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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榴弹怕水     覆汉txt下载     覆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吾疑汉室曾漏网

    “滚吧!”公孙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拆穿对方其实是按照王允的要求提供了一个假名单的事实。“回到蜀中,告诉你父亲,不要惹事生非,等我处置完凉州和一些其他事情,自然会去找他,若他强行插手关西事,只能是自寻死路!”

    刘范忙不迭的点头,然后遵照命令缓缓后退滚蛋。

    “还有……”公孙忽然又开口,几乎将对方吓得僵硬起来。“你到了蜀地后要多劝你父行些仁政,就他之前干的那些事情,迟早会反噬……还不滚?”

    刘范再度忙不迭的点头,然后再度趋步后退,一直退出卫将军府大堂,差点在门槛处栽了一跤,这才转身缓步走出卫将军府,复又从容出门上马,与候在门外的一众伴当还有二弟刘诞一起沿着长安城内大道漫步离开长安城。

    一直到了城外,其人这才陡然觉得浑身如卸了一层泥泞一般飘飘然起来。

    没办法,太难了!做人质的日子太难了!尤其他刘范还是毫无争议的益州继承人!从董卓到公孙,无论谁管事都要防着他跑,家人出门倒个垃圾都要被两个执勤的吏员县查贼一般检视一番。

    不过,如今卫将军将要兼并西凉,需要稳住他父亲,总算是能脱离樊笼去见亲父了……一念至此,刘范几乎要与身侧好友庞羲抱头痛哭一场,再大笑三声!

    不过,好在他知道自己二弟还在身侧旁观,于是勉力压住喜色,安慰了一下对方,又指着头顶正午的太阳发誓,说等回到蜀中一定把对方和老四救回去,否则被乱箭射死云云。而好不容易才劝回了都要哭出来的刘诞,刘范这才率家人亲信数十人一起动身,迫不及待疾驰过了渭桥,然后方才忍不住和庞羲一起又哭又笑起来……至于身后长安那些破事,早被他刘大公子给抛之脑后了。

    且不提刘范如何如何,另一边,送走了刘范的公孙却在长安城中卫将军府中扶额若有所思了起来。此时,大堂上早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坐在两侧相候的其实只有王修、贾诩、戏忠与钟繇四人罢了,却也都没有插嘴的意思。

    而隔了许久,公孙方才缓缓开口:“过几日出兵武都,以熟悉地方情势的名义,将黄门侍郎傅干、盖顺带入军中随行。”

    贾诩等人情知公孙是在念旧,是想保全傅南容与盖元固之子,对此番安排倒是无话可说。

    “那大鸿胪(赵平)、太仆(王邑)、卫尉(公孙瓒)、大司农(冯芳)等人呢?”元常稍微一顿,又忍不住问起了另外几人。“要不要稍作提点与保护?”

    “这些人管他作甚,傅、盖两人都还年轻,父亲又都是为汉室而死的忠臣,万一一时拐不过弯来多可惜?可这些人呢,当过太守,做过九卿,参与过政变,割据过州郡,若这些事情都还能栽进去,那真是死活不由人了。”说到最后,公孙已然换了一副嫌弃面孔。

    “其余几位到也罢了,关键是大鸿胪毕竟是右将军族中少数有成就之人,而又稍显羸弱。”戏忠也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若他出事,赵氏便无可继!”

    “志才和元常想多了,其人能有今日,靠的便是滑不溜秋之余居然总能认清形势。”公孙也无奈多回复了一句。“长安城便是死的血流成河,都不会有他!”

    戏志才和元常不由心下恍然。

    “且再说一说西凉和长安事吧。”公孙稍微停顿片刻,复又重新发问。“八月中旬出兵,临行前处置三名外戚,以作震慑,这个原定计划可还有什么要变动的吗?”

    “属下以为当稍作调整,以对王子师如今树上开花之策。”一直没吭声的贾诩忽然起身行礼相对。

    “说来。”

    “于长安城中而言,须从速、从严、从广,即刻严刑峻法,立做处置。”贾文和严肃以对。“而于西凉马韩处,须稍缓、稍柔、稍宽,不妨先让庞、杨、马三位先归凉州,稍作劝解,许以富贵平安。”

    堂中只有五人,贾诩此言一出,不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公孙、钟繇、王修、戏忠,四人俱皆蹙眉不止。

    不过片刻之后,公孙到底是心中微动,然后望着贾诩摇头失笑:“之前在华阴,依然是咱们五人,彼时文和不是说长安城内须宽纵一些,这样才能成事,而西凉须以雷霆之势速速抵定大局吗?如今这才几日,怎么就反过来了?王子师区区树上开花之策罢了,咱们早就了然,何必为此大动?”

    “回禀明公。”贾诩正色而答。“在华阴时,咱们所论的乃是全盘大局,而今日咱们所言的乃是一时应对之举,两论其实并不抵触……此时在长安城内从严、从速、从广,就是为了往后能找到借口放松于城内,以成大事;而此时稍微对西凉行缓兵之计,正是为了真正出兵时出其不意,形成泰山压顶之势,然后一举而定!”

    “文和细细说来。”

    公孙心中愈有所动,便示意贾文和继续,而董昭和戏忠却也不由微微挑眉,俨然也是有所醒悟,唯独王修从头到尾依旧蹙眉如故……但其人肯定不是因为不懂而如此严肃了。

    “至于为何请明公如此,其实乃是在下以为,不应该让长安与西凉两件事有太多纠葛……毕竟,长安和西凉,一为政争,一为军争,让他们有所牵扯,必然会无端生事,尤其是凉州那边,事关数万将士生死,一州黎庶平安,焉能让彼处大局为区区一些朝堂诡计所乱?而且还只是表层的一些诡计,未涉根本。”贾文和娓娓道来。“但现在的问题是,王子师此番树上开花之策背后,一层主要倚仗便是要以长安政局来联动西凉,而若想要切断此番连接,何妨反其道行之,以快刀斩乱麻,震慑一番?”

    公孙缓缓颔首,心中已是完全认同贾诩的言语了:“文和这是欲擒故纵,欲纵故擒之策,正对王子师树上开花之计……志才和元常以为如何?”

    “属下以为无妨。”戏忠即刻回应,而钟繇也俯身以对,俨然也是赞同。

    话说,关中三驾马车,王、贾、钟是也。

    其中,公孙虽然不怀疑王修的忠诚,甚至很肯定真到了万一之时,说不定只有王叔治能不顾一切慨然为他公孙赴难,但以这位的昔日元从的性格来看,其人注定难为这种阴谋诡计。

    至于贾诩和钟繇就不同了,二人在长安这么多年,以前者对人心的把握,后者对朝廷内部的掌握,再加上天子、汉廷与公孙之间近乎于必然的对立性,这二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刘虞、王允,还有未央宫内部没有一些深入掌握和准备呢?

    又或者是,受人之恩食人之禄,便要忠人之事,公孙给了贾诩一个降将那么大权责,将钟繇一个黄门侍郎提拔到今日御史中丞领雍州牧的地步……那留他们俩在这里是干嘛的?

    最起码公孙这个集团的高层内部是心知肚明的钟繇根本就是要负责监视汉廷,贾诩根本就是要负责解决这类麻烦。

    实际上,这二人也确实没有停留在只是掌握情报的程度,他们很早便根据形势发展与邺城那边讨的戏忠一起论出了一系列针对汉庭的应对方案。

    而公孙之前在华阴稍驻,劳军是一方面,但带着戏忠和贾诩、钟繇这俩人当面交流长安内部情报,彻底拍板决定具体方案却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当时所言,且不提最后目的,从方略角度来说,乃是要公孙兼并西凉的同时,在长安内部营造出宽松气氛,逼迫某些人采取行动……换言之,就是钓鱼执法,造成一个既定事实,然后公孙携大胜之威,回长安收拾局面,并展开进一步的巨大方略。

    这样,既不会脏了公孙的手,也方便推波助澜。

    不过,王允并非蠢货,其人自知所行之事其实胜机有限,所以上来便选择了树上开花之策,扔出一层又一层真真假假的消息,想混淆公孙视线,从而遮盖他的真实意图。

    而贾诩此时的意思,其实并不在意王允脱出掌握,而是从一个凉州人的角度,从军国大计的角度,担忧继续放纵的话,一个不好会让某些在西凉拥有军事实力的蠢货误判形势,以至于凉州局势横生枝节,引发不必要的战争扩大化……毕竟嘛,战争才是最具破坏性的事物,也是最终决定命运的东西,如果为了一个王子师混淆视听的计策就多死那么多人,那就太不划算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谁也不知道关中、西凉这些人,到底有几个蠢几个聪明,到底有几个是真忠汉有几个是假忠汉……所以真的没必要把指望放在他们身上。

    “既如此,就让金旋、射坚、刘诞三人……哦,干脆还有皇甫郦、张昶,五个人一起出首,即刻去尚书台面谒刘伯安,指证三名外戚与王允勾结,说四人意图……”公孙说到一半,忽然卡住,非只如此,堂中仅有的五个人中一时间也有几人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因为,公孙也好,他的这些心腹之人也罢,临到跟前,却居然不知道这四人犯了什么罪过。

    总不能说,这四人立誓忠诚于天子,所以要杀他们吧?

    又或者是,这四人试图让开始束发读书结婚,渐渐成年的天子从卫将军公孙手中夺取一定的政治权力,所以要杀他们吧?

    这不可笑吗?

    可若是不杀他们,又谈何从严处置呢?

    政治斗争其实从内里而言没有谁有正义性,但是问题在于,从表面上来看,公孙此时的确又是处于道德劣势和程序劣势的。

    “可以让这几人出首,指认四人图谋主公本身。”戏忠正色而对。“其实有些事情本身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主公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我当然心知肚明,也信他们有这个意思,这几个真真假假出首之人恐怕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从实际上而言,这不是毕竟没有把柄吗?”公孙若有所思。“总不能说他们腹诽心谤,以意念获罪吧?到时候人杀了,刘虞他们过来问我有什么凭据,我怎么答?莫须有嘛……莫须有何以服天下?”

    “明公,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贾文也努力相劝。“今日稍有心结,而行雷霆之威,恰恰是为了避免之后陷入更大的困境……真要是计策不成,又该如何呢?还请明公早做决断!”

    “那就作罢!”出乎意料,公孙固然一时纠结,却还是立即下了决心。“就以金旋、射坚、皇甫郦,还有刚刚刘范这四人出首指认的名义动手,张昶就不必了,也不必找刘虞告状;不过可以让金旋、射坚二人分头暗中去通知王允与三名外戚还有尚书台,给他们留出一些反应时间;再让张辽动手,这小子边地出身,天不怕地不怕,却又懂事,吩咐妥当就不会误事:最后,缉拿顺序,务必依照董承、伏完、王斌、王允这个次序来……如有反抗,即刻格杀勿论!”

    堂中四人心下恍然,王修依旧低头不语,而其余三人却是微微振奋,并俯首称命。

    而大约一个时辰后,刚刚进入下午时分,长安城中便忽然全城戒严,披甲铁骑以十人为组,往来城中各处维持秩序,更有张辽领骑士近千,全副甲仗,马蹄隆隆直扑城门校尉董承府邸。

    事实证明,公孙专门提出的这个动手顺序是有讲究的董承这个人虽然跟灵帝生母,故太后董氏是河间同乡(他也正因为这层关系才被拥汉派认可),是个标准的河北人,但其人毕竟是董卓余孽,很早便追随董卓,早年更是在牛辅那种人手下做事,性格粗暴,全然西凉兵头作风。

    故此,其人闻得金旋暗中报信,又见全城戒严,心下明白生死关头已到,便即刻不管不顾,打开府中暗库,拿出藏匿的兵甲,然后将昔日整编后被淘汰下来再被他豢养在家的旧部以及诸多仆从武装起来,拢共得了四五百人……便居然主动出府,试图去抢占位于未央宫东北面的武库。

    这个举动,不可不谓果决,但却无意间中了公孙引蛇出洞的计策,为公孙此番悍然清洗长安提供了口实。

    话说,董承的女儿入未央宫为贵人后,他本人成为城门校尉后,和王斌、伏完一样,专门被赐予了一栋位置微妙,占地广阔的宅邸,具体来说乃是未央宫北面大道靠西往北的位置,本就有指望他在关键时刻向南越过大道,夺取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武库的意思。

    所以,其人一旦出府,便率四五百旧部、仆从轻易涌入了未央宫北阙前的大道。

    而另一边,张辽引千骑从顺着长安城极为宽阔的大道疾驰而来,试图缉拿此辈,昔日牛辅手下二个同僚,却是迎面撞到。

    张文远遥遥在马上看见这位昔日同僚和他的五六百乱军其人也不言语,只是冷笑一声,便催动甲骑上前践踏,双方将领也不交流解释,手下士卒发一声喊,便在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北阙大道上发生白刃混战。

    突如起来的喊杀声,金铁声,让长安城中上下全都慌乱一时他们已经足足五六年没见过血了。

    而爬在院墙上看到这一幕的达官显贵家仆们,未央宫北面执勤的官吏、侍卫们,也即刻将讯息传达给了身后之人……随即全城震动,公孙所部有不知情的,自然不敢怠慢,继而纷纷派出援军;在未央宫与东西市之间要害地段居住的冯芳、赵平,乃至于公孙瓒,以及大量亲公孙的公卿大臣,也都纷纷引家仆出门助战。

    故此,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承那五六百拼凑出来的乱兵便被砍杀殆尽,未央宫北阙大道上一片狼藉,尸首沿途抛洒,断肢残躯到处都是,血流入溪,直入街边门楣之内,堪称震撼人心。

    至于董承本人,乃是被奉命引兵助战的马超在一堆尸首中寻到的,却也只剩半个身子了。

    董承既死,其宅邸被抄,家人被全部缉拿,赵平、冯芳等数名公卿立即引部分兵马入未央宫‘戍卫’尚书台与御史台,卫尉公孙瓒更是与其他数人分头去接管了城门校尉所领的各处城门卫戍部队。

    而张辽,自然是即刻和一众援兵引兵去寻伏完。

    不过,等来到伏完宅邸,此处却又是另一幅场景了,伏完六个儿子全都披甲上墙固守,更是以国戚之名在墙上喝骂!

    但张文远何人?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北地野马一头罢了,哪里会在意什么国戚?

    实际上,由于董承被引蛇出洞,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查案’的范畴,说是军事镇压也无妨了,莫说张辽,便是王修和赵云这种人在此,也已经能够理直气壮了,又怎么可能会住手?

    大军下马,在街上寻大木做撞木攻门,重甲武士搭梯攀墙,更有弓弩手从隔壁公卿家中楼上远程压制。而另一边伏完家族虽然是汉室仅存不多的传统勋贵,可经过董卓之乱,却也并无多少家底可言了……

    故此,邺下精锐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轻易攻入伏完府邸。

    伏完六子全部被当场格杀,其本人在一处阁楼上试图纵火**,却被甲士抢先闯入揪着头发拽了出来,然后又在张辽的示意下直接一刀枭首。

    处置完伏完府邸,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张辽继续去寻王斌,却终于受阻太尉刘虞和数十朝中汉室公卿老臣挡在了王斌家前,而王斌家中也是中门大开,王斌本人引二子只穿白衣哆哆嗦嗦跪于公卿之后、府门之前。

    除此之外,王允居然也在此处,面色铁青,低头站在公卿之后。

    话说,刘虞在尚书台和众公卿一样,其实一开始就得到了汇报,原本就是想救人的,但董承的姿态却让他们陷入到了一时迷茫之中,至于伏完最后时刻的强硬也好,骄傲也罢,也让他们实在是无法插手。

    不过,好在王斌是个老实人,而王允是个聪明人,没有在这个时候做无谓抵抗,后者更是利用时间差主动联络到了刘虞、杨彪,这才给了这些公卿阻拦的机会刘虞得知张辽的行动路线后,立即带领诸多汉室公卿抢在了对方之前来到王斌府前。

    “张将军,屠戮数十无罪公卿之名,你全族都当不起,卫将军也绝不会让你作出如此荒唐之事。”黄琬不顾张辽手中长矛尚在滴血,直接到对方马前昂首相对。“这件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不就是还有右中郎将王斌、大夫王允二人吗?我们亲自带他们二人去卫将军府……你带路便是!”

    张辽居高临下看了这些人许久,又看了看白衣跪于前方的王斌父子,还有那个神色悲愤的王允,到底是无可奈何,只能微微颔首以对。

    我是汉贼不两立的分割线

    “太祖尝与仁皇帝坐论功臣,皆侃侃而谈,至钟繇,久不言,仁皇帝奇之。许久,太祖乃缓缓曰:‘元常貌似公达,内如文和,行同公仁,竟不知何以评。’”《新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ps:继续推书献祭,《三国之宜禄立志传》

第十一章 渭水一竿霜月白

    天色已晚,长安城中依旧气氛肃杀。

    长街短巷之中,到处都有举着火把往来巡逻的骑兵、甲士,并有京兆尹、长安令所属吏员随同呼喊戒严,要求士民不得擅自离家,遇到有人闯入更要及时汇报;各处城门紧闭,戍卫士卒点燃城头火盆,城墙上方灯火通明处和下面墙根阴影中同时有部队顺着城墙环绕巡逻,以防有人走脱;未央宫、长乐宫、光明宫、三公九卿府署、武库、粮库、钱库全部被邺下精锐接管,不许擅自出入,便是连带着天子中旨的宦官都被拦下……铁甲铮铮,马蹄哐哐,白刃闪亮,火光耀眼,长安城仿佛一日内就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让人不堪回首的时间段。

    平心而论,这一幕,其实绝大多数聪明人都能预想到,不然之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纷纷东走邺下了,更不用说之前长安城内还有长达一年多时间的暗潮汹涌,以及数日前公孙在灞桥上与一些公卿的正面冲突。

    可是,事情真正到来以后,大家却又觉得难以接受。但反过来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么可能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呢?

    所以说人嘛,就是这么矛盾和可笑,明知道会如何如何,还是要如何如何,多少年来,不过是某些片段的重演罢了,偏偏又让人百看不厌。

    前相国董卓府邸,更早之前的太尉府,现如今的卫将军府,作为真正能决定事情走向与一些人命运的地方,此地反而有一种暴风眼中的宁静的感觉……众人来到府中,满身带血的兵马士卒自然是大部分就地解散,只有少部分停在外面,张辽更是只带数人入内汇报,王允和王斌父子也只四人一起被甲士看押在堂外院中,倒是随行的公卿大臣们纷纷入府上堂,再加上府内完全一副无事姿态,倒是使得此处产生了一种与城中截然不同的诡异平和气氛。

    非只如此,众公卿于堂上落座之后,尚未见到公孙本人,却先见到府中侍从贴心的送上了茶汤与晚饭……汤是青菜面糊汤,小菜两个,炒鸡蛋与炖豚肉,再加上最后奉上的清茶,倒是极为照顾这群上了年纪之人的胃口与身体。

    而这时候便能看出人与人的差距了……有些人畏畏缩缩、战战兢兢,面对如此合适的晚饭却根本吃不下去;而有些人却宛如在家一般随意放松,而且还按照‘医仙’、‘医圣’所言的那般,细嚼慢咽;还有一些人,如刘虞、黄琬他们确实也年纪大了,又辛苦一整日,便是再忧心忡忡此时也得进一些粮水以作补充,偏偏又遮盖不住心中事情,所以反而吃的有些急躁。

    就这样,一众公卿或急或缓,大致都用餐完毕,公孙这才只带数名随从之人从侧门转入堂中……既没有让已经用完餐的人等太久,也没有故意惊吓威慑众人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等到其人坐定于上首几案之后,满堂还是肃然起来,而太尉刘虞与黄琬、杨彪等人相互眼神交流几次后,刚要开口,却又陡然闻得上首这位主动发声了。

    “今日之事在下已尽知,城门校尉董承……呵!”公孙开口论事,却不料刚一说话就忍不住扶额笑了出来,缓了许久之后方才勉力继续,又简短至极。“只能说董国丈着实让在下惊喜,诸位以为如何?”

    公孙失态至此,满堂公卿,还有随行的城中许多两千石,闻言反而愈发严肃其实,对于这些汉室拥趸而言,今日之事最大的问题便在于董承了。

    他们所了解的情形是这样的今日上午,有数名要害官员主动来卫将军府出首,说王允和三名外戚试图谋害卫将军,而公孙即刻动手擒拿,结果从第一个董承开始便出现了武装冲突,从而惹出了这么一大摊子事。

    而另一边,王允在事情超出控制后主动找到刘虞等人,自承确实有集会,但却只是商议还政于天子一事,绝无刺杀与武装叛乱之意,董承的举动他真不清楚。

    除此之外,公卿中的头部人物,如刘虞、杨彪、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还被王允透露了‘实情’,那就是三名外戚其实并未参与集会,几名出首之人其实也是受命带着假情报去混淆视听的,本意是像让这位卫将军忽略掉他王子师试图联络刘焉、马腾、韩遂的真实意图。

    然而,王允也实在是没想到……一来公孙行动如此果决,二来董承居然真的有些‘额外’准备。

    这才酿成大祸!

    讲实话,刘虞等人是愿意相信王允的,尤其是那几名出首的尚书、侍郎本就及时给他们通了讯息,现在两边一映照,那就更不用多言了。

    而相信归相信,现在的问题在于,董承这个事情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实话吧?

    说实话,公孙肯定立即把那几个出首之人也砍了!王允也躲不掉这一刀!还不如不救呢!

    可要不说实话,又该怎么救王允和王斌?董承那个事情确实没法解释的啊!

    这边刚要缉拿,那边四五百人哗啦一下就拉出来,然后披着铁甲、持着长兵直奔北阙大街后面的武库而去,几千人在北阙大街上进行武装冲突,死伤数百,战马、铁甲、长矛、弓弩,无一不少……这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前是个所谓的案件,而现在则是军事政变。

    前者再怎么样都是可以用律法和道理去跟公孙讨论、争辩的,后者则是没法说道理的。

    故此,公孙开口说到董承,然后忍不住失态而笑,堂中公卿却反而被直接将军了讲真,他们还以为公孙是怒极反笑呢!

    “卫将军!”刘虞无可奈何,终究还是起身来到堂中长揖到底。

    毕竟,这件事别人躲得掉,他这个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重臣却躲不掉。

    而且无论如何,哪怕是心底对公孙的畏惧从未消失,这位名义上的汉室代表也要尽全力营救王允和王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和王斌、王允的身份,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孙的实力和决心,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所谓汉室大局的羸弱……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还不相信素来讲道理、**律的公孙到了某一日会真的下狠手,会真的对少年天子如何如何,对汉室如何如何……但这种人绝不包括刘虞。

    正是因为切实明白可能的残酷后果,刘虞才不得不尽全力去斗争,温和的斗争,避免暴力手段的斗争,尽一切避免或者拖延可能发生的正面冲突。

    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用等待公孙氏自败的方式,希冀于有朝一日重拾汉室荣光。

    “太尉。”公孙没有抬头,扶额而笑的他只听声音便知道是刘虞了。“董承……”

    “卫将军,老夫以为,此事实乃董承一人所为!”刘虞勉强站直腰板,正色而言。“自董卓乱起,长安已有五六载未见刀兵,董承却在家中暗藏甲胄、器械,且今日还有抢占武库的意图……若说他没有心怀不轨,恐怕谁也不信!所以其人今日下场不过咎由自取!但董承一人之举,却不代表右中郎将(王斌)与太中大夫(王允)亦有参与,卫将军若是不信,尽管去他们二人家中搜索,绝无半点违禁之物!”

    “太尉的意思是……”公孙终于抬头,却依旧哂笑而对。“这四人明明暗中勾结,但只有董承一人包藏祸心,其余三人都与董承今日之举毫无关碍……那他们四人勾结什么?”

    “卫将军!”刘虞情知事情真要追索下去,破绽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王允那里、王斌那里,还有几名出首相告的尚书、侍郎之间完全对不上,届时反而给公孙更多接口,便干脆挑破。“事到如今,他们勾结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无外乎是一群外戚,几个天子近臣,一个失势执政,想要借着天子渐渐成年的机会求权罢了……但求权二字,有人是讲规矩的,有人只是党人作风,习惯暗中拉帮结派,只有董承一个人,虽说是河间董氏出身,却是西凉军头作风,最为偏激,这才会有今日的祸患!”

    “太尉。”公孙终于不笑了。“董承自有定论,王子师与右中郎将家中没有武备,我也是信得,可伏完那里又怎么说?”

    刘虞为之一滞,旋即面色苍白一片,非只其人,座中不少公卿俱皆变色。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在座中摊出一只手言道。“伏完家中只是寻常弓矢、刀剑,几件甲胄也只是旧物而已,人手更是寻常仆从,若是照足下的说法,他应该也和二王一样,并没有打算用兵甲事来谋权的打算才对。但诸位用餐之时,我听张文远所言,他到伏完宅邸中时,伏氏六子在明知道董承举事失败后,却还是全部持械反抗,公然敌对……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他们勾结起来只是谋权,动武之念唯董承一人有此意,可我指着伏完说,他们俱有此玉石俱焚之意,只是尚未准备妥当,而二王是眼见着事情实在是不可为了,这才找你们寻个后路,是不是也可以呢?”

    “卫将军……文琪!”刘虞勉力挣扎,语气中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或许只是董承与伏完,又或是伏完自矜数代天子姻亲,性格刚烈一些……”

    “伯安公!”公孙听到此处,也是豁然起身,离席向堂下而去,这个时候众人才注意到他身上居然没有佩刀。“今日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就不要打哑谜了,我这个人习惯凡事摊开说,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已经死掉的人里面,董承罪无可辩,伏完自取其祸。然后剩下二王这里,你满口可能、或许,无非就是强辩。”

    刘虞一时语塞。

    “不过呢,我也不想轻易召集人证,以免坏了那些出首之人的名声和身份,”公孙从对方身侧走过,轻松而言。“毕竟人家来找我,我得为人家着想。更不想直接将人下狱,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名号……换言之,此时于二王而言其实也算没有凭据,乃是所谓疑罪,对否?”

    “不错!”刘虞慌忙答应……公孙不愿意暴露出首之人,却正中他下怀。

    “那伯安公,我让到这一步,认他是疑罪。”公孙饶了一圈来到对方身前,正色相对。“可自古以来说到图谋不轨,说到争夺执政之权,可有疑罪从无的说法?你看,这又不是偷鸡摸狗!”

    刘虞登时又被逼到墙角,便是其人身后杨彪、黄琬等人也纷纷不言……事情就是这么希望渺茫,哪怕公孙愿意讲道理,而且还不出人证不用刑,可自古以来,这种抄家灭族一般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疑罪从无呢?

    从来都是稍有疑虑,便一并株连!

    从董承亮出兵甲那一刻起,讲道理就是注定讲不通的。

    “但若无凭据而擅杀,恐怕也难服人心!”刘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勉强来辩。“卫将军,这件事情和西凉不一样,你去兼并西凉,是名正言顺之事。可长安呢?今日这刀要是不就此收住,乱的就不只是长安,而是整个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了!从建安元年之前算起,长安、关中、天下大略上已承平数载,人尽皆知,这都是你的功劳,你难道忍心将自己一手促成大局,再亲手坏掉吗?”

    “不可以吗?”公孙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触动,却又忽然再度扬声反问。“我成之事,我自坏之,我成之人,我自毁之!再说了,天下之前的稳定本就是一时的局面,不可能长久的。”

    “如今天下权重三分在曹刘,两分在其余诸侯,一分在天子,四分在足下!”身后公卿无数,但刘虞却是半点场面话都不想说了。“其中曹刘二人之间能顾全大局,相互扶持两年,已经算是二人英雄了得了,难道他们二人还能在足下眼皮子底下继续合纵天下其余所有诸侯吗?恐怕再往后他们自己的同盟都要撑不下去了,那么足下想做什么,其实都可以。唯独如此肆无忌惮,将来之人又怎么看足下呢?而且如此肆无忌惮,足下又怎么可能长久呢?卫将军,文琪,此例一开,就不怕后来人重为后来事吗?汉室四百年,你要为子孙后代计啊!”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堂中诸多公卿,居然大部分人都听懂了,然后或是难掩哀色,或是愤然难平……毕竟,此时能来的,多是心怀汉室者。

    公孙俨然也听懂了,其人再度沉默,却是负手绕到对方身后,踱步往来数个来回,方才轻声反问:“伯安公,你的难处我懂,而且我也确实不愿开此恶例,但这种事情,我若就此收手,莫说一些蠢货会误判形势,便是我的属下都不会心服的吧?董承动了甲兵,我总得立威吧?!”

    这次轮到刘虞沉默了。

    “罢职流放如何?”黄琬明知希望不大,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光禄大夫说笑了,这种事情,不杀人何以服人心?”回复黄琬的不是公孙,而是一开始随公孙入堂却立在了大堂侧门内的戏忠。“再说了,今日死了数百人不止,自然是以杀起,而以杀消。”

    堂中不少人认识戏忠,倒也无人责怪他擅自插嘴,但……

    “但若是杀了他们,不就绕回去了吗?”杨彪见到机会,也是赶紧起身跟上。“卫将军,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若真心存稍许转圜之意,其实只能两方各退一步,别无他法……不如全族流放辽东?”

    “他们族人有什么罪过,这种事情,若不能诛首恶,宛若没做!”灯火下,又是戏忠再度扬声以对。“还是那句话,今日事已经牵累了数百条人命不止,何必多做牵连?”

    “那到底还能如何?!”士孙瑞也站起身来。“如此僵持,岂不是宛如没说一般?”

    “我有一个想法!”戏忠忽然失笑。“既然是各退一步……主公,二王只杀一人如何?另一个,请主公以执政将军之名,赦之便是!”

    堂中俱皆一怔,而一直侧立在刘虞身后,扭头望着堂外方向的公孙也是若有所动:“杀谁,赦谁?”

    “既然是诸公来求情,何妨请诸公自决?”戏忠干脆跟上。

    “妙!”公孙不等诸公卿反应过来,便直接昂起头来,转身背对刘虞朝着满堂公卿扬声定计。“今日某看在诸公之面,必赦一人,也必杀一人……这里只留饭,不留宿,诸公现在便出堂回家吧!出堂后,欲活王允者向右而走,欲活王斌者向左而去……如此便可!”

    声音刚落,大堂侧门中便涌出数十甲士,逼迫公卿即刻出门,刘虞恍然回头,杨彪干脆跌坐于座中。而堂外灯火通明的院中,王斌父子三人和王允也是面色惨白,齐齐惊愕抬头!

    情知只要出门便形同作出选择,宛如亲手杀一人,所以公卿全都若木鸡,无一人擅动。但公孙却理都不理这些人,便兀自从侧门退去了……一时间,只有数十甲士封住大堂侧门,扶刀监视。

    而不知道隔了多久,最后乃是中散大夫赵谦仰头一声叹气,首先拂袖出门:“刀在人手,咱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话说,两代三公的赵谦此言是有缘由的……当年董卓在时,曾经试图进攻益州,因为赵谦乃是蜀地成都人,所谓益州第一世族,所以便专门允许赵谦利用家族威望在汉中周边招募了数千蛮族兵马,参与军事。

    而等到公孙覆灭董卓,赵谦本想带着数千兵马留在散关一代观望,却不料朝中公卿多嫌他与董卓合作,便直接协助公孙下旨,要他解散兵马回归长安,从此被又闲置了下来。

    换言之,赵谦这话里是有怨气的,是嫌这些公卿当年帮自己留下那几千兵马。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人带头,情知此事躲无可躲的其余公卿也都纷纷跟着出门,而不出意料,这些世族出身的公卿们十之**,多从右而行,俨然是要救同为公卿世族的王允王子师,而无人在意区区河北邯郸破落户出身的王斌父子,或者说真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哪个士人在意什么外戚。

    王斌心中冰凉一片,而其人身侧,眼见着得了生机的王允也一时失魂落魄,望着身前大堂双目失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连刘伯安也哆哆嗦嗦从堂中遮面而出,事情到底是有了定论王允逃得性命,废为庶人,即刻被驱除出了卫将军府,而公孙特许其侄王凌送其回府。

    而稍待之后,却又有数名甲士将王斌父子带离院中,去了后面一处隐蔽小院,俨然就是行刑之所了。

    “我家将军有句话让我代为转告。”来到小院中,负责执刑的义从首领张既回头肃容而对。“他说请国舅不要怨恨于他,这种事情没什么对错,既然进入局中,便只能你死我活!而且今日决定杀国舅的可不是他。”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无非一刀罢了。”临到死前,一直有些窝囊的王斌居然有了几分从容之意,其人昂首对答之后,复又回头呵斥已经恐惧到流泪的两子。“你二人须是天子表兄弟,此番为汉室尽忠,不要丢了国戚的气势!”

    话虽如此,但王斌二子一个刚刚束发,一个刚刚加冠,什么都未经过,便落得如此下场,又如何能不畏惧?便是王斌自己,刚要再斥,也居然无法开口。

    “国舅想多了!”张既一声叹气。“我家将军岂是滥杀之人?舍中自有白绫、毒酒,请国舅自便,而两位公子在此稍候,便可为国舅收尸……非只如此,明日两位公子辞别天子后,还可带家人回邯郸老家,只要自此不再沾染是非,便可无事平安到老。”

    父子三人俱皆怔住。

    而片刻之后,王斌到底是面色稍改,缓缓颔首:“我知道卫将军是要借我这条命来分解人心,但事到如今,心底总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请足下替我谢过卫将军。”

    张既缓缓颔首。

    “至于你二人。”王斌回头,这次眼泪是彻底止不住了。“能活下去总是好的……我有两句遗言,一定要记住……一则明日见过天子,便是天子有意,也决不可留在宫中不走,要即刻带全家归邯郸乡中;二则回了邯郸,不许记今日之仇,就当我是在迁都时便病死了一般……若是实在难以释怀,也只算在王允身上便可!一定要好生活下去!”

    王氏二子落泪难忍,但王斌既然已经说完,生怕再迁延下去会影响二子处置,反而匆匆越过甲士,主动入舍中去了。

    片刻之后,随着甲士回报,张既示意,得了自由王氏二子到底是强忍悲意,亲自抬着其父遗体转回右中郎将府邸而去。

    卫将军府后院一处阁楼之上,公孙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黯然摇头。

    “明公不必介怀。”贾诩在侧轻声出言相劝。“今日死他一人,将来少死何止万人?再说了,既然为国戚,除非是过段时日便病死了,否则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躲得了一世吗?”

    “我哪里是介怀?”公孙摇头不止。“此事虽然是元常的计策,却是我本人定下的。而且再说了,从少时算起,我见过的人命还少吗?比他无辜的又有多少?唯独这父子真情流露,我遥观此情形,宛如君子临庖厨,自然动恻隐之心,所谓人之本善也……杀其人,动其情,难道不比杀其人不动其情要好一些吗?”

    贾诩恍然不言,倒是更后一人,闻言微微俯身:“主公所言善莫大焉,不过既然如此,主公为何还要在高楼上相候呢?”

    公孙一言不发,一直负手目送那王氏二子和其父尸首消失在视野之中,方才将目光转向远处:“我上楼来,本不是想看这一幕的,也不是想看那些公卿如何选择,而是今日长安城难得灯火通明,想来登高看一看长安城罢了。”

    那人与其余寥寥几名随从之人同时恍然醒悟:“不错,此时各处宫殿、城墙具有灯火,臣也是第一次见未央宫如此夜间轮廓。”

    “只是可惜月底无月。”公孙复又抬头望天。“否则便可问一声,此月曾照长安多少年了?”

    非只是此人,公孙身后几人都有些失笑之意,乃是趁机转圜气氛的意思。

    “不要笑,”公孙继续望着身前别有一番姿态的长安城言道。“今日我那大兄居然主动助战,倒是总算明白了一回。而其人性格偏激狭隘,我与文和、元常商量了一下,都觉的他正是用来清理长安的最优人选……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缘故,千万要小心,务必保重自己,以免误伤!”

    “主公放心!”此人即刻回应。“臣准备妥当,必然不会出差错。”

    “还是小心些好,我这个族兄……说了不听,听了不懂,懂了不改,改了又错,错了后不认,认了后不服,服了后又不说……你若不能应付妥当,小心被他带沟里去!”公孙回头正色叮嘱。

    此人也肃容颔首。

    见此形状,公孙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对方肩膀后便下楼而去,众人刚要跟上,却又闻得这位卫将军一边下楼一边朗声吟诵了起来。

    正所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明明是气势非凡的几句打油诗,此时公孙念来竟然有几分悲怆之意,楼上几人面面相觑,也是愈发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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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五年秋,七月廿三,太祖西征过长安,公卿请为大将军,不应。将复请,外戚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忧之,相约为乱,起兵攻武库不得,事败见诛。左右复请杀王氏二子,并入宫处置董、伏二贵人。太祖喟然对曰:‘吾负汉室行数载至此,虽得善始,不能善终,已多愧矣,焉能为区区意不平复违臣节?’左右虽应之,多不值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ps:勉强凑出来了……见谅。

第十二章 分明会得将军意

    发生在建安五年七月末长安城内的这场骚乱,最终被定性为军事政变,主谋者乃是小天子周边最亲近的三名外戚,图谋对象乃是拥有绝对执政权的卫将军公孙,结局自然是因为有人告发而以外戚的全面失败告终。

    事情的大略过程被写进了公文中,以七品官员可阅的权限发往河北九州,同时长安城内也贴出了安民告示,稍作安抚……公告内容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这三人有足够的动机,而且董承这厮当日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北阙大街上的血迹冲洗了四五日都还洗不干净,最后还是靠一场雨才勉强恢复了旧貌,长安城内士民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更不用提,在如今纸张普及的情况下,有文化的官员们写日记的越来越多,书信也愈发频繁,而这次的事情作为五六年来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突发流血事件,长安城内许多官吏都在自己的日记里或送往挚友、家人处的信件中,提及到了此事……抛开关于出首者的疑问、王允与王斌的二选一、公卿与卫将军的对峙与妥协这些注定会因为立场而引起争议的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将责任认定到了董承身上。

    没办法,谁让这厮只是个西凉兵头子呢?而且还败了。

    不过,事情注定不会就此了结,该有的回响总是不会少的。

    七月底、八月初,长安城内连续发布了大量的人事任命与调整:

    明显是由于‘伐蜀’的需求,益州成都县出身的中散大夫赵谦登上了三公之位,补上了皇甫嵩离任后空出的司徒,并由其人主持起了针对蜀地官员的官方劝降工作……很多人对此艳羡不已,因为从讨董之后,长安政局格外的稳定,三公再也不是遇到一次地震便要离任的招牌官,偏偏长安城内渴望借此迈入公族的世族大臣们又很多。

    毕竟嘛,此时的汉廷似乎也就是这点东西了。

    除此之外,侍中刘诞,黄门侍郎盖顺、傅干,也明显是因为出身的缘故,纷纷被征入军中,参与预备‘伐蜀’之策,天子原本亲自参与选定的十二位近臣一时间空出不少。

    这还不算,卫将军公孙以天子束发读书,不可缺近从之人为名,一面指定了刘虞、杨彪、士孙瑞三人为帝师之余,一面又强行为天子补充了四名侍中、侍郎,却清一色的河北出身,还有两个干脆是义从转业……至于其余二人,一个叫关靖,一个叫王门。

    与此同时,卫尉公孙瓒因为董承之乱中的出色表现,得以加后将军,总领长安卫戍事、治安事、朝中纲纪事,考虑到之前分州之策后原本地位特殊的司隶校尉一职就此消失,钟繇也出任御史中丞,故公孙伯圭此时职责不问便知!

    最后,公孙居然还以刘虞等三名帝师的名义,给天子下达了一个‘学习纪律’类的手册,要求天子不得擅自接见外臣,不得擅自索要非经书以外文书,不得擅自派遣宦官、侍从出入未央宫,便是召见侍中、侍郎等近臣,也要由虎贲中郎将京泽监管,并记录在册。

    怎么说呢?

    这些人事安排,和那个学习纪律小册子,不懂得人自然不懂,不知的人自然不知,可在真正的权力者眼中,卫将军清洗长安,或者说清洗天子身侧新兴力量的姿态未免太过直接。

    当然了,董承一事算是让卫将军抓到了把柄,事到如今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实际上,此时长安公卿中又兴起了另外一些传言,说是自古以来权臣行废立事之时多用年幼宗室,其实并不是因为天子年幼便于控制,而是说天子既然年幼则不免行事幼稚、急躁,容易露出破绽,然后被反制。

    平心而论,这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此时说来未免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尤其是此时天子的日子已经不好过到了极致。

    想想也是,抛开什么学习纪律不谈,只从人伦角度来看,这位少年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幼年又呼啦啦没了父亲、祖母、嫡母、哥哥,只剩一个舅舅、两个表哥算是至亲。而如今,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六岁,成了婚多了两个姻亲,结果一转眼他舅舅就和两个刚刚认下的岳丈全家一起死掉了,便是仅剩的两个表哥也都坚持离去,死活不愿留在长安。

    父族、母族、妻族俱丧,唯二亲人也弃他而去,宫中宛如监牢,所谓孤家寡人四字绝非虚妄之语。

    这种事情,摊到一个普通少年身上说不定早就崩溃了,而这位少年天子能够在事发当日及时派出宦官发中旨营救(虽然失败了),事后又忍痛送走自家两位表兄,继而在随后的清洗中一直保持某种沉默,也只能说,真的如大家所言,其人确实聪明睿智,着实不凡了。

    其实,事后数日内,面对着公孙屡次隔空下令,公卿们为了名正言顺,更是为了稳定人心,曾一再要求卫将军进未央宫见一次天子、视察一次尚书台的,最好再主持召开一次正式大朝会,以此来作出和解的政治表态。但这些请求,全都被公孙以‘事至于此,不忍见天子’为理由给否决了……这个借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并没有说谎。

    因为从公孙非政治动物的那个角度来看,这个少年天子,除了他是汉室天子,是灵帝的儿子外,其实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他是真不忍见!

    唯独天下可怜人太多,并不差他一个,而汉室天子却只有他一人,公孙也不会因此便下不去手罢了。

    只能说生于此帝王家衰落之时,还想如何呢?

    但不管怎么样了,等到繁忙的秋收之后,八月十五这一日,清理了长安朝堂、换上公孙瓒主导全城防务后,公孙终于还是继续了自己的‘伐蜀大计’这一日,其人婉拒了天子节杖,也婉拒了公卿相送,只率以白马义从为首的万余邺下精锐与徐荣部一起启程,径直离开长安向西而去,准备移镇陈仓,静候刘焉倒戈卸甲来降。

    等到了八月廿三日,长安城内更是得到确切消息,说是卫将军本人率白马义从、赵云部、徐荣部约万余精锐,连同军师贾诩、戏忠,已经正式入驻关中最西面的重镇陈仓;而总揽后勤的王修王叔治也以义从文护军张既为副,在坞旧地建立后勤大本营;除此之外,卫将军麾下偏将军张辽部约三千骑直接入驻凉州汉阳郡郡治冀城!

    而早在这之前,义从武护军庞德,张辽副将杨秋,马腾长子马超,就已经纷纷入驻汉阳了,并替公孙与韩马以及凉州群豪做交涉。

    也就是这一日,尚书台才从雍州牧钟繇处得到一些别的讯息,譬如说镇西将军领并州牧公孙越率一万并州军自东向西,宁朔将军张晟率一万朔方军自北向南,俱已越过黄河,到达三辅北面、凉州东面的陕州上郡,并合兵一处……而陕州牧郭则要求富庶的三辅、河东发粮协助维护后勤。

    怎么说呢?

    到了这一日,大家总算是确定了两件事其一,卫将军此次西行,要不要巴蜀不清楚,但兼并西凉之意其实是很坚决的,甚至已经完全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其二,卫将军距离长安城已经足足三百里了,而且可以想象,其人相当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回来!

    换言之,某些人总算可以长呼一口气,放松一些了。

    然而,正所谓有人喜有人忧,丧门星一般的卫将军从长安来到陈仓长安世族公卿与天子大概都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振奋,凉州马韩二位却因为这位卫将军忽然一改之前的好言相对直接怼在自家门口而变得惊惧不安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马腾、韩遂定下决心,甚至还没等他们探明凉州本地的那些小军头心意呢,凉州内部似乎就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传统概念中的西凉东部数郡,而是凉州西部四郡,所谓敦煌、酒泉、张掖、居延属国是也!

    四郡国官员联合派出使者,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出现在了陈仓,然后当众请谒卫将军公孙,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卫将军详细禀报了凉州西部的乱象,说明了董卓乱后西域诸国实际脱离控制的现实,以及西部鲜卑对西四郡的军事骚扰,并直指如今凉州刺史部位于靠近三辅的汉阳郡冀县,对西四郡而言形同虚设。

    所以他们请求卫将军按照数年前分州之策,分凉州为二,以西四郡外加目前仍在汉室掌握中的西域都护府东部天山地区,合为一州。

    同时,他们还请求卫将军派出精干兵马,扫荡董卓乱后叛离汉室的西域都护府天山以西地区,击退西部鲜卑的骚扰,以恢复对西域诸国的监察之权,并使丝绸商路彻底。

    怎么说呢?身为执政之人的卫将军是非常认可和赞赏西四郡官吏们的政治觉悟的。

    于是,其人当即传令,在天山地区设立车师郡,并将原本就在车师境内设立的戊己校尉一职增秩升格为平西将军,专门监管西域诸国,维护当地治安,而车师郡将连同凉州西四郡一起,外加武威郡西部精华地区,合为一个新州,是为臧州!

    而且,卫将军绝不是空言之人,为了能让臧州和西域真正安定下来,其人还当场表示,他将提拔原虎牙将军领金城太守韩遂为平西将军领臧州牧,加西域大都护,即刻移镇天山,出兵平西!

    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是在陈仓接见的西四郡使者,虽然卫将军此行专门拒绝了天子节杖,但卫将军还是在当日下午就拿出了加了天子印、卫将军印、尚书台版制的合法圣旨与全套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的印绶。

    三颗大印,每一颗翻过来都能清晰可见雕琢精细的‘韩’字阴文。

    而又等了三日,就在骑都尉赵云引骑兵三千越过散关,进入武都郡的同时,韩平西的女婿庞德庞令明则亲自由冀县出发,带着印绶引着百余人去金城见自己岳父去了!

    消息传来,韩遂目瞪口呆,想反不敢反,想拒不敢拒,想从又终究不甘心,偏偏公孙已经开始催命了……而其人思索半日,却只想到了一个法子,那就是传讯六郡豪杰往榆中一会,共论大局,同时还让自己女婿庞德在榆中相候。

    孰料,卫将军公孙闻讯之后,居然又在陈仓发出公开贺信,对此表示赞同。

    不过,他同时还在信中明确指出,韩遂犯了一个技术性错误,那就是以武立身的汉家六郡良家子,并非是如今掌握在韩马二人手中的凉州东六郡,而是如今属于陕州上郡、西河,外加凉州的陇西、安定、北地,外加处在朝廷手中的汉阳(原名天水郡)。

    故此,这次会议,必须要有汉阳、上郡、西河三郡豪杰参与,而且此次会议之后,六郡良家子当以朝廷旧制,发其中弓马娴熟者为羽林郎……不过之前须往陈仓一行,随其‘伐蜀’!

    而随着这个讯息一起到来的,则是西河、上郡的使者,以及公孙越、张晟两万大军进入凉州北地郡,逼退马腾所部的消息。

    事情到了这一步,韩遂、马腾是真到了绝路,偏偏又典型军阀做派,不愿轻易投降,而除了硬着头皮开会看清楚凉州人心局势外,他们似乎也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于是乎,六郡汉羌豪杰,在留下可靠之人引兵防守本据后,纷纷往榆中而去。

    九月初八日,赵云引兵到达武都河池,驻扎在河池的韩遂部羌族头人自知不敌,不战而走,河池县长则出城数里相迎……而赵子龙接管城池之后,即刻按照原定方案,一面飞马往身后,发散关守将程银部为后部,一面毫不犹豫,半刻不停,直接引兵向西,试图控制西汉水武都道的要冲祁山,与汉阳连为一体。

    而也就是这一日,韩遂在榆中迎来了六郡豪杰……与自己的平西将军大印。

    “来时我家将军有叮嘱。”庞德将三套印绶交给自己岳父后,复又恳切而言。“到地方若是岳父大人非要与我私下交接此印,那我就得替我家将军给岳父大人你私下传两句话才行……”

    “何言?”韩遂强行振作反问。

    “我家将军说了。”庞令明不由叹了口气。“若是岳父大人你嫌官小不愿做这个平西将军,那他下次就让尚书台发明旨,封你为平西王;而若是岳父大人怀念家乡,不想活着去天山,那就请等大人你去死一死,也好方便小婿将你尸首带走,亲手葬在天山再回来……”

    韩文约捧着三套印绶欲言又止。

    “我家将军还说了。”庞德赶紧止住对方继续言道。“反正嘛,争来争去,一刀而已,九曲黄河万里沙,以岳父大人你的枭雄之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要战要和,要死要活,都请随意,唯独他时间紧,只能与你三日,等九月十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亲自引兵来凉州见你的!”

    讲实话,贾诩的什么急则缓之,缓则急之之类的计策虽然很好……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太大意义,最起码对韩文约没太大意义,因为这位虎牙将军虽然是真不舍得离开家乡,真不舍得扔下割据一方土皇帝的生活,但当年渭水一战,他也是真被某个人给打怕了!

    有些事情对他而言真不是一刀而已的东西!

    而面对着昔日故人兼对手的咄咄逼人,这位号称黄河九曲一般的人物,割据凉州三郡已经快十年的老牌军阀,左右为难之下,最后居然捧着三套印绶潸然泪下,情难自已。

    我是想哭的分割线

    “建安五年秋,西行伐蜀,至陈仓,以益州牧刘焉长子刘范为使,劝降其父;以成都赵谦为司徒,招抚益州各郡长吏;以骑都尉赵云为先锋,出散关,扼武都道;以镇西将军公孙越为后军……未几,使者未归、后军未至,粮草未齐,有凉州西四郡属官武威庞至,俱言西域之散乱,西部鲜卑之骚扰,四郡士民之悲苦,彼言辞恳切,椎心泣血,席中多有落泪者。感其忠,叹其诚,遂斫案立誓,易兵向西。”《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三章 送君十里往邺城(万字还债)

    韩文约之所以哭,不是因为他发觉凉州局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因为公孙一眼看破了他的伎俩,使他个人陷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想也是,从理论上来说,传统凉州地区,也就是凉州东七郡,已经乱了上百年,这上百年间,处于极盛状态的汉帝国倾全国之力前后多次大举征伐……

    赢了吗?肯定有赢的。

    但平了吗?一次更比一次乱罢了。

    所以,对于公孙突然发动的军事行动,韩遂这里其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凉州这里能团结一心,倚靠地形层层抵抗,三四万敌军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对方后勤。而届时只要中原曹刘那边醒悟过来动手,或者长安再出事,公孙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凉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孙手段了得,能够用一种‘短、平、快’的方式击败和平地凉州,乃至于一时切实控制凉州,那也无妨。因为凉州的羌汉形势太复杂了,迟早还会乱……汉帝国倾国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韩文约真不觉得公孙能做到。

    换言之,只要他韩遂能够隐藏和苟延残喘下来,能够继续窝在凉州,那大不了忍让一时做两年公孙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孙一走,他还是金城的土皇帝,等凉州再乱,他还是三郡之地的实际控制人。

    实际上,韩文约割据凉州多年,面对东面强者之时历来都是这种心态哪怕他很早就是凉州实力第一的军阀,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军事、政治挑战时,他都主动后退,然后推一个蠢货出来做名义上的领头之人。

    当然,这个人也是决战时用来出卖,战后用来兼并扩张的不二人选。

    一开始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然后是王国,后来是马腾,在另一个时空里最后可能还有一个马超……只能说这天下只有起错的名字,而无叫错的外号,九曲黄河万里沙,绝非浪得虚名。

    那么回到眼前,现在韩遂其实还是想用这种‘六郡会盟’的方式召集凉州群雄,然后将马腾或者谁推举出来,造造声势,好让公孙将目标对准这个人,他躲在后面再续一波。

    可谁成想,公孙这个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来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他韩文约给隔空架了起来就差告诉全天下人,他卫将军公孙是来揍韩遂的,其他人都让开点!

    “岳父大人。”庞德走出私室之前,难得再度恳切相对。“我家将军还说了,生逢乱世,既然决定出来割据一方,就不要总想着占别人便宜而不被别人占便宜……今日他不过是替这十年中被你卖过的凉州群雄索债罢了!而这一次,请你务必知晓,凉州无论是战是和,此番但有丝毫不谐,且无论是谁所为,他都要算到你头上的,还请你务必三思而后行。”

    这下子,韩遂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当然,也确实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凉州群雄纷纷汇集于榆中城外的一处台地之上,开始了又一次所谓凉州会盟。这种会盟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北宫伯玉起事,后来王国东征三辅,全都有类似的行动,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人多。

    因为这一次,不止是激进者与对中央离心的军阀,便是对汉室或者卫将军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温和派,乃至于从来都是过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纷纷聚集而来……毕竟嘛,这一次会盟乃是公孙和马韩同时认可的一次会盟。

    而放眼望去,羌汉混杂,官匪混坐,文武难分,穷富悬殊,甚至还有氐人、鲜卑人,会场是当年榆中被围攻时汉军大营露天遗址,而众人连个椅子都没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却都持械骑在马上,似乎随时准备战斗和逃跑……没办法,这就是凉州,上百年来,凉州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复杂,如此混乱。

    两军交战,傅燮准备以大汉忠臣的姿态战死,却有数千叛军向他下跪,恳请他逃跑;

    盖勋奋力作战,受伤难为,战场之上破口大骂,要人来杀他,却无人敢动手;

    张奂百战搏命换来了珍贵的军功,却居然又拿军功换了一个三辅的户口;

    董卓年纪轻轻耕地于陇西,却有数十羌族大豪与他交游;

    阎忠在外地做官时屡次劝皇甫嵩起兵叛汉,可回到凉州面对着叛军的裹挟却又选择了自杀;

    次次战争都是所谓羌乱,但每次作乱的主力却都是汉人豪强,到了后来,羌人叛军首领大多消亡殆尽,反而是被裹挟的汉人降将、降官成了大气候!

    这个地方,敌人和朋友是没有那么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还是面对灾荒共渡难关的乡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却因为汉室大义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还是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相互还差点将对方全家杀绝,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约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

    凉州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好像所有人都是朋友,又好像所有人都是敌人。

    那么回到眼前,会盟刚开始后不久,便滑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实际上,韩遂刚刚和马腾、庞德一起骑马引甲骑登台震住场子,还没说完客套话呢,就有人直接当面打脸了!

    因为大量亲汉豪族的参与,韩遂对此是有所预料的,但绝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敢问虎牙将军!”一人在台下扬声相询。“足下以会盟之名召集六郡豪杰,到底所为何事?”

    “是为了商量如何应对卫将军此次来势汹汹。”龙骧将军马腾见到身侧韩遂一声不吭,还以为这厮是不认识出言之人呢,便替他稍作回应,兼为提点。“伟章,你们冀县赵氏乃是天水名门,此事事关凉州全局,你若有所得,不妨直言。”

    这名唤赵伟章之人,也就是汉阳郡(天水)冀县名门赵氏子赵昂了,闻言也不客气,直接勒马从侧面登上昔日汉军围攻榆中时所夯将台,然后回身立马于台上,睥睨左右,出言不逊:“诸君!依我天水赵昂看,今日事,皆是虎牙、龙骧二贼惹出的祸患,却又如之前数次一般,想要咱们全凉州人为他们抵祸而已!”

    台下一时喧哗,有人失笑,有人喝骂。

    “伟章这是什么言语?”马腾也不由有些慌乱。“我何曾想存此不良之心?”

    “龙骧将军何必如此作态?”赵昂依旧出言激烈,却根本头也不回,只是拿脑勺对着身后马腾韩遂等人。“卫将军发兵三面钳制凉州,所为何事,还不是有人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割据州郡,擅做威福吗?!而这些年,割据凉州,尽享富贵之辈,不是虎牙、龙骧二贼,难道是我赵昂吗?还是你北地傅干?又或是你金城白马羌?总不能是你陇西李氏氐吧?”

    赵昂每指一人,台下便哄笑一时,到最后简直是喧哗难制,哄笑如潮。

    而等笑声渐平之后,奉命来此的黄门侍郎傅干则在台下愤然扬声相对:“北地傅氏,焉能为贼?!今日至此,一来是奉命来观凉州人心,二来却是要告诉凉州乡梓,八载前,我父可为凉州死于贼手,今日我傅干亦可为凉州死于贼手!”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轰然做响,不知道多少北地郡出身的羌、汉、鲜卑豪杰纷纷向前涌动,直言今日若韩马二人敢动手,他们虽死也不能再负傅氏。

    其中不免有人野性难驯,直接在台下拔刀对韩马叫嚣,要二人偿命!

    而面对如此混乱场景,马腾韩遂二人却一个慌乱,一个沉默,这让不少亲近二人的羌汉首领一时难做,以至于过了许久,台下方才在傅干和盖顺二人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很显然,经赵昂和傅干、盖顺三人这么一闹,还想要同仇敌忾未免可笑,最起码北地、汉阳(天水)等落入公孙控制的两郡豪族姿态已经表露无疑。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韩遂本人的诡异表现已经引起了其部下与统治地区头人的不安与警惕……

    话说,凉州这个地方,尤其是割据者与分裂者,想要建立起一种自上而下的有效统治未免自作多情,韩遂也好马腾也罢,各自名义上是两个大首领,但掀开二人名义上的统治布幔,下面遮盖住的,却还是密密麻麻的大小部落与大小豪族。

    而且两人这些年在凉州也不是没有对手,更不可能团结一致,真把对方当成兄弟来看……譬如说,被马腾韩遂联手排挤走的杨秋;再譬如说,当年马腾被公孙分到凉州东部、北部三郡安置,韩遂留在南部、西部,而这其中陇西郡乃是马腾初始根据地所在,于是浓眉大眼的马寿成离开陇西的时候就使了个阴招,扶持了一个叫宋建的老牌反贼,弄的韩遂吃了个大亏。

    而且你还别说,这个宋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连续搞得韩遂痛不欲生之后,最后居然控制了整个陇西,继而自称平汉大王,弄的长安与邺城同时震怒,而彼时公孙刚刚击败袁绍,建制邺城,如何能忍?就差亲自引兵来凉州了。

    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答案是整个凉州包括陇西郡内部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再这么搞下去,宋建这厮迟早会断送所有人的割据前途,于是韩马合流,外加当时在汉阳驻扎的皇甫嵩,三人联手,逼迫陇西各部落、豪强一起动手,就在陇西杀了宋建,但陇西却还是这位平汉王旧部分领,只是名义上归属了韩遂而已。

    这种特殊的政治模式下,韩遂和马腾一旦失去威望,结果也是很可怕的。

    韩文约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其人犹豫片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侥幸心理,还是终究不甘,其人到底是勒马向前,试图稍作对抗。

    而韩遂毕竟是统领凉州十载之人,此时出面,也是让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诸位凉州子弟。”韩遂在台上与赵昂并排勒马而叹。“扶风赵、北地傅、敦煌盖,虽然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也各有所属,但到底是咱们凉州自己人,所以他们三位今日出言指责我,我也不怪。但我韩遂还是想辩驳一下,想请问诸位一句……之前多年,固然是我与龙骧将军分领凉州,可我二人待六郡子弟,难道称得上刻薄吗?”

    此言既出,台下又是议论纷纷,不管如何韩遂和马腾到底是统治了凉州许久,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威信呢?

    其中韩遂年轻时就是西凉名士,州中俊才,治理地方的基本能力总是不缺的;马腾也不差,他这个人性格敦厚,待人以宽,同时在北面还多次击退了西部鲜卑的骚扰,也是有些人心基础的。

    见到众人态度微妙,韩遂不禁稍微松了口气,复又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其实,若是诸君觉得我与龙骧将军不足以治理凉州,那也无妨,我二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可以将家人送到邺城,然后去车师做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龙骧将军可以去长安或者邺城做一任九卿,听说还可以加县侯,他的长子马孟起如今在卫将军军中也很得用……换言之,我们二人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公侯万代的,可你们呢?卫将军一旦入凉州,他对你们难道会有我与龙骧将军对你们好吗?”

    台下愈发嘈杂,韩马二人下属更是趁机鼓噪:

    “请龙骧将军为盟主,统领六郡!”

    “可以在青山、射姑山聚险屯兵,抵抗并州、陕州的两万军!”

    “守住临洮,南面也不为惧!”

    “西四郡全然无力,武威道路狭长,他们想出兵也来不及,根本不用管西面!”

    “打汉阳!让龙骧将军做盟主,虎牙将军做副盟主,咱们聚兵十万去打汉阳!”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活捉白马贼!”

    “打入长安城,虎牙将军做天子,龙骧将军做相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台下口号越来越离谱,韩遂在台上听得头皮都发麻,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下属还是公孙派来的间谍,于是赶紧纠正:“非是此意!非是此意!主要是凉州上下须得进退一致……若是大家团结一致,咱们可以借此问问卫将军,我二人不提,他到底准备如何待凉州?可有章程?只是这个意思!”

    “卫将军若入凉州,必然要远胜虎牙、龙骧两位!也早有章程!”韩遂刚刚说完,台上某处便忽然有一个略显古怪的口音响起,偏偏又因为众人都在噤声听韩遂说话,所以显得响亮至极,一时引得台下不少人发笑。

    不过韩遂却是明白,这是南方口音,而其人回过头来,见到是庞德身后一名一直未开口年轻文士张口所言,便不由哂笑:“足下一个外地人,为何来我们凉州大会?”

    “我乃卫将军麾下义从七品文书,九江蒋干!”其人也不怕生,而是兀自打马越过庞德向前,昂然相对。“诸位在此议论卫将军,卫将军早料到有此问,便以在下为使者,以作解答……虎牙将军若是以为卫将军之使不能立马于此,便将我斩了便是,否则便请让我立马于此,替卫将军告知凉州豪杰,他将何以治凉州!”

    韩遂与马腾面面相觑,却不敢反驳,而台下也是一时安静,人人都翘首去看卫将军的使者。

    不过,当蒋干昂然向前,与赵昂并马以对台下诸多凉州人士之时,尚未开口,台下有人见他在台上边沿骑马小心,便忍不住开口嘲讽:“足下至此,是要来做说客的吗?要我说,你一个淮南小子,只会乘舟,不会骑马,如此辛苦,何妨让你身边赵氏子继续说话?还是说卫将军觉得他麾下凉州人不会说话呢?”

    “首先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蒋干勉强立住胯下战马,继续扬声以对。“诸位都是凉州豪杰,而在下一个淮南人,远涉风沙至此,辛苦至极,不是来替卫将军做说客的又是来做什么的呢?至于为何要在下来说,乃是卫将军心中清楚,诸位凉州豪杰多以刀马立身,善战不善言,善事不善论,所以才专门遣我至此!不过,我来做说客,却不是来说虎牙、龙骧二位的,因为卫将军已经与两位开过了条件……”

    “那你是来说谁?”

    “来说诸位,来说凉州!”蒋干奋力而对。“区区马腾、韩遂,何足代称凉州?凉州十一郡国,城邑过百,汉、羌、氐、鲜卑百族混杂,豪杰何止千万,欲说凉州,自然要与诸位直面……”

    “凉州豪杰俱在此处不错,可你又有何资格以一人对凉州全州?只是因为你是卫将军的使者吗?”

    台下又有人出言相对,韩遂眼尖,看到是汉阳(天水)四族之一,所谓姜、阎、任、赵中姜氏一族中嫡脉年轻一代的姜叙,再加上之前出言的其族弟姜,立身于蒋干身侧以作保护的赵昂,也是不由渐渐心冷。

    汉阳,或者说天水,历来是凉州最发达的一郡,所以豪族聚居,当年公孙挟破董之威,强行要走半郡,继而又被皇甫嵩经营妥当,渐渐拿走整郡,也是让凉州从整体概念上大幅度倾向了中央,或者说,倾向了公孙。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然无用……之前哭都哭了,还想如何?

    “卫将军之使,不足以对凉州全州吗?”就在韩遂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蒋干却已经在队友的默契配合下继续了他的表演,其人居高立下厉声呵斥,宛若呵斥三岁孩童。“若是光武重生,你们是不是也要再问一问,世祖光武的使者有没有资格对凉州全州呢?”

    此言一出,饶是韩遂心里明白对方是在表演,也还是不由心神为之一夺。

    非只如此,台下台上诸多凉州豪族,包括出言相对的姜氏兄弟,包括蒋干身侧的赵昂,包括被诸多北地羌族首领簇拥着的傅干、盖顺,包括位于蒋干身后的马腾,俱皆愕然。

    整个凉州全州豪杰,胆气居然一时为一名淮南书生所夺……当然,他们不是在畏惧一个淮南书生,而是在畏惧那个已成光武之势的卫将军!

    讲实话,虽然私下传言越来越多,但将公孙比作刘秀的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闻。而且这话,蒋干肯定没有和那些汉阳(天水)豪族的年轻子弟们打商量,而是真的临场发挥。所以,便是那些汉阳(天水)豪族子弟,也纷纷失色。

    “都说凉州自汉初便叛乱不断。”蒋干双手握住缰绳,继续睥睨相对。“那在下敢再问一句……光武在时,凉州便叛了吗?凉州敢叛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两百年出一圣人,今卫将军鞭笞天下,有吞并四海之意,你们这些在汉时受尽了苦的凉州人不趁机为其前驱,一改凉州旧风,反而在此随两个渭水败军之将鼓噪做戏,真还以为还是在跟昔日那群洛阳蠢材作对吗?”

    蒋干自由发挥,反而气势逼人,论及渭水一战,脊梁骨都被打碎的韩遂、马腾俱不敢驳,说起将来前途,姜、赵、傅、盖,还有本该出声的杨秋族弟杨阜也哑然无语……很显然,蒋子翼已经完全不用人捧哏帮忙了。

    其人环顾左右,继续在马上相对:“你们不是问卫将军何以治凉吗?此事易尔!汉室视尔等为边鄙,轻视尔等,可我家卫将军出身辽西,常自称匹夫,又怎么会因为你们出身边地便歧视你们呢?汉室以羌汉混居,常不加辨别,擅加屠戮,可卫将军却视羌汉一体,凡羌人、氐人,乃至于鲜卑人,能言汉话,愿改汉姓便可编户齐民……非只如此,尔等可知,邺下大学中是有改姓的鲜卑人、匈奴做大学生的,而且那个姓慕容的鲜卑人毕了业,已经去做了七品县令?我家卫将军连鲜卑人都能容,为何不能容汉化更甚的羌人、氐人?”

    台下一时骚动。

    “凉州羌汉混居,早就一体,氐人归汉,躬耕汉地三百年,更是早早改姓,与汉人完全无二,你们以为卫将军不知道吗?这些事情,我一个淮南人是不知道的,但是卫将军亲口告诉了我。”蒋干继续言道。“他临行专门有言,让我转达诸位……”

    台下忽然又迅速安静下来。

    “卫将军说,他以为凉州有今日,一在凉州人出仕受歧视,使上层不能与天下合流如一;二在凉州汉、羌、氐三族杂居,底层实际合流,中层相互冲突,而汉室傲慢,不能改弦易张,公正处置,又只以堵不以疏,从而使凉州内部羌乱不断;三在汉室至此已经近四百年年,吏治实际全盘崩坏,故下层百姓无论羌汉,又饱受盘剥之苦,难以维生……除此之外,战乱不断,又使得西域商路断绝,从而民生愈苦。”蒋干在一片寂静之中侃侃而谈。“故此,我家将军让我问一问诸位,如果他愿意从这四件事入手,接纳凉州豪杰公平入仕;许羌人、氐人改姓归汉,视底层百姓为一体;梳理吏治;去除军阀、清畅商道,那你们可以不可将凉州十一郡百余城邑千余部落拱手奉上,拜他为主,让他来为一为凉州事呢?”

    台下不止一人本能欲言,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蒋干见状,复又失笑,并以手指身侧韩遂而言:“诸君,卫将军的诚信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唯独要专门再问一问……我家将军若如此来做,无论如何,总比虎牙、龙骧两位治理要好吧?”

    台下依旧难言。

    “当然,卫将军还说了。”蒋干复又昂首睥睨而笑。“若凉州诸君信不过他,也是乱世中寻常之事……但要那样,还请不要犹豫,即刻聚兵去攻汉阳便是,他就在彼处等诸位,而诸位若不敢去,他便要亲自再来榆中!唯独战又不战,降又不降,一群所谓豪杰汇聚一处,只知鼓噪他人为己前驱,反而一事无成,岂不是像女子一样可笑?!”

    台下大肆喧哗,不少人拔刀喝骂。

    而蒋干眼见台下白刃纷纷,却也不惧,反而拱手赔罪,冷笑再对:“在下错了,此言不佳尔……在下远涉风沙至此,亲眼所见,凉州女子持矛敢战,扶机能织,上马可开弓,下马可耕田,哪里是诸位豪杰能比的呢?若强拿诸位豪杰来比,未免显得诸位母亲、妻子、姐妹无能!”

    言罢,其人理都不理身侧早已经面色煞白的韩遂,与愈发混乱的台下情形,直接在赵昂的护送下回到庞德身后。

    “子翼过分了。”庞德也有些愤愤然。“凉州还是有不少豪杰的,如何能这么奚落我……奚落他们?”

    蒋干笑而不语。

    其实,蒋干今日的表现确实有些超纲了……他的任务本来是确保韩遂不能再此煽动一次联盟而已,而这个任务由于有天水豪族外加傅干、庞德、盖顺三人的配合其实非常简单,这才有了一些即兴发挥。

    这一晚,凉州豪杰如意料之中那般无果而终各自散开且不提,另一边,之前结为义兄弟的韩遂与马腾却也终于在晚宴后坐下来坦诚一会,双方架起牌桌,摆上动物牌,抽牌比大小赌钱……正所谓,龙比虎大,牛比猪大,马比羊大,牛马胜猪狗,龙虎通吃一切。

    而这个时候,韩遂才真正绝望,因为马腾不但牌比他好,人比他想象的要软弱许多。

    “义兄,俺准备降了。”一对牛马组合砸出去,马寿成绝对坦诚。“打也打不过,不降干啥?”

    手握一头猪和一只鼠的韩遂欲言又止,一字不发。

    其实,韩遂很理解,甚至很羡慕马腾的这种心态……马腾这个人作为汉羌混血,出身太低了,而且少年家贫,性格宽厚,所以权力欲天然低许多,那么逻辑到了他这里就简单直接多了……既然军事上看不到希望,那就降了呗!

    卫将军又不是没有给他马腾开条件,给一个九卿或者差不多的荣誉职衔,加个县侯,赐钱荣养,然后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马休、马铁、马岱,不想上学就全都入义从,也就是无歧视高起点进入邺城的人才体系内。

    那还有啥可说的呢?就降了呗!

    “义兄呢?”又是一轮牌过去,马寿成摊开一对龙蛇,强吃了对方一对牛羊后,忍不住追问起来

    “我再看看。”韩遂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回答。

    我再看看,这是韩文约白日对庞德说过的话,也是晚宴时对自己亲近下属说过的话,如今面对马腾,他还是这句话。

    翻译过来,其实就是我准备坐以待毙。

    这种举动看起来很愚蠢,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却总有人不停的重蹈覆辙……之前孔融在青州,面对黄巾和袁绍时也是这种举动,是真的愚蠢吗?

    或许是,但更多的是无奈。

    说白了,类似处境下,主动迎战没有胜利希望;逃跑又没地方跑;去死呢,大概也是不舍得的;最后,又不甘心或者不愿意、不能投降……那么不战、不降、不逃、不死的情况下,不是坐以待毙又是什么呢?

    而且坐以待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嘛,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

    你就好像人家孔融,最起码面对黄巾时坐以待毙的策略就很成功,他孔文举没败呢,黄巾就先被袁绍从后面给一口吃了;然后袁绍来了继续坐以待毙,袁绍照样没砍了他,而是送到长安享福去了。

    换到韩遂这里,可能类似情形发生的希望过于渺茫,但总比没有强吧?

    说不定,今天晚上公孙就在陈仓看上谁谁谁的小妾,结果引发叛乱,水土不服死了呢!

    说不定,明天曹刘就开战,直扑官渡了呢!

    说不定,后天长安就发生政变,天子就跑了呢!

    凭啥不许他坐以待毙?

    而正如韩遂很理解马腾一样,马寿成也是很理解韩文约的,大家都是类似处境,无外乎是能不能过那个坎而已,于是其人明白对方心意以后,微微颔首,再度摊开一对龙虎牌,便了结了此局。

    “事已至此,愚弟就不多留了。”马腾将对方压上的玉佩从容取走,复又起身与自己义兄正式告别。“反正卫将军进军,总要先处置我,义兄再观望一二,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这次一别,我就要去邺城,兄长要么死要么去车师,咱们兄弟再见面不免困难!以此一拜,以作兄弟之义!”

    说着,马腾在桌旁随手一拜,便兀自出门而去了。

    韩遂坐在牌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对方都走入院中后,方才忍不住扬声以对:“赢了就走,还是夜路,小心遇到劫路之匪!”

    马腾也不客气,遥遥回应:“若如此,就当是散财了。”

    韩遂彻底无言。

    话说,马腾眼见着联盟不成,情知军事反抗毫无意义,便下定决心回安定郡整军投降,而其人深夜而走,第二日中午便到达了汉阳郡的勇士县……其实,这就是榆中的特殊地理意义了,榆中乃是汉阳(天水)、安定、金城、陇西四郡的交界处,又挨着黄河,乃是西凉一等一的核心之地……然后稍作歇息,便准备穿过勇士县,再向东进入武威祖厉县,再向东穿过逢义山,就能进入安定,届时公孙应该也已经从陈仓动身,正好可以引军南下,和气生财。

    没错,投降也是有说法的,不把自己的军事实力摊出来,不把自己的坦诚态度表达出来,也不能卖个好价钱是不是?

    九卿中那么多官位,也有好听不好听的,而且若是能做执金吾或者城门校尉不比九卿好吗?

    赐钱更是会有巨大的悬殊,谁嫌钱多啊?

    然而,打着如此算盘的马寿成引着自己侄子马岱和五六百亲卫,离开勇士县城,再度动身以后,当日晚间却在城东面汉阳、武威交界处的一个牧苑中遭遇到了一个意外之人他的长子马超带着一曲邺下幽州突骑在此相候。

    讲实话,马腾一直不待见自己这个儿子,但毕竟是亲子、长子,而且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家产、基业可言了,反而是多年未见,不免有些惊喜。另一边,马超也毫不犹豫,引众下马,来到马腾身前跪拜行礼,口称大人。

    双方皆大欢喜,便在牧苑这里野营露宿,饮酒烤肉。

    “难得你有此孝心,还知道专门来此候我。”篝火畔,脱了甲胄的马腾望着已经成年加冠、身材极似自己的长子,也是格外感慨,连连拍起对方肩膀夸赞。“刚刚加冠便能领如此雄壮的两百甲骑,将来前途也是极大的。”

    “没办法,身为家中长子,在此关键之时怎么能不为家族考虑呢?”马超闻言一滞,倒是不由低下头去。“至于说前途,虽然公孙老夫人和卫将军也都高看我一眼,可军中豪杰太多,想要建功立业未免艰难。”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马腾捻须随意而道。“你且放心,我决心已定,这次回去就整备兵马降服于卫将军,从今往后你非但不再是质子之身,反而在邺下会有家族支持,前途一定远大……”

    “其实,小人此行正为此来。”马超继续低头而言。

    “我知道。”马腾继续失笑。“你是怕我万一想不通,起了抵抗之意,弄的父子战场相对……其实,我哪有那么蠢?卫将军要亲出汉阳,镇西将军要引两万众出北地,凉州北三郡俨然是前期主攻方向,韩遂可以再等等,我是半点都不能犹豫的。”

    马超微微颔首,复又抬起头来微微摇头,篝火之下,其人面色稍显腼腆:“大人此言一半对,一半不对……”

    “何意?”马腾一时好奇。

    “局势确实如此,但我总觉得咱们父子可以有个更好的法子。”马超恳切而言。“一来不耽误父亲在邺城享福,二来也可以让父亲助我一臂之力,在凉州以成大功!”

    “怎么说?”马寿成愈发好奇。

    “大人,凉州军功无外乎是你与韩遂罢了,你说我若能求得其中一人,献给卫将军,以卫将军赏罚分明的姿态,怎么也能一跃成为千石司马了……这可是一个大坎!”马超愈发恳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马腾闻言登时醒悟。“你说想让我将这五六百骑一并给你,然而你打着我的旗号去偷袭榆中对吧?”

    “……”

    “恕为父直言,”龙骧将军马寿成摇头而叹。“我儿还是有些自以为了,榆中乃是凉州重镇,韩文约也知道万一迎战此地最为紧要,便在榆中放了足足四五千众,俱是他本部精锐,如此雄城,当年朝廷发十万军,以董卓、孙坚为将都打不下,何况是你领着七八百骑兵呢?”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马超愈发显得腼腆起来。“儿子也没想过去碰榆中坚城……”

    马腾微微一怔。

    “父亲大人。”马孟起伸出铁钳一般的双手来握住自己亲父双手,跪地恳切相对。“你说,我若是把你献给卫将军,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旁边一直听的有趣的马岱却慌忙起身握刀,但依然不敢拔刀,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堂兄和叔父之间的家庭伦理事端,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堂兄所部居然全都没有卸甲,而且隐隐将自己这三人给人围住了。

    另一边,马超没有理会马岱,只是跪在地上,继续恳切相求:“父亲大人想一想,以卫将军的大度,你无论是投降过去还是被绑去,反正结果都只是在邺下享福而已,该有的待遇都还会有,并无太大区别;可我有没有擒住你,却是关乎咱们扶风马氏的将来……两个弟弟,还有阿岱,他们将来的前途不都还是要靠我?既如此,父亲大人何妨辛苦一遭为儿子我铺一铺路?而且我也不瞒父亲,这个道理不是我一时想出来的,而是早在昌平的时候就忧虑前途,彼时恰巧有个叫王粲的与我一同长大,常常替我出主意,他当日随口一言,说若有今日一事,便该如此,而我却记在心里许多年了!”

    马腾被自己儿子握住双手,居然不能反驳。

    我是父慈子孝的分割线

    “是以周、郑交恶,汉高请羹,隗嚣捐子,马超背父,其为酷忍如此之极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四章 榆中西门逢故人(8k为白银盟加更)

    公孙说到做到,九月十一,他便亲自提陈仓之兵,也就是三千白马义从与徐荣所领的五千关西兵,合计八千众,以渭水为道,逆流而上,九月十三那日,更是平生第一次迈入凉州之地。

    照理说,从此刻开始,这位卫将军假道伐虢之策才算是正式暴露,凉州大局才算是正式拉开。但实际上,随着公孙的深入,凉州东部各郡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局势。

    其人领八千兵西行,甫一进入汉阳,沿途汉阳(天水)诸豪族、部落首领便纷纷引族兵相从,进驻汉阳郡治冀县汇集张辽部后,其兵力竟然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之众……这种诡异的聚兵模式,让公孙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辽西,只能说,天下事内里大多相通了。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得知马超的神操作这厮大义缚亲,居然把他爹绑来了,而且直接送到了冀城。

    对此,公孙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讲实话,对于这些理论上有抚养之义的人,也就是养在家里的质子,还有旧交遗孤之类的人,公孙大娘也好,公孙也罢,甚至还有最近又当了爹的公孙越,都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的。

    小一些的还好,从小养在家里,提供合适的食宿环境与教学条件,跟公孙定那几个人一起同吃同住,上限不提,下限总不会太差。

    但稍微大一点的,诸如马超、王粲这种,还有后来在邺下读书却是孤儿之身的诸葛亮、温恢等人,一来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了,而且个个早熟,见识、经历都有,性格也定型了,不好调教;二来他们到底都还是有自己的家族关系,亲戚友人,也不好真的去管教;三来嘛,他们年纪较大,不可能真的养在家里,只不过是以卫将军府的名义提供食宿,然后逢年过节让他们跟公孙母子一起坐一坐,用这种方式给双方拴上一条线罢了。

    而这其中,和诸葛亮、温恢、王粲等人一比,马孟起尤其显得野性难驯,俨然是在陇西那地方跟羌人、盗匪摸爬滚打,自小野惯了感觉。后来到了义从中,也属于被公孙生厌的那种,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撵出去了……再加上身为质子的身份,以及对他那个羌汉混血父亲的复杂感情,马超今日的举动,怎么说呢?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从利益角度而言上似乎是算计到了一定份上,但却枉顾最重要的人心,又显得有些愚蠢而已……他也不想想,他在公孙这里最大的倚仗是什么,真是什么官职吗,还不是那个理论上的教养名分?

    哦,今天你敢绑亲爹,明天是不是要绑你干爹?!

    而且更让人难堪的是,无论如何,出了这种事,偏偏显得卫将军本人还总是有责任的……因为外人只会说,人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送给你卫将军教养,人养得挺高大,武艺也调教的不赖,心思也挺活泛,可为啥回头四五年时间就把他爹绑了可还行?!

    卫将军家里专门教人不孝吗?

    狡辩当然是可以狡辩的,自古忠孝不两全嘛,这马腾当时敌友不明……可谁也不傻子吧?而且今天你敢为卫将军大义灭亲,明天是不是可以为汉室大义手刃卫将军?!

    所以说,也就难怪公孙会想笑了……他是被气笑的。

    “人我就不用见了。”冀县城中都亭后舍内,正在阅揽公文的公孙似笑非笑,头都不抬便对着身侧已经赶回来的庞德如此言道。“马寿成保留将军号,领执金吾,加……加陈仓县侯。不要去长安,在邺下赐宅邸,再分些安利号凉州分号的干股,让他直接去,在邺城负责城内治安。至于马孟起嘛,贬为队率,收回义从中,你来管教!”

    庞德连连答应,却又欲言又止。

    “不用给他求情!”公孙察觉到自己心腹的动静,立即扔下手中文书,陡然变色。“若非是还对他有一二期待,我又何必把他交给你来管教?给他升个别部司马,撵去西域看守轮台岂不更轻松?”

    “是。”庞德尴尬束手而言。“是属下之前管教不严,只是觉得他武艺出众,又是乡人,这才不免多有放纵,以至于惹出今日之祸……”

    “也不怪你。”见到庞德态度极好,公孙不由稍微缓和了一二,复又捡起身前几案上的文书。“本来放他到这里劝他爹也是我的主意,否则早就跟子龙一起在南路守祁山了……他可还有什么话说?”

    “有!”庞德赶紧言道。“孟起一回来我就知道他犯了大错,便立即将他约束在军营里,专等明公你到,而之前他便自辩,说给他出这主意的乃是王粲,王粲故意要害他……”

    公孙一时愕然:“隔着几千里地,王粲如何与他出主意害他?”

    “并非是耳提面命。”庞德赶紧又解释。“乃是当年二人在昌平、邺下多有交往,少年之间无所不谈,而马孟起当日只是忧虑质子身份,王粲也只是随口一说,大概是劝他临阵须有大义,莫要心软之类的言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公孙摇头不止:“王粲体弱而促狭,马超健勇而狠戾,他俩相处恐怕不会很愉快,所以王粲存心出言调戏也是可能的,我也会让人训斥他一番……但令明,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马超自己性子太野,坐下这种事情,总不能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吧?”

    庞德登时应声。

    “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说他此番到底是立了功劳,让马腾手中剩下两郡可以轻易取下吗?”公孙微微一顿,复又一声叹气,然后第二次扔下了公文。“但令明你可知道,虽然我表面上因为大局做了招抚,可从心底上来说,却隐约希望马韩二人是能在榆中与咱们打一场的?”

    庞德倒是真的愕然了。

    “不打一场,怎么好治理凉州呢?”公孙蹙眉以对。“韩马二人畏惧我,不就是因为我在渭水狠狠打过他们一次吗?马孟起这小子如此野横,却不敢在我身前作色,不也是他长大那几年时恰好在河北于身后看我大破袁绍,从而起了畏惧之心吗?便是咱们治理河北能这么顺利,何尝不是袁绍所部那些战死的各地豪强首领拿命来换的?而兼并凉州的关键,真的只是在于韩马二人吗?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个货色,文也好武也罢,攻也行守也可,我都能一只手把他们吊起来打,甚至不用我来,以凉州那么多年半附庸的姿态,也能轻易派个方面大将处置了,此次亲身出来想避开长安外,本就是想亲自来凉州立威立德的……你看看跟来的这些凉州豪族、部落,区区汉阳半郡就能引出来六七千老卒,整个凉州又该有多少?不打一场,凉州将来还得下水磨工夫!”

    庞德听到一半就已经沉默不敢言了。

    “去吧!”公孙见到对方应该大略醒悟,便随手将其人放出去了。“与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他人,而是为你,出去好好想想!”

    庞德赶紧告辞离去。

    话说,此时正值傍晚,秋日暑气已消,刻等到这位白马义从中的武护军走出冀县都亭后院来,却迎风陡然觉得后背全然湿透,冰凉一片,偏偏又怕理解错误,于是便暂且不管马超父子,复去找自己的搭档张既去了。

    张既是公孙进军凉州之前,大约知道了凉州不会有剧烈抵抗后,专门从县那里重新调过来的,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如今就在都亭前院处置琐事,见到庞德来找自己,却也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早料到对方会来此。

    “此事简单。”张德容为庞令明沏上一碗茶水后,轻松作答。“令明可听过一句话?说是州牧不如府吏,郡守不如军师,而校尉不如护军?”

    在张既这里,坐下来的庞德自然轻松许多,闻言也不由失笑:“如何不曾听过?杨修、法正他们整日胡扯,这种邺下寻常闲话哪里能瞒过他们,我也顺便听了些……”

    “那是什么意思呢?”张德容继续询问。

    “自然是指咱们卫将军以卫将军府统帅九州,所以府中直属恰如之前朝官一般显赫……我也是少年做过州中吏员的,如何不懂这个道理?”言至此处,庞德不由轻笑以对。“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如以往州牧没有定制的时候,谁又敢说六百石刺史不如两千石太守?州中一百石、两百石从事也常比县长体面一些,只是比六百石、千石县令稍逊一筹……而到了这句话而言,具体便是说吕长史他们四位总揽府政,其实隐约高过外面那些州牧;而府中十几位曹掾属事的,其中有领了军师职衔的,更宛如昔日尚书台尚书加侍中一般显赫,自然要比寻常太守要贵重一些;至于护军……”

    “至于护军,说的就是咱们几个了。”张既打断对方,正色以对。“咱们这些护军,乃是乱世之中军务极重之下的新官职,以往没有,但实际上人尽皆知,它就宛如军中的刺史外加军务上的尚书一般,出外与戏军事、郭祭酒他们协作,监察巡视诸将诸军诸部;入内则有遴选武官的人事之权,而这其中又尤其以韩护军和你我最为明显,在邺城谁不高看咱们一眼?在邺城谁不知道咱们的待遇是和那些太守、将军一样的?不然当日马孟起想入义从也不会求到你身上了……”

    庞德不由尴尬而对。

    “但是令明,韩护军倒也罢了,人家是河内元从,当初从河内跟过去的就他与常府君两位,可你我算什么呢,如此显赫的职务,为何就摊到你我身上了呢?”张德容认真询问。

    “大概是你我走运吧?”庞德也跟着肃然了起来,但想了想,却只能稍作感慨而已。

    “我想也是。”张既同样摇头感叹。“说句不好听的,放在以往大汉天下……你一个凉州边鄙,我一个关西寒门,就算是你我才德俱备,又有大机缘,那这辈子想要在四五十岁成一个边远穷郡的两千石太守,也是要赌命的,如何能想到会逢此天翻地覆之时,又遇到了卫将军呢?然后我一个三辅县吏,你一个被扔出来的弃子人质,这才不到三十岁,就稀里糊涂就成了之前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大人物,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庞德愈发严肃:“卫将军之恩,我一辈子一条命是偿不完的,只能学那些五台山下来的和尚所说的一般,下辈子结草衔环来还了……”

    “不用你如此,做好份内之事就行了。”张既终于对自己这位同僚指出了真正的关键,实际上他和庞德是天然的政治盟友,没有理由不去提点对方。“咱们将军其实并没有真的生你气……恰恰相反,正如韩护军被将军用惯了一般,如今将军暂时也不舍的放你走,所以他才专门提醒你,身为护军,尤其是白马义从中的护军,有天下最要害的武官人事之权,怎么能够处处记挂着什么乡人旧情呢?一个马超倒也罢了,不过是特例,关键如今凉州即将入手,以后那么多凉州武人都是你乡人,你要怎么应对?之前咱们二人能为白马义从文武护军数年不变,还不是因为彼时咱们无依无靠,跟军中那些并州人、幽州人、冀州人都无太多关碍!”

    庞德终于醒悟:“怪不得将军说凉州事不在韩马,而在那些豪族……多谢德容了!”

    说着,庞令明赶紧起身,诚心诚意拱手一礼。

    “不必如此。”张既一声感叹,忽然上前握住对方双手,刚要开口却居然眼圈一红。“令明……将来义从这里的事情还要多多倚仗你,将军那里务必多用些心,就当替我为之了。”

    庞德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德容是要外放吗?”

    “来的路上君侯已经与我说了,”张既微微敛容以对。“不管凉州是否平定,汉阳都是一等一紧要之处,他将改汉阳为天水旧称,让我来做这第一任天水太守……”

    “这是好事,终究要走这一遭的。”庞德闻言也是心中难得起了波澜,可来到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勉强恭贺。“以德容你的本事和将军的看顾,这种要害大郡本就是你们文职正经的宦途所在,好好替君侯稳住身后,将来天下平定,总有你一任州牧或者军师吧?”

    “我知道将军的好意。”张既愈发感慨道。“于你我而言,这些都只是历练,令明你将来过了这次大乱,说不得也是要外放将军的。不过……”言至此处,张德容勉强一笑。“不过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得便已经没有军师和曹掾这一说了!”

    庞德也是会意而笑。

    就这样,天色渐晚,庞德心情复杂,自去按照自家主公的要求提起精神处置马超父子且不提。

    第二日,卫将军公孙果然直接改汉阳为旧名天水,并署任自己心腹护军张既为天水太守,依旧驻冀县,然后便扔下张既重提全军继续西行,俨然是要直扑榆中。

    其人进军神速,等到九月十六便已经来到马孟起大义劝亲的勇士县所在。

    没错,卫将军公孙亲自定的性,马超是大义劝亲,绝非是缚亲!更不是灭亲!这位深明大义的孝子为了不让忠孝难两全的困局出现,孤身来此截住其父,力劝其父往冀县自缚去见卫将军。

    而龙骧将军马腾也是被其子所说动,自愿来投……所以为了表彰马寿成的主动来降,更是为了表彰他们父子二人的父慈子孝,马腾加了县侯,领执金吾,赐宅、赐安利号股份,马超也被重新纳入义从中深造!

    一时间,凉州人人侧目,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叹羡这对父子的深厚感情与好运气。

    另一边,到达勇士县以后,因为公孙越和张晟那边还在身后偏北的安定郡中辛苦接收马腾旧部,所以公孙就在此处稍微停驻了数日,并一如既往的展开了蹴鞠比赛,让张文远好生过了一把瘾。

    顺便,随着凉州各郡国豪族的汇聚,这位卫将军在敞开大门收纳义从之余,还做了几个有意思的拉郎配。

    比如说,马腾的唯一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儿被他指给了尚未婚配的骑都尉赵云,只是赵云之前作为偏师去了武都,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反正一时联络不上,所以还要再等等才能定下来;相对应的,在听说了蒋干的言语后,这次表现出色的蒋子翼则被公孙做主迎娶了河阳王氏刚刚及笄的女子王异,而这个举动让出过王国这个大叛贼的河阳王氏几乎感激涕零;还有杨秋的一个族妹,又被指给了最近一直很尴尬的王凌;最后,公孙还向此次同样表现突出的赵昂推荐了正在担任昌平令的贾逵的妹妹,据说长得很好看……

    等到公孙越领兵到来后,这种政治色彩极为明显的指婚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达到了一个**,因为公孙越可是不缺及笄待嫁女儿的……尤其是他最近还添了个新的亲生女儿,那就更想把一堆跟自己不同姓的女儿赶紧给嫁出去了。

    当然,镇西将军领并州牧,外加实际上宗室第一重臣公孙越的女儿,那自然是不愁嫁的。因为谁都知道,卫将军成家养孩子都比较晚,如今最年长的女公子都还未及笄,那如此情形下,公孙越的女儿,哪怕是义女,也自然是天下最让人瞩目的联姻对象了。

    于是乎,未成婚的张既直接定了甄大隐三女甄道;著名烈女赵娥的儿子,此次立有大功的敦煌庞被指了刚刚及笄的甄荣……唯独与张既不同,这个需要庞将来往邺城一行,让公孙大娘看过方可。

    至于说甄道上面的两个姐姐,一个甄姜,早早许给了已经担任青州屯田都尉的司马朗;一个甄脱,在邺城便与贾逵定了亲。

    公孙如此行为粗暴的指婚,这些人到没有给他上演什么‘我爱谁我不爱谁’的戏码,只是可怜不知道多少邺下、太原功勋子弟、世族俊才,何尝不想求甄氏女?此番却不免要感到失望了。

    当然了,这本就是公孙的某种肮脏政治调节手段,他麾下北地元从关系太紧密了,而并州那几个世族还总是显得太过聪明和圆滑,这就更显得幽州元从势力显得过于强大,营州、平州也都有围绕幽州势力抱成团组成一个派阀的趋势……这次让并州、雍州、凉州稍微合流一二,不仅能在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变中有效稳住凉州局势,更能稍微牵扯一下内部派系平衡问题。

    而将来中原稍定,更是要继续撕扯下去。

    这种事情,称不上什么心腹之患,只是客观规律而已,唯独公孙尊重客观规律的同时免不了防微杜渐,尤其是这年头地域抱团实在是太明显和嚣张了,由不得他不防。

    就这样,等到九月廿三日,公孙忙完了拉郎配以后,所在勇士县已经汇集了足足五万勇士,而这位卫将军也终于好像记起自己是来打仗的了……而其人也不再犹豫,即刻向榆中坚城进军。

    但是,等到榆中城下以后,却发现城门大开,被贬为队率的马超一马当先领着马岱、马休、马铁三人冲入城中,确定毫无埋伏后才发现,原来韩遂前一日晚上便已经偷偷走了。

    话说,九曲黄河心里很清楚……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他能在榆中抵挡汉军十万之众,不是他韩遂能打仗,也不是榆中城真的坚固到了什么份上,而是说彼时汉室尽失凉州人心,他知道整个凉州都在他身后,他的实际力量并不比当时对面的张温、董卓、孙坚差多少。

    而此时,他在榆中枯坐,看到东四郡一个又一个凉州著名羌、氐部落纷纷往彼处汇集而去参加白马义从的选拔,看到那些州中出色的豪族子弟入了义从后又被纷纷指婚,却是进一步验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这一次,他韩文约非但不再是凉州的众望所归,恰恰相反,时也势也,这一次他反而成了凉州人渴望重归中枢的阻碍!

    所以,原本韩遂是已经准备投降的了!

    但是没办法,公孙实在是太过分,其人在勇士县数日,随着他对凉州豪族、部落的控制渐渐加深,然后隔两天送到榆中这里的条件就变一次!

    如今,臧州牧已经没有了,平西将军和西域都护倒还在,但已经需要他扫荡到原本的西域都护旧地他乾城才能有……这个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什么官印,而在于他乾城在什么地方。

    如果说一开始的条件里的那个车师(后世吐鲁番、哈密、乌鲁木齐一带)还在天山下,还水草丰茂,关键是还挨着如今凉州边界,日后可能还会属于所谓臧州所领,那更西面的他乾城距离车师还要有两座城才能到地方……这两个地方自古以来有很多名字,但各自最著名的名字一个唤做楼兰,一个唤做轮台。

    讲良心,韩遂是真想投降的,马腾降了,公孙都来到榆中了,凉州群豪反水了,他不降干吗?

    可是楼兰和轮台更西面的地方是人去的地方吗?

    想他韩遂也一把年纪了,女婿庞德都出从一个人质混到白马义从护军了,也是想学马腾在邺城安享晚年的……可凭什么马腾遇到那种儿子都还能执金武,都还县侯,都还能宅子、干股的,他却要去什么轮台替公孙清理西域?

    打仗他不怕,玩弄那些西域小国更是他九曲黄河的拿手好戏,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公孙认定了来做这个西域大都护的,但问题在于距离太远了!万一死在那里的沙漠中变成干尸怎么办?建功立业不该是年轻人的工作吗?

    实在不行车师也能接受啊!

    同样的道理,被公孙点名要跟韩遂一起走的,汇集在榆中的金城、陇西这两郡韩遂心腹,所谓当了十几年叛军的老革们也不愿意去什么轮台,那么大家一商议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而是换个地方坐以待毙。

    什么意思?

    很简单,韩遂身后还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可言的,顺着黄河最上游向西而去,整个金城郡都是韩遂最稳固的大本营,都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反正也打不过,他准备逐步西走,也不是节节抵抗了……他本人也好,那些积年的反贼下属们都已经想好了,反正死是不能死的,渭水畔冰河里的那些尸体,以及被锤碎了脑瓜子的那些昔日同僚死相太可怕,真要是被抓住那就认命去轮台呗。

    可要是抓不住呢?

    金城要是也守不住他可以上西海(青海湖)做海贼,或者南下陇西看看能不能穿过狄道,走阴平去投奔刘焉……成都也比轮台强啊!

    而另一边,他这么做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额外的希望,因为毕竟公孙手中此时已经汇聚了五万之众,又前突到凉州腹心,后勤压力应该很大了。而且越往后走,后勤线越长,再加上凉州这个地方,本来就对后勤是个巨大考验,说不定公孙为了省粮食,最终许诺让他和马腾一样去邺城呢?

    甚至万一公孙后勤线崩溃掉了,说不定还能保有金城呢对不对?

    就是抱着这种想法,韩文约干脆撤离了榆中城。

    对此,公孙也即刻醒悟了过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于是,其人进入榆中之后,直接下令,全军休整半日,明日一早集中骑兵,尤其是西凉本地骑兵,立即向西追击、绕城追击、强渡黄河、湟水、洮水交叉口去追击,总之无论如何,必须要在韩遂这厮潜逃前抓住,而且在哪里抓住就在哪里弄死……不要他做什么西域都护和平西将军了!

    然而,就在第二日一早,韩文约忽然调头回来,直接引其人心腹七千余众来到榆中城西门外,跪地请降了。

    “怎么说?”时隔数年,端着粥碗登上城墙的公孙又见到了这位相识多年的凉州‘故人’,却不免好奇。“韩平西拖延后勤一策不是挺对路的吗?”

    “末将想通了!”当着全凉州豪族的面,远离全军,扔下器械,免去头盔,独自一人跪在城门前的韩遂在黄河畔的榆中西门外叩首以对,复又抬起头来对着城上之人涕泗横流。“西域汉家故地,卫将军既然有心于一统天下,抚平四海,臣受卫将军大恩,又怎么敢不为主公去拼却这身老命呢?唯独七千凉州子弟未免太多,请主公许臣清汰二,只带三千子弟西行!”

    “三千兵就可以吗?”都已经喊主公了,公孙却依旧是莫名其妙的,心中疑虑不堪……他是真不知道这厮是在玩哪出。

    “三千凉州子弟,足以横行西域,重疏商道!”韩文约以手指天,奋力放声而言。“臣愿立誓,此去西域,只带三千子弟西出玉门关,不破轮台誓不还!”

    公孙依旧茫然不解,久久不应,直到其人居高临下,忽然在左右张辽和庞德的齐齐示意下远远看到西面烟尘四起,然后一彪骑兵匪夷所思的出现在了韩遂所部身后。

    而当先一面大旗,却是绣着四个熟悉的大字‘骑都尉赵’!

    见此旗帜,公孙不由仰头大笑。

    我是偷渡狄道的分割线

    “建安五年秋,太祖伐凉……云既下散关得池阳,通武都道,时有氐王杨千万等七八部,受韩遂命,各拥众万余锁武山、氐道,隔绝陇西,道险狭处,步径裁通,贼等壁其上。

    云本欲弃之北归汉阳,闻太祖已至勇士,迫韩遂于榆中,乃复西行观其地理,归告程银曰:‘贼众虽众,且塞武山狄道,然各不统属,互难支援,可破也!’银与诸将皆曰:“此言或是也,然兵少道险,虽胜一二,难用深入,恐难尽破!”云对曰:“此所谓一与一,卫将军所言狭路相逢勇者胜耳,破其二三,其众自溃。”遂进到武山下安营,全军六千,仰攻之,斩杨千万与一氐王首,未至其三,贼尽溃而走。遂通武山至陇西。陇西空虚,云复以银引众守鄣县,自选精骑八百,亲逆洮水北行出狄道。至黄河,方立寨,逢韩遂弃榆中西行至此,众七千不止,云乃使左右偃旗藏于寨中,单骑横槊立旗于营前。遂遥望之见旗帜营盘,大恐至泣,乃东归降太祖。太祖闻之,叹曰:‘子龙一身是胆!’以平凉第一,加冠军将军,赠秩。”《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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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榆中西门逢故人(续)

    “照理说,咱们情分已尽,但你既然愿意西行,又自称为臣,奉鄙人为主,那就多少又有了几分君臣之义,所以来送你一送。”十月初,这日上午,凉州重镇榆中城城西,黄河畔的一处台地上,卫将军公孙亲自率几名随行文武出城,然后在此地召见了昔日西凉霸主韩遂。“可还有话说?”

    头发凌乱,多少有些狼狈的韩文约闻得此言,尚未开口,倒先松了一口气出来。

    话说,这十来日,韩遂及其部七千众,连榆中城半步都未进入,一直都在城西一处军营中驻扎,然后遴选西行的三千兵马。非只如此,这七千众还被收走了兵甲战马,基本上是以战俘姿态被看周围大军看押的。

    所以,此时尘埃落定,公孙又出城见他,韩文约反而一时轻松。

    “请主公示下,此行该当如何?”韩遂想了想,俯首而问。“出玉门关是个什么策略?”

    “这个事情,你不问我也要讲的。”公孙负手望着身前这人的脑勺,面色平静,语调干脆。“加你为平西将军,领西域都护,屯驻它乾城,三千兵若遴选好了,便让冠军将军引三千骑押送你出玉门关……出了玉门关,便发还你们衣甲、兵器,还会给你移交一些军资、粮草之类的东西。再往后,就靠你了。”

    韩遂微微抬起头来,明显带有疑惑,他这些天其实是被看押的,自由局限在军营内,不免有些消息延误:“敢问主公,冠军将军是哪位?”

    公孙顿了一顿,还是认真告诉了对方答案:“就是仰攻突破武山,后又八百骑兵偷渡狄道的那位骑都尉赵云赵子龙……我以他智勇双全,抵定凉州事,所以昨日武都下辨氐王与白马羌来降后,论平凉之功第一,加了他冠军将军,额外增秩三千石。”

    “白马羌既至,则凉州南三郡皆平。”韩遂先是面露恍然,旋即又改颜称贺:“臣未及恭贺主公平定凉州!”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公孙眯起眼睛对道。“那日赵子龙偷渡狄道,又摆空营计吓退你,其实凉州便已经事实平定,这几日不过是武装行进,威吓纳降罢了。”

    “冠军将军平凉第一功名实相符!”韩遂随即改口。“那日在西面三岔口处,堪称一身是胆,想来不止是臣,便是那些素来桀骜的西凉豪族也多有震动……”

    “文约啊!”公孙忽然打断对方。“你我何必如此呢?而且,鄙人的冠军将军如何,鄙人的西凉豪族如何,又关你什么事呢?”

    韩遂一时语塞。

    “可还有什么话说?”公孙继续问道。

    “臣的家人……”

    “你,还有你所选的这三千兵中队率以上军官的家人、族人,全部移居邺城。”公孙当即答道。“宁朔将军张晟囤地比较偏远,而且陕州北面那个地方始终有些不稳,我准备让他先回去,顺便就护送这些人东行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韩遂等对方说完,方才勉力而言。“只是想问下主公,能否请臣临行前再见一见家人,也好叮嘱几个儿子到了邺城好生奉公……”

    “不许。”公孙眼皮都不带眨的。“有令明在,你那几个儿子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今日我是来送行,咱们说完话,你就即刻动身吧……没看到冠军将军已经到你营中催动兵马了吗?”

    韩遂先是看了看公孙身侧不远处扶刀侍立却又目不斜视的女婿庞德,复又回头看向已经到了自己营中的那杆赵字大旗,神色终于不免黯然下来,但仅仅是一顿,却又赶紧敛容答应:

    “是!”

    “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要问的,要说的,一并问来说来。”公孙继续负手而对。

    “到了西域,臣该如何去做?”韩遂听到此言,终于彻底放开。“对西域诸国该如何处置?有何权限?”

    “随便你。”公孙随意答道。“我只要两件事……其一,西面大月氏(贵霜)、安息(帕提亚)商道通畅;其二,西域名义上为汉家所制……若此二事能成,你便是在西域加九锡,只要不给我摆到臧州边上,便是真的自称平西王,只要不给我写到明面上的公文里,我都不管!总而言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西域之事,你自为之!真要是到了必要之时,将来臧州也会支援一二的。”

    韩遂又放松了一些:“那自然也许我在彼处以主公的名义收拢西域小国野人为兵了?”

    “可以!”公孙干脆至极。

    “主公大度……”

    “不是大度,而是眼光落处不同……如下面的人,他们求得是立家立业,功成名就;如你这种人,求得是安乐一地,不为人制;如我此时,所在意的就只是天下大势而已,只要让天下人心大略归附,我的新政可以推行天下,那其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遂沉默一时,却又再度开口:“主公,如今凉州一十一郡入手,那你如今之领地,若按照新的分州之策而言乃是十一州之地,若按照之前天下十三州一都护府而言,便也有了六州半之地。虽说其中幽并凉三州穷了些,但胜在居高临下且有兵甲之盛,所以无论怎么讲都已经是天下二一之数在握了……如此局势却屡屡抑制用兵,是不是便因为这个所谓天下大势呢?”

    此言一出,便是旁边的庞德也不由本能回头一怔,另一边一直沉默相候的孟建、王凌、赵昂、姜叙四名当值义从,和专门被公孙叫来的傅干、盖顺二人也都微微动容。

    “是吧?”公孙闻言若有所思,却依旧负手而立,站的笔直。“为何会有此问?”

    “我是听主公一直自称‘鄙人’,只觉得可笑。”韩遂感慨言道。“偏偏仔细一想,便是主公据有半个天下,竟然也不好称孤道寡……所以以此而论,想来主公前方应当还是有大阻碍的。或是藏身于朝中,或是寄托于曹刘之辈,但总归是有的。”

    傅干等人愈发紧张。

    “你想说什么?”公孙愈发眯起眼睛来了。

    “臣愿意替主公为些许不忍言之事,”韩遂忽然跪地叩首。“只求能留在汉地!便是事成后发配到敦煌,也多少是心安的!”

    “我以为你真长进了呢。”公孙即刻摇头不止。“起来吧,受我一杯酒,便回营收拾东西上路吧。”

    韩文约彻底失望,却又无奈起身……一个脊梁被打断过的人,想要重新站直总是很难的。

    而随着韩遂起身,一旁得到叮嘱的黄门侍郎傅干早有准备,即刻捧来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简单盛放着一壶安利号烈酒,两个大陶杯,如此而已。

    “文约啊!”公孙亲自动手斟酒完毕,先端给了韩遂一杯,复又回头自己端起了一杯,终于是改容幽幽一叹。“咱们本是故人,而当年之所以反目成仇,于公自然是你违逆青年时的志向,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割据一方的军头,继而成了凉州乱局的一个源头;于私,却是因为当年南容的事情,我心中一直深恨于你。不过等到后来,先是渭水一战后亲自锤杀了成公英,算是泄了心中恨意,如今又到底是受了你的降服,让凉州重归中枢,算是了了大局……而如今,你一走西域,形同流放,更是多少恩怨都到此为止,我便让南容之子在此捧酒,亲自让你一碗酒,也算是替南容、替成公英,也是替咱们自己,一并将旧事了断。可好?”

    韩遂看了看一旁盯着自己却又神色复杂的傅干,复又想起成公英、阎行,多少也是鼻中一酸,继而心绪不平。

    于是乎,其人几乎是逃避式的仰头将一大杯烈酒奋力一气饮下,再放下时,却已经是双目微红了。

    公孙也将酒水饮尽,并接过对方递回来的酒杯时,却正有一股秋冬交际时的微微北风飘过,卷起一阵黄尘。

    公孙心中微动,复又重新在托盘上第二次斟酒。

    而且,斟酒之后,其人并不着急递给韩遂,反而是俯身从脚下黄河畔的黄土台上用手捻起了一抹黄土,并洒在了其中一杯酒上,然后方才将这杯酒递给了对方。

    接过这杯酒,望着酒水上的浮尘,韩遂心中忽然就涌出了一股莫名而又剧烈的感情,其中激烈之意,就好像这酒水一般几乎要溢出来……对凉州的不舍,对往事的回忆,对青年时期之纯粹的怀念,对天下大势的渴望,对将来的迷茫,彻底纠缠成了一团。

    他很想问一问公孙,这突如其来的第二杯酒,是在补偿初次洛阳相见后的匆匆告别吗?还是在补偿河内相会后的匆匆西走?

    还有为什么撒土,是让自己不要忘了凉州风土的味道,还是暗示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韩文约一个字都没问出来,只是双手捧着这杯酒微微发抖而已,仿佛在捧着什么难以承受之重一般。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想法,公孙端起自己的酒杯后淡淡言道:“并无什么特定之意,只是想劝文约再饮一杯罢了……文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玉门无故人!”

    言罢,公孙主动仰头一饮而尽,而韩遂也终于再难压抑心中诸般情愫,一时泪如雨下,却又抢在泪水滴落到酒杯之前奋力捧杯一饮。

    尘酒落肚,韩文约扔下酒杯,头也不回便匆匆下台归营而去,偏偏刚一下台便遇到贾诩、戏忠二人联袂至台下,复又忽然想起阎忠,只好以袖遮面,踉跄而走……如无差错,他将在赵云在押送下,从西面黄河三岔口转向西北进入河西走廊,然后一路西行,出玉门,过敦煌,经车师到达西域故地,然后便不知归期了。

    公孙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军营中,方才低头从地上捡起陶杯,在傅干手上的托盘里小心摆好。却又面无表情,转身望着身侧黄河滚滚,负手不语。

    俄而,其人居然闭上了眼睛。

    傅干没敢乱动,明显有事至此的贾诩、戏忠也都侍立不语,诸如孟建、王凌等人自然也不敢有任何多余举动,唯独庞德,忍不住望着西侧乱糟糟的韩遂军营出神,却也只是微微黯然罢了。

    土台上雅雀无声,不远处的军营中嘈杂一时,但这都不影响公孙侧耳倾听黄河咆哮。

    话说,其人两杯酒饮下后,又因为韩遂牵动故人新事,恰如那韩文约情难自已一般,这位卫将军也是一时心有猛虎长啸于胸,几欲扑出。

    出来的匆忙,未带断刃,那想要压住这头老虎,就只能依仗黄河天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忽然睁开眼睛,然后直接出言:“从此处到洮水、湟水、黄河三岔口之地,也就是榆中、金城两县之地,是有大气象的,全部划归天水郡……再废金城、榆中二县,合为一县,让张德容在两城中间建一新城,迁天水郡治、凉州州治到此!”

    戏忠和贾诩措手不及,但还是赶紧俯首称命。

    而贾诩领命之后,可能是因为凉州本地人的缘故,却又忍不住多言了两句:“此地可控西行通道,确实有大气象,而且前汉时本就归天水……唯独如今精华之地划归了天水,却不免显得天水太重,而金城稍轻。”

    “无妨,可以割陇西郡白石、罕、河关三县与金城郡,再让去平烧当羌的张辽往西海盐池稍作扫荡,趁机将彼处的龙耆城设县;还可以再将天水南面的西县、戎丘邑归陇西……除此之外,武威郡既然要为臧州骨架,那它在黄河东面的祖厉县不妨归安定郡更合适一些。”公孙张口便将西凉分置妥当。“文和是凉州人,你觉得如此可还妥当?”

    “如此自然妥当。”贾诩立即颔首称是。“只是新城还请主公赐名。”

    公孙注意到对方称呼,不由瞥了对方一眼,方才应声:“还请文和想个好名字!”

    贾诩闻言也不客气,稍作思索后,却指着西南方的一座显眼山脉开口道:“此山唤做皋兰山,主公既然要建新城扼守西行之道,必然要在山下河畔建城……何妨称皋城或兰城?”

    “就兰城吧!”公孙随口而言。“日后让张德容在山下埋个碑,就说赵子龙定凉州于斯,而贾文和名兰城亦于斯,而他张德容治天水依然于斯!”

    贾诩不由尴尬失笑:“冠军将军在彼处建奇功而定凉州,张府君将来则要在此为郡君治民,臣不过是取了个名字,又有什么资格位列这两位中间呢?”

    “谁让你是凉人呢?”公孙笑言道。“凉州乡梓怎么可能不对你这个凉州本地人高看一眼呢?说不得日后再划分州郡,错失了边界,因为有此碑的缘故,黄河两岸的人还要为争夺你的籍贯而大打出手呢!”

    贾诩哭笑不得。

    “你二人寻我何事?”公孙终于问及了正事。

    “是这样的。”戏忠赶紧上前接口道。“主公,因为冠军将军强袭武山、偷渡狄道一事太过出其不意,凉州全州平定也比想象中要快得多……而长安那边……我们是不是要遣人回去报捷啊?”

    所谓报捷,自然是要敲山震虎,外加催促长安那边尽快发动的意思了。

    “可以!”公孙立即醒悟,然后又瞥了一眼身侧面色如常,俨然听不懂怎么一回事的傅干,干脆答应。“彦材(傅干字)你替我回去一趟,告诉太傅和天子,凉州已定,并上报分州、改郡县,以及韩遂西行之事。然后再告诉朝中,我这边收拾好凉州的大略之事便要去寻张鲁张天师聊一聊……你不知道,我也是通晓《太平经》的,算是半个道家之人……但也仅仅如此,汉中若定,却不准备真的伐蜀了,届时便会归长安去望中原……懂了吗?”

    傅干赶紧俯首称是。

    公孙微微颔首,却也懒得多做提点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己今日替傅南容驱韩遂西行,了结恩怨,这小子要是还能跳坑里去,要么就是比吕布还愚蠢,要么就是比马超还孝顺。

    如此,就随他去好了。

    说话间日头渐盛,韩遂部已经开始在韩遂的带领下,在赵云的武装押送下,开始缓缓出动了。公孙远远看了一眼,拍了拍庞德臂膀,做了个随意的手势,便兀自与两位军师负手回城去了。

    而身后黄土台畔,黄河依旧咆哮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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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名臣贾文和者,或曰武威姑臧人也。然,臣松之案,兰城有一碑,上曰,时冠军将军赵云定凉州于斯,军师中郎将贾诩名兰城于斯,天水太守张德容治天水于斯,时卫将军,太祖名讳收天下二一于斯……彼处乡民皆曰,贾文和盖兰城旧县金城人也,得非此故,安得名此城?臣以为然。”《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六章 长安城内闻更声

    伴随韩文约西出玉门,凉州一事便彻底告一段落。

    或许其中还有很多隐患,或许将来这些隐患还会转化为严重的问题,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或许本身将凉、臧二州十二郡全盘接入邺城体制中就是一个繁杂至极的工作,但那是王修、吕范那些人的事情,公孙只需要注意两千石级别的人事任免问题便可。

    所以,无论如何,最起码从战略角度而言,等到建安五年初冬时节,这个昔日让大汉朝流了上百年血的伤口,终于正式变成为了公孙治下所属的臧、凉二州。

    当然了,也是重归汉室所领了。

    于是乎,十月间,公孙解散了凉州本地兵马,放回了宁朔将军张晟部北归阴山,留公孙越暂时驻扎凉州都督臧州建州事宜,也是稍作威慑之意,又让太原太守常林代领并州州事后,其人便不等赵云归队,直接引兵约万众,南下武都,在散关南面的河池一代屯驻,并故技重施,开始政治诱降起了张鲁。

    平心而论,汉中不好打,这地方有山有水有狭道,而且汉中郡治南郑也是一等一的名城、大城、坚城,再加上张鲁本身统治得力,而且还有宗教襄助来迷惑人心,所以一万人打汉中,韩信来了都是完全有可能崩掉牙的。

    偏偏公孙心中正有事,也没有真的调集大军动武的意思,不过即便如此,也使得张天师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纠结的状况中……

    首先,人生在世求得啥?

    给刘焉当狗是一说,可给卫将军当狗不是更好吗?还能趁机洗白,从一个天师、盗匪、反贼变成正经官员。

    但是问题在于,张鲁是个大孝子,而此时张鲁亲娘却在绵竹当人质,事实上当了常驻绵竹的刘焉的姘头,也就是之前从此路过的那个刘范的小妈。想当年张鲁之所以能够割据汉中,首先就是靠他亲娘的枕头风,能够从刘焉那里获得兵权出兵到汉中是如此,击败汉中太守后兼并了同行的张修而被刘焉默认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你让张鲁又怎么好轻易背离益州呢?

    对此,公孙在知道实情以后,倒是非常妥帖,他主动往益州派出了刚刚成婚的蒋干蒋子翼,让他去找刘焉、刘范父子要张天师他娘!不然就要发大兵破蜀的!

    当然了,至于如何绕过汉中发大兵破蜀,公孙没解释,想来益州那里,卫将军的老同僚刘君郎说不定就能心领意会的……

    总之,整个十月中下旬,公孙都一直在武都闲坐,然后遥观东面局势,部队也在此处冬营……只是可惜,和汉中有缘的那几位,杨修杨德祖去了辽东平郭,法正法孝直去了程普麾下,不然一定能有不少乐子。

    “军中都在干吗?”卫将军公孙整日研习太平经之余,倒是终于关心起了军务。

    “就是蹴鞠、会操。”庞德立即作答。

    “我怎么听说昨日军中起了冲突,有人斗殴?”午后阳光之下,一身锦衣,剑袖佩刀的公孙稍微起身挪动了一下胯下马扎,依旧端坐观看《太平经》不止,俨然不以为意。

    “并无斗殴一事,否则韩护军早就处置了,而是在下面起了冲突,便在蹴鞠场上做了了断,只是因其中一方乃是张文远将军,所以不免有些‘斗殴’的嫌疑。主公也知道,此等事于张将军而言本属寻常。”庞德认真解释。“而非要说这件事有什么稍微不妥之处,那便是这次挨揍的一方乃是赵将军部……”

    “哦?”

    “赵将军前日遣一队骑兵疾速至此来报行程,却因为划设赵将军部将来驻地的事情与张将军部起了冲突。因为是别部,张将军不好直接处置,便让他们上场。”

    “张辽啊张辽。”公孙继续翻看着《太平经》,一时摇头不止。“这是妒忌了啊……”

    庞德欲言又止。

    “说话。”公孙面无表情。“文护军缺任,你是义从中唯一护军,总得姿态鲜明些。”

    “是!”庞德立即正色而言。“其实,赵子龙将军早有救主之巨功,又出身河北、履历鲜明,远不是臣等能比的,再加上凉州强破武山、偷渡狄道、空营阻敌等事,也确实是功莫大焉兼称智勇兼备,所以,其实并无人对他加封冠军将军有异议……军中早在邺城就有议论,说赵将军人,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犯错,那日后都迟早要位极人臣的。而这一次,非只是张文远将军,便是徐伯进将军、还有其他军中将领,却多有议论,乃是因为……”

    “乃是因为额外赠秩,对不对?”公孙脱口而出。

    “是。”庞德即刻颔首。

    公孙摇头失笑。

    话说,增秩和增俸不是一个概念,后者是单纯的提高物资待遇,而前者则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政治待遇。

    举例来讲,之前灵帝刚登基不久,遇到灾祸,三公照理顶锅,而彼时已经连续去了好几位三公了,不好再让新人下台,于是帝师杨赐主动揽下了责任,选择自己去位,而灵帝为了防止一些人误判,便主动给杨赐的闲散大夫职务赠加到五千石秩俸。

    从此所有人明白,灵帝一朝,杨赐的地位就有保障了,便是阉宦也很少有攻击这位的。

    而到了公孙这里,增秩也是有先例的广阳太守枣祗,为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是跟戏忠、董昭等人同时期的次等元从,但偏偏其人性格清直,总是得罪人,而且讷于言语,根本不懂得展示功劳,所以干什么都吃亏。而公孙非但私下给他专门的上书途径,还在其人试行徭役摊丁入亩后额外加秩到三千石,地位待遇远远高于一般太守。

    这是一种极为明确的政治信号卫将军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人,不要觉得他好欺负就招惹他。

    而此次凉州牧、雍州牧空缺,必然会有重臣级别的调整,很多人就猜测,这位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广阳太守将会和太原太守常林、河东太守杜畿一样,是其中进入二品州牧级别的领跑者。

    换到赵云这里,自然也会引起议论,不仅是因为赵云性格沉稳,更是因为他是个武将,军中的竞争风气向来更加**裸一些。

    “都怎么议论的啊?”公孙笑完之后,干脆收起《太平经》,扶刀而对。

    庞德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不言:“有人说,这是因为赵将军之前辽西救驾的功劳太大,这次又格外显眼,所以补上来了,不值一提。”

    “值一提的呢?”

    “还有一论,乃是说……乃是说主公你此番若能取汉中,则会在沔、汉上游的武都、汉中一带,仿效关镇东、程镇南之例,设一专署将军。”

    公孙一时愕然。

    庞德继续认真讲道:“无论如何,这个职务肯定是不能也不敢与程、关二位相提并论的,但此地向东可压南阳、襄阳;向南,或可制巴蜀,绝对是个极佳的用武之地。所以军中将领便有猜度,这是要让赵将军行此职责,而几位将军自然也是心动之余稍显急躁。”

    “我怎么没想到呢?”公孙猛地以手拍书。“可惜此次出来没带上元皓,否则以他的战略眼光,一定会提醒我的,何至于从你这里才想到此节?”

    这次轮到庞德愕然了:“主公之前无此意吗?”

    “当然没有。”公孙坐在那里没好气道。“你想想,我连汉中都没抱几分希望的,又怎么会想到这一节?”

    “那,赵将军的增秩……?”

    “这还用说吗?”公孙对庞德倒是没什么遮掩的意思。“一来的确是觉得子龙之前不争不抢,多有补偿之意;二来,就是为了激励众将!须知,军中诸将虽然多是英豪,但也多有性格上的问题,如云长(关羽)之骄横于能力,德谋(程普)之自矜于资历,伯进(徐荣)之不识于大体,你之处小事于偏私,张文远(张辽)之桀骜不驯,张之拉帮结派,还有那个马孟起(马超)的孝顺……哪个不让我操心?”

    庞德不免尴尬。

    “便是素卿(高顺)、子义(太史慈)、公明(徐晃)三人,我其实非常喜欢,但公平而言,素卿为人过于清白冷淡,不愿跟同僚交流;而子义性格张扬,经常为了一句话一口气便不顾大局;公明则是治军过于严苛了,他所部的士卒从来不止一次暗暗叫苦……所以,这是要是给众将树一个标杆的意思。”公孙终于揭开了最终谜底。“不然为何加的是冠军将军?就是让他们盯着子龙看的!”

    庞德赶紧点头。

    当然了,公孙终究是没有说出一个隐隐约约的额外用意他是看赵云年轻又性格极佳,乃是可以托付子嗣之人,所以要借加秩给邺城吕范那些人打个政治信号,而起这个意图似乎更重一些。

    “这样好了。”公孙又稍作思索,便将手中《太平经》卷起,递给了庞德。“若是张文远太闲,便让他读读《太平经》……”

    庞德一时惶恐,却又赶紧点头,准备送书。

    “回来。”公孙忽然又招手而言。

    庞德也立即回转。

    “送书这小子未必看。”公孙正色以对。“反正我也闲……告诉军中将领和义从军官,从明日起,凡不当值者,每日来此处上课,我给他们讲一个时辰的经学课。”

    庞德手捧经书,实在是无言以对。

    汉中陷入僵局,公孙已经无聊到给人上课的地步了,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张鲁如何如何,也不是因为刘焉如何如何……而是长安那里始终没有动静。

    不过,想来应该也快了。

    十月下旬的长安城也已经渐渐变冷,正如公孙开始所谓冬营一般,长安城内也正式进入冬日生活的节奏中:

    打更的更夫和巡夜的士卒开始有了冬日加赏,军营和城楼中开始日常熬制姜汤;

    官员们则领到了新的煤炉和煤炭……大概就是从去年开始,并州、陕州的煤炭开始正式向外运输,并得到了邺下的大力推广,经常能见到拉煤的大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将煤炭送到三辅与河北各处,以至于如今北方各地大城的冬日总是黑烟不断;

    富贵人家和各处官署,还有未央宫同时开始清理地龙,通地龙、弹炕的工匠们进入到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

    不过,这些勃勃生机却不能遮盖住长安城中的另一种躁动气氛直说吧,后将军公孙伯圭的老毛病又犯了,当权后的一些行为未免过了头。

    这厮作为之前被闲置之人,所谓空头九卿,多少是有些被冷遇的。其中,公孙那边的人是忌讳他的身份,而拥汉派更忌讳,所以整个长安城其实都对他是有些忌讳的在,这就不免提现到了这两年的日常交际中。

    故此,如今其人一朝得势,实际上和刘虞一起分担了长安城内外权责,那以他的那种睚眦必报的心态,便不免要报复回来。

    其中,公孙的核心亲信且不提,他多少心里还是明白自己的权力从何而来,最多是摆脸色、做刁难,可那些所谓拥汉派,便不免遭了殃两三月内,已经死了五六人,下狱了二三十人。

    冬日夜色悠长,四更时分,天色距离转亮还远,长安城未央宫北面一处格外宽阔的宅邸内,后舍卧房之中,大汉太尉领尚书事的刘虞刘伯安翻过身来,忍不住连连咳嗽。

    其人身侧那名在幽州所纳,依旧风韵不减的美妾赶紧起身,先生点灯,然后关窗,复又端来一碗泡了枇杷干果的温开水,最后又与对方轻轻捶背,俨然是习惯了如此。

    “还是老了。”缓过劲来后,刘伯安放下空碗一声叹气。“这烧煤之气,年轻人都没感觉,但朝中上了年纪之人却都有些不适,偏偏我这人又不耐热,总喜欢开窗来睡。”

    “那就让下面的人将地龙烧的浅一些……”美妾当即应声。“咱们关上窗睡觉。”

    “胡扯什么?”刘虞不由苦笑。“你这真是妇人之见了……这太尉府的地龙是跟左右三公九卿各处署衙连通着烧的,若是烧的浅,我是好受了,可各处那么多夜间执勤的曹掾属吏岂不是就要挨冻?而且你可知道这些府署外围,多少家贫之人都是靠这公中底下火龙陶道取暖的,烧的浅了,他们又如何?”

    “那夫君干脆下令,不烧煤只烧炭!上好的木炭就没这么多味道!”美妾继续言道。

    “这已经不是妇人之见,而是祸国殃民之论了!”刘虞彻底无语。“你知道木炭多贵吗?而美稷的煤在朝廷给了匈奴人入仕名额后又能降到什么份上吗?尚书台的中都官从事算过,在长安,用煤和用木炭相比,一个取暖用的贴壁小炉,一冬便可省下十二三个钱,而你别看就差这十二三个钱,我告诉你,就这十二三个钱可以让长安城冻死的人少上七成!而剩下的孤寡鳏独,再单独号召富户赠与一些煤、粮的话,也就能让他活下来了。所以烧煤这个事情,哪怕是我们这些老人闻着少活半岁,也是值得的,因为它能救命!”

    美妾被训斥的两眼泛红,却又嗔怪起来:“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谁还没见过冬日冻死过人?这不是见到夫君你咳嗽的厉害,故意说好话哄你开心吗?还怎么训上了?”

    俗话说,少妻之前老夫难直腰,刘伯安闻得此言,也是一时尴尬,赶紧又哄对方:“是我多嘴……其实是我这几日心情不好,一时没有理会夫人的好意,这才误会。”

    “何事心情不好?”美妾撒娇完毕,复又好奇再问。“若是事情不重要,夫君不妨说与我听一听。”

    “其实倒像我心中胡思乱想多一些。”刘虞闻言再度苦笑起来。“夫人不知道,之前两月,卫将军西行,天子缜默不语,我十分里的精力倒有四五分用在了跟后将军公孙瓒相争上面,整日不是想着救这个,就是想着安抚那个……这你也知道……但前日他被罢官闲居于城外庄园中的王允王子师请走以后,长安城难得安生了两日,我反而有些不适了起来,总觉的哪里会出乱子。”

    美妾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嘛。”刘虞正色而对。“我妻已走,孝期都过了许久,若非是阿和一直来信反对,我早把夫人你扶正为妻了,咱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我不懂朝政,只是我却觉得夫君你恐怕不是后将军开始闹事时便如此焦躁不安的。”美妾认真言道。“从那日未央宫北阙大街上打仗开始,夫君便开始忽然开窗睡觉了,而且咳嗽的毛病也是在烧煤之前就有了,只是烧煤后更重罢了。”

    刘虞先是愕然,却又恍然,最后一时黯然。

    美妾见到也不敢说话,而过了许久,倒是刘虞自己反应了过来,然后一声叹气:“不错,还是夫人在我身侧看的明白……公孙瓒这种举止又有什么真值得我忧虑的呢?烧煤什么的也不过是我给自己寻得借口罢了!关键是那一日,那一日事后,天子和公卿之间起了生分,而天子年幼,所谓汉室大局其实是公卿、天子共同撑起来的,二者不合才是最大麻烦!”

    那美妾依旧默不作声。

    “也罢!”刘伯安叹了口气。“麻烦夫人关窗,咱们今日关窗而睡……”

    美妾即刻动身下炕。

    然而,就在其人来到窗前准备关窗时,却又发现前方灯火连连,便复又停了下来,转而去了卧房外间。

    而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仆人隔着门窗高声相呼,说是尚书台值夜尚书杨密遣人来报,称汉中有急报至尚书台,若依其上所言,可能彼处有大变,所以请太尉速往宫中一行。

    刘虞叹了口气,第一反应就是公孙在钓鱼,哪里还敢怠慢?于是其人即刻起身,稍作收拾,便要入宫去尚书台稳住人心,以防一些人自以为是。

    须知道,如今长安城治安之权到底是在公孙瓒手里,若有人真的一时糊涂,那等公孙瓒回来,可就不如以往钟繇行事时那般好救人了。

    黯淡星光之下,刘伯安连夜进入未央宫,与此同时,公孙伯圭却在城外未归。

    我是长安十二时辰的分割线

    “汉末,刘虞以太尉掌尚书台,凡数载,长安邺下并安无犯,深孚众望。建安五年,后将军公孙瓒以平董承乱之功令长安治安事,凡数月,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而虞不能制。或有论者,问于司徒赵谦:‘太尉掌长安五六载,而后将军握劝二三月,何以不能敌也?’谦凛然对曰:‘君子全心在公德,无力在己,小人全心在私怨,无心在众,今足下所谓相争者,乃朝争攻讦事,私也,焉有无力而敌全心者?’众皆叹。瓒闻之,以谦司徒不敢动,乃罪其弟京兆郡丞赵温贪污,下狱。”《世说新语》.忿狷篇

    ps:感谢新盟主felixfan的打赏。

    顺便继续推书献祭,《大宋第一闲人》。

第十七章 及年岁之未晏兮

    十月廿九这一日的四更时分,太尉刘虞在对爱妾道了一声辛苦后,便直接匆匆出门而去了。

    天色未亮,或者说冬日的四更时分本就是一年中最黑的时候,刘虞坐在马车上,撩开厚重的麻布帘子四面看了一下,只觉路上黑漆漆的,半个行人都无,显得极为冷清,便复又放下了帘子。

    说起来,这种冷清还跟公孙有关。

    毕竟嘛,虽然这位卫将军虽然远在邺下,不常来长安,但其人的思想做派还是影响到了北方各处……譬如讲,卫将军不禁衣食住行精细华丽,却极度厌恶人力物力的浪费铺张。

    对此,蔡伯喈在邺下大学中总结的就更精辟了,乃是说公孙不禁奢华,却极度厌恶侈靡。

    这两个词用的极准。

    所谓奢,其实是专指非农家庭排场大的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公孙大娘本就是经商起家的缘故,所以邺下对于工商官吏军等非农家庭是比较容忍的,甚至隐隐有鼓励的意思,而随着非农产业的发展,这些产业必定又会带来的大量的高端日用品,进一步助长了这方面的风气,于是变得华。

    而所谓侈,则专指人多,糜,自然是靡费的意思,换言之,卫将军母子又极度厌恶对人力的浪费,邺下官方也一直给所有州牧太守强调,地方官一个主要职责便是打击人力浪费,你有钱可以养人,但养的人是要干活和生产的,是要有切实工作的,是要放在工坊和农田的,而不是单纯在那里站着给你长脸。

    这当然是对的,不要说刘虞,杨彪和王允那些人也都一直很赞同。

    那么在这种风气下,往年一个大户人家出行,前后跟着几千个奴婢,结果有一多半是服侍人那种场景,恐怕终卫将军一生都不会出现了。

    而堂堂领尚书事的太尉出行,只有三十来人,三四辆车子,其中二十人还是朝廷专门派出的骑马侍卫,便也显得寻常了。

    不过,太尉毕竟是太尉,这种冷清感很快就消弭殆尽先是街道上的一队巡查兵丁和更夫所属的察觉到了刘虞的仪仗,便匆匆前来护卫,队伍一跃变成了四五十人的规模,而且灯火也明显多了起来;然后等到了未央宫北阙大街上,又相继遇到了几乎类似状态的司空杨彪、司徒赵谦、光禄大夫黄琬、谏议大夫种邵等人,几位朝廷重臣聚到一起,队伍不免变得更加庞大。

    太尉在前,司空、司徒在后,两位准三公待遇的散官大夫再于后,队伍浩浩荡荡也有四五百人的规模。

    但这一切都在未央宫北阙正门前戛然而止。

    虎贲军打开宫门出迎,不要说路上碰到的巡视兵丁了,便是随行的侍从、属吏们也纷纷止步,只有几名重臣本人在虎贲军的接应下进入到了宫内,并往尚书台而去。

    “今日应该不会出事吧?”甫一踏入宫门,司徒赵谦便不由蹙眉。“这天色未免黑的太过了些……”

    “应该是要下雪,所以天色阴沉,不碍大事的,太阳出来终究会亮堂的。”司空杨彪随口而应。“倒是令弟伤势如何,听说因为司徒嘲讽后将军,结果被后将军抓去打了三十鞭子?”

    “没大事。”赵谦愈发蹙眉不止。“我们家乃是公认的蜀地蛮子嘛,素来不怕挨鞭子,倒是后将军的跋扈……”

    赵谦话说到一半缩了回去,立即引起了身后谏议大夫种邵的好奇:“后将军的跋扈如何?司徒也觉得有些过了吗?”

    “恰恰相反,我总觉得后将军的跋扈有些虚浮。”赵谦边行边正色而言。“之前咱们有猜测,说是后将军此举其实是受了卫将军之意,专门借他手清理长安的,可从舍弟一事来看,倒有些像他私人擅自为之……莫说没有胆量直接对付我,便是于我弟都不敢真的动狠手,只是寻些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之人报复私怨,这哪里像是真得了卫将军授权?而想当年桓帝、灵帝时的司隶校尉,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哪个不是动辄便可对大臣抄家灭族?我当日还以为我们成都赵氏要亡在这长安城内了呢!结果,居然只是打了我弟弟三十鞭子就送回来了。”

    种邵一时若有所思,其余几人也都一时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很快就被刘虞的一阵咳嗽声打破。

    “伯安,稍微注意点身体。”等刘伯安咳嗽完,光禄大夫黄琬也是不由叹气。“你年纪比我还小,这也是当年灵帝指认你为辅政宗室大臣的缘故,怎么这些年一日日反而身体不如我了呢?”

    “让光禄大夫见笑了。”刘虞赶紧正色道。

    “黄公这话倒是有些不公了。”倒是身侧司空杨彪此时插嘴说了句公道话。“若非为此辅政,如何见老?”

    众人纷纷苦笑。

    话说,宫中道上,几位汉室重臣之间气氛如此和谐,一来,乃是因为公孙常年在邺下压迫,逼得他们多年来不得不报团取暖;二来,却是他们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桓灵以来的大部分极端政潮且不提,连董卓之乱都经历过了,那此次所谓‘大变’在他们眼里其实也不是个事。

    就这样,等到几位重臣步入尚书台那一刻,天色终于微微明晰起来,而与此同时,建安五年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花也如约落地。

    “卫将军偷袭南郑不成,仓促败退,路上遇到一群麋鹿冲击军阵,一时失去踪迹?”尚书台内,刘虞听完执勤尚书杨密汇报后,不由觉得荒谬,便环顾左右。“诸位,自古以来你们听过类似的事情吗?”

    “这也太过奇异了!”身为杨密的族兄,司空杨彪也嗤之以鼻。“偷袭南郑不成或许是可能的,毕竟卫将军彼处只带了一万兵,南郑又是名城,可麋鹿……诸君以为如何?”

    “能如何?”刘虞来之前便有了定论,此时更是毫无疑虑。“我以为这十之**是卫将军故意炮制的假军情,专门诱惑长安城中人心的……诸位想想,人心历来思定,再大的风波过上三四个月若不再起第二次波澜,那便会渐渐平定;但反过来说,上次的事情要是过去不久便再出事,说不得便有些人为之所动了,因为他们之前刚刚动过一回。”

    “只是着若是卫将军所为,他为何要行此事呢?”黄琬认真询问。

    “还不是因为时势不同了。”刘焉不由叹了口气。“诸位,你们想一想……汉室、天子、公卿,如今于卫将军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尚书台内,刘虞的专属公房中,几位重臣齐齐变色。

    而刘虞也干脆直言:“其实讨董之时,关东以袁绍为首,便有重行废立,或者摒弃关西朝廷之语,这也是袁绍的最大罪过……彼时,其实就已经有不少诸侯视朝廷为累赘了,或者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过来说,卫将军讨董、破袁之前,以一个边郡世家子之身,其实是不为天下士人所倾心的,所以当时汉室朝廷于他而言便是必须之物,因为没有天子没有公卿,他便没法在声望和人心上压过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拢人才、人心!”

    众人纷纷颔首。

    “等到了他讨董、破袁之后,长安朝廷于他来说虽然还是必须之物,却非致命之器了。”刘虞继续严肃讲解。“那时他主要是需借着朝廷名义推行他的新政,借着朝廷名义羁縻凉州,借着朝廷名义与南方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时天子也未成年,理所当然不会与他争权,长安对他来说典型的有利无害……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数年间咱们和邺下相处反而显得亲密的缘故。可如今呢?”

    刘虞的言语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却多是天下顶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说白了,就是随着公孙的势力一步步稳固,长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开始是没有这个朝廷就硬不起来;然后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关键是不能让朝廷脱离控制,为他人所用;再后来干脆就是利益上的结合,有了不错,没了却也无所谓了;但问题可怕的地方在于,随着天子成年,事端不断,而公孙本人在北方乃至于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统治愈发稳固,这种关系很可能进一步发展……变成所谓长安小朝廷成为卫将军权势路上的严重阻碍!

    那么这个时候卫将军会怎么做?

    好一点,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点,干脆便会想着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场所有人都从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废立,乃至于消灭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却是这几个人根本避无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倒时候奋力一搏便是。”隔了半晌,谏议大夫种邵失笑而对。“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处置?”

    “就止于尚书台。”刘虞心中早有定论。“压下不动,且等元常处的讯息……免得有些人脑子一热,恰好被公孙伯圭给捉住。”

    “可是太尉……”种邵复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贲军,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宫,必然从他那里走,咱们传不传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传!”刘虞凛然对道。“京有喜是公孙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来源他也辨别不清,必然会谨言慎行;而若是消息来源明确,他必然会有行动。届时咱们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种邵和一旁黄琬、杨彪齐齐醒悟。

    是了,尚书台稳住不动,而消息又传出去的话,那必然是京泽这个环节出了问题,而京泽一旦主动传播,十之**就是公孙在钓鱼……这时候反而可以立即约见众臣,给他们作出提醒了。

    事情似乎到此为止。

    不过,众人刚要放轻松起来,却又不免注意到司徒赵谦的神情,后者满脸怪异,一直在盯着那短短一封文书看个不停。

    “赵司徒有何疑虑?”刘虞等人不免好奇。

    “不瞒诸公。”赵谦指着手中文书认真答道。“诸公应当知道,在下曾引兵出散关意图伐蜀,曾在陇上驻扎近半年,对彼处情形颇有所知……我是惊叹于麋鹿二字!若非真的去过彼处,是决计写不出这个说法的。”

    刘虞等人一起愕然。

    因为赵谦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汉中、武都一代的陇上,麋鹿确实是大群出入,而且是足以冲破小股军阵和营盘的!

    那么换言之,这个看似极为荒谬的军报,其实反而格外真实可信。

    “若真是如此,则此事说不得真是天佑炎汉。”杨彪悠悠叹道,却又缓缓摇头。“毕竟汉中乃是炎汉之源头。但这也说不得,只是公孙文琪为了清洗长安而格外用心而已。”

    “不错,我也只是叹一声麋鹿二字罢了。”赵谦也叹了口气,然后扔下此文书,顾左右而笑。“经过那一日,诸位还不能看清吗?没有兵马咱们什么都做不得……而卫将军一旦真有不幸,届时北方大乱,我估计邺下与河北七州会奉其子自保,缓缓图大局,而关中即便不稳,恐怕也只是会被公孙瓒那种人所制,若他当政,朝廷只会更难!说不得三五日就要加九锡了。”

    众人再度黯然。

    “那就静候消息吧!”刘虞思索再三,终于维持了原定计划。“此文书封锁于尚书台……杨尚书,非我之命,不得与任何人言及此事,且静观其变!”

    一直沉默侍立的杨密点了点头。

    但就在刘虞等人刚要起身时,其人忽然开口:“但诸公未至之前,我已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而天子早早有旨意,若太尉与诸公至,还请在忙完公务后往前殿一会……说起来,天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公房内鸦雀无声,刘虞更是盯着杨密许久不动,而半晌,其人方才扭头,却又看向了面无表情的杨彪。

    公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按照卫将军走前布置,天子对外交通,除了三位帝师之外,其余便是尚书、侍中、侍郎,也要经由虎贲军记录认可……你可知道?”司空杨彪在刘虞的逼视下终于缓缓开口,朝着自己族弟质问了起来。

    “自然知道。”杨密依旧不动声色。“所以,昨夜是虎贲中郎将京泽代为转呈;而之后,又是虎贲中郎将本人受命来传旨。”

    舍内众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来。

    而刘虞也心下恍然这些人拉拢了京泽。

    或许是早就拉拢,或许是今日‘麋鹿之变’惊吓到了其人,然后为天子亲自所诱;或许京泽本人是真心投靠,毕竟其舅父是汉室忠臣,或许只是看到军报,一时心神失守,又或者干脆是受命诈降;或许王允、杨密、杨彪,乃至于连赵谦都早就串通一气,又或许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是因缘际会,全被天子蒙在鼓里,今日才醒悟……但不管如何,这些人最起码在表面上拉拢了京泽!

    京泽、京有喜,虎贲中郎将,掌握未央宫戍卫大权,也可能是此时长安城内……不对,可能是此时整个三辅地区最大一股精锐部队的指挥权。

    这个筹码在此时,足以改变大局!

    偏偏公孙瓒还恰好被王允请到城外去了……你说巧不巧?

    “你们这样会害了天子!”刘虞勃然大怒。

    “太尉为何不去亲自与天子当面分说呢?”杨密俯身恳切而对。

    “正有此意。”刘虞即刻向外行去,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说服小天子自己停下来了。

    我是停不下来的分割线

    “董、伏既夷族,王氏归邯郸……天子患之,思无人与谋,乃问尚书杨瓒,瓒荐以前太中大夫王允。时允以罪,居城外不得擅入,而天子居宫中,不得擅出,遂以车载废簏,内王允与谋。时后将军公孙瓒领长安治安事,有王氏仆出首告,未及推验。天子大惧,复问侍中杨瓒,瓒曰:‘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车内以惑之,后将军必推而无验,则彼释疑矣。’天子从之,而车载废簏入城,复出城,皆查无人,瓒由是不疑。”《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八章 时亦犹其未央

    雪花纷纷而落,宛如撒盐,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说宛如柳絮,那就有点脱离现实了。

    而就是在这漫天盐粒之下,太尉刘虞带领一众重臣离开尚书台,匆匆随尚书杨密一起前往未央宫前殿,眼见着沿途虎贲军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却让他更加心忧难耐!

    等来到前殿,其人却又陡然停滞在殿前,因为此处早已经有另一位尚书杨瓒,侍中杨琦、杨众,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将李邵,黄门侍郎丁冲等不少人人在此相候。

    丁冲是曹操的乡人挚友,周忠必然跟刘备关系紧密,李邵是投机客,此番又刚刚失了执金吾一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独华阴杨氏,作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迁后历来受到重用,此番在长安的五名重臣却全都出现在此处。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杨氏在主导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参与同谋。

    刘虞停在殿前,任由头顶盐粒一般的雪画砸在脸上,却只是回头望向司空杨彪……其人目光之中几乎满是失望。

    作出类似动作的,还有司徒赵谦、谏议大夫种邵、光禄大夫黄琬,只不过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绪不是那么明晰罢了。

    而未央宫前殿之前的台阶上,杨彪毫不畏惧的与刘虞还有其余几位汉室大臣对视了许久,早已候在此处的几人则无一人出声。

    没人指责谁,也没人说什么,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最多只能说是政治立场的问题,称不上谁背叛谁,也称不上谁是谁的人。

    对刘虞而言,杨彪只是激进;而对杨彪而言,刘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资格居高临下对在场这些人进行指责的,或许全天下只有俩个人,一个有名,一个有实,而其中一个,正在殿内。

    刘虞心下同样清楚,他看了杨彪许久后,到底还是在一众汉室大臣们的注视下转身缓缓步入未央宫前殿。

    到此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岁的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见到刘虞入内,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却又止步于阶前虎贲中郎将京泽身侧。

    这个时候刘虞才注意到,这个容貌尚显稚嫩,显得极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着他束发仪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带,怀挂六彩天子印玺。

    这幅装扮,尤其是那六种颜色丝带所束的六颗天子印,更是刘虞亲手给对方挂上去的……由于传国玉玺迄今为止都未寻到,所以这天子六玺格外珍重,这些刘伯安比谁都清楚……彼时,他只觉得天子聪明睿智,又已束发,或许将来自己可以撑到天子成年然后全身而退。

    而现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却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阶之下,面色涨红,俨然是心中期待。

    刘虞本想说重话,但看到对方如此,反而于心不忍,便趋步上前,先行行礼,然后方才起身缓缓从容问道:“陛下,臣想问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来历不明的军报,真的就能断定卫将军身死了吗?其二,放一万步说,即便今日陛下即便重新夺得了长安城,又有什么用,将来的事情陛下有长远打算吗?其三,今日陛下身侧之人,劝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够全信吗?”

    少年天子,或者说一身天子冠冕的刘协,见到刘虞态度明确,不由一时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却还是立在那里扶着腰中仪剑振作相对:“太尉有三问,朕自然有三复。其一,朕知道军报是假的,因为那封军报本就是朕让虎贲中郎将伪造的……原文乃是雾中偶然有数千头麋鹿失道,撞上了卫将军营盘,军中捕获甚多,这是被卫将军军中属吏以吉兆的名义写过来的,而朕让他稍作更改也不过是想借此来见一见太尉与诸位重臣。”

    刘虞一时怔住。

    “其二。”刘协继续立在彼处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言道。“朕心里很清楚,长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会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卫将军一起左右夹攻,轻易夺回。甚至虎贲中郎将也早有言语,他最多只能让本部兵马让开道路,放朕出宫,却绝不可能让他们对卫将军刀兵相对……”

    随着刘协言语,新进入的几位重臣不由将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刘协身侧的京泽身上,此人的着实可疑,但偏偏又似乎无可指摘,因为人心上的事情太复杂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刘虞等人质问的话,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条无可辩驳的理由来:

    不想坏了他舅父的忠汉名声;他籍贯在三辅,卫将军的新政影响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卫将军弃用了他,或者这些年被三辅同乡们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从未指望过控制长安,以此来图久远。”耳畔,天子依旧在正色相对。“太尉,早在数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这区区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外,便哪里还有存土可立身?事到如今,随着卫将军兼并凉臧,恐怕连这寸土都难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东走中原,借曹刘之力意图兴复?”刘虞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旋即气愤难制,便指着自己身后立着的周忠、丁冲二人出言质询。“陛下!公孙氏不可恃,曹刘难道就可恃吗?!陛下见过曹操年轻时的行径吗?万事皆不如卫将军,只有浪荡胜之,今日卫将军得势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势,只怕更加跋扈!你以为换成曹操就不会杀董、伏二位吗?恐怕连你那两个王氏表兄也难逃。至于刘备……陛下真以为刘氏宗亲便可期吗?”

    刘协被训斥了一番,又听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红,但还是扶剑抿嘴以对,连‘朕’都不称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谁呢?正如你第三问,你说今日这殿上之人或许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们,又能信谁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于专门在此相候,请你与我同行?”

    说到最后,刘协几乎要落泪,只是强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刘虞也是愈发黯然之余难再出言辩解。

    就在这时,杨彪缓步上前,正式开口了:“刘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决,身为臣子的,只有从与不从而已。”

    “我为辅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们说了算。”刘虞毫不客气的回头而对。“东走中原于汉室大局无益,反而风险太过。所以我非但不从,而且不许!”

    “太尉,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杨彪也严肃了起来。

    “至尊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亦可当国!”

    “少帝被鸩杀,皇室近支一脉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碍,则皇脉断绝!”

    “正为如此,才要此时速行,而此时若走,谁敢动至尊?!”杨彪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问。“公孙相隔千里,跋扈如公孙瓒都不敢擅动大臣,谁又敢动至尊?!便是公孙当面,自承汉臣的他难道又敢弑君吗?!灵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么来弑君,就不怕人心俱丧?!”

    刘虞当即语塞。

    弑君!

    这二字是对于传统儒家士人而言绝对难以忍受的道德污点……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亲眼见过刘协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却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没错,这个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极致,明明被刘虞训斥后还会流泪的少年,却是法理上刘虞的君父,也是公孙的君父,是曹操、刘备、刘表、刘焉、孙策、吕布、士燮、张鲁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杨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统帅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孙又如何?真杀了这个少年,那他这个卫将军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弑君的禽兽!

    可能汉室威德确实已经到了宛如风中残烛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弑君就是弑君!春秋那种礼仪俱丧的时代,赵盾万般无奈,被动反扑之下借其弟之手杀了谥号为灵的晋灵公,结果呢?都还少不了一笔赵盾弑其君,且被儒家认可了上千年。

    何况是今日天下独一无二的共君呢?何况你公孙氏世代为汉臣呢?何况有罪的是灵帝,而当今至尊无罪呢?

    一旦弑君,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可怕?

    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弑父来比较,可若是试想卫将军忽然为了控制安利号而公然弑杀了自己寡母,请问天下人心又如何会从他?清白之人如何会心服?

    到时候这种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无耻之辈,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们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刘虞语塞之际,一旁赵谦终于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觉得如今卫将军不在,无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为如此,若万一有愚人行愚事,卫将军相隔千里也拦不住啊?而到时候,他担上弑君之名,你们这些以至尊为盾的人,昭昭史册难道就会忘掉记上一笔吗?”

    杨彪也为之黯然:“可若不能趁此良机行此策,枯守长安又如何?到了中原,到底是有两位宗室诸侯可以倚仗,若能立足南阳,背靠刘表,策动曹刘,三家平衡之下兴复旧都、关中,则大事或许可成。而留在长安,不过是让至尊以囚禁之身坐等汉室覆灭而已。”

    “这就是你们打算吗?”赵谦嗤之以鼻。

    “我们也知道前途渺茫,但此举到底有一二振作炎汉的可能吧?”侍中杨琦正色而对。

    “可一旦失败呢?”便是几人中最年轻的种邵也忍不住出言驳斥。“届时汉室连自保都难!”

    “留在此处又如何?”杨彪也终于怒气渐起。“坐视汉室如中了炭毒那般,于梦中无声而死吗?”

    “司空说的不错。”争吵之中,刘协握着腰中的天子剑勉力出声。“也请诸位也不必相互苛责……我知道诸位都是汉室忠臣,乃是汉室如今唯一倚仗,只是太尉!”

    “臣在。”刘虞低头以对。

    “这是朕的主意!”刘协眼圈愈发显得红了起来。“朕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东走中原的风险,当日从洛阳迁都至此,朕……我什么没见过?连皇嫂都差点被西凉兵夺走!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汉家威仪尽丧迁都之中,而如今朕这个天子还有可什么傍身呢?家人、亲眷皆无,多少大臣渐渐转投邺下,几位能倚仗的老臣也一日日凋零,而当日北阙大街上那次变乱之后,朝中诸臣又从大略上又与朕渐渐离心,此时留下,只是等死而已,还不如东走南阳世祖帝乡,奋力一搏!不敢说能够效仿世祖力挽狂澜,重塑社稷,但总还有几分希冀可在吧?”

    “是臣无能。”刘虞惭愧跪地请罪。“身为辅政,却不能替至尊维系人心。”

    “朕不怪太尉。”刘协终于走下了玉陛,然后俯身作势去扶对方。“这种局势下,太尉又能如何呢?这也是朕一定要走的缘故……此处真的无汉室半分立足之处……朕今日只有一问,太尉能不能随朕东行?”

    “臣……不能应!”刘虞几乎是顶着平生所受最大的压力,跪在地上奋力拒绝。

    真的是平生最大压力,因为这一次比之之前在幽州所经历的那一次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时可以将一切归咎于公孙的血腥暴力威胁,而这一次呢?

    这一次真的是刘虞发自内心的一次艰难抉择!

    跟对方走了,便是死了,也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大汉忠臣’四个字;而不走,未免显得贪生怕死,而且他心里也确实在眷恋着自己的爱妾,眷恋自己舒适的生活,眷恋自己那个在幽州都已经做到辽西太守的儿子。

    但另一边,如此明显的道德逆差背后,却是刘伯安发自内心的认为东行没有用,不是有错,而是没有用,这种激进的姿态反而会加速汉室的衰亡。

    千古艰难惟一死,但有时候当责任加身之后,有些事情比死都难。

    “而且,臣也是真心想劝陛下留下!”一念至此,刘虞只能奋力叩首。

    刘协万分失望,缓缓站直身来,却也没有怪罪对方:“朕懂得太尉的难处,你不走就算了,但朕心意已决,也请太尉对朕宽宏一些。”

    伏在地上的刘虞几乎要为难到落泪。

    “其余几位卿家呢?”刘协复又看向了其余几人。

    “臣与太尉是一个意思!”一直没吭声,静静看着刘虞背影的光禄大夫黄琬扬声以对。“且恕臣直言,时势不同,人心易变,或许此时陛下东行真能稍得一二宽缓,可一旦局势有变,无论成败,居于虎狼之间而无未央宫与关西些许人心庇护,反而会愈加艰难!”

    “除此之外,太尉身为宗室,有一言不能出口,臣等却可直言。”司徒赵谦也上前凛然相对。“陛下,若是大局为公孙氏、曹氏等外姓诸侯所握,或许汉室还可以靠着不犯错延续一二,可若落到刘氏宗亲诸侯手中,如陛下你反而无足轻重!故此,臣也劝陛下毋要东行。”

    刘协欲言又止,先是缓缓颔首,复又坚定摇头:“诸卿家不愿从朕东行,朕无话可说,但这次朕意已决,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尚书台的公文都伪造了,还说动了这么多位卿家……若不走,朕或许只是继续留在宫中为囚,他们却要全遭毒手!”

    刘虞等人纷纷一滞。

    殿外已经积了一层细雪,汉天子刘协全副冠冕,扶剑而出,杨氏五臣外加周、丁、京、李几名同谋之人一并随从出殿。

    俄而,又有数十虎贲军忽然出现,关闭了殿门,将几名不愿相从的重臣关在殿内。

    天子逃亡,哪怕只是孤家寡人东行,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虎贲军最多在京泽的狐假虎威中让开道路,打开宫门,愿意跟京泽随行不过是几十名心腹罢了,却还需要杨氏的族丁家人在城外相候;董、伏两位美人需要相从,刘辩的遗孀唐姬乃是唯一活着的‘长辈’,也需要作别;天子六玺可以挂在身上,但是其余迁都时搬来的国家重宝,诸如王莽的骷髅头在这种时局下极有意义的东西也要带上;除此之外,虽然杨彪声称他已经买通了武关都尉韩暹,但天子威仪才是此时他们最大的倚仗,所以还需要尽量维持天子仪制。

    等到收拾妥当,却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了。

    于是京泽出面,以卫将军有命,请天子西行武都劳军为名,骗开宫门,刘协终于得脱第一层樊笼。

    但是很快,随着天子仪仗出现在北阙大街之上,沿街百姓住户全都看到,到底还是惊动了城中的亲公孙势力。

    京兆尹韩玄及长安令韩锐几乎同时在慌乱中引兵到达,双方与天子车架在北阙大街武库附近迎头撞上。

    “天子有诏!”京泽全副披挂,扶剑立在天子车架之侧,眼见着二韩尚未来到跟前询问,便立即面无表情扬声以对。“京兆尹、长安令即刻退下,否则立斩!”

    韩玄惊慌失措,韩锐却勃然大怒,当即立在街上雪地之中厉声呵斥:“天子诏何在?可有尚书台版制?如何便要无故斩我等?京泽你受卫将军大恩,奉命保护天子,为何反而放任天子擅动?”

    “不错。”韩玄也反应过来,勉力在街上立住。“卫将军行前有明文书告,天子年少,凡事当有帝师或三公准许;而朝廷制度,凡旨意皆须尚书台版制,天子出行,可有帝师随从,可有尚书台许可?!”

    话音未落,司空兼帝师杨彪,尚书杨瓒、杨密便齐齐从后方车架队列中闪出。莫说韩玄,便是韩锐也一时惊住,暗叫不好。

    而趁此机会,天子车架却在二韩目瞪口呆中径直继续东行,眼瞅着便要越过武库。二韩既无法阻拦,又心有不甘,只能一面匆匆跟上,一面派人去通知前方城门。然而,城防之事如今全属公孙瓒,公孙伯圭又是个骄横的,他不在,下属无人敢擅自关闭城门。

    二韩愈发无奈,只能一边去后将军府通知其家人,让他们速速去寻不知道为何久久不归长安的公孙瓒,一边又匆匆去找公孙瓒的两个心腹,也就是侍中关靖、王门。

    消息送到,王门一个武夫倒还糊里糊涂,唯独关靖算是个智谋之人,心里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他又是公孙瓒的体己人,算是义不容辞,所以听闻消息后丝毫不敢怠慢,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直接一身家常裘袄,戴着狗皮帽子,便独自一人骑马直奔正对北阙大街的东面霸门而去,并直接抢在天子仪仗出现前下令关了门。

    但是,其人在霸门之上,眼瞅着地上积雪越厚,城中黑烟如故,连王门都引着数十兵丁赶到,却始终等不来天子,也是不由心慌如犬。最后,还是二韩派人来告,原来,天子明显是早有准备,仪仗过了武库走到长乐宫的时候忽然向北转弯,然后又从北面的明光宫转向东面,似乎是要从清明门走脱。

    关靖一瞬间魂魄俱散,赶紧又催促王门与他一起下城驰马向北。

    而等到他来到清明门,尚未到达门楼,却发现天子仪仗居然已经到了城门洞前。关士起实在是无奈,只能拽住王门吩咐一番,让后者催促手下士卒打马向前,而他本人却悄悄沿着路边到了天子仪仗身后的大部队中……没错,此时天子的行动早已经惊动了全城,不知道多少公卿大臣纷纷来追,又不知道有多少长安士民纷纷来看。

    临到跟前,王门躲到门侧,自让得了吩咐的骑兵上前,相对应的,天子一行人也俨然注意到了忽然出现的兵马,心中同样紧张。而眼见着这几十骑戴着狗皮帽子,俨然是幽州出身的公孙瓒亲信骑兵却连马都不下便要冲撞仪驾,京泽无奈只能上前厉声呵斥。

    然而,这些士卒不等他开口便轰然笑骂起来,佯做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杨彪等人也纷纷上前呵斥,这几十骑依旧佯做不知,反而笑问车中是否真是天子,莫非是有些人假扮?

    场面一时僵持,关士起也难免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忽然间,随着其中一辆车子的布帘被扯开,天子刘协居然全副冠冕,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数十骑兵登时呆住,然后随着周围看热闹随行的士民,还有那些尾随而来的公卿一起,纷纷失色下拜。

    “尔等欲见朕吗?”刘协涨红着脸,扶剑立在车上,奋力大声呵斥。“朕便在此处!侍中关靖、王门何在?!还有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何在?还有后面的公卿,一并来见!”

    “至尊有诏,传侍中关靖、王门,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速速来见!”侍中杨琦闻言立即奋力大喊。“其余大臣也皆上前听诏!”

    四人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拜谒,而诸多随行公卿也随之上前跪拜。

    “尔等四人为汉臣,却引兵隔断御驾,莫非是要助贼弑君吗?”刘协双目通红,当街先直指四人呵斥。

    “陛下何出此言?”关士起尴尬相对。“臣等实不知至尊在内……”

    “此时知否?”杨彪肃然相对。

    “固然知晓。”关靖仰头转向杨彪,多少寻回了三分气势。“可是至尊为何在此?至尊未及弱冠,擅出京城……”

    “有三公及数位大臣随行,有尚书台尚书随行,有帝师许可,有虎贲中郎将护卫,何谈擅出?”杨彪昂然反问。“什么时候轮到侍中过问三公、尚书与天子事了?”

    关靖为之哑然。

    “可天子到底要去做什么?”韩锐复又抬头质询。“臣等挂念天子安危,可否随行?”

    “尔等各有职司,此事非尔等所问。”京泽忽然缓缓而言。

    韩锐在雪地中抬头冷笑反驳:“天子事关天下安危,谁不可问?且天子擅出京师,却不见太尉与卫将军明言,臣等唯恐天子为奸臣所惑,犯下弥天大错!”

    “谁是奸臣?”就在杨彪等人准备继续反驳的时候,雪花纷纷之下,天子忽然再度出言。“如今动摇汉室江山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卫将军吗?”

    此言一出,包括杨彪在内的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起来。

    “若非卫将军,陛下说不得早已经和少帝作伴去了!”前排其余三人俱皆惊恐,身后赵平、冯芳、张范等公卿也都低头不语,唯独韩锐怒气勃发,直接起身扶刀直对天子。“汉室江山,难道不是陛下父兄与董卓袁绍那些人动摇的吗?而使汉室重整江山,渐复天下二一之地的才是卫将军引我们河北之众所为,连曹刘都不敢否卫将军功绩,陛下却无故归罪于忠臣,何其不智?!”

    “事到如此,何须多言?”天子闻言反而不再发怒,却干脆仓啷一声拔出腰中天子剑来。“卫将军昔日为忠臣,今日不可为逆贼吗?便是董卓当日也不是忠臣良将,一朝得势为祸朝纲吗?且今日之事是我所愿见的吗?卫将军非但眼中素无君父,反而视朕为孽种,连个女儿都不舍,这是何意?非只如此,其人还杀尽朕之近亲,离间公卿、外戚。朕在宫中,每日忧惧,无非以泪洗面,这便是忠臣所为?其人之心,此时道旁路人亦知!何须遮掩?!”

    “陛下到底意欲何为?”韩锐嘴角青筋跳动不止。

    “无他,欲东行南阳,召宗室诸侯勤王而已!”言至此处,天子忽然将手中天子剑掷在对方身前。“就是要与卫将军决裂为敌……卿若以卫将军忠臣自居,今日便可替他斩朕以偿其愿,否则便请让开!”

    言罢,其人复又从身侧京泽腰中拔出另一把剑来,全副冠冕,白刃下地,在雪地中昂然向清明门内而去。

    沿途士卒,还有原本就在跟前的这些追来的大臣,纷纷伏地以对,便是韩锐愤恨难止,却也只是立在那里低头不语,根本不敢捡起地上之剑。

    弑君如弑父,且赵盾故事在前,今日他韩锐可以凭着一股做下大事,反正一条命而已,家人自然不用担心,却不免要让对他有大恩的公孙落得弑君之名。

    另一边,天子被逼到绝境,胆气涌上,非但亲自以天子冠冕持白刃打开通道,待车队出门,迎上杨氏准备好的数百人马后,其人居然又亲自立在最后一辆车上断后……众人根本不敢起身去追。

    然而,乱中变数迭起,就在天子立在清明门外车驾之上,待队伍齐备,准备转身而去时,忽然间门内又有人遥遥呼喊:“至尊莫要东行……”

    二韩、关王,还有不少追来的大臣,诸如赵平、刘松、冯芳、张范等人,即刻振奋……原来,来人居然是太傅刘虞。

    正如天子一旦出面无人敢阻拦一般,刘虞想要脱出宫殿也自然是理所当然。然而,其人之前放弃阻拦,此时又来,俨然是心中忽然有所醒悟。

    “陛下!”刘虞乘车与赵谦等人追出清明门来,就在门外雪地中下拜,颜色焦急万分。“还请陛下万万不要东行……臣刚刚想明白,陛下此行其实是卫将军计策,劝你东行者,恐怕正是卫将军之间!”

    “刘公何至于如此?!”杨彪终于大怒。“我等固然意见不合,但你又何必污我忠心清白?我有此策,乃是当年中原会盟时便起的心意……”

    “我也不知道是谁,但其中必然有间!”刘虞气喘吁吁,咳嗽连连,半日方才出言相对天子。“或是杨氏中人,但更可能是虎贲中郎将京泽或者右中郎将李邵!因为卫将军本意恐怕就是要天子东行,使天子与公卿分裂……陛下你仔细想想,所谓汉室其实非你一人,实乃公卿、天子、都宫、皇陵并存方为汉室……今日至尊若弃长安孤身东行,正是卫将军所求!他兼并西凉,一统北方,天下二分有其一,又怎么会争将陛下本人放在心里呢?那人当面之阻碍,只有汉室而非天子。那人心中所求的,也根本就是汉室肢解分裂,权威再度崩殂。而若汉室权威再度崩殂,至于天子流落在外,其人恐怕反而会高兴,因为省的有朝一日落得弑君之名了!这是臣的肺腑之言,还请陛下莫要中计!”

    一言勉强说完,刘虞咳嗽不断,天子和杨彪也各自微微动容。

    而就在天子刚要再开口之时,忽然间,一支明显从天子这边仪仗中射出的箭矢却忽然非处,众目睽睽之下正中刘虞胸口,让后者登时扑倒雪地之中,血染于地。

    刘虞身后,黄琬、赵谦,还有诸多追来的公卿大臣纷纷色变,韩锐、王门等人更是直接拔刀相对天子仪仗。

    天子和杨彪全然懵住,本能回头去看京泽,却发现对方根本就在身边,绝不可能是射箭之人。再往后看,才发现侍中杨琦面无表情,正缓缓收弓。

    见到天子和族长质询的目光,杨琦依旧从容:“至尊,事到如今,难道咱们还有退路吗?”

    天子和杨彪齐齐黯然,他们如何不知道,此时便是刘虞说的再有道理,也不可能回转的,否则最起码杨氏就逃不脱灭族下场。

    杨氏没有负天子,天子更不能再负这唯一一家汉室忠臣了,于是其人不再犹豫,亲自下令向东而行。

    韩锐本想继续引兵去追,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只是孤身纵马上前,遥遥一箭,仿佛还礼一般,正中断后京泽的肩膀,然后便回身参与救助刘虞。

    白雪皑皑,刘协只带杨氏为主的少部分公卿逃脱东行,而无论此行结局如何,这位少年天子都已经事实上弃公卿、都城、皇宫、陵寝于长安,汉室不免就此分裂。

    我是不能回头的分割线

    “建安五年冬,汉天子为杨氏所惑,弃公卿皇陵东行,太尉刘虞阻于清明门,天子不听,使侍中杨琦发矢而对,杀帝师、太尉领尚书令、宗室顾命大臣虞于门前。虞既死,长安立起大雪,三日不止。”《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九章 伏清白以死直兮

    刘虞并没有立即死去,因为他胸口所中的那一箭明显是留了分寸的,射箭之人并没有施展全力,而且非常偏,更不可能是什么脏箭。

    实际上,从医生赶到施展紧急救治,然后成功取出箭头,到他被抬回家,一整天的时间里刘虞都一直保持着清醒姿态。

    其人一边安抚一众如同丢了主心骨一般的公卿大臣,一边又要求韩锐等人保持克制,同时还严厉敦促关靖一定得劝住公孙瓒,不得擅杀滥杀,并让人去寻此时应该是去递解军粮的钟繇元常……甚至,等公卿们将要离开之时,他还不忘叮嘱黄琬替他写信给辽西的长子刘和,让后者不必担心;公卿们走后,他还不忘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妾室。

    考虑到冬日伤口不易感染,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的刘伯安应该能熬过来。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小事,那就是刘虞整个冬天都咳嗽不止,这个小毛病撞上胸口的箭创后起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负面作用断断续续的咳嗽使得伤口难以愈合,而伤口不停撕裂带来的剧痛又严重影响到了他本身的抵抗能力。

    而仅仅是两三日内,这位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辅命大臣的身体就开始剧烈恶化,发烧、伤口红肿,最后伤势到底是蔓延到了咳嗽时必然要牵扯的肺部,其人开始咳血,然后时不时的面部痉挛……

    这下子,所有有战场经验的人都变得沉默或者惶恐了起来。

    须知道,往前六年,这种情形在对在长安久居的人而言已经很少见了,但更早之前,这种事情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熟悉,大家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听妇人之言。”一阵剧烈的咳嗽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撕裂性剧痛后,斜靠在榻上的刘虞终于再度恢复了神智,言语也变得通顺起来,却当先提到了一件事情。“我刚才都听到了……此事极为荒谬!想我为辅政大臣,不能早早发现这件事情的首尾,让事情消弭于无形,已经很惭愧了,又怎么能为了我一人而让整个长安城停下用煤呢?刚刚下了雪,不让烧煤岂不是要冻死人?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损我最后一丝德行。”

    听得此言,原本就很哀切的刘虞妾室只能继续抹泪,立在最前方的黄琬则情难自已,只能点头,而其人身后,赵谦、士孙瑞、种邵、马日,还有面色极为难看的公孙瓒也都无言以对。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赵平、冯芳、张范、韩玄、傅干、射坚、金旋、张昶、淳于嘉等人,都只能等在外间,竖耳倾听罢了。

    “有几件事情,有公有私,趁着长安城中几位要紧人物,还有仅有的几位私交都在,请务必替我记录一二……”刘虞说到一半便不住咳嗽起来,面部表情痛苦至极,偏偏周围人却毫无办法,便是那侍妾也只能带泪为其勉强擦拭而已。

    而好不容易等他咳完,众人却愈发肃然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刘伯安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隔着一堵墙,号称亚圣张昶更是亲自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当先一件事……我死乃年老体衰,所谓天命也,非只箭伤所致……不可罪杨侍中。”刘虞躺在榻上缓缓而言。

    但此言一出,莫说黄琬、赵谦即刻怒目,种邵、士孙瑞、马日一时大悲,公孙瓒一时冷笑,便是隔壁记录的张昶,都愤然将写了半句话的公孙纸扯下,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但只是一瞬,叹了一口气后,张昶还是低头重新录入此言。

    说白了,刘虞不是在为杨琦开脱,而是在为天子开脱。

    大家又不是蠢货,当年晋灵公要杀赵盾,赵盾逃走,其弟赵穿引兵杀晋灵公,最后史家是怎么记的?还不是赵盾弑其君!

    政治事件中,责任人只能是某个派系的政治领袖,而非是某个执行人,这个道理早一千年中国人就知道了。

    同样的道理,反过来说,天子只要在三辅死了,那就是公孙弑君,盗匪杀的、曹操派人刺杀的,半路上冻死、饿死了,那也是公孙弑君,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刘虞的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尽量堵住公孙的嘴,防止后者利用他的死过度发挥罢了。当然了,也算是尽了一个汉室忠臣最后的忠心了。

    “再一件事……”刘虞斜靠在榻上,目光越过黄琬等人,定格在了公孙瓒身上。“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一定要等卫将军回来,最起码要等到御史中丞(钟繇)回来才可处置,万万不能擅自杀人。”

    公孙额头青筋乍露,却避口不应。

    但黄琬、赵谦、士孙瑞等人,却纷纷颔首,隔壁诸位大臣也大多应声。

    无奈之下,公孙瓒只能一时干笑颔首:“且听太尉之言。”

    “还有一件事情,乃是专门告诫子琰兄的。”刘虞身体难支,见到公孙瓒点头便不再计较,而是望着身侧挚友黄琬,诚恳而言。“子琰兄往荆州、益州一行后,回来对刘焉、刘表二人嗤之以鼻,其实我一直不以为然,但却畏惧子琰兄为人,不敢直言,今日勉强一劝……”

    “你说。”

    “昔日卫将军在渭水有一言极善……治世之能臣到乱世自为枭雄,乱世之枭雄到治世自为能臣。”刘虞勉力劝道。“刘景升、刘君郎二人固然可恶,但若是我们换位处之,恐怕未必比他们做的好,他们居长安,恐怕也要骂我们有负汉恩……时局在外,人力何堪?今日之忠臣,明日之逆,都是时局作祟,何必苛责于人?”

    黄琬本欲说天下事论迹不论心,以此来驳斥,但瞥见对方希冀眼神后忽然醒悟,刘伯安哪里是在给刘表、刘焉做辩解?分明是在给他自己做辩解……临到此时,这位当朝太尉只觉得自己不够称职,不能阻止之前的事情,所以心中有愧,便本能借此来为他自己辩解。

    一念至此,黄子琰几乎要脱口而出,问问对方都要为汉室送命了,还有什么可惭愧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强行咽下,只能微微颔首。

    刘虞放下心来,继续言道:“至于其余的事情,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但想来想去都觉的无用……以前的事情,我身为太尉不能处置妥当,以后的事情,我多说也无益,便交给诸位与卫将军一起商量去吧。”

    一墙之隔,公卿大臣中颇有几人明显欲言又止。

    “至于私事,其实只有一件可说。”刘虞瞥向立在床头的爱妾,一时苦笑。“我妻早死,只有此妾阿梅常伴左右,早该扶她为妻,但我唯一嫡子刘和却因为眷恋生母,多为此不顺,这才拖了下来……我死后,请子琰你们几位务必帮忙看顾阿梅,待我子来奔丧,若能说动于他,便让他以母事之;若不能,请你们务必替阿梅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嫁妆从我遗产中来出。”

    众人闻言愈发黯然,那唤做阿梅的妾室也是泪流不止,而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则纷纷即刻应许。

    刘虞知道这些人一诺千金,立即便放松了不少,于是缓缓再言:“还有一言,请诸位替我说给我子刘和……听说前年卢子干身死之前,专门有言让卫将军转告其子,说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深以为然,且敬佩万分。但今日我尤其要多说一句……勿以时穷而忘节,勿以势起而乱性……稍微得势,便忍不住贪图享乐,一朝困顿,却又只想着畏缩起来,模糊处事,如此为之,结果就是人家卢子干死而无愧,其子将来可以仿而效之;但我刘虞却只能引己身为戒,让做儿子的不要重蹈覆辙……这大概就是贤人大儒与俗人之流的区别吧?”

    后舍里间、外间,俱皆雅雀无声,唯有张昶运笔如飞。

    “就是这些了。”刘虞说完最后几句话,宛如抽掉了一口气一般,瘫在榻上。“望诸位务必帮我记一记。”

    众人刚要答应,却又见对方再度咳嗽连连,痛苦难耐,也是多有于心不忍,便告辞而去。唯独黄琬多留了一会,让张昶将刚刚刘虞言语誊抄了两份,又安慰了那个早已经哭得听不进话的阿梅几句,这才转身告辞。

    一日无言。

    第二日早上,风雪已停,长安城县寺之内,之前大出风头的长安令韩锐早已经恢复了正常姿态其人正在敦促手下几名县尉清扫积雪一事。

    “本县知道此事难……谁让长安的大街这么宽呢?谁让长安这么多宫殿、衙署呢?谁让此处不像其他小县小城,让各家住户清扫门前雪便可呢?”韩锐面带嘲讽,冷笑姿态明显。“可反过来说,为何天下独独长安、邺城是四个县尉呢?为何独独这两个县的县吏如此之多呢?”

    “主要是天冷,下面人也辛苦。”一名县尉无奈诉苦。“再加上人心不稳……”

    “天冷?天冷更该干活!人心不稳更改沉下心来做事!”韩锐愈发冷笑不止。“我告诉你……信不信,将你们这群比之他县多出来的县吏俸禄拿出十天的份额,换成粟米,就在北阙大街上煮粥,扫雪换粥,那些巴不得能在冬日给家里省上一顿饭钱的人一定能替我把长安城这四横三竖七条大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不会与我抱怨冷不冷,更不会与我说心稳不稳……”

    四名县尉噤若寒蝉。

    而片刻后,其中一名忽然若有所思道:“县君,属下刚刚想起来,之前县寺内结余了一批煤炭放在西城外的都亭,这在冬日是硬通货,我若寻个西市的商家购入其中大部,换些粟米,然后于道口煮粥,岂不能正能如县君所言那般,轻松清扫城中街道?”

    韩锐戏谑反问:“既如此,四位还在此作甚?”

    四名县尉如遭大赦,赶紧转身而去。

    至于他们身后复又传来县令声音,说什么‘虽说天寒地冻,可人家天子和两位美人都不在乎,说不得就在野外挨冻,一群县吏反而摆谱’之类的话,那就更要假装听不到,然后快步离去了。

    不过,仅仅是片刻,一名县尉便去而复返,并恭敬在堂上行礼:“县君……大尹派人来请,让县君你速速去一趟太尉府,说是有公务!”

    韩锐一时疑惑……刘虞身体恶化他是知道的,但是双方层次毕竟差距太大,也轮不到他去太尉府如何如何,当然了,也只是一时疑惑,毕竟那一日韩锐表现的太过,刘虞时日无多,怕自己利用长安令权责再多事,所以专门再叫过去叮嘱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等到韩锐匆匆赶往太尉府,进入院中以后才发现事情有些严重了整个太尉府外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甲士,而内里却已经聚集了不少身份贵重的公卿大臣,但却个个面色悲戚,甚至已经有府中属吏开始戴孝了。

    韩锐目瞪口呆,来不及行礼便与迎面而来的京兆尹韩玄私下相对:“府君……照理说太尉应该还有七八日可捱吧?”

    韩玄立即点头,复又摇头,然后赶紧拉着韩锐到一旁侧廊之下,压低声音相告:“是炭毒!”

    韩锐心下恍然,赶紧点头,却又立即摇头不止,动作俨然和刚刚的韩玄一模一样:“府君!炭毒这种东西乃是邺下专门发册子说过的,如今天下人尽皆知,煤炭大行之后咱们长安城中也见过事例,没理由太尉府会不知道不预防这种事吧?”

    “是有人故意为之。”京兆尹韩玄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

    韩锐是真的目瞪口呆了:“何人敢为此事?!”

    “是太尉身边人,那位梅夫人。”韩玄有些无力的答道。“多个太尉府仆从都能侧证,其人索要炭盆、上好木炭、关窗,都没瞒着人。”

    韩锐稍作思索,仰头一叹:“梅夫人是好意。”

    “谁说不是呢?”韩玄跺脚道。“太尉眼瞅着是不行了,只是每日咳嗽遭罪,谁都知道是好意……可着毕竟是杀夫,还是妾杀夫!而且若是寻常案件倒也罢了,但太尉之死,在此关头,事莫大焉!你想想,太尉只要活着,哪怕人人都知道他要死,城中公卿都还有主心骨,完全可以接上元常公回来!可此番一去,若是不能交代清楚,局势立即就要不稳。”

    “此事确实麻烦,偏偏其他人可以躲开,咱们却躲不掉。”韩锐连连点头,然后复又询问。“梅夫人人呢?”

    “自然是一同殉死。”韩玄干脆答道。“尸首都在里面,几位大臣都去亲眼看了,个个哀凄难止。”

    韩锐再度愕然。

    而其人思索许久,却又心中稍有所得,于是再问:“敢问府君,此事之实情还有谁知道?”

    “其实太尉府中的属吏,还有几位入房去的公卿应该都能隐约猜到,但都没有说话,只是让我们来查……我现在是问清楚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去与那些公卿说!”

    “要属下说……”韩锐忽然靠近对方言道。“太尉本就是死在天子弓矢之下,这是天子弃长安公卿宗庙,是天子失德的明证!如何能强行将其身死加于一个殉死的妇人之手?我辈受卫将军命守长安,出了之前的事情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能让此事再生出多余文章?”

    韩玄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不答:“长安令说的极是!只是有些人哪里未免不好交代?”

    “谁哪里?”韩锐立即发问。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一个光禄大夫黄公。”韩玄认真思索后正色以对。“太尉与……与杨彪之后,司徒赵公偏偏是个没有支撑的蜀人,所以明显就是黄公来领袖朝中公卿。而且从太尉私交上来说,也明显是黄公最佳,昨日太尉召集众臣交代后事,也全都是以黄公为主,甚至还托付黄公替他照顾梅夫人。”

    “那就好办了。”韩锐即刻作答。“正所谓法理不过人情,黄公既然跟太尉私交甚笃,又怎么会忍见太尉死后还不清静呢?又怎么可能不懂梅夫人的好意呢?而且梅夫人主动殉死已经足够从道义上堵住人的嘴了。所以咱们佯做不知,就说太尉昨夜箭创发作,夜间亡去,梅夫人伤心欲绝之下,烧炭自尽!这样的话,对太尉身后名,对黄公这些太尉私友,对咱们收尾处置,对卫将军……都是极好的结果。府君去跟黄公说,我去跟那些府中属吏说话,”

    京兆尹韩玄迎着长安令韩锐锐利的目光沉默片刻,旋即颔首离去,其人哈出的白气在雪后的严冬中格外明显。

    而果然,韩玄装模作样告知了黄琬等人所谓‘事情真相’以后,难掩哀伤之意的几名最顶层公卿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态,俨然是从心中默认了这种处置方式。而等韩锐对着那群属吏当众说出那番明显扭曲了事实的言论之后,出乎意料,也并没有任何人质疑。

    太尉身死,兹事体大。

    随即,京兆府和长安县的属吏们,冒着雪后行走不便的交通困境,将太尉的死因,几乎是以公告的方式用讣告的名义贴在了各处亭驿、官舍、义舍、酒楼处……一时间,人人皆知,太尉被天子下令给射死了。

    很多人,根本就是先知道太尉之死,再知道天子弃关中东走的事实,而且还不是还于旧都,是独自领着几个大臣去了南阳。

    消息彻底毫无遮拦的传开,但结果和影响却极度出乎意料。

    底层的百姓和基本的官僚体系根本没有受太大影响,这是当然的……经过数年的调整,长安-邺下体制中,真正控制住九州民政、军政和基层官僚体系的自然是公孙的邺下方面,只有真正的‘大事’才会从未央宫尚书台走一遭。

    而如今天子也好、太尉也好,这种注定带有政治剧变性质的事件最多只是百姓和下层官僚们的谈资罢了。

    可另一方面,从长安汉室朝廷的角度来说,天子走了、太尉死了、司空跑了,就连尚书仆射王朗都不在,在长安得以稳定运作六年的的汉室朝廷,还有已经被大家广泛接受的长安-邺下双重政治体系基本上已经无以为继,这无异于天塌了!

    这个时候,汉室朝廷体制内的寻常公卿大臣们变得惶恐至极,却又不敢也不愿,或者干脆说根本不可能放弃一切去追随天子往南阳,因为那种扔下一切的不确定性让经历过一次迁都的汉室大臣们根本难以接受;再说了,数年内,他们已经在长安、关中扎下了根!甚至很多汉室朝廷的新锐根本就是三辅子弟中涌出的。

    这种人,怎么可能抛弃长安?

    于是乎,如此情形下,太尉刘虞的死就成为了他们道德层面上的最大倚仗是天子负长安,负宗庙,负社稷,负三辅,负公卿,负太尉!

    而天子既然如此失德,那就怪不得他们了。

    毕竟,只有如此想,如此说,他们才能继续立足于长安,安稳的过日子。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论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譬如那些头部公卿,当日在城门口亲眼见到那一箭时固然惊愕,但还没到愤怒的程度,可是等他们亲眼见过刘虞死前的痛苦之后,见到刘虞的妾室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终结刘虞的痛苦之时,从黄琬、赵谦以下,基本上都已经带着一种无言之愤懑了。

    一个汉室老臣,可能私德上稍微有点爱享受,可能意志上不是那么坚定,但自古论迹不论心,此人以汉室宗亲之名,辛苦维持汉室大局六年有余,却居然只换来了当胸一箭,换来那种痛苦,最后逼得他的夫人用那种方式终结他的痛苦,谁不心寒呢?

    就这样,得到刘虞叮嘱的公卿上层在一种切实的愤怒与感慨中保持了沉默,几乎是任由中下层和三辅出身的汉室官吏们以一种鼎沸的姿态出言指责天子负天下。到了后来,甚至发展到有人争先写匿名文书贴在各处布告栏上指责天子和杨氏的地步,宛如当年桓灵之时的太学生运动一般……

    而与此同时,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开始前所未有的期待卫将军公孙能回来重整秩序。

    既然天子已经放弃了长安,长安这里就需要一个人来将其重新使用起来,否则长安的这些人岂不是没了存在价值?

    到此为止,局势终于以一种完全可预料的方式变得不可控起来。

    换言之,刘虞终究是没能阻他担心的那种情形,或者说,他其实早明白这一点,只是死前尽人事而已。

    而就在这种氛围之中,公孙瓒则在长安城城门校尉所属的诏狱中再度召见了一名犯人。

    “太尉死了。”公孙伯圭立在牢房的栅栏前,冷笑而对。“他本就有咳嗽的毛病,却又胸口中了一箭,以至于死象凄惨。”

    “我听狱卒提起过此事。”对面牢房中,一身材高大之人,穿着脏腻的锦衣盘腿坐于稻草之上,闻言一时黯然。“但君臣之间的事情,哪里是你们这些人能懂得?刘公心里一定不会怨恨!”

    “不错。”公孙瓒即刻颔首。“刘伯安死前有遗言,明言此事不当归于杨琦……但压不住长安公卿大臣们为之愤愤然而不平。足下知道吗?已经有人开始私下联络,准备请我那族弟进位为王了!而且参与之人多是汉室朝堂旧臣。王子师,我就问你,你和杨氏策划天子东行之时,真就没想过这是我那族弟的计策吗?”

    “不过是你们故意引而导之罢了。”狱中之人,也就王允王子师,闻言面色稍微一滞,但还是立即摇头。“我辈忠臣孝子,怎么可能跟你们这些心思诡谲之辈相对?而且反过来讲,天子东行,固然是遂了公孙心意,却也多少是逃脱了樊笼,中原义士在彼,汉室大局有望……只能说相互之间顺水推舟罢了!”

    “这就是你的愚蠢之处了。”公孙瓒负手摇头不止。“想来也是我那族弟计策能成的根本缘故了……王子师,你割据过地方吗?”

    王允略显不屑的瞥了对方一眼,根本没有作答的意思。

    “我割据过。”公孙伯圭以手指向自己。“那种威福自为的滋味,什么忠臣孝子都不管用……你怎么就能愚蠢到以为中原诸侯能为你们所制?!”

    “那是你们公孙兄弟边鄙出身,不读经文,不通大义,所以自己无耻而已,何必以己推人?”

    “我无耻?”公孙瓒愈发摇头。“刘伯安、黄子琰、赵彦信都知道的事情,而杨文先再不济也知道不能入曹刘之口,而是要在南阳分而治之,怎么到了你这里居然如此天真?当年黄巾之乱趁机诛宦之时,我那族弟曾与我写信,就说你天真,但没成想当年吃了那么一个大亏,你只学会了隐忍,别的依旧没有长进!”

    “事到如今,足下来寻我,只是为了显摆吗?”端坐于牢中的王允终于不耐。

    “非也。”公孙瓒忽然敛容以对。“原本刘太尉有遗言,应该等我那族弟回来后再处置足下……但我心软,趁着外面乱作一团,无人理会足下,提前来送足下上路!足下须知道,以我那族弟玩弄人心之手段,指不定还要拿足下怎么样呢。届时足下个人如何不说,再坏了汉室威德,可就不好受了吧?”

    “彼此彼此。”王允昂然以对。“足下如此愚蠢,等令弟归来,岂不是最好的替罪羔羊?说来可笑,以足下的名头和身份,被令弟玩弄于大局之中倒也罢了,居然也被我一个庶人玩弄于小道之内,区区装模作样,奉承于你,你便洋洋自得,以为得势,至于错失大局……端是可笑!”

    公孙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他被请到城外,然后就是眼前嘲讽他的这个人,对他卑躬屈膝,尽力奉承,以求起复,他居然信了,而且还随着对方从城外庄园转到西面山中,连日不返。

    说白了,美食美酒美女倒也罢了,关键是王允一个公认的昔日汉室大臣之首,对他如此卑躬屈膝,实在是让他这个骤然重新获得权力之人欲罢不能。

    而此时想来,这些却是他决不能忍受的羞耻!

    “多言无益!”一念至此,公孙伯圭不免面目狰狞起来。

    “正是多言无益!”王允昂然以对,并以手指自己之胸。“忠臣孝子在此,边鄙逆贼来杀!”

    公孙瓒再也忍受不住,直接一脚踹开狱门拔刀起,临到对方跟前却又一时停住,反而冷笑收刀:“险些中你计策,我何必一刀与你痛快?诏狱之中自然刑具齐备,将你寸磔而死,岂不正好?”

    “正是岂不正好!”王允依旧昂然端坐,却又抬头看着身前之人面露嘲讽。“届时也好让你这边鄙逆贼闻闻忠臣之血是否甘甜……当日王甫伏诛,我亲口所尝,其血腥臭难制,就是不知道足下之血到底有多臭了!可惜,可惜!”

    公孙瓒气血上涌,再难自抑,直接一刀拔出将对方从脖颈上砍翻。

    血水四溅,王子师自然身死难救,而公孙瓒却也躲无可躲,被喷了一脸血污,然后立即醒悟,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对方激将之计。

    不过,事到如今,其人也只能一口唾沫吐出,暗骂一声而已:

    “忠自忠矣,可天下哪里来的甘甜之血?”

    言罢,其人兀自扬长而去。

    且不提长安鼎沸。与此同时,长安西南方颇远的菟和山,出逃的天子一行人终于也被积雪所阻,不得已暂时停在了一处山坳内,以作稍歇,并让尚书杨密去武关联络韩暹。

    “至尊,积雪太厚,极难生火,也不敢生火……而别的倒也罢了,干粮毕竟充足,只是饮水一事,唯有些许雪水以牲畜体温化开,或许可用。”肩膀还裹着麻布的京泽下拜,单手奉上一陶壶。“这是已经虑干净的雪水。”

    天子情知这也是不得已之事,便缓缓颔首,然后接过陶壶,准备饮下。

    然而,壶到口边,这位少年天子忽然瞥见对方肩上血渍,复又想到当日刘虞扑于雪地之中,血水与雪地相合,又因为血水、雪水同音,竟然一时难以去饮,反而用稚嫩的声音感慨一叹:“不知道太尉是否安好,希望不要怪我……而王子师又能否逃出,与咱们相会于南阳?”

    此时此刻,天子一行人居然都不知道刘虞已死,王允亦亡,而为此事,汉室寥寥尚存之忠臣,少了却不止两个。

    我是忠臣的分割线

    “天子昏悖,杀帝师于城门,弃百官于长安,遗宗庙于荒野,废社稷于一朝。至于天下无主,国家乏统。是曰:国不可一日无主。又曰,近皇室凋零,至于无续。再曰:‘天地之大,岂独一人一姓氏乎?’今,卫将军、都督九州军政事、蓟侯,仁孝感于天地,威德加于海内,或曰,当进位为王,代掌国事,以安众心。”《请立卫将军为燕王致使后将军函》.射坚

    ps:感谢江南南丶、潇潇、寒门、魔王完梦、老周、七岁、禅龙2、阿越、终究是梦一场啊、小紫菜爆炸、泽叔、545热、黑冰科技、乐燕山、先进性建设、mldkq、雨后出勤率高、小小萌新一枚、紫虞阑珊、知不行、七楼房客、离亭笙歌、闲酱菜、野旷雪寂、熊行天下、volksong……等等等等对大娘的打赏!

    之所以等等等等,是因为再往后我就看不到了……尴尬……总之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就是了!为了公孙大娘生日,我居然爆更了!

第二十章 岂余心之可惩

    连日风雪,注定要严重迟滞这个时代的交通与信息传播。而这个天象,俨然便是天子一行人东行,或者说东南行中的又一个严重阻碍了。

    一开始只是下雪还好,杨氏几乎全族出动,做好了所有准备,百年大族一旦全盘出动是何等恐怖?物资、人员、牲畜车辆都不缺。就连两位美人都有杨氏的家属亲自伺候着,沿途更有人做好准备。

    所以,天子出逃的前三天除了速度受限外,走的还是很顺当的。

    但是,等到他们来到东南面菟和山一带后,却陡然陷入到了困境山南、山北是不一样的,山南地区的雪很薄,而且雪停的也快,道路除了一条主要的通道外未免有泥泞化的趋势,可唯一一条主要通道,也就是著名的商洛通道却又过于明显,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对此,虎贲中郎将京泽建议就直接走大道,因为前面距离武关只有一个商县和两三处并不能遮蔽全部通道的小关卡,加快速度,过去就过去了。

    但是杨彪等老成人纷纷对此表示疑虑,他们认为这些小关卡是很致命的,其中守将都是低级军官,是天然更与卫将军那边亲近的底层武人,一旦其中有几个二愣子,那至尊的性命谁来保证?

    须知道,如今这一行人真正做主的必然是杨氏,那么杨彪等人既然疑虑了,自然就没有什么京泽的话语权了,也自然就不能从南面大道走了。

    于是乎,天子一行人理所当然的选择了从菟和山北面积雪很厚的小道走,于是乎,这么一群平日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公卿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山间北风呼啸与道路积雪结冰。

    后面几日,着实辛苦,区区一座菟和山,牲畜就累死了七头,车驾就摔坏了四辆,连王莽的骷髅头都被压坏了下颌一角,只能到南阳后看看能不能用金子补上了。

    至于死了几个杨氏奴仆,那在近五六百人规模的出逃团队里,就更是无法避免的了。

    而更要命的是,严重迟滞的速度使得天子一行人愈发担忧起了追兵的可能性,为了防止被人乱刀砍死在山峦里,到了后来,这么多人却连火都不敢生,只能喝雪水吃炒饼。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天子的表现极为出色,在意识到明显是杨彪对路线的选择犯下了大错后,这位少年天子并没有埋怨谁的意思,反而解开六玺、脱掉冕服,换成寻常衣物亲自下车步行,甚至还象征性的参与推车,对食物和饮水更没有半点抱怨。

    少年天子的种种表现,让杨彪惭愧之余几乎老泪纵横,更是对将来南阳之行多加了两分期待。

    而这一日下午,有赖于天子的威德护佑,有赖于一行人的众志成城,众人终于从北面小路走出了菟和山,来到了武关身后的商洛通道边,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自然不必多言,杨琦和京泽先行一步,领着后者那几十名心腹精锐虎贲军甲士去武关联络韩暹,而天子等人便在山南一处已然化雪的山坳里稍作休整,等二人回来接应。

    不料,等到夜间,二人尚未回归,车队中却忽然生乱。

    “何事?!”少年天子被刀兵声与火光惊醒,一时慌乱。“追兵赶到了吗?”

    “至尊稍安勿躁。”右中郎将李邵浑身狼狈,不顾帐中尚有伏美人,直接持白刃来到帐中汇报。“并非是追兵,乃是一些杨氏家仆不欲东行,想要抢劫财物离去,之前在山北雪地中不好动手,此时见到大路,又见虎贲中郎将引甲士离去,便生了歹心……不过几十人而已,杨公正在处置!”

    天子微微颔首。

    而李邵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天子身后的伏美人,不免尴尬,便主动告罪离去,然后端坐着守到帐外,端是一副忠心耿耿的姿态。

    伏美人见到如此,这才伏着天子肩膀小心开口询问:“至尊,应该无事吧?”

    帐外火光重重,乱成一团,原本就和衣而睡的刘协回头勉强一笑,却一言不发,只是学着帐外李邵的姿态持剑端坐而已。

    能说什么呢?刘协虽然是个少年,可毕竟经历了许多事情,又到了十六岁,而且得益于长安汉室宫廷制度的保护,完整的接受了基础教育(束发读书更多是指制度上的建设),有些东西虽然不说,却非不懂。

    譬如说下午京泽为什么一定要引那几十名甲士去寻韩暹?其实根本不是京泽的意思,而是杨氏依旧信不过京泽,想趁机夺得天子身侧的戍卫权而已。

    这不是什么恶意,这种时候说争权夺利未免可笑,而是真的信不过京泽,这一点刘协心里非常清楚。

    再如现在,李邵的表现也多少有几分做戏的姿态,真要是忠心耿耿的话,上去拼刀子啊?但反过来讲,这个时候若非李邵守在帐外,刘协和伏美人恐怕也不能心安的……这一点,这位少年天子也明白。

    说到底,世间之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与否,人的立场藏在心里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能看得清,而且最后的决断也未必就是他内心的真实体现。

    地处荒野,刀兵无眼,又无多余事可说,所以天子只能扶剑发呆。偏偏另一边,杨彪却陷入到了困境之中。

    其实,一开始生出歹心的只是几个心野的杨氏奴仆,因为从菟和山小路走时吃尽了苦头,又渐渐醒悟过来家主此行的风险,再加上不愿离开关中,所以便一时起了歹心,拉拢了十几人准备偷盗一车财货悄悄走人。

    然而甫一行动,这些人便惊动了其他人,继而即引发了对抗。而混战之中,让杨彪措手不及的是,一面是这些人负隅顽抗以死相搏,一面是几乎所有杨氏奴仆都有怨气,出工不出力,再加上一群家仆天然本身战斗经验不足,所以居然一时拿不下来。

    而深夜之中,不能速速稳定局势的后果就是乱子越来越大。

    搏斗之中,有人夺来火把点燃帐篷、车辆;有人浑水摸鱼,试图仿效这些人偷盗财物;还有一些家仆干脆反水过去,试图公然劫掠。

    面对如此情形,杨彪还有几个文臣出身的大臣根本无用!

    乱到深夜,局势彻底失控,大部分辎重被劫走,天子从未央宫中带出的几辆车子也被抢走了两辆,杨彪等大臣彻底放弃平乱,反而只能带着些许心腹纷纷聚集到天子帐外,死保天子与两位美人和一些杨氏女眷。

    天明时分,叛离的家仆们不见踪影,稍作点验,却又发现曹操乡人兼挚友,黄门侍郎丁冲赤身**被冻死在一个河沟中。

    原来,丁冲这人是出了名的嗜酒,偏偏菟和山中艰难,他也不好多饮,而昨日出的菟和山小路,彻底忍耐不住,便多喝了几杯,以至于一醉不起。乱中有人劫掠他的帐篷,干脆顺势将这位醉到难以站立的侍郎给扒光了身上锦衣,然后扔到了河沟里。

    乱中一片嘈杂,可能其人呼救声没被听到,又或者根本来不及呼救,乃至于其人醉中无法呼救,便活活被冻死了。

    对此,杨彪等人哀戚一时,却也无能为力。

    又或者说,事到如今,竟然已经隐隐有几分当日洛阳迁都长安的凄惨姿态了,谁还顾得上其他?

    上午时分,杨琦与京泽赶回,目睹如此情形也是大惊失色,其中京泽更是即刻去查看天子安危,倒是让人不由暗生惭愧谁不知道若是昨夜京泽和他的虎贲甲士俱在,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一遭呢?而京泽不计较这些事情,只顾天子安危,反而显得可贵。

    “臣万死!”京泽看到天子无恙,正坐在帐中强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坐在乱糟糟的帐前,却又示意甲士四处巡逻。

    同样狼狈的天子见到京泽引甲士回来,心中稍显安定之余也不由强做镇定:“让卿家费心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那些贼人散去后必然会暴露咱们的位置,武关如何,可否即刻动身?”

    京泽赶紧坐直身子,却又低下头来:“正要与至尊讲一讲此事……”

    “武关也出事了?”天子倒是不觉得意外。“可是长安派出信使从大路过去,提前有所准备,或者干脆换下了韩都尉?”

    “那倒不是。”虽然天子周边两位美人和杨彪的夫人袁氏,以及李邵、周忠等其他公卿都在,但京泽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就说出了缘由。“按照杨公与韩都尉之前的约定,韩都尉原本应该是准备仿效臣一般为至尊打开道路,然后引心腹同往南阳护驾的……他家中在河东,原为大豪强,所以对新政多有不满,更对五六年枯守一个武关不满……这些至尊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

    “但是韩都尉事到临头,却又有些胆怯,一时犹豫起来,转而不愿随行了。”京泽稍显犹疑,却还是在天子期待的目光中隐去了连他都没想到的刘虞身死一事。“也不愿意放开武关,让我等从大路离开。只说愿意提供船只,让至尊伪作商人从武关西侧小路转入丹水,顺流而下,而经行武关之下时他绝不引兵阻拦罢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天子一时气愤,却又立即无言。毕竟,此时他哪里还有退路可言?只求尽快赶到南阳而已。

    与天子这边如此坦然不同,与此同时,在远离天子帐篷所在的角落之中,同样从武关归来的杨琦却在与其从弟杨彪争吵不休。

    当然,士人之间,尤其是四世三公的杨氏兄弟之间,是要讲一个平素修养的,所谓争吵,倒也不显山不露水。

    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更像是相互之间话语严肃一些罢了。

    “当日文先你说去南阳,我一直反对,只因你是嫡脉嫡枝,位列三公,为族中领袖,而此事牵扯全族生死兴荣这才不得已应下。”杨琦双目通红,俨然心中愤懑难止。“城门那一箭更是为了提醒你,咱们杨氏已无退路……如今你怎么能反过来埋怨我呢?我想让刘伯安死吗?!”

    杨彪一声叹气:“大兄,我知道事情是一步赶一步造成的,其中并无谁有刻意坏大局之意,但这一箭实在是太要命了!刘伯安不仅是先灵帝在时便指认的辅政宗室,也不仅仅是统帅了长安朝堂六年的太尉领尚书事,更是天子三位正经帝师之一……这一箭不死倒也罢了,如今刘伯安身死,天子岂不是要蒙上杀师之名?”

    “我比你清楚!”杨琦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那句话,文先,早知如此,当日听我的不做此事不就行了?若还在长安,让公安(杨众)守家业,让德祖事公孙,咱们二人还有公堂(杨密)真到了万一之时,大不了为汉室而死,届时家族自然延续万代,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局面?!”

    杨彪低头不语,他哪里还不明白,谁也没想到那绵软一箭会有如此后果,后果之严重到了杨琦本人根本难以承受的地步,所以自己这位族兄才如此失态,其人不是给自己找理由,而是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琦的质问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当日外戚一日内被尽杀,天子欲寻出路,早在当日南阳会盟时见识到了中原英豪风采的杨彪便提出了这个想法,结果双方一拍即合,还拉拢了王允、周忠、丁冲等人,最后天子本人居然又说动了京泽。

    至于杨氏全族,根本就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被动上船的。

    甚至杨琦一开始就是那个最激烈的反对者,但是眼见着天子和族长都已经达成一致,身为臣子和族中一员,他也只能加入其中,并渐渐扮演了一个中坚角色。

    而城门外那一箭,平心而论,一面是局势紧迫,另一面多少有几分针对族长杨彪和天子的愤懑之意明明是你们这些人起的头,到了如今居然还想着回头吗?

    可万万没想到,那一箭竟然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连韩暹这种武夫都会为此震动,继而转变立场。

    “多说无益!”杨琦见到杨彪低头不语,也是仰头缓缓出了一口白气。“事到如今,只有尽力送天子到南阳,以南都(宛城为东汉三都之一)与帝乡为根基,以求光复了,若真有一日能光复旧都,一定要好好追赠一番刘伯安才是……”

    “这是自然。”杨彪赶紧答应。

    “家族也一定要复兴。”杨琦继续言道。“弘农杨氏之名不能毁于你我之手,你是族长,一定要用心。”

    杨彪赶紧再应。

    “准备渡河吧!”杨琦终于恢复了冷静,却又甩手而言。“我与京有喜来时船只就已经出发了,此时应该就在丹水上游渡口闲置……经此一乱,倒也称得上是轻装上阵了。”

    杨彪再三低头应声不止。

    就这样,既然有了准信,而且担忧那些逃走的杨氏奴仆壮胆再来劫掠,众人便不敢怠慢,只是稍微收拾一二,已经缩水到只有一二百人的队伍就再度出发。其中,几十名甲士外罩白袍,护卫着换了衣服的天子等人和剩下的寥寥两车宫廷重宝,其余人等护卫着诸位大臣和仅剩的三五车物资,便匆匆出发了。

    至于丁冲,为防山间野兽啃食,只能和昨日的其他死尸一个待遇连同杂物一起火化。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但天子一行人横穿商洛大道,于当日傍晚来到约定好的登船之地后,却发现此处连个鬼影都没有!问渡口附近居民,才知道的确有多艘船只于中午左近到达,可稍等片刻后又回下游去了。

    不得已,京泽再去辛苦联络,才知道韩暹心腹生怕暴露,看到这处渡口颇有人烟,便主动往下而去,要天子一行人从下游野地登船。

    众人无奈,只能连夜从小路辛苦赶车往下游东面而去。

    行到半夜,果然见到了船只,然而却又无接应之人韩暹生怕暴露,干脆让人把船停在野滩,然后立即回去了!

    更要命的是,几艘船只无人看管,又被丹水往东冲着漂移了上百步!而彼处两岸几乎等同于悬崖,根本无法从容登船!

    “河水虽未结冰,但只是因为水流湍急之故,本身极冷,决不可轻易下水,否则说不定便要送命!”杨琦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往滩上试探,却又连连摇头。“跟不要说天如此之黑,至尊更不可轻易涉险!”

    众人无话可说,却又愈发绝望。

    几名女眷干脆哭出了声来,只是被杨琦喝止了而已。

    “那艘船如何?”绝望之中,京泽举着火把仔细观察,却猛地看到一处机会。“似乎可以从上方悬崖悬绳索下船,然后等船上有人,便可轻易将至尊用丝绢缚着放下了。”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却又做出了此行中他们最长做的姿态所谓一时沉默无言,这种一种绝境中的典型无奈表现。

    首先,京泽说的是对的,那艘船被阻在岸边,正对上方凸出的悬崖,看距离应该只有三五丈的高度,确实可以这么操作。但是,这艘船附近只有一艘船挨着,又远远在下游,跟别的船只相隔太远。

    黑灯瞎火,又是近乎于逃亡,又无人通水性,一旦入此船,地势狭窄,也不好冒险回头取其他船只,届时便只好寥寥两舟单走……这么多人,恐怕是走不全的。

    到时候,谁走谁不走呢?东西要带多少呢?

    理论上自然是天子、两位美人和大臣以及大臣家眷们上船,并只送上些许宫廷重宝,然后奴仆们和甲士们留下,这样的话,便是后者分些财货,从容一哄而散,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两艘船到底能装多少人,而且此行事关重大,人手能带一个是一个才对,同时那么多宫廷重宝,扔下哪个都可惜。

    于是乎,沉默之后便是一番争论。

    而争来争去,却还是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尽量上船,再留妥善之人断后,以图从陆路押送物资和剩余人员出武关。

    “臣来断后!”争辩之中,还裹着一只胳膊的京泽忽然扬声相对天子。“甲士沉重,本就难下船中,我带本部甲士在岸上断后,然后携带其余人等与车辆从大路而走,到南阳与至尊汇合。”

    众人刚要感慨京泽的忠心,便是天子经过这一段时日后也对京泽愈发信任,所以也准备出言勉励一番。

    但就在这时,侍中杨琦却又忽然出声:“至尊,臣有一言!”

    被瞒住刘虞死讯的天子自然肃容以对:“侍中请讲。”

    “天下事以人为本,余者不足虑!而人与人之间又有不同,如陛下身涉天下大局,自然贵重至极,凡事为先,所以臣以为……船只当以天子、两位美人、诸大臣为先,而乱世中兵甲最重,所以又当以甲士其后,至于宫中宝物、大臣女眷、财货之物,就要往后排了!”杨琦昂然出声。“故此,当以虎贲中郎将先行下船,然后接应天子、两位美人、诸位大臣,再以甲士脱甲分而悬下,然后即刻出行……臣愿与臣弟杨众为其后,押送女眷财货从陆路出武关!”

    天子闻言一时茫然,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而京泽和杨彪则齐齐欲言,俨然是不同意。

    “不要说了!”杨琦见状直接拔出腰中剑来,厉声作色。“此时是争辩的时候吗?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此处我最年长,今日独断一回,就由我来断后,虎贲中郎将先行。但有它言者,必然是心怀不轨之辈!当杀!”

    众人一时被吓住,天子也只能颔首。而杨琦长子杨亮也是一名三公属吏,正在队伍中,有心要说话,也被杨琦怒目一瞥,给吓得不敢多言了。

    既然有人做出了决断,众人便即刻行动起来……打开带着的箱笼,寻出绳索和丝绢,捆缚成条,而京泽虽然不愿,却只能被迫第一个悬索而下,进入船中。

    旋即,天子,伏、董二美人,杨密、周忠、李邵等大臣,也纷纷下船。杨彪虽然犹豫,却也在杨琦逼迫性的目光中悬绢下船去了。随即,几样并不是很沉重的宫廷重宝被扔下船后,便开始不停的上虎贲甲士。

    等到后来,几十名甲士全部上船以后,发现两艘船居然还能勉强再上些人,于是杨彪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姐姐被缚了下去,其余人等,便到此为止。

    话说,岸上船上,火把点起,相互清晰可见,而就在两艘船开动,船上之人拱手作别,要杨琦、杨众保重之时。侍中,杨氏一门的庶长之人杨琦,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臣惭愧,犯下如此大错,更惭愧使天子蒙此大过!”火把之下,杨琦将剑横在身前,直接在悬崖上俯身大拜而对。“唯愿陛下到南都,背靠帝乡,享光武之佑后,务必振作,再造汉室!”

    天子莫名其妙,而杨彪和京泽却心下恍然,只是已然无能为力了。

    船只漂流向东不止,杨琦站起身来,低声对身侧同样一头雾水的从弟杨众叮嘱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眼船上天子,遥遥再呼一声:“京泽奋不顾身,不计辛苦,可以大用,愿陛下听之信之!”

    言罢,京泽与杨彪齐齐心下冰凉,而杨琦却毫不犹豫,直接反手自刎于悬崖之上,然后扑通一声砸入丹水之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水花溅起之后,天子和杨众依旧茫然。

    我是水花溅起的分割线

    “汉帝至武关,武关都尉韩暹以舟二艘私纵之,舟不得尽装,乃使侍中杨众护大臣女眷与天子重宝行陆路过武关,暹以为奇,复擒之。翌日,雍州牧钟繇引兵追至,暹大惧,乃单骑出武关奔天子。繇遂杀众,复尽赦女眷,遣使护之归南阳。而天子得大臣女眷,知暹所为,亦使虎贲中郎将京泽杀暹于道旁。及本朝太祖闻之,乃曰:‘繇大臣之风,可敬也。暹私利小人,可笑也。’”《世说新语》.雅量篇

    ps:大娘生日快乐!(有气无力)顺便感谢大哥与字母党20180416202156056,以及所有人对大娘的打赏!(挥舞刚刚摘下的花圈)

第二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建安五年冬十一月中旬,汉帝刘协在历尽艰辛后,终于只率数十人成功偷渡武关,来到了大汉三都之一的南都南阳郡宛城。

    没错,这里是帝乡,和长安一样是东汉开国后法定的陪都之一,也算是某种宗庙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年天子和杨彪的出逃计划倒也有些说法,毕竟宛城本身也有一定特殊法理地位。

    当然了,也就是有一点而已,聊胜于无。因为此地固然经济发达,却因为跟洛阳挨得太近,政治地位被侵蚀的厉害,甚至到了某种先天不足的地步。非要打个错乱时空的比方,完全可以说此地之于长安,恰如明末凤阳之于南京……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回到眼前,作为奋武将军曹操麾下负责南阳方面的都督,曹操亲弟曹德在迎来这么一行人后先是有些茫然,继而震动,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然后手忙脚乱起来。

    其人一面将宛城中的府邸让出给天子居住,一面飞马往陈郡回报自己兄长曹操。然后刚准备研究一下礼仪问题,却又在中郎将任俊、邓芝,以及宛城令满宠三人的提醒下紧急增兵西面武关当面的丹水两岸重镇顺阳、南乡,复又飞马往鲁阳,提醒当地守将史涣小心防备。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这边曹德的信使刚刚出发,那边稳下姿态来的杨彪便立即派出自己的私人信使,往南面吕布、刘表处而去了,廷尉周忠也毫不犹豫在宛城寻得一个故人,请后者即刻送信去寿春。

    这些举动着实让曹德心惊肉跳,偏偏却又不好多言,但等到他忽然闻得丁冲死在了路上,还是醉酒冻死,却终于是醒悟之余又有按捺不住了……须知道,丁氏和曹氏、夏侯氏一起并列为谯县三大族,相互联姻数代,本就形同一体,曹操、夏侯渊的妻子都是丁氏,而且是亲姐妹,至于丁冲,其人更是丁氏此代专门培养的佼佼者,与曹氏兄弟、夏侯兄弟之间都是如亲兄弟一般的人物,结果却稀里糊涂死在路上?

    一念至此,饶是曹德向来为人宽厚,也不禁心中生疑,继而唤来自己在南阳征辟的私人从事,还未加冠的南阳本地俊才宗预,让后者亲自再带着一封私信去陈郡见他兄长,奋武将军曹操。同时,又让任俊引兵南下去棘阳,以应对南方万一之事。

    而就在宛城这边因为有些人的忽然到来鸡飞狗跳之时,另一边,相隔千里,左将军、豫州牧刘备所处也有人远道而来……不过,此来却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了,而是出使河北的鲁肃、陈登远道归来了。

    说实话,刘备也没有想到鲁肃会回来的那么晚,哪怕他之前专门叮嘱对方要帮自己祭祀祖先,叮嘱过对方小心观察河北情势,以方便作出战略抉择……但是一去这么久,算头连尾几乎小半年,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当然了,总归是回来了,于是乎,左将军刘玄德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时值隆冬,寿春虽然是在淮南,却依旧寒风料峭,而刘备不但早早引亲信出迎,等到远远看见鲁子敬出现在视野内后,更是主动下马,还亲自上前为鲁子敬扶鞍,以示欢迎。

    此番姿态,俨然给足了鲁肃面子。

    而经此一番,所有人也都就此会意,鲁子敬凭此番出使之功,终于要跻身淮南体系中的上位中坚了,便是张飞、张昭这刘备下面的二张也拦不住了。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刘备这个人非常能得人,凡是他遇到的人才,无论出身、籍贯、性格,这位左将军都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倾心以对,继而使人反过来倾心效忠于他……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这不代表这个军政集团内部没有派系和矛盾。

    其中,主要派系阵营划分自然是老生常谈的元从外来派系和本土派系了,换到刘备这里,因为后期徐州入手、汝南回到治下,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是徐州、扬州、豫州派系。但是,和袁绍、刘焉那种**裸的利益争端不同,刘备这里的派系根据地域成型后,却没有那么掉档次,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多体现在所谓路线争端上。

    所以,如果非要强行给这两个派系下个所谓定义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少壮激进派和稳重保守派。

    所谓稳重保守派,以张飞、张昭为首,以那些之前中原南下流亡之人,譬如陈纪陈群父子、袁涣等人,再加上后期加入的徐州张、陈、曹宏等人为中坚,普遍性对武力扩张存在着某种疑虑,他们认为应该维持曹刘联盟,维持与河北的和睦关系……反正就这么维持下去。

    其中张飞比较特殊,他是讲义气,又受公孙大恩,所以抗拒与北面对抗,这点谁都知道,而张昭张、二陈、袁涣、曹宏、陈等人也不是什么迂腐的投降派……他们的教育背景和偏北面的出身摆在那里,对战争的残酷也有更深刻的认识,外加他们在刘备集团中天然居于上位的满足感,使他们发自内心的抗拒战争!

    至于少壮激进派,那就更简单了,主要是除去张飞以外的中高层武将(多数由本地提拔而起)为中坚,且以周瑜、鲁肃、刘晔这淮南三杰为代表之人。

    这些人普遍性年轻,普遍性出身淮南本土地区,而年轻就意味着他们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年轻就缺乏对中枢的认同感,出身本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巨量的财富和人力,意味着他们在集团内部政治地位偏低。

    于是,他们眼中毫无汉室二字,满脑子都是图雄争霸!

    譬如刘晔这厮,出身正经汉室宗亲,却在少年时期便认为自己这个出身将来会是功业上的累赘,因为汉室不可复兴!直到刘备这个惊喜突然到来,才让他彻底放下这个心结,跟着这位主公匡扶起了汉室!

    鲁肃更不用说了,淮南‘邓禹’是假的吗?年纪轻轻就标卖田宅,分财结士!这是铁了心要干大事的!

    周瑜同样如此,其人因为家门和才名弱冠被征辟为居巢长后,非但不理县政,反而在那里整日练兵,被张飞发掘并交谈之后便推荐给了刘备,结果他上来便自请去广陵参练海军!

    当时袁绍刚刚败亡,海上水军之重震撼天下,徐州陶谦又渐老,这明显也是要搞事情的,而且更加直接实用。

    其实试想一下,这些人少年时遭遇乱世,非但没有对中枢的向心力,反而满脑子建功立,然后偏偏又遇到了刘备这样出色的主公,自然是愿意辅佐对方成就一番大业的!

    不过这种想法却也自然而然引起了张昭那些人的抗拒……实际上很早之前,由于周瑜、刘晔本人的修养水平,便是张昭等人也找不到什么错处公开批判他们,所以彼时稍显粗疏的鲁子敬便是张昭等人的靶子……张子布天天跟刘备说,鲁肃这厮不懂的谦让,又喜欢乱武之事,一定不能重用。

    刘备一直答应着,然后鲁子敬却官越做越大,责任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到了今天。

    怎么说呢?

    这两个派系之所以能在刘备麾下存在,还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刘备本人的问题。想当年刘备出走,跟公孙立誓不做敌对,彼时这个涿郡游侠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出去闯一闯,如果公孙统一天下了那就降了呗,反正他本人当时也想不到自己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如果公孙因为首当其冲败在了前期大局之中,那他就继承遗志,去争一争呗,这不行吗?

    可谁能想到,今日之天下大局,竟然是公孙居首,他和曹操居次呢?

    而既然来到这个份上,不去搏一把,谁能甘心?

    刘玄德固然不愿意做一个负义之人,却也不甘就此罢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就有了曹操做盟主,在北面全然挡住了公孙,也就有了淮南内部的派系争斗。

    说白了,这种争斗来源于刘备自己内心,继而体现在了自己的幕府之中!

    回到眼前,左将军刘玄德亲自扶鞍下马,十里相迎鲁肃,也就不免让所有人心中暗动,会不会是这位卧淮之龙终于下定决心了?

    讲实话,以刘备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他真的要和公孙刀兵相对,也没人会说什么的,比如鲁肃在此番出使之前就曾经劝过刘备,其人当时直言:“天下大势如此,英雄割据一方本属自然,今日主公顺天承命,合豫、扬、徐三州,一争天下,更为大道所在,区区私谊,不足一哂!臣今日北行,必然要为主公一窥虚实,以定将来大策!”

    言犹在耳,而今其人复归淮南,也就由不得大家多想了。

    就这样,刘备与鲁肃携手入城,进入左将军府,复又设宴洗尘,而其人居然又将鲁肃的座位排到了左手第二,仅次于张昭的位置。

    “子敬。”

    酒过三巡,并未谈及公事,只是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而刘备略带三分醉意后,便忍不住笑问起来。“今日我先扶鞍相迎,又请你位列此处,应该足以表彰你的功劳吧?”

    “臣以为不够!”同样多喝了几杯的鲁肃板着脸起身干脆作答。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先是欢笑如初,片刻后方才陡然噤声怔住……很显然,这番回复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众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子敬胡说什么呢?!”出乎意料,第一个站起身呵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刘晔。“如此无礼,是人臣该有的话吗?”

    左手第一的张昭和第三的陈纪双双默不作声,便是刘备也有些尴尬。

    其实,以这些人的聪明,尤其是刘备和刘晔对鲁肃的重视与了解,如何不明白鲁子敬是要借题发挥?但明白归明白,人家张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觉的不够,那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开恶心人家张子布呢!

    刘备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鲁肃至交的刘晔这才起身呵斥……名义上是呵斥,实际上是给鲁子敬一个台阶下。

    而鲁肃浑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与陈元龙北行,见识颇多,心生感慨到了极致,这才有了这番姿态……至于子扬说我无人臣之礼,那是胡扯,要我说,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时候哪怕只用一辆软轮小车将我召去什么宫什么台去议事,我也一定会满足到极致的!而如今,主公只割据区区淮河两岸,眼瞅着就有倾覆之危,却还在这里什么搞什么左手右手,第一第二,岂不可笑?”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也这才想起鲁肃此次出使的任务,便不由肃容起来。

    “这么说河北兵甲极盛,且卫将军将伐中原?”刘备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出言者乃是满脸忧虑的张昭张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归,乃是在尽窥河北军务虚实?”

    “张公,在下并非此意!”鲁肃扭头向张昭躬身言道。“在下与元龙此番虽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卫将军麾下军师祭酒颍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军营等机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窥军貌便是那次卫将军西行长安时于道旁稍微一窥而已,也已经将彼时所见河北精骑情形汇报了过来……”

    张子布一时蹙眉。

    “不过,河北兵甲之盛,见与不见谁难道谁还不知道吗?董卓、袁绍是怎么亡的?韩遂马腾是怎么降的?”鲁子敬回过头来,朝着座中寿春文武凛然反问道。“至于卫将军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问就更可笑了,卫将军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辅,现在又兼并了凉州,稳固了后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难道会因为与奋武将军、与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黄河泰山一线吗?”

    “非是此意,前几日卫将军平定西凉的事情传过来,我们还在议论,卫将军是否将先平巴蜀,以定万全?”刘晔眼瞅着不好,赶紧插嘴再打圆场。

    “这个事情是没有意义的。”鲁肃立在那里严肃驳斥道。“这属于小节,而小节可能会因为时局变动而改变,真正应该注意的乃是大局,因为只有窥的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势的所趋……”

    “想来足下此行半载,必得大局!”说话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陈群,其人俨然是不服鲁肃居然居于其父之上。

    “不错。”鲁肃看着陈群认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许久,算是尽得河北大局。”

    “敢问大局又从何得来?”陈群眉毛一挑,当即再问。“子敬兄不是说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机密处吗?”

    “欲得大局,当从微小处入手。”鲁肃不慌不忙。“什么机密军情、幕府谋划,反而无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触动良多,正所谓见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忧惧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务,只得四件小事?”陈群愈发难掩不满之意。“足下……”

    “说来。”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备忽然出声,而陈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见到卫将军,结果卫将军却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贯、姓名,并点评了臣与子扬、公瑾……这件事也已经回报了过来……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虽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三个刚刚晋升掌些俗事的年轻人罢了,而卫将军却了然于心,可见其人于中原、于主公并无半点轻视之意。”鲁肃侃侃而谈,周围人,哪怕是张昭也不由微微颔首认可。

    “其二。”鲁肃离开座位,面朝寿春文武言道。“我与元龙到了涿县替主公祭祀先人与子干公,见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旧人,昔日故旧,其中便有当初为主公捐资助学、与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时主公有叮嘱,于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请他们一家往淮南,以尽孝意……结果那位子敬公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写了一封劝降书,让主公早日引中原之众归降于卫将军。”

    说着,鲁子敬真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转身递给了刘备,而堂中文武不由一片哗然。

    刘备接过信来,随手打开一看,却也是摇头而笑:“是叔父大人的笔迹……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绝非作伪。”

    “正是此意!”鲁肃当即应声。“连当世主公宗族中最近的长辈都劝降于主公,难道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主公成事吗?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天下注定是卫将军的,主公在淮南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是长辈的关心。”

    “还有两件小事呢?”刘备将信函仔细收入怀中,方才继续问道。

    “一个邺下大学之盛大,其中少年、青年俊才绵延不断。”鲁肃继续言道。“往来求学者络绎不绝,着实让臣震动。”

    “一叶落而知秋,人才靠发掘终究是落了下乘,文教之盛使人才源源不断,这才是教化本意。”座中张一时感慨。“之前邺下大学讲师乐公、魏公至此,不过数月,就使寿春大学一改前貌,这一点我们在寿春早有议论。”

    “子纲公所言极是。”鲁肃一声叹气。“这便是河北真正可怕的地方,其实彼处不止是大学,我与元龙走了半个河北,发现彼处从教学到兵役,从税赋到邮驿,从官员流动到乡里什伍,凡事皆成制度,而不是因人成事,而这则意味着卫将军在河北是真的根基深厚到了极致,其人在彼处的统治绝不会因为一时挫折而有所动摇的……与之相比,我们差的太多,须知,成事在人,而行事在制。”

    堂中颇显安静,而刘备微微一怔,却又缓缓颔首再言:“我当日在我兄身侧,学的最多的便是凡事以人为本,因而忽略制度,这是我的过失,那第四件事情呢?”

    “回禀主公。”鲁肃面色愈发严肃。“臣发现河北乡野之间,百姓居然不惧兵马刀兵!”

    此言既出,不少人茫然不解,但也有如张昭、刘晔等人纷纷变色。

    刘备稍作思索,也是终于变色:“果真?”

    “确实!”鲁肃认真答道。“众所周知,乱事不过数载而已,如我等淮南治下,百姓虽膺服主公,但见刀兵军马行于道旁,依旧惶恐不安……而臣在河北,与郭奉孝同行,有两曲骑兵沿途护送,兵甲精锐,四五百骑横行原野,而道旁百姓非但不惧,反而常来围观询问,知道不是打仗后,甚至有人失望行于色……”

    “这真是荒谬!”满堂静听鲁子敬言语之时,张昭忽然出言呵斥。

    “在下一开始也觉得荒谬!”鲁肃即刻肃容对道。“后来一问才知道,卫将军在北面居然早就开始大面积解散屯田,并收原屯地与无主之地为公有,再计丁口授田……”

    “这是万世之法!”刘晔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错,这是万世之法!”鲁子敬回头答道。“可如此授田也有隐忧,那就是人死之后,这公田要收回于公中的,可怜百姓辛苦一生,却无田产传后,不免心忧。于是今年春耕后又改为以户口授予部分永业私田,若人死则可买卖传承。而后又定下规矩,军功、治功、发明、著书、进学、出仕等事皆有赏田为永业私有,而这些赏赐下去的私田甚至不准买卖,生死随户!所以那些授田之后的屯民几乎人人求军功而得永业私田!”

    “授田、私田,百姓闻战则喜……这才几年?”刘备终于悚然动容。“可怜我辛苦数年,不过勉强度田成功,连三长制都不稳,科举大学更是表面功夫,摊丁入亩看似成功,其实却是因为各地以军屯为主,所以空有虚名罢了。我这位兄长,怎么就能把这么难得事情办成的?莫非真的是天授吗?也怪不得你断定河北即将大举向南!”

    “主公不要妄自菲薄。”鲁肃正色以对。“臣在河北之所以迁延许久,就是为了探查这授田制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仔细去看,其实也就是幽州一带最为完善,冀州次之,营州、青州再次之。不过,其中青州、营州聚无主之田而屯之,继而解散屯田趁势授田的步骤却有条不紊,胜过冀州一些。”

    “怪不得我叔父要写信劝降于我。”刘备一声感叹。“时局如此,也怪不得子敬你说咱们是危局……这便是子敬此番所得吗?”

    “非也,臣与元龙此番沿途观感甚多,但相互议论,需要汇报给主公的结论不过是两句话而已。”鲁肃闻言愈发扬声以对。“之前所言,乃是此地文武众多,说出来堵人的嘴罢了。”

    “哪两句话?”

    “一曰,汉室实不可复兴!”鲁肃看着刘备奋力而言。“二曰,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

    此言既出,座中诸人多有震动,刘备更是面色难堪起来这可是他的邓禹,周瑜在徐州,其人便是寿春城中最强硬的主战之人,却居然得出了如此结论!

    一片寂静之中,张昭捻须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朝着刘备拱手言道:“明公……天下大势如此,何必强行逆势而为?以明公和卫将军的交情,此时若能举中原而降,世代公侯不少。而一旦拖延下去,双方交战对垒,届时非但兵祸连结,死伤枕籍,更免不了手足相残,义气尽消!望明公多有思量!”

    “臣非此意!”就在刘备神色愈发难堪之时,鲁子敬忽然扬声在言。“臣的意思是……汉室不可复兴,则主公须有仿效光武世祖重铸天下之决心,就不要再对长安存什么心思了,而所谓兴复汉室的口号也就是喊一喊而已,主公心里必须要清楚自己的根基在于地盘、人口、士卒、人才,而不是什么汉室宗亲的身份……那个身份一钱不值!”

    刘备微微敛容,张昭同样微微敛容,座中不少人则纷纷低头不语。

    “而所谓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乃是说不要指望着以后能学袁绍、董卓那时一战而胜,便可并吞州郡了。”鲁肃看都不看周围人,继续在堂中进言道。“首先,咱们要做好准备,等到时局到来之时,不说尽力助奋武将军求一胜,也一定要助他在黄河周边稳住阵脚;其次,主公不能再轻视江南了,应该即刻动大兵南下,吞灭孙策、降服朱皓,便是交州也不要放过,甚至如有可能,刘表、刘焉皆可逆大江而上,尽数吞并!因为只有身后有足够深的根基和纵深,才能在卫将军滔天之势勉强稳住阵脚,从容争龙!”

    堂中屏息凝气,刘备则微微动容。

    俄而,刘晔第一个起身来到堂中与鲁肃并列,俯身而请:“明公,臣以为鲁子敬肺腑之言,实在是明公唯一出路!”

    “此谬言也!”张昭终于忍耐不住,以至于勃然大怒。“卫将军果然有识人之明!他说鲁子敬为萧何不足,勉强称邓禹;刘子扬为张良不足,勉强称陈平;唯独周公瑾可比韩信……是在夸你们吗?明明是在说你三人有才无德,不足为任!而我今日却以为,卫将军还是高看你们了,你们这些人分明就是好乱之士!徒以二三剽轻之徒,同怀行险徼幸之计,为了个人建功立业,鼓动刀兵不止,全然不顾天下分裂之祸!都说西凉贾诩乱武,依我看,你们才是真的乱武之徒!”

    鲁肃、刘晔低头不语。

    这种沉默,既是对张昭身份的尊重,也是对张昭政见的无声对抗……毕竟,张子布再怎么生气,以他的德行和对刘备的忠心,那刘备一旦下定决心,其人总不会拖后腿的。

    其实何止是张昭,便是此时担任广陵太守的张飞,在鲁、刘等人眼中也是一回事……别看这些人在刘备没有公开表态之前,始终会尽全力主和,那只是因为他们真不想打。而真等到刘备与公孙拼刀子了,这些人再为难,也会奋力而为的。

    没有理由你张飞可以为了卫将军的恩德千里走单骑,却在义兄刘备明显处于战略劣势的姿态下离他而去吧?

    “其实依我看,子敬少说了一件事情,子布也少说了一个人。”停了许久,上首的刘备方在一片期待中开口了。“子敬……你此去河北,观察还不够仔细。”

    “是!”不管如何,鲁肃也低声答应。p>  “若论对我兄卫将军的了解,天下间我刘备总是能数得着的。”刘玄德举樽缓缓而言。“就好像我虽然许久未见我兄,却知道他一日也没有懈怠于天下大局,一日都没有忘记统一天下……从何处说起呢?自然是那个铜雀台。”

    堂中之人一时愕然。

    “你们都以为铜雀台是他立威之举,是仿效高祖修筑未央宫那般,其实是小瞧于他了。”刘玄德一声感慨。“我刚开始也和你们想的一样,直到后来子敬第一次来信,说那个高台是对着漳水的,这时才恍然大悟……子敬,你在铜雀台见我兄,他是不是总是望着漳水出神呢?”

    “是!”

    “那你可知道漳水中有什么?”

    “不知。”

    “其中有黄巾败兵的尸骨!而黄巾败兵中有他的故人,他的故吏,他的旧友……别人不清楚,我比谁都清楚,他在漳水立台,表面上彰显威仪,其实是为了提醒他自己,他还有事要做,他还有誓言没有完成,他还有一个天下要吞并!”刘备神色凛然缓缓而言。“就好像我刘备,一旦闲下来的时候或者遇到行政为难的时候,就纵马向北,一直到淮河才停下……为什么?因为我要望北而思平原故地!想当初,就是在平原为县令时,我才见识到天下不堪到什么程度,才知道豪强有多可恶,才知道世族有多么道貌岸然,才起了清涤天下的野心!在平原呆了许多年,便也养了许多年的野心,所以才会一朝而起,直到今日!子敬!”

    “臣在。”

    “你此番出使,颇显用心,但还是忽视了我兄本人的灼灼野心!”

    “是!”

    “子布。”

    “臣在……”

    “你也忽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刘备济世安民的决心!”刘备凛然对道。“这点你就不如我兄公孙文琪了……他说子敬不如萧何、子扬不如张良、唯独公瑾稍可比韩信,与其说是在嘲讽或者夸赞他们三人,倒不如是嘲讽我刘备才不如高祖!为什么这么说?还不是他心里清楚,我刘备有高祖之志,且分毫未堕!”

    张昭一声叹气。

    “诸君,我以为子敬刚刚给的对策极对……我那位兄长虽然势大,但只要有一番可行之策,我还是愿意尽力而为的。”刘备复又环顾堂中文武言道。“而且再说了,按照子敬的策略,我也没有与他刀兵相对的意思嘛……徐州事后,孙伯符这小子多有动作,屡屡有毁约之举,不如就让益德与公瑾自广陵跨江取吴郡如何?我再南下丹阳,连豫章压吴郡之侧……”

    众人听得正入神,鲁肃、刘晔二人与座中右侧诸多武将更是眉飞色舞,却不料刘备忽然停住。

    “主公?”鲁肃上前一步,稍做试探。

    “还是不对。”刘备抬起头来,缓缓摇头。“我兄既然让子敬放心去看河北虚实,俨然是有恃无恐,所以我只怕他根本不与我这个夯实后方的机会……但是我又实在是想不出他到底要怎么做,他杀了三家外戚,此时不该挟平西凉之威在关中坐镇一段时间,以应对天子,以安抚长安人心吗?如何能算计中原事呢?”

    鲁肃等人面面相觑,各自摊手无言没办法,他们当然能够理解刘备的忧虑和疑惑,但正如陈登一个年轻人当初不知道徐州之事的大局与真相一般,他们这些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一个掌握了天下二一之数权臣要怎么对付一个拥有四百年传承的正牌天子呢?

    这事谁也没经验啊!

    陇上,武都河池,隆冬时节,正在喝鹿肉汤的公孙陡然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刘伯安死了?!谁杀的?!”

    “天子使侍中杨琦射杀太尉于清明门外……”信使小心言道。

    “说实话。”公孙已经许多年没有心跳的那么快了。“给我说实话!”

    “真是天子使侍中杨琦射杀于清明门外!”信使当然能够理解公孙的愕然。

    “不是我那大兄杀的?”公孙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确定对方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真不是!”信使醒悟过来,连连摇头。

    公孙彻底怔住。

    我是乱世不由人的分割线

    “周瑜字公瑾,庐江人也……建安初,除居巢长,不理县事,聚青壮四五百,往来淮上,行走无踪迹。振义将军张飞行东城,路遇之,以为贼,擒之将归官,左右方告。飞大怒,喝曰:‘为政一方,焉有弃县而聚众行江湖者?尔何姓名?’瑜答曰:‘周瑜也,周者,忠信为周,辅则国必强曰周;瑜者,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故曰瑾瑜匿瑕。’飞愈怒:‘一县之失政,岂曰瑕也?’乃缚而荷驴上,三日不解,归居巢,取县中积务,持刀而使为之。瑜运笔如飞,判事如驰,一日而尽三月积政。飞大叹,乃问其志,知其欲从军也,遂荐于豫州牧刘备。备与之语,弱冠而判中郎将,使广陵习水军。”《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二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

    大雪迟滞了信息的传递,使信息产生了一定的积压,而偏偏这些信息一个比一个劲爆,这才让远在武都冬营的公孙在听完使者的详细汇报后一时有些失态。

    平心而论,长安-武关发生的事情,固然是这位卫将军图谋不轨许久的结果,但他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意外。

    譬如说,他原本最担心的变量是用来吓唬和威吓长安的公孙瓒,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一番京泽,然而谁能想到事发时公孙伯圭会被王允给引开,反而是韩锐这小子忽然蹿出来差点把天子给堵住呢?

    再譬如说,杨琦真不是公孙的人,谁能想到他会有那么一箭呢?而联想到其人后来在丹水畔的自杀谢罪,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意外,当时那一箭确实是关键时刻的应激反应。

    还有京泽,作为唯一领到了间谍任务的人,其人本来的责任只是确保天子能平安离开三辅到达南阳而已,却稀里糊涂被迫上了船,还跟到了南阳!成为了如今少年天子身侧少有的可以倚重之人,简直是玩笑!

    不过,整场事件中真正让公孙唏嘘不已的,还是刘虞的身死……刘伯安之死固然是杨琦那一箭的直接结果,但从侧面来说,如果没有冬日燃煤引发的咳嗽症状,其人未必就伤重难治,从这个角度来说,刘虞之死确实是个意外。但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处在这个尴尬位置,如果不是其人多年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位汉室宗室辅政大臣又怎么可能会染下咳嗽的宿疾,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杨琦的箭矢之前呢?为什么死的不是赵平?

    所以其人之死,到底是宿命,又或是意外,恐怕真说不清楚。

    而这其中触动公孙的还有一件事情或者说一个人,那就是那位梅夫人了……刘虞可能到死都不知道,他在幽州所纳的梅夫人根本就是个三韩女奴出身,根本就是公孙大娘故意借鲜于辅之手送过去的!

    但是,事到如今,这个事情已经没有了意义,人家梅夫人已经用性命证明了她本人的清白,还有什么可说可想的?

    便是公孙也只能在心里念叨一句,绝不可以小觑人心,然后稍作感慨,就此打住……因为就此打住,无论生人死人,对谁都好!

    冬日的陇上积雪深厚,听完详细汇报的卫将军公孙先是独自在帐中静思许久,连鹿肉汤都结冰了,方才又召来贾诩、戏忠二人稍作商议。

    贾、戏二人此时早已经从公孙打发过去的信使处得知了事情首尾,此时倒是早有准备,于是君臣三人甫一见面便进入了正题。

    “长安事情已了。”随着执勤义从取走汤碗,坐在帐中榻上的公孙开宗明义。“当即刻回军。”

    “不错。”戏忠立即点头应声,稍显急切。“主公此番再入长安须有大军相随,所以再着急、路再难走,也要引兵而归,而且要大张旗鼓……依臣看,不妨趁着冬日农闲沿途召集雍凉之众,尤其是凉州新附之人,一并带入长安。届时,一面可以借凉州大胜与雍凉兵威压制长安公卿,一面又可以反过来以长安之势震慑凉州之众,堪称一举两得。”

    “可行!”公孙干脆答应。

    “既然要引大军归长安,那恐怕还需不少时间,是不是可以提前在长安那边做一些调整,以定人心?”贾诩忽然提出了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

    “这是自然。”公孙也没有任何含糊的意思。“你们也该知道当日的详细事物了……我欲以长安令韩锐为武都太守,以京兆尹韩玄为北地太守,以冯芳为京兆尹,以赵平为卫尉暂统虎贲军,同时以失职为名公开免去后将军公孙瓒的长安治安大权,罢免他的卫尉一职,并‘建议’由光禄大夫黄琬暂领尚书事,同时主持刘伯安的葬礼。”

    话很短,信息量很大,而贾文和和戏志才对视一眼后,首先是立即颔首表态,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话说,公孙这几个针对长安的人事调整还是很鲜明的,目的也很明确:

    譬如说,韩锐的越级提拔明显是赏功。

    毕竟嘛,计策归计策,目的归目的,这个昔日共学于卢植门下的老同学作为一个不知情之人,在‘政变’中究展示出了其人极为突出的忠诚与魄力,所以必须要有所表示。

    相对应的,京兆尹韩玄转任则是罚过。

    理由跟前者一样,唯独这个昔日在河内投入门下的故吏,中护军韩浩的同族,在此次长安变乱中未免显得太过软弱,且身为京兆尹,其人对此番事件是有责任的,所以也必须要有所惩戒。

    而一升一降之间,公孙对长安天子出奔一事的基本态度也就彰显无疑了天子此行是错的,否则当日奋力阻拦的韩锐如何能越急提拔呢?而阻拦不利的韩玄又如何会被直接降职为穷郡太守呢?

    所以,大家放开批判天子就对了!

    除此之外,‘建议’黄琬代替刘虞并主持葬礼,以及罢免公孙瓒,则毫无疑问是在安抚人心,也是在告诉大家他不会撕破面皮,让大家难做,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有流血事件的。

    至于最后又让冯芳和赵平这两个身份特殊之人接手长安军政大局,加上之前对二韩的一赏一罚,想来也足以避免极个别蠢货再产生误判了,同时也好让一些人利用公孙引兵归长安的这段空窗期做好准备。

    没错,公孙就是在**裸的表示,他不可能放弃权力天子在的时候,他没有放权,天子走了,他更不会放权!

    而冯芳和赵平这两个人,作为公孙的便宜小舅子和便宜岳父,此时掌握长安军政,象征意义则远大于实际意义。

    至于贾诩和戏忠没有开口,其实就是顾虑在公孙瓒、冯芳、赵平这三人身上,他们二人一个老谋深算,不愿置喙;一个忠心耿耿,不以为意。

    “既然要撤兵。”公孙见到两位军师都无异议,便干脆往下进行了,却又一时蹙眉为难。“汉中就得放下了……武都谁来驻守?”

    贾诩和戏忠也同时蹙眉。

    没办法,公孙太缺步兵统帅了!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也是个必然而然的问题,辽西起家,河北为重,兼握关中……将领多擅骑兵本属寻常!然而,武都这里面对着汉中和巴蜀,哪里是骑兵用武之地?实际上,这也是公孙不愿意在汉中进行军事冒险的缘故……骑兵战力大大折扣,一个不小心就要陇下翻船的。

    至于公孙麾下几名少有的步兵大将,高顺、张颌、徐晃,都是要预备着中原方向大事的,反而更不舍得放在此处空耗了,偏偏又不好不留大将驻守!

    “那就子龙吧!”公孙思索半日,也只能如此安排了。“其人新立大功,正好有所任命;而且其人任劳任怨,也不会因为一时闲置而心生怨气。让他以冠军将军的名义屯驻武都,兼领陇上诸多要道……”

    言至此处,公孙不免觉得可惜:“其实,若是汉中能下,则在陇南武都、汉中一带设一将军,北可震凉州,南可压巴蜀,必要时还可以顺沔水东进南阳、襄阳,所谓进退得当,必要时亦可为奇兵。结果此番却要半途而废。”

    “本就是个幌子,主公不必在意。”戏忠不免上前劝道。“长安才是咱们此次西行的主要目的,彼时商议,必要时便是西凉事也可以稍作放弃,何况是汉中?”

    “人心苦不足。”公孙点头笑而称是。“今日算是明白光武当年的心态了,虽说此番西行收获早已经超出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想再多得多占一些……这些都是你们用心谋划的功劳!”

    戏志才也跟着笑了出来,说到底,此番西行,过程虽然屡屡出乎意料,但从结果来说,却是他们多年谋划之事宣告大获成功,而等到公孙返回长安走完最后一步后,这位卫将军即将迎来的,则是他个人乃至于整个河北军政集团的一次质的飞跃。

    也就由不得多年来渐渐沉稳的戏忠再度喜形于色了。

    不过,想到这里戏忠却不免微微敛容,一时感慨:“主公谬赞了。其实,若非主公能稳住大局,在河北安坐三载,经营九州,何至于今日水到渠成,甚至渠中之水屡屡溢出?现在回头去看,什么朝局变化,什么意外人心,什么抵死不降,什么顽固不化,在河北九州大治三载的局面前又算是什么呢?所谓奇谋怪事,固然多次出乎所料,掀起浪花,但却万万抵不上大势所趋,终究要归于主流的。而臣当年屡屡怂恿主公行险之策,如今看来不免落了下乘。总而言之,能有今日的局面,臣以为,还是河北无数臣属的功劳。”

    “一码归一码。”公孙赶紧摆手。“你们的此番设计还是有大效果的……此番汉室分裂,一面让天子近乎于孤身而走,没有足够的力量反过来压制我们;一面又让朝中公卿失据,不得不从我而存……这种妙策,靠我一个人指不定便钻了牛角尖,若非你与元常、文和……文和为何不说话?”

    “回禀主公。”贾诩忽然反应过来,立即作答。“臣在想刚刚戏军师的话……”

    “如何呢?”公孙一时好奇,戏忠也不由正色以对。

    “说的极好。”贾文和也正色捻须而答。“大局如此,什么意外之事与奇谋人心,都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所以,主公为何不在临走前再与张鲁试探一番,或是胁迫,或是诚恳,总之,临行前尽量一为,不求他能即日归降,也好给日后用兵或招降留出余地来……”

    “也是。”公孙立即赞同。“那文和以为是该威吓,还是该诚恳呢?”

    “这就无诉谓了,主公从心便是。”贾诩放下捻须之手,摊手以对。

    公孙若有所思。

    隆冬腊月将至,冬意深深,因为长安发生大变,卫将军公孙即将班师回朝。而此时,因为刘焉仗着地利,一直不愿将张鲁亲母放回,蒋干也久久未归,汉中之事不免中途作废。

    但是临行之前,卫将军却给张鲁写了一封私信过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

    首先是坦诚介绍了长安发生的大事,告诉对方自己不得不放弃汉中、巴蜀,撤军东归的现实。

    其次,乃是嘱咐张公祺,虽然其人以道法治汉中,算是典型的歪门邪道。但其人治下毕竟局势安稳,人心安定,所以自己还是很认可对方治政水平的,乃是要求对方继续保持对汉中的有效统治,避免发生动乱,影响百姓民生。

    最后,公孙则在信中向张天师坦诚了另外一件小事,那便是对方一直好奇,并屡次来信询问的《封神演义》,其实并不是什么道家真谛,其中设定言语全是他母亲瞎编的,而他公孙非但不是武王或者二郎神转世,反而对此书颇有不屑,因为书中凡事命中注定的那种姿态,不免落了下乘。

    实际上,便是公孙大娘这个‘作者’,如今回过头去看这本书,都觉的有些空洞,唯独其中牵扯武王伐纣,牵扯诸多神怪之事,颇有影响,不好更改罢了。而道家的根本,却还是要归于老子的无为而治,其余种种,不过是附会强说罢了。

    甚至再进一步,公孙更加在信中自陈,即便是他本人尊重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也尊重张鲁以道法稳定汉中局势的贡献,可从治政理念上来说,其人却与道家背道而驰,更贴近儒家、法家之路。

    这点他不愿隐瞒。

    与书信同时送到南郑的,还有公孙正式以执政将军表张鲁为汉中太守的公文。

    然而,公文与书信送到后,南郑没有半点回应。

    而公孙本就只是留一个暗扣而已,并未有什么多余指望,便也不再理会。其人只留赵云引刚刚升了校尉的程银带五千步骑驻守武都,随即就毫不留恋,亲自引大军从散关重入关中,并在已经化雪的陈仓与七千凉州骑士汇合,然后转而向西,并沿途收拢三辅骑士、锐卒,准备入长安抵定大局。

    然而,冬意深深,大军缓缓走到坞这个后勤大本营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汉中太守张鲁张公祺出斜道至此,近乎于孤身来降。

    我是不知道是啥的分割线

    “天命之论,本属人为。何以本末倒置,以天定人?君自称天师,操弄鬼神,然定乱于汉中,何胜于五斗米之德?故曰:人凡自强,而后定能胜天矣。望君思之。”《将归散关与张天师书》.燕.公孙

    ps:抱歉,昨天实在是太困了,也有点空调病的感觉,早上六点起来补上,现在查错完毕补上。

    继续献祭推书《世蹉跎兮自逍遥》-祢处士;《欧皇攻略》-把酒落梦

第二十三章 用忠岂用力?

    张鲁忽然来降,着实让公孙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仅仅就是措手不及罢了。而这位卫将军稍作思量后,便即刻下令赵云进驻汉中,都督汉中、武都二郡,又发杨秋引千骑为辅。而最后,让张鲁反过来措手不及的是,公孙居然以稳定人心为先,依旧让这位张天师担任汉中太守,所谓丝毫不动。

    张公祺当然是感激涕零,却又遵从对方叮嘱,放弃随从卫将军进入长安的打算,隔了一日,便专门与别部司马杨秋一起,从斜道先回汉中稳定局势去了,只是准备以其弟张卫为义从随从为人质。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公祺且安心。”临行之前,公孙冒寒风握其手而送出十里。“君今日既至,将来必不相负。”

    对此,张鲁只能再拜而走。

    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张鲁母亲的事情,也没有说到那封信还有什么《封神演义》的事情。实际上,因为张公祺的到来,全军不得不在县稍微停驻了两日,反而有一些不知轻重的凉州人私下议论,认为张鲁和公孙是早有约定,专门挑这个地方来煊赫威势的,否则何以正好来到坞这个后勤大本营投降?

    至于理由嘛,那就更不用说了……汉中虽然只是一个大郡,但地形和地理位置都太紧要了,历史上,拥有关中的政权一旦获得汉中,便可以从容维持对巴蜀与荆襄的压力。而张鲁此时来降,自然会让关中人心更加服从于卫将军。

    当然了,这些人未免有些多心,散关对着陈仓,斜道对着县,这些重镇之所以为重镇本就有地理因素,人家张鲁从南郑来追公孙,不来县难道要他从子午谷直接去长安?

    不过,时局敏感,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有,也不差这一个。

    “什么意思?”县一处酒楼阁楼间中,刚刚饮下一杯烈酒的徐荣愕然抬头。“君侯要做天子了?!”

    “兄长小声点!”坐在一侧的其弟徐兴惊得差点跳起来。“这是能在此处说出口的话吗?”

    “有何不能出口?”坐在徐荣对面的乃是偏将军张辽张文远,其人捻着唇上仿效公孙那般所蓄的小胡子,一声嗤笑。“天子跑了,河北十一州五十三郡国……不对,五十四郡国!五十四个郡国总得有个主吧?而昔日封王,不过也就是一国之主罢了,五十四郡国,难道还不能做天子?!要我说,就在这县直接祭天……”

    “你给我老实点!”桌上又一人忽然开口说话,却是厉声呵斥,全然不把军中最桀骜不驯的两千石张文远放在眼里,却正是张辽亲兄张泛,其人之前刚被点了金城都尉,此番乃是奉命率一千金城羌汉骑兵相随至此。“且听徐司马所言!”

    张辽立即低眉顺眼,不敢多语。

    “其实,我在坞随王令君(王修,卫将军府令吏)留守,这几日多听到一些言语。”徐兴见到有人管住了张辽这个霸王,方才缓缓言道。“首先,天子弃长安而走是一定的,杀太尉兼帝师失了人心也是毋庸多言的,而正如张将军所言,天子既然走了,太尉也死了,那咱们卫将军作为这十一州五十四郡国之主总要有个说法才好统领人心的……”

    “所以君侯是要称天子?如汉代秦那般?”张泛小心翼翼。

    “这倒不一定。”徐兴继续言道。“这些日子,三辅一带底下倒还好,可但凡有些出身和官职之人却多有往来勾连,以至于流言不断。数日间,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见王令君……一开始,只有人说咱们君侯应该自为太尉领尚书事;然后便是做相国;再然后便是称公;前几日君侯折返到陈仓,便有称王的说法了;而等待这几日君侯亲自到了县,此地便隐隐有人说卫将军当为天子了!”

    “我还是那句话,做天子……那就做呗!”张辽偷眼看着自己兄长,随口而言。“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如今这天子,君侯想要做什么事,难道还有人拦得住?”

    “说的轻巧!”张泛冷冷以对。“你以为汉室四百年是那么轻易可以掀翻的吗?有些事情根本急不得……”

    “贤昆仲且住。”徐荣忽然插嘴再问。“君侯为天子,有什么好处吗?”

    张氏兄弟和徐兴齐齐怔住,这还用问吗?天子比卫将军大好不好?!

    “我是说,君侯为天子,对咱们而言有什么好处吗?”徐荣也可能是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不妥,即刻改口。

    旦徐伯进此言一出,莫说其弟徐兴即刻面色大变,呼吸都跟着变困难了,张氏兄弟也愈发面面相觑。

    不过,稍驻片刻后,张辽还是勉强笑对道:“徐将军有所不知……你不是一直说,君侯如今不待见你了,所以也不指望如关、程二位那般能够文武并重,位居二品,坐镇一方,都督一州,只希望能够再寻个爵位……可你想过没有,咱们卫将军向来赏赐妥当,却为何一直不给爵位呢?”

    不待徐荣作答,不理徐兴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堪,张文远继续笑道:“还不是如今天子姓刘,赏了爵位也是汉家爵位?”

    徐荣不由恍然,继而心动:“换言之,若君侯为天子,爵位便有了?!”

    张泛突然干咳一声:“都说了,君侯未必能一蹴而就,不过今日徐司马邀我们至此,想来是有些说法的。”

    “不错。”徐子信勉力答道。“我意让兄长与贤昆仲试探一下军中态度,然后若是军中上下都无异议,那我就去寻一寻我新旧几位上司……王令君与戏军师那里我都能说得上话!”

    “直接问便是!”徐荣愈发不耐。“若能封爵,军中谁不乐意?”

    徐兴默不作声。

    张氏兄弟看的不好,便齐齐应许告辞。

    “兄长!”张泛、张辽一走,徐兴便彻底忍耐不住了,却又只能咬牙切齿,压低声音奋力而言。“你是要害死我们徐氏全族吗?!”

    “此何言啊?”徐荣这才注意到自己族弟的神色,却又莫名其妙。“不是你先说起此事的吗?而且如今君侯手握五十四郡,做天子又怎么会招来祸事?”

    “不是此意!”徐兴气急败坏。“我是想问你,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徐氏是公孙氏几代的故吏,又出身辽东吗?你难道不明白,这种事情,咱们兄弟只有抢着表忠心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什么爵位,那是张辽这些人该去想的,你是要防着他想的人才对!”

    “我为何不能想,且为何要防着他想?”徐荣愈发奇怪。

    “我今日总算知道为何兄长不能做到韩、关、程那种地步了,也总算知道你为何会被区区一个赵子龙反压一头了了。”徐兴几乎无力。“如今这个局势,你能保全到今日,都是君侯的恩德!”

    而徐荣依旧不解。

    “事到如今,只有一言告与兄长。”徐兴彻底放弃了与对方沟通之意。“以后不要在军中与任何人口出怨言……兄长以为,你的那些怨言君侯不知道吗?你以为你不能得大用,是君侯厌弃你,所以与同僚交流时口出怨言;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些怨言传到了君侯耳中,他才渐渐厌弃你,使你不能大用!你就不怕真有一日会落到魏越那种地步?!”

    “我……你为何不早说?”徐荣一时惶恐。

    “我之前如何知道你放肆到这种地步?”徐兴实在是无奈到了极致。“不过你也不用过于忧惧……估计君侯也是看透了你,知道你只是嘴碎,心里还是畏服于他的,否则以你的粗疏早该死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徐伯进难成大器。”酒楼外的县街中,张泛忽然勒马转入旁边小巷,却是终于开口。“便是将来天下一统,分个三十州出来,他也就是这个杂号将军的格局了……你也少与他来往!更不要听他那些胡言乱语!”

    张辽在后面连连含笑点头。

    但就在这时,前方只说了一句话的张泛忽然驻马回首,冷冷的盯住了自己亲弟,却又一言不发。

    张辽被看的发毛,但也不敢说话。

    “你记住了!”张泛叹了口气。“刚刚我是想回头抽你一巴掌的,只是看你长大了,都成将军了,不好也不敢下手了……”

    张文远愈发惶恐起来了,但居然连马都不敢下。

    “咱们父母早死,而我少年持家,难以管束,这才使得你自幼性野,肆无忌惮,而你能有今日的出息,也就落在一个尚武一个肆无忌惮上面。”张泛继续言道。“可是文远……战场上、蹴鞠场上可以肆无忌惮,对着有些人有些事却不能肆无忌惮,恰恰相反,你要从心里忌惮到死!人家都说邺下诸将,做你张辽的部下最舒坦,做徐晃徐公明这个人的部下最难受最辛苦!治军之事我不懂,我也不想品评你们的优劣……但是你知道徐晃是怎么应对这种怨言的吗?”

    “知道。”

    “说来!”

    “他说他本是河东一盗匪,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军,敢不尽心尽力,又怎么能计较个人名誉呢?”

    “你本是雁门一降将,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军,敢不尽心尽力,又怎么能计较个人得失呢?”张泛凛然张口而对。“再让我知道你整日与徐荣这些人在军中口出狂言,计较什么得失……我也不敢攀附你张将军了,也请你将来离雁门张氏远一些!”

    张辽在马上冷汗迭出,连呼粗气。

    “回去军中,试探军中人心去吧!再与你今日最后一个交代,若在军中遇到如徐荣这种计较官爵赏赐之人,无论官职高低,你就如寻常蹴鞠场上那般撒泼揍他!”张泛继续凛然言道。“若有人明言不可,以至于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要官爵不高,你拼了违背军令降职的风险也要杀了他,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当众去寻卫将军请罪!”

    张辽赶紧点头,却又摇头:“军中断不会有如此之人的,君侯对军中……”

    “没有更好!”张泛回身打马便走,只留下其弟一时无力。“其实这种事情君侯必有决断,本不该在形式未明之前掺和的,但既然问到了,那无论君侯如何决断,军中就断不许有半点杂音……全军必须一开始便要明白,卫将军可以做天子!而且只能是卫将军做天子!这个道理,你早该懂得!”

    张辽只能俯首称是。

    晚间,华灯初上,县城东都亭内。

    “明日君侯便要东归长安了,志才此时何事?”灯火之下,卫将军府令吏从事王修从案上公文堆中抬起头来,却是有些疑惑。

    “刚刚见到徐司马出去,心中有惑,特来相见。”戏忠在门前拱手。

    “他来寻我是说军中上下有人鼓噪,卫将军当为天子,然后问我如何……被我撵出去了。”王修继续低头批文,从容作答。“说起来,徐子信原本是志才的下属,说不得也找过志才了吧?”

    “这是自然。”戏忠一声叹气。“此番天子逃得急促,邺下诸君皆不在此处,三辅之内群臣无外乎……无外乎是叔治为首,他们不敢去寻君侯,自然都想听听叔治的言语。”

    “志才也想听?”王修依旧头也不抬。

    “不错。”

    “巧了,我也想听听志才的言语。”王叔治终于搁笔于架,并在案后昂首以对门内之人。“其实这些年你以军事之名统领军情内务,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你也是卫将军府从事,按地位,只在吕长史之下,与韩、审、娄诸位,还有在下是一回事。”

    “我以为可以为!”戏忠身前顿时呼出两道明显至极的白气出来。

    “我也以为可以为,但不该为。”王修与对方双目直对。

    “为何?”

    “志才本只是想听我言语,我已说了,何必问为何?”王修面色从容不迫。

    “王令君是以为我太急了吗?”戏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还是觉得我如那些往来不断于你处的小人一般,存了借此升官得爵之心?!以至于疑我忠心?!”

    “我从未说此言语。”王修依旧平静。

    “那定是怀此心!”戏忠勃然作色。“王令君,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忠心耿耿吗?又能做事,又能立身以德,偏偏还从不曲身事君,号称忠烈?!我辈做这些事情,便是曲意为奸佞?!”

    “我也未曾怀此心。”王修沉默了片刻,终于叹气。“戏军师……忠有多种,以哪种方式立身,不仅是咱们自己选的,更是君侯选的,互相成就而已。譬如军中将领士卒,性格不一,各有所求,但于君侯而言其实只是要他们如刀一般忠罢了,什么意思?是要他们如臂所指之余却不要擅自说话!而君侯今日聚集大军,是为了震慑长安的公卿,不是想让他们自己鼓噪什么的!你让他们展示态度,即便是靠着他们能够直接在这县登基成帝,君侯也未必乐意!”

    戏忠不由一怔。

    “而你我,君侯用你我其实也各不相同。”王修继续言道。“如在下,君侯用在下,本就是要在下做事的,而不是让在下以什么关中臣从之首在这里鼓噪什么称帝还是称王;至于足下,君侯用足下,正是看到足下忠不顾身,所以让足下参谋组织此事……唯独,值此关键之时,足下不免心急,越了自己权责!偏偏如此大事,人心皆不能稳,足下也毫无经验,所以便是君侯也不好苛责于足下与军中诸位的!志才,我有一肺腑之言……”

    早已经懵住戏忠赶紧俯身行礼。

    “鄙人之忠,在于能做事;徐荣、张辽之忠,在于能用武;足下之忠,在于不顾身!”王修恳切而对。“还有韩司马、吕长史、以至于审娄还有诸位军师、将军,各人忠不尽同,君侯却都能重用。除此之外,还有人如王景兴明显心怀汉室,华子鱼道德为重,君侯用这些人,难道是要他们个个忠心耿耿到奋不顾身的地步吗?恰恰相反,君侯能走到今日,就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些人不会为了他奋不顾身还能宽宏以对,并针对他们的才能各有任命……足下为君侯执掌内情外讯,心中应该能够明白这些东西才对。”

    戏忠愈发惭愧:“是在下今日失策在先,复又失礼在后。”

    “无妨。”王修闻言继续言道。“其实足下若对今日的局面有些慌张和失措,何妨坦诚相询于君侯本人呢?君侯是想做天子、做王,还是做公、做相国,为什么不能当面问一问他?别人有疑虑,足下不该有的,因为君侯将机密事尽数托付给了足下,俨然是对足下的忠心一清二楚!所以,有什么疑难不能去当面相询呢?说不定此时君侯正在相候足下呢!”

    戏忠沉默许久,终于再度俯身一礼,告辞而去。而只是片刻之后,其人进入了公孙的卧房。

    “志才来的正好。”公孙正与贾诩在榻上下象棋,见到戏忠来此,也是不由失笑。“我一直在犹豫两件事情……一个是要不要再立一个天子;一个是我到底是该做丞相还是干脆称公,然后就此封国建制,称孤道寡?文和一直装糊涂,只说不必再立天子,却不说丞相与国公该做哪个?”

    立在门内的戏忠顿时恍然,同时也跟着释然起来:“君侯……若再立天子,自然是要做相国;若不立天子,只能建制称公,方可从容治政!贾军师已经替主公作出决断了!”

    “是这样吗?”公孙戏谑看向拢手望着棋盘不语的贾诩,失笑以对。“文和也觉得我该称公建制吗?”

    “非也!”贾诩拢手正色以对。“臣以为,主公当先为太尉发葬,再以尚书台之名发诏令往南阳,告诉天子,因为他杀了帝师,以至于三辅传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要曹孟德、刘玄德、刘景升三人亲自护送弑杀了帝师的天子归长安,对长安公卿、三辅百姓澄清此事……至于别的事情,这个时候怎么能做呢?说不定天子幡然悔悟,真的会回来呢!”

    公孙仰头大笑不止。

    我是大笑不止的分割线-

    “(孝庄文皇)后居邺下,尝邀蔡夫人父邕并车往大学观辩论,时逢汉帝杀太尉以奔南阳,有大学生当道拦后驾,上书请以太祖为天子。后览其文,笑移邕,问方可。邕战战兢兢,不敢言也。后遂笑指上书者曰:‘是儿欲使吾儿居火上烤耶!’乃焚书而不问,观辩论、蹴鞠赛如常。邺下闻之,皆称贤也!”《旧燕书》.孝庄文皇后本纪

第二十四章 保国可保身

    长安比之县,人心更加动荡,局势也更加混乱。

    如果说县那里还只停留在所谓试探的层次,而且还是以公孙集团内部有组织的自我试探为主,那么长安这座天然的政治城市中就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政治浪潮。

    临近年关,公孙引三万步骑来到长安以后,整个长安都是混乱的。

    有无知书生当街拦路,请公孙为天子;有皓首老孺不顾天寒,临门赤脚喝骂公孙为汉贼;有大批汉室朝堂臣属,尤其是以三辅出身的那些中层公卿,公然连结,请谒公孙为王;也有持重公卿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之后大举串联,公开请求公孙代领太尉,录尚书事。

    而这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祥瑞和异象!

    洛阳废都发生了地震,终南山挖出了玉玺,丹水捡到了一个藏在金匣子里的骷髅头,最恐怖的是,公孙进入长安当日,渭水中冒出了一头龙!几百个从不说谎的老实人一起看见了,眼睛有灯笼那么大,做不得假!

    不过,一片混乱之中,部分真正有身份有政治威望的公卿、大臣,却一反常态,保持诡异沉默,这在一片喧嚷之中反而更让人警惕。

    与从同时,卫将军公孙也俨然早有准备,自他引兵入城后,请他为天子的、骂他为汉贼的,一律让人送点热汤就撵走,既不赏赐也不追罪;请为王的,请为太尉录尚书事的,则摆出一副谦恭姿态,推辞礼让。

    相对应的,公孙却针对天子出逃一事作出了紧锣密鼓的善后之举。

    其人一面邀请黄琬等人共议刘虞的谥号,一面让在武关坐镇的钟繇派出使者往南阳‘请中原诸侯护送天子回来解释问题’;一面安抚宫中剩余宫人、宫女,一面又毫不避讳的将当日公孙瓒对王允的私下处刑问题公开摆出,交与朝中议罪……

    平心而论,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走个形式,譬如宫人宫女,他们本就饿不着,但公孙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谁也挑不错来;还有公孙瓒的事情,王允一个有罪的庶人,公孙瓒不过是提前杀了,而公孙入长安之前也扒了他的卫尉和兵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公卿们不过是事后追认罢了;至于‘请天子回来’,天子怎么可能会回来?这明显是去问罪天子和恶心中原诸侯的,说不得还有公孙进一步让长安公卿死心的意思在这里,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还挑不出错来,都觉得确实有这么几分道理,就该去请一请、劝一劝再说其他才对!

    不过,等到年末,随着刘虞之子刘和终于从辽西快马奔丧而至,刘伯安得以正式发丧下葬,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到了这位昔日太尉的身上。

    对此,早有准备的公孙以执政将军的名义对这位汉廷执政的一生进行了盖棺定论:

    刘伯安追赠车骑将军,谥号定烈大虑静民曰定,纯行不爽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业曰烈。

    想想也是,刘虞执政汉廷六载,接手时汉室执政能力已经全面丧失,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朝堂稳定,不生乱子,已经很了不起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在之前的六年间得以从董卓时代的全面混战发展到今天的局部安定,也是有他的历史功绩的。

    所以,定这个字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烈的两个解释,前一个是顺承定的含义,毋庸多言,后一个却是针对天子出逃事件和他刘虞本人身死作出了一个评判。

    怎么评判的?当然和之前的杨赐(谥文烈)、刘宽(昭烈)一样,用这个烈字明确点出了他的死是有忠于职守,殉死于道义与职责的含义。而再考虑到这三个人的职业未免特殊,辅政大臣嘛,那么辅政大臣忠于职守,忠于道义,却不得不死……相对应的,有些人又算是什么呢?

    总之,这个谥号基本上很公正的体现了刘虞的历史功绩和他的个人德行,谁也挑不出错来,刘和甚至对公孙有些感激涕零的味道,而之前一直沉默的黄琬等人也终于渐渐态度松动。

    至于说,公孙一个卫将军,怎么就能追赠一个太尉为车骑将军,反而没人在乎了。毕竟,人死为大,而哀荣这种事情总是能让立场相似人产生同理心的。

    而到了建安五年的腊月廿八这一日,随着刘虞正式发葬,准备往渭水北岸的长陵入土为安,这种被公孙人为营造的哀荣气氛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首先,公孙居然与黄琬一起亲自扶灵,护送孝子刘和以车骑将军仪制出葬刘定烈和他那位得到了死后追封的刘夫人。

    这还不算,卫将军更是早早发出诏令,让朝中大小公卿、属吏、京兆官吏、军中队率以上,全部随行送葬,同时又专门发偏将军张辽引两千邺下骑士沿途披甲着麻护送!

    时值年末冬闲,巨大的哀荣与送葬仪式引来了更多的长安吏民相送,一时间,自长安至渭水间,沿途相送的京兆吏民何止十万?!

    而在这个过程中,沿途相送者哭泣之声,随从公卿者哀嚎之态,也是不绝于耳、不绝于目,甚至发生了有人要求殉葬的意外和闹剧!

    面对着如此超出意料和想象的情况,了匪夷所思的是,包括公孙、贾诩、戏忠这些策划人在内,大部分参加葬礼的明白人虽然意外,但却并非不能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都有一种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触。

    其实,有些人可能确实感激刘虞对汉室的维护,对关中的安抚,也确实有人跟刘虞有着深厚的私交,但更多的人却未必真的认识刘虞、感激刘虞,只是因为刘虞的身死意味着一个漫长的安定时期就此结束,所以对前途产生了迷茫和不安,又遇到了这种强大无匹的哀伤氛围,这才忍不住为他们自己恸哭失态的!

    想想也是,值此天下丧乱之际,谁心里没有点平日里藏着掖着的哀意呢?

    国家、个人;前途、过往;死亡、新生……先是一种对局势的空旷悲意,随即便是那些具体的鲜活的事物与形象……夭折的孩子,离散在迁都中的兄弟,饿死的父母,消失的邻居,一去不返的朋友……最后,便是一种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偏偏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纯粹哀伤之意。

    说白了,刘虞之葬,何止是他一个人的葬礼?今日之泣,又何止是在泣今日一日呢?

    只能说,人类的悲欢,或许在局部之中也是勉强相通的。而公孙作为一个策划者,只是开个头而已,根本没法控制往后的人心宣泄。

    一日放肆痛哭,给了许多人巨大的震动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等到晚间回到长安的卫将军府以后,公孙刚刚换回便装,便忽然迎来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正是代领尚书事的黄琬、司徒赵谦,以及种邵、马日、士孙瑞,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曾经在公孙手下担任过扶风太守、尚书仆射,如今退休在家,且已经年近九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京兆赵歧……这些人,便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批人,也是真正还有影响力的汉室代表人物,更是刘虞身前那个真正维持起了长安朝廷大局的中坚力量。

    他们俨然是刚刚回到家便换好衣服,然后一起前来。讲实话,公孙真没想过他们会来的这么快,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和这些真正的,也是最后的一批汉室精英打交道,总归是不用遮掩什么的,他们到底是真正人物,不会犯蠢。

    难得的,公孙并没有在正堂待客,而是在后院私舍内相对,并用最简单的方式在礼仪上给了对方最大的尊重其人自引王修、戏忠、贾诩,与几位公卿相对而坐。

    而双方坐定,自然有仆妇送来热汤,与如今渐渐流行所谓过年时该吃的炸面果子,而公孙在注意到对方脸上憔悴泪痕在灯火下依然明显时,更是让仆从送来热敷的面巾。

    “其实,当日天子出逃既成,我等便已经了然于心,便是卫将军再怎么谦冲,也都要再进一步了,否则河北十一州何以自处?”将渐渐变凉的面巾摘下,坐的板板正正的黄琬沉声以对。“而当时我等虽然对天子失望,对大局失望,却依然是以汉臣自居,所以便想从此装聋作哑,尽汉臣最后一点本分罢了。同时,且观卫将军在大功告成之际,临此大位之时,是符合失态露丑,自甘堕落的……毕竟之前的何氏、袁氏、董氏,何尝不是一朝功成,握有大权呢?结果呢,一朝得大位而不知所措,而傲慢无知,而肆意妄为,什么外戚名分、天下仲姓、强力无匹,都如浮萍一般被雨打风吹而去。只是没想到,卫将军到底是棋高一着,对着如此诱惑还能稳住心来,如此从容不迫收拾人心,让事情变得如此顺理成章……”

    “正是有这些前车之鉴,方才要小心避开他们的错误。”公孙倒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况且,我既然大势已成,为何不能正大光明,从容收拾人心呢?”

    “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黄琬一时叹气。“况且,今日我等也不是学那些小人一般来夸赞卫将军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卫将军英明神武,该高兴的是今日陪坐在卫将军身侧的这几位,与我等这些老迈残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请黄公明言即可!”公孙立即颔首,却又以手指天。“今日诸公既然亲至,又是私室相对,且今日定烈公魂魄最盛,便请指刘公魂魄为誓,咱们今日交谈,当皆无虚言……”

    “正是此意。”黄琬也干脆以手指天而对。

    二人稍微对视一番,便放下手来,而黄琬也继续问道:“等年后使者羞辱天子与中原诸侯归来,则中原河北多年不战之约自毁,而卫将军进位便也顺理成章,这些且不说,只是我等想提前问一问卫将军,足下欲居何位而治河北?相国,还是称王?又或是准备另立新帝?”

    “另立新帝不免可笑。”公孙坦诚以对。“天子与灵帝,还有少帝,这父子三人再怎么失德无为,也毕竟是前后居天下近三十载的一脉汉室正统,如今天子虽然失德,却无任意一个近支皇族可以代替,我便是立了新帝,又怎么能服天下人呢?”

    言至此处,公孙微微一顿,却又顺便提起一事:“其实,昨晚刘伯安发葬前其子刘和曾与我有言,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极了天子,却又碍于臣伦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如果我准备另立天子,他愿意配合我做一个傀儡汉帝,只求能报父仇……事后他愿直接禅让于我!”

    “蠢货!”黄琬拍案而对。

    “确实愚蠢。”公孙感叹道。“他这么做,固然有一二可操作之处,但他就没想过,自己做了个傀儡汉帝,他父亲的一世名声岂不是要成为笑话?汉室老臣,除了一个名声,此时还有什么可求得呢?于是我便劝阻了他。”

    黄子琰死死盯住对方,却最终黯然下来。

    “至于称王。”公孙看到对方沉默,这才继续言道,却又忽然莫名失笑,以至于言语中稍微顿挫。“高祖刑白马为誓,非刘氏不得为王,这是汉室铁律,此时称王,我与天子到底哪个更失德恐怕真不好说,好不容易收拢的人心又要散去不少……所以,还是称公建制吧!最起码汉室没有非刘氏不得为公的说法吧?”

    “实封国公?”黄琬等人居然并不意外。“足下是辽西人,封蓟侯,起于幽州,再升为公,想要得正经美称便只能是燕公了!”

    “燕公不正好吗?”公孙凛然对道。“诸位想过没有?燕起于召公,而召公常年不居封地,反而与周公一起共辅朝政,且分陕而治,周公治陕东,召公治陕西,在下受召公之爵,治长安之政,岂不合乎儒家典故、礼法?”

    “召公乃是姬姓……”士孙瑞一时没有忍耐的住。

    “公孙氏亦是姬姓,且我主世居辽西,说不得还是召公嫡传呢!”戏忠装糊涂驳斥。

    “我非是此意,乃是说周天子为姬……”

    “好了!”黄琬忍不住打断士孙瑞的絮叨。“事已至此,我等还有什么可争的,而卫将军这番说辞也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只是卫将军,你今日为公,或许确实钻了汉室典制的空子,让不少人能够寻得遮掩,为之心安。可是你也说了,那是别人,如我等汉室老臣,一身所系不过一个名而已,而足下今日可为公,明日便可为王,后日便可逆,届时你让我们这些被你拿天子和刘伯安之死夹住的人到时候该怎么办呢?还是说,你居然真是个汉室忠臣,只想安心做召公?”

    对方嘲讽之意清晰无误,但公孙依旧面色如常:“在下刚刚立誓,今日不说谎,所以黄公此问,在下便不答了。不过,在下可以保证的是,且以公位处事,而汉室十三州故地,一日不复于一,则在下一日不再多进半步……而君等为天子所弃汉臣,欲退而自保者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缓缓而退,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后名;有意欲有所为者,也可以从容转变立场……总而言之,在下绝不逼迫,也绝不会因为利用如今诸君为天子所弃的局势让诸位连最后一点名声都丢掉的。”

    黄琬等人面面相觑,而后却是司徒赵谦一声叹气:“足下拥万,自然可以大度如此;而我等只余区区存身之一,却也不能不应!”

    “诸位既然知道我主居于万,那就应该明白,我主今日真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诸位如果真要继续强行逆势而为,那诸位以为我们这些底下人也会像我家主公那般宽仁吗?”看到对方还有人显得犹疑和不服,戏忠不由出声凛然而对。“真到了必要之时,居于万者真的需要在乎据其一者吗?”

    “当然,我等也知道,诸位也是不在乎的……”贾诩终于开口。“但那么做到底有什么意思?今日在渭水畔,京兆吏民聚十万众而同泣,是在泣汉室吗?是在泣刘公吗?难道不是在泣天下为何还不能一统,人心还不能彻底安泰吗?而诸位本为人杰,应该看得清楚,汉室能安者,我主能安,汉室不能安者,我主亦能安……诸君再怎么只系于一,再怎么只为人臣之道,可即便是人臣,也当先为人再为臣吧?”

    “若非知民意,何至于此?”黄琬同样凛然而对,却又一时丧气到百无聊赖的地步。“也罢!事到如今,多思无益,称公就称公吧,年后我等自会配合!唯独望卫将军记今日言语,天下一日不定于一,则你一日不再进!”

    “绝无虚言。”公孙赶紧出声作答。

    “那便走吧!”黄琬直接起身。

    公孙也即刻起身相送。

    然而,当黄琬等人来到屋舍的门槛处时,其中最年长,也是与公孙私交最好的赵歧却又忽然回头,就在门上与公孙行了一礼:“不管如何,此番虽然是卫将军处心积虑所至,但卫将军能够尽量光明正大,不以势压人,尤其是能与刘伯安与我等一番老臣一个好结果,我等还是感激不尽的……”

    赵歧都快九十岁了,公孙如何敢拿大,忙不迭的引身后三人还礼。

    “还有一事。”赵歧等对方刚一起身便张口再问。“适才见将军言白马誓而笑,又是为何?莫非是觉得白马将军破白马誓,此乃天意吗?”

    “然也。”公孙脱口而出,旋即与其他人一起怔住。

    “那天下定于一后又该如何?”赵歧继续立在门上,堵住对方而问。“燕何以对汉?”

    “当覆汉!”只有喘气声的舍中,回过神来的公孙干脆懒得遮掩了。

    “何为覆?”赵歧紧追不舍。

    “覆而灭之为覆,覆而盖之为覆!”公孙扶着腰中断刃坦然答道。“就是此意了!赵公接下来是不是要从袖中掏出一把铁锤来,与我生死相博?以你的年纪和声望,若是死在我这里……我怕是也和天子一样可笑了。”

    “博不动了。”赵台卿在其余诸如黄琬、赵谦、士孙瑞、马日等人的恍惚中与庞德的警惕中转过身去,拢手而走。“而且昔日董卓我不能博,党锢我不能博,为平凉参军羌乱不能博,为并州刺史而鲜卑不能博,今日又何至于与足下博呢?只还是借黄公刚刚那句话,望足下记住今日之言罢了。”

    赵歧既走,黄琬赵谦等人沉默片刻后也纷纷随从,诸人多已显老,在寒气之中不免畏缩,更显凄凉之态。

    而等到公孙重新追上,亲自送这几名汉室仅存的老臣踏出卫将军府的时候,尚未来得及道别分手,忽然间,寒气之中,隔壁街上却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几名哀伤了一整日的汉室老臣和公孙这边几人先是一起怔住,继而无言以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有着急的幼童忍不住提前燃烧起了竹子,来听爆竹除岁之声!

    正所谓,旧历已去,新历到来!

    回到眼前,虽然要害人物私下的交流可以解决实际问题,譬如黄琬、赵歧等人此番来访事实上去除了公孙称公的最后一个实际上的阻碍,但小会终究只是小会,只能解决问题,真正能够赋予人法理依据的却还是大会、大朝会。

    也只有所有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具有政治意义的场合一起出席的大会,才能让参与之人一起为最后的会议结果承担起政治责任,从而使会议结果具有政治约束力!

    就像之前,公孙私下说一万句话,也没有他在未央宫前那番呵斥有政治意义。

    汉建安六年,丙子,元月初,身在宛城的天子拒绝归来,同时反而昭告天下,要求天下诸侯勤王护驾于南阳,西向以伐公孙……罪名是谋杀太尉,图谋不轨。

    接到回信后的长安一时哗然,而卫将军公孙在遣送未央宫宫人宫女往南阳后,即刻率百官推举光禄大夫黄琬为太尉录尚书事,并推士孙瑞为司空,同时补任马日为廷尉,又以邯郸荣为卫尉。

    而三公九卿补全之后,三公又于正月初七日反过来在未央宫大会群臣,以召公故事,百官共议加卫将军公孙为燕公,继续都督河北十一州军事。

    在三次礼仪性质的推辞以后,公孙便坦然接受了长安百官的建议,由代录尚书事的太尉黄琬发诏,正式登位燕公,实封幽、平二州的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涿五郡。

    全程行云流水,竟无一分阻碍。

    不过,受封燕公之后,公孙为了表示尊重,在尚未设立世子、国后、国相的情况下,便以射坚为使者先往南阳送去了文书,将百官推举一事做了详细说明,同时再度强调了天子杀太尉为无数人亲眼目睹之事实,然后再度劝天子归长安以对百官之疑虑。

    稍显走运的一件事情是,这位大正月出差的使者走到武关时,却正逢南阳使者邓芝。原来,曹操、刘表、刘备三人好不容易联手劝住了天子,正准备加封公孙为大将军呢!于是乎,在武关钟繇的指导下,两位使者互相交换文书,然后便干脆各自掉头回去了,也省的大正月间白白奔波一场,甚至还要搭上生命危险。

    我是除旧迎新的分割线

    “苍天已死,昊天未立,岁在丙子,天下大吉!”《三辅决录》.赵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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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作为一个遗腹子,公孙珣很早就从自己那个号称穿越者的老娘处获取了人生指导纲领。然而,跟着历史大潮随波逐流了一年又一年,公孙珣却总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族兄公孙瓒不靠谱啊,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四世三公的袁绍快被我玩死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超世之杰的曹孟德和我师弟刘备要组成联军来怼我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那个……娘啊,最近司马懿领头给我上了劝进表,我心里挺慌的,你说怎么办呢?”“哦,凉拌啊?不许打扰您老人家挑儿媳妇玩后宫太后传?明白了,这次肯定听您的话,我从小就听话!”这是一个半土著的男人奋斗在大时代的故事!覆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覆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覆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