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盗马亦盗人
东郡东北的发干县,城中正乱作一团。
约不到三个月前,本地黄巾军骤起,杀了县令,县中几家豪右则命运多舛,他们或是被灭族,或是逃到了乡下,又或者举家参与到了黄巾暴动中,当时就狠狠的乱了一阵子;
而十来日前,本地黄巾军小帅又因为接受征召率城中黄巾军主力前往了东武阳,那时候城中就已经因为丧失控制力而显得很不稳了;
但是,等到黄巾军战败后,这座城市才真正陷入到了彻底无组织的乱境中!
黄巾军的溃兵;打着光复旗号从乡中反扑回来的豪右;城中的无赖地痞;周边的游侠盗匪……总之,各路人马在城中四处火并,到处打劫,纷纷意图在官军到来前狠狠捞上一笔!
当然了,这些人所求之利并非一致,甚至有人根本就不是求财……于是乎,等到汉军旗号遥遥出现在地平线远方时,城中大规模械斗便立即心照不宣的停了下来,只有那些不上台面的盗贼、地痞,依旧不知死活的纵火杀人劫掠。
“先不急接手县寺,也不着急扫荡黄巾驻点。”甫一入城,满目狼藉之下,奉命来此城扫荡黄巾败兵并接手县城的关羽便勃然作色。“与我堵住四面城门,然后让骑兵沿街道、巷市细细扫荡,无论劫掠、偷盗、强暴,凡作奸犯科者一律拿下!无由而持刃者,也都与我驱逐上街救火!”
听到命令,属下们自然纷纷严肃以对……他们哪里会看不出来,自家顶头上司关司马是动了真怒的。而自从出兵以来,大家也算相互熟悉了,又有几个下属不对关羽敬畏有加的?开玩笑,谁敢在这时候跟这位主扯淡?!
一时间,骑兵四处扫荡,而城门洞里,关云长下马伫立许久,须发随风而动。半晌,直到下午时分,城中秩序渐渐以肉眼可见变得安稳起来,他才勉强压住火气,步行牵马向前。
然而,来到县寺大门前的街道上,这位汉军假司马却又陡然止步:“寺内院中为何如此多人?”
“回禀司马。”一名候在此处的北军曲军侯当即躬身汇报。“这些人多是本县县吏、大户,他们或是提前取了县寺,或是提前打下了黄巾贼小帅占据的大宅,还有人守住了府库,俱是有功之人。此番也是按照军令救了火以后,专门来此觐见司马的……”
“那便让这些有功之人在官寺内‘觐见’好了。”关羽当即嘲讽道。“我自在官寺外处置事物……取几个凳子来,再去将捉到的贼人俱皆带到此处,我要亲自过问辨识,晚间再去‘觐见’那些有功之人。”
这曲军侯根本不敢多嘴,反而干脆的把县寺大门一关,将一群‘有功之臣’给关入了县寺院内,免得关羽眼见心烦,这才去准备凳子。
就这样,一群县吏、豪右在县寺内隔着大门目瞪口呆、提心吊胆,关羽却和属下一群有品秩的曲军侯在县寺外的街道上安稳落座。
其中,关云长自然是捻须闭目养神,并静待各路人马提着那些作乱之人至此,而那些六百石的曲军侯们却是喜笑颜开之余,忍不住闲谈不止。
喜笑颜开是必然的,打仗打赢了,还是如此迅速如此干脆的大胜,那升官发财自然指日可待。
不过,也有人面露忧色,显得极为突兀,倒是立即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
“老裴还在担忧玄德君的伤势?”
“也难怪老裴会如此,那刘君须是个体面的幽州豪杰,见到老裴落马便亲自去救,却不料老裴爬上马去了,他自己反而落入黄巾贼阵中。”
“听说,刘君当时被寻到的时候,小腹上直挺挺的被插了一把环首刀,靠着躺地上装死才躲过一劫……得亏中郎将回去后不见他,专门遣人去寻,否则,怕是要交代在这东郡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是各自感叹刘备命大。
“倒不是很忧虑伤势。”那裴姓曲军候听了半天,却又不禁摇头。“我临行前专门去探视过玄德君,才知道他腹上挨了如此深一刀,却居然没有伤到内脏,故此复原的极速,眼瞅着就能下地了。”
“那这是好事啊,你为何还面有忧色呢?”周围人自然不解。
“我是在担忧玄德君的气运。”这裴军侯皱眉道。“听人说,当日中郎将在涿郡大破广阳黄巾时,也是如此大胜,可玄德君居然在大胜中挨了一个老头一刀;之前在韦乡,虽然有所小挫,但伤亡不大,偏偏他一个断后的军侯又挨了一刀;如今,这第三战刚来,他就挨了第三刀……这三刀,一刀比一刀狠……你们说,他这人是不是有些运道上的说法,是不是跟从军相冲啊?”
“那老裴的意思呢?”周围人继续问道。
“既然受人救命之恩,那就要尽力帮一帮他。”裴军侯坦然答道。“他本是卢公子弟,又是中郎将和护军司马的师弟,战后论功,品阶应当无忧,届时我再让家里人帮帮忙,说不定能帮他取个县令来做,转成地方正经文职……不过,看眼前局势,黄巾贼南北两处依旧势大,说不定战事迁延,咱们还要再打,那他下一次要是再挨刀又该怎么办,若是下一次顶不过去又如何?”
众人听到此处也是纷纷乱言……有人说请个本地巫婆给刘玄德开个光什么的;有人说灾厄三次为满,说不定刘备很快就时来运转了;还有人说,这运道是改不动的,不妨这次回去就一起找中郎将求个情,让这刘玄德跟着王修王长史去黄河上管后勤。
这几句话说的可笑至极,然而这个时代巫道于民间广泛流传,军中也自然不能免俗,如此话题倒数寻常……于是乎,几人越说越远,最后听得饱读经书的关羽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开腔呵斥了。
不过,好在也就是在这时,城中被抓到的那些作乱人犯被带到了跟前,一群军官便纷纷主动闭嘴。
“这几人所犯何罪?”身材威武的关云长捻着胡须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怒气开腔质问,身侧几名闲话的六百石曲军侯也纷纷扶刀起身立在其左右。
所谓衣甲整齐,旗帜分明,威风凛凛之下,登时便镇住了场面。
“回禀司马!”下面的一名队率也当即扬声拱手作答。“我在西城扫荡街道时,正遇到这几人负着一担钱帛鬼鬼祟祟而行,还在他们怀中发现了带血匕首等物,俨然是刚刚从民户中劫掠、偷盗归来,意图遁逃出城!”
“劫掠、偷盗,还是这么多人,俨然便是群盗了!”关羽怒极言道。“即刻依法枭首示众!”
人赃俱获,那几个盗贼闻言并不敢喊冤,只能磕头求饶……但刚刚经历如此大战的汉军骑士又如何会跟他们讲仁慈,刚一得令,便几乎是立即动手,直接砍下了这些人的首级。
实际上,此时官寺前的街道上,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卒,甚至是眼见到官军入驻却凛然无犯所以好奇出来围观的百姓,居然无一人有所触动。
这就是战乱之下的人心……人命不值钱的,何况是有法可依下对盗贼的处斩呢?
“回禀司马,这几人是闾里指认纵火!”
“斩!”
“司马,这几人是黄巾溃兵,从东武阳逃回来的,被本地人指认……”
“回到此处后可还有作恶?”
“未曾言。”
“黄河畔死人太多了,不必多造杀生,充为军中陪隶好了。”
“喏。”
“这个束发少年又犯了何罪?”关羽不由微微皱眉。
“回禀司马。”听到询问,这名被捆缚着双臂的少年身后,一个嘴唇肿胀的屯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个盗马的小贼!”
关羽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这屯长身后有人牵着一匹高大白色骏马,也是不由心下了然,然后微微叹气摇头。
“将军在上!”这少年浑身邋遢,衣着破旧,闻言登时挣扎大喊。“这马不是我偷来的!”
“莫要狡辩。”关羽见此人年纪极小,终究是不想不教而诛。“你如此衣着,俨然是城中闾左无赖,如何有这么一匹神骏之马?俨然是黄巾贼败,我军又未至,城中乱起,你趁机偷盗而来的!”
“将军请明鉴!”这少年闻言愈发挣扎不止,引得身后两名甲士赶紧出手按住,倒显得有几分膂力。“这马虽然是我趁着城中乱时夺来的,却非是偷盗……放开我!”
“让他说!”关羽挥手斥退了那两名甲士。“非是你物,如何不算偷盗?”
“回禀大将军!”在地上昂然作答的无赖少年口中,关羽这官俨然越做越大了。“这是城中一个黄巾贼头目的马,战败后他领人回城,想收拾细软逃跑,被之前匿在家中的县中贼曹领人追杀驱赶走了。我年少,并未参与此事,可是看到那黄巾贼头目趁着暮色领人仓促逃走又无人追索时,便趁着路熟与夜色独自一人追了上去,结果在城西十几里外追到了他们……”
“你莫说你一人宰了一群黄巾贼,抢了马来!”那嘴角肿着的屯长实在是听不下去。
“他们人多,我自然不敢动手!”这少年面色涨红,愤然回头答道。“便趁着他们不备,直接解开马缰,纵马逃了回来……彼辈果然不敢来追!”
“不还是如我所想,是个盗马贼吗?我在街上一遇到你牵着此马,便猜到是如此。”这屯长说完便笑,却又戛然而止,俨然是联想到了关羽的脾气,然后意识到自己嘴角是白挨这无赖少年的脑壳一撞了。
“好了。”关羽果然捻须言道。“如此倒也说得通……且解了他的捆缚,让他牵马在旁侯立,等处置好人犯,待会问问那贼曹,若对的上,便放了他就是。”
下面屯长虽然愤愤,却哪里敢说个不字,立即拔出刀来划开了少年背上绳索。
孰料,这少年甫一被释放,便回身夺过马来,复又急促牵到关羽身前,然后执绳跪地相拜。
“这是何意?”关羽凛然问道。
“将军!”少年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撑地,连连叩首不止。“此马献给将军,请许我从军!”
关羽难得叹气,并摇头不止:“你才多大?”
“十七……不对,明日就十八了!”少年赶紧应声。
“将军莫要被他骗了,他今年刚束发,十五。”身后有人忍不住喊道。“乃是城中有名的小无赖,素来偷鸡摸狗,全然无状!”
“不要乱扯!”少年面色涨红回喊,复又恳切对关羽言道。“将军,我今年实为十六,而且在城中打架素来是号称西城第一的。”
此言一出,莫说周围军官、骑士,便是那些围观百姓也俱皆哄笑起来。
“十六也好,十五也罢!”关羽强忍住耐性呵斥道。“如此年纪正该在家好好上进,或是读书,或是习武,哪里便要从军?”
“将军!”这少年依旧不依不饶。“我父母早亡,家贫如洗,仅靠族中接济才能活下去,如何上进?”
关羽懒得听他多言,直接挥手让人把这小无赖拉下去。
见到对方如此反应,这无赖少年愈发大急:“将军明鉴,我非是一时之念,若非族中不许从黄巾贼,否则当日便裹了黄巾了!之前盗马,也是听说官军最精锐者皆骑白马,这才弃那黄巾贼头目的金银于不顾,只盗白马便回的!”
关羽难得失笑,却依旧不答。
关云长身侧两名军官亲自动手,轻松将地上这少年拽起来往旁边扯去,少年不敢再反抗,只能边退边喊:“将军收了我吧!我辈闾左贫民,黄巾贼未起时宛如草芥,黄巾贼起时亦如草芥,黄巾贼走时还是如草芥……徒然一身,若不能持刀而起,还能如何?今日不能为官军,难道是要逼我去做贼吗?!”
“拖回来!”关羽忽然色变。
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无赖少年自知失言,被拽回来后更是想起之前被砍的那些盗贼首级,一时手脚冰凉,四肢俱颤。
关羽看到这一幕,本想呵斥几句,反而心下一软。
“你父母俱皆早死?”沉默了好一会,关羽方才缓缓问道。“族中也只管你不饿死?”
“是!”少年小心应道。
“你年岁未到。”关羽认真言道。“军中不会收你为正卒的,更不要说入白马义从了。但这匹马确实神骏……”
“愿献与将军!”少年闻言赶紧叩首。“亦不求投军了。”
“我如何贪你一马?”关羽当即怒目道。“我是说,若你献马与我家中郎将,我便做主,让你入我部,拿半饷,做我私卫。须知我有一兵器,重八十二斤,虽然锋利无比,却因极重,难得使用。故此每每上阵,都使一亲卫骑马在旁,为我负刀。而我又见你颇有膂力……”
“愿为将军负刀!”无赖少年惊喜昂头作声。“当官军非只管饱饭,居然还有饷钱拿吗?比黄巾贼强多了!”
关羽闻言怒气半消:“你叫什么名字?”
“潘璋!”无赖少年赶紧再度叩首。“发干本地人潘璋!”
“潘璋吗?”关羽俯身按其背而道。“我在河东时曾听本地老人说,当年西凉兵乱,招募子弟从军,多有束发少年匆忙而走,彼时,家中长者便为之裹头以作加冠!你今日既然随了我,族中又无看顾之德,我便做主为你加冠取字好了……你名为璋,便取字,又粗鲁不学,正该习文……如此,便叫文如何?”
少年听完此言,不及叩首做谢,却居然情不自禁,泪流不止,一时间连自己新字是什么都迷糊了。
且不提潘璋潘文如何对命中贵人关羽感激涕零,也不提公孙如何分遣诸将扫荡安顿河北局势。只说随着这日天色渐暗,由于大战和溃兵都在河北发生,河南诸县,尤其是始终没有被黄巾贼攻下的东阿县城,此时却依旧显得秩序井然。
“仲德公。”烛火下,当日助程立夺回东阿县丞的本地大户薛房,此刻正局促坐在一高凳上,然后恭敬对着改了名字的程昱汇报着什么。“如你所言那般,我等没有为难故意为难县令,他要我们族中青壮去随县卒去光复范县,我等也无丝毫推辞。”
“那不就得了。”程昱继续翻看着手中的《太平经》,连头都不带抬的。“还有何事吗?”
“哎,”这薛房小心问道。“诸家诸户都想让我问一问仲德公……”
“问我什么?”程昱无奈放下手中书卷。“是问我为何辞去县吏,还是问我为何要你们尽力配合闻人县令?”
“都有。”
“世道要乱了。”程昱难得叹气,然后掩卷坦然答道。“我今年四十四岁,已然老朽,辞去吏职安守家中,难道不行吗?”
“这……”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程昱继续言道。“我既然推辞了公孙将军的征召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说要守乡梓也会守下去的……以后但凡乡中有祸事,你们尽管来寻我便是。”
薛房当即松了一口气。
“至于说闻人县令。”程昱复又摇头冷笑道。“我今日已不是他属吏,便也无所顾忌了。他固然是个废物,可终究是六百石县令,是汉室的命官!我让你们遵从他,不是要你们遵从闻人生这三字,乃是要你们谨守本分,遵从东阿县君!懂了吗?”
“懂了。”薛房赶紧起身行礼,一副受教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多谢仲德公解惑,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
“那我也不送了。”程昱倒是干脆。“路上小心。”
薛房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了堂上,又由程昱长子程武送着一路出了程府,这才登车回家。
话说,自从王度从了贼以后,这薛氏便是实打实的东阿第一大户了,所以薛房手下数十精壮各自持刀小心护卫,一路上浩浩荡荡、横冲直撞,从县寺前路过也不停歇,倒也显得威势十足。
不过,如此高调姿态却又引得暮色中立在县寺门内的一人掩鼻怒目,细细看来,此人正是‘守土有功’的本地县令闻人生。
“彼辈豪强姿态,端是无德,如今更仗着功高屡屡轻视于我,若非是还要用得着彼辈,否则迟早要折辱一番,以出我胸中恶气。”闻人生放下掩鼻之手,干脆言道。
“县君何必生气?”立在闻人生一旁的一人立即躬身谄笑。“县君守土有功,此番又收复范县,不等数月乱平,必然要高升他处,届时县君临行前寻得一事,好生折辱嘲讽这薛房一番便是。”
闻人生笑而不语,只是居高临下盯着此人睥睨问道:“且不说此事,王亭长,你刚才说今日下午在那王度宅中寻到了他掩藏的许多财物,其中还有两件周时的古物……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这亭长赶紧正色答道。“乃是下午刚刚发掘出的,财货古物俱在,小吏怎敢欺瞒县君?王度那贼的老宅就在城内,若县君不弃,小吏现在便为县君赶车,须臾便到,请您亲自过目!”
“也罢!”闻人生思索片刻,却还是颔首相对。“若是明日再去,两件古物或许还在,财货怕是要被你们这些奸猾小吏给偷盗的干净!”
这王亭长赶紧便去门内驾自己来时之车。
“且住!你也姓王,想必是王度远房宗族,为何如此殷勤呢?”即将登车之时,这闻人县令却忽然想起一事。
“正是如此,才要殷勤啊!”这亭长在车上愈发苦笑。
闻人生听得此言,得意大笑,然后便坐上车子,然后又让两个心腹文员,四名县卒依次跟着,这才任由这车子往城西而去。
就这样,车子果然是如着亭长所言那般须臾而至,而城西王度老宅中也果然是灯火通明,并早有几十名举着火把、持着锄棍的壮丁在此久候……更要命的是,只来到院门前,未及进入,闻人生便亲眼看到院中火把之下有一堆钱帛堆积散乱,数量颇多!
于是乎,闻人县令不疑有他,便直接下车带着那两个吏员、四个县卒冲入院中。而王度的远方族人,也就是那位亭长了,最后才进来,却是直接返身关上了院门。
四个县卒、两个县吏都来不及出声,便软绵绵的倒下,而直到钢刀架在脖子上,闻人生才悚然而惊,却也不敢出声了。
“先割了他的舌头。”
一名大汉从阴影中走出,闻人生愈发惊恐,因为他隐约认得此人乃是王度的心腹。
担此时什么都来不及了,不等闻人县令惊恐发喊,便有四五名大汉各自捏住他驱赶,其中两人更是强行掰开他嘴,一人直截了当将一柄带着浓烈腥气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的口中……闻人生只是觉得一阵剧痛,然后就鼻涕眼泪乃至于屎尿齐流了。
“诸位!”那为首之人见到此景并没有什么愉悦心态,反而是面色黯然。“王君死得其所,我等无话可说,可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等被王君养了这么多年,若不能为其有所为,又有什么脸面苟活呢?”
众人手持火把,包括那名王姓亭长在内都默然静听。
“王君死前所言清楚无误,他造反、起事俱是因为此人折辱过甚……万事王君去为,恶名王君来担,而此人却整日在寺内坐啸,坐收功劳,到最后居然还是个什么清白道德君子,还要拿王君的辛苦升官发财!如此倒也罢了,别人说王君无德倒也罢了……他如何还要居高临下嘲讽王君豪强形状,无德无行呢?诸位,你们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
众人不应。
“不错。”此人说到此处,却又陡然冷笑。“其实天下都是这般道理……但这道理不对,所以王君才会反!我们今日才要把他带到此处来!毋须再多言了,都说说,如何处置他?!”
“一人一块,分尸如何?”有人咬牙切齿。
“杀人便杀人,哪有分尸的道理?”又一人立即出言反对。“王君临死前都气度非凡,我们千万不要在他乡中做这种无端狠戾之事,以免丢了他的脸。”
“那该如何呢?”原本那人立即反过来质问道。“我非是想给王君丢脸,乃是看这县令如此窝囊,担忧若是一人一刀,不等大家全都动手复仇这厮就咽气了,届时未动手的如何能出这口恶气呢?”
众人一时无言。
“我有一个主意。”稍倾片刻,倒是那为首的王度心腹陡然出言道。“取个布袋来,将他吊在屋檐下,然后大家轮番动手,乱棍打死!待所有人都动过手出过气以后,再检视他尸首!届时,留他全尸在此处让县中人处置安葬又如何?”
这个主意好,众人自然纷纷响应。
而那闻人生自从被割了舌头,就只觉得疼痛难耐,根本没听明白这些人说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从被分尸的边缘走了一早,也不知道自己会被乱棍打死……然而便是听到了又如何呢?
这十几人从战场上下来,早已经不是数月前一个县丞的门客做派了,所谓心如钢铁、手段利索,当即便捆缚完毕,又干脆套上布袋,直接将这东阿县令吊在了前东阿县丞王度老宅屋檐之下……随即,连那个亭长在内,众人抡起棍子,居然就把这个堂堂县令给活活乱棍打死在了王度老宅屋檐下。
眼见着闻人生身体较弱,只是每人数棍那袋子就停止了挣扎,众人也是依旧觉得悲愤难耐,恶气难处。但偏偏又不好再殴打一个尸首,以免污了王度德行,于是纷纷驻足不言不动……而就在这时,那为首的王度心腹却忽然上前,从地上用手抹了一把这闻人生的血,然后借着火把的照亮,直接在这老宅廊下柱子上写下了一行字:
杀人者,东阿王君门客,河内朝歌于毒是也!
如此狠狠写完,于毒这才算是出了一口自苍亭-东武阳战后在胸中憋了许久的闷气。
其余人见状纷纷仿效,前后一十五人,便是不识字也求着别人手把手写完了这话,这才返身回到院中……却又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于兄。”王姓亭长思索再三,干脆盯着于毒直言不讳道。“咱们做下这种事情,便不要再想着分了财帛各自归家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此番又替我族叔报了仇……我随你走!”
其余十三人也是立即响应。正如这王亭长所言,通过出主意给王度报仇,这朝歌于毒已然是这十几人的领袖了。
而于毒也是当仁不让:“王君死前让我们好好活着,那便要好好活着,而诸位托付前途给我,我身为王君生前心腹也无话可说……如今局面,无外乎是投黄巾或去做山贼!我思来想去,官军如此厉害,那冀州、豫州两处黄巾便都不能去,因为去了也是送死。而且再说了,那两处不缺人,我们十几人去了也不会被人看重。”
众人纷纷点头。
“若是做山贼。”于毒继续言道。“也无外乎是两处,一处是往河北去我老家河内,河内北面是太行山;一处是往东走,去泰山……你们说咱们去哪里?”
这两个去处优劣都很明显,去太行山,自然是首领于毒对彼处熟悉,但偏偏要过河,穿过汉军密集的地区才能到达;而去泰山,则是反过来,那里人生地不熟,偏偏路上没什么阻碍。
于是乎,这十几人也是议论不休,直到那王亭长忽然提起一事:“我前几日在亭舍中曾听几个县中吏员提起过,说是青州黄巾刚一起事便被当地官府镇压,青州黄巾的一名渠帅张牛角如今也逃到了泰山中暂时安顿,彼辈在泰山的话……”
于毒心中一动,便立即开口道:“那咱们就去泰山找他!”
“如何不去于兄你老家河内?”周围人分外不解。
“我辈既然已经不容于天下,那豁出去命来也要作出一番事情给天下人瞧一瞧的!”于毒举着火把左右相顾,正色答道。“经此一战,大家怕是都看出来,黄巾主力迟早要败,可从那一战来看,黄巾的旗号在贫民百姓中却还是一等一顶用的!既如此,何妨趁着张牛角落难时跟上他,将来借他的旗号搅动天下,朝着世人亮出自己的名号,也算是告慰王君泉下之灵,我辈没有就此负了他一片心意!”
众人沉默片刻,纷纷赞同。
于是,十五人取了兵器,各自又包上一小包财货……多余的也就懒得理了,然后便趁夜翻过墙头,大踏步的在月下簇拥着新首领于毒昂然往泰山方向而去了。
直到翌日下午,防备疏漏的东阿县中才发现了闻人生那青肿不堪的尸首,然后终于还只能是将程昱请来做主。
然而,如此情形,程昱又能如何呢?无外乎是一边指挥着众人收拾尸首,交给县寺中闻人县令的家人,让他们扶灵归乡,好生安葬;一边让县中为首的吏员赶紧写公文,给在河北东武阳持节主持大局的公孙汇报……东郡太守在大乱一开始便逃到了外郡,此时已然被朝廷治罪!
尸首被抬出,大部分人也都掩鼻逃到了院外,而程昱却依旧立在满是纷乱血污、棍棒、钱帛的院中,盯着廊下那些人名出神。
薛房战战兢兢,朝着程昱行礼汇报。
“不是我!”不待对方开口,程昱便头也不回的黑着脸言道。
薛房一时苦笑。
“真不是我。”程昱看了薛房一眼,然后一声长叹。“薛君见过洪水吗?”
薛房立即摇头不止。
“黄河大堤固若金汤,你没见过也正常。”程昱复又回头盯着那些人血字名言道。“但我年长一些,少年时曾见过一次济阴郡大野泽发洪水的场景……当时洪水来时,滔天怒吼,泥沙俱下,不可一世,可是只要提前躲到高地上,便不会被洪水吞没,当日也确实无几人因此而死!但洪水退后,满地污泥尸首,龙蛇虫豸俱隐其中,一时并起,然后便有大疫卷来,十室五空!”
“仲德公的意思是说……”薛房恍然看向了眼前那行字,这个于毒作为王度的心腹他也是认得的。“此时洪水刚退,便已经龙蛇并起,虫豸乱舞了吗?”
“你也知道洪水刚退吗?”程昱面色铁青,猛地一挥衣袖,便昂首而走了。“这算什么?日后龙蛇纷争、群虫蔽天的日子还早着呢!”
薛房抿嘴不言,只是紧随程昱脚步不停。
诗曰:
五贼忽迸逸,万物争崩奔。
虚施神仙要,莫救华池源。
但学战胜术,相高甲兵屯。
龙蛇竞起陆,斗血浮中原。
我是跟着你不放的分割线
“潘璋,字文,东郡发干人也。性博荡无赖,素无形状。黄巾起,太祖至东郡,其年十六,先于城上观太祖仪仗,复于城中见关羽威风,乃大叹之,遂盗马相从,为羽账下负刀卒。”《旧燕书》.卷七十三.列传第二十三
第二十九章 释怀难释意
五月十五,距离苍亭-东武阳一战不过区区五日,东郡就全面光复,公孙也没有理由再占据那些县城,于是他立即汇集了因为吸收俘虏所以数量已达两万余的全军,来到了东郡郡治濮阳这座大城集结。
到了这个时候,公孙已然知道了关羽收下了一个名为潘璋的盗马少年,也知道了一个叫于毒的人杀了东阿县令替王度报仇……倒是一时唏嘘。
但恐怕也仅仅就是唏嘘了,他将那匹神骏白马转手赏赐给了关云长,又叮嘱对方好生教养潘璋,还将东阿县令死亡的消息报给中枢,其余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不然呢?
实际上,公孙本人自从那一战后虽然称不上心怀郁郁,却也显得久难释怀,这种情况下,连刘备挨了那么深一刀他都来不及感慨,何况是什么潘璋、于毒呢?
话说这一日入了濮阳城,这位五官中郎将惯例先去探视了一圈被安置下来的伤病员……当然也包括不知道算是倒霉透顶还是走运透顶的刘玄德了……然后便匆匆回到被他占据的郡府官寺内,并率领军中所有军官文吏听取军中长史王修的长篇汇报。
汇报很漫长,但无论是俘虏淘汰、选拔、编制,还是各部军功讨论,其实都还算顺利。
这倒不是说这些骄兵悍将都是老好人,不愿意为这种关系到他们荣誉、实利的东西而斤斤计较。
乃是说:
一来,王叔治这个人确实有些令人称道的地方,总体上的公平他是做到了的;
二来,这些能够来到堂上找个凳子坐的军官们最少都是六百石的曲军侯起步,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个人升迁’其实只掌握着公孙和中枢两处,在这里扯淡没用……而实际上,公孙对他们的举荐和军功表述,早已经在数日前便快马送到京师了;
三来,说到底,那一战后,公孙本人在这支军队里的威望已然是到一定份上了,当着他的面,还真无人敢撒泼!再加上这几日公孙少露笑脸,所以便是曹孟德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分毫不敢扯淡!
故此,这次大规模军议一直到最后也都显得波澜不惊,直到王修在结尾时忽然念出了一串数字!
“多少?”上首几乎已经要昏昏沉沉睡着的公孙猛地一惊。
“凡一郡十八城,外加贼军苍亭大营,共获金三百余斤,银五百余斤,锦缎百余匹,布缯万余匹,钱……三万万有余。”王修捧着账册重新念了一遍。“其余甲胄兵器早已经充入军中,不得统计,粮草堆积过甚,尚未计算。”
堂中也一时鸦雀无声。
数字太大了,无论是程普、关羽诸将,还是吕范、娄圭、审配等人,又或者坐的最近的曹孟德,便是见惯了大笔财货的公孙此时却也忍不住一时沉默。
而隔了许久后,这位持节中郎将方才正色询问道:“如何还有这么多?当日我平定高句丽,虽然金银颇多,可钱帛……这也多太多了。”
“君侯。”王修掩卷后正色答道。“无他,实在是东郡太富了,高句丽不足以相提并论。”
公孙再度无言。
王修说的当然是大实话,能有这么多缴获,实在是因为东郡太富了。
要知道,东郡人口六十余万,本身远比高句丽繁茂不说。更重要的一点是,东郡地跨黄河,地形狭长,几乎位于大汉的正中央,俨然是一等一的四面通衢之地、富庶所在。
这样的大郡,多少百年积聚的豪强大户、商家富豪,即便黄巾军队对世族豪强多有避让拉拢,即便光复城市时有不少府库贼窝被基层士卒和地方武装第一时间公开分润,即便有大量财货散逸,也依然剩下了如此多的财物!
战争财三字名副其实。
实际上,闭口不言的公孙思来想去许久,但最终却也只能是一声干笑了:“没成想东郡比高句丽富如此之多。”
这是一句用来掩饰失态的典型废话!
曹孟德见状,倒是干脆拱手称贺:“文琪何必多想,本就是你该得的。”
众将也纷纷称贺,并未有任何要讨论这笔巨额浮财的意思。
什么意思?公孙为何失态?曹操以下全军将领为何称贺?
答案很简单,因为王修所念的这笔财货,除了后面的粮草、军械要充入军中外,前面那些金银钱帛,其实已经是公孙的私财了!
没错!不少扯入战事的东郡豪右们积攒了百余年的财货,甚至是官方府库,在通过黄巾军倒手之后,如今理所当然的成为公孙的‘缴获’!而且,下面的军官士卒们早已经在往各县邑的‘接收’与‘追逃’过程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这笔钱能出现在王修的账簿上,本身就说明,它从头到尾按照规矩就是公孙一个人的!
而且,这一点是得到了朝廷默认,甚至是鼓励的。
甚至这个一度让公孙都感到震惊的数字都还是合理的……比如说这里面一万余匹布缯,看似很多,但董卓当年作为张奂手下的军司马,独立领一路将配合张奂击破羌人,由于没有直接缴获,朝廷一次就赏赐给了他九千匹布缯作为补偿。
那么总而言之吧,这笔数目巨大的财货,公孙是现在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而且不需要承担任何政治风险,甚至是道德风险……因为此时此刻,全大汉朝都已经把这笔钱认可为他公孙的私产了。
这就是这年头带兵打仗的一个规矩!
“我……”
公孙欲言又止,他想说点什么,或者作出某种安排,但终究只是挥手让众人全都散去,并茫然一时。
如此举止,倒不是说公孙被这笔钱迷花了眼,他还没这么丢人现眼!人家家里不富裕的董卓获得了九千匹布的赏赐后都知道一匹不留,全部分给下属,他家富钜亿的公孙又何至于如此眼皮子浅呢?
实际上如果这笔财富稍微少一点,公孙说不定立即就要全军集合,当众把所有财货都分下去邀买军心。
之所以犹豫,乃是说这笔钱确实多的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再加上之前与程昱讨论战后局势,以及河堤上那一幕,让这位持节来东郡的五官中郎将多少对战乱后的东郡百姓产生了一些同情心。
于是,他本能的想拿这笔财富惠及一下当地百姓。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仓促之间公孙根本想不到任何一种让底层百姓直接得利的方式!因为任何一种方式都必须要经过本地世族豪强的手,而本地的世族豪强偏偏同样损失惨重,经过他们的手,只能意味着公孙领兵一走他们便要将这笔财货尽数夺走……如此举动,毫无意义嘛!
不然呢,总不能直接排队发钱吧?要是那样的话军中士卒如何想?不发钱给我们,给那些人?
“君候!”就在公孙蹙眉遐思之际,堂前侍卫忽然拱手汇报。“王长史去而复返,求见君侯。”
公孙心中一动,便赶紧让对方进来。
“君候是在想如何用这些缴获接济当地百姓吗?”王修依旧捧着自己的账册,倒是开门见山。
“请叔治教我。”公孙并未起身,便直接言道。
“并无什么好法子。”王修正色应声道。“东郡举郡皆没,世族豪强俱遭兵祸,无外乎是深浅不一而已,君侯拿浮财救助百姓,你在时万般皆好,一旦受命而走,这笔钱财是逃不出本地豪右手心的。”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公孙愈发蹙眉。
“不妨分些军粮出来。”王修轻声建议道。
公孙一时默然不应。
王修见状赶紧稍作解释:“这些天我随审司马浮河而下,眼看着整个东郡黄河两岸被兵祸荼毒,田中青苗被踩踏毁坏,十不存三……此时死了那么多人,未必显出饥荒来,但等今年秋收后,却必然要出乱子!故此,君侯留再多浮财,都不如在濮阳府库中多留些粮食。”
公孙终于微微颔首,并展露笑颜。
他起身来到堂中王修跟前,拍了拍对方肩膀,稍作勉励:“叔治仁心,确实只能如此,既然如此,你回去计算一下,看看能腾出多少军粮出来便是。”
言罢,便要折身回坐。
“其实,君侯或许还可以上书朝廷请求免去东郡一年赋税。”王修忍不住继续谏言道。
“之前战后表奏军功时,便已经如此向天子进言了。”公孙头也不回,应声而答。“这两日天使就该到了,听消息便是!”
“是属下冒昧了。”王叔治怔了半晌,眼瞅着对方从容落座,这才微微回过神来。“可既如此,君侯其实已经是尽力而为了,为何我还依旧觉得君侯神色不渝,心中闷闷不乐呢?”
“因为治标不治本啊。”公孙坐下来坦言道。“你我所言俱是解一时之困,便是此番征讨黄巾贼,亦不过刮去腐肉的举动,而大汉其实病入膏肓……叔治以为呢?”
郡府大堂深邃广阔,义从们持刃立在堂前阻隔,故此堂中其实并无第三人能听得此言,而王修听得这话,先是一怔,然后却又良久不语。
“叔治为何不说话啊?”公孙盯着对方追问道。
王修捧着账簿,缓缓反问道:“君侯想要我怎么答呢?”
公孙闻言当即失笑道:“叔治既然不愿意答,我其实也大概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我并无逼迫你的意思,也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依照你我年纪,将来还是大有可为的,而若时局扰乱天时自动,你可愿依旧随我而行?”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自昔日君侯辟我于北海家中,咱们君臣的名分便已经定下,自那日起,属下便从未想过会弃君侯而走!今日所忧虑的,也只是怕君侯逆势而行,有失德行,如此而已……须知道,君侯之前所为,并未有半点相负于天下的举止,修常常以此为荣!”
“我确切的明白了!”公孙闻言也是长出了一口骑,然后便再度起身来到堂中,第二次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能得到叔治的追随,实在是我公孙的幸事!但能得到叔治的认可,才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叔治啊,你要知道,我如今麾下英才也算是车载斗量了,此事唯独问你,是有缘由的。”
“属下惭愧!”王修躬身而答。
“君侯!”就在这时,门外义从再度扬声禀报。“审司马也去而复返,再来求见。”
“请他进来。”公孙自然不无不可,却是神采飞扬了不少。
王修后退数步,立在一旁,而审配风风火火扶刀而入,见到王修在此,倒是微微一怔。然后却又干脆不理,直接在堂中拱手行礼,然后便扬声询问:“不知君侯准备如何处置缴获?”
“正南以为呢?”公孙微笑反问。
“我此来正要有所劝谏。”审配正色言道。“君侯家中富甲一方,何必拘泥于区区财货,不如尽数拿出,赏赐给军中将士,以慰军心!”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公孙再度轻笑道。“叔治刚刚也是建议我这么做的!”
审配对着王修遥遥拱手示意,王修也是赶紧捧着账簿欠身相对。
“既如此。”公孙点头道。“等中枢旨意到来后,确定了去向,便由你二人辛苦一下,在城外组织一场阅兵,咱们顺势把这三亿钱一万匹布尽数赏赐下去!”
审配闻得此言愈发兴奋,也是赶紧再度拱手称赞:“君侯的慷慨气度足以让海内侧目!”
公孙笑而不语。
而又是此时,门外义从却又第三次躬身回报:“君侯,成军侯也来了。”
“让他进来。”
成廉也是风风火火赶入堂中,见到门内审配、王修二人,虽然不熟,却依旧颇有礼貌,挨个问好后才对公孙当堂大拜。
“这是何意啊?”公孙负手挑眉问道。
“属下冒昧,求君侯赐字……”成廉伏在地上小心言道。“数年不曾追随君侯身侧,但廉从未忘记君侯的恩德,也绝不敢对君侯有半分不敬之心!昔日并州旧人,魏越、高顺,还有我全都出身贫贱,如今却只有我一人无君侯赐字,实在是难堪!”
“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公孙当即昂然应声道。“廉者,边也,就叫你居正吧!你出身边地,以武勇为爪牙事我,如此倚仗,若在太平时节,本不会有多大成就。但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你若能把住本心,居身持正,忠心事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一日配青戴紫,光宗耀祖的!”
成廉叩首连连感激不尽,王修捧卷不语,审配则不由眼皮一跳。
我是眼皮乱跳的分割线
“昔,太祖破黄巾于东郡,得钱钜亿,其以家富,欲尽散于外。时东郡历兵祸,残破无形,王叔治乃谏济士民求德。未几,审正南复至,谏言尽分财帛于上下,以求军心。太祖思屡再三,乃更其章,分军粮于民,散财帛于军。上下遂称其德。”《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ps:重申一遍,为了大家的健康,请晚上不要等……强烈建议每天早上看……不要学我每天熬夜伤身体。
还有书友群,684558115有兴趣可以加一下。
第三十章 亿钱予一钱
大概是由于局势的缘故,洛中使者来的极快,而且上来就干脆利索的同意了公孙免去东郡一年赋税的请求!
不过,中枢对东郡方面军这边,无论是下一步去向的安排,还是最重要的封赏,却全都称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去向很简单,天子经尚书台转黄门监下达了正式的旨意,要求公孙迅速引兵去颍川长社,与皇甫嵩、朱联合,击破颍川波才的十万大军。
平心而论,从多骑兵和士卒籍贯这两方面来看,公孙和他的这支军队明显更适合在河北作战。
但就目前局势而言,河北那边却打得顺风顺水,根本不需要公孙的支援。
卢植领着四万北军精锐,打得张角、张梁的部队连战连败,如今天公将军、人公将军已然是一路败退到了钜鹿郡、安平国、清河国的交界重镇广宗了,而且他们还主动放弃了清河国的占领区,将兵力、战线、物资全面集合收缩。
更北面也是一样,幽州刺史郭勋带着幽州各郡兵马,以护乌桓校尉宗员为副,小心谨慎,四面张网,也同样把地公将军张宝逼得放弃了安平国的大面积占领区,将兵力、物资集中到了钜鹿最北端的重镇的下沮阳城内。
相对应的,南边局势可就很不妙了。
原本波才这一路大军就是距离洛阳最近,威胁最大的(都打到辕关了),所以中枢才逼迫朱急速出兵的……然而,朱公伟出关后不知道是轻敌还是中枢给的压力太大,居然上来便想夺回颍川郡郡治阳翟城!
结果嘛,坚城难下不说,十万黄巾军围拢过来,差点没把朱全军交代在那里。最后,这一路小两万人一直退回到颍川东北角的长社才稳住脚跟,但却被波才引兵十万团团围住。五月上旬,朝廷见势不妙,直接让皇甫嵩紧急率领两万援军前往长社,双方合兵四万,却依旧数日不动,宛如这两万援军也被围困了一般。
如此情形,再加上公孙就在东郡,距离长社其实不远,有些慌乱的朝廷自然想到了让他引兵去彼处援护。
至于说封赏。
讲实话,军中从上到下本来没几个人对此报以太大期待的。这主要是因为有门路有出身的不在乎……就好像公孙越、审配,这一眨眼一征辟直接都是千石司马,朝廷上下,军中左右都觉的理所当然啊!一个河北名士,一个公孙氏的子弟,本就该一出来就是千石司马啊!还有曹操,一跳出来便是两千石,等这一仗结束必然是一任太守或者国相等着他,大家也都觉得就该这样!
而对于那些没有门路的,尤其是特制那些从幽州跟来的出身不好的豪杰们,其实早在公孙在河内整军时,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普遍性觉得当时的任命足以作为恩赏了。
就好像最近刚刚面前爬起来的刘备,历史上辛辛苦苦在河北打了一整年的黄巾,最后给了个县尉,县尉算个什么,秩两百石……还要被一个秩一百石督邮索贿!可现在呢?得益于公孙的庇护,数月前在涿郡还只是个白身的他,转眼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曲军侯,秩六百石!
不要小瞧了六百石,汉家制度,六百石开始为朝廷命官,掌管万户以上大县县令就是六百石起头的,而再往上也不过就是千石、两千石这两个大阶级,便做官做到头了!换言之,这三个门槛,每越过一个都难上加难,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逾越到下一层。
而此时,不仅是刘备,张飞、牵招、杨开等人也全都是在短短数月内从白身变为正式的六百石朝廷命官,便是褚燕也是从一个两百石县尉变成了六百石曲长,那还想如何呢?
实际上,军中上下之前普遍性猜测,最大的恩赏很可能出自于关羽关云长,他的假司马应该能变成真司马,从而迈入千石行列。
故此,封赏真的下来以后,军中才纷纷目瞪口呆!
原来,关羽、张飞、高顺、成廉,四人居然全都摇身一变,成为了千石的军司马!
而仔细一想,还真是很有道理的,其中,关羽是斩杀了广阳黄巾渠帅程远志,张飞杀了广阳黄巾副帅邓茂,高顺是领一千兵挡住了两万贼军,成廉则宰掉了东郡黄巾副帅张伯。
有理有据,让军中上下诸人皆无话可说。
更不要说,这四个司马在另一个人的封赏面前显得极为黯淡原别部司马程普程德谋,进位校尉,一举成为两千石大员!
这似乎也能说得通。
首先,程德谋资历很高,他少时便历任州郡吏员,然后投军雁门为曲军侯,转假司马,迁别部司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稳。
其次,这次大战中,虽然并州军来的很晚,但战功卓著……毕竟,按照大汉的部曲制度,高顺、成廉理论上也只是程普下属而已,他们的功劳也要算到程普头上的。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全军上下人人皆知,程德谋是公孙氏的乡党、故吏!很明显,这是朝廷和中枢因为战事迁延,无法对公孙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进行正式赏赐之余,选择的另类褒奖方式!
其中,必然有公孙的主动暗示……或者说推崇、让功。
相对应的,公孙这次连爵位都没提一级半级的,赏赐褒奖要啥啥没有……就算是他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封赏需要战后才能做出妥善安排,那也不对路啊?
他的功劳去哪儿了,毋庸多言。
于是乎,自程普以下,还有四名新任司马,在接到旨意后纷纷第一时间便往公孙处谢恩不及……不过,却被韩当当场拦住并劝回去了,因为这位持节的五官中郎将正在见客,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
“子远兄辛苦。”官寺后院的树荫下,公孙正席地而坐笑眯眯的招待一位故人。“朝廷使者快马而来时,我就想着你也会来,却不料如此之速……”
“辛苦是辛苦。”许攸揉着屁股小心坐到了给他预留的软垫上,却又立即抬了起来,俨然是天太热的缘故,于是最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箕坐在了地上。“可文琪如今炙手可热,我是不敢不速来的!”
公孙笑而不语。
“一共五路兵马,两路相持,两路被困,唯独文琪提一万兵,旬日间四渡大河荡平东郡,四万贼人一朝覆灭……故此,朝中上下惊叹之余却也对你更加重视与期待了。”许攸见状当即言道。“文琪是聪明人,你我之间也是至交,我直说好了,此番袁本初遣我来寻文琪,乃是要试探一下文琪心意……”
“这有什么好试探的?”公孙不禁失笑。“子远,本初兄莫非以为我这个杀了王甫之人,绕了一圈最后居然会和北宫沆瀣一气吗?还是觉得我会和张奂一般被人蒙蔽?子远,我和今日这位大将军可是贫贱之交。”
“文琪说的极是。”许攸缓缓而笑。“但你也不要苛责本初了。不瞒文琪,如今洛中局势格外紧张,不仅是我来寻你,便是曹孟德处,本初都派了何去试探,甚至连被困的皇甫嵩处都有人去……他也是生怕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
何,是南阳名士,很早就有为友报仇而闻名天下的举动,二次党锢时以党人身份成为通缉犯后更是名重天下,而和许攸一样,他一直是袁绍的‘奔走之友’,算是以袁本初为首脑的这个党人集团核心人物之一。
不过,这位何伯求何先生日后在史书上之所以出名,却不是因为他是袁绍的亲信,而是他对两个人的评价:
一个是曹操,何在某一个时期对着和他关系极佳的曹孟德说出了那句‘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另一个则是荀,很早的时候,何伯求路过颍川,突然就对还很小的荀文若来了一句‘颍川荀,王佐之才’!
曹操、荀,几乎是汉末最顶尖最出色的那一小撮人,却被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而且还非常准确!也不知道这何何伯求是真的目光如神,还是见谁都喜欢说大话,然后瞎猫碰上死耗子。
“洛中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公孙当然来不及思考何的水平问题,因为他听得此言后,立即就紧张了起来。
他是真紧张了,因为党人和宦官要是真现在就有动刀兵的意思,考虑到当今天子尚在,那他这个领兵在外的五官中郎将到底该如何行事?
“不至于到文琪想的那般。”许攸当即摇头,然后恳切言道。“但朝堂之争已趋白热,双方都在以防万一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蹙眉问道。
“文琪走后。”许攸捻须冷笑道。“天子在南宫看到了当日杨公、刘公诸位对太平道的奏章,一方面给杨公,还有咱们刘公封了候,以示褒奖,并安人心;另一面,也让杨公去执掌了尚书台。”
“这是好事!”公孙正色答道。
“更好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许攸继续冷笑言道。“谁也没想到,杨公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宛如木雕一般,凡事不发一言……十万大军在外平叛,州郡沦陷,天子都开始认真处理朝政了,又如何能忍?于是不到七八日,天子便又免了杨公的录尚书事,以前尚书、宗室重臣,也是文琪你的老上司刘陶刘公为尚书令!”
公孙恍然大悟。
话说,如今党锢解开,各地党人纷纷开始活动,很多人现在就已经被征辟了,一时实力大涨,而宦官又因为跟太平道不清不楚大受打击……此消彼长之下,本来就一定会有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发生,不然公孙也不至于一上来便明白许攸口中‘试探’二字的含义了。
然而,新上任的尚书令刘陶,却无疑会极度激化这种中枢层面上的政治斗争。
毕竟,公孙太了解自己这位老上司了,他虽然是宗室,但却是个党人色彩浓厚之人,对宦官的立场和态度向来是激进到了极点的!
有他在尚书台总揽朝政,赵忠那人担任大长秋,两个如此偏狭之人撞到一起,洛阳不闹出乱子就怪了……几乎可以想象,中枢很快就要出人命了。
“怪不得。”公孙不由叹气。
“那文琪……”许攸进一步问道。“能否做些事情表明立场呢?”
“当然!”公孙眼皮都不带眨的。“子远兄放心,我会从速的。”
这是当然的。
宦官和党人弄成这样,谁都得站队,而早在公孙年少来洛中游学时,便已经明白,他只能选择党人,因为党人就是士大夫……士大夫和代表了皇权的宦官二选一,还用说吗?除非你割了卵子进北宫,否则疯了吗做个阉党?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外面数十万大军乱战,牵连七八个州几十个军,死伤数以万计,朝中却迫不及待的开启全面政争,而且还逼着在外领兵的将军门表态,倒是愈发显得可笑了!
许攸得到肯定答复,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会面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有始有终了。然而,公孙却没有结束会客的意思,反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许攸许久没有说话。
许攸登时会意,却又不禁抓耳挠腮起来:“文琪还有事?”
“子远兄可知道我这次击破东郡之敌,所获多少?”公孙干脆利索的问道。
“多少?”许攸闻言当即便觉得浑身一软,不自觉的便攀着地面将身体向前倾去。
“金三百斤,银五百斤,锦缎百匹,布缯万匹,钱……三万万!”公孙似笑非笑。
许攸张目结舌,是真的张目结舌,他眼睛都直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惜啊!”公孙见状愈发好笑。“如此多的财货我却已经答应审正南尽数赏赐给全军将士了……”
许攸闻言心如刀绞,好像那钱是他的一般,但却也顺势清醒了过来:“文琪一定是有事情想问我吧?!”
“是啊。”公孙坦诚道。“军中将领晋升颇多,我就不准备赏赐他们过多金银了……或许还能凑出一百斤黄金来!”
许攸双目圆睁,胡须颤抖:“文琪莫要戏弄我取乐……我身上哪有值这么多黄金的东西?”
“只有一问。”公孙压低声音,盯着对方询问道。“子远你与我说实话,袁本初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许攸也不顾屁股疼了,立即坐直身子捻须不定,一时沉吟不语。
公孙长叹一声,当即起身:“子远兄不愿意说便罢了!”
许攸想都不想便赶紧伸出双手抓住了对方衣袍,然后恳切言道:“非是不愿说,乃是怕回答不善,对不住文琪那一百斤黄金……我正认真思索本初对文琪你的态度呢!你且停停!”
公孙这才重新坐下,静候对方。
“你今日不问倒也罢了,仔细一想确实奇怪。”想了半日,许攸方才蹙眉答道。“袁本初对文琪其实非常关心,并在大节上屡有拉拢试探,可偏偏却又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好像是在文琪这里颇有顾忌,又好像是想刻意保持风采形象一般!这、这是为何啊?”
公孙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波澜四起,其实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很早之前,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自己明明和袁绍在政治立场上毫无冲突,而且还都是喜欢交朋友的年轻人,同时还都是年轻一辈典型的风云人物,可偏偏二人却总是相互敬而远之。
从他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因为袁逢之死难免有些心虚,但袁绍呢,袁绍为何对他也是这般?
“文琪。”许攸思索再三,也是头疼无奈,便只好勉力恳求。“我一时半会实在是搞不清楚,不如且将这百斤黄金寄下,等我回到本初身边细细为你查探……如何啊?”
“就这么说定了。”公孙当即应声道,没办法,随着党锢解开,袁本初势不可挡的成为了洛中政争主角,他也确实迫切想弄清这个问题。“我差人将黄金一百斤送到我弟公孙范处,你何时得了准信,我何时与你……”
“君子一言!”许攸迫不及待的起身摊出一个手掌来。
“驷马难追!”公孙面无表情的抓住对方手,又顺势将对方拽了起来。“子远且去……这边还有事情。”
许攸当即满心疑惑的捂着屁股告辞而走。
目送许攸离开后,公孙直接让人去喊来吕范与娄圭二人。
“如何?”对着两个心腹,公孙开门见山。“赵常侍派遣心腹家人来寻我做什么?”
“说来好笑。”娄子伯捻须而笑。“他居然是来索贿的。”
“我二人与他谈了半日,他只说是赵常侍听闻侄女婿‘所获颇丰’,而他侄子赵平最近转任永乐少府,需要钱打点,故此前来索求一些。”吕范也忍不住发笑。“问他要多少,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公孙负手立在官寺后院庭中,听着头顶蝉鸣,只是在树下冷笑不止。
赵忠这哪里是来要钱的?
从许攸代表袁绍过来便知道,赵忠这分明也是眼见着洛中局势不定,党人、阉宦之争再起,心中多少存了惊恐之意,所以便专门派人前来试探自己这个有兵在手的‘侄女婿’。
不然呢?
公孙自己都是在奏章送入洛中后才晓得自己缴获了这么多钱,他赵忠如何隔着几十上百里路就知道‘所获颇丰’了?便是猜到了,索贿也得有个数吧?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
然而,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思及黄巾乱起后的所见所闻,公孙却又忍不住觉得可笑甚至悲凉起来这些日子,他多少见识到了黄巾贼、豪强、世族的两面性和复杂性,意识到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
然而,这些人都有问题,那宦官与他们身后的天子就是对的吗?
一个只知道搂钱的天子,一个连做政治试探都要用索贿这种方式的政治集团领袖,怕是连生气都让人懒得生气吧?
漫漫苍天,无一人清白!不过,宦官这边干脆上来就是八成黑的,他们的道德水平,让人连可惜都不用觉得可惜,悲哀都不用觉得悲哀。
当然了,贿赂了许攸的公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本人却是不自觉的将自己过滤了出去。
总之吧,便是不考虑谁对谁错,天下大势摆在这里,公孙又如何会上他们的这艘破船呢?!
实际上,吕范和娄圭发笑也是这个缘故了……那赵忠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以为公孙会看在亲戚的份上改变政治立场?!开什么玩笑,不要说公孙了,这次出来领兵的五路主帅,怕是无一人会向宦官输诚的,否则就等着天下士人唾骂和分割吧!
“只是可惜了。”吕范也是不禁摇头道。“朝中党人、阉宦政争激烈,之前和赵常侍互为表里这种东西怕是再也行不通了,日后反而需要有所提防才对。”
“那是后话了。”娄圭也插嘴道。“如今大军在手我们谁也不怕,便是将来得胜归朝,军功在手,又经过黄巾一乱,天子也会对善战之将有所雍容的,更何况还有何大将军呢?”
“这倒也是。”吕范点头赞同。“那就不说将来之事了,文琪,这赵常侍的家人该如何打发?”
“来了几人?”公孙终于回头问道。
“两人。”娄圭当即应声道。“还有一个去见了曹孟德。”
公孙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却又终于缓缓言道:“军情如火,明日便全军进发,往颍川而去。临行前在城南阅兵,将这个来寻我的赵常侍家人与我当众绑起来,活活鞭死!让许子远与何伯求一起来看!也让天下人一起来看!”
吕娄二人当即色变,却又赶紧拱手称是。
一日夜转眼而过,公孙说到做到,第二日,这名据说要找公孙索贿亿钱的赵常侍家人,被堵住了嘴,绑在了柱子上,由新晋军司马张飞亲自动手,活活鞭死在了数万大军跟前。
旋即,公孙登台向上,将所获金银锦缎赏赐与了军中军官,又将万余匹布、两万万余钱,公平赏赐给了此战前的一万余汉军精锐,然后,之前随军顺河而下辛苦操船,如今又要辛苦随军运输军粮民夫,居然也人人获得了数千钱不止。
至于那些之前的一万七八千黄巾俘虏,也就是如今新编的万余输粮民夫,和数千步卒,却是分毫没有了……也不可能给他们的。
总之,烈烈骄阳之下,汉军山呼万岁、兴奋难耐,全军士气高昂,直接从城南拔营而起,动身往颍川而去了。
曹孟德作为两千石骑都尉,这次又被分了四五千新编之卒作为后军,所以最后动身,他临行前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被鞭挞到不成人样的尸首,俨然是想起了昔日洛阳往事。
夏日正盛,多事之秋俨然也不远了。
“何公还不走吗?”午后空荡荡的校场处,眼见着大军启程,已经骑上马的许攸忍不住催促了一声何伯求。“你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了,一个尸首还有什么可看的?当年孟德不也打死过蹇硕叔叔以明立场吗?一回事!”
何从这个被鞭死的尸首上转过目光,却不禁摇了摇头:“我非是看尸首,乃是看人!”
“看谁?”许攸终究是个才智之士,立即琢磨出了味道。“五官中郎将?那何公你觉得公孙文琪是何等人物呢?”
“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何回头捻须笑道。“和曹孟德相仿佛……皆非本初能制之人!”
心中有事的许攸一时赔笑,却又思绪万千。
话说,就在此时,距离濮阳数十里外,有一人正辛苦驰骋,正是赵忠派往曹操处却被轰出住所的那人……夏日天热,他单马疾驰数个时辰,终于是满头大汗,酷暑难耐,便下马暂且歇息片刻,却又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被汗水浸湿的五铢钱来。
没错,此钱正是他们此行索贿的结果,昨夜一个叫韩当的人闯入他们住处,绑走了他的同伙,却又放了他连夜而走,还给了他一文钱,说是此钱正是五官中郎将对赵常侍的回复。
“这是在侮辱自家主人吧?”此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如此理解了。
然而,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便是侮辱也不是自己能置喙的……来时赵忠早有细密嘱托,无论是给了多少钱,他都要亲自点验,一枚钱也要送到的主人身前的!
本卷完。
我是价值百斤金的分割线
“太祖破东郡,得钱数亿。中常侍赵忠闻之,自以后从父名,遣家人往东郡及财货事。时许攸奉袁绍命在军中,亦求财货。太祖遂发千金与许子远,复指一钱与忠家人。忠知太祖意,乃不两立矣!”《世说新语》.俭啬篇
ps:求一波推荐票!然后还是那句话,为了大家的健康,请晚上不要等……强烈建议每天早上看……不要学我每天熬夜伤身体。最后还有书友群,684558115,有兴趣可以加一下。
第一章 曹孟德暑日怀霜雪
五月末,下午时分,豫州颍川郡长社,烈日骄阳。
“这五官中郎将到底是何意?”
长社城墙上,看着西面密密麻麻的浩荡黄巾军营,性格向来以激烈著称的朱愤然难平,居然一拳锤在城墙上。“我军四万被贼人十万大军困在此处,他引如此浩荡军势,却只驻扎在十几里外的洧水后面坐视不理!这都三日了,为何还毫无动静?若是他能提大军渡河,以黄巾贼的战力,咱们两面夹击,贼人早就全军溃退了!”
“公伟且稍安勿躁。”相处十余日,年逾五旬的皇甫嵩早已知晓对方脾气,于是当即在旁笑道。“公孙中郎将虽然军势浩大,但其中一万倒是在东郡临时招募的,不堪一战。而若是以一万兵轻易渡河来此处援助,怕是反而要担忧后路……”
“义真兄的意思是……他是胆小不敢战了?”朱当即嗤笑一声。
“怎么会呢?”皇甫嵩望着北面遥遥可见的洧水一声长叹。“依照这位往日的举止、战绩来看,他怎么可能不敢战呢?依我猜度,他应该是在思索破敌之法。”
“那便是不想战了。”朱依旧冷笑。“全军渡河来攻难道不是破敌之法?此时不动,无外乎是想看你我出丑,乃至于坐等我军拼死一战,他再坐收全功!”
“将军!”
“中郎将!”
就在这时,不待皇甫嵩再劝,旁边却是忽然闪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相貌雄伟,眉毛粗厚,眼神锐利,头戴一顶赤色帻巾,操着徐扬口音,却正是昔日参与过征讨弹汗山的吴郡英豪,佐军司马孙坚孙文台。
另一人,身长八尺,容貌威严出众,佩剑冠,却又眼神纯净,说的是洛阳雅音,乃是公孙的师弟,北地名门之后,护军司马傅燮傅南容。
二人抢了个话,然后傅燮当即礼貌的在城头上后退了半步,而孙坚倒也当仁不让。
“将军。”孙文台恳切言道。“昔日我从臧中郎将出塞击弹汗山,曾经奉命去夏育处传递消息,当时全军皆退,独公孙将军一人引兵向前,烧弹汗山而返,全军皆赖其生还……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其人是个真英雄!恕在下冒昧,如此英雄绝非坐收渔利之辈!”
“中郎将。”傅燮也随之拱手道。“我与公孙将军同学于恩师刘公门下,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其人既然为刘师所重,素有称颂,想来必然不会有负德之行!”
“不错。”孙坚复又言道。“我此番从徐州过来,路上便听人说,公孙将军破广阳黄巾后,便不顾律法,跨境击贼,自请南下,其言有‘不负天下’之语,闻之让人壮怀激荡,至今让人心绪难平。”
话说,孙坚是朱的小老弟,手上有他自己招募的千余淮扬子弟;傅燮是皇甫嵩的凉州小老弟,更是北地名门出身……二人此时都任千石军司马,独领一军,身份、地位、信重在两个持节中郎将跟前都是数得着的。
故此,他们二人一起开口,倒是让朱和皇甫嵩各自神色有异了起来,再加上公开贬低一个和他们身份一样的持节中郎将终究是有些过分的,就只好讪讪几句,不再多言什么了。
当然了,不言归不言,却不代表这两位持节中郎将心里没想法。
其中,朱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刚’,历史上他从年轻一直‘刚’到死,也算是给‘刚’这个字在史书上做了一个完美的注释。所以虽然看在周围人都劝的份上不好再扯什么,但他心里始终是对公孙不来过河存了几分偏见。
至于向来善于做人的皇甫嵩,则是另有想法。
皇甫嵩也有意见,但他的意见不是针对公孙这个人的,而是针对公孙这路援军的……说实话,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暂时示敌以弱,居然让朝廷急的添了一路援兵过来!
没办法,谁能想到公孙只花了二十天就将东郡黄巾一战而覆,并扫荡一空呢?
可是……真不需要啊,他皇甫嵩真的只是示敌以弱而已!他已经找到了破敌之法,并准备瞅准时机实施了,结果忽然间就来了这么一个援军,反而让原本已经松懈下来的波才警惕了不少好不好?
须知道,眼前的黄巾军统帅波才出生颍川大族,很早便开始持家并操作颍川太平道的活动,算得上是有上位者的历练。而在颍川这个地方长大的豪族子弟,想来也是读过书的,同时他还年富力强。
实际上,在皇甫嵩看来,此人确实是个有些头脑和水准,甚至是用兵天分之人,不然也不会击破朱,然后又抓住战机逼近到长社,还操持十万大军如此井井有条了。甚至可以说,这么一个人,本身的唯一缺陷便在于军事经验不足罢了,所以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
而如今,此人陡然警惕起来,那皇甫义真心中那个有些奇袭感觉的计策,便不免降低了不少成功率,着实坑人!
一言以蔽之,公孙的到来,让两位持节中郎将都有些不满起来!
但不满归不满……仗还是要打的!
此时此刻,不算民夫、后勤,十万黄巾大军在长社西面,自长社城南到北面洧水,一路连营二十里有余!而汉军在长社城中两万、城东两万,共计四万相互连结坚守!
其中,黄巾军背靠几乎全面沦陷的颍川、南阳,后勤充足,民夫输送军粮、器械不断;而汉军也背靠陈留,勉强能保持后勤供给……故此,两军半是对峙,半是围困,形势颇为紧张。
最后,居然又有两万自东郡呼啸而来的援军,隔着一道区区洧水,坐观这边的十四万大军对峙,并把形势搅得更加微妙起来。
“将军,吃瓜!”洧水北岸,魏越打马而来,却居然从马后拎出半筐瓜来,并亲自寻出一个最大的在河中洗干净了才给公孙恭敬递了上去。
话说,公孙单衣束冠,此刻正端坐在洧水北岸一个小坡上的大树下,然后遥望河对岸的黄巾大营。所谓迎面夏风习习,头顶荫凉怡人,脚下水流不停,本来就够神清气爽的了。而如今居然又有瓜吃,战场之中倒是难得有了几分惬意的感觉。
“孟德兄不来吃瓜吗?”公孙遥遥捧瓜朝着赤脚立在河中的曹操致意。“你都盯着对岸看了半日了……不累吗?”
“贼军如此势大,如何有心思吃瓜?”曹操头也不回的应声道。“文琪,贼众十万,连营二十里,我们只是隔河相对吗?”
“那你以为我该如何呢?或者说孟德兄另有决断?”公孙不以为意的掰开了手里的香瓜。
没错,这年头西瓜和葡萄一样还不是很普及,但香瓜却是本土作物,极为普遍。
历史上,曾清楚记载东吴市场上有夏日卖瓜之人,甚至此时河对岸孙坚祖上就是种瓜发家的,汉代诗文中的瓜果二字就是更是普遍了……而想来,应该就是多指香瓜而非西瓜。
换言之,公孙这个吃瓜围观之人是有些掉价的……堂堂持节五官中郎将,配着双印双绶,号称天下名将,却连个西瓜都吃不起!也难怪人家就在洛阳厮混的曹孟德看不上了。
“我……”曹操本想说自己提本部那几千兵先过河去救的,但瞅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大营,到底是心虚,便又把话咽了下去。“我是说,眼前局势势如危卵……”
“危卵?!”公孙一口吐出了几片瓜子,脸上嘲讽之意不要太明显。“彼方虽然有十万大军,可皇甫将军与朱将军那里也有四万大军,还有一座城池可以依靠……如此局势,怎么就变成势如危卵了呢?”
“是啊,四万大军又有坚城可以依靠,还是朝廷精锐,如此军势对上十万黄巾贼,与其说是被困,倒不如说是对峙吧?”
“如此局面,哪里需要我们去救?”
“天气太热,不如呆在这里多歇几日。”
“要我说,等他们打出狗脑子来,我们再全军渡河,从贼军背后狠狠的来一下,届时贼军首领必然被我们所获,斩首也应该我们最多……”
魏越和几名北军司马厮混的极佳,几人一边吃瓜一边附和着公孙,但这种捧场面的话,却说着说着就极不像话了。
“还是官军处于下风的,也确实算是被困。”曹操眯着眼睛从河中走上来,立即打断并纠正了魏越和几名北军军官的言语。“皇甫将军和朱将军并不是被困在长社城里,而是被困在长社……其中关键就是这条洧水。”
公孙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语道破汉军困境的曹孟德,这厮果然是个天生的将军,这才出来领了几天兵,就已经有如此眼力了。
“洧水在咱们眼前是自西向东。”曹孟德继续对着几名北军军官还有魏越侃侃而谈。“可在咱们下游十里处却又陡然转向南面而流,将长社城包了进去。而这条河虽然不是很宽阔,甚至还可以行船输送物资,但若想要在十万黄巾贼的跟前强渡四万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所谓官军被困,其实是被黄巾贼困在了这条洧水身前!现在的情况是,长社官军不敢过河,亦不敢弃城,宛如陷入死地,而贼军却毫无顾忌!”
话到此处,曹操复又赤足来到公孙身前,正色询问起来:“文琪……如此局面虽然称不上势如危卵,可我军既然已经受命来此援护,那总不能一直隔岸观火吧?长久下去,长社城中友军还是会士气渐渐低落,洛阳那边也会焦急不堪的。”
“来,吃瓜!”公孙掰开了第二个瓜,并分了一半给眼前的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接瓜,只是摇头不止。
公孙愈发觉得好笑起来:“孟德跟朱公、皇甫公两位关系很好吗?还是说彼处兵马全都出自北军,多与你相熟?”
“非是为私情。”曹操难得正色。“文琪,刚开始出兵的时候,随你四处转战于大河之上,彼时只觉得军旅匆忙,还看不出什么局势。可自东郡一战,到此为止,凡所见种种……”
“所见种种如何?”公孙不以为意。
“东郡河堤上的惨烈之事倒也罢了,毕竟是战场。”曹操闻言叹气道。“只说全军穿过陈留……此地几乎可称是我家乡,乃是旧日我往来惯了的……可昔日繁茂,如今一朝俱无,更兼田野荒芜,百姓流离,盗匪四起!文琪,这大乱才起来三个多月,就已经是如此局面,若是迁延日久,又当如何呢?”
公孙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吃瓜不止:“那孟德兄又觉得会如何呢?”
“我哪里会知道呢?”言道此处,曹孟德仰天而言道。“之前出兵时,我受封骑都尉,一跃为两千石,彼时只想着建功立业,还曾写信给家中的妙才,说我是‘志怀霜雪’!然而,现在盛暑难耐,我沿途却只想一事,那就是夏日好过,可等到霜雪之日,陈留、沛国、梁国等乡中士民又该是何等局面……却居然也是‘志怀霜雪’!”
曹操这番话说的极为恳切,也极有高度。
他前一个志怀霜雪的‘霜雪’乃是刀兵白刃的文雅说法,换言之,曹操当时给夏侯渊写信是暗示他此次从军,是想着用刀枪拼出来一个前程的,是对军旅生涯存有极大的浪漫主义遐思的。
然而,后一个霜雪,却是地地道道的霜雪本意,并引申出了民生之多艰,换言之,曹操此时居然有几分对社会秩序崩坏的深层反思了!
不过,公孙看了看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心下却居然没有半分触动之意……毕竟嘛,眼前之人可是曹孟德,经此大乱,何处人心不动,何处人心不乱?这位另一个时空中的‘魏武’若是没有因此产生半点政治家的觉悟,那只能说明眼前是个假的曹孟德了!
对不对?人曹孟德毕竟是曹孟德,又不是只会择人瓜的魏越。
一念至此,公孙也不去看曹孟德了,而是陡然扭头盯住了魏越。
魏子度被盯得发毛,当即扔下手中瓜皮老老实实站了起来。
“我问你。”公孙黑着脸询问道。“瓜从哪里来?”
“回禀君候!”魏越当即松了一口气,复又赶紧解释道。“就在营后五里处,那里有好大一片瓜田……”
“给钱了吗?”公孙陡然打断对方。
魏越也猛地怔住,半晌方讷讷解释道:“此处十几万大军云集,人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彼处那个里中也就只有一个做里门监的老头还在看家……”
“魏子度。”公孙愈发不耐了。“人走了便能直接拿吗?而且你也知道还有一个老者守在里中吗?你缺这几个瓜钱?”
夏风激烈,卷的头顶大树哗啦作响,河畔众人俱皆不敢出声,魏越也是觉得有些无奈和委屈。
“魏曲长!”公孙终于叹气道。“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主将,你是我下属。你这瓜既然是给我吃的,那若是你给了钱,便是我受你招待,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不给钱,便是我这个上司失德……而且你到底缺这个瓜钱吗?难道要逼着我割发代首,以正视听?!”
魏越不敢再废话,当即叩首请罪,然后麻溜的上马送钱去了。
依旧还在仰头做‘志怀霜雪’状的曹操忍不住想要说话。
而就在这时,一骑从身后营中忽然疾驰而来,与魏越擦肩而过,便飞速在公孙身前滚落马鞍,恭敬行礼:
“君侯,吕、娄两位先生,还有审、董两位司马请您速速回营,说是今日一早出去探查的诸位司马、曲长俱已经探查完毕,各自回来了!”
“探查何事?”曹孟德顺势低头问道。
“我让云长、翼德、素卿、子经他们各自带队,兵分两路,并州军官往下游,幽州军官往上游,却找方便大军潜渡的地方了!”公孙豁然起身,一边解释,一边便往身后大营步行而走。
几名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北军军官面面相觑,复又赶紧跟上。
而曹操也是登时大喜,便顺势也要跟上,然而刚一动身,才醒悟自己没穿鞋子……一低头,却又看到黄橙橙的半块香瓜正摆在河边草地上。
曹孟德穿好鞋子,顺势抓过瓜来,闷头一口,不及速速去追公孙,便已然在心中暗自赞叹:
“这瓜真香!”
我是真香的分割线
“初,汉军四万,为黄巾贼波才十万众困于长社,势如危卵,城中旦暮皆惊。既平东郡贼,复奉旨引兵至长社,乃临洧水而不渡,又营后有瓜田数亩,旦夕唯引军中校尉临河吃瓜望阵,指点河山。贼遥遥见之,皆笑。操适为副,亦劝曰:‘吾等与长社诸军,俱有袍泽之谊,若坐视不救,惟知临河吃瓜,恐被天下豪杰耻笑。’笑而不应。城中左中郎将朱,性刚,登城而见,愤懑愈加。唯右中郎将皇甫嵩见而劝之:‘辽西公孙,素昧生平,然观其过往,固知其志怀霜雪,心存谋略。今引而不发,必有后为,且观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借最风流一个标题……志怀霜雪其实出自孔融称赞祢衡的《荐祢衡表》……啧啧,大佬也是恶趣味。然后求推荐票!
第二章 傅南容乘夜拭白珪
夕阳渐渐消失,暮色迷茫。再加上这几日的夏风变得格外喧嚣起来,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微微冲淡了数日间肆无忌惮的暑气。但不知道是不是还被黄巾贼围困着的缘故,在已经变成一座大军营的长社城内,气氛却依旧显得燥热不堪。
此时,城中临时搭建,用来望敌情的一座高台之上,皇甫嵩与朱两位持节中郎将倒是单衣素服,难得享受到了一些夜风。
“如此说来,义真兄居然是早有破敌之策吗?”交谈数言以后,坐在台上吹风的朱忍不住认真回首问道。
“是啊。”坐在一旁的皇甫嵩坦诚应道。“那波才虽然有些天资,但其人经验不足,夏日草木繁盛,他扎营的时候居然不知道除去营旁的长草、树木,甚至有些小帅因为天热私自将军营放到了树林旁。再加上我军在东,贼军在西……呵呵,夏日东南风正盛,如此局势,咱们若是能仿效当年田单出城火攻之策,岂不是能一战而尽全功?”
“确实!”朱细细思索一番,也是不由连连颔首。“如此局势正该火攻,义真兄此策极佳,但为何久拖不定,今日才与我说呢?”
“因为有两个难处,”皇甫嵩认真答道。
“愿闻其详。”
“其一,纵火须借风势。”皇甫嵩抬手往南方遥遥一指。“夏日东南风起,敌营又是南北列营,故此需要有一旅精锐敢死之士带着火把、柴草冒险出城,绕到敌营最南端,方能将纵火之策做到最佳,也只有那时方能全军进发,趁火杀敌!”
“此事易尔!”朱当即昂然起身。“我……”
“何须将军亲往?”不待朱说完,旁边侍立的孙坚就直接闪了出来,然后昂然作答。“请两位中郎将与我调拨足够物资,我本部的千余淮扬子弟足够冲破敌阵,杀到敌营最南侧顺风放火!”
朱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与得意:“义真兄觉得如何,文台如此勇烈,可堪驱驰啊?”
皇甫嵩也是微微捋须颔首:“若用此计,必以文台为先锋!不过,既然是以放火为主,当能潜行便潜行,实在不得已再去强突也不迟!”
孙坚得了应许喜不自胜,自然连连答应。
“不过除此之外,”皇甫义真复又言道。“我之所以屡有犹豫,其实还有第二个难处,那便是北面洧水后的白马将军公孙中郎将所部了……”
“这有什么说法吗?”朱重新坐下身来,却不由蹙眉以对,插嘴问道。“如今咱们有了如此妙策,有他没他又如何?”
皇甫嵩连连摇头:“一开始犹豫,乃是因为他提援兵忽然到来,多少让波才警惕起来,搞得贼军连日防护也认真了不少……”
“那如今便无须担忧这个局面了。”朱公伟忍不住再度插嘴道。“这位白马将军领兵两万,却整日只是隔河坐观成败,别说我军上下失望透顶,便是贼人都松懈了不少!”
“这便愈发需要沟通了!”皇甫嵩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恳切言道。“公伟,我之前便说了,观这位白马将军的过往,其人绝非不敢战,亦非不能战之辈……你且听我说完……之前还有所怀疑,但这几日眼见着黄巾贼重新变得松懈起来,却是认定了他是在故意麻痹贼人,将要出奇计!你说,我部一分为二,若是双方各有奇谋,却互不沟通,届时坐视战机不提,万一弄巧成拙、相互失措,出了岔子又算是谁的?你我槛车入洛倒也罢了,就怕局势崩坏,贼人直接席卷河洛啊!”
朱一时沉默了下来。
“将军所言极是。”皇甫嵩身后此时也陡然闪出一个傅燮来,他朝坐着的二人微微拱手,便直接言道。“如今战场之中局势极为复杂,有城池、有河流,有夏风、有烈日,又要行火计……一着不慎,十六万大军乱战之下,又有什么不会被碾为齑粉呢?故此,沟通是必要的。而燮不才,愿往洧水北岸走一遭,替三位将军做个联络!”
朱终于勉力点了下头:“我非是不知大局之人,若是南容愿往,自然是极好的,你本是那白马将军的同门,想来到了那里也容易说话。只是……一来一回这么远,如今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坐失战机?”
“请朱公放心。”傅燮当即拱手言道。“为防延误军情,我就不从身后过河绕道了,直接连夜出城往北便是!”
此言一出,不说朱和皇甫嵩一起怔了一下,便是孙坚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向来跟在皇甫嵩身后,像个书生多过武将的高个子军司马,并对其大为改观。毕竟,所谓连夜出城往北,毫无疑问是说他要放弃走身后东面安全但却偏远一些的那条路,转而冒险从两军阵前直接越过,然后泅渡洧水去找公孙……后面这条路,虽然很快,但却无疑会冒很大风险,丢了性命也属寻常。
要知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和孙坚这种豪强出身不同,傅燮出身凉州名门,前途大好,却敢为战局而不顾个人生死,也难怪在场其他三人纷纷侧目了。
但是,刚刚人家孙文台已经昂然出列,自请为先锋了,这个时候英雄气概尚在,皇甫嵩反而不好多劝,半晌也只能勉强颔首:“既如此,不妨多带几人去?”
“不必。”身量极高的傅燮在夜色中依旧从容。“从两军阵前潜过去,人带多了,反而容易引起贼人注意,我一人便可!”
左中郎将愈发无言。
而傅燮见状也不再拖延,居然直接拱手告辞,准备下去收拾一番,就连夜出城。
不过,孙坚见到对方如此风采,心中也是佩服起了这个名门子弟,便当即拦住了对方:“傅司马英雄气概,本不该再有所言。但司马此番前去,恐怕要泅渡洧水,我身边有一个信重的豪杰,唤做蒋钦蒋公奕的,乃是九江人,其人水性极佳……带上他同去如何?”
傅燮稍一思索,倒也没理由拒绝这个,便直接答谢并应了下来。然后又与这孙文台相约,半个时辰后,让那蒋钦去长社城东门与他相会,便直接乘夜出城好了。
言罢,二人便直接下台各自回去准备。而话到此处,两位将军也没了吹风的心思,便也各自散离而去。
就这样,傅燮自回到住处准备,然而说是准备,也只是稍微让两个亲兵帮着忙打点好了衣甲、武器、马匹而已,便再无什么可为了,偏偏时间又早,他也只好干坐在自己所居的这栋民房院中望天静候而已。
然而,刚刚坐下没多久,他便听到门前一阵喧哗,然后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传来:
“南容在吗?”
傅燮一听便知道是皇甫嵩,当然不敢怠慢,直接起身打开大门相迎,然后口称将军不止。
“我就知道南容没什么好准备的。”皇甫嵩来到院中,见状不由失笑道。
“本就是通知一下讯息,让对方不要误判罢了,又有什么要准备的呢?”傅燮也是失笑相答。
“话不能这么说。”皇甫嵩挥了下手,一名侍卫立即捧着一个托盘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既然那白马将军是你同门师兄,不妨带上这个吧!”
另一名侍卫将托盘上的布匹扯下,登时露出了四大四小,所谓八块四对晶莹剔透的白玉圭来。
傅燮一时愕然,但旋即恍然这是给公孙的礼物。
“两件用我与朱公伟的名义,两件用你与那孙文台的名义……孙文台既然派了心腹随你去,便也得给人家备一份,不然面上不好看。”皇甫嵩如此解释道。“而君子相交,以玉相赠,既称不上是贿赂,也称不上是寒酸。不过,若是路上遇到了贼人,倒也不必顾忌,将玉圭扔到地上,说不定反而能拖延一二。”
傅燮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暗叹皇甫嵩滴水不漏考虑周全,于是当即苦笑一声,先是谢过对方,然后又亲自将四块玉圭小心接过来,放在廊下。
另一边,皇甫嵩送完玉圭,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趁势坐在了院中,并挥手斥退了左右。
“南容。”屏退左右后,皇甫嵩难得正色起来。“我在北地为太守数年,郡中上下,唯你一人深得我心,我也向来引你为腹心……这一次,我连自家子侄都没带,唯独荐你来随军,你可知道我心意?”
傅燮沉默片刻,却是陡然在院中对着对方恭敬一礼:“明公的爱护我哪里会不知道呢?只是国事烦忧,我又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
“不是不让你尽心尽力!”向来从容的皇甫嵩难得没好气道。“可是这种孤身穿越十几万大军战线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派个别的信使去不行吗?非得学那个孙文台,次次拼杀在前?”
“孙文台也是豪杰!”傅燮梗着脖子答道。
“我就知道你是怕丢了我的脸,这才主动请去的!”皇甫嵩愈发气急败坏。“何必呢?”
“也确实有想会一会我那位师兄的意思。”傅燮尴尬低头道。“算算时日,我与他上次相会时居然是熹平石经初成的时候……那时我与公孙三兄弟、太原王文度俱在刘公门下,我整日读书不止,他们三兄弟却长袖善舞,多行交际之事……而一转眼居然快十年了,心中颇多感慨,确实想见一见他,想看看他数年间是怎么作了那么多大事,怎么名动天下,又怎么将我们所有人甩在身后的!”
“且不说这个。”皇甫嵩凛然道。“总归是有三分跟孙文台较劲的意思吧?”
傅燮默然不应。
“这就不对!”皇甫嵩见状更是无奈。“南容,你我与那孙文台还有朱公伟是一回事吗!”
傅燮闻言猛地抬头望向眼前之人:“将军,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们是读书的边将,他们是不读书的边将,当日令叔皇甫公在内的凉州三明,就是因为读不读书而分道扬镳。可依我看,孙文台也好,朱公也好,都是心中有大义之人……”
“我没说他们不是英杰。”出乎意料,皇甫嵩居然冷静了下来。“而且,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异也不在于读不读书,而在于能不能存身,或者说所求何物!我问你,朱公伟寒门出身,孙文台豪强做派,二人全都轻剽忘生,宛如亡命之徒一般,是巧合吗?”
傅燮微微一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寒门也好,豪强也罢,想配紫挂青,何其难啊?”皇甫嵩也是有些感叹道。“所以他们为了求一份前途,多少有些不顾性命,甚至不顾名声……可如此做派,怕是迟早要害了自己,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的!”
傅燮低头不语。
“而我们呢?我们早过了求名求前途的地步了。”皇甫嵩继续言道。“所谓关东为相,关西为将,我们是将门、名门,只要不惹事自然能官至两千石,遇到战事也自然能封侯荣祖……但是,这天下终究是天子和士人的,我们武人跟他们没法比,所以我们所求的乃是在天子与士人之间寻个平衡!是要让天子用我们,要让士人推崇我们!孟子有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才是至理名言啊!”
皇甫嵩难得失态说了半日,傅燮却依然低头不语。
“南容。”皇甫嵩忍不住拽住了对方的手。“凉州凋敝而又动乱不堪,我们的读书人太少了,像你这种出色的读书人就更少了。再加上段一系与我们反目,堪称人心不定,偏偏这个时候朝中眼见着又要起纷争……南容,我已经五十岁了,此番又咬牙为党人张目,已然引得天子心中暗恨,如今迫不及待将你带出来,乃是希望你能挑起担子的!凉州将门将来要靠你维持,怎么能在战场上学着那个孙文台一般如此轻佻呢?”
“将军。”傅燮忽然抬头,双目在黑夜中炯炯发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如今大汉飘摇欲坠,天子寝食难安,士民惊惶不定,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学着孙文台他们先为国家拼死效力吗?如果此番征讨不利,那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皇甫嵩迎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响,终究无言以对,便拍了拍对方肩膀,仰天长叹而走。
对方一走,傅燮便再无刚才凛然之色,反而是有些犹疑的坐回到了廊下,俨然是被皇甫嵩说的有些心乱。然而,等到他目光闪过那火把下洁白的玉圭并顺势拿起其中一块后,面色却忽然变得肃然起来。
话说,傅燮冠礼之时,本字幼起,但一日读《诗经》的时候,读到了其中一篇,诗曰:
白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这首诗的意思是,如果白色的玉圭上有污点,可以磨掉它,但是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却不可能再收回的。
当时傅燮感念其言,朗诵数遍不止,然后忽然又联想到了历史上的一个典故,乃是孔子的弟子南宫括(字南容)读此诗时同样忍不住数遍不止,登时引得孔子大为欣赏,并将侄女许配给对方……一念至此,傅燮居然立即改字南容,以此来激励自己不要有半分违心失德之举。
而如今,傅南容于夜中再度抚摸玉圭,倒是重新坚定了信念……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该为的就该去为,不该为的就不该去为……国难当头,难道是惜身的时候吗?
“不想那傅南容倒有几分豪气!”孙坚屯处,这位江东英豪居然也正私下与朱相谈,而且对傅燮颇有几分推崇。
“傅南容是个直爽之人。”朱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比皇甫将军满肚子玲珑心思强多了。”
孙文台登时无奈:“朱公这是怎么了?依我看,公孙将军、皇甫将军,都是难得的英豪,怎么你却一个个的都看不上?”
“看不上又怎么了?”朱双手一摊,凛然反问。“我又没弹劾他们,也没有当面骂他们,更没有暗地里给他们使绊子,难道还不许我心里看不上?!”
“非是此意。”孙坚愈发无奈道。“只是,我觉得这两位都……确实很出色啊……皇甫将军待下属极好,而且深有谋略;至于那位白马将军,我也没说谎,当日弹汗山一役,其人确实英雄了得,我孙坚至今感怀!”
“然后呢?”朱嗤笑一声。“然后现在一个为了不得罪同僚,居然不惜耽误战机;一个功成名就,年纪轻轻配双印双绶,却依然想着独享其功,而不与我们通气……我如何不能看不上?”
孙坚无言以对。
“文台。”朱难得长叹一声,然后在夜色中负手前行了数步。“彼辈个个出身名门,如皇甫嵩、傅燮,一出生便不愁前途;如公孙,或许年轻时因为失怙的缘故,还要奋力拼搏一番,到了如今也早就不用如此辛苦了……倒是你我,一个寒门,一个豪强,除了拿命去拼一个出身外,还有什么呢?而既然时时需要搏命,又何须在意些许外人眼光?”
孙坚难得心中微动,忍不住出言询问:“敢问将军,那如我们这班人又该在意什么呢?”
“在意天子,在意中枢,在意洛阳,然后不负举主,不负恩义,不负乡梓……若有一日真的出息了,那便不负天下!”朱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自己最欣赏的下属坦诚言道。“如此便足以傲视天下豪杰了!”
孙坚思索片刻,后退数步,恭敬一礼。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朱扶起对方,复又冷笑道。“依我看,我们固然是辛苦搏命,不知道哪日死在什么地方。可那些人个个算计辛苦,却也未必就能把握住局势,将来指不定会被天下大势所吞没呢!还不如你我能够活得痛快一些!所以啊,文台,真不要想太多,这一仗你好好打,只要火烧起来,你便是首功……我就不信以你孙文台的勇猛,此生做不到两千石,封不得侯!”
孙坚再度俯首而拜,再起身时心中已经是战意盎然。
片刻之后,孙文台送蒋钦到东门与傅燮相会,只是微微拱手,便潇洒回身,而傅南容也与蒋钦乘夜出城,双骑并驰,直往北面而去了。
不得不说,这名唤做蒋钦字公奕的九江豪杰确实出色,二人路上先是遇到一队黄巾军哨骑,却被他连杀三人,驱赶尽散。而等到来到洧水前,又是极善水性的他轻易在黑夜中寻到了一处方便泅渡的地方,然后轻松过河,直奔河北岸的汉军大营前。
此人的存在,使得傅南容轻易便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公孙,但却随即愕然当场,一度张目结舌。
“南容多年不见,今日倒是来的正好。”坐在马上的公孙见到来人倒是一时失笑。“这位蒋钦蒋公奕来的也妙,两位不妨与我们同行!”
“文琪兄这是要做什么?”回过神来的傅燮来不及寒暄,便先惊慌拽住了公孙的缰绳。
实在不是傅燮大惊小怪……原来,此时的汉军大营前面黑漆漆的,安静如常,可大营后的瓜地里却已经聚拢了近万骑士,还有数千驽马。火把之下,只见这些骑士个个装备完全,人人准备停当,驽马上更是绑着柴草、未点燃的火把之物。
很显然,这位白马将军正要去做一场大事!
“如你所见,”公孙坐在他的白马上,居高临下,坦然笑答道。“正要连夜潜行,去上游过河,然后绕到敌人南侧,顺风放火……”
“这……”傅燮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回去报信了!”公孙俯身握住了自己小师弟的手掌。“我已经遣人过河去长社城了,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你也不必与我说城中两位将军的计策了,如此局面,他们若是想不到放火之事,岂不是徒有虚名?”
傅燮登时默然。
公孙拍了拍对方手掌,然后便撒开手,复又回头对身边诸将昂然言道:“走吧,全军缓步噤声,且辛苦一夜,明日便叫十万贼众一朝覆灭!”
言罢,他居然直接打马率先而行,诸将也各自凛然,督促各部人含枚、马束口,紧随其后。
傅燮怔怔看着近十年未见的这位师兄,半晌无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皇甫嵩分析的头头是道,什么读书的边将,不读书的边将,什么要在天子和士人中找平衡的将门,要拼命求个出身的寒门、豪强……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套到自己这位师兄身上吗?
这位白马将军,到底算哪一类?
傅燮茫然了半晌,可眼见着大军如流,前进不断,却终于是和身后蒋钦对视一眼,然后便打起精神,重新翻身上了各自湿漉漉的坐骑,加入到这宛如一道洪流般的骑兵大军中去了。
我是半夜擦地板的分割线
“朱字公伟,会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尝贩缯为业。以孝养致名,为县门下书佐,好义轻财,乡闾敬之。时,同郡周规辟公府,当行,假郡库钱百万,以为冠帻费,而后仓卒督责,规家贫无以备,乃窃母缯帛,为规解对。母既失产业,深恚责之。曰:‘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后汉书》.朱列传
第三章 孙文台所向无前
午夜时分,孙坚参加了临时军议,然后便匆匆返回自己驻扎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群徐扬英豪,身份大多不够参与军议,便匆匆围了上来,询问事端。
“恰如皇甫将军之前所猜度的那样,洧水那边的公孙中郎将早有谋划。”孙坚倒是干脆利索,直接便全盘托出。“而且他居然还和皇甫将军计划的一样,准备用火攻……公奕(蒋钦字)刚走,那边便不约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长前来通气,据说此时那位白马将军已经引万骑绕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应该便能绕到敌营南段放火!”
“那我们又该如何呢,之前不是说让我们这一部做先锋去放火吗?”问话的唤做祖茂,字大荣,乃是孙坚吴郡乡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说话毫无顾忌。“如此到手的功劳岂不是没了?”
此言一出,着实有几人颔首赞同。
不过,孙坚身侧有一人相貌堂堂,闻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当众反驳:“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险之举,既然公孙中郎将有万骑承此重任,那破敌的胜算岂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为此烦恼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吗?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随大军出城破敌!”
这人一说话,周围人便都有些讪讪起来,最起码不好反驳……原来,这个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余追随孙坚的人不同,如祖茂、蒋钦纯粹是地方豪强子弟,算是以武力侍奉孙坚;又如吴景孙坚是妻弟、孙静是亲弟、孙贲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这些人,在孙文台跟前是没有任何决断力的,他们最多也就发发牢骚,真等到孙坚大手一挥说如何如何的时候,这群人肯定会闭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这位朱君理是正经举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经做到了州从事……此番之所以跟着孙文台,乃是扬州州中的派遣!
换言之,在这一千多徐杨子弟里,他是合伙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资格不顾及孙坚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见。
当然了,这一次朱治的反驳注定毫无意义。
“都不用多说了。”孙坚扶着腰中的古锭刀昂然言道。“之前军议时右中郎将便已然下了决断……我部依然为前锋,而且要连夜出城,务必抢在五官中郎将到来之前先行放火!你们各自收拾,一个半个时辰后随我从南门潜行出兵,天亮前务必到位!”
朱治当即为之一滞,而祖茂等人却也没有大喜过望……因为这太仓促了,士卒们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还是夜战,甚至可以想象,仓促之下,连引火的东西怕都没备齐!
不过,孙坚既然说了,正如之前所讲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余众人也只能听命行事而已。
而眼见着其他人纷纷散去准备,孙坚这才扶着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犹疑的朱治:“君理,你与那些混货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而且此战确实凶危,不妨留守城内……”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当即尴尬失笑。“既然军中已有决断,我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请司马不要瞒我,这一战明明可有可无,为何一定要冒险?”朱治敛容询低声问道。“是城中二位将军想要和洧水那位将军争功吗?”
“或许吧!”孙坚倒也坦然。“但于我而言却无所谓,我也想拼一拼,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勋……毕竟,若真能烧起火来,那位白马将军应该不会是窃人功劳吧?”
朱治怔了一怔,许久方才反问出来:“如此说来,这一战,乃是两位将军提出来以后,司马主动接下的了?”
“然也。”孙坚依旧坦荡。“是右中郎将(朱)所提,我主动接下的。”
“为什么啊?”朱治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此战如何凶危且不说,关键是没必要啊……”
“君理!”孙坚扶着刀看着对方轻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负人!右中郎将败退此地,若破敌再无功劳,将来因此获罪,我岂能心安?”
朱治一时语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坚此番能为千石司马,靠的便是朱的举荐。
“而且再说了,不都是为国杀贼吗?”孙坚继续笑道。“总不能说咱们抢到那白马将军身前放了火,便是贻误战机吧?”
朱治欲言又止。
“还有,”孙坚忽然又含笑叹气道。“我其实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经‘不负天下’了,我连不负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儿生于世间,又逢天下板荡,我吴郡孙坚为何就不能建功立业,然后去不负天下呢?”
朱治默然无言,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如此举动固然不负朱,也没负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没有负了这一千徐杨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终究是只能拱手告辞,回去披挂准备了。
孙坚见状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铠甲,然后就端坐在屯所前闭目养神。
一个半时辰以后,算算时间,夏日日出时间较早,此时距离天明也不过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众将已经纷纷收拾停当,各自领兵前来汇报。孙文台睁开双眼,一言不发,便兀自领着千余徐扬子弟,往城南而去。彼处,自然早有预备停当的些许驮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众人猜度的那样,什么都不缺,却什么都不多……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孙坚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当即便与送行的朱昂然一礼,然后就接收了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话说,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浓厚,孙文台领着千余兵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声喧哗,也不敢上马快行,更不敢点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敌营十万众就在身侧……确实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说的那般,此战凶危至极!
甚至完全可以说,从一出城开始,这只黑夜中凭着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队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至于说公孙?
二者是一回事吗?
一万骑兵自带战力,一万人带着充足引火之物齐齐放火火势必然成功,而且进退自如……而孙坚这里呢?火能保证一下子烧起来?被发现了能撑得住?最关键的一条是,城内大军不到天亮是根本无法有效调度出击响应的!换言之,孙坚一行人必须要保证在天亮时有火势才行……最好是保持隐蔽,然后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顶着十万黄巾贼众,把火势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难度,后者是地狱难度,但是孙坚依然出来了!
而且义无反顾!
不过不得不说,孙坚这一次运气还是不错的,他们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离目标地点,也就是黄巾贼大营的最南头只有区区三个营盘的时候,都还没有暴露。但也仅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孙坚所部一曲扬州新募之卒一个不慎,居然一头扎入了黄巾军的营盘中。
黄巾贼登时大惊,然后醒悟过来!
而有意思的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不是别人,恰好是孙坚这个别部中最具独立性的朱治。
“姐夫!”一直跟在孙坚身后的吴景惊慌询问。“该如何是好?”
孙文台不急不躁,反而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势,还有如何?”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趁着贼人慌乱赶紧走啊!”吴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这人向来在营中傲气逼人,本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让他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咱们趁机加快速度向前,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吴景便老老实实闭嘴了,因为孙坚已然从旁边驽马上取下了火把,然后亲手点燃!
冉冉火光之下,这位吴郡英豪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锭刀来,凛然对着周围下属言道:“诸君,贼人营中所陷落的乃是与我们同行千里的徐扬子弟……我也不问你们该不该弃,愿意随我来的,点起火把,所向无前!不愿随我来的,趁着暮色,自己往东逃便是!”
话音既落,一条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吴景也都默然举起了一个火把。
见到如此情形,孙文台也不激励什么士气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驽马,直冲敌营,临到营前,更是大声对着慌乱的敌营一声呼喝:
“吴郡孙坚在此!”
言罢,他便将火把奋力扔出,随即以刀背拍马,真的一往无前跃入敌营中而去了。
受到自家司马的鼓舞,汉军千余人俱皆举着火把转身直冲敌营,一边放火一边杀敌,黄巾军本就是夜间受袭,惊慌不已,此时还以为是汉军大举来袭呢!慌乱中,朱治那边自然压力骤减。
实际上,黑夜中,当朱治远远听得孙坚自报姓名时,便已经嘿然一笑,然后不顾一切,拔刀往彼处汇合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十几里路之外,转过一个小坡后,曹孟德惊愕在公孙身侧勒马,并望着东南侧的微弱火光一时失神。
“必然是长社那两位得到讯息后连夜发兵了。”公孙远远看去,却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语气有些淡漠。
“那我们又该如何?”曹操茫然追问。
不止是曹操,刚刚从洧水上游偷渡而来汉军将领俱皆围拢到了公孙身侧。
“如此局面,算是已经惊动了贼人吧?”公孙越蹙眉以对。“偏偏这火极小,俨然是没烧起来。”
“不好说。”娄圭在旁有些紧张的言道。“照我看来,这火固然是没烧起来,贼人也固然是被这动静惊动,但经此一闹,黄巾贼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处,或许此时更适合我军潜行……”
“还潜行什么?”公孙倒也干脆。“全军人去枚,马去束,疾驰而往,就从彼处接上放火……这一战也从彼处开始!”
全军上下登时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会什么争功抢功,各将各回各自部曲处传令,刚刚渡河的上万骑兵一时解开束缚,便在黎明到来前的浓厚夜色中往火光处疾驰而去。
傅燮、蒋钦原本还想进言一二的……他们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战之人正是孙坚,或者说少不了孙坚……但此时倒也省的废话了。
话说,公孙率众加快步伐,一边往火光处疾驰,一边却又忍不住时时变色……原来,远远望去,那火光处分明动静不大,分明是没有烧成阵势,但却依旧如烈火焚城一般势不可挡,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显然,火线即战线,这分明是小股纵火之人战力强横,虽然纵火不成,却一路连破贼营,所向无前!
公孙想到跟着傅燮来见自己的蒋钦,其实已然醒悟彼处是谁在作战了,然后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孙文台心生感慨……只能说,此人不愧是江东猛虎!
然而,转向到黄巾军大营处,这位江东猛虎却几乎已经陷入到绝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仓促准备下的引火之物也确实不足,苦战了半个时辰,居然都没有将大火燃起;
其次,没有援军……这不怪皇甫嵩和朱,因为天不亮起来,城中和城后的大军根本难以组织出击,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队出来支援,在黄巾贼已经全部惊醒的状态下又毫无意义;
再次,黄巾贼确实应对得当,那波才临危不惧,一边不断增添援兵堵截孙坚,一边又传令让各营小心谨慎进行战备,一边还让人不停拆掉营寨,防止火势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孙坚一路奋战破营;
最后,孙文台额头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于额头上的赤色帻巾,这一箭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也当场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但是周围的敌人实在太多,而且接连不断,再加上孙坚又屡屡冲杀在前,导致他根本就没时间处理伤口,所以赤帻后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断!而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之后,如今血水早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于整张脸,黑夜中失去完整视线,又失血不断,于是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后,孙坚眼见着又一波黄巾贼从营盘外支援了上来,他却是忽然有些疲惫了!
“大荣!君理!”孙坚眯着眼睛,一刀挥出去,直接砍死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黄巾军小头目,惊得数名贼兵后退逃窜,便趁机厉声大喊。“到我身边来!”
祖茂、朱治也早已经疲惫不堪,闻言却又奋力搏杀,朝着孙坚靠拢了过去。
“我和幼台(孙静字)来给你们断后!”黑夜与火光中,孙坚根本看不清来人在何处,只能一边眯着眼睛躲避额头上的血水一边奋力大喊道。“我长兄早死,你们一定要帮我把孙贲带出去,至于我那妻弟,能救则救……你们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为我在此送命!”
“我不走!”孙贲第一个喊了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孙坚身侧。“哪里有侄子走了,留着叔叔断后的?”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一刀了断了一名黄巾卒后,也是应声而答。“你之前不负我,我现在又岂能负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当以命相报,我朱治虽然只是吴郡一个匹夫,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吗?”
“说的好!”祖茂也忍不住遥遥大喊道,他的生意居然更远一些。“我虽然不懂得朱从事那么多道理,可司马你是上司,我是下属,哪里有上司为下属断后的道理?照我说,今日死则同死,如此而已!”
孙坚哈哈大笑,却又不禁一叹:“可惜,少了一个蒋公奕,否则以他的豪气,必然要同列的!”
众人齐齐哄笑,俨然视死如归,却又豪气并生,于是越发奋战不止。然而,战不到半刻钟,就在这群存了死志的徐杨豪杰越来越以为要断送性命在此的时候,陡然间,众人几乎是齐齐觉得地面震颤起来,然后当面的战斗压力居然也猛地一空。
夜色未销,其他人当然不明所以,但孙坚却曾经随臧出塞而战,所以心下了然。
这位江东猛虎拄着手中刀子闭着眼睛瘫坐在地,并愈发大笑起来:“看来今日不用死了……辽西白马,果然不负天下!”
言未迄,朱治等人还不明所以呢,便见到不远处有无数火把一时亮起,然后不知道有多少举着火把的骑兵宛如一条火龙一般直扑此处而来!随即,上万骑兵借着蒙蒙亮色便已经蜂拥到黄巾军的军营前,只见人人负一捆柴,又举一火把,来到最前面时却又将点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个扔入敌营……如此数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处,大火登时便随风而起,连成一片!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朝阳也猛地跳了出来……城中的战鼓遥遥可闻!
清晨的微光中,孙坚喘着粗气爬了起来,透过他那糊着黏糊血液的双眼,只觉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居然直直顺着黄巾军大营往北面翻滚而去!而火浪之后,红色的火光中上万骑兵持矛在后,真真势不可挡!
“哪位是孙文台?”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俄而,数百骑着白马的精锐武士一瞬间便涌入了这个吴郡武士们占据的破败营盘,并渐渐齐声询问:“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孙坚情知是公孙赶到,便不顾伤势与疲惫,更不顾眼睛此时只能睁开半条缝,直接强行站起身来,并对着根本不知道对不对的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吴郡孙坚!”
周围一时相对安静下来,公孙循声打马而来,清晨的阳光下,只见对方如血水中捞起来一般,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姿态雄伟,心下愈发敬服,便干脆在马上拔出刀来,隔空指向此人:“诸君请看,此人便是江东第一豪杰,尔等既然随我来到此处,可以不认识皇甫义真与朱公伟,却不能不认识孙文台……传令下去,所有军司马以上与我先来看过此人,再去督军作战!”
孙坚闻得此言,闭目仰头,一时大笑不止。
我是所向无前的分割线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光和末,黄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发,天下响应,燔烧郡县,杀害长吏。汉遣左将军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将兵讨击之。表请坚为佐军司马,乡里少年随在下邳者皆愿从。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与并力奋击,所向无前。”《新燕书》.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
第四章 公孙珣且战且思
大火烧连营,其势不可当。
然而,看似惊天动地的火势不过是让黄巾军指挥系统和防御阵地瘫痪的手段而已,战场之上真正对这十万黄巾军造成杀伤的还是六万汉军!
六万汉军,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帝国的主力部队,装备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武器、甲胄、战马,享受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高的后勤待遇,本来就不可能被所谓十万刚刚起事的黄巾军给困住!
而如今,在蛰伏了数十日以后,这六万汉军一起反扑,其势才是真正的不可当!
一万骑兵在南,四万步骑混杂的大军从当面长社城中、长社城后蜂拥而出,还有一万步卒在程普的带领下趁势强渡洧水,从北面突出强袭……六万大军分成三面一边相互靠拢一边自东向西全线推进,而黄巾军空有十万之众却根本组织不了任何有效防御,瞬间便沦为被屠杀的对象!
原本公孙还想着以战事为重,所以只是给孙坚留下些许粮水之物便匆匆督大军向前去了。但是,整场战斗的顺利让公孙上来便失去了指挥的**不是他轻敌,而是说随着大火扫过黄巾军营寨后,战事瞬间便沦为了追逐战与密集的小股对抗,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作出有效指挥都很难,只能依靠着中层军官们自己的发挥了。
于是乎,公孙就势在一处高地上下马,并亮出自己的白马旗以作督导,然后就开始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远远观望战局。
至于军中另一位两千石骑都尉曹孟德,虽然分给他的‘本部’,也就是那几千黄巾降卒全都留在了洧水那边交给了程德谋统一指挥,但面对着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他还是忍不住神魂激荡,居然就带着夏侯和几十骑亲卫抡刀子上去了。
一时间,公孙身侧居然只剩下自己向来的心腹了。
“妙啊!”娄圭看着前方战况,立即就有些忍耐不住了。“原本以为放火是为了造杀伤,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驱火为前锋,简直是神鬼的手段……看来兵法之妙还是要以水火为上!”
“风火水冰,自然而然,这些非人力能抵挡的东西本就是兵法的精髓。”公孙也不禁微微叹道。“子伯心有所得,不妨记下来,将来写成一本兵法纪要,我替你刊行天下。”
“这……不好吧?”娄圭当即有些慌乱。“我这种人,也能写兵法书吗?”
“如何不能写?”公孙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子伯数年前还只是个眼高手低,空有智谋却无为的人,如今俨然可以当得起一个军中智囊的称号了……再往后,声名日显,战例增多,说不定千年后也是个用兵如神的典范。”
此言一出,娄圭和周围韩当等人不由齐齐失笑。
不过,笑完之后,娄圭看着公孙神色,却忽然心中一动,然后便忍不住轻声试探问道:“君侯,若是千年后我都能称得上是用兵如神,你又当如何呢?”
公孙眯着眼睛盯着下面,却是默然不应。
韩当当即醒悟,直接一挥手,便带着周围白马义从往周边退开来数十步方才停下。
“子伯何出此言啊?”周围人一走,公孙也是忍不住叹气质询道。“此时正打仗呢!”
“实在是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坦然应道。“而且事关己身。数年前在赵国霞堤上,我以为君侯的志向就已经定了下来,那便是迎乱世而起,复而定平天下……两位公子的名字难道不正是以此而来的吗?”
“然也,”公孙缓缓答道。“而且我也未尝改志,不然又如何会说子伯将来会名垂青史呢?只不过,这种话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不是说了吗,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失笑道。“依君侯今日姿态,若不亲耳听君侯说一句,我是心中难安的。”
“你能看出我有所犹疑?”公孙不由好奇反问。
“不错。”娄圭伸手指向下方喊杀声不断的战场道。“我刚才若没看错,君侯敷衍相谈之余居然面露不忍……此时局势,君侯总不能是在不忍我军损伤惨重吧?”
公孙一时无言,而隔了许久他才缓缓作答:“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彼辈固然其情可悯,可既然举旗相抗,战场之上终究是要你死我活的。子伯你放心,这个道理我心里清楚,断不会再于将士们面前有所展露了。”
“我随君侯多年。”娄圭拢手叹道。“心里大概明白一些事情……君侯傲上而悯下,这是好事;之前东郡河堤上这么多人视死如归,军中上下有所感慨也不只是君候一人。但君候,天下现在这个局面难道是我们弄出来的吗?!黄巾贼一旦起兵,攻城略地,杀官屠吏,弄的天下板荡,难道是能心软的吗?君侯啊,局势越是崩坏,我们就越是要抢着建功;贼人越是前赴后继,我们就越是要干脆才对!苍天当死,黄天亦是邪道!”
“子伯的这些话,我怎么会不懂呢?”公孙也跟着感叹道。“可然后呢?”
“什么然后?”娄圭茫然道。
“若是有一日,你我各自遂了志向,然后便不管事了吗?”公孙不由反问道。“倒时候该怎么收拾局面?用谁收拾局面?你想过没有?”
娄圭一时无语:“这天下刚有乱象,君侯居然就想的那么远吗?我和子衡之前便议论,说你最近为何总是失神失态,还以为……”
“子伯。”公孙从马扎上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正式与你说一遍好了,你届时跟子衡再说,我就不多言了……”
“君侯请讲。”
“我的志向没有改变,也不至于因为一战之惨烈就心生不忍。”公孙看着自己心腹认真言道。“只不过,仗打得越多,见识的东西越多,我就越觉得将来安定天下会越难……不知为何,我总觉的自己还少了一些东西。所谓且战且思,唯此而已。”
娄圭怔了一怔,倒是干脆拱手赔礼:“如此,倒是我想多了!等再见了子衡,也一定说给他听。”
“其实,如子伯、子衡你们这般为我多想反而是好事。”公孙伸手托住对方恳切言道。“这些日子,终究是我心思晦暗,钻了牛角尖,以至于居然淤积到面上……是我不对!天长日久,这种事情不妨以后再说,且看现在才对!”
“君侯说的极是。”娄圭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不妨且看现在局势!”
话虽如此,但眼前局势也未看许久。公孙眼见着黄巾军最后的抵抗努力也化为乌有,转而全线溃退,正要移动旗帜,亲自压上前去时,却忽然有人来打扰。
“皇甫将军请我入城?”公孙指着眼前无边无沿的战场似笑非笑。“现在吗?”
“是!”来人是个四十来岁,操着凉州口音的文士,他闻言当即拱手道。“我家将军说,战局已然成定局,且让儿郎们立功便是,如君侯这般,不如入城安坐!当然,若君侯有心督导战事,不去也无妨。”
公孙不由和娄圭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摇头失笑,便是这个来请人的文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说,这片战场上的汉军三位主帅,理论上是平等的……这是因为什么左右五官中郎将,什么爵位,在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面前毫无意义。非要分个上下,那也只能说论资排辈,皇甫嵩年纪最大,大家敬重一下,唯此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此时皇甫义真又要摆出一副姿态,请公孙入城呢?
答案很简单,这是要给朱让功劳!
而公孙之所以和娄圭相视一笑,乃是他们对此早有准备。
实际上,还没来到颍川的时候,此时应该留守大营,正隔岸观火的董昭就在路上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董公仁当时的话很直接,也很简单,那就是朱败了一场,是需要功劳的,不然很可能会获罪。而公孙却不需要功劳,所以来到颍川后他应该等皇甫嵩出头,趁势让出功劳。
前者好理解,后者又怎么说呢?
董公仁依旧给出了一个直指人心的解释此番平叛,不能做名义上功劳最高之人,也不能做得人心最多之人,否则必有后患!这个后患可能来自于野心家,也可能来自于宦官,甚至有来自于天子……但无论如何,都一定是有的。
对此,公孙认真思索后,却是深以为然,并准备依照董昭的计策实行。
那么,让功给可能会负罪的朱,就是为了不做功劳最大那个;而等到皇甫嵩牵头,便是不做赚取人心最多的那个;至于为何还有身体力行去辛苦打这一仗,这就公孙本人一意坚持的了……毕竟他知道,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尤其是集合了无数豪杰的军中,大家始终会明白怎么一回事的。
这仗不可能是白打的!真正的收获不能只看功劳簿和大人物的人情!
总而言之,皇甫嵩的邀请,公孙和娄圭其实早有准备,不就是让他入城,然后让朱一个在外指挥吗?
随他去好了,鸱得腐鼠而已。
于是乎,公孙当即应许,然后便带着娄圭、韩当,还有三百白马义从,直接越过战场而不顾,随着这位皇甫嵩的幕僚往数里外的长社城而去了。
而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路上的时候,一边听着喊杀声渐渐远去,一边感受着大火的余温,同时还耳听着娄圭与这名皇甫嵩的幕僚交谈不断,公孙这才知道对方居然也是个有来头的。
“先生是故信都(安平国首府)令?”娄子伯好奇问道。
“然也。”此人在马上干笑拱手道。“信都令,张角起兵的时候仓促而逃,到了洛中后,中枢因为安平举国沦陷没有治我的罪,但也被免了官。正好我是凉州汉阳人,又正好在洛中,便去投奔了我家将军。让君侯还有子伯见笑了……”
“这有什么?”娄圭不以为意道。“那种局面谁能如何?不过,先生既然是凉州人,又出任千石大令,想来必然是凉州名士……敢问姓名?”
“阎忠!”此人干脆答道。“字叔德。”
“叔德先生姓阎?”公孙忽然好奇插嘴道。“那敢问叔德君认得贾文和、韩文约……呃,还有一个叫阎行的人吗?”
阎忠反过来好奇的打量起了公孙:“白马将军威震天下,但终究是幽州人,如何知道这几人?”
“你居然都认得吗?”公孙一时惊喜,然后赶紧掩饰。“这都是昔日在洛中与韩文约、傅南容相交时随意得来的名字,听说都是凉州人才……”
“这便说的通了!”阎忠不由叹道。“韩文约不说了,本就是我们西州名士,将军自然知道。贾文和这小子虽然向来不知名,但却与我是至交,我心里非常清楚,此人有张良、陈平一般的谋略……可说给别人听,别人却总是笑话我,说我乱吹……其实,不过是文和出身较低,他们看不起罢了。至于阎行,凉州阎姓多是我同族,而我族人颇多,或许是文约相交的其中一位吧!不过,我兄长长子也唤做阎行,但今年尚未加冠,想来应该不是他。”
公孙当即尴尬失笑:“凉州也是人才辈出啊!”
阎忠闻言半是得意,半是无奈:“可惜,边鄙之人,再高的才能总是让人看不起的。”
“不知贾文和何在?”公孙懒得随他感叹那些东西。“叔德兄不是说他有张良、陈平一般的谋略吗?能否与我引荐一番,我想请他来做个千石军司马……”
“文和当日举孝廉后便一直在家读书。”阎忠恍然摇头。“不过,我与文和相知久矣,他这人居安思危,断然不会千里应募的,将军就不用想了。”
公孙细细思索一番,倒是无可奈何了。而接下来,他也不再开口,只是任由娄圭与这位阎忠继续攀谈试探,直到一行数百匹白马轻松驰到长社城前,然后远远看到了在城门外迎接的皇甫嵩一众人。
公孙不敢怠慢,当即率领自己的义从下马。
却不料就在此时,那阎忠忽然一手牵马,一手指着皇甫嵩身后一人言道:“公孙中郎将既然想求幕中人才,何必隔着千里万里找我们凉州人呢?颍川多名士……不说什么荀、陈了,我随我家将军在长社城中十余日,便已然认识了一位长社钟氏的俊逸,君侯且看,此人唤做钟繇元常,胸有韬略,实乃相国之才!”
公孙目瞪口呆,但旋即苦笑。
我是苦笑的分割线
“孙子尝曰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乃敌傍近草,因风烧之;二曰火积,乃烧其积蓄;三曰火辎,乃烧其缁重,四曰火库,当使间人,之敌营,烧其兵库;五曰火燧,燧,堕也,以火堕敌人营中也。昔日余随太祖平黄巾,以火攻覆长社十万贼众,即‘火人’、‘火堕’并行也。”《子伯兵法》
ps:推书,老赵的新书《战国第一纨绔》,他有一本完本的战国小说,《战国赵为王》,人品文笔都没得跑。
第五章 城门口公孙仗势欺太守
公孙苦笑是有缘故的。
钟繇就在眼前总不能是坏事,而且他何尝不知此人乃是‘相国之才’呢?
但问题是,人家长社钟氏本就是颍川著名士族。钟繇曾祖钟皓乃是颍川四长之一,提携过陈群的爷爷陈,当过司徒掾,公开讲学数十年,常侍的学生就有两三千。而且钟氏还和上一位天下楷模李膺的家族联姻数代,相互纠缠,连成一体。甚至钟繇本人历任郡职,早在上任颍川太守阴修任内就做到郡功曹这一堪称郡吏极点的位置了。
换言之,在如今党锢解开的大背景下,依照钟氏的人脉关系和钟繇本人的才能,这位元常怕是会随时接到朝廷的征召,入朝去做个尚书郎之类的职务,并一路清贵,前途大好。
当然了,以上只是常理上猜度,是绝大部分人可以想象到的,而公孙比谁都清楚,钟繇的官只会比想象中做的更大。
这种人,你拿什么去招揽?手里的刀子吗?
同样的道理还有跟长社相邻的颍阴荀氏,那里人才更多,然而更加凶猛……据说刚一解除党锢,京城就已经开始讨论征辟荀的叔叔荀爽去做个公卿什么的了。
总而言之,党锢未开之时,公孙身份未到,机缘未到,这群士族出身的颍川英才他是够不着摸不到;而如今党锢大开,他公孙的身份虽然够了,可人家却一个个的前途大好,却也不用想着曲身为谁的幕僚了。
而且再说了,此时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毕竟,钟繇只是将来的大人物而已,而一位当下便是大人物的皇甫嵩却已然就在眼前,这个才是首先要对付的。
话说,公孙遥遥见到出迎的众人便直接下马,然后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而去,却不料,那边钟氏一大家子还有皇甫嵩及其幕僚也在神色复杂的观察着他。
“如何?”眼见着皇甫嵩也动身向前相迎,落在后面的钟繇叔父钟瑜趁机低声朝自己侄子问道。“元常出任多年郡功曹,阅人无数,你觉得这位白马将军是何等人物?”
钟繇一边缓步向前一边缓缓摇头:“一无所得。”
“何至于此?”钟瑜有些难以理解。“至不济也能从他风仪中窥探一二吧,更遑论此人过往事迹天下皆知!”
“太年轻!”钟繇低头答道。“此人年纪比我还小五六岁,便已经有位极人臣的趋势了,故此万般常理皆不可在此人身上映照……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隐隐有些不对了,昔日的道理还是不是道理都不好说了。”
钟瑜一时默然。
“不过。”钟繇忽然又言道。“既然入城,我等又相陪,或许能靠近观一观这位的虚实,届时说不定有所得。”
“得不得也无所谓了。”钟瑜倒复又苦笑起来。“反正此战大胜,长社之围已解,何必在意此人如何?又不是之前十万大军围城,一旦倾覆便要举族化为齑粉,那个时候才会对这些将军们猜来猜去的……”
这次轮到钟繇不说话了。
“皇甫公!”相近十余步,公孙便遥遥执礼。“嘉德殿一别匆匆月余,不想今日复能目睹皇甫公的风采。”
“文琪真是羞煞老夫了。”皇甫嵩年近五旬,世出将门,却宛如一位纯儒般语气和蔼,跟海内名儒的卢老师形成了鲜明对比。“自黄巾乱起,各州聚众数万者,先覆平的无外乎是广阳、东郡二处,居然全是被文琪轻易荡平,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日你我方能再见。”
公孙当即失笑:“广阳黄巾三万,东郡四万,加一起也比不上朱公这一战倾覆当面十万之地吧?若论善战,首推朱公才是……不知朱公在何处啊?”
皇甫嵩微微一怔,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诚如文琪所言,朱公伟诈败至此,窥的田单火计,居功至伟……他如今出城督战去了。”
“原来如此。”公孙听到此处,却是回头对着韩当一肃。“义公,即刻传令下去,如今城外持节将军唯有右中郎将一人,故自骑都尉曹孟德以下,各部曲皆要奉右中郎将朱公号令!”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而数十骑白马也即刻四散离队,奉命传令去了。
“文琪的白马义从果然名不虚传!”皇甫嵩终究是个将军,见到公孙的义从令行禁止,倒是不禁捻须赞叹。
“皇甫公想多了,他们虽然有些名头,却与战场功劳无关,而是成名于数年前洛中诛宦。”话到此处,公孙不由再度摇头失笑。“于天下人看来,我辈武人战场再如何辛苦,再如何拼命,也比不上当日闯入王甫宅中耀武扬威一番的。”
话说,双方甫一见面便在言语中不动声色说定了推功给朱的事情,皇甫嵩还以为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呢。孰料,这刚要再进一步熟络起来呢,公孙便说出这种暗讽之话来,也是让皇甫义真当众讨了个没趣。
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儒将风采,也不与对方多计较,只是一声干笑,便就此打住,转而朝公孙介绍起了身侧其他人。
而为首一个,居然配着青绶银印。
“这位是颍川太守文公。”皇甫嵩以手指向了一个四十多岁面色苍白之人。“阳翟告破,整个颍川十九城只有东面许县、颍阴、长社三城得保,文公不得已便推到此处了。”
此人见状也赶紧赔笑:“不想今日方识白马将军风采。”
“文府君啊!”公孙知道对方身份后也不还礼,反而居高临下当面负手冷笑起来。“赶紧请罪辞职吧!若是你的奏表能趁着此番大胜消息一起入朝,陛下说不定能许你全身而退!可惜了,颍川太守一职何其贵重,你辛苦大半生方至于此,却要一朝散尽,说不定将来还要影响家门族人。”
这文太守当即面色苍白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要倒霉呢?十九个县丢了十六个,其中还包括颍川首府阳翟,弄的洛阳门户辕关都被波才攻打,这要是不倒霉就怪了。
只不过,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被当面扯出来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将军何出此言啊?”文太守勉强问道,也是心存侥幸。
“文公还不知道吧?”公孙见状愈发嘲讽起来。“我从东郡来颍川时,朝中就已经议定了太原王允王子师为豫州刺史,巡查豫州各处。我与那王子师有些来往,知晓他的强傲脾气……你若不趁他动身前主动请辞,怕是要被槛车入洛的。”
文太守当即失措跌坐,幸亏后面有两个郡吏慌忙上前扶住,才不至于让他出丑到极点。
话说,公孙刚刚下马和皇甫嵩暗中说定了推功朱一事时,众人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然而转眼间他便连续出言讽刺当场身份最重的二人,倒是让城门处军中、郡中各处人物纷纷侧目。
当然了,在所谓明白人眼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包括皇甫嵩在内,很多人都觉的公孙这种小脾气完全可以接受,毕竟年轻而又位高,还主动让了这么大的功劳,发点小脾气又如何?
譬如钟瑜,也只是忍不住对自己侄子低声笑了一下:“终究是边郡人物,喜怒形于色……”
“非也!”钟繇当即否定。“如此大的功劳说让便让了,这是何等气魄,又怎会因此而郁郁?”
“那是何意?”钟瑜茫然不解。
钟繇也是深深低头答道:“只怕是在先推功于右中郎将,复推德于左中郎将……皇甫公先进言解党锢,复恩德显于左右,将来怕是要出事!”
“你说谁要出事啊?”
就在这时,元常却忽然听得身旁有人出声询问,抬头一看,居然正是那白马将军,无虑亭侯,持节五官中郎将公孙!
西面喊杀声越来越远,而城门处叔侄二人对视一眼,登时便汗流不止。
“也罢!”公孙居然就此轻轻放过。“足下便是元常吗?”
“正是在下。”钟繇从大汗淋漓中醒悟过来,也是赶紧恭敬行礼。“不想将军也知道在下薄名。”
“颍川多英杰,元常却是英杰中的英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公孙失笑言道。“更不要说,刚刚还有人跟我说你是相国之才呢!”
话到此处,只见那公孙复又对身后一名文士言道:“子伯,之前在战场见孙文台英姿豪迈,已然觉得今日有所见识了,不想此时复又见到了元常,一日而识两英杰,这难道不是我的运气吗?”
那年轻文士闻言也是当场失笑,然后微微拱手称贺:“君侯运气了得!”
众人自然能察觉到公孙此时言语之中居然多有礼貌与和气,而他对一个闲居在家的前郡功曹如此高看,比之刚才对上皇甫嵩的暗讽、文太守的明嘲,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倒是让人啧啧称奇。
然而,钟繇俯身拱手作揖,却又再度汗流不止。
我是汗流不止的分割线
“钟繇字元常,颖川长社人也。尝与族父瑜俱至洛阳,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贵相,然当厄于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桥,马惊,堕水几死。瑜以相者言中,益贵繇,而供给资费,使得专学。”《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六章 堂舍内钟繇狼狈荐英雄
这一天注定漫长而无聊。
长社的战事当然是这一天的主旋律,然而从火攻成功后整个战事就陷入到了一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境况中。
几乎可以想象,六万汉军会在朱的指挥下一路向东沿途追杀,而十万黄巾军的大部也应该会折损在长社城西面的旷野中……这种情况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汉军追到西面的淇水畔为止。
实际上,位于长社城西侧几十里外的淇水,似乎注定是这场战役的分界线。这不仅仅是因为淇水的天然阻碍作用,更是因为汉军追到淇水时天色就应该会晦暗下来,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过了淇水再往西几十里处便是颍水,而颍川郡治阳翟城就挨着颍水,位于颍水西边。
总之,阳翟城城墙坚固高大,而十万黄巾军根本不可能全被汉军剿杀殆尽,一定会有核心头目领着数万残兵趁着夜幕成功渡过淇水、颍水的。故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汉军今日追到淇水以后,战役将会告一段落,并在数日内迅速进入第二阶段,那就是围城攻坚!
无聊的不仅是战场,长社城中也显得有些乏味。
公孙没有和皇甫嵩来一段洧水会师,共叙革命友谊的佳话,他从城门处便冷嘲热讽个不停,进城后更是直接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屯驻官寺的邀请,反而领着自己的数百白马义从,带着自己的节杖、伞盖住进了人家长社钟氏的大宅院中……据说,这位白马将军和钟氏核心子弟钟繇元常一见如故,当天便要登堂见妻的!
这种操作,也就是公孙这个年纪的人能使出来,皇甫嵩想使都没脸使,而钟氏上下更是无言以对。人家毕竟是堂堂持节将军,两任太守,配紫挂金的,你总不能因为现在党锢大开自家前途无忧,便腆着脸把人家标准的‘礼贤下士’说成‘刻意奉迎’吧?
该刻意奉迎的只能是长社钟氏!
更不要说,颍川这个地方的士族,一方面以学术上偏法家闻名,一边却同样以善于存身存家而闻名天下了。
连张让亲爹的葬礼他们都不敢缺席,何况是来自于一位刚刚解救了他们乡梓的将军的如此善意呢?
于是到了晚间,钟氏在舍中大摆宴席,几乎是阖族俱出,来招待五官中郎将公孙。而此时城西数十里间,此时依然是刀兵火种,血沃劲草……倒是让人心生感慨。
公孙不会因此心生惭愧,毕竟战场搏杀,生死相对,胜败由天。他现在在意的,乃是一些别的事情。
“君侯若是问起别人,我还未必清楚,但是荀文若嘛……”坐在左侧下手的钟繇一时停杯失笑。“上任太守阴公任内,我为郡功曹,文若便是郡中主簿,而且当时荀氏的荀攸荀公达虽然碍于党锢难以出仕,可阴公却依然举他为孝廉,只是未曾被洛中取为郎官而已。这叔侄二人,一个王佐之才,一个内秀经达,堪称郡中翘楚。”
公孙缓缓颔首,孝廉是入仕的正途,但却只是途径而不是官身,荀攸碍于党锢难以出仕,跟他能不能举为孝廉没本质关系。
但反过来说,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那就是荀氏确实是颍川人望所在……哪怕是明知道荀攸做不了官,那阴太守照样也要给人荀公达一个价值连城的孝廉名额;明知道荀不能再往上走,也要给他一个主簿这样亲信吏职,以示恩宠。
这样的人物,拿不下就是拿不下,没什么好讲的。而且,本来公孙就没指望荀氏这两位天下顶尖的人物能轻松到手。
“荀文若王佐之才,荀公达亦是非常之人。”公孙一时叹气道。“可党锢既开,以荀氏高门,这样的人物终究是要一飞冲天的,我也不好搅扰……贵郡人才济济,除了荀文若、荀公达,以及荀氏其他才俊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物了吗?”
话到此处,钟繇哪里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于是他低头思索一番,却又说出了一个人来:“其实不瞒君侯,当日阴公为太守时,大加简拔我郡中青年才俊,非只是二荀,还有一人也颇的信重,且其人之才智,亦是我郡中翘楚……将军听说过郭图郭公则吗?他当日在阴公手下做计吏。”
公孙居然一时无言以对……这位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呢?
然而,就是因为听过,所以更不可能招揽这种人啊!这种人,还有许攸,公孙巴不得他们全都跑到袁本初账下才才好。如此才智之士,跟袁本初四世三公的门第简直绝配好不好?
“哎呀。”一念至此,公孙赶紧摇头。“我对这位郭公则虽然也是久仰大名,可人家毕竟也是高门世族,想来不缺前途,如何就能看得上我呢?元常,你且认真一些,想你之前做过数年的郡功曹,这颍川英才哪个逃得你手?何不坦诚一些?”
听得此言,娄圭和韩当这边倒也罢了,可钟繇的叔叔钟瑜,还有一些族叔之类的,却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自家当家的大侄子,而钟繇也是再度流汗不止,倒是弄的公孙莫名其妙。
停了片刻后,元常咬了咬牙,却是放下手中酒杯豁然起身,并来到自家大堂正中朝着公孙大礼参拜:“若君侯不弃,繇愿为君侯奔走!”
公孙先是怔在当场,但旋即醒悟,继而居然有些愠怒起来:“元常兄莫非以为我是边郡武人,若不能得人便要族人吗?!”
钟繇心中一惊,马上再度躬身下拜:“君侯想哪里去了,您诛杀王甫,鞭死赵忠索贿家人,名震天下,在下早已经拜服……而如今,长社之围虽有推功于右中郎将之意,可我等难道看不清楚吗?此战俱是君侯妙策安天下!故此,在下对将军是既敬且服,实在是想为将军出一份力,绝非是出于畏惧!”
这一番话说的极快,可见钟繇心里也是真急了。然而,话说完以后,坐在上首的公孙却是许久未言。这让低着头的元常一时汗如雨下……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流的汗都没有这个夏天流的多。
“哈!”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才在娄圭的眼色、韩当等人的沉默中猛地笑了出来。“是我想多了,也是元常误会了……我此番非是要征召高门名士,乃是听说颍川为天下文气所在,故此趁机寻些私人幕属,如元常这般大才,迟早要为国之栋梁的,就不必叨扰了!否则,用上个两年,眼见我都离不开元常了,朝中却来一纸诏书让你入朝为尚书郎、黄门侍郎,到时候你说我是放人呢还是不放?”
钟繇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却依旧俯身不起:“既如此,不知道君侯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呢?还请君侯直言,我一定为君侯寻到。”
“高门世族我是不敢高攀的。”公孙自嘲一声道。“但是贵郡中难道只有高门世族才出人才?就没有出身寒门单家却有才智的人物?没有任劳任怨且能做事的人物?没有德行昭彰却又很少对外宣扬,故此名声不显的人物?”
钟繇再度长吸了一口气,依旧低头,而良久后他方在公孙的期待目光中抬起头来:“回禀将军……有!”
“愿闻其详!”
“阳翟有一人,姓枣名祗,字文恭,向来有才德。”
“哦,可枣氏不是颍川望族吗?”
“回禀君候,枣氏虽然算是郡中望族,但却称不上是郡望所在,而枣祗更只是家中偏枝所在,故其人在郡府中数年,却只是个户曹小吏,始终难得显职。君侯去招揽他,应该不难……当然,得是他躲过此番兵灾才行。”
公孙缓缓颔首:“你说他有才德,那其人到底有何称道之处?”
“回禀君候,枣文恭虽然只是个户曹小吏,可郡中户曹实际上的运作却都是他所为。”话到此处,钟繇不由在堂下苦笑。“这中间有些事情我想君候也懂得……但关键是,枣祗这人无论功劳怎么被剥夺却从来没有生气过,也从来没有跟人抱怨过,而且户曹的事情从来没被耽搁过,真真是任劳任怨,吃得了苦,做得了事。若非我是郡中功曹,怕是也不知道他本事与德行的。”
公孙大为赞叹,虽然他未曾听过此人名字,可钟繇的这个描述几乎让他本能的想到了王叔治,这种人拉过来给王修做个副手难道不好吗?
此人虽然不是原定目标,但人才,尤其是这种才德兼备的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堂下钟繇窥的公孙面色舒缓,也是愈发松了一口气,故而继续了下去:“还有一人,姓戏名忠,字志才,也是阳翟人。”
“此人有何本事?”又是个没听过名字的,公孙自然要问个清楚。
“此人可以论谋算策!”钟繇正色言道。“戏志才此人学的乃是地道的法家学问,所谓人心诡谲之术,律政修势之法……将军应该知道,我们颍川是战国韩氏故地,法家起源之处,所以像他这种人其实不少,而戏志才其人便是公认的其中佼佼者,正适合为人幕属。”
公孙缓缓点头:“这种人物确实值得一用,不过你也说了,你们郡中法家学问不少,如郭氏还有你们钟氏,都是以家传律法学问闻名当世的,而此人又是其中佼佼者。既如此,为何你以为我能轻易延揽,而且能长久使用呢?”
“回禀将军。”钟繇叹了口气。“一来,此人虽然是士族出身,却家族败落,比之枣氏都要差很多;二来,郡中俱知,此人有负俗之讥。”
公孙当即一怔。
所谓负俗之讥,就是不被俗世、俗人所容纳,反而被他们看不起的意思,换言之,戏忠这个人是被人广泛排斥的……然而,这就有意思了,因为之前多次提起过,法家的学问在颍川算是半公开的显学,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而嘲讽戏志才的,那么他为何被排斥呢?
果然,钟繇稍微顿了顿,便拱手解释了一下:“回禀将军,戏志才这个人好酒喜赌,以前是玩骰子、樗蒲,后来动物牌出来后他更是沉迷此道,经常一玩起来便通宵达旦……”
娄圭忍不住看了公孙一眼,而公孙却面无表情,依旧静听。
钟繇越说越无奈:“偏偏此人家道中落,他又不治产业,所以只是坐吃山空。能撑到现在,基本上全靠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接济……我也好,文若也好,都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常常接济他,并劝他正经一些,可他却总是说自己修不得道德文章,终无前途,不如不做理会……还说,若是我们借钱时再说这种话就要跟我们绝交。不瞒将军,我现在倒不担忧他在阳翟遭了兵祸,就怕他心怀忧愤,直接从了贼!”
娄圭又看了一眼公孙,而公孙这次终于微微一笑:“无妨,我身边也多浪荡子,子伯当年在南阳做的事情比这位出格多了,如今不也是我的腹心?如此人物,若是能躲过此番兵灾,请他来为子伯做个辅弼,岂不正好?”
娄圭欲言又止,但看了看堂中气氛,终究只能无奈点头。
“除了枣祗、戏忠,元常还有没有别人可荐?”公孙继续问道。
钟繇又流汗了:“私人幕属而已,两人将军还不足吗?”
“我听说……”公孙终于忍耐不住了。“贵郡有个叫郭嘉的,也是负俗世之讥,不知道是不是郭氏族人?”
钟繇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登时也跟着无奈了起来:“只是听说年岁尚小?”
“然也!”钟繇肯定的答复道。“刚刚束发!不过正如将军所言,其人自幼聪慧,却如荀公达一般沉默寡言,此时正随郭氏族人于长社避祸,将军要见一见吗?”
“不用了!”听到刚刚束发四个字,公孙就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等颍川战事平复,我遣人送些钱来,届时你替我赠送他百金,以资鼓励,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是!”
钟繇连连称是。
“还有一人。”反正已经丢了脸,公孙倒是不要脸了。“有个叫徐庶的人你认得不?或者还叫徐福?应该年纪也还小,或许还有些浪荡……不是出身大族。”
这次钟繇是一脸茫然了。
不过,就在这时,钟繇的叔叔钟瑜倒是尴尬拱手起身:“将军。”
“你认得徐庶?”公孙一时好奇。
“是!”钟瑜尴尬答道。“若将军单说一个名字我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将军说年纪小、徐庶、徐福、浪荡,又不是出身大族……那就只有一人了!此人乃是我们长社本县单家子,幼名徐福,正名徐庶,他自幼失怙有失管教,年方十四便整日佩刀做贼,偷鸡摸狗……书也不曾读几本,才学也未曾见过,只是可惜了他母亲知书达理,自幼便辛苦与他开蒙……我与他母亲相识,故此知道。”
公孙长叹一声,也只能无奈摆手了:“届时我多送些钱来,你们替我也与他百金,就说我也望他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钟瑜也赶紧行礼称是。
“故此。”公孙百无聊赖的看向了钟繇。“元常,你夹带中果然无人了吗?”
钟繇无可奈何,只能诚恳行礼道:“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要求,委实无人了。”
“看来你还是差荀文若三分火候的。”公孙无奈摇头。
“既如此。”钟繇心中一动,又看到左右不是家人便是公孙带来的义从军官,便忍不住当场言道。“将军何不往颍阴一行,荀文若和荀公达俱在家中避难,还有荀氏八龙中的四位也在彼处……便是君侯不苛求荀文若、荀公达的效命,请他们荐一些人才,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公孙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并顺势起身:“这就算了,今日事也到此为止吧!承蒙招待,我且去休息。”
钟氏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引着避席引着对方去专门腾空的院落休息,并且知机的止步于院外。
而公孙带着娄圭、韩当以及几名侍卫步入院中,先前面色还算和善,但却突然止步于房前,而且面色也陡然一滞。
“君侯还在生气?”娄圭当即出声。
“不想辛苦数年,中原士人还是视我为边郡武人。”公孙面色不喜不怒。
“或许是君侯当日强辟李氏三千子弟一事传了过来。”娄圭勉力劝道。“他们有所误解。”
“如此说来,倒好像是我分不清豪强与士族一般。”公孙不由冷笑。“我怎么可能用那种法子强辟他们颍川钟氏的核心子弟?不过,彼辈这番做作,倒是差点引动了我的杀心,刚才一瞬间,我是真想来个若不辟人,便要族人的!”
“君侯。”娄圭叹了口气,便在星夜下正色劝道。“这世间的规矩未必合理,世间的道德也未必就是对的,而这便是君侯想要鞭挞天下的缘故了。可若一日不能掌权来鞭挞天下,君侯便一日要顺着这个世间的规矩来才行……如荀、钟、郭、陈这样的颍川大族,又盘根错节,真要用强,怕是真要失掉天下士人之心的。而没了士人,就靠那些豪强、寒家子弟,真能治国?彼辈或许有不少人是混浊之辈,可真正的人物倒也有八成出自彼辈的。”
公孙尴尬笑道:“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这都是日常你我还有子衡三人说惯了的话,只是今日我对钟氏如此礼贤下士,他却依旧如此看我,实在是有些气结。”
“君侯倒也不必烦忧。”娄圭这才缓缓言道。“依我看,一个是党锢原因,一个是颍川本地风俗,这边的士族多有明哲保身的心态。除此之外,君候的德行终究还在河北,此处只有威势,他们有所畏惧也属寻常。”
公孙微微颔首,却又不禁想到了沮授与田丰,还有沮授的弟弟沮宗,自己去了中山,这个相处还算愉快的宾客便主动请辞了……若是德行真在河北,又何至于此呢?
自己一直觉得有所欠缺的莫非就是这个德吗?可德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又该怎么攫取呢?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娄子伯却又忍不住再度出言:“颍川文气所在,君侯不想入宝山而空回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因只得了二人而觉得不足,何妨如那元常的建议再去见一见什么荀文若呢?君侯不是说他识人之明更在元常之上吗?我也挺好奇此人的,年纪轻轻,人人称道……”
公孙欲言又止,却是忽然想起一事来,然后陡然怔住,并旋即失声大笑:“我知道袁本初为何要对我敬重有加却避而不见了!他居然是把我当做荀文若了!”
娄圭莫名其妙,你公孙再怎么着也跟人家荀不是一回事吧?
如何会弄混?!
转到另一边,钟繇大汗淋漓的回到自己房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手擦汗,然后却又亲自磨起了韦氏墨,拿出了张氏笔,并铺开了公孙纸……没错,对于元常来说,什么十万黄巾围城,什么酷暑难耐,总是比不过静下心来写几个字要紧的。
或者说,但凡能让他写几个字,也总是能静下心来的。而且,钟繇这人有个本事,那就是他写完字后的半刻钟内无欲无求,脑子总是格外清醒,思索起事情来也是一针见血……所谓贤者通达,莫过于此了。
钟繇提笔不语,信手写来,开始是一串串人名……从公孙到他自己,从枣祗到戏忠,从荀到荀攸,从皇甫嵩到文太守,从朱到孙坚,从郭嘉到徐庶,似乎要把今日所见所闻所言的人名都要写一遍似的;而忽然间,他不再写人名,只是专心写起了公孙的官位、名字、师承、籍贯、绰号、经历,又仿佛在为公孙写履历;而到最后,眼看着满满腾腾一大张纸将要写满,他沉吟片刻,却是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整好塞满整张纸。
“如何?”眼见着自家侄子掷笔于案,和钟繇关系极好的亲叔钟瑜忍不住上前询问。
“这位公孙将军确非是武人做派,只是河北豪气使然而已。”钟繇负手看着自己的字迹平静言道。“我们确实误会了。而且,其人颇有涵养与自知之明,应该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对我们钟氏怎么样的……叔父不必挂虑。”
钟瑜长出了一口气。
“非只如此。”钟繇复又幽幽叹气道。“此人胸怀大志,确实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弃我而求寒素出身为私属,不是看不上我,也不是觉得我难以驾驭,而是知道此时以他的名位威德难收我心,故不强求……叔父,如此务实姿态,我倒是真有些动心了。”
“不要胡扯!”钟瑜面色一肃。“我们这一辈兄弟三人,俱都因为党锢蹉跎半生,如今你父(钟迪,党锢不仕)、你二叔(钟敷,党锢不仕)全都郁郁而去,只有我这个废物还在苦苦支撑家门,下一代更是只有你一人成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党锢大开,又哪里能许你去随着什么辽西来的将军浪荡呢?他这种人,便是真有可能成事,那也是万分凶险的,你死了不要紧,咱们长社钟氏怎办?”
钟繇默然不答。
“你若真有心,那以你的才德,等他成事后,你也功成名就,再去交往也不迟啊!”钟瑜再度恳切劝道。
钟繇苦笑一声,终究是缓缓颔首。
“那就好。”钟瑜彻底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抹了一把头上汗水,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让家人好好招待那些义从……幸亏战事频繁,他待不了多久,不然光是草料粮食就能吃穷咱们。”
钟繇愈发苦笑,然后便再度铺开一张纸,重新练起了字,一直写到午夜时分,犹自笔耕不辍,直到他妻子派人来催促,这才无奈弃笔洗沐,上榻睡觉。
然而,躺下去半晌,元常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最后居然忍不住坐起身来,并对自己身畔已然熟睡的妻子恳切询问道:“莫非,我真不如荀文若吗?”
窗外虫鸣蛙叫,却无人作答。
一夜无言,第二日天色刚亮,皇甫嵩便再度派阎忠来请公孙……不出所料,昨日朱一直追到了淇水畔,然后便派人回城,邀请公孙和皇甫嵩一起过河,讨论破敌之策。
公孙并未多言,直接与钟繇告辞,拿上对方两封介绍信便动身随皇甫嵩出城去了。不得不承认,皇甫义真儒将做派,真的是气度非凡,昨日公孙那般讽刺他,他沿途却依旧是和气至极,堪称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二将仪仗、伞盖、节杖依次出城后,便在各自亲卫的护送下并行到了昨日战场之上,沿途所见,黄巾军伤兵死尸不绝于途,而二将亲卫更是沿途补刀不止,这种时候的如沐春风总觉的让人怪怪的。
而行进不到二十里处,尸首之类的便少了很多,相对应的,主动前来求见的汉军兵将则显得多了起来,成群成队的俘虏也开始出现。
等到下午,二将行进到三十里处时,汉军主力所在便已然出现在了目前,便是朱都引着全军高级军官前来相迎……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麾下多数将领却都不在此处。
话说,朱公伟此时见到公孙,态度跟之前未见时截然不同……他这人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之前觉得公孙坐视不救有投机取巧占功劳的嫌疑,而如今对方却主动让出指挥权,将大部功劳拱手相让,还救了他的心腹爱将孙文台,于是,现在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实际上,朱此时对着皇甫嵩也诚恳了不少。
对此,公孙倒是泰然受之。
不然呢?难道让出功劳后还要学着皇甫嵩那般做派,逼着别人明里暗里去称赞他的德行?
就这样,三将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来到了仓促搭建的一处营帐中,帐中早已经摆好了三把高凳,而军中千石以上也纷纷入内躬身问候,军议理所当然的就开始了。
“公伟。”皇甫嵩年纪最大,被推到了正中间,此时甫一坐下便当仁不让的正色询问道。“那波才可曾逃过淇水去?”
“确实被他逃了。”朱摊手言道。“乱战之中全凭运气,波才身边颇有敢死勇力之士,也是无法。不过,五官中郎将麾下多是骑兵,据我所知其中昨晚颇几个幽燕部曲跃马过河去追索了……或许能擒获彼辈也未可知。”
公孙一时失笑,却不多言。
帐中众人见状也都失笑……其实,人尽皆知,淇水那边数十里处就是颍水,而颍水边上就是阳翟城,波才趁着夜幕过河,十之**应该是能凭着对地理的熟悉入城的。至于那些幽州骑士,面对着层层水网,又是夜间,如何能寻得到波才?
不过,人家想要去追,总不能说不行吧?
皇甫嵩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到底要靠运气的,且随他们去……不过,于我们而言,却要以波才入了阳翟城来打算。”
“不错。”朱正色接口道。“阳翟城坚固高大,府库充备,波才归城后收拢败兵,固守大城,怕是急促难下,你我需要有所准备。当然,如今咱们毕竟大军云集,倒也不惧攻城了!”
公孙依旧不言。
皇甫嵩微微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也严肃起来:“对了,公伟是如何处置那些俘虏的?此时可万万不要杀降!”
“我懂得。”朱也严肃起来。“若是此时杀降,逃入阳翟城的黄巾贼必然生起同仇敌忾的意念,届时再想攻城便难了……故此,都勉强收拢起来了。”
皇甫嵩再度点点头,却又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公孙:“文琪,你素称名将,麾下也多智计之士……阳翟城在前,你可有什么妙策吗?”
“攻城哪有什么妙法?”公孙不以为然道。“尤其是阳翟这般大城……皇甫公若有计策,不妨直言便是。”
“其实也不是什么妙策。”皇甫嵩正色言道。“依我看,咱们可以暂时不过河。然后不妨先调度一些本地忠义之士,佯做黄巾败兵入城为内应,顺便联络城中大户豪族……等到时机成熟,再突然大军压境,连过淇水、颍水,急攻阳翟,说不定便能一鼓作气!”
军帐中诸多军官军吏纷纷颔首不止,便是朱也点头不止……毕竟,这确实是如今最值得一试的法子。
于是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说来说去,添砖加瓦:
这个说,颍川口音本就和洛阳类似,不妨混些军中锐士在其中;
那个说,这里面应该放一些伤兵,这样才能更逼真一些;
还有人讲,他接收了一波降兵,其中首领颇有戴罪立功的意味,不妨就大胆使用真的黄巾溃兵!
皇甫嵩和朱听得连连颔首,而前者更是善于纳言,须臾间便整备出了一个颇为可行的计划来。
然而,就在军帐中热火朝天之时,帐外忽然一片随着一阵马蹄响起了喧哗之声。皇甫义真不由蹙眉,当即便打发阎忠出帐去看。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阎忠便面色古怪的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回禀三位将军,五官中郎将麾下曲军侯刘备刘玄德,生擒了波才,此刻正在帐外!”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而隔了许久,皇甫嵩第一个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微微捻须颔首:“不错,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若是波才未能逃入阳翟城,那阳翟便好打了不少!”
“不错!”朱也是昂然扶剑而起。“要我说,此时也不需再行什么计策了,即刻全军渡过淇水、颍水,等明晨大军突然临城,说不定贼人便直接人心惶惶,当场降了呢!便是不降,说不定也能一举而克!”
“既如此,属下愿做先锋!”话音未落,帐外忽然闪入一人来,众人抬眼看去,赫然便是昨夜死战不退的江东猛虎孙文台,此时头缠绷带,依旧气势雄壮。
“文台尚能战否?”公孙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了。
“昨日晨间得白马将军如此盛赞,若不能战,岂不是负了将军的称赞?”孙坚昂然扬声答道。
“既如此……”公孙不由摇了摇头。“且唤我弟玄德入帐。”
众人不明所以,但立在帐门处的阎忠还是赶紧把刘备叫了进来。
“三位将军!”刘备根本遮不住自己满面喜色,当即躬身行礼。
“玄德运势来了。”公孙也笑道。“我问你……你是在何处,又怎么抓到波才的?”
“回禀君候!”刘备挺胸答道。“那些人过了河都直接往阳翟方向去追,唯独我觉得审正南是个有本事,一定能把阳翟打下来,与其与他们相争,倒不如早早去南面颍阳城路上去守株待兔!果然,今日上午,波才那厮因为阳翟失落,不敢久留,直奔颍阳而去!他们赶了一日夜的路,人困马乏,正好被我一举擒拿!”
这番话说的极有气势,却居然无半点反响……自皇甫嵩、朱以下,到下面的各路军司马,只是人人侧目,却人人无言。
“你且稍待。”旁边的阎忠忍不住负手蹙眉问道。“阳翟……审正南是何意?”
刘备终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了,便忍不住和帐中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坐在皇甫嵩右手侧的公孙。
公孙摇头失笑,也是当即起身,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缓缓言道:“不瞒诸位,前日晚上全军进发之时,我麾下审配审正南便自请领两千兵伪作黄巾败卒偷袭阳翟,以绝后路……我向来信重审正南的本事,便应许了他……看来如今应该是侥幸得手了!”
“那我们……”孙坚忍不住扭头朝已然走到自己身边的公孙出言询问。“我们如今又该如何?”
“且歇歇吧!”公孙握住对方手掌,恳切言道。“今日我部大营也该过洧水到此处汇合了,正要设宴庆祝,文台不妨来喝一杯!”
言罢,公孙却是带着刘备昂然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地鸡毛。
我是一地鸡毛的分割线
ps:本月177k……可还行?
第七章 群英会玄德做歌
公孙说到做到,当日晚间,随着吕范、王修等人移动本部大营来到淇水畔,而不少渡河去追波才的一众将校也纷纷回转,这位五官中郎将真的就在要在河畔设宴,犒赏全军。
平心而论,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如果黄巾军中有孙坚那样的猛骜之士,有审配那样既有谋略又有决断的才智之士,说不定就能瞅准机会集结败兵过河,一个反扑,来个黑虎掏心,反败为胜!
但很可惜,黄巾军注定不可能有这种人才,最起码颍川黄巾没有……如果有的话,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实际上,宴会开始之前,公孙正要先处置另外一件关于颍川黄巾的重要事件。
头顶的太阳**辣的如之前两日一般,哪怕是黄昏将近,也依旧酷热难耐。
然而,仓促搭建的临时军营中,众多刚刚归来的公孙所部军官们却不顾燥热纷纷围做一团,直到公孙当仁不让的踱步而来,他们才各自敛声,并纷纷后退让开。
“你便是波才?”公孙戴着冠,扶着腰间断刃,披着锦缎披风,在一众将校的环绕下低头对着地上那人正色询问道。
此人身形高大,虽然被捆缚严密,却依然有数名甲士小心看管压制,此时听到声音方才抬起头来,却出乎意料的在火燎的半拉头发下露出了一张比想象中要年青一些的脸。
“你今年多大?”公孙见状不由蹙眉再问,又嘱咐甲士们稍微后退。“且微微松开他。”
几名甲士闻言后退两步,只是依旧拽着手中绳索而已,而波才这才在地上直起腰来昂然作答:“我便是波才,今年三十二岁!”
看着对方双目满是血丝,脸上也有不少黑灰血污凝结成的污渍,公孙难得感慨摇头:“堂堂颍川黄巾渠帅,竟然只比我大四岁吗?大好青春何必做贼,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这有什么好摇头的?”波才双目满是血丝,脸上黑灰血污凝结成块,闻得此言居然当场笑了出来。“你二十八岁可以当太守、当将军,还是个侯爷,我三十二岁做一个渠帅便不可了?若非兵败,我还想杀入洛阳,宰了刘氏天子,让我家大贤良师做天子,我做个大将军呢!”
周围一片哗然,甚至有人直接拔刀握矛,但眼见着公孙默然不答,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我问你,可愿降?”公孙眼见着周围熟人越来越多,便是朱和皇甫嵩也引人来此处观看,但终究是在沉默片刻后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在说笑话吗?”波才闻言当即嗤笑不止。
刚刚随皇甫嵩到来此处的傅燮也当即拱手相劝:“君侯,之前洛中尚书台、黄门监曾于殿上论及各地渠帅赦免一事,而当时虽然没有明文旨意下达,可陛下与诸公之意均是不赦……这事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此言一出,周边将校纷纷蹙眉,但公孙只是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却并未作答。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甫嵩此时却自后踱步上前,并解了这个围:“南容这就错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和中枢诸公真正在意的乃是颍川当面之地能否肃清,而如今局势,若是波才愿降,则颍川剩下的诸城和数万逃兵便无须耗费时日、力气扫荡了,届时颍川速平,天子只会高兴才是。”
“不错。”便是素来刚硬的朱此时也叹了口气,然后在后面接口道。“若能速平颍川,中枢只会高兴……只是波才,你到底愿不愿降?”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降了!”波才听了半晌,此时倒是干脆应声道。“本就只想一死,若能再与尔等添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朱冷笑不止,当即拔刀而出,却被皇甫嵩回头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而前者嗤笑一声,倒是干脆收刀驻足不语了。
话说,虽然公孙遣人抓了波才,取了阳翟,算是耍了个花招,而且有些刻意倨傲的姿态。但不管如何,此番大战六万对十万的功劳却还是让给他朱将功赎罪的。故此,对于右中郎将朱而言,这份恩德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好在此时越过公孙去处置人家的俘虏。
“波才。”果然,公孙扶着手中断刃缓缓出声劝道。“两军对阵,杀伤甚重,你恨我们理所当然……然而,如今颍川战局已定,再打下去,于我们而言只是费时费力,于你们黄巾贼残部而言,却是要拿命来博的!故此,我让你投降,不是看重你一人性命,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你便是等此间战局了了,自戕求仁又如何?我所望的,乃是你还尚存些许良心,顾念那逃出去的数万颍川子弟性命,仅此而已!”
波才沉默片刻,却还是低头笑了起来:“你这些话骗骗下面那些人便罢了,何必骗我?我们既然已经反了,在你们官军眼里便是蛾贼、叛逆,怎么可能会真饶了我们性命?现在说不杀我们,无外乎是怕屠戮过甚,引得逃出去的那数万残兵心生惧戒,拼死抵抗而已。等颍川都被你们拿下了,十万子弟,怕是要在黄泉渐次相会吧?!”
公孙居然无言以对……因为经历过东郡黄巾覆灭的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出言保证,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或者说,自己在他们这些造反的人眼里,本身就不是个可信的人。
更不要说,颍川就在洛阳边上,此地还有两个持节的中郎将,他还真不一定能保证那些降兵的安全。
“无话说了吧?”波才抬起头来,冷笑不止。
“那你也无话了吧?”公孙凛然直对。
波才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还有两言。”
“你说。”
“我知道你们杀了我后一定会悬我首级去各地黄巾军尚存的城前展示,以威吓迫降……若有降者,请在他们投降后告诉他们,我波才并未苟且偷生,是主动求死!”
“投降后说这一句话也无妨。”已然见惯了生死的公孙不以为然道。“若是我部去做此事,必然会有此言。”
“还有。”波才继续在地上昂首大声道。“昨日我黄巾军战亡数万子弟,夏日天热,你们一定会尽快焚烧以防瘟疫吧?”
“这是自然。”
“那就请焚烧时告诉他们的尸首,让他们到了黄泉下去务必去寻我!”话说到一半,波才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引得牵着绳子的甲士纷纷拽紧拉住。“到了泉下,我一定知耻而后勇……若还能聚鬼卒十万,定然能砍了幽都王的脑袋,立黄旗于幽都!届时不负他们,也不负了大贤……”
此言刚说到一半,周围将校便纷纷变色。
其中,有人如那些北军出身的军官,大部分是止不住的惊恐;有人如吕范、董昭、王修、关羽、李进、乐进纯粹是面色惊异;而有些人,如程普、韩当、高顺、张飞、刘备、牵招、杨开、褚燕等人,虽然面色不一,却是纷纷各自拔刀在手。
但公孙怎么可能让波才把这种话说完?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动手呢?
他亲自拔刀上前,一手揪住对方发髻,一手挥动那把断刃……断刃削铁如泥,割首亦如割帛,只是一刀便将此人的首级直接取下。
前一刻还在昂然做声的十万黄巾统帅,下一刻便再无半点声响。
夕阳西下,一时万籁俱寂。
“不意此贼血气如此旺盛。”公孙扔掉首级,又将刀子递给了第一个涌到身旁的褚燕,却是看着自己身上那胳膊位置被溅了一摊鲜血的裾袍闷闷不乐。“我刚才看淇水多是尸首,此时尚未打扫干净,怕也不好去洗的,难道要穿此袍去宴饮?就不该在宴前着急处理此事的。”
“将军带血夜饮,岂不更添气势?”皇甫嵩正色劝道。“文琪何必挂怀?”
公孙接过被褚燕用衣袖擦过的断刃,重新配好,这才再度笑着应声道:“怎么,皇甫公和朱公也要来我营中夜宴吗?你们在此处,怕是军中将校俱要不安的,也不好放肆宴饮。”
朱倒是有些醒悟:“怪不得之前你只请了我部的孙文台与皇甫公麾下的傅司马,我还以为文琪是看不上我二人呢……现在看来,居然都是青年才俊,果然是我老了吗?”
皇甫嵩闻言也是低头一声苦笑,然后摇头不止。
“既如此。”公孙甩了下衣袖。“反而要请两位将军入内饮上三杯,否则岂不是要让人说我们年轻人不懂礼数?”
朱不由大笑,便是皇甫嵩也不无不可。
于是乎,众人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公孙也不理会自己腋下的血渍,众人在吕范的带领下来到后营一处临河的高台地上……此地果然早已经备好了酒肉。
夕阳沉的很快,周围迅速点起了颇多火盆、火炬,火光映在高台下的淇水中摇曳不断……军旅匆忙,临河晚风飒飒,乘隙置酒宴饮,以避署害,居然颇有一番滋味。
公孙是此营主人,所以当仁不让的坐到了主位,两位中郎将则一起坐在西侧上首位置,其余诸人也纷纷按照品阶、官位列坐完毕。
“可惜!”火光下,公孙举杯起身,刚要说话,却又忽然心中一动,转而说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词汇。
“君侯何言可惜?”孙坚拱手问道。“如此大胜之下,又难得豪杰汇至,咱们置酒宴饮,哪里可惜?”
“正是可惜豪杰汇至啊!”公孙举杯叹气道。“可惜孟德兄过河追索过于深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惜我兄公孙伯圭见在河北,随我师卢公对垒张角;还可惜,有一位旧交,唤做吕布吕奉先的也在彼处……若这三人也在此,此宴堪称群英会矣!”
“是不是在说我?”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在台下大笑回应,而且声音由远及近。“听说刘玄德已经拿下了波才……枉我与元让辛苦追出几十里,又辛苦几十里地跑回来……不过回营后听说居然有宴,也是总算没让我曹操白辛苦这一日……来来来,群英会在何处?宴饮焉能少我?!”
此话说完,曹操果然一身风尘,带着夏侯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公孙举杯大笑:“孟德兄既然来了……那我兄公孙瓒还有那吕奉先不在也无妨了,此宴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群英会!不过孟德兄,你既然来晚,便得有表示吧?!”
“我自罚三杯!”曹操摇头晃脑,丝毫不以为意,俨然是酒场老手。
“不可以!”公孙依旧举杯凛然道。“当为诸君一舞!”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要曹操来舞一曲……这年头宴饮者亲自歌舞本就是宴席上的常态,别忘了蔡邕这老头就是因为席间别人对他跳舞而没做回应才得罪人的。
实际上,曹孟德也没有拒绝,反而直接拔剑笑道:“大丈夫志怀霜雪,我既然来晚,为诸君剑舞一番又如何?只是有舞没歌吗?谁来为我歌一曲啊?”
曹操这意思本来是要公孙跟他应和一番的……这真是这年头宴饮的常态。
但是,公孙举杯四下张望,然后忽然一伸手指向了一人:“玄德,今日在场之人,数你功勋最大,而且当日在氏山为学,你也是喝惯了酒的,便由你来歌一曲,为孟德兄相和!”
刘备虽然自从母亲去世少言寡语,但今日立下大功,前途在望,也是着实兴奋,便当即起身应答。
“且住!”就在这时,座中一人也跟着起身道。“一人剑舞,不足为乐,今日得见诸位英豪,又蒙白马将军临阵夸耀,坚也愿持剑伴舞,以属五官中郎将!”
公孙坐下身来,一拍几案,酒水撒了不说,还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那就请曹孙刘三位为我这个主人歌舞一曲!”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而等刘备在那里稍微思索,想了几句歌词套如昔日酒席中的常见曲调后,宴席也是即刻再开。
“且慢!”公孙看了看那边坐着的朱、皇甫嵩二人,又看了看面色不渝有些古板的傅燮,然后猛地想起一事来,却也是拔出了自己那刚刚杀了人的佩刀来。“德谋何在?”
程普闻言赶紧出列。
“今日宴饮,只论风月,不谈军旅,万事不忌,务必放肆一饮!你持我刀,再移我节杖至你身后,为此宴监酒令,敢以礼仪、军旅事相论者,杀无赦!”言罢,公孙便佩刀递给对方,然后复又一甩带着血渍的衣袖,对着台中已经准备好的曹孙刘三人昂然笑道。“你三人速速开始,莫要误了大家兴致!”
众人一时凛然屏声,静待剑舞。
我是汉末天团曹孙刘的经纪人
“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
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第八章 阳翟城子伯辟贤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公孙第二日从军帐中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全无半点昨晚的潇洒与放肆。他隐约记得,昨晚刘备做歌,曹操、孙坚舞剑,然后自己觉得刘备的歌词太烂,主动补上了一个比较恶趣味却挺应景的歌词,又让三人来了一遍,最后才放肆一饮!
期间,貌似傅燮还来劝自己不要饮酒过度,而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自己好像又掏出了一首从自家老娘那里偷来的诗词以应对,并博得了一片叫好之声……什么来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像是这个吧?倒也不算出格,毕竟没有当众喊出,今天下英雄,唯某某与某某而已!对不对?
一念至此,公孙摇头苦笑,倒是酒醒了几分,然后便勉力起身,撩开军帐走了出去。
然而,甫一走出军帐,下一瞬间,这位五官中郎将便被燥热、蛙鸣、人声,还有空气中的焦糊味给弄的有些发懵起来。实际上,他的笑意也渐渐消失甚至表情凝固起来因为抬眼望去,军营东侧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烟和往来不断的军士、民夫、俘虏。
很显然,这是军中为了防止瘟疫而在大规模焚烧尸首……前日大战,从长社到淇水这几十里中,不知道抛洒了多少黄巾军的尸首。
面对如此情形,公孙当然无话可说,但是好心情却不可能再有了……浪漫和放肆只是一时的,残酷的战争才是目前的主旋律。
“文琪。”吕范从旁走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主公那张僵硬的脸。“淇水中尸首已经打捞干净,你若倦怠,不妨去洗一洗。”
“无妨。”公孙连连摇头。“有事说事便是。”
“皇甫公和朱公今早来辞行,见文琪酣睡便直接走了。”吕范正色言道。“说是让我们去扫荡郡西北,他们带波才的首级去扫荡郡南诸城。然后俘虏和伤兵也全部留给了我们,说是协助我们焚烧尸首、打扫战场……还有,傅南容和孙文台也都各提本部去了,也是见到文琪醉卧不起便直接告辞而走。”
公孙稍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
话说,此番黄巾动乱,颍川十七县,仅有郡东三县得免,而所谓郡西北,不过是阳城、轮氏这两个挨着嵩山的县邑而已。而皇甫嵩和朱领兵去的颍川南部,却有足足十余县,而且都是昆阳、郾城、颍阳、许县(后来许都)等耳熟能详的大县、富县。
那么,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皇甫嵩和朱此举其实并没有多少功劳上的说法,倒更像是在为下属抢夺战利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头哪怕是正规军也要靠这个来维系士气,而且之前就说了,这是朝廷中枢默认的军事人员的‘福利’。
不过……
“这是好事。”公孙叹气道。“他们这么做最起码没有跟我们争夺阳翟城战利品的意思……阳翟是郡治,又是波才之前的总据点,一座城所获就足够了。而且,三个持节中郎将挤在一起,也总不是个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吕范坦然言道。“既如此,文琪可有分派?”
“让杨开、牵招这两个省心的人去取轮氏、阳城,以求速速打开往洛阳的通道!”
“喏!”
“你来替我写一篇正式奏疏,细细讲解此战……大层面上就按照与那两位的默契,推功给朱公伟,只说此战全然是他总揽指挥。但下面军官们的功劳,就不必有所掩饰了。”
“喏。”
“德谋不可能再有所封赏了,可以将他的功绩分润一些出去给别人……”
“……明白了。”
“然后便是敦促全军,赶紧烧完尸首,再驱赶俘虏,一起到阳翟汇合。”公孙看着眼前处处黑烟,不禁再度摇头。
“这是自然。”吕范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烟柱,然后无奈摇头。
“对了。”公孙忽然又想到一事。“别忘了要派信使给审正南,让他提前取些金银钱帛等便于保存、输送的东西出来,准备用作赏赐,到地方咱们就大赏军士……届时轮氏、阳城一下,道路一通,河内、并州、甚至幽州的士卒就又可以把赏赐安全送回家了,这样也能让后勤松快一些,否则人人背着几匹布行军算怎么回事?一定不要耽搁事,因为朝中旨意不知道什么就会过来。”
“文琪,军中赏赐过多,又从洛阳招摇过市,会不会引起人议论?”吕范不由蹙额建议道。“之前在洧水北面驻扎时,你就遣人护送军中河内籍、并州籍将士、民夫的赏赐回家,从陈留过境时络绎不绝,就有人说个不停。”
“议论便议论。”公孙摇头道。“此时军心为重,而且让中枢以为我是个贪财的,以为我德行不如皇甫嵩,岂不正好?”
话到此处,公孙却又不禁怔住……他俨然是又想起了自己‘缺德’的现实,然而董昭当初却建议自己让德与皇甫嵩?而且偏偏自己一直到现在还颇以为然,这是为什么?
德这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
“文琪在想什么?”吕子衡自然注意到了公孙的姿态。
而公孙也自然不会对吕范这个人有所隐瞒,当即便在帐外将心中疑惑对方坦诚以对。
吕范闻言却是忍不住失笑:“文琪果然是酒未醒!”
“这是什么话?”公孙一时疑惑。
“德是论人的。”吕范摇头笑道。“文琪……董公仁让你让的‘德’,是对中枢而言的那种德;你自己觉得欠缺的‘德’,是对士人而言的那种;而如今你赏赐给军士们的财物,难道不也是针对军士们的‘德’吗?不过……”话到此处,吕子衡忽然面色一肃。“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于不同人而言,有时候‘德’是共通的,有时候却干脆又是相逆的,如何把握住其中分寸,依照时事作出取舍,才是文琪你最应该注意的。”
公孙一时恍惚,然后旋即醒悟:“不愧是子衡!我之前还以为子伯越来越长进了,现在看来,他长进的只是军旅谋略,大节上还是差了子衡你一筹的。”
吕范再度失笑:“不是说了吗?‘德’因人而异,或许只是子伯的‘德’与我不同而已,若是文琪再换个人去问,怕是又不同了!”
“所以说,”公孙仰头感叹道。“身边智谋之士固然越多越好,可上位者却要认清自己所需,有所取舍才对……可这又是一个矛盾了。”
“文琪且醒醒酒吧!”吕范摇头便走。
往西数十里外,颍水畔,阳翟城。
在几十名白马骑士护卫下,街道上驻足侯立的娄子伯突然忍不住在燥热的太阳底下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却又继续勒马前行。
几十名骑兵不敢怠慢,也是纷纷再度护卫着对方启程。
没错,娄圭此时根本没在军营处,他昨日便奉命来到了阳翟城,乃是专门来征辟枣祗和戏忠的……公孙生怕战乱之下这二人会出意外,所以当日从长社出来,他一边与皇甫嵩去汇合朱,另一边却派遣了娄圭直接领着数十骑赶到阳翟寻人。
而娄子伯昨夜歇了一宿,今日一早便开始辛苦了起来。
他先是打探好了枣戏二人住处,然后便一边让人去审正南驻扎的县寺那里索要大笔财货,一边又遣人去郡寺去‘取’些公车,俨然是要将姿态做足……不过,在街上等了半日,审正南那边的钱老早便送来了,可公车却始终未见到!
所以,娄子伯此行乃是去郡寺寻个究竟的。
一行几十骑,跨刀骑马,引得街上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惊慌起来……要知道,阳翟光复不过一两日,城中血迹未干,很多人固然都急匆匆出门走亲访友,询问平安,可面对着成群结队骑马佩刀的军人,总还是让人有所畏惧的。
但是,有人不惧!
“这位将军。”郡寺内,一名连个印绶都没有,只是挂着木牌的升斗小吏昂然正色拦在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面前,丝毫不惧。“郡府里的公车都是郡中财产,不是你们的缴获,你们不能就这么抢走。”
娄圭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感情是遇到了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吏!
于是,他停了半晌方才勉力解释道:“不是抢夺,是征调!我家将军是持节五官中郎将,如今城中郡守不在,只有我家将军麾下审司马军管此城,那我们征用车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有文书?”这年轻小吏依旧不放。
娄圭一时语塞,但旋即无语:“阳翟刚刚光复,谁会想到郡寺内这么快就有人来看管?”
小吏也是躬身行礼:“将军明鉴,我非是无理取闹,也不是什么强项令,不然也不至于等到城中光复才来奉公。但今日郡寺内委实只有我一人在,那便有值守的权责,决不能让公中的财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何况是足足十辆公车?还请将军去请一份文书,便是城中审司马的文书也可以,届时我一定放行!”
娄子伯愈发无语,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看同样无奈的一众义从,终于是气急败坏的挥了下手:“绑起来,把车子赶走!”
周围的义从早就不耐烦了……他们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如今被一个升斗小吏堵在这里,又哪里会心甘?故此娄圭一声话落,他们便立即动手。
小吏大急:“将军何至于此?我尽自己本分难道有错吗?分明只是一份文书的事情!”
“你没错!”娄圭无奈上前答道。“可我们也没错啊……你且等一等,等我今日办完事情,再让审司马给你补一份文书,如何?”
“将军一去不复返怎么办?”这年轻小吏居然还是嘴硬。
“那你说怎么办?”遇上这么一个人,娄子伯是真的无奈了。
“请将军把我绑在车上!”小吏愤然道。“随将军而往,事毕后再与我文书如何?”
“哦!”娄圭登时叹了口气。“如此也就不必绑了,你随我们来吧……事后我直接带你去见审正南!如何?”
几名义从复又无奈松绑,衣服都被扯破的小吏却扭头不语。
就这样,众人得了车子,便立即启程,而那小吏也不攀车,居然就步行跟在了马队、车队的后面,而前面的娄圭对他也有气,故此也不理他。
众人对阳翟城不熟悉,左拐右转,废了好大力气才涌到了枣姓族人聚居的里门内。
而那枣氏族人和阳翟城中百姓差不多,对于军士的到来总是有些紧张的。慌乱了半天,看到那些军士纷纷下马伫立,而为首之人总体还算有礼貌,枣氏这才举族而出,来迎接这位自称是朝廷使者的人。
“有礼了。”娄圭难得正色拱手,然后昂声问道。“敢问可是枣祗枣文恭府上?”
“舍侄确实居于此处。”为首的族长俨然是对这个名字的出现有些措手不及。“这天底下仅有的两百来个姓枣的都在此处住。”
“这便对了!”娄圭听得此言,之前的郁气顿消,反而一时大喜。“我自长社连夜至此,专为令侄而来!”
言罢,不等这枣氏族长说话,那娄圭便微微侧身示意,旋即,数名义从便从车上捧着不知道多少托盘依次过来。
审正南那边倒也干脆,托盘上都不带遮盖的,金银锦缎,纷纷显现在了中午的阳光下。
“我家将军乃是前涿郡太守,现五官中郎将,持节督颍川黄巾事……”话到此处,娄圭微微顿了一下,稍微观察了一下对面一群姓枣人的表情,然后方才满意的继续言道。“前日过长社,临十万兵,宿于前颍川郡功曹钟繇处,元常以阳翟枣祗素有才德,荐于我家将军。我家将军闻贤则喜,可惜战事未平,仓促不能到此,故以我为使,以金五十,银一百,锦缎十匹,玉璧三对,车五辆,求辟枣文恭为幕属,以咨军事!请枣文恭出来吧!”
枣氏族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不停的将目光在那些珍贵财货和那些白马骑士之间晃动,最后方才无奈的看向了娄圭。
娄子伯等了半晌,眉头不由紧皱:“许与不许,还请枣文恭出来一见!”
“尊使!”那族长无奈拱手答道。“文恭久为升斗小吏,今有贵人如此礼聘,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那侄子见到官军光复了城池,今日一早便穿上吏服,不顾劝阻,直接往郡寺内奉公去了。要不,我派人喊他回来?”
娄圭怔立半日,方才和身边许多目瞪口呆的义从们一样,朝着队伍尾巴处看了过去。
而之前的小吏倒也干脆,不顾身上衣服破损,直接就从后面昂然走了出来,先朝自己族叔那些人拱了下手,又朝着娄子伯微微躬身行礼,倒也没有什么拿捏的意思:“见过尊使,我便是枣祗!”
娄圭欲言又止。
“五官中郎将的礼聘我受了!”枣祗抬头言道。“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个人前途,也是想要在五官中郎将身边有所规劝……须知道,天下事只凭强力去做,或许能够做成,但却未必能平人心!但若能依矩法而行,再施强力,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娄圭依旧欲言又止。
我是欲言又止的分割线
“”
第九章 辨声知人心
“将军。”
傍晚时分,颍阳城中,阎忠抱着一匹极其精美的蜀锦走入到了正燃着熏香的县寺内。“你来看……”
“什么?”正在堂上静坐,几乎要被熏香熏得睡着的皇甫嵩循声抬头,然后不禁笑了出来。“哦,好锦缎!”
“不错。”阎忠边走边笑道。“这可是正经的蜀锦,不是楚锦,也不是吴锦,更不是河北市面上常见的新式辽东锦。将军你看,花纹别致,光亮动人,真的宛如金银生于丝帛之上……这是那投降的本地黄巾贼小帅专门取出来献给王校尉的,而王校尉虽然家在洛阳,见惯了宝物,却也觉得此物格外出色,便不敢专享,转而让我拿来给将军!”
“你们啊!”皇甫嵩苦笑摇头。“此物固然是好宝物,可我一个五旬老朽,要它作甚?!便是做了两套袍子,也没脸穿出去吧?”
“也是啊。”阎忠抱着蜀锦坐到了皇甫嵩下方一个几案后面笑道。“将军德高望重,或者说,自从三年前然明将军(张奂,凉州三明之一)去世后,将军便是我们凉州德望所在……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能比的?”
“那这蜀锦叔德留着便是。”皇甫嵩依旧不以为意。
毕竟嘛,董卓和公孙都能知道将财货全部给下属,人皇甫嵩还真不至于做不到。
“不对。”阎忠将蜀锦随手放到几案上,却又摇头不止。“宝物有德者居之,如此宝物,若是将军不要,我又怎么敢接手呢?将军便是自己不用,也不妨拿回家去,给几位公子留着用……”
“都不成器啊!”皇甫嵩摇头叹道。“如此蜀锦作成的锦衣最好配上紫绶金印,可他们这辈子哪里有资格做到那份上?”
“其实便是做到了又如何?”阎忠忽然摇头笑道。“凉州穷困边鄙之地,封了候做了将军又怎样?朝廷不还是视我等为边鄙?”
皇甫嵩微微眯眼,并无反应。
其实,从汉世祖刘秀登基称帝时算起,后汉已经历经一百六十余年,社会问题哪里都有,眼前波及了七八个州、二三十个郡的黄巾之乱便是明证。
但是,如果非要评出一个问题最严重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如今格外安生的凉州了。
其他地方的问题,在黄巾之乱前最起码还是潜藏在汉室权威身下的,但是凉州那里却是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而且上来便是最直接最血腥的暴力战争。
实际上,假如除去开国时期的战争不算,那么从光武帝咽气当年(公元57年)开始,凉州前后四次大乱,基本上就相当于没有停下来过:
第一次烧当之乱,从公元57年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公元101年,连绵四十余载;
第二次先零之乱,发生在烧当之乱结束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108年,延续了十一年……这一次虽然时间很短,但汉室付出的代价却格外沉重,光是明面上的军费支出就达240亿,而且直接造成了凉州、并州的全线人口衰落以及百姓的离心离德,‘弃凉’之说也由此而生;
第三次大乱其实是中央朝廷的镇压动作,主将是当时的名将、护羌校尉马贤,马贤以出色的军事水平和粗暴的镇压手段,对凉州羌族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血腥镇压;
第四次,便是桓帝时凉州三明对羌族的彻底镇压活动了……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规、董卓曾经追随的张奂、后来投靠了宦官的段,皆因此成名。
而且这四次大乱虽然名义上都是羌乱,可对凉州中下层的豪强百姓们而言,频繁的战争摆在那里,军事动乱的破坏性摆在那里,用简单的民族矛盾来安抚他们无异于掩耳盗铃!更不要说到了后汉中后期,羌族、汉族混居严重,底层的民族隔阂其实已经越来越小,而外地来的官吏又多是**残暴无能之辈了。
总之,完全可以说,整个凉州的中下层,对朝廷的厌恶未必低于对异族的厌恶……因为屠杀和战争太频繁了!
这种情形下,偏偏中枢对待凉州又是一种普遍性的排挤和歧视态度,不要说应该有的安抚补偿了,能不欺负你已然是给你脸了。
故此,凉州对汉室和中枢的厌恶感,基本上是处于一种压抑中的蔓延状态,如今连凉州士人都对汉室与中枢极度不满了起来。
而皇甫嵩家族虽然是靠着军事镇压羌乱而闻名天下的,属于当地地道的忠汉派代表人物,可既然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民间的这种情绪?而且,他叔叔皇甫规和张奂作为读经书并向士人靠拢的边将,本与段这个不读经书、投靠宦官的边将,本身就存在着剿抚之间的对立姿态。
所以,即便是知道这种情绪,皇甫义真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装聋作哑罢了。
阎忠看了看皇甫嵩,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却是不再多言,并顺势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将军,你观北军五校、三河骑士战力如何?”
“差不多吧!”皇甫嵩闻言这才微微打起了点精神。“毕竟是承平日久,可终究体制摆在那里,又有洛阳武库的精良装备,还有西园廊中的战马……对付黄巾贼应该是足够了。”
“这是自然。”阎忠缓缓言道。“苍亭-东武阳一战东郡黄巾覆灭,前日长社一战颍川黄巾覆灭,经此两战,我想天下应该没人会觉得黄巾贼能再成事了,剿灭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皇甫嵩叹气道。“时间迁延太长也会出问题的……之前在长社我便看军报上讲,河北张角三兄弟将钜鹿、安平、清河、魏郡、河间等地的黄巾贼全部收缩到了钜鹿一郡,依靠着南北两座大城广宗、下曲阳,各自聚众十余万,屯着几年吃不完的粮食,几个郡国收拢来的财帛、器械,准备负隅顽抗……叔德,你说这要是守个一年两年的,岂不是寻常之事?届时天下指不定便要出乱子的!”
“谁说不是呢?”阎忠哂笑道。“不过,我今日不是要说这个……将军,我是看到这中原河北如此富庶,连这种宝物都能在一县中随意寻到,而黄巾贼终究又只是蛾贼一般,那何必只让三河五校这些本就家中豪富的中枢子弟来发财呢?你看五官中郎将那边,人家出来打仗,不仅照顾到了本乡,还照顾到了并州旧部,这才几日,手下便已经有积功到两千石的一位校尉,四个千石司马……还有昨日那个刘备,俨然就要是第五位了!而咱们凉州子弟,做官也难、发财也难……苦啊!”
皇甫嵩沉默片刻,却缓缓摇头:“我知道叔德的意思,但是……凉州的情况你也知道,让那些偏远地方的士卒武将来内地,他们野性难制是一说,朝廷有所提防又是一说。故此,我当日便只举荐了如南容这种名门之后。”
“是啊!”阎忠冷笑起身道。“傅南容的才德我无话可说,但是凉州如傅南容这样的又读书又是名门之后的英才,总共才有几个呢?”言至此处,不待皇甫义真回应,阎叔德便复又指着几案上的锦缎言道。“将军真不要这匹上上品的蜀锦?这可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
皇甫嵩只好干笑:“既然是大家一片心意,我留下便是。”
阎忠这才缓缓一笑,告辞而去。
皇甫嵩目送对方出门,叹了口气,转眼间便昏沉沉在熏香中眯眼睡了过去……没办法,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昨日晚间的宴饮,更让他格外注意到了这个事实。面对着年轻的公孙、曹孟德,还有当时在场的很多很多年轻英豪,他是真的有些羡慕和无奈。
“志才兄。”
回转到阳翟城中,太阳已经快落山,一处空落落的破旧宅院里,心情郁闷至极的娄圭终于忍耐不住了。“成与不成,你倒是请给句话啊?”
“我且问一问子伯先生。”戏忠今年三十来岁,生的细眼肤白,从他的衣着和不怎么打理的胡子上来看,也从他双目深陷的的眼窝来看,其人生活确实显得落魄。“这财帛、宝物、车子,都是我的了?”
“然也!”
“便是我不去,按照礼仪来说,这些礼物也不用偿还的了?”戏志才继续负手好奇问道。
“不错!”娄圭无奈点头道。“故此志才兄,还请你不要再打量了,许与不许还请你直言不讳。”
“不瞒子伯先生,我……不知道。”戏忠摊手一笑。
“不知道是何意啊?”娄圭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跳,不是说好了这两个人一个任劳任怨一个明达术势吗?那应该一个像王修一个像吕范啊,如何就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了呢?
“不知道的意思便是不知道。”戏忠摸着眼前托盘上的黄金道。“子伯先生,我穷了快三十年,平日里又总是浪荡无行,虽然有元常兄的举荐,可那位五官中郎仅凭一面之词便愿意如此厚币重礼匆忙遣人来请我,我还是很惊讶的,也是蛮感动的……平心而论,人非草木,陡然对此番情形,若不心动就怪了。”
“那……”
“但是,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戏忠负手转过身去,对着自家爬满了看热闹邻里的低矮西墙缓缓言道。“我戏忠混沌了三十年,连个老婆都不敢娶……当然也无人愿意嫁……不就是想求一个真正能托付志向的人来一展才学吗?那万一你家将军是个锦绣其外,败絮其中之人,我岂不是所托非人?”
娄圭在对方身后欲言又止。
“子伯先生,这做人私属便如嫁人娶老婆一般。”戏志才回过头来笑道。“你说,这要是新娘子过了门才发现那丈夫跟我一样是个整日赌博好酒之徒,岂不是白负了人家新娘的一片青春?而我……要是你家将军是个废物,难道到时候要我做背主之人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娄圭终于拢手叹气言道:“志才兄这番话倒是颇有几分法家术势的味道……那你的意思是,莫非要等我家将军来阳翟后你亲眼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那就不必了。”戏志才负手摇头道。“你家将军是持节的五官中郎将,又刚刚在长社一把火废了十万黄巾贼,届时他浩浩荡荡,引数万得胜之师来阳翟城,手下虎士良将无数,我一个浪荡子去见他,想来只会汗流浃背,乱了方寸而已。”
“那你究竟要如何?”娄圭又一次快忍耐不住了。
“子伯先生不要急。”戏志才缓缓笑道。“想来你是五官中郎将的心腹?”
“然也!”娄子伯昂然道。“不然何至于遣我来此?”
“那先生追随了你家将军多长时间了?”戏志才继续问道。
娄圭张口欲言,却恍然若失,半晌方才应声道:“居然有**年……眼瞅着快十年了!老夫人赐给我的那几房姬妾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了。”
“原来如此。”戏志才也正色起来。“如此看来,子伯先生与你家将军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了?”
“或许吧!”娄圭感慨言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考教我一番,从而窥的我家君候些许深浅吧?”
“不错。”戏志才点点头。
“可我心思多在军事上。”娄圭摇头道。“若是论人心诡谲,须董公仁来此;若是论剖析事理,则须吕子衡在此……”
“无妨。”戏志才摇头道。“以小见大,未必就要论及天下大势或人心厉害……这金银财帛俱是我的了?”
“然也!”娄圭又有些不耐了。
“子伯先生会打动物牌吗?”戏志才复又笑道。“咱们二人,再随便从这围观的邻人中唤上一个善赌的,我将这些财帛中的金子一分为三,赠你们二人一人一份,咱们赌一把如何?你若输光,无须其他,只要将金子留下自己离开便是;而我若输光,则任子伯先生处置!”
娄子伯一时捻须冷笑不止。
天色昏暗,公孙转回到了军帐中,而自曹操、程普、公孙越以下,除了已经率先去取轮氏、阳城的杨开、牵招二人外,军中将领多已汇集至此……原来,尸首一日间焚烧了大半,军中便有些浮躁起来,然后迫不及待的准备商讨全军移营阳翟的事情。
“没必要在此耽搁太久。”曹操打着哈欠言道。“大战一日而定胜负,波才又已经授首,阳翟也在我军手中,郡南扫荡的事情又被两位中郎将取走……依我看,剩下的尸首虽然还有些,但却散落在各处,不足以劳动大军,完全可以托付给长社、阳翟、颍阴等本地官吏,让他们动员本地民夫来做便是。咱们,还是全军拔营去阳翟休整吧!”
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言,却大多是赞同曹操的言语。
便是向来不与主流相合的关羽也捻须直言,说是天气太热,又经过一场大厮杀,军中士卒颇为疲惫……倒也不妨如此。
然而,唯一能做主的公孙虽然也厌恶此地,也想尽快去阳翟休整,但却不免有所犹疑和担忧。他所担忧的,倒不是说这些本地人会偷懒如何的……毕竟事关生死,想来无人懈怠……但是,这些本地民夫集中起来需要多长时间?而且他们真的有那个‘科学’的防范意识?
天气如此酷热,尸体两三日便要**,他公孙在这里看着,让军士和俘虏们掩住口鼻,不许扒腐尸衣物,怕是所有人都不敢不听吧?可他要不在呢?
一念至此,公孙倒是咬了咬牙,然后做了一次独夫按照他的军令,伤员和大部分辎重、疲惫至极的骑兵和他们的马匹可以先行去阳翟,但大部分步卒、少部分骑兵,以及所有健全的俘虏却要留在此处,继续寻找尸首,然后就地焚化。
公孙在这支军队中威望一日胜过一日,他既然正式下了军令,众人虽然不满,却无一人敢当众叫苦,只是当即应承下来罢了。
而军议也到此结束。
但是,当日夜间,军中忽然起了骚动。
“何事喧哗?”公孙被韩当叫醒时简直莫名其妙,走出军帐后,面对着匆匆赶来的各部将校,他甚至有了一些怒气。“赏赐何时少过他们,不过让他们多留一两日而已,如何便要夜间喧闹?瘟疫这种事情是能大意的吗?”
“君侯勿忧。”就在这时,身材矮胖的董昭也腆着肚子披着衣服赶了过来,而他远远一开口便直接让公孙冷静了下来。“肯定不是咱们自己的军士,若是君侯这般养兵,军士还要作乱,那天下何处不乱?依我看,必然是俘虏中起了谣言。”
不止是公孙,所有人都登时醒悟。
而稍倾片刻后,护军司马公孙越果然查明了事情来龙去脉,并全副披挂来报。
原来,正如董昭所猜度的那样,是俘虏中间起了谣言……话说这日军议后,辎重、骑兵都在收拾行装,然后又有全副武装的步兵移营到俘虏营周边以作看管,当时俘虏们便不知所措,而有所疑;等到后来,王修又依照军令遣人挑出了俘虏中受伤老弱之人,准备明日随骑兵、辎重一起启程,这下子,俘虏们就更加惊慌了!
不过,当时汉军刚刚全副武装移营完毕,他们并不敢出声议论,直到夜幕降临,这才忍不住互相言语,而一番议论之后,他们却是极度疑虑自己明日会被集体坑杀,偏偏又无处可逃!所以才会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乃至于有喧哗鼓动之举!
“君侯勿忧。”又过了片刻,随着公孙身侧人越来越多,程普也终于全副披挂赶来了。“我已让营中持械戒备,并安排妥当了……两万余手无寸铁的俘虏,掀不出风浪来。”
众人这下子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君侯。”此时,身后的魏越忽然插了一句嘴。“如此反贼,又出了这种乱子,何必一意辛苦迁到阳翟安置?要我说,不妨真的坑了,以免后患!”
魏越魏子度是个边地出身的混球,军中众所周知,故此他说的话没几个人在意,也就是关羽眯眼看了他一下而已。
不过,公孙刚要出言喝骂,却忽然瞥见身旁一人,然后不禁心中一动,直接转而朝着此人问道:“孟德兄觉得如何,要不要稍加惩治?”
曹操思索片刻,但当即摇头不止:“毕竟事出有因,坑杀太过无稽……我意,可以挑些挑头闹事的,按照之前给俘虏们编的什伍,进行连坐处刑!”
“那玄德以为呢?”公孙复又点了一人名字。
“我……”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备思索片刻,却居然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我并不知该如何处置,请君侯明鉴。”
公孙闻言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颔首者,是因为他内心对曹操还有刘备的预估判断是正确的。
其中,曹孟德颇有法家作风,但却不是生性残忍,更不可能是天生枭雄,一个人怎么可能刚上战场便想着屠城杀俘?实际上,自家母亲口中的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孟德,更像是被乱世豢养渐渐出来的。而刘备也是类似,面对着刚刚开启的乱世,还很年轻而且毫无头绪的他甚至并没有自己的主见,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并选择去学习和观察。
他们都还需要经验……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却都很有前途。
至于摇头,乃是公孙早有决断……讲实话,若是准备收为己用的新降之兵,公孙说不定会来一出夜宿降军营中的戏码,以招揽人心。然而,这两万多人不过是因为颍川各处残兵存在而逃得性命的俘虏罢了,他疯了吗玩这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仔细看管,严厉威吓,若有逃窜者杀无赦,若不作乱便不必理会!”公孙朝着程普吩咐道,然后便直接回身往帐中而去,居然是要继续睡觉的样子。
众人一时茫然。
“管这些俘虏干吗?”吕范突然醒悟失笑道。“明日他们自然知道我们不是要坑杀他们,再过数日,朝廷旨意一来,他们多半也与我们无干了!既然德谋已经安排妥当,那诸位也都各自回营安抚好本部军士就是了!”
众人一时醒悟,纷纷无语回营。
不过,一夜仓惶,众人都没有睡太好,清晨醒来,也多有疲惫,但好在那两万多俘虏渐渐醒悟并安生了下来,且经此一事愈发勤恳老实,倒是让收尸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不过也有人例外,譬如公孙,他昨日似乎就睡得极好,日上三竿方才从容起身,倒是格外令人艳羡。
“两头猪!”阳翟城内,一夜未眠的娄子伯双目通红,却是冷静的扔出了五张木牌中的三张。
戏志才双目通红之余也是满头大汗,他看着自己手中独独一张木牌,真真是无可奈何,而旁边他的那位邻居也是连连摇头。
“再两头猪!”娄子伯复又扔出两张手牌。
戏志才这次连脸都涨的通红了。
“一头牛。”娄子伯将手中最后一张牌砸了下去,然后冷静言道。“你二人把钱给我。”
戏志才低头看着自己最后一镒金,抿嘴不言半晌,但终究是咬牙将这一镒金推了出去:“认赌服输。”
那名邻居见状也赶紧扔出一镒金来,却又抱着自己剩余的五六镒金匆忙而走。
娄子伯翻身下榻,打开窗户,阳光刺眼之下,他陡然眯起眼睛,然后又捻须回头,死死盯住了榻上仅剩的这一人。而被看的发毛的戏志才却是强做镇定,昂然与对方对视起来。
“我记得志才兄并无妻子?”娄圭忽然捻须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然、然也!”
“看你家这情形,想来也是父母早早仙逝了?”娄圭继续捻须问道。
“人尽皆知。”戏志才额头上不免再度出汗。“不然我何至于浪荡至此?”
“你之前……你昨日还说愿赌服输,任我处置?”娄圭宛如没听到对方言语一般,继续捻须问道,眼神也是越来越古怪。
“不错!”戏志才勉力答道。“大丈夫……”
“那边行了,来人!”娄子伯忽然一声大喊。“将这个烂赌鬼与我绑起来,装入一个大木箱中……现在便从街上与我抬到县寺审正南那里去!”
戏志才目瞪口呆,然后欲言又止。
“若非如今暑气难耐,你又是个身体弱的。”娄子伯捻须冷笑。“否则定然将你装入木箱,直接送到我家将军那里去……你且知足吧!”
言罢,他便昂然负手而出。
而随着数名义从蜂拥而入,戏志才再度欲言又止。
我是再度欲言又止的分割线
“昔,击破黄巾,降服数万。至晚,屯于长社,忽夜惊乱起火,一军尽扰。乃谓左右曰:‘勿动。吾待士卒为手足,焉能反吾,此必降兵为流言扰,稍有动乱。’乃令军中各部持械安坐,复聚将于帐下,遂安。待事平,固知为军中移营故,降兵皆恐,流言或为坑杀,乃夜间相拥而泣,以至喧哗不安,纵火相抗。众皆服。时操为副将,以降兵违度,可实坑之。默然不应,径单衣入降兵营,宿于中帐。众将愕然,宿卫不休,至天明,从容出帐,降兵皆叩首不休,尽感其德。众益服。”《汉末英雄志》.王粲
ps:这章是晚上的……因为晚上要出去忙些事情,所以熬夜码出来了,有些仓促,大家见谅。
第十章 思故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