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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随斋     明月斜txt下载     明月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墨狐白发

    宗之潇洒美少年,吹落星雨望青天,灯影红焰月清浅,双目如潭临风前,不是那白衣林少又是谁?

    林少掌着灯火,走到少女面前,弯着身子,伸出脑袋,挥了挥拳头,凶巴巴道:“小妹妹,胡萝卜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是你要再打扰我睡觉的话,不仅没有胡萝卜,一顿大棒也是少不了的”。

    少女眨了眨眼睛,血色红瞳在眼睑一闭一合之间尽皆消去,恢复了明眸善睐的小可爱表情,纯真地笑问:“怪叔叔,你又是谁啊?”。

    林少一板一眼道:“你虽然不知道怪叔叔是谁,但怪叔叔可知道你是谁?”。

    少女吐了吐舌头,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吹牛”。

    林少也眨巴眨巴眼睛,轻笑道:“失落之地,王舍城,‘九色、财、气’中有个喜欢吃胡萝卜的小丫头片子灵兔红瞳,不知道是不是眼下这位扰人清梦的小妹妹你啊?”。

    此言一出,少女纯真的笑脸猛地像被霜打了一样,生冷而枯蔫,眼中露出不可思议之色,豁然抬头,一指林少,低喝道:“你究竟是谁?”。

    喝声清冷,在夜色中传荡开来。挣扎将醒的江山闻听声响,浑身一震,眼皮欲睁。林少自言自语了一声:“抱歉了,书呆子”,反手凌空一点,江山顿时一软,往后倒去,林少随起一脚,勾住椅子往他屁股下一递,江山不偏不斜坐上椅子,身子一伏,趴到了柜台上,仿佛熟睡了一般。

    林少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来:“小妹妹,笔砚钱还没付呢,三百六十文,外加我个人睡眠受扰的精神损失费,一共五百文,拿来吧”。

    少女低头沉思了会,惊怒情绪尽消。眼珠转转,从怀中掏出一枚碎银,笑嘻嘻道:“叔叔,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我的来历,喏,这钱都给你”。

    林少摸摸鼻子:“因为,我去过王舍城啊”。

    “你去过王舍城?”少女一脸狐疑盯着林少。

    林少点点头:“对啊,‘九色、财、气’中的老财迷和小气鬼还欠我一屁股债呢”。

    说着话,轻轻一抹,那枚银子已落入手中。“谢谢老板”林少露出标准的奸商嘴脸,顺势把银子揣入怀内,小心翼翼拍了下,生怕装地不紧。又一指屋顶,笑道:“上面那位美女是‘墨狐白发’吗?”,接着一指屋后:“那位貌似躲在墙角撒尿的仁兄是‘金犀玉剑’吧?”。

    少女眼中的惊奇之色愈浓,面上却依旧含笑,天真烂漫拍手赞道:“叔叔你好厉害,全中”。

    “知道叔叔厉害还不赶快回家找妈妈玩去”林少说着话,一伸手就去掐少女粉嫩白皙的脸蛋,就像掐熊孩子一般。

    可惜少女不是熊孩子,熊孩子只会捣蛋,少女会害羞。

    含羞的少女眉头一皱,脚步轻滑,飘然向后退去,林少纵步向前,一手还掌着油灯。两人一退一进,须臾间便幻动出两道残影,一道白,一道更白。少女身姿疾变,一连易换了五六种步伐,却依然摆脱不了林少两根悬在眼前的可恶手指。心下震惊之余,手中却丝毫不慢,一扬手,一方砚台,两根毛笔,三阵啸鸣破风声直逼林少面门,暗器手法之娴熟竟与赵双廷的“落花寻陌”不差累黍,一个胜在迅疾,一个胜在诡诈,各有千秋。

    林少变换了两根手指,中指和拇指相扣,轻弹三下,笔、砚在空中横飞出去,直落到江山趴伏的柜台,却不发一丝声响。

    正在此时,一道裂云传石的剑啸声蓦然在上方席卷而来,剑气刺破长空,剑光飘逸不定,剑锋直指林少。

    林少轻叹一声,身形顿住,化指为掌,单掌左右一拂,手自胸前潇洒环圈而出,画出一弯虹势,揽出一方天地,剑气、剑光、剑锋甚至剑啸,皆困其中,消于无形。持剑人一击不中,飘身而退,落在一侧,与少女一左一右,凝神而视站在正中的林少。

    “方寸天地,揽月画虹。这就是墨相濡五大绝学之一揽月手么?”,林少顺着空灵的声音向上看去,夜云之下,屋顶之上,灯火之中,一道清影淡然而立,墨衣白发,钟天地之灵韵,似瑾瑜匿瑕,落于天地一隅,至美素璞,物莫能饰耶。

    无论是雅逸、顽痞的林少、还是纯真、娇弱的少女,抑或是那位的英锐、矜厉的持剑人,在这位墨衣白发的女子面前,皆是光华殆尽,风采落地,就连刚刚探出半边脸的微月也羞涩地复又藏入云间。

    林少讶然望去,只见那女孩约和自己年纪仿佛,墨衣飘拂,风动白发,丝弄檀腮,似空山鸟语,不染一尘凡俗。微微沙哑的声线充满了幽兰般的空灵和宛若天籁的磁性。双眸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一条虎齿项链随意的躺在半露的手腕上,更衬得肌肤白嫩如雪。略有妖意,未见媚态;似有仙气,更胜明艳。

    如果说郁晚词是黄昏细雨中一记慵懒的陌陌相思,这女孩便是夕阳含黛下一抹依稀的远山望眉。

    林少心中惊叹,这世间的美女真如海边的贝壳一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目光所及就能发现最美的一颗,最美的一颗,永远在别处。

    墨衣女孩见林少不说话,而是一脸毫不含蓄的表情死盯着自己打量。神情不起波澜,只是又轻轻问了一句:“你知道,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半天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语气中没有责备登徒子的羞怒,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没有目无下尘的姿态,没有故作清高的深沉,反与她冷艳欺雪、空山兰幽的外貌截然不同,就如一个平凡的女子,经过集市时,向你询问哪家的衣饰最美最便宜一样简单、随意、顺理成章。有女神之姿,却无女神之傲。这种女人,着实要命!

    林少笑了,几个时辰前,同样的问题刚从自己嘴里冒出,眼下却反了过来,也算天理昭彰,报应循环吧。随即摸摸鼻子,不置可否道:“生活中处处是诱惑,我看、或者不看,诱惑就在那里,不看白不看!”。

    墨衣女孩想了想,竟说了句:“有道理,谢谢”。

    面对温柔的漂亮女孩,男人们总是习惯放肆一些。林少当然也不例外。

    轻佻地向上招招手,林少一脸懒态:“喂,美女,你下来说话吧,我仰着脑袋累地慌”。

    那墨衣女孩毫无气恼之色,点点头,顺从地从屋顶飘然而下,轻盈若诗,悠美如梦。大大方方走到林少面前,没有羞涩之态,没有轻浮之意,这种释然、恬静的风采直逼地林少手中灯火红焰横飞,顾影惭形。

    林少眨眨眼,道:“我叫林少,树林的林,少男的少”。

    墨衣女孩笑笑,坦然自若:“我叫云黛夕”。

    墨狐白发,云黛夕。

    林少突然又想起了古先生的那句话: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错,外号却一定不会错。但这个女孩的名字和外号却一样都没有错:眉黛将秋画,云衣弄夕崖。而墨狐,更是狐类当中最神秘高贵的灵种:十年褐狐,奸狡诡谲,慧黠机敏,其性狡黠;百年红狐,似蝶妖娆,烟视媚行,其性妖媚;千年白狐,惑眼掬笑,浅含魅怨,其性魅惑;而万年墨狐,阅尽人间沧桑,看遍红尘苍凉,参破浮世浮华,抛却俗心寂寞。凡出,可化为九尾大妖,焚鹤吞鲸;当退,可隐于青丘之崖,戏鹿抚琴。

    墨狐,已然将狐类的狡、黠、妖、媚、羞、骚、魅、惑修于万法藏象的境界,幽狡、暗黠、匿妖、内媚、隐羞、闷骚、夺魅、去惑,其性色空相异,你眼中为何物,她便是何物。

    这种女子,实在太过恐怖。恐怖到一招未出,林少心中便暗暗叫苦,瞬时有一种想向后退几步的冲动,不然,也许下一刻,自己就会变成一只慷慨扑火的小傻蛾。当然,也只能想想,有些时候,即便半步,也是不能退的,因为他的背后,是书呆子书生与狐狸精,咋就这么天然互有吸引力呢?

    书生在睡觉,狐狸精正袅,林少只得苦笑。

    一旁的妙龄少女却在此时窃笑了一声:“怪叔叔还自称少男,脸皮真厚”。

    林少转过头去,嘿然道:“叔叔脸皮厚,你脸皮白”。

    妙龄少女骄傲地哼了一声:“那当然,我叫涂小白,能不白吗?”

    灵兔红瞳,涂小白。

    林少点点头:“爱吃胡萝卜的小白兔嘛,我知道”。

    不理会涂小白圆溜溜的怒目,林少又转向另一旁,看了燕颔虎须、丰貌飘垂的金衣持剑人一眼,笑道:“这位仁兄,刚撒完尿,就能马不停蹄的砍人,在下佩服,请教了”。

    金衣持剑人洒然一笑:“尿完拂衣去,提裤便砍人。老子金玉缘,向来如此”。

    金犀玉剑,金玉缘。

    林少鼓掌笑曰:“江湖我犀哥,人狠话不多。王城乱不乱,犀哥说了算”。

    云黛夕直走到林少近前,古井不波,轻声道:“林兄既然去过王舍城,那便是有缘人”。

    “有缘人不是敌人”林少晃晃脑袋。

    “应当如此”云黛夕直视林少,目光诚挚。

    林少用手指挑弄了下灯火,口中随意道:“那,你们要的是我,还是他?”。

    云黛夕指了指睡熟的江山:“借他一用”。

    狐狸精果然还是爱书呆子,想必嚼起来鲜脆些吧。林少心中恨恨道。

    脸上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咂嘴弄唇道:“这就不太好办了,要我的话,我拍拍屁股就跟两位美女走人。可这位书呆子,取向有点问题,你懂。要不让那位相貌粗犷的金兄试试?”。

    金玉缘提着似玉之色的石剑,挥舞几下架到肩上,咧嘴一笑:“没问题,哪种口味的我都成”,说着,还向林少挑了挑眉毛。

    林少没来由的打了个尿颤,勉强笑道:“金兄博爱,当真人如其名:金玉缘,梦红楼,鸳鸳相爆几时休”。

    云黛夕浅浅一笑:“林兄,虽长夜漫漫,亦无需如此拖沓。不如简单一点,划下道来,我尽量满足你”。

    “我尽量满足你”这种曲意无心的言辞从墨狐绛唇说出,惹地林少腹内一阵火热,一句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美女,你能让我睡会吗?”。

第三十二章 猜铜币

    一语出口,天地寂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涂小白羞红了脸,呸了句“流氓”;金玉缘张大了嘴,骂了句“流..流..牛逼”。云黛夕倒是淡定地看着林少,林少也淡定地回头指指屋子:“小弟向来有嗜睡症,能让我再睡会吗?”,说完一脸看臭流氓的表情斜了涂小白一眼,气地灵兔红瞳眼珠子都红了。

    云黛夕叹了一声:“林兄言辞套路深,我等甘拜下风。不过,玩也玩了,闹也闹了,可否谈谈正事?”。

    林少心往下沉去:以言语逗弄对方,旨在稍探深浅。然金玉缘喜怒不彰,置若罔闻;云黛夕机锋深藏,视若无睹;唯独涂小白豆蔻率真,心如浅塘,但偏偏她的红瞳乃世间三大瞳术之一,若在混战状态骤然使出,对于未恢复到镜明心的残血林少,亦是头痛之极。

    林少眼珠转转,无奈道:“那好吧,给钱,提人”。

    涂小白在一旁又吐吐舌头:“你这老财迷”。

    林少拔了下眼皮毫不示弱:“你这小气鬼”。

    又自顾自叹道:“我为了这趟差事都出卖色相陪吃陪聊陪睡勇当三陪了,要点钱过分吗?”。

    “不过分”云黛夕微微一笑,“请林兄开口”。

    林少沉吟道:“我要现钱,也不过分吧?”。

    一旁的金玉缘踏前一步道:“一点也不过分,只要林兄提的数额也不太过分,老子名字中金、玉两个字不是白给的”。

    林少唯唯诺诺道:“自然,自然,小弟绝不敢狮子大开口,只是要的数目不能多,不能少,童叟无欺,价格适中,方得初心”。

    云黛夕轻皱眉头,正欲说话,涂小白不耐烦应了一声:“行了,行了,快开价吧”。

    林少回头含情脉脉看了江山一眼,唏嘘道:“哎,这可是我一生挚爱啊...”。

    涂小白恶心地想拿根胡萝卜捅死眼前这变态,口中哼道:“别想狮子大张口”。

    “他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呀,起码...”林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叹道:“起码得值一文钱吧”。

    “一文钱?”

    涂小白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一头雾水:这厮不识数?

    金玉缘摸了摸浑身上下口袋,一脸迷茫:一文钱是啥?

    云黛夕看了看两名挚爱亲朋,一声叹息:就你们话多!

    要现钱,又不能多,不能少,三人口袋里最小的钱就是涂小白先前掏出的碎银了,上哪给他找一文钱去?明显又被套路了一次。

    想明白过来的涂小白气愤地脸色更加白皙,怒骂道:“你这人,就是无赖臭流氓”。

    林少翻翻白眼:“小姑娘半夜敲门抢书生大叔,到底谁流氓?”。

    “你...”涂小白被林少呛地无话可说,指着林少跺了跺脚,口中勉强争辩道:“我们...我们...抢他...啊不,找他回去...是有大事情要做的”。

    “大事情?”林少调笑道:“要拯救世界吗?”。

    “是又怎样?”涂小白倔强地扬了扬粉嫩的秀颈。

    林少低头凝望着手中灯火,悠悠道:“小姑娘,每个人都在想着拯救世界,却很少有人想起帮妈妈洗次碗”。

    涂小白鼓了鼓秀腮,认真道:“我帮妈妈洗过碗,而且是妈妈让我来的”。

    面对这种认真脸和天然萌,林少的伶牙俐齿歇菜了,金玉缘侧过脸去低声哀叹,云黛夕淡漠着倾城之脸却也掩饰不住笑意从眼中流出。

    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虽然想板着脸,却又忍不住要笑的时候。

    云黛夕笑意含在眉眼之间,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眉画春山,而飘渺出尘,觉春山之有愧。即便对女神类型向来无感的林少,也一时看地痴了。

    便在这稍一楞神的片刻,云黛夕陡然墨衣残影,飞飘出去,纤手一抬,直落向伏在柜台之上的江山。林少面色如常,白衣一抖,破碎虚空一般后发先至出现在云黛夕身前,单掌画虹,手中揽月,“揽月手”再次挥洒而出。云黛夕洁如冰雪的手臂轻轻一挥,左手屈掌成指,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型,似指非指,食指、无名指,尾指向上,迎着林少掌心弹了过去。指掌相碰,宛若在虚空炸开了一朵绚烂的云彩。林少魏然不动,云黛夕娇躯一倾,绕出一道美丽的舞步,轻盈若仙,鬼魅如妖,竟从林少身侧霏然滑过。

    “五行迷踪”林少心中又是一沉:好厉害的墨狐!轻功殿堂级几大境界缩地成寸、咫尺天涯、五行迷踪、神藏鬼伏...自己登临神藏鬼伏之境,便是与异族第一高手微生鹤语交锋亦且不惧,进退自如。不想这云黛夕心思巧黠,明明已然达到五行迷踪纯熟的境域,甚至功法飘逸灵动处犹胜自己一筹,可能也已初窥神藏鬼伏。却先行示弱,装出轻功“还算可以,但在林少眼中马马虎虎”的样子,以指拼掌,蓄意借力之下,一举从林少身侧轻舞而过,这个伪装的火候可谓斗榫合缝,多之一分则疑,少之一分则假。

    善变是女人的天性,善骗是女人的天赋,善装是女人的天资,那男人呢,只能乖乖地上当了,这也是男人的天命。

    林少是男人,每个男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被女人骗上几次,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要是一个男人一次都没被骗过,人生岂非就会变得很无趣。

    被骗的林少觉得很有趣,尤其在自己最自负的领域。当然,一个被骗的人还能面带微笑,觉得有趣,那只能证明他还有力挽狂澜的后手。

    云黛夕白驹过隙,纤手化指,离江山只有一尺之隔,林少手中油灯一斜,灯油撒出,直泼过去,林少一指引火,花光乍现,在空中追上飞泼的灯油,瞬间燃成一条飞舞的火龙,向云黛夕上身渔笼而去。

    火龙横空,犹如守护凶兽,阻在了云黛夕和江山一尺之间。云黛夕墨色身影在空中一凝,手中若隐若现一根白色丝线,直卷入江山衣侧袋中,轻扯收回,随即斗转星移,步演方圆,翱翔回转,避过了火龙嚣张的气焰,落身时低头惜顾了一下肩上飘拂的白发。

    女人,再厉害的女人,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头发。

    林少抓住了这个弱点,引风吹火,逼退了离江山只有半步之遥的云黛夕。

    ....................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平局。

    宛如溪水般柔美的两根手指缓缓伸出,悬在脸颊之侧,玉指间,赫然夹着一枚锈青色的铜币。

    云黛夕浅笑淡然:“林兄,你要的一文钱”。

    夜风吹过,墨衣曳引,云黛夕美目流转,风姿绰约,一笑恍若彼岸花开。

    “好手段!”林少长叹。

    墨狐进退,疑窦无间。云黛夕根本无心直接拿住江山,而是看中了其衣兜内的铜币,一进一退,先惑后骗,以一根白发偷出一枚铜币,就像漂亮的女人偷走男人的心一般游刃有余。

    战略受惑,战术受骗,战果受纳,可谓彻彻底底的完败。林少摸摸鼻子:哎,这破城真是不详啊,对手一个比一个厉害,来历一个比一个神秘。眼前这墨狐白发云黛夕,无论城府、手段、心思,皆如天机妙手。鸾姿凤态,深有天骄之仪。

    涂小白眼见林少吃瘪,兴奋的满脸通红,顿不顾形象,拍手哈哈大笑:“臭流氓,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少也不恼怒,嘻嘻一笑,问道:“小妹妹,你知道什么叫抢椟买珠吗?”。

    涂小白一楞:“什么抢犊子买猪,我不买猪,我买那书呆子”。

    林少笑道:“抢了这书呆子的钱,再来买这书呆子,你们觉得合适吗?”。

    涂小白顿时语塞,可爱的妹子总是单纯、讲道理的。

    “不合适”云黛夕开口说话了,还是那么大气、超豁,不占人丝毫便宜的恢弘之度,倒显得林少数粒乃炊,颇为悭吝。

    云黛夕轻轻吹落手中的一根白发,婉声道:“林兄刚才开个小玩笑,我陪着戏闹一番而已,请勿见怪”。

    林少双手抱怀,道:“哪敢啊,狐狸姐姐巧夺天工之策,小弟输地心服口服”。

    “狐狸姐姐”这几个字甚为唐突,不止轻薄,隐有嘲弄之情。

    云黛夕不以为意,细语而言:“林兄又玩笑了,先前对小白妹妹手下留情,方才吹风引火,亦是只泼了半盏之油,敌我交手,犹自止于三分。林兄虽然不说,我心中是明了的”,眼神瞧着林少手中依然燃着的油灯,语气诚挚。

    林少耸耸肩:“你这么一说,好似我怜香惜玉、见色忘友似的。对不起,我还是宁愿承认输了”。

    云黛夕突然垫起脚尖,扬起美艳不可直视的秀脸,凑到林少身前,细细打量着他,也不说话,弄地林少反而脸色微红,连忙咳嗽一声,轻退数步,道:“干嘛?千万别看上本少侠啊,你漂亮归漂亮,可惜不是我的菜”言辞一贯的辛辣,只是不像往常那般挥洒自如,完全一副负隅顽抗的姿态。

    云黛夕淡淡道:“以外疏放,掩内淳厚。林兄原来是没长大的小男孩”。

    林少内心一缩,面无表情。抬手一指天色,道:“美女,虽长夜漫漫,亦无需如此拖沓。不如简单一点,划下道来,我尽量满足你”。

    同样的话,还给了对方。

    云黛夕点点头,一指江山:

    “他是你朋友?”

    “是”

    “借他一用,你想必不肯了?”

    “是”

    “我们三人,你一人,动起手来,谁也没有把握”

    “是”

    “若是混战之间伤了你朋友,那更是不好了”

    “是”

    “不如”云黛夕又扬了扬玉指间的铜币:“我们猜铜币吧”,说着话,对林少眨了眨眼睛,流出一丝娇憨、顽皮的神色。

    林少没来由的回头看看江山,不知道为何,竟然觉得云黛夕和江山给他的感觉特别相似。这就有点荒谬了,一位是倾城之色的女神,一个是平凡温朴的书生,狐狸精和书生,完全是两个物种嘛,怎会相似?

    直到那丝娇憨、顽皮的神色一闪而过,林少突然明白过来,无论是倾城还是平凡,都只是表象。他们的气质同样寡淡、清浅,一如空山鸟语,幽远宁静。但往往一瞬间流露的霄壤反差,又让人神眩目夺。有一种人,注定了既能温柔岁月,又能惊艳时光。

    “这倒是公平”林少摸着鼻子笑道。

    云黛夕玉指晃动铜币,道:“林兄猜对,我们走人;万一猜错,借他一用,必无所害”。

    “好”林少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开始喽”云黛夕美目闪动。

    一枚铜币,抛在空中,翻转不定。

    一只修长白皙的妙手,轻轻舒展伸出,将铜币凭空抓住,握掌落定。

    云黛夕玉手平握,笑意嫣然,款款问了句:“林兄,你猜猜,这枚铜币,背字纪年是何时啊?”

    “猜纪年?”林少在风中凌乱了,眼睛瞪地比铜币还大:我靠,还有这种操作?

第三十三章 烧头发

    云黛夕眼神中淡出一丝嘲弄:“我只说猜铜币,可没说猜正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林兄,来猜吧”。

    林少没有说话,静静立在原地,默默地下了三个结论:

    善套路者,人恒套路之。

    不要轻信公平,尤其对手提出的公平,尤其,对手还是个女人。

    这世间的聪明人就如海边的贝壳一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就是最闪亮的一颗,最聪明、最闪亮的一颗,永远在埋在泥里。

    林少低头、黯然、神伤,无力地挥挥手:“金兄,你去背他吧”。

    金玉缘哈哈一笑,大步走了过去,石剑挂到腰间,背起熟睡不醒的江山。涂小白瞅见先前嬉皮笑脸、时痞时坏的林少萧索如斯,内心略有不忍,口中似讽实慰道:“喂,臭流氓,以后记住这教...”。

    “训”字还未出口,猛见林少怒喝一声,手中油灯油火飞泼甩向云黛夕,超尘逐电一般飞闪直扑涂小白,盛怒之下,速度比刚才拦截云黛夕那一瞬还要快上些许,脸上一片狰狞之色,似已失去理智,左手虚空凝成一道手印,印出如风,直袭涂小白心口之间。

    金玉缘剑在腰间,身背江山,援之不及。涂小白心思单纯,江湖经验浅率。口中还在说着话,不想林少突然翻脸,状若疯癫,一时楞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一记手印迎风而来,花容失色。

    云黛夕先前观林少虽然满舌生花、放诞不羁,然交手之间颇有尺度,输了一招也坦然承认,实则秉性淳厚、光明磊落。见林少答应带走江山,以为此事已然笃定,心思稍松,正在微微侧身看着金玉缘和江山。却不料人性难测,林少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丧心病狂,一出手竟然就是墨相濡五大绝学中最强杀招虚天印,杀气腾天,奔向涂小白。

    云黛夕即高估了人性,又低估了林少的轻功。林少全力施展之下,星移电掣,自己绝无凭空拦约的可能。心中懊恼惊怒之极,甚至连飞来的油灯也不及躲闪,直接气凝掌中,劲含指尖,一扬手将铜币奋力甩向林少后背要穴,只望投鼠忌器,阻上片刻。

    铜币飞出指尖,油灯划过面颊。

    林少右手反手一拍,铜币“啪”地一声发出闷响,直飞回去。左手手印却险险地滑过涂小白身侧,直拍到地上,落地无声,仅有一圈灰尘涟漪开来。

    油灯在空中旋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竟又落回了林少手中。方寸天地,揽月画虹。虹归,月揽,妙到毫巅。

    灯火在林少的手中,亦在林少的笑眸中。

    林少指着地上,笑嘻嘻对涂小白道:“小妹妹,秋天蚊子多,给你免费拍个蚊子”,涂小白还是傻乎乎看着林少,不知道这厮发什么神经病,刚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转眼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嘻嘻哈哈的。

    不理会发愣的萌妹子,林少一指金玉缘:“金兄,你可以放他下来了”。

    金玉缘也在发愣,呐呐道:“你不是让我背他走了吗?”。

    林少翻翻白眼:“我只是让你背背他,看重不重,又没说让你背走”。

    说着话,转过身来,对着云黛夕笑道:“美女,我开始猜了哦”。

    云黛夕目光斜沉,淡然道:“不用猜,你赢了”。

    涂小白和金玉缘同时惊呼一声:“什么?”。云黛夕低下头,伸出手掌,掌间的铜币依旧泛着锈青之色,只是正反两面的币文、背字已然在林少方才的一拍之间全然抹尽。

    三人同时沉默了:同样的话语,还给了云黛夕;同样的“先惑后骗”,也还给了云黛夕。眼前这人,究竟算是睚眦必报,还是算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呢?

    夜风拂过,林少瞥见云黛夕肩上一缕焦卷的发丝,在白发中显得极其醒目,好似被庸人锥了一锥的美玉,美玉有暇,却更让人怜惜。

    “对不起”林少低下了头。

    云黛夕却抬头微微一笑:“谢谢!”

    “也谢谢你!”林少掌灯对视,眼神清澈,若星辰倒影。

    对于天才来说,每一次失败,都是弥足珍贵的。林少和云黛夕都在感谢,感谢对方赐予的一次完美失败。

    金玉缘无奈地放下江山,涂小白气恼地叉着腰。

    云黛夕轻转娇躯,素影出尘,浅行几步,突然回眸一笑:“若是墨相濡知道你用虚天印拍蚊子,揽月手烧头发,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林少愕然,想不到集幽淡、雍容、巧黠、娩媚与一身的云黛夕竟然还又有如此诞妄不经的一面,一时楞在那里。

    “本来就有蚊子嘛”林少目送三人渐渐远去,喃喃自语道。突然对着身右侧暗处笑了一声:“喂,看了半天戏,没被蚊子咬吗?”

    “能亲眼瞧见你平生第三次落败,哪怕只是一池之败,被狗咬都值得”虚空之中传来一阵男声,语气调侃,语声冰冷,语调飘杳,仿如一尊俯视人世间的三面神佛,远看含笑,近看冷峭,细看法相万千。

    林少嘿了一声:“墨狐不好对付,输她一子,不丢脸”。

    男子冷然一笑:“我第一次听人把犯错误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林少砸砸嘴,委屈道:“我可是有伤在身,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这不是理由”男子漠然。

    “可她还是走了”林少淡然。

    男子轻嘘一声:“她走,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

    “因为什么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这不是你一贯的准则吗?”林少反问,隐有不屑。

    男子沉默,林少不语。

    灯油见底,灯火渐暗。

    林少开口问道:“失落之地为什么会来人?”

    “不知道”

    林少皱皱眉,又问:“老财迷、小气鬼、墨狐、红瞳...王舍城实力和葬月谷比之如何?”

    “不知道”

    林少气得朝暗处翻了个白眼:“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男子笑了。

    林少表情一凝,突也笑了:“墨狐确实不错,盘靓条顺,连微微沙哑的声音都那么诱人,小郁郁现在在我心目中只能排第三了,嘿”。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云黛夕”男子慢条斯理。

    不待林少开口,男子又轻轻问了一句:“听说爱情,需要长相厮守,你能活到那一天吗?”。

    风止,云停,月隐,灯灭,天欲亮。

    林少抬起头,看了看东方的一丝晨光,握着已然湮灭的油灯,指尖一片冰冷,但他知道,自己身上,最冰冷的,绝然不是指尖。

    “谢谢你,哦,不,是你们的提醒”林少不咸不淡道。

    男子轻笑中微微一叹,好像很开心又有点遗憾的样子:“今天亲眼看到你失败,又预知你未开始就已是定局的失恋,不虚此行。如果你再有一点失落的表情,那就更完美了”。

    林少走到店前,将熄灭的油灯放到柜台上,指着熟睡的江山道:“我宁愿听他八百句废话,也懒得跟你多说一句浪费人生。你可以滚了”。

    “好,我滚”男子呵呵一笑,声音散去,万籁俱寂。

    林少低头之时,一方砚台、两支毛笔静静躺在柜台之上。

    灯火已灭,长夜消尽。

第三十四章 满城风雨近重阳

    江山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抖了抖肩膀,起身端坐片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窗外天气阴沉,不见日头。江山伸手在书案下捣鼓出一件漏刻似的物件,通体琉璃透,上下各为半球,中连纤管,细沙缓缓而流。这玩意儿名为沙钟,乃是弥夜国所造,比之汉唐国的传统漏壶不仅小巧精致许多,而且设计更为合理,记时时长为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江山也是在天水城鬼市淘来的,花了二两银子,除去山河图,算得上最大一笔开销了。每日正午重置后,搁在书案底下。遇到天时不清时,便拿上来看看。

    岁月如流沙,落下,就再也无法回头。

    想到再过一载多,便已是而立之年。江山心惊胆跳,不敢多看,匆匆扫了一眼沙钟的刻标,又塞入了案下。

    辰时末,竟然比往常迟起来一个多时辰。江山推开一扇小侧门,拿着抹布,端着隔夜茶水,在小弄内开始漱洗。小弄狭长、暗沉、潮湿,脏兮兮的,两侧满墙的青苔,杂草在墙角、墙头不修边幅的随意生长,几颗瘦弱的小树病怏怏靠着破瓦墙,和青苔、杂草连成一片,仿佛在竭尽全力活着的日子里相依为伴。

    江山低头漱洗,余光穿过弄堂的口子,瞥到脚步纷踏,走了不少人过去,耳边传来喧闹声响,有人在呼喝,有人在鼓掌,甚是吵闹。

    漱洗完毕,江山拉门回去,拾掇了一下屋子,整理衣冠,掀开门帘,刚走进店面,便吓了一跳。只见店门口、柜台前围了一圈人,仔细看去,竟然都是十七八的妙龄少女,林少站在柜台内,面含微笑,不停地递着笔、墨、纸、砚,口若悬河,舌聊群芳,居然能做到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江山口呆目瞪看了半天,林少不急不躁招呼完最后一个妹子,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对着一大堆铜板,两眼放光,拿手背边推边数,口中念道:“一百,二百,三百...”。

    江山呐呐问道:“这...这什么情况?”

    “不知道呢”林少答了一句话,突然断了思路,忘了数到多少,恼怒地回头瞪了江山一眼。再不理会对方,重新开始数,一口气数完,拍拍手哈哈笑道:“一共一千六百八十文,发财喽发财喽”,手舞足蹈,差点一屁股从椅子翻落下来。

    “一千六百八十文?”江山又傻了,这几乎是他平时一个月的毛收。不仅又问道:“怎么来这些人,还都是女孩?”

    林少乐呵呵把铜板纳入抽屉,大小分开,排地整整齐齐,头也不抬,随手指了下雀喧鸠聚的学院大门,那儿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比坊市打折季还要热闹。林少道:“你那破床太硬,睡不熟,早间起来,便开了店门,坐在椅子上透透气。不知为何,学院门口突然就喧哗了起来,人越来越多,正准备过去凑个热闹,店里进来个妹子,要买纸笔,我就拿给了她。一眨眼功夫,这妹子又回来了,带了好几个女孩,也要买纸笔,买完以后就站那和我聊天,问我姓名,哪人,又问什么职业,收入如何,买没买房子,家中有无良匹宝马,为何流落至此之类奇怪的问题”

    “你怎么回答的?”江山好奇道。

    “如实回答呗”林少摊摊手:“我说帝都人士,混帮派的,职业砍人,收入不清楚,定期领取千把两银子,帮派分了房,房子多大不知道,有几间屋比较偏从来没去过,宝马没有,太慢,一般出行只坐飞鸟。来这里只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洗涤心灵,邂逅那山,活在当下”。

    “然后呢?”江山隐隐约约知道为何了:年少多金颜值高,雅痞相兼气质好。武能提刀浴血拼,文能脱口小清新。这样的江湖不良少年,在青春少女的眼中最是光芒万丈。哪怕被一堆人追着像条野狗似的落荒而逃,她也会眼弯如水:“跑都跑地那么帅,我真幸福”。

    林少笑道:“然后她们又和我谈论起什么诗词歌赋、人生哲理,机智如我,便顺手把你写的那些破诗词一股脑卖给了她们”

    江山晕了,打眼四看,发现店中笔墨纸砚竟然被卖了一小半出去,自己闲来无病呻吟的诗句堆积落灰随便搁在一角,现在业已空了。突然想起一问题,问道:“你知道这些东西卖价吗?还有,这堆破诗词文章也能卖?如何卖的?”

    “我哪知道”林少无所谓道:“随口报的价,一只笔八十文,砚台二百,诗词一张四十,五张起卖,是不是卖亏了?”

    江山张大了嘴,简直可以吞下一方砚台。林少以为真卖亏了,抓抓脑袋,不好意思道:“薄利多销,走量才是最潮流的经营方式嘛,你要学会变通”。

    江山喃喃道:“我是想薄利多销,可你这是打劫啊”,心中寻思:现在的女孩消费能力太恐怖了,这种溢价也能接受,实在叹为观止。最令人惋惜的还是林少,明明可以靠实力吃饭,却偏偏卖脸。

    “咦,听你的口气没卖亏,还赚了一笔喏?”林少晃着脑袋问道。

    江山苦笑:“岂止没亏,你这么卖几年,我就是古城首富了”

    “看来卖笔还真是有前途”林少两眼又开始放光,奸商天赋展露无疑:“书呆子,我给你合计合计啊,一天一千六百八十文,一年按开门三百天来算,便是五百两银子左右。老板加员工共一人,店面是祖宅吧,利润三成有吧,哇,一百五十两,完爆郭芒那厮十八条马路啊”

    江山被逗乐了,没好气道:“大哥,我这小店一个月正常毛收也就不到二两银子,利润就算三成吧,一年七两银子净收撑死了”

    “这么点?”林少顿时泄了气。

    江山笑道:“不少了,在古城,一个普通四五口之家一年开支也就在六七两银子”

    林少往日从来没有和人聊过这些最底层的市井杂事,尤其关于生活开支方面。兴致颇浓,连连追问:“郭芒那厮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吧?叶老鬼呢?李慢慢是不是富地流油?”

    江山歪着脑袋,斟酌道:“没怎么想过这问题,不过粗估一下,郭芒一年可能比我少点,大概五两银子左右吧;叶刀头是吏,他收入比较复杂,不好说,总体应当不超过十两;李慢慢赚地是多,不过不稳定,有点望天收的意思。整个古城,寻常人当中,学院先生收入是最高的,嗯,对了,捕快收入其实也不错,主要朝廷有缉贼红利,赶上五爷这种有能耐的捕头,精明能干,破案如神,底下人跟着后面打打酱油也能分红利,所以别看五爷脾气不好,手下可个个都追随地紧呢”

    林少又大惊小怪“哇”了一声:“那五爷岂非是一女土豪?”

    江山点点头:“五爷是捕头,俸禄本来就高人一筹,加上缉贼红利,一年约有三十两吧。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嘿”

    林少嬉笑道:“又是捕头,又是土豪,谁要娶了五爷...”,说到此处,突然心口一麻,竟宛若针扎了一般,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堵在喉间,一句玩笑的言语卡在那儿,再也吞吐不出。

    突听得耳边一人怪笑道:“谁要娶五爷啊?”,迎面跑来一满头大汗的魁梧男子,腰间挂着钢刀,正是叶老鬼。

    叶老鬼气喘吁吁,斜眼看了下江山:“你准备娶五爷了吗?”

    江山吓得一把捂住叶老鬼的嘴,弄了一手汗,期期艾艾道:“叶...叶刀头,你可...别胡说,我们只是...只是...寻常朋友,五爷对我很照顾,你可...可不能污了她的名声”

    叶老鬼挣巴开江山的手,端起柜台上一杯茶便饮,林少连拦都没得及,便眼睁睁看着叶老鬼把自己刚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只得又回屋重倒一杯。

    叶老鬼抹了一把汗,大大咧咧道:“扯淡,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朋友!你要不是睡过她,就是准备睡她,别无其他可能”。叶老鬼言谈粗鄙,又极具市井哲理,弄地江山满脸通红,不知否认好,还是争辩好,干脆默不作声。

    正好林少端茶出来,叶老鬼毫不客气一手接过,瞥了瞥两人,又猥琐一笑:“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如此说来,男女朋友倒有可能。对吧,林少”

    林少翻翻白眼:“老鬼,你可以怀疑我的取向,但不能侮辱我的审美”

    两人一唱一和,把江山促狭地够呛。

    江山扛不住两人一顿狂轰滥炸,连忙转过话题,指着学院大门围着的一圈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老鬼眉毛拧起,放低声音,骂道:“妈的,别提了。清早时分,突然传出一则小道消息:说杀高先生的凶手,就是那个死了的银衣人,叫什么赵双廷,本是汉唐国江湖中人,却不知为何成了异族走狗,专门用以暗杀汉唐国硕学鸿儒,断我文化,以绝道统。这消息很快在学院学子当中流传开来,造成轩然大波,现在个个情绪都很激动,在校门口公开评说,痛斥异族凶残和朝廷无为,甚至檄文都贴出去了。围观百姓越来越多,衙役分了三拨,维持秩序,易西席正在和学子们交涉,好像也被臭骂了一顿。我赶快来弄碗茶喝喝,一会就轮班了”。

    林少心中一动,这个造谣的手法很是高明啊,九真一假:名字没错,异族走狗没错,杀手也没错,至于什么“专门用以暗杀汉唐国硕学鸿儒”就胡扯了,但“断我文化,以绝道统”这八个字在以文为本的古城可谓心口一击重击,显然就是冲着挑拨学生情绪去的。

    “此事汇报胡大人了吗?查明消息真假是首要”江山问了一句,提醒了一句。

    “早汇报了,五爷和汪典史已经带着画像和卷宗去悟阳城刑部分府司确认,选了最快的马匹,揣着胡大人的亲笔书信,蓝知县是胡大人挚友,他出面,一切手续就简,应当午后就能传回消息”叶老鬼正经起来也是条理清晰。

    江山担心道:“真是谣言自然好办,若非空穴来风,恐又是一次不啻于地动的波澜啊”

    茶未凉透,叶老鬼便一口饮尽,紧了紧腰间的钢刀,未再说话,别了两人,直奔出去。

    天色愈沉,山风拂衣。

    “快重阳了吧?”林少托腮望天,问道。

    “大后日便是”江山拢了拢袖子,微有凉意。

    一片花瓣,飞过。一滴冷雨,跌下。

    金风,细雨,纷落,洒出一片绯红,宛若水墨,在千年的古城之中倦媚地铺染开来。

第三十五章 沧海遗珠

    雨,滴凉了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却滴不灭,学子的热情。

    一场雨,洗走了看热闹的群众。却洗不尽,学子的热血。

    年轻的学子们,总是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肩膀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剑锋所至,摧枯拉朽。

    却从来不会想一想,这个肩膀的主人,是正义,还是一个名叫“正义”的魔鬼。

    林少笑笑:“年轻,真好”

    江山点头:“年轻,真好”

    “但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林少又笑道。

    “吵闹?”江山不解。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林少夹住风雨中的一片飞花,悠悠道:“有一支队伍,刚打了一场胜战,班师回朝时,路过边境一个村庄。领头军官是年轻人,正志得意满、意气奋发,便和一个种田的老头聊起天来:

    军官问:如果战端再起,你愿意和我一样参军报效朝廷吗?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亩地,你愿意把收成一半献给朝廷用于军粮吗?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两银子呢,献一半当军饷?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是两匹马呢?

    老头说:愿意

    军官再问:那如果是两头牛呢?

    老头说:不愿意!

    军官奇道:这是为什么?

    老头笑道:因为我今年七十了,过了参军的年龄;我没有一百亩地,也没有一百两银子,更没有两匹马,但我真有两头牛!

    军官沉默。

    老头又笑道:不过,你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我会遥向那儿为你们祈祷助威的。

    军官回头,看着来时浩浩荡荡的儿郎兄弟,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有人缺了胳膊,有人瞎了一只眼,有人断了一只腿,还有人,趴在兄弟背上,奄奄一息。军官浑身抖了起来,如立寒冬。转身,朝着队伍跪下,叩拜,起身时,血泪盈襟。从此,这位军官不论战功如何彪炳卓绝,却从未再言过一个胜字”。

    林少把花瓣轻轻放到柜台上,缓缓道:“这支部队,叫金戈铁马营。这位年轻军官,名为霍玄策,外号不胜将军”

    “不胜将军霍玄策”江山惊呼。

    林少轻笑:“如果我在前线血染战甲,我的兄弟们生死一线,我的战友们九死一生,那些远在天边的祈祷和助威,我只会觉得吵闹!”

    江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他走过那段路,所以从热血变得沉稳;他读过那些书,所以从冲动变得智慧;他爱过那些人,所以不愿见到无谓的牺牲。

    江山理解林少、认同林少、欣赏林少、叹羡林少,所以他不愿意敷衍林少。只轻叹一声:“世人每每以为自己站在道理正义的一方,却总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滔滔罪孽。你、我、他,皆是如此”。

    林少悚然一惊。

    是的,你所认为的正义,不过是你认为的。学子们如此,林少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没有了正义这一说,世间的争斗会不会反而少上一些?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林少讶然望向江山:“你是这个意思吧?”

    江山拈起柜台上的花瓣,微笑,不语。

    林少眯起眼,细细审视着江山,眼前这人,论容貌,毫无亮点;论气质,路人水平;论战力,一把掌能拍死十个;论才气,与斗南一人的容随斋和隐若敌国的纳兰相比,也不过尔尔。但他身上,却有一点,与往日所见之人决然不同,那就是:理解他理解着一切,他理解胡大人的中庸之道,他理解纳兰饮水的伟大,他理解道德的善与伪善,他理解学子们的冲动和热血,他理解每个人心中自以为是的正义,甚至能说出:“岳先生嘛,年轻时也是极好的”这样的话语。

    这个世间最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它可以被理解。但能理解人心的人,却少之又少。

    也许正是如此,只有他,才能创出阴阳御天术。阴阳御天术,乃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理解的一种方式。人情、世故、山河、苍宇,无一不可以被理解,却又难以被理解。至少,林少自觉无法做到,便是换成容随斋、纳兰、墨狐这些绝顶聪明之辈,恐也亦然如此。

    若雨纷飞,檐头滴水,点点滴滴,从檐角到台阶。江山和林少伫立阶边,一蓑烟雨,各忆平生。人在风前,瘦了多少浮华;念起心头,谁怜满怀寂谬?林少望着江山消瘦的侧脸,一袭旧袍,尽任风雨,心头竟陡生四个大字:沧海遗珠!不免又好奇,有朝一日,斗南一人、隐若敌国与沧海遗珠相遇,又会是何其精彩的一篇江湖之事?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江山看了一会雨,自言自语:“这天气,应当没什么生意了”

    转身向林少道:“今日起迟了,我去补个晨读。你帮着照应下店面”

    “行咧”林少伸手玩着雨水,又忍着笑故意问了句:“为何比往日迟起?”

    江山认真想了片刻,才道:“昨晚好像梦到女妖精了,还是个兔子精,眼睛红红的”

    “梦到女妖精?”林少心中笑翻了天,却装着皱了皱眉:“那你手洗干净没?”

    江山摸着脑袋一头雾水,掀起门帘进去了。林少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快三十的人了,比我还单纯,注定孤独一生啊”

    店中只剩下林少一人,望着雨幕,无拘无束的发呆,自由自在的畅想:这样的天气里,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

    容随斋?他必然会一脸假痴的临窗,闭目,听雨;

    苏写意?他应该会头枕着那把小刀,咳嗽,入梦;

    郁晚词?她大约会找一个偏僻之所,放肆,笑舞;

    宁步虚?他可能会抬头随意瞧一瞧,皱眉,凝思;

    平天城那帮牲口?平天城会下雨?呵呵;

    郭芒?他或许还在雨中大声咒骂,砍柴,哼歌;

    五爷?她或许正在雨中马踏飞泥,鞭挥,风急;

    李慢慢?他或许已雨中淋成落汤鸡,抱画,倘佯;

    孟千年?他或许肃然身着雨蓑风笠,杵枪,四顾;

    叶老鬼?他或许趁机钻到屋檐拐角,抠脚,歇息;

    书呆子?他正在爬满文字的陋室中,潜默,不争;

    自己呢?在一个破天气里,待在破城之中,喝着一壶破茶,照看着一间破店,这种破生活

    如若可以,

    那就过上个三五年吧。

    安静地做个美男子,自是极好的。

    然而,林少显然想多了。这样的破日子,也就过了不到半刻钟。

    正当半睡半憩之间,耳听鸾铃声起,一辆马车冲入雨幕,直向学院门口奔去。溅起大片泥泞,澎了路人一脸。马嘶之声忽起,显是驾车之人急勒马缰而致。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帷裳一掀,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却微佝着身子,手中拿着一把雨伞,和蔼地递给马车旁一位满脸是泥的老奶奶,恭恭敬敬道:“这个给您,别淋湿了”。

    车厢内又走下两人,其中一人笑道:“善人,你把雨伞给了别人,我们怎么办?”

    中年人呵呵一笑:“老谋兄,我们辛苦点,坐马车吧”

    见到此景,柜台前的林少忍不住一挑大拇指暗赞:“好一个善人!”

第三十六章 学院前的学院派

    三人复又上了马车,马车缓荡,径直行到学院大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林少走到店门台阶前,垫着脚尖望去,只见除了极少数三三两两打着雨伞依旧看热闹的百姓,正在激扬慷慨的学子们和围成人墙的衙役们都在雨中淋地浑身通透,人群正中,有一清瘦的中年男子正苦口婆心、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学生们情绪,正是林少先前见过的易苇,易西席。

    易西席头发被雨泼风吹,黏在额前,遮了眼睛,便不停用手去捋,形态甚是可乐。易西席赔着笑脸,全然不见以往的儒生风采,挨个劝说,却收效甚微,还被冷嘲热讽数句,心中气恼之极。突然转眼看见人群中躲在后排的一个身影,一股怒气顿时发泄出来,吼道:“易潜习,你跑出来做甚?”,那孩子从后面探出脑袋,虽然被雨淋地面目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俊朗的容貌和一脸的稚气,却是那晚在江山店中买纸笔被郭芒吓走的三个公子哥模样学生之一。

    易潜习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哼道:“老爹,我怕你给我丢脸,都躲在后面了,你咋这么不识趣呢?”,易苇气地差点脸都绿了,心道:老子在古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叫给你丢脸?恨恨地又捋了一把头发,大步过去就要采取家庭暴力。

    跨了两步,突觉袖子一紧,被人轻轻扯住,抬眼看时,只见一老者漠然立在身前,伸手凭空一拦,神情冷淡,却不说话。

    易苇见到老者,反而松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口称:“龙院长,学生有礼了”。老者正是学院的院长,年高德劭,古城名流,龙平仄。

    龙平仄微微扼首,鼻子一哼:“不敢当,易西席还记得曾是学院一员,贵人不忘事,倒是让人佩服”。

    易苇毕恭毕敬道:“学生虽是天水人士,然毕生所学,皆出生香学院,不敢有忘”。

    龙平仄站在那,傲视不语。左右各一个身材高长的学子举着雨伞,护地严严实实,衣上一丝水渍也未有。反观易苇,肃立雨中,直如水淹鬼一般,狼狈之极,甚至连头发遮颜,也不敢再捋。

    林少心中惊叹:这古城礼之一道,深有古贤之风。学子对师者的尊敬,比之江湖门派师徒之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晌,龙平仄才淡然道:“既是如此,易西席此来何为?还带了一众携刃官差,莫不是想将吾等捉去问审?”

    易苇连连摆手道:“龙院长误会了。坊间传言,您势必已然听说。然传言未证,便是谣言,谣言不清,岂能妄而行之?”

    龙平仄冷笑道:“易西席所言极是,传言未证,便是谣言。我听说胡大人业已派人去刑部分府司证实,学院先生及众学子便在雨中静候消息,以正视听。若是谣言,所有后果,老夫一人承当便是,若非谣言,嘿嘿...”,即不再言语。

    易苇听得龙平仄语气泰然,胸有成竹,暗道莫非他对此事已十拿九稳,即便如此,冒然挑动学生情绪,聚众生事,也绝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所为。

    须知,这生香学院,在古城地位极其特殊,有若镇国神器一般,历任几百年风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虽如今人才日渐凋零,但余香尚存,上至院长,下至学子,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古城有一句俗语“穷莫丢猪,富莫丢书”,可见对文化深入骨髓的虔敬。这是古城曾经的辉煌,也是未来的希望,每一个古城之人都小心呵护着,如同母亲对孩子的期待,深切、殷勤,又不免溺爱。

    易苇沉思片刻,咬咬牙,缓缓开口:“院长,谣言无论真与否,都应是官府之事”,又一指脚下的泥泞,断然道:“这脚下的污浊,世间的风雨,人心的险恶,就让它停在院门之前吧。生香学堂,是古城道统所在,以道统之力,蛊惑学子,扰乱民心,此之祸,更胜谣言万分”。

    林少暗暗点头:这人虽善溜须拍马,洞悉官场之道,此番言论也只是职责所在,但终究底限尚存,尽心尽力保护懵懂热血的学子们不染人心险恶。

    众人闻言哗然,龙平仄也不料易苇先恭后倨,直指自己暗中挑动学生情绪,扰乱民心。心中有鬼,气自不正,一口气提到胸间,手指着易苇抖动不止,却一句字也辩不出口。

    那边突然一阵欢呼,几人雀跃道:“善人和老爷来了”,龙平仄眼前一亮,哼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不再理会易苇,大步迎了过去,两名打伞的学子紧随其身。

    善人和老谋子含笑下了马车,阿年正欲撑起一把雨伞,被老谋子轻轻按下。三人就在雨中,湿了一身,缓步前行,直至人群中。

    龙平仄阔步相接,一脸的喜颜,口道:“善人兄,老谋兄,两位如何莅临寒地啊?原来这风雨洗尘,是为迎接二位啊,啊,哈哈”。

    此般不合时宜的恭语听得老谋子暗暗摇头:场中学子、衙役皆立雨底,淋地通透,唯你还摆个谱,两名学生打伞护着,这也罢了,竟又说出“风雨洗尘,是为迎接二位”这等拉仇恨的言论,所谓猪队友,莫过如此了。哎,看来这生香学院当真后继无人也。心下不屑,面上却丝毫不露,和善人春山如笑,一一施礼。

    易西席眉头皱起,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至此。也对施一礼,却不说话,踱到一旁,思忖道:若他二人再来搅合一番,恐事态更加严重。易苇深知:善人和老谋子这两人,在学院中威望之高,犹胜于院长和众先生,乃是因为生香学院有如今此般场地规模,与两人在背后鼎力支持大有干系,对贫困生员的资助亦是不遗余力,因此他二人在学子尤其是清贫学子中时望所归,若登高而招,必是一呼百应之局。

    善人和龙平仄寒暄两句,便走到学子们面前,紧握住他们的手,眼中有泪,颤声道:“孩子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其中一名学子高声道:“善人,您见多识广,传言必有耳闻,还请替我们一辩真假啊”,众人附和,七嘴八舌,场面混乱。

    善人抹了一把雨泪相和的脸,显得悲天怜人,跺脚道:“糊涂啊,糊涂。此事胡大人已派人去确证,今日之内必有消息。孩子们,请听我一言,先去学院上课,不能耽搁学业啊!”

    龙平仄故作为难道:“善人,你也知晓,若传言为真,那便是异族要杀我汉唐大儒,断我道统,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朝廷、衙门却不作为,甚至以流窜大盗杀人劫财为借口,糊弄悠悠苍生,如何让我等儒学之辈心服身安?”

    此话出口,众学子一阵喝彩。

    林少也远远喝了一声彩,当然,他喝彩是觉得这场对手戏不仅双方表情到位,眼神有物,而且台词功底深厚,气氛渲染直入人心,堪称一部经典无间大作,颇值得自己这种靠脸吃饭的浮夸派学习学习。

    善人闻言在雨中振臂而呼:“孩子们,孩子们,能不能听老朽一言”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余雨声。

    善人悲声道:“我古城千载传承,以文为本,以礼教化,以传道统。若传言为真,异族意图灭我道统,而官府依旧尸位素餐、庸碌不为,那老夫即是豁出身家性命,也与众贤生共进退,便是热血流尽,血荐轩辕,也要唤醒古城百姓,唤醒悠悠苍生,唤醒汉唐大地”。

    善人慷慨激扬,掷地有声,话一落音,海啸般的掌声平地而起,学子皆是热泪盈眶,胸中激荡。

    这时,善人大手又是一挥,犹如一个高绝的音乐家,精准地切中转合节拍,场中立刻又静泰下来,所有目光聚于一身,恭听鸿音。

    善人语调一转,嘶哑中带着关切,柔声规劝道:“但是,我们既要自由、平等、公正,也要文明、和谐、法治。我们不传谣、不信谣,同时也会不妥协、不将究,人民的呼声、人民的名义要以事实为根据,此时此刻,我们应当团结在胡大人身边,静等消息,静候佳音。孩子们,同学们...”

    忽然学院的钟敲了十下。上课的钟声响了。善人笔直了身子,显得尤为高大。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马车,拿起一支炭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车身上写了几个大字:

    “学院万岁!”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马车,话也不说,只向学子们做了一个手势:“上课了你们走吧”

    善人教科书般的学院派表演深深折服了林少,林少喃喃自语道:“这一段我貌似在哪见过呢...”。

    学子们仰慕地回看善人高大的背影,眼含热泪,在龙平仄的引领下,渐渐退入学院。

    易苇长吐了一口紧张的闷气,赶忙过去连声道谢,善人口称“不敢”,谦恭仁厚。易苇吩咐留下几人,躲到四处,暗中戒守,切勿太过张扬。余者跟着自己回衙复命。

    众人皆尽散去,老谋子方才轻声疑惑道:“善人,这个忙,好像算不得大吧?”

    善人靠着马车,反问道:“你知道,雨停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老谋子会心一笑:“风起,云动”

    善人一掀帷裳,上了马车。马蹄飞踏,惊起一地泥,溅在了学院洁白的外墙上,将高无庸的讣告泼了个正着。

第三十七章 抗蛮奇侠

    秋日的天气,变幻不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雨来地急,去地也快,像一个肾虚的男人,前戏尚可,又是飞花又是落叶,然后迅速吻湿了古城,随时身体的抖动,将精华抛向人间之后,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进入了贤者时间,躲进云层,静静思考人生去了。

    雨水的精华渐渐干涸,被吸入了大地的体内。古城累了,静极。

    江山也累了,读书是件枯燥的事,没有**,没有起伏,永远平平淡淡,快感少了,便易困乏当然,快感多了,也易困乏。

    江山洗了把脸,走进店中。林少早晨在对过摊上吃了二十个油煎包子,此时已饥肠辘辘,江山未吃早点,也感腹空。两人一拍即合,出了店门,一路觅食而去。

    走了不多远,林少瞥见左侧有一小食肆,店中坐地满满当当,想来味道必然不错,抬头一看方记馄饨,汤汤水水的,最是喜爱,便拉着江山进了店,择了座头。

    江山笑道:“你倒挺有眼光,这家馄饨店是古城名吃之一,若论历史,可以把之一去掉。不少在外行商走动之人,回到古城第一件事,便是来此喝碗馄饨。我也是从小喝着这家馄饨长大的,那时,我奶奶还在,有了闲钱,便买一碗带回家中,笑眯眯看着我把碗舔地干干净净。馄饨还是那个馄饨,只是味道,再也回到小时候那般温暖了”,笑着笑着,突觉有泪涌出,便低下头,装着继续介绍:“他家除了馄饨,炒面味道也不错,你可以尝尝”。

    江山话刚落音,林少便喊道:“三碗馄饨,两碗炒面”,喊完搓搓手,嘿然一笑:“跟你后面比郭芒强多了,这生活,直奔小资啊”。

    两人聊了几句,外面又来了几拨人,一时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连两人面对面独坐的四人位也被两个找不到座头的客人占了去,江山在陌生人面前一贯腼腆,身边坐了他人,顿感不自在,向墙边贴了贴,让出一点空间,才略感舒适。抬头一看,发现林少亦然如此,当下对视一笑,也不说话,静听三教九流之客高谈阔论。

    听着听着,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众人大多都在谈着传言之事,甚至搁桌而叙,吐沫四溅,戾气渐浓。

    其中一人声音尖锐,道:“妈的,贪狼国蛮子竟然嚣张至此,要是老子当时在场,四十米大刀抽出来,分分钟砍翻在地”

    有人得意洋洋道:“想当年,老子途经边关,登高远眺,八百里外一弓箭干掉异族弩手,就问你们服不服?”

    另一人不屑道:“这有什么,我当年喝完酒,酒瓶往上一抛,你猜怎么着?干下一架贪狼国的飞行木鸟来”

    又一人郁郁寡欢:“哎,我是怀才不遇啊”

    旁人问:“为何?”

    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发明了一种大杀器:将黑火药藏于包子中,丢掷出去,威力惊人,我称为包子雷。此物口感纯厚,油而不腻,可边吃边行,亦可藏于裤裆,实乃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神器。可惜官府有眼无珠,埋没人才啊”

    江山听得目晕神炫,暗暗寻思:这贪狼国能扛上几百年,也是挺不容易的。

    猛地有人拍案而起:“我爷爷九岁的时候就被异族蛮子给杀了,此仇不共戴天,他日必报之”

    众人附议:“对,妈的,干死这群蛮子”

    有人提议:“我们这些有志之士干脆组织起来,专杀蛮子,专杀卖国贼”

    “贪狼国,贪狼国,那我们就叫战狼吧”

    “唉,不够威风,没有杀气,我看叫杀破狼吧”

    “复仇者联盟怎么样?”

    “我觉得抗蛮奇侠更好听”

    林少点点头:嗯,都是人才,泱泱大国,何其所幸,此间中人,得其一可武动乾坤,得其三可吞噬星空,得其五可斗破苍穹,得其十便可起点纵横了。

    却听坐在身边那汉子猛开口道:“异族蛮子可恶,那与弥夜国、扶桑国通商的商人们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听闻古城之中有些店铺还卖些他国的舶来品,什么犀角杯、青金石、琉璃、玛瑙、樱花茶,这些商人,狼子野心,其行可诛”

    江山朝斜对面高瘦汉子看了一眼,觉得此人说话不似前者那些粗鲁之辈空空而谈,而是言辞有物,口角生风,相比之下倒显得有理有据。只是容貌颇为陌生,以前不曾见过。

    坐在江山身边的、和高瘦汉子一起结伴而来的中年人随之冷哼一声:“我们汉唐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何须从他国引入些垃圾舶来品,都是商人们吸引眼球、糊弄百姓的手段,我们应该抵制舶来品”

    这两人言辞老道,一唱一和,直将矛盾从虚无缥缈、远在天边的边疆战火引到实实在在、近在眼底的古城中来。

    那先前尖锐的声音又说话了:“什么抵制,我看,干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店,把这些商人们统统丢进井里,让大家看看通敌卖国的下场”

    这句话戾气甚重,言语凶残,“通敌卖国”这四个字也是十分牵强,倒让众人一时微微沉默了。

    这时,有人嘿嘿一笑,打破沉默:“烧店做甚,不如抢了它,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众人眼前一亮,喝道:“正当如此,杀光蛮子,抵制舶来品,抢光黑心商人的店”

    任何事,只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并坚信它,那它就是所谓的正义。

    一时群情激愤,吐沫横飞。

    少刻,五碗馄饨一起端上了四人座,林少抱走两碗,余者一人一碗。大白瓷碗,不似江南州小吃那股小家碧玉般近乎矫情的讲究,什么都用个青花瓷。碗大,且深。碗面上飘着几粒葱花、一点胡椒粉,一勺下去,色泽晶莹的小馄饨在勺上滑了一下,复又滚入汤中,仿佛依依不舍,心有不甘。林少复又下勺,狡猾的馄饨终于被钓了上来,一层薄薄的皮子,澄澈剔透。黄豆大小的肉馅,即是匠心所在,亦是奸商之道。一口馄饨,一勺汤,香味的热流直冲开林少的喉咙,瞬间唤醒了五脏六腑,便再也停顿不得,只消片刻,一碗馄饨连着汤风卷残云落入林少的腹胃之间。

    正感痛快之时,忽听旁边高瘦汉子喝了一声:“老板,过来下”。老板在后厨掌勺,伙计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搭着抹布,一脸带笑:“客人,什么事,您吩咐”。

    高瘦汉子一指面前的馄饨,皱眉道:“让你们老板过来看看,这里面是什么玩意?”

    伙计仿佛见怪不怪,胸有成竹,赔笑道:“客官,是有苍蝇还是蚂蚁?不用叫老板,我给您换一碗就是”

    高瘦汉子冷冷一笑:“要是苍蝇便好了,快让你们老板过来”。

    伙计无奈,点头哈腰,回后厨将老板唤了过来。老板手中提着大勺,一身油腻,满屋客人要招待,正忙地连汗都来不及擦,被人唤了出来,也自不悦。抱着手走到那人身前,粗声粗气问道:“我是老板,客人你有啥事?”。

    高瘦汉子舀起一勺汤,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伸头看了看,皱眉道:“汤,怎么了?”

    高瘦汉子嘿然,一指汤上飘着着的几粒胡椒粉,又问:“这汤里面是什么?”

    老板不耐烦道:“胡椒粉,客人你要不习惯这味道给您换一碗不加的便是”,说着转身欲走。

    高瘦汉子一拍桌子:“站住”。

    老板脾气也不好,一瞪眼睛,捋了捋袖子:“怎么着,想来闹事不成?”

    高瘦汉子站起身来,高声一喝:“胡椒粉,乃是弥夜国所产。汉唐称其国人称为胡人,其国所产之椒,称为胡椒。今日在座各位都是一方热血男儿,爱国之心天地可鉴,你却用这胡人之物来羞辱我等,是何居心?”

    其时,在汉唐国市井口中,弥夜国人须胡满面被称为胡人,扶桑国人身材倭瘦被称为倭人,贪狼国人蛮勇残暴被称为蛮子,至于大寒国被称为棒子就无从考据了。

    高瘦汉子一语掷地,满屋皆静。众人回过神来,纷纷破口大骂:

    “我靠,狗日的老板”

    “竟给我们吃些胡人之物,胡人和蛮子是一伙的,说不定里面有慢性毒物”

    “说地对,定是蛮子和胡人的奸计,把些有毒的货品卖于我们”

    “妈的,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黑人心商人,免单,免单”

    “免个屁单,赔钱!”

    “对,赔钱,赔钱”

    正欲发怒的老板闻言立马惊慌起来,眼神中露出一丝怯意,颤颤巍巍道:“我...我...怎知...我只是在市场上买来,用...用以提鲜的”。

    万夫所指,骂声震天。突然,有一人猛地举起手中碗,一口将馄饨连汤喝地干干净净,“啪”地一声把碗砸个粉碎,起身骂骂咧咧向外走了。余者纷纷醒悟过来,也各自将碗中馄饨、炒面一扫而空,“啪、啪、啪...”摔盘声不断响起,留下鄙夷的神情,正义凌然踏出店门。

    在这样秋日的午后,在这样宁静下风起云动的古城,这样的事情,四处都在发生着。

第三十八章 那一锁的风情

    江山望着满目疮痍的小店,颓然呆坐,不知在想着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林少依旧不急不慢吃着馄饨,不时还嘬一口汤,在寂静地食肆中尤为刺耳。江山就这样等着林少,喝光最后一口汤。放了几十文钱在桌上,低着头向外走去。

    两人回到虎扑轩,江山掩了店门,入了卧室。正值午时,江山把沙钟重置了下,又塞回案底,卧到地铺上,闭目休息,心中烦闷,一时辗转无眠。林少一上床,先是一阵呼声,立马又进入龟息的状态,横尸当场,动静全无。外面突然又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又越行越远,接着好像四处都躁动起来,乱七八杂各式各样的响动东闹西敲,想来自是事态愈发严重。

    江山心中更加憋闷,翻来覆去过了近一个时辰,猛地坐了起来,林少翻了个身子,眼睛睁开。两人对望一眼。江山犹犹豫豫道:“咋们出去走走吧,总觉憋地慌”,林少嘿嘿一笑:“想凑热闹就直说,别那么含蓄”,江山摇头道:“不是,我想去李慢慢那看看,他喜欢捣鼓一些稀奇玩意,就拿画笔来说,他就收藏了扶桑国和弥夜国的工笔,别被人认出来,砸了摊子”,林少道:“那倒是,就他那慢腾腾的性子,被人打了跑都跑不及。走吧”。

    两人出了店门,江山却往学院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现在大街主路肯定人满为患,我们从君子路插过去,绕几条小径去文庙,还快些”。

    走到学院大门口,正赶上几个学生在往墙上贴些字报。林少生性好奇,朝江山招招手,走到墙前瞅了起来。竟是一篇檄文《讨狼匪檄》,只见纸间洋洋洒洒数百字:

    吾闻神州之北有一族,称之贪狼异族。族有遗风,善残虐,恶之史,不知其上下几千年也;族有其君,号之族主,君之罪,其势若蝗虫之患,盖之如垂天之云!

    吾复闻族有走狗,驻足古城,疑为阉竖遗丑,潜隐鸿儒之私,阴图废史之嬖。图以群魔乱舞,识奸邪之忘形。往者汉祚衰微,取闹世博,天朝之颜,几于泯灭。天地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

    观之叹曰: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汉唐之天下非宵小之天下也。而天朝以**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沿得为有人乎?自异族流毒边境,家犬沦为走兽,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竟与骚狐同寝,言又恸心,谈之污舌。虐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於四海,妖气惨於五胡。

    今幸天道上善,汉唐盛世,八荒六和。圣战之日,定当君临贪狼一族。青天有上,其道大光,况今天下一心,气愤风云,四海旗聚,誓清妖孽。天兵成群,行伍相接,鼓声动而南风起,剑气冲而北斗平。万众悲歌,气吞山河。以此敌虏,何愁不催。今文之所持,凡皆以祈响正义之弦,故虽尝以身当天下之冲而不自惜也。诸君但尽人事于日下,必垂青史以永芳!

    一纸檄文,借泼墨写意之轻狂,藏溜白题诗之雅淡,窃饮佳酿,且把蛮族笑看!笑看今日之神州,竟是谁家之天下!

    江山看完,暗自摇头,貌似文采飞扬,实则东拼西凑,獭祭诗书,截头去尾,乃成一文,不过鼯鼠之技耳。且檄文空荡无物,有如躲进小屋成一统,自娱自乐罢了。最扎眼的还是文中几处低级错误,实在是有违礼法之道。譬如“君之罪,其势若蝗虫之患”,属意不明,要是以文书上报于朝廷,二话不说,先治一个大不敬之罪,还有“疑为阉竖遗丑,潜隐鸿儒之私”这句引用的也十分可笑,驴头不对马嘴。至于最后一段完全言之无物,浮笔浪墨,纯属展示个儒雅的风采。

    再看一旁,还有几篇,什么《异族震惊:抗蛮奇侠震撼出世》、《包子雷实验成功,异族族主彻夜未眠》、《沙漠之鹰!我在大漠用加腾鹰爪功手撕蛮子的故事,绝密》、《紧急通知!刚泡的樱花茶千万别直接喝,转起来让更多的人知道!》...相比于檄文的舞文弄墨,这几则倒是通篇白话,一文一白,显是费了一番心思。

    江山匆匆忙忙扫了几眼,拉起正看地津津有味的林少往小路走,林少犹自不乐意叽叽歪歪道:“才知道刚泡的樱花茶烫嘴,不能直接喝,涨姿势。再让我刷两篇看看”。江山拉着林少穿径走巷,一路疾行,从一个小岔口出了巷子,远远便看到了朱红甬壁、气势轩昂的古城文庙。

    文庙年初开始翻修,大门紧闭,只开了一侧门,供工匠进出。李慢慢便占了大门,在高檐下支了个画摊,日晒不得,雨淋不得。闲暇的时候,靠靠墙,逗逗虫,喂喂鸟,发发呆,望望天,看看云,折折花,一天就好过去了,甚合他慢惰的性子。有了生意就坑上一笔,一幅画三两银子起,别嫌贵还不打折,反正来求画的不是当地乡绅便是阔太,根本不在乎这三瓜两仔。人都有两种**:一种和别人一样,一种是和别人不一样。前者可以满足你俗的需求,后者可以满足你雅的心态。如何雅?就一句话: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李慢慢的画多好不见得,但贵是出了名的。

    李慢慢的朋友很少很少,郭芒算一个,江山算一个,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尽量不打扰别人。只是,他不打扰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打扰他。

    眼下,李慢慢不仅被打扰了,还被打了。

    江山远远瞧见文庙前围了一大圈人,便感不妙。走近时,竟看到郭芒高立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和一群人中排头的几个精壮汉子面贴着面,怒目而视,各不退让。

    江山在人群**来拱去,终于拱到了郭芒身边,往旁边一瞥,发现李慢慢正坐在画摊旁,斜倚着朱墙,一手捂着脑袋,头上鲜血淋漓,流了半边脸,另一手拿着根树枝在拨弄蚂蚁玩,神情与往常无异,既无痛苦,也无愤怒。

    再看郭芒,举着砂锅大的拳头,和几个身高马大的汉子紧紧对峙,那几人嘴里骂骂咧咧,郭芒却不说话,只等谁先动手,逮住一人便往死里捶,这是他打架一贯的原则。

    江山蹲到李慢慢身边,问道:“怎么回事?”。李慢慢笑道:“不知道呢,刚来了几个人,到画摊前一阵乱翻,看到几张扶桑画风的luo女画,便想强取,我不许,被一人骂了句‘扶桑奸细’,然后拿出一锁头当面一下,就这样了呗。正好老郭溜达经过此地,举拳还未打,就被一众人围了起来”。

    李慢慢笑地时候,血又流了下来,江山赶忙在画摊中一顿乱翻,找了一块干净的薄画布,给李慢慢简单包扎了一下。江山手法娴熟,瞬时将他脑袋包成了一个完美的粽子。

    林少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走到郭芒身边,笑道:“为何每次见你都在打架,就这么喜欢吗?”,郭芒目不斜视,口中嘿笑:“不是老子喜欢打架,是有很多人欠揍”。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阵哗然,骂道:“妈的,谁欠揍呢,我看你作死吧”、“打死他,打死他”、“废什么话啊,干他”...喊地风声鹤唳,面对郭芒一脸蛮横的姿态,敢动手的暂时一个也没有。

    郭芒豪笑一声,一肘子抵住往前拥的人流,喝道:“小崽子们,趁机闹事是吗?来,你们谁想动手的站出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又低声对林少道:“你平时不挺能吹牛逼的吗?快来吹几句显显威风啊”。

    林少点点头,轻咳一声,也学着郭芒朝众人喝道:“不要怪我太坦白!就凭这你们这几个滥番薯,臭鸟蛋,想跟我们打架,未免太过儿戏吧”。

    郭芒暗挑拇指:吹地好。眼下来了两个人,足足四个男人,胆气立马也壮了起来。当然,他心底是这样盘算的:林少算一个,李慢慢一个,江山半个,自己一个半,正好四个。

    在林少满点技能的士气鼓舞秘笈加持下,郭芒胆气横秋,一指最前面的光头汉子:“跟我郭芒拼,你有那个实力吗?”,那光头汉子看到郭芒一脸凶悍,又想着这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一犹豫,也自怯了,向后退了几步。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到了不远处,静静地停在那儿。车内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咦,这角落还有一方棋局,倒正是个机会。老谋兄,你去落一字试试”,另一人沉吟少顷,笑道:“四个人,就以黑子来一招四劫连环吧”。不一会,车上下了两人,偷偷潜入人群中,谁也未曾留意。

第三十九章 提笔欲画少年时

    郭芒一发威,光头汉子一犹豫,拥在最前面的几个精壮汉子其中一人低声道:“强哥,这撤吧,又没油水捞,跟个混人起什么劲?我听说大力哥带了一帮兄弟把周凤祥抢了,个个大捞了一笔,咱也找这好事去呗”,光头强哥一听,立马骂道:“妈的,你不说这画画的有钱啊,翻了半天,一两银子都没有,害老子在这抢luo女画”,准备放句狠话便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突然人群突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我认识这厮,郭芒,四年前曾杀过人,是个杀人犯,竟然逍遥法外,还在此扬言殴打无辜百姓,真乃法外狂徒”。

    光头楞了:我操,杀人犯?暗中打了个尿颤,又悄悄退了几步,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林少也楞了:郭芒杀过人?不会吧...

    郭芒浑身一冷,仿佛一个伤疤,突然被人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站在那儿,面如死灰,砂锅大的拳头捏地咯吱直响,杀气凛然。眼中血丝暴起,直欲滴出血来,甚是吓人。

    江山突地一个激灵,冲了过来,狠狠将他外后推去,口中哀求道:“郭芒,不能当众打架,你有‘天赦令’在身,万一犯事,原罪而罚”。

    “天赦令?”林少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了:丹书铁券和天赦令,就是民间所传闻的免死金牌。只是前者为官赐,后者为密赐。便以山河居和帝室之间错综复杂、暧昧不清的关系,宁老大有一枚,容随斋有一枚,苏写意都未有之,郭芒竟然身怀天赦令,简直匪夷所思。

    见江山冲出来,那人又冷笑一声:“这个书生,曾在衙门当过差,必然是他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把郭芒捞了出来。朗朗乾坤,杀人者竟然逍遥法外,而且就在我们身边,真是细思恐极啊”。众人顿时炸开了锅,沸反盈天。也难怪,若真如此,此间官场黑幕也太过骇人听闻,莫说这小小古城,就是放在帝都,也要掀起一股风浪。

    江山冷汗流了下来,林少眉头也皱了起来。

    人群又传出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画画的家伙,用的是弥夜国工笔,画摊上还有扶桑国画风的画像,听说他家还养了一条狗,是贪狼国的品种,这种人,崇他媚外,真乃古城败类”

    林少在人群中一扫,发现说话之人原来是先前在馄饨店中坐在他身边的高瘦汉子。那高瘦汉子在人群又指着林少道:“还有这小白脸,身上穿的白衣是汉唐国最贵的服饰品牌之一瓣旎鹿,一件足足十两银子”

    林少无奈笑道:“兄台,眼光不错啊。但我自己赚钱买一件衣服穿,不犯法吧”,一只手紧紧按住郭芒的胳膊,却觉得一股吞鲸巨力从虎口传入,震地林少差点握持不住。

    那高瘦汉子哼道:“你穿这么贵的衣服,想过山村里贫苦的孩子吗?想过路边可怜的乞丐吗?你给他们捐过钱吗?”

    林少傻眼了,呐呐道:“大哥,这...这...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高瘦汉子不理林少,振臂一呼,发出正义的呼喊:“乡亲们,眼前这四人,一个是杀人犯,一个黑官僚,一个是媚外狗,一个是黑心肠,臭味相投,还在这大言不惭要殴打我等,难道此间就没有热血男儿了吗?”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众人齐声怒喝起来,声势震天。

    江山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低声问道:“林少,怎么办?”,林少苦笑道:“这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我都快得颈椎病了。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林少确实很无奈,无奈,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却无法反咬一口时的感觉。林少反问道:“书呆子,你不是一肚子大道理,去说服他们啊”,江山也摇头苦笑:“你觉得,我能叫醒装睡的人吗?”。李慢慢在后面慢腾腾接了句:“那就别呐喊了,这穹顶铁屋挺好。一个不愿醒来的人,任你喊破喉咙,也是没用的。”

    人群中不知道谁丢了一枚臭鸡蛋过来,正砸在李慢慢脸上,蛋液四溅,沾了一脸,和鲜血混成了一团,李慢慢随手把蛋液拭了一把,轻笑道:“这年头,不仅有人随身带着锁头,还有人带鸡蛋,真是有趣”,又看看衣上黄色的蛋液和红色的鲜血拌在一起,喃喃自语:“红色加黄色的话,可以调成橙色,也可以调成褐色。橙色用来画蜘蛛蟹或者金斑蝶,倒是不错;褐色可以画狐狸或盔甲虫,也自妙极”。

    有人先动了手,余众飞蓬随风,但又怯了郭芒杀人犯的“威名”,不敢上前。想起远程攻击是个极好的选择,便有鸡蛋的丢鸡蛋,有萝卜的丢萝卜,有青菜的丢青菜,甚至五彩斑斓的暗器中飞出几块臭豆腐,也真是下了血本。手中无物的纷纷从草丛中捡了石头、砖块,或者干脆和起一把将干未干的泥巴,团成一团,劈头盖脸,向四人砸了过去。

    饶是林少纵横江湖,也从未见过如此色味俱全、软硬相兼的暗器,眼前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还要热闹几分。一手推了把江山,江山吃力一滚,趴在了两人身后,被遮了起来。另一手紧紧地死按住郭芒的胳膊,心中暗自骇然:自己已恢复三成的功力,此刻全力施展,竟隐隐控制不住郭芒暴走的态势。干脆连护体真气也卸了去,所有内力贯注于指尖,青玉之色遍布手掌,脸上微显红润,才勉强压住了郭芒,自己却也动弹不得。

    正赶上孟千年带着两三个衙役四处平事,看到此声势浩大的场面,挤半天没挤进去,只得在外面大声喝喊:“里面的人听着:交出臭豆腐蛋,释放人质,这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喊了半天,没人鸟他,还被骂了几句“狗腿子”,又被拿葱的大婶抽了几葱,众怒难犯,也一筹莫展。

    两人就站在那儿,林少温暖的手掌努力压着郭芒内心的杀意,任由飞来的各种神奇暗器砸了一身,林少清秀的脸上沾满了泥巴、尘灰,头发上挂满了蛋液、菜汁,潇洒的江湖美少年瞬间变成了路边的乞儿,但那股雅逸的气度却是任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也消不尽、夺不去,浊世之中,我自一袭白衣,剑歌纯钧天元起,人心魍魉尽为墟。

    郭芒不动,林少不动。

    江山在地上匍匐了几下,握着一块撑起的画布,站起身子,遮在三人面前,好歹挡了几块臭豆腐、烂泥巴下来。李慢慢坐在三人后面,斜倚着墙,前面摊子上有几块画布遮着,倒是免了一些风雨。反来了闲情逸致,随手拿起一支笔、一张纸,点点唰唰,只绘了几笔,竟发现墨汁已尽,转眼看了下眉如墨画、陌上如玉的林少,掷笔笑吟道:“提笔欲画少年时,但见墨汁穷。巧哉,妙哉”。

    林少面含着一点微笑,心中却几乎哭出声来:我擦,这脸上什么玩意,这头发上一坨又是什么鬼?那丢泥巴的小王八蛋,我认得你,胖虎是吧,你丫等着;那位貌似耕地为生的大叔,你扔点萝卜青菜也就算了,这秤砣很贵的,咦,鼻子怎么流血了;喂,还有那拿葱的大婶,一把年纪了,你玩什么火啊,何必呢?何必苦?哎哟,真丢啊...嘿,辛亏本少侠衣服防水、防火、防尘三防,瓣旎鹿,牌子的...哎,若小容容看到今时的自己,恐怕能笑到生活不能自理。脑补了一下那厮小人得志的场景,林少恨不得使出那招禁术,把在场之人统统干掉,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三声,切腹自尽。

    好在这时,突觉得郭芒手臂擎天撼地之力陡然一散,似凭空消逝一般。这种功法又大出林少意料:寻常习武之人,无论外力还内力,力可猛出,绝不可速收,否则力道回震,必受内伤。再看郭芒,浑然无事,眼神明澈,似从心魔中清醒过来。

    郭芒四下瞅瞅,突粗声问了句:“喂,你拉着老子不让老子跑几个意思?”,林少差点一口热血喷将出来,心中狠骂了句:“操你大爷”。清醒的郭芒身形四晃,闪过一根迎面砸来的粗壮象牙蚌,眼都直了:这他妈连海鲜都出来了,还敢不敢再夸张点?

    林少也火了,怒气值满槽,拳头挥起,面对百十来人,毫无惧色。一咬牙,一跺脚,喊了声:“撤”。扯起一块画布挡在身前,顺着墙根,一马当先,绝尘而去。“我操,等等我”郭芒一脚踹向石狮,竟把石狮踹地往前晃了几尺,众人吃惊后退,一阵混乱。江山扶着李慢慢,连同郭芒,撒起脚丫狂奔而去。

    远处,马车中三人也被林跑跑精湛的跑路技术惊呆了,半晌,阿年才嗤笑一声:“跑都跑地那么帅,我他妈服了”,老谋子皱眉道:“善忍者,动于九天之上。此子绝不简单”,阿年冷哼:“有善人在,任谁来此,也翻不了天”,老谋子笑道:“我倒不担心他。只是这场面越闹越激烈,我这心中有点没底。善人,何时收场?”善人深咳一声,一口痰吐出车外:“不急,雪中送炭,得等人快冻死的时候,胡大人身宽体胖,让他再扛一会”,马车掉了一头,向古城广庭方向驶去。

第四十章 六尺巷

    林少等四人连滚带爬,跑过五六条巷子,终于在一空地停了下来,个个累地跟孙子一样,靠墙弯腰,喘着粗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抬头环顾,只见对方脸上不是鸡蛋汁就是菜叶子,李慢慢头包扎地像个粽子,林少鼻子破了直流血,江山乌眼青,郭芒嘴唇肿地像两根香肠,四人楞了一下,突然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哟,这不是纵横江湖的林少侠吗?鼻子是上火了吗?”

    “嘿,这不是狗胆包天的郭宗师吗?嘴巴被马蜂蜇了?”

    “嘻,这不是才高八斗的江秀才吗?眼睛看书看多了?”

    “嚯,这不是雅志高量的李大师吗?头上粽子美如画!”

    几人一番互黑,瞅着对方的熊样,又笑地惨绝人寰。

    郭芒手搭着林少肩膀,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这货...这货绝了,老子看他一挥拳头,以为要开干,结果喊了一句‘撤’,直接开溜,笑...死爹了”。

    林少卷起郭芒的衣角,往鼻子上一顿抹,口中骂道:“你大爷,没看到后面折凳、猪肉刀都掏出了吗?要不是本少侠英明神武,带你装逼带你飞,到时候当头一折凳,尾龙骨再砍上几刀,断了两条筋,压住三叉神经,连牙都能窜出来。看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李慢慢摇摇头:“你说你俩挺大个子整天晃悠晃悠的,咋让人打成这样呢?尤其林少你,还整身白衣,这白衣是随便穿的吗?装啥江湖人啊。还有郭芒你,不是成天打打杀杀,号称古城地区著名狠人吗?几下让人干懵了,我都不稀地说”。

    林少、郭芒、江山同时转头喝道:“咦,你不是口吃吗?”

    李慢慢慢慢地慢慢地道:“说...话...慢...和...口...吃...是...两...个...概...念...,一...群...白...痴”。

    四人就地坐了一会,站起身,林少问道:“现在去哪儿?”

    “去我家吧”李慢慢当先而走:“我家稍大些,被人追上门也没事”

    “这是什么个逻辑?”林少摸摸鼻子。

    李慢慢淡然道:“他们可能会迷路”,突如其来的装逼让林少措手不及,心中不服,随即装作司空见惯的样子:“理解理解。我以前从十来亩的卧室醒来,去西阁出恭也常常迷路,呵呵”。

    棋逢对手,一人一语,最强逼王争霸赛就此拉开帷幕,场面一度失控。郭芒把江山隔在最后面,让他远离装逼现场,口中循循劝导:“这两货日后都是被打死的命,你千万莫学”。

    江山点点头,口中却羡慕道:“但你不觉得他们这样说话超有范儿吗?”

    郭芒骂道:“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高富帅,高富帅,李慢慢占一样,林少占一样,老子可是占了两样。”。

    江山弱弱问道:“那我呢?”

    郭芒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兄弟不哭,站直了撸”

    “撸是什么意思哈?”

    “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

    几人绕小路而行,四下颇为安静。

    突见有庭,庭中有石。石后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巷,巷欲深。

    青砖黛瓦,卵石铺砌,一条笔直而幽邃的巷子落在了脚下,光影流转,古蕴流淌。青灰色的墙外,绿荫如盖,白鸟忘机。

    巷宽六尺,仅容两人并行。人行巷中,拂袖古意落,振衣商风悲。一如罗生堂下,离骚万年;又似双溪涧边,千秋一月。

    林少心中惊奇:所谓灵物有神,灵器有道,一隅小巷,平凡古朴,从容若定,却厚重如史。不禁开口问道:“此巷何名?”。

    江山脸上挂着淡淡的骄傲和温雅的微笑,肃然道:“六尺巷,古城风骨所在”

    林少点头:“名为六尺,典出何故?”

    江山道:“此地本无巷。数百年之前,古城张、吴两大家族邻里为宅,吴家建房之时无意占了张家一块地,张家不服,双方发生了纠纷,互不相让。吴家显赫,张家风流更甚,父子双宰相,一门六翰林,那时古城乃有‘相城’之称。张家有理有势,岂能吃了这闷亏,便写信给了在京城的张老宰相,希望有所决断。老宰相得知后,在家书上批诗四句: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山河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泰始皇。张家人接到书信后,深感愧疚,便毫不迟疑地让出了三尺地基。吴家见状,觉得张家有权有势,却不仗势欺人,被“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所感动,于是也效仿张家向后退让了三尺地基。各让三尺,始成此巷。巷宽六尺,人宽百年”。

    林少闻言不仅叹道:“让他三尺又何妨!让他三尺又何妨!老宰相好气魄啊,我辈高山仰止”。突又笑问一声:“山河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泰始皇。此句何解啊?”,江山一愣,觉得以林少的学识不应有此简陋之问,当下道:“三皇治世,五帝分伦,皆是上古传说。泰皇,乃三皇之首,因始定山河之功,又尊泰始皇。所谓封禅泰山,便是效仿泰皇之贤。化用此典,乃意寓人世百年,功过与否,皆是过眼云烟,何必执于一物所困”。林少闻言嘿然,不置与否,心中却暗道:“老宰相身居要位者,果然还是知晓一些机密要闻,不经意间便流露了出来”。

    小巷不长,约三十三、四丈,片刻便走到了尽头。一座汉白玉牌坊当口而立,上刻“礼让”两字,江山高指两字道:“六尺巷,赐予了古城礼让魂,文庙,赋予了古城丹青魄。古城,古城,《周书周祝》有言:天为古。若无魂魄怎呼天,如缺肝胆何做人?”

    走出六尺巷,江山犹自絮絮叨叨讲着大道理。郭芒不耐烦道:“差不多得了,没看到外面都打成一团了,还礼让呢,还丹青呢,还魂魄呢,老子现在还吓地魂飞魄散,别整这没用的,四处瞅着点,被人堵了老子第一个把你礼让出去”

    江山脑袋一搭,顿时萎了,一语不发,连连叹气。几人跟在李慢慢后面,穿街过巷,出了街口,竟是一广庭,广庭宽阔,人头攒动,声语喧嚷。

    江山一哆嗦,问道:“跑这来干什么,菜市口、坊市都在附近,古城最繁华的地方,现在也必然是最乱的地方”

    李慢慢指着旁边正对着广庭的一座小木楼,楼连院落,深深几许,道:“回家啊”。

    郭芒傻眼道:“我操,土豪别野啊”

    江山也楞了:“一环内贵族啊”

    林少差点哭了:“我就吹个牛逼,你玩真的啊”

    李慢慢推门入院,院中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隔断繁华,中隐于市。北墙临街,墙内砌石花栏,栏前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有如临立画中。

    就连眼光一向挑剔的林少观目四望之下,也是频频颔首,暗赞格调横姿,清旷超俗。趴着郭芒肩膀笑问:“喂,穷货,你也能交上这般土豪朋友,真是奇载”,郭芒飞起一脚,林少嘻嘻一笑躲开。李慢慢回头淡然道:“我交朋友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反正都没有我有钱”,一副天经地义纨绔样,让人咬牙切齿。

    再走几步,院连平庭,庭侧有径,直入后院。一座三层楼阁矗立当中,木窗雕花,青松拂檐,比之道德楼,高自不及,精巧匠心之处,又远胜之。看地江山咂舌不已,郭芒是个混人,对典雅之景向来不放心上,抠着鼻子道:“这就是你狗窝?”。

    一语落音,阁楼中跑出一只棕白相间的大狗,直扑到李慢慢身上,伸出舌头便往脸上舔。郭芒吓了一跳:“我操,真是狗窝啊”。李慢慢一个背摔,大狗赖在地上,两只爪子抓着李慢慢衣袖开心嬉闹,李慢慢摸摸它脑袋,轻声道:“可可,出去玩吧”,那狗原地一个翻滚,把粘在毛上的灰尘故意往李慢慢身上蹭了蹭,吐着舌头从庭径往后院去了。

    林少道:“这不是贪狼国的品种,是披雪州的雪犬”,李慢慢点点头:“大约是长地像狼吧,便被人说为贪狼国品种,指鹿为马之事,也不新鲜”。

    几人鱼贯而入,正中堂厅,阔达明亮,高悬“迎客”,低窗连外竹棚,密宝襄盖。右设书房,门列松桧盆景,隐见“藏书”二字,屋中长桌古砚,古铜水注,无一不齐。壁间悬壁瓶,四时插花。至于砚屏、笔格、水滴、古画等玩耍之物,亦是琳琅满目。

    郭芒一屁股坐到黄花梨梳背椅上,往后靠了靠,顿感硬地慌,斜卧在当中,两脚架到面前的红木长案上,方觉舒爽。江山溜达进了书房,小心翼翼四下摸摸,心生羡慕之情。再观三面书架,更添惭愧,相比于自己一屋凌乱,起居皆在其中,犹如瓦釜与黄钟之别。经、子置于一架,史、集置于一架,丝带束之,雅洁清目。江山随手抽起一册,翻上几页,竟发现书页破旧不堪,边角起毛,其间龙飞凤舞,多有批注,心中感叹:与李慢慢相识多年,他平日少言寡语,低调沉闷,只知其妙手丹青,画工了得,却不想亦是通读诗书之人。

    林少也在书房溜了一圈便出去了,漫步厅堂,把玩各类小物件,越看心下越惊讶:这李慢慢品味之高,就是帝都那些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也多有不及,各种奇石怪玉、兰草盆景、古玩旧物,有些连林少也辨识不得。

第四十一章 牵丝戏

    李慢慢沏了一壶茶进来,见林少正赏着一盆松柏树桩曲干盆栽,笑道:“这盆景虽是汉唐国传统艺术,却在扶桑国发扬光大,像曲干、卧干、连根、附石这些品类,反是扶桑国的技法更为突出”,林少道:“倒不奇怪,所谓盆栽,乃是穷人版的园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汉唐国地大物博,江南州多有富家园林,大凡艺术之事以园林为疆,修筑起来大气磅礴;而扶桑国地寡人密,风雅之事困于弹丸,便倾情于一盆之中,多加琢磨,自有建树”。李慢慢一手轻轻抚过松柏曲干,道:“好好的一颗山间雅物,却置于小小一盆之中,修以曲卧,不得本来面目,实在可惜”。

    林少心中一动,偷瞧了李慢慢一眼,正欲说话,郭芒大步走了过来,手中掂着一灰青釉碗状之物,二话不说,拿起李慢慢手中紫砂壶便往碗中倒茶,口中嚷着:“渴死了”。林少静静看着郭芒倒了一满碗,嘻问:“不觉得烫吗?”,郭芒一楞,突觉手中那碗温度骤升,像握了一块烙铁,烫地郭芒随手一丢,啪嗒一声,碗落地上,摔了粉碎。江山在书房中闻声也赶了过来,正见郭芒骂道:“什么破碗,一点也不隔热”。江山扫了一眼那碗碎片,吓了一跳:“薄壁龙泉双鱼笔洗?”,郭芒甩着手问道:“不是碗吗,那又是什么玩意?”,林少笑道:“是你吃饱状态当猪肉卖十次的玩意”。郭芒算了算,瞪大了眼睛:“我日,这么贵?”,又一把扯过李慢慢:“这么大别野,也从来没请我和书呆子过来奢侈奢侈,是人吗?”,李慢慢白了他一眼:“你们有提过吗?”,郭芒想了想:“哦,那倒是”。突然又忆起一事,顿时怒到:“妈的上次找你借钱,你推说没钱,随手一件就这么贵的破碗,是没钱的样子吗?”,李慢慢道:“钱是钱,东西是东西,我身上银子花完了是实话,你又没说借东西”,郭芒又摸摸脑袋:“哦,好像是这么个理”。

    郭芒摸脑袋的时候,觉得手上黏糊糊的,一看是未干的菜汁,掀起衣服兜住脑袋便擦,一边擦一边问道:“有没有干净衣服,整一件”,李慢慢应了一声,带着三人走进左侧一室。

    室中无他,皆是衣袍冠带、佩玉丝履,或华丽,或简雅,各式各样,依次摆挂。林少翻弄几下,差点吓尿了:自己身上那件瓣旎鹿白袍十两银子一件,在汉唐国已算得上华贵衣饰了,而眼下这屋中,奢靡衣饰像大白菜一样随处可见,什么八宝丽的披风、艾马氏的玉带、卡帝雅的扳指...

    口中弱弱问道:“大哥,这么一屋子家当连同大别野都是卖画挣来的?”,李慢慢揪着下巴,回忆道:“我当年游行神州,远渡扶桑,踏过大漠,集各家之所长,学画初成,摆摊谋生,那一年仅赚了五两银子,但我笔耕不辍,渐有名气,三年之后,辛苦攒下纹银二百两...嗯,然后加上我老爹给我四千八百两,就买了这栋小楼,置了一屋零散”

    “真他妈励志!”林少由衷赞道。

    说话之间,郭芒挑了一件古铜色的直裰,罩在身上,直裰以素布为之,对襟大袖,与道袍有几分相似,郭芒体格健壮,喜穿宽松衣服。林少捡了件普通点的白色衫,衫修身,更添几分俊逸。李慢慢一屋子华贵的衣裳,却还是选了件与身上所穿一模一样的灰袍。江山性子寡淡,但又不似李慢慢那般沉闷,找了半天,才在角落看到一件青色简服,十分欢喜,换了一身。

    四人又各自梳洗了一番,顿觉神清气爽。郭芒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的绝世容颜,满意道:“我他妈果然又帅了”,“那是因为你刚才洗头时脑子进水了”林少轻轻搁了一句。

    李慢慢提着茶壶,领着几人直往楼上走,楼上几居睡房,最大一间挂着“鹿眠”二字,当是主人所住。又往上去,踏出木梯口,方方正正,乃是一阁台,上悬“临风阁”。凭栏临风,自是赏景之所。

    临风阁上,夕阳斜照。俯视古城,别有一番景致。李慢慢将紫砂壶搁到茶几上,又取了几只青花瓷杯,自倒而饮。郭芒和江山从未享受过如此风雅之趣,立在栏边,四下观瞧,颇为新奇。

    阁中有一石案,案上经纬纵横,刻就一方棋盘。左右各一盒,对放黑、白子,黑子似乌鸦,白子如鹭鸶,均为玉石所做,色泽莹润明亮。

    李慢慢对林少道:“弈一局?”,林少欣然而应,择了白子一侧缓缓坐下,笑道:“我执白,我帅我先行”。江山素爱围棋,见两人对弈,也坐了过来。

    林少执白先行,指尖拈子,正中落下,天元开局,甚是罕见。江山微微奇怪,李慢慢眉头皱起,黑子出手,少顷,双方便厮杀到了一起,黑白分明,玄机重重,直斗地一旁观战的江山心惊胆战。终于,林少大喝一声:“天地大同,五子连环,赢了”,李慢慢恨恨地一捶石案:“我的天魔大化竟被破了,可恼载”,江山一屁股气坐在地上:“你俩能要点脸吗?先前瞧着就不对劲了”。突听郭芒喊了一声:“过来,过来,有热闹瞧了”。

    几人赶忙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郭芒身边,向下看去。其时夕阳西沉,天色渐暗,闹了一天的古城却未沉静下来,反而更加浮躁。不知在谁的带领下,竟有上千之众聚在广庭之中,有激扬慷慨的学子,有趁火打劫的混混,有啃着西瓜的群众,齐声高喊:“打倒蛮子,还我公道!打倒奸商,抵制胡货”,喊声震天,在古城回荡。

    郭芒笑道:“我们古城有蛮子吗?在这喊地挺起劲”,林少指着江山和李慢慢道:“蛮子没有,活捉奸商两枚”,江山摆摆手:“我是小商,不是奸商”,李慢慢道:“打倒奸商不可怕,打倒智商才可怕”。

    林少眨眨眼:“你们猜,胡大人该如何收场?”,江山一指楼下:“不用猜”。几人顺着江山手指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分开人群,直行到场中一高地。当先一人,身宽体胖,身穿七品官服,正是那胡大人,五爷紧随其后,星目闪动,英气洒然。以五爷的官品,应排在汪典史和黄主薄之后,此举破例,自是为了护得胡大人周全。

    万众之中,林少眼光凝于五爷一身。五爷早间去梧阳城公干,回时未及换装,依旧穿了一身朱玉色的官袍,头戴峨冕,露出光洁的额头,腰间束一条白玉宝带,白带挂玉,鸣玉比洁,神采灼灼。余霞照颜,有如万千光彩激荡,直晃地林少心如猛虎。不经意间饮了一口茶,方知口渴。

    百姓见衙门中来了人,纷拥过来,口号再次喊起。胡大人眯着眼,四平八稳,脸上还挂着和煦的微笑。汪典史凭空喝了几声,无人理睬,急地满头是汗。五爷回头吩咐了一声,片刻,六个衙役抬了一面大鼓过来,其中两人举起粗大的鼓槌,猛击下去,鼓声震耳欲聋,将众人的声音全压了下去。鼓三响,止。肃静牌高高竖起,鸣锣七响。意为七字:“君子不重则不威”。七品之官,与民相交紧密,首重威严,无威则不信。官品高者,锣意又各不相同,如蓝大人,官居五品,鸣锣为十一响,意为十一字““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五品官员,上效朝中,下治地方,处事则需温、厉、威、恭、安兼有之。

    鸣锣七响之后,五爷清喝一声:“朝官出行,肃静牌立。诸君禁声,违者杖责”,声音清脆悠远,在广庭回响。三班衙役钢刀出鞘,短枪横立,威风凛凛,在场起哄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胡大人不紧不慢踏上前来,笑容满面,阔声道:“诸位乡民,聚于此地,所为何事啊?”,在场之人此时哪敢多言,暗中后退,就此散了百来人,只有学子一腔热血,初生牛犊不怕虎,其中一人高声反问道:“异族走狗杀我院先生之事,胡大人可曾明察?”,胡大人微笑道:“早间派汪典史去往梧阳城刑部分府司确证,然手续繁杂,需候上些时日,方有定断”。百姓闻言一阵骚动,不甚信服。

    胡大人又一摆手道:“唉,此事迟早水落石出,何须急于一时。倒是我见诸君爱国之心轰动古城,特来探视一番,闻听口号‘打倒蛮子,打倒奸商’,果都是大好男儿,让人敬佩啊”,众人不想胡大人竟有如此一说,皆又哗然,激动大喊:“打倒蛮子,还我公道!打倒奸商,抵制胡货”,喊声直透云霄。

    胡大人喝了一声:“好!”,双手下压,场中鸦雀无声。胡大人又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奸商已被抢地差不多了,诸位何时上阵杀杀蛮子呀?”,众人一愣,交头接耳,不知何意。却听胡大人冷然一喝:“来人”。只见火把亮动,几队人马突然从广庭四侧同时拥了进来,约有百来人,高头大马,铜盔亮刀,杀气腾腾,几人守住一道,将广庭所有出入口尽皆封死。

    有人一眼认出这百来之众竟非是官差,乃是军队兵将,顿倒吸了一口冷气,打了个冷战。胡大人指着当先的一位黑脸军官,笑道:“各位真是好运气啊。这位乃是募兵司杜将军,受朝廷擢用前来梧阳郡募兵。嘿,巧了,杜将军与汪典史在路上相遇,闻听我古城上千热血男儿众志成城,意欲上阵杀敌,却报国无门。当即调转马头,赶来此地。好,请杜将军”。黑脸军官虎目四顾,声出如雷:“我叫杜雷嗣,乃是募兵司从五品郎将。十几天前,边线一场好战,我军五万将士与贪狼国三万精锐相遇,激战一天,肝髓流野,杀了个同归于尽,双方八万军兵生还者不过千百来人。眼下军中兵源将缺,本将受朝廷委任,前来募兵,此乃差务,不得儿戏!违者以军法处之!”,又暴喝一声:“高帮,高校尉”,身旁闪出一年轻精干的军官,回报:“末将在”,杜雷嗣冷声吩咐到:“清点人数,登记名册。发放兵器,即日启程,前往边线”。

    众人不过随便喊上几句口号,聊表廉价的爱国之心,怎料突然来了一支募兵军队。再闻得“肝髓流野...八万军兵生还者不过千百来人”,各自脑补了一下惨烈的战争景况,吓地个个面无人色,有胆小者更是浑身哆嗦起来。眼见高校尉领着几个兵丁,手捧名册,便往人群中走。广庭路口皆被把守,想退已然无路。不仅起哄的百姓,连同先前热血沸腾的学子儿郎也是急张拘诸、神色仓皇。

    终于,人群中有位学子壮着胆子喊了句:“胡大人”,胡大人眯眼看去,笑容满面道:“哦,这位贤生,有何话说?”,那位学子咽了口吐沫,镇定心神,道:“我...我等乃是汉唐学子,当...当以学业为重,报效朝廷之事,日...日后学术有成,方得施展”,胡大人转视四周,问道:“各位学子,尔等亦是此意?”,众学子闻听,如同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不住点头,争先恐后喊道:“正是此意,正是此意”,胡大人沉吟片刻,点点头:“如此也罢,众学子,请到一旁”。学子们面露狂喜,如获大赦,自觉聚起到一侧,整齐而列。

    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一旁幸福地看热闹,而是你不幸成了那个当事人。这是人性,并非落井下石的残忍,而是喜欢看着石头如何落入井中的冷漠。

    学子们变成了看热闹的人,余者变成了当事人。这种心情最是复杂,好比大家一起被拉去砍头,本来是绝望中心死如灰,突然来了一道圣旨,特赦了当中几人,余众那种不甘、挣扎、惶恐、愤怒比一刀砍了自己还甚。

    果然,剩余的百姓不干了,纷纷指着聚在一起的学子们喝道:“凭什么他们可以不去,我们上有老,下有老,一家子人要养活,为何要去战场白白送死”、“对,他们不去,我们也不去”...万夫所指,学子中有人面红耳赤,有人一脸不屑,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反唇相讥。胡大人笑而不语,任凭众人发泄一通,才挥挥手,鼓声再起,场中顿又静了下来。

    胡大人清清嗓子,声音浑厚:“看来诸位乡民各有琐事,各有家事,一时也无法报效朝廷?”,有人沉默,有人争辩道:“要去一起去”,有人干脆摊坐在地上:“不去,不去”...

    “好,好”胡大人依旧笑容满面:“汪典史此去梧阳城,置了些许物资,以度地动之难。本来一时无法运回,亏得巧遇杜将军,将军古道热肠,顺带将物资运回了古城。如此还有第二个选择:各位且回家中,等待物资有序发放。照应好全家老小,日后再议报效之事,如此可好啊?”

    这完全是一道送分题,众人闻听简直前一刻杀头后一刻升官的感觉,差点哭出声来,疯喊道:“我们选二”、“我们二”、“我二”...

    郭芒在临风阁中笑道:“是够二的,一群二货”

    江山遥指杜雷嗣道:“此人应不是募兵司官员,汉唐国向来文官募兵,武官领兵,如非紧急之态,万不会破此先例。”

    林少奇道:“那他会是谁?半路冒出来和胡大人唱这出好戏”

    李慢慢在一旁轻轻说了句:“梧阳城守备军将”

    江山闻言仔细看去,豁然开朗,点头道:“高马、短刀、铜盔,是守备军的标配。我明白了:胡大人派汪典史和五爷去梧阳城确证凶手身份只是障眼法,或说是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借与蓝大人交好的关系,此举主要目的有二:其一是调度守备军,武力威慑之下,共演一场好戏,若戏演砸,还可**;其二,借道运用物资,以堵万民之口。斗米面前,再放上一台阶,岂有不折腰而下之理”

    林少叹道:“这胡大人真厉害啊,作茧自缚之中,又能层层牵丝,一场大戏,破茧成蝶。”

    李慢慢点头:“绝世官僚”

    郭芒扣着鼻子不屑道:“手段暗含阴狠,不是什么好鸟”

    李慢慢淡然:“权力场,可以犯罪,但不可以犯错”

    这年头,裤裆里有泥巴不可怕,有屎也不可怕,有权的大老爷们可以指着裤裆名正言顺道:“奉旨拉屎”,你敢不服?;没权的可以扯过一面正义的旗帜,把裤裆紧紧遮住,顺便擦一下屁股;两者都没有的话,那就真是一坨屎了。

    林少又不自觉看了李慢慢几眼,他话不多,但看事看人异常通透,这不是久经风浪之后的阅历,而是一种眼界,如同在这临风阁中居高而下的俯瞰,一目了然。

    广庭中聚集的数千人依次退去,胡大人陪着杜雷嗣先行,兵卒从道口撤去,衙役开始指挥进退,少顷,场中众人慢慢而散。

    林少突觉身子贴靠的围栏一震,斜眼悄瞥,只见郭芒一脸冷色,目射寒光,手紧紧握住围栏。顺着郭芒眼光方向看去,正见三人背影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疾去。郭芒手从围栏上松开,紧握,抖动。围栏上,一道深深的抓痕极其触目,在郁沉的天色中,仿欲化成一条蜚龙,划破无尽黑暗的夜空。

第四十二章 酒与醋

    **过后,被折腾了一天的古城进入无尽的空虚和寂寞,还有点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山拉了拉衣服,道:“咱们下去吧,这有点冷”

    林少也道:“还没吃饭呢,走,出去觅食”

    郭芒摇摇头:“现在哪还有店敢开门,找砸呢”

    李慢慢慢腾腾往楼梯口走去:“东厨食材俱全,我去整个古董羹”

    古董羹,民俗又称火锅。诗云:“绿蚁新酷酒,红泥小火炉”,其中红泥小火炉便是指燃在锅下的火炉,后世遂有火锅之谓。

    林少忍不住一阵欢呼,现在有钱人都喜欢闲来做个美食,也是一时风雅之事,想来李慢慢手艺必然不差。几人蹬蹬下楼,行经过道时,林少看到一副字画摆在旁边,手欠,便抽过来一看,巧极了,上面写着“道德,裱”三个字,正是初见李慢慢之时看到的那副画,只是那时并未打开细瞧。林少笑道:“道德楼倒了,你这笔生意也黄了吧?”,李慢慢没回答,而是反问一句:“道德楼真倒了吗?”。

    林少会心一笑,展开画卷。此画远景构图,以学院路为视野而作,近处生香学院大门飞阁流丹,层台累榭之下,更显远处道德楼高耸入云、画栋飞甍,再远处龙眠西山隐然秀丽,又衬地道德楼志趣高然、不同流俗。果是丹青妙手匠心之作。

    江山伸过头来看看,道:“我想起来了,这幅画就是在我小店前涉笔而成,好像还用了三四日,花了一番功夫,对吧,李慢慢”

    李慢慢道:“嗯,还喝了你珍藏的雨前茶,所以你记得倒是清楚”

    林少盯着那幅画,一动不动,神情有些木然。郭芒在后面骂道:“丫再堵着道一脚踹下去啊”,林少默默卷起画,塞回原处,迈腿下楼。

    几人回到迎客厅中,李慢慢点了三叉烛台灯,亮了几盏,映地满屋透亮,又举了一盏豆灯,出了院子,到东厨捣鼓去了,江山收拾了一张桌子,也去东厨拿些碗碟筷勺过来。

    郭芒闲着没事,东瞅瞅,西摸摸,提起一把架子上的黑色铁刀,挥舞了几下,摇摇头:“不咋地,还没我那砍柴刀用着顺手”,随手又拿起一块通透如水的翡翠,握在手中把玩几下,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料子,不拿去车珠子可惜了”。

    若是往日,林少必然过去与郭芒逗趣一番,此刻却只觉烦心倦目,有如禅絮沾泥,神思不安。遂走到院中,踱步沉思。夜色苍茫,庭院虫鸣,偶有宿鸟飞过,发出嘶嘶怪。突闻犬吠之声响起,林少顺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棵偻背老松之下,可可正追着几只萤火虫绕来绕去。那老松合抱之围,顶垂一干,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萤火虫围着老松飞来飞去,可可兴奋地追来追去,不知道是虫逗狗乐,还是狗逗虫玩。

    玩了一会,可可突然停了下来,缓缓绕树而行。林少走过去,正欲摸它头时,可可一转身,惊地跑远了。身后一人笑道:“你看,狗都嫌”,这破嘴,除了郭芒还有谁?郭芒哼着小调,几步走到近前,靠着老松,问:“看你浑浑噩噩的,不是今天被砸傻了吧?”

    林少指指自己鼻子:“你还有脸说,都他妈快毁容了”

    郭芒嘻道:“听书呆子讲,你最会耍流氓,如何被流氓打了?”

    林少也嘻道:“别乱说,那是爱国志士”

    郭芒嘿嘿一笑:“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没毛病啊”

    林少斜了郭芒一眼:“你思想觉悟有问题,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郭芒突然问了一句,眼神灼然。

    “你见过坏人穿白衣吗?”林少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你最好是个好人”郭芒悠然道:“不然,我会伤心地一拳头砸断你鼻梁”

    林少摸摸鼻子,笑道:“你那拳法不够看。拿叶老鬼的话,也就能斗个蝈蝈玩”

    “嗯,我不擅长拳法”郭芒倒没否认

    “但你刀法貌似不错”

    “还行”

    “啥时候亮出来瞅瞅,我有点兴趣”

    “我从不向朋友亮刀”郭芒肃然:“我的刀只拿来杀人”

    “所以”林少淡然看着郭芒:“你就杀了人?”

    郭芒沉默。半晌,抬起头,迎着林少目光,声音低缓:“我没杀人,至少目前没有”

    林少眨眨眼:“哦,那你决定杀人的时候可以叫上我一起,埋尸体我有心得”

    “单嫖、双赌、悄杀人”郭芒咧嘴一笑:“嫖和杀人我自己搞定”

    林少叹了一声:“那好吧”,忽又轻声道:“不过,千万不要让我替你收尸,这个,我不会”

    郭芒仰天大笑,粗犷而又桀骜,却不答话。

    林少撇撇嘴:“连笑声都会吹牛逼”

    李慢慢端着两个盘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别笑了,吓着我家可可了。开饭!”

    一听开饭了,林少和郭芒两人争先恐后,蹿地比可可还快,几步就跨进了大厅。桌上碗筷俱齐,连调料江山都已拌好,蒜蓉、酱油、辣椒,合在一起,勾出诱人的食欲。当中大铜锅支起,明亮的小火在炉中跳动。当中一弧,隔断铜锅。恰似太极,一阴一阳。阴者清淡,汤底乳白;阳者火辣,红油翻滚。汤底冒着热气,浓烈的香味氤氲散开。桌间摆放着各类菜品,荤少素多。荤者仅牛羊红肉,品虽少,量极足。素者如白菜、茼蒿、山药、香菇、豆腐,小碟搁置,一应俱全。

    李慢慢最慢,江山腼腆,食王争霸就在林少和郭芒之间迅速展开,有诗为证:

    一个是古城奇葩,一个是江湖少侠。若说没奇缘,吃瓜时半空落下;若说有奇缘,如何总想砍死他?一个手拿筷叉,一个嘴都不擦。一个是倚天捞,一个是屠龙夹。想锅中能有多少美食儿,怎经得穷胸和极饿,铁齿铜牙。

    这两人真是铁齿铜牙,冷热酸甜,想吃就吃。但风格又自不同,郭芒是倚天捞,捞了满满一大碗,一边捞一边嘀咕:“快到碗里来”,拼劲十足,这叫竞技食用男;林少是屠龙夹,夹完就直接往嘴里送,吃地浑身冒汗,这叫暖男。江山在两人筷影飞舞之间不时扫上几块肉,闷声闷气也吃了个畅快,这叫闷扫男;李慢慢还在慢慢擦碗,等他开整估计也就剩点残羹冷炙了,这叫剩男。

    李慢慢擦完碗,从桌下拎了一壶酒,拍开封口,问道:“谁饮?自取”,给自己倒了一碗。递给林少,林少接过来看了看。江山一旁介绍道:“这是古城老酒,香气淡雅、口感醇厚。贮于地库泥坛中封口,经三至五年,自然老熟。酒体清澈透明、幽雅醇厚、尾净、色微黄”。林少笑道:“听着不错,可惜我酒量不行”,取了新碗,倒了一半。江山酒量更差,沾酒就醉,醉完就睡,便也只倒了半碗。郭芒大笑几声,从江山手中抢过酒壶,鄙视道:“读书不喝酒,必然长得丑;江湖不买醉,妞都没得睡”,说完,斟了满满一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确有几分豪情。

    李慢慢举碗,对林少道:“你是客人,先敬你”

    对了一碗,林少笑笑:“我不是客人,我是郭芒和江山的朋友”

    “哦,朋友”李慢慢深饮一口,问道:“我有酒,朋友有故事吗?”

    “有”林少也深饮一口,摸摸鼻子:“来这是故事,认识你们是事故”

    江山和郭芒手中筷子一顿,低下头吃菜,默然不语。来这是必然,相识是偶然。他毕竟还是承认了。

    “但你是穿白衣来的,对吗?”郭芒突然问道。

    “答对,敬你”林少笑了,很释怀。

    江山突也笑了:“今晚,我们可以谈点别的故事”

    “譬如女人吗?”郭芒大笑。

    “答对!”三人同时抚掌。

    无论是食用男、暖男、闷扫男还是剩男,谈到女人时,都变成了直男和色男。围炉聚炊调笑处,百味消融小釜中。有了女人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一壶酒很快见了底。

    郭芒拍着桌子喝道:“老子还有故事,你有酒吗?”

    李慢慢舌头喝大了,说话更慢:“没...有...酒,我敢住...这么...大房子?”,说着话从桌下摇摇晃晃又拎出一壶

    “知道你房子大,别他妈显摆了”

    “耶!不能...显摆咋地?我在..帝都房子比这还...大,也是...一环内贵...族”

    “净扯犊子,帝都一环内是皇宫,你要上天啊?”

    “就是,房子大管个屁,金屋藏娇有木有?木有就闭嘴”

    “我是...不...行,你们别..看江山这穷酸,他...他娘的...倒有女人缘,我...去他小店门口...画了三天...画,那女捕头...去了...一二三四,哦,对,四趟,一聊就是...半个时辰,我...能...不服吗?”。

    “去有个毛用,狗日的书呆子,你睡没睡过,说句实话”

    “你们这群俗人,我和五爷,一身正气,两小...不对不对,两袖清...也不对不对...两什么来着”

    “两厢...情...愿...吧?”

    “滚啦!我们是一身正气,两手空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唉,唉,书呆子招了诶,瞧他这闷骚的德性”

    “我..知道,他...这...叫...什么...蓝颜...知...什么来着”

    “难言之隐?”

    “蓝颜...知己啦!书呆子...你可得...担心...点,别被人截了胡,蓝颜...加点...绿,可就..黄了。我是专业...画师,对...调色...绝对一流,相信...我,没...戳的”

    “我说老郭老李,你们调戏个书呆子有劲吗?”

    “唉,小林子,你丫才喝三碗,我们喝七碗了,你叽歪个毛啊”

    “擦,不就喝酒嘛,冲着我来,我陪你们喝”

    “冲你来?女捕头喜欢的又不是你,你起个什么劲”

    “少废话,不喝滚”

    “怕你啊,来,老李,一起整死他”

    “慢...慢点整,光...顾着...喝,变成...你们...吃火锅,老子吃火锅...底料了”

    一碗接着一碗,三人怼了起来。林少不爱喝酒,酒量也不行,但今晚不知为何,就是想干,就是想整,就是想喝,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的感觉,实在妙极,妙到不知想把刚吃下去的菜吐出来,还是把一呛子肺腑吐出来,但终究都忍住了。

    古先生曾说过: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气氛上来了,酒便下去了。林少一瞪眼,还未说话,李慢慢又拎了一壶上来,晃了晃,酣笑道:“喝前摇一摇”,又倒了满满一碗。江山眼见几人越喝越嚣张,桌上菜越来越少,挣扎着起了身子,道:“你们喝着,我去东厨再给你们弄几个菜过来烫烫”,说着话歪歪斜斜向外走去。

    林少嘻嘻一笑:“这厮定然偷偷去呕了,我瞅瞅看,回来向你们汇报”,也一展身子,前后脚出了门。

第四十三章 孤灯鬼影

    白日下了一场雨,晚间真切有了寒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冷风一吹,江山觉得身上一麻,起了鸡皮疙瘩,酒顿时醒了几分。庭院漆黑,只闻虫鸣鸟嘶。转入檐廊,廊间吊着一盏小灯,风吹,灯晃。

    孤灯灭,鬼影现。

    灯突然熄灭地刹那,一道红影从合围之粗的偻背老松中悄然滑出,幻如杯蛇鬼车,疾如龙蛇飞动,诡如斗折蛇行,红袖展开,袖中一只洁玉的幽冥鬼手冷飕飕抓向江山。江山只觉头顶风起,抬头迷惘看去,红袖、鬼手已急至面前。发蒙中突然被人扯了一下,不自觉向右闪了两步。两根修长的手指从江山脸边擦过,迎着幽冥鬼手轻轻一弹,静若无声,鬼手缩回袖中,手指垂于掌间。

    黑暗中传来林少一贯不羁的声音:“小姐姐,又见面了”,江山心神顿稳,站在林少身后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亮看去,对面的红影之中,现出一女子身形,博衣、宽袖,看不清面貌,站在那里,雾气绕身,恍如隔着一层面纱,似笑非笑。

    “把他交给我,否则这次我不再留手”红衣女子说话了,声如蜂鸣,不似从口中说出,倒像腹语之术。

    林少打了个酒嗝,嬉笑道:“小姐姐你比郭芒还能吹。本少侠在这,谁也带不走书呆子,狐狸精不行,女鬼也不行”,说着话,伸手去勾江山肩膀,不料身子一晃,酒劲上了头,差点滑倒。

    斗转之间,红衣女子手印结出,轻叱一声:“凝物,杀”,江山突觉周边土地一阵异动,蓦地,几道泥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尘土飞扬之中,十几把沙土凝成的刀剑飞舞而出,直袭林少。江山瞪直了眼睛,用力擦了擦,莫不是出现幻觉了?这是什么鬼?妖术?仙术?一时间直骇地头皮发麻,两股战战。

    红衣女子手诀变动,土剑、沙刀横飞斜插,幻成一座遮天大阵,刀剑参杂,走势不定,竟为阵法中最为繁杂的“变阵”,九刀九剑,三虚三实而布,以三才为阵眼,五鬼为诱,七星为攻,八卦为困,瞬间将林少罩在其中。

    林少也一脸见了鬼的惊慌,在刀剑大阵中左躲右闪,还不时踉跄几下,败像毕露,眼看不支。江山大惊失色,心中喊道:“书呆子,冷静!给我冷静!”,闭目舒气,三长一短,吞吐数次,努力镇静下来。回看场中,见那女子手指抖动,大阵变幻之下似也颇为勉力,无暇应付余者。心中稍定,从口袋中掏出火石,打了几下,将灭了灯笼重新点着,借着灯火,目不转睛,细细观望那座刀剑大阵。

    就在这片刻之间,林少已然冷汗淋漓,几把刀剑擦面飞过,险象环生。江山猛喝一声:“林少,先行破去‘天权位’或‘开阳位’,七星攻阵一倒,继而破去‘人位’,五鬼诱阵再去,最后破掉‘地位’,三才阵眼一去,大阵不在话下”。

    林少和红衣女子同时讶然看向江山,心中皆是一震。女子轻叹一声,骤地一挥袖,雾气之中露出一双妙瞳,与江山四目相对,眼光相触的刹那,一抹妖艳之紫划过那女子瞳孔:“窃灵”,江山一楞,竟生出一股相稔之感,继而眼前一黑,四肢僵硬,天地之间宛若一人,无穷无尽,孤渺无际。

    紫瞳窃灵,红瞳控神,花瞳勾舍。世间三大瞳术,形若相似,其径不同,各有妙用。这红衣女子的紫瞳之术显然比涂小白高上不止一筹,一触之下,江山心神来不及丝毫抵抗,即中其术,人如木桩,瞳孔暗淡,定在当场。

    红衣女子窃灵术施展同时,左手指诀一收,陡握成拳:“凝物阵,诛灭”,阵型散开,九刀九剑同时急劈林少,挂起八方风声。身姿一晃,袖中玉手伸出,压向江山颈间。林少眼神犹豫了一下,右手挥出虚天印,便欲拍向女子,心思转动,终究狠狠心不予理会,冲天而起,虚天印轻轻抖出三四下,凝物阵轰然崩塌,十几把沙土刀剑摧枯拉朽般瞬时化作漫天飞尘,弥漫四溢。

    红衣女子却已两指压住了江山颈间要脉,站在当场,冷视林少。江山一个激灵突地清醒过来。紫瞳窃灵与红瞳控神妙用不同,窃灵胜在窃发而动,如寒山夜雨,无声无息,但只能捻指一瞬;控神厉在控驭久制,若掌中握物,随心所欲,却又需机缘相通。江山茫然看着身边的女子,感到颈上冰冷的手指微微下压,如同幽冥鬼手,掐在了阴阳两隔之间,心中不免又害怕起来。

    “我可以带他走了吗?”女子冷哼,欺身近了一步,牢牢制住江山。

    林少瞪着眼睛,满脸醉醺醺地:“不行!酒没喝完哪个孙子敢走?”

    “三声之内,你不退,我杀他”女子手指用力,江山顿时透不过气来,面色惨白。

    林少置若罔闻,笑嘻嘻打着响指:“我替你数,一二三四五,爷去打老虎,老虎不在家....”

    女子眉头皱起,一时分不清林少是否在装疯卖傻,又知他轻功高绝,恐他酒醉之中不管不顾出手抢人,变指为勾,把江山半揽入身前。江山见林少醺酣疏狂,心中又慌惧又无奈,先前被女子指压颈间血脉,差点喘不过气,此时变指为勾,总算松了口气,大口呼吸之下,闻地一股奇怪的香味飘入鼻尖,耳听林少口中哼唧的疯言疯语,心中猛然一抖,抬头向林少看去,林少摇头晃脑之间与江山眼神一碰,意味深长。江山与林少相处数日,心间小有灵犀,稍稍犹豫,一咬牙,突地一曲肘,向身后砸去。

    这种行为在女子眼中当然毫无破坏力,只是她未想到江山居然敢于出手,轻轻一推,将江山手肘托住,下意识一掌便拍向江山背后,突地身子一缓,竟硬生生中途将手掌收回。

    两人一肘、一托、一拍、一收之间,一笺刀光,遽然爆裂开来,划破天地黑暗,劈碎无尽苍穹,斩向了江山,也斩向女子。

    刀色沉然,如玄冰暮冥,雪虐风饕;

    刀芒粲然,如火树银花,星桥铁锁;

    刀声潇然,如独坐幽篁,弹琴长啸;

    刀意凛然,如高峰孤竹,直入云霄;

    刀势飘然,如松间明月,清流见底;

    刀气森然,如千山鸟绝,万径人灭;

    刀法泫然,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只一刀,红袖碎裂,女子飞退。

    上天入地,这是何等的一刀,是魔刀抑或是佛刀?

    刀在郭芒的手中,亦在郭芒的心中。

    “我的刀只用来杀人”

    林少突然觉得郭芒不仅没有吹牛逼,还很低调,低调到那一刀的风情,让人生出几分苍凉,几丝羁愁,几缕怅怀,和一腔的少年癫狂。

    郭芒一刀斩开了江山和女子,女子飞身而起,玉手裸出半截红袖,凌空正欲挥出手诀,郭芒手中黑色铁刀一扬,旋飞出去,将女子又逼退数丈,手诀中断。郭芒急起飞出,当空一抓,刀在手,刀光又起,绕在女子周身的雾气竟被劈散了些许,映着刀光,朦胧隐约,几欲可见。

    女子冷哼一声,手诀收起,身姿轻舞,如云卷云舒般在刀光中缠绕不绝,又如花开花落般在刀光里卷藏不定。躲开一刀,遂彩云追月般欺身而上,脚尖轻点檐廊的木柱,身形迅速转动起来,忽而兜胸一掌,忽而虚点一指。郭芒只觉得周身劲风大作,尽是红衣女子的残影,自己身处其中,抽身不得。

    郭芒以疾攻逼地女子无法施展“妖术”,女子又以卓绝的轻功困住了郭芒,一如林少画地为牢,制住了郭幻城一般。

    郭芒嘿然一笑,刀法再变,周身散发出一股天下我有的杀伐之气,刀气纵横,一往直前,仿佛面前便是一座高山、一座城池,也要将它劈碎一般。每一招都行走于生死之间,每一式都含有杀身成仁的决心,每一刀都蕴有吞炭漆身的杀气。

    巅峰的刀法,疯癫的郭芒。

    林少突然有些心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慌,他又明明知道自己为何心慌。

    江山突然有些心慌,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心慌,他又不敢确定自己为何心慌。

    女子仿佛也微微心慌,身形扭转,游走于刀锋之间,趋避于刀气之外,已隐然萌生退意。郭芒刀法开阖,开时如三月春风,吹醒了沉睡的姹紫嫣红;阖去又如冬季飞雪,盖住了万物的卓越风姿。一记无锋的刀光从夜色中绽放出来,已凝在女子的面前,女子怒哼一声,双掌合于胸前,四指相抚,裸在半截红袖外的一只玉手突呈血红之色,极其妖艳诡异。

    “血神术”林少心中一震:她要孤注一掷,一招分出胜负手了。拳头不由一紧,心头思绪万千。突然,猛听江山惨吼一声,凄厉痛苦,随即倒地不起。场中三人皆是一愣,郭芒稍一分神,气势散乱,刀法便有了一丝缝隙,那女子轻功何等灵动,一晃身子,白驹过隙,踏出檐廊,霎时蹿掠于庭院之间,红影翩翩,终至不见。

第四十四章 朽木术

    郭芒和林少无心理会,抢到江山身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郭芒喝道:“书呆子,书呆子”,江山身子一颤,缓缓苏醒过来,呻吟道:“脚软,摔了一跤”,郭芒一手扣住江山手腕,摸了半天脉象,才放下心来,怒骂道:“摔一下你叫死啊”。

    江山面有愧色:“对不起,我胆子小,刚才太害怕了”,抬头时,正迎上林少的目光,慌忙又低了下来。

    郭芒挥挥手:“算了算了,刚才那妖女好像要狗急跳墙了,妈的,这破刀用着不顺手,真要搏命,鹿死谁手还说不定。老子也后怕的很,何况你一书呆子”。郭芒也会安慰人,江山却好像更愧疚。

    林少一旁抚掌道:“刀法确实不错”

    郭芒抠抠鼻子:“还行吧”,又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妖女藏在树间?”

    林少笑笑:“可可是雪犬,性子柔,玩耍心重,嗅觉灵敏,它不会对着熟悉的老松好奇转圈的,又突地被惊走,我自然心生警惕。你呢,你是如何知晓的?”

    郭芒用抠完鼻子的手又开始剔牙:“我在西山砍了四年柴,劈了四年柴,对每一种树的结构了然于心,我一靠上去,便知那老松有问题。看你目光流动,配合你演一出戏呗。只是,我有些看不透,你演这场戏目的何在?”

    “演一场戏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唉,我只是跟你研究研究,干嘛这么认真”林少嘻嘻一笑,又拍拍江山肩膀:“有些事,需要理由吗?”

    江山勉力一笑:“可能不需要吧”

    郭芒提着黑刀挥了挥:“看你这软脚虾的模样,回去歇着吧。我去厨房弄点菜吧,实在不行,把那大狗炖了,嘿”

    说到狗的时候,几声狗吠从厅中传了出来。

    林少面色变了,脚尖轻点,几个闪落,便跃回了迎客厅中。郭芒也觉情况不对,和江山几步跟着赶将过去。

    火炉亮着,火锅沸着,酒壶散着,一桌子余。可可跳在窗口之上,向外狂吠。

    李慢慢趴在桌上,不知是醉了,还是...

    江山呆立门口,不敢继续想下去。郭芒手中铁刀“啪嗒”落下,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李慢慢,摇了摇,李慢慢努力睁开眼皮,憨笑一声:“别...别闹,点...我颈后...做甚,又麻又...酸的”,郭芒长吁一声,气骂道:“谁他娘点...”,突见林少面沉似水,伸出两指搭上李慢慢手腕,又一把别过他,定神看了看脖子后面,一粒灰色的指印印在颈后,肤色下裂出几道纹路,向周边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郭芒眉毛拧起

    “朽木术”林少神情少有的凝重,说着话,林少轻轻一挥,将郭芒震到门边,一指地上:“拾起那把刀,谁近我身,杀谁”。双掌一合,面如青玉,掌凝一线,缓缓递出,压在李慢慢颈后的指印上。李慢慢顿感一股冰冷之意由头顶灌入全身,先是猛觉一阵清醒,几欲挣扎起身,接着冰冷之意缓缓变得温热,如沉浸在午后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口中迷迷糊糊道:“这...又是整啥呢?”

    “唔,可能是疗伤吧,你别动”江山在一旁轻声道。

    “疗...伤?你们不是想把我弄晕了偷我腰子吧...”随着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嘟囔,李慢慢沉沉睡去。

    林少全神贯注,丹田元凝于一指,猛地一推一压,一阵暮霭水气注入指印之中,李慢慢肤色下裂出的几道纹路渐渐淡去,慢慢回缩,聚于指印,指印反而由灰转黑,极其显目。

    林少收回手掌,站立不语,俯首沉思:“大祭司、巫祝、占星、妙吉祥还是鬼若敖?朽木术竟如此霸道”

    郭芒和江山同时紧张问道:“成了吗?”

    林少点点头,又摇摇头:“释术之人功法太过强横,眼下我只恢复了三成内力,无法尽皆拔插,只能以元之气封住了此术”

    “那怎么办?”江山急急问道。

    “七十二个时辰之内,找出三样东西,我方能救他,否则...”

    “没有否则,哪三样东西?”郭芒紧紧握住刀柄。

    林少沉声道:“凝尾草、沉勾棺菇和沙蜃蚰蜒,以蚰蜒吸吮死气,棺菇渡其生气,凝尾聚成活气,朽木术便可冰消瓦解”

    又忖思低语:“这三件并非多么奇罕之物,六大世家、九尊门派中多植有凝尾草,沙蜃蚰蜒在大漠州流沙域也见过几次,沉勾棺菇生于沉海之棺木上,虽是居奇,亦不算难寻,只是仓促之间...”

    “我知道沙蜃蚰蜒哪有”郭芒竟先有头绪,倒让林少微微意外。

    郭芒接道:“波澜街,盛家,盛小员外,喜养各种奇趣活物。上半年我给他庭院做花圃木活,偶瞧得一体色黄褐又非蜈蚣的百足之虫,好奇打听了一下,方知此物原生于大漠州,又多出没于沙漠蜃楼之中,名为沙蜃蚰蜒”

    林少点点头:“如此说来,应是此虫了”

    江山在一旁道:“我曾游玩西山扶花庵,见有一草,和狗尾草有几分相似,只是尾穗大上许多,夜时,漫天星斗之下,草身根根刺起。若没看走眼的话,那理当就是凝尾草了”

    林少面有喜色:“不错,凝尾草夜时吸天地精华,虽无花朵,然草身绽放,凝聚活气”

    “至于沉勾棺菇...”江山稍稍沉思:“我们只有去天水城鬼市碰碰运气了”

    郭芒一拍掌,喝道:“走,先去扶花庵扯狗尾巴草”

    林少摆摆手:“这事有些蹊跷,不知那女子一行人为何寻上李慢慢,又只伤了他,而非杀或掳。你和江山两人前去取草,我留这儿守护。方才耗了不少内力,也顺势恢复一二”

    江山点头:“此策周全”。郭芒铁刀别在腰间,两人急遽出了庭院,向城西方向直奔而去。

    ........................

    “你来了”,“我来了”。一间屋前,两声人语。

    一个是女子,红衣的女子;另一个,是和尚,年轻的和尚,唇红齿白,身穿无垢衣,绢带束腰围,足登草履,手提木鱼,微微含着笑。

    宿鸟入梦,重云如盖。小黑屋中亮起了一点小灯,透出几丝惨绿。

    “想不到你也来了”女子低叹。

    “我想你了”和尚敲了下木鱼,木鱼声沉,缓缓荡出。

    “哦?”女子淡然。

    “我一向很害羞,你知道的”和尚低下头去,仿佛真的很害羞。

    女子笑了:“妙吉祥,你什么时候改了性子,喜欢起女人来?”

    和尚眨眨眼:“喜欢你并不算改了性子”

    女子面色变了,和尚又笑着一指她衣衫:“你袖子断了,我还以为你是同道中人”

    女子冷哼一声:“你觉得自己很幽默?”

    和尚嘻嘻一笑:“我只是很诙谐”

    笑声渐止,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林间有奔跑的迷鹿掠过,蓦然,回首,抛了个媚眼。

    屋前有慵懒的幽兰浮动,空灵,寂缪,钓一地尘心。

    和尚轻轻捏起一只爬在衣褶上的蚂蚁,放下,站起身来,抖了抖僧袍,悠悠问了句:“方才你为何收手?”

    女子抚着光滑裸露的玉臂,随意道:“那东西是他的,想来若有秘密,也只有他最可能知晓,留着他,还有用”

    “是吗?”和尚眯眼瞧着女子。

    女子不理会,反问道:“你为何又伤了那画画的,他和这事有干系?”

    和尚笑道:“出家人不能杀生,我只能伤他”

    女子皱眉想了想:“你是冲林少去的?”

    和尚点点头:“他要是能直接化解朽木术,其实力就相当可怖了;若是借助死、生、活三气驱之,那亦能印证一点:他对我们相当熟知。这两个结果,我都不想看到”。

    女子冷笑:“那可真遗憾,你想要的结果,却恰恰犯了杀戒”

    和尚一脸悲天悯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女子轻哼:“真会给自己强行加戏。只是,劝你莫入戏太深,反被他人骗了”

    和尚嘿道:“我在眼中就如此不堪么?”,又笑曰:“无妨!人生如戏,只拼演技。你、我、他,不都在演吗?”

    女子一展红衣,欲走,突又回头问道:“还有谁也来了?”

    “占星”

    “他在哪?”

    “不知道”

    “真不知道?”

    “假的”和尚露齿一笑,清秀娇嫩的面容显得尤为纯良,轻声叹道:“他好像踏青楼去了,可惜没带我一起”

    “嗯,应该带你一起去,那儿俊俏小哥多”

    “哎”

    一声叹息,屋中灯熄,人影全无。

第四十五章 百花居士

    江山和郭芒出了院门,约莫已值亥时,朦朦胧胧,不见月色,乌云卷动,风雨又欲起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郭芒久去西山,驾轻就熟,领着江山走小路、过市井,穿城向西前行。两人心中思虑,不觉身乏,少时,便行了七八里路,眼前一带林丘,古藤如臂,柏翠松青,树木森罗而立。

    此处便是龙眠山脉离城最近一山,名为幽碧峰。山势稍矮,却也怪石嵯峨,若飞若走,奇景不绝。

    江山两手扶膝喘了口气,踏上败叶成堆的山路小径。怪鸟悲鸣,响于林杪。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出没万壑烟霞。周边绿草茸茂,足间苍苔斑点。

    山深、林幽、烟霭。又值天气新凉,月晕而风,础润欲雨。江山紧紧了衣袖,低声问道:“此时去,不知那扶花庵是否还迎客?”

    郭芒一拍腰间的铁刀:“他迎,便是客,不迎,老子便是强盗”

    江山慌忙摆手:“你切莫冲动”,又叹道:“哎,若是林少随来,就好了,他心思灵活,遇事总是有法径,又不一味单单拘于文、或武之间,似信手拈来,随性而为,实则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郭芒怒道:“你的意思我不如他了?”

    “好像...有一点吧”江山犹犹豫豫答道。

    郭芒背对这他,哼道:“论智慧跟武功呢,我一直比他高一点点,就是因为多了个你这个累赘,他才会高我一点点。废什么话,跟上”

    江山唯唯诺诺,一路小跑跟上去。又行了约有两里多路,只见一个树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粉墙包裹,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观瞧,但见门上有额,题着“扶花庵”三字,两旁又有一副破旧的对联,曰:“灵台觉树三千座,妙手扶花一世门”。屋檐倾颓,垣墙朽败,再瞧那庵门时,却正掩着,顿皆一喜。

    推门进去,入处一穿堂,迎门供着笑脸弥勒佛,背面,是黑口黑脸的韦陀。郭芒站在韦陀像旁喊了一嗓子:“有人没?”,江山扯了一把没赶急,喝声直透,四野寂静,空山回响。

    脚步声动,渐行渐近,一个不悦的呵斥传了过来:“何人深夜呼闹?”,右厢房走出一人,直行到穿堂口。

    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的居士服,约莫二十七八的年岁,与江山仿佛,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眉宇清秀,玉面朗姿,只是双眼突出,顾盼之间颇为无神,俗称“死鱼眼”。

    江山唯恐郭芒莽撞,踏前一步行了佛礼,口称:“居士请了”,那人见江山礼数周全,谈吐文雅,也自安了心,怫然道:“你等是谁人?为何夜半来此?”。

    江山道:“在下江山,乃是本地的读书人,这是我朋友郭芒,深夜叨扰,见谅”

    居士皱了皱眉:“无论何事,山门乃清净修心之所,岂可喧闹缺了礼数,对神佛不敬也”

    郭芒瞪着牛眼:“我讲话一向很大声,我大声说话又不代表我没礼貌”

    那居士被郭芒吓地退了几步,脸色不善。江山连忙扯了扯郭芒,低声道:“你别说话行不行?”,郭芒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看那韦陀像。

    江山赔笑道:“我兄弟是个粗人,请莫怀心生怨”,那居士不说话,江山又问:“敢问居士如何称呼?”

    居士警惕斜瞥郭芒,口道:“不才姓李,名逸风。亦是书儒之辈,寄情山水,来佛前求个清净。因平素笃爱植养奇花异草,受了一雅号‘百花居士’。江兄深夜拜访扶花庵,究竟何为?”

    江山见这李逸风言辞一片清雅,只是说话时面上几无表情,除了皱眉,就是扯动几下嘴皮,死鱼眼加上面瘫,实难与他俊朗的面容相匹配。却听得他言说“平素笃爱植养奇花异草”,心中一动,忙道:“李居士,实不相瞒。我有一朋友得了怪病,需得‘凝尾草’入方。前昔小可曾游玩扶花庵,似见过此草,因此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深夜赶了过来”

    李逸风道:“如斯,倒情有可原”。

    江山因势乘便,又恭敬道:“闻听李居士情操高治,素爱养些名葩奇卉,不知道那凝尾草是否....?”。

    李逸风点点头,指了指庵后:“正是,那是几年前旧友赠我的雅物,我带到庵中,圈了一地,与其他草卉植在一处”

    江山顺着李逸风手指方向瞧去,估摸着正是那日见到凝尾草的方位,喜出望外,深深鞠了一礼,恳求道:“居士慈怀,请赐予在下几颗,以渡我友之疾”。

    李逸风期期艾艾道:“江兄,你恐怕...来晚了...那草连同一屋子奇玩,都被我输掉了,哎”

    江山心下一凉,忙问:“输给了谁人?”

    李逸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也是庵中的居士,叫觞客子,年初入此地修行的,因喜扶花庵中‘扶花’二字,便自号为‘扶花居士’。那觞客子好生轻狂,见我花草品头论足一番,瞧我屋中奇玩也指手画脚几句,我气他不过,与他行了一次文赌,那日状态不好,大意之下败了半筹。我那一屋子古玩和园地的名葩奇卉皆输给了那厮”

    说完唉声叹气,脸上却微微见红,显然并非“状态不好,输了半筹”。江山无意戳破,只道:“李居士,可否替我引荐一下,我只需三五棵便成,便是重金卖与我,亦可”。

    李逸风面有难色,摇头道:“江兄你有所不知,觞客子其人轻狂,而且似是江湖门派中人,袖底富足,不屑财物。唯独文、雅两字,可入法眼”。

    “倘若真如此...”江山沉吟半晌:“我想与他以文相会,不知可否?”

    所谓以文相会,若是好友之间,为之善语;若是初次相逢,不言“指教”,而称以文相会,乃为挑衅。

    李逸风眼前一亮:“江兄也想与觞客子文赌一次,好赢那凝尾草?”

    江山苦笑道:“间不容发,说不得,只能唐突一次了,轻狂之人必有高傲之心,觞客子应不会拒我千里之外”

    李逸风抚掌自语道:“若有人能赢那厮一次,也着实痛快”,转脸仔细看看江山,问:“江兄可有功名?”

    江山闻言赧然,知他何意:以科举功名考量学识,简单粗暴。当下低语:“在下羞愧,年近而立之龄,却只是秀才之名”

    却不想李逸风点点头:“比我稍胜一筹,确可一试”

    江山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道:“敢问李兄?”

    李逸风一声长叹:“走了十几年华盖运,每次科考都不在状态,眼下还只是个童生,也因此,来庵中拜拜佛,修修心,以求来日一鸣惊人”

    江山心中哭笑不得:你也快三十的人了,还只是个童生,和人行什么文赌,不找虐吗?

    口中只得说个吉利话:“他年若遂凌云志,东风沈醉百花前”,江山心下焦急,信口胡诌,却讨了“百花”两字的巧。李逸风闻言十分畅快,又扯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江兄,你我有缘,一见如故。我便硬着头皮却找一趟那狂生,看他应不应允。如不允,也是妙事,就当他怯了;如应允,那就要看江山兄手段如何了”

    江山道了声“有劳”,李逸风转身去了,步履轻快,神色几分愉悦。

    郭芒回过头来,指着韦陀手中的降魔杵,不屑道:“费那事干嘛,一榔头不就完事了,砸晕了抢草,多简单”。

    江山连拍几下郭芒手指,斥道:“你不信佛可以,别亵渎了。这叫降魔杵,不是什么榔头”

    瞧着郭芒不着溜的模样,生怕他又胡言乱语,或耐不住性子莽撞行事。忙接过话头聊起闲天来:“说起降魔杵,倒有一趣事,不知你注意没有?”

    江山平日言语不多,但谈论起事来身上自有一股气度,郭芒喜欢听他闲扯,林少好像也挺喜欢和他兜搭。

    果然,郭芒来了兴趣,上上下下打量着降魔杵,口问:“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江山笑道:“你往日可曾留意:韦陀菩萨手中降魔杵,有三种持法,第一种是双手合十,降魔杵横在胸前;第二种是一手握杵拄地,另一只手插腰;第三种则是降魔杵扛于肩上,杵尖向上”

    郭芒瞧瞧眼前的韦陀像,正是第一种持法,又回思了下,点点头:“是呢,我往城中大小寺庙送过不少次柴火,韦陀像都在入门处,有印象,确实是站姿不同。书呆子,这有什么讲究吗?”

    江山道:“杵横胸前,表示是中等规模寺庙,云游到此的和尚可以吃住一日;杵尖向上,表示寺庙规模宏大,可以免费吃住三日;握杵拄地,则表示庙小单薄,概不接待过往僧侣。扶花庵规模不大,却以中游自居,必然香火鼎盛,那又定是此地菩萨灵验方会如此,是以,郭芒,你切莫胡乱言语了”

    郭芒听江山绕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劝自己有敬佛之心,勿出莽言,心中佩服他俯拾即是的临场之才,又不免好笑,故意抬杠道:“哪有这么多讲究,庵里面不是住尼姑的吗,怎住了这么些个居士,还都是男的?”

    江山笑道:“僧众供佛为寺,尼姑居住为庵。是有其说,佛教名山严依此规。然小地乡野,以大者为寺,小者为庵,区分不苛。且庵者,主清净也,多建于山林之间,远离世俗。近些年来,又兴起什么隐士之风,入庵修起居士来,好者云起,不少儒生、贵人甚至帝室王孙皆附庸此雅,以为桌前谈资”。

    郭芒嗤道:“城里人可真会玩”

    江山道:“所以呢,这些居士身份个个非同小可,你千万别惹了事,生出祸端”

    郭芒无奈道:“瞧你那怂样,就会见缝插针束缚我。行了行了,先都听你的,你不行,我再上”

    正聊着,李逸风信步走了过来,欢声道:“江兄,那厮答应了”

    江山心中一喜,连忙称谢。李逸风又轻轻扯了下他衣袖,低问:“怎么样,你可有把握教训那厮一番?”

    江山不敢妄语,含糊道:“看状态吧”

    李逸风深以为然:“嗯,对,对,万事看状态”

    嘀咕之间,引着江山和郭芒,走过天井,穿过几排厢房,从大殿侧边一条幽癖的小径插入后园。

    后园连山,一林翠竹,蓊蔚洇润之气昭然若望,又值月晕欲雨之时,淡烟掩映,绛雾氤氲,如临仙境。

    又见花圃数方,各植奇花异草,花畦当中,有一小亭,亭中有案。鸟啼画阁,花压雕栏,于清幽之中显出一缕遒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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