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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随斋     明月斜txt下载     明月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登道德楼有怀

    三叉路口,生香学院居中,向左高雅路,向右君子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林少随着江山左行,走在高雅路间,鹅卵石颠着脚心,古色古香的木围栏沿路而设,雅气扑面而来。

    走不远处,一条曲径通远的长廊直接街面,两人转入长廊,便看到一极其宽阔的前庭连廊而现,目光越过前庭,一座白色似塔的楼宇在阳光下发出沧桑庄重的光影。

    长廊古朴,前庭阔达,楼宇庄严。

    江山指着眼前的景色道:“这里便是道德楼,高二十二丈。是为古城最高建筑,也是人文四景之一。嘿,其实在我看来,古城只有一庙一巷两景,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又把生香学院和道德楼加了进去,硬生生凑了四景,我汉唐国人貌似对四这个数颇有情节,什么都是四大。四大神兽,四大名著、四大发明倒情有可原,四大美人,四大公子,四大奇景之类的着实让人无语”。

    林少笑笑:“你看看自己手指”。江山低头伸手,惑然不解。林少道:“四个手指方便数,剩下一个大拇指翘起来表示赞美,嘿嘿,国人的智慧,你不懂”

    江山哈哈大笑,竖起拇指:“你厉害”

    两人走到前庭广场,正中一座石桥,桥新,长且宽。桥边一口枯井,井水浊而近空。桥下一弯水池,八月流火之季刚过,九月商秋,因是年天暖,半池荷花犹在,白莲亭亭净植,香远益清。

    江山指着四处一一介绍:“古城文庙有座状元桥,这座大石桥乃是新仿,建成不过几年光景。大约新景想压过旧物吧,这座桥叫下马桥,意思是状元来此地也需下马而行”

    林少听得入神,口道:“哦,哦,大桥,下马,嗯,好,好”

    指着桥边那口井,江山又道:“此是洗耳井,想入道德楼,先来此地洗耳,以扫俗气。俗气洗多了,井水也空了,哈。桥下是白莲池,又称碧莲池。平地看上去并无特殊,荷叶、莲花泾渭分明,若登楼俯瞰,绿叶与白莲相接,池中偶有水气升起,迷雾不分,白色莲花入眼反成碧玉色,称为碧莲池倒更贴切。曾有过往才子吟诗云:步摇碧莲一池绿,稍负白洁半边纯”。

    林少自言自语不解道:“不要碧莲咋还绿了,少fu白洁是谁,为何半边纯...”。

    又遍处观望,兴致勃勃,挥手道:“此地果然高雅,弄得小弟诗兴大起,江山你陪我整上一首?”

    江山无奈摊手:“那你先整吧”

    林少咳嗽几声,眼珠转转,一指大石桥又一指井口,朗声吟道:“大桥虽未久,仓井已成空”

    江山本以为林少开玩笑随口说说,两句一入耳,稍一思量,竟是标准的五律仄起不入韵式。遂也来了兴趣,一指池水,笑道:“白莲入归处,碧池落日中”

    林少又一指井口:“扫俗需洗耳,钓诗偏好龙”

    江山心中暗赞了一声,起承转结,这个转最考究一首诗的格局,也往往是整诗的亮点所在,林少这句“扫俗需洗耳,钓诗偏好龙”一扫前两句的不咸不淡,意味大为深长。结句若大刀阔斧点破这种意境,则入了俗,若羞羞答答不点破,又有狗尾续貂之嫌。

    覃思稍瞬,江山指天、指地,指楼、指人,洒然轻吟:“圣楼仰苍穹,路滑俯行恭”。天、地、楼、人皆入其中,一语而结。

    先前两人在店内互相取笑时江山曾言出‘世路多艰阻’,此处又以一句‘路滑俯行恭’暗含调侃,妙手一点,前后呼应。

    林少不禁抚掌由衷赞曰:“未登道德楼,先识八斗才。这一波我服了”

    江山甩甩袖子,摇头道:“如此高雅之地,吾等一首打油诗简直有辱斯文”

    两人嬉笑前行,直走到道德楼楼宇台阶下。台阶之侧,放着一个木箱,跟庙里的功德箱差不多样式,只是大上许多,木箱旁边站着一彪形大汉,目光炯炯有神,盯着过往游人。

    见林少和江山欲迈步上楼,忙闪出身子,半拦住两人,语气和睦:“两位公子,且请留步”

    林少瞅了对方一眼:“这位兄台,有何指教?”

    那大汉面带微笑,一指木箱,道:“公子您看,我们道德楼最近在筹办一次慈善之举,旨在保护汉唐国即将绝种的金指珈滕鹰。两位公子,游高雅道德楼,献拳拳赤子爱心,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这貌似粗鲁的汉子竟然雅致高量,出口成章,惹得江山泪眼朦胧,连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文钱,虔诚地放进木箱内,铜板落入箱内发出叮咚一响,灵魂仿佛得到了救赎。

    林少木然而立,喃喃自语:“可是他妈的珈滕鹰在扶桑国啊...”

    瞧着江山认真的样子,林少不忍卒目,刚才对他的欣赏之情瞬间土崩瓦解,心中暗骂道:毕竟书呆子,真是智商拙计啊...哎。

    快快乐乐捐完钱以后的江山精神焕发,抬脚上楼,林少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从外面看上去,道德楼沧桑庄严不失古朴,雕梁画栋不缺华美,飞檐斗拱不乏内涵。但进楼一看嘛,四壁刷白,地砖破碎不平,墙角蛛网尘埃,阶梯狭窄阴湿,除去四处涂鸦之外,别无他物,难免让人生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感。两人只得拾阶而上,登高望远,恐怕只剩下此种风景了。

    时值下午,几无游人,楼内倒是安静。林少登楼片刻,伸头望外,低处无景,略感乏味,想起那日在李慢慢画摊上看到的“道德,裱”,不禁好笑,问道:“这道德楼主人是谁啊?”

    江山摇摇头:“我没见过,听别人提起楼主时也只称他‘善人’,据说很低调,到处做善事,但很少抛头露面,像是一个大隐于市之辈”

    林少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们这小城卧虎藏龙啊,郭芒、李慢慢、叶老鬼、胡大人、善人...每一位都是很有个性啊,不像我往日在长安城所见之人,大多一副面孔的样子,跟平天城那群牲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山赞同道:“是啊,我们古城虽小,却不乏风流。几百年前,汉唐国但凡读书之人,无人不知‘古城派’大名,凤九先生,潜虚先生,耕南先生,梦谷先生,古城派一宗三祖,接踵耀世,文风凛冽,开坛讲学,天下学子蜂拥而至,拜归门下,时人赞曰:‘一派二百年,三祖四杰,学富五车,内修六尺遗风,外接七方通衢,造化八景其内,仰度九州方圆,钟灵十步之泽。天下英才谁敌手?且休,天子师礼方凤九’。方凤九便是凤九先生,曾尊为天子之师,亦是古城文派开山之祖。”

    说起古城往日风流,江山脸上激动地一片红晕,手舞足蹈,书生意气展露无疑。林少躬身聆听,待得江山说完,调侃道:“虽是如此,但古城毕竟没出过江湖掌书史,不是吗?”

    江山一愣,点头道:“嗯,那倒是”

    林少一边继续登楼一边又道:“据我所知,江湖掌书史也分为三类,其一修江湖门派之史,譬如山河居座下‘一花解语阁’,历代阁主均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掌书史,将山河居奇功壮举罗列UU小说,编书纂册,以受众人瞻目敬仰;其二修奇技异术之史,此类掌书史对各门各派浩若繁星的武学、兵刃、暗器等烂若披掌,如数家珍。或画或写,付诸书间,兼以点评比较。几百年前异族大儒纳兰饮水便是此中翘首;其三修快意恩仇之史,奇侠异士,若出其中,狂朋怪侣,若出其里。金笑书、古寻欢、温梦枕等前辈,皆是此类中映沙之玉,也是掌书史中最被人熟知的一类。近年来,不少世家子弟以其得天独厚的资源,高人一筹的眼界,天马行空的思维,大修快意恩仇之史,颇受江湖侠少红颜追捧。就像世家唐门的唐三少和七公子,不爱鲜衣怒马,横刀天下,偏偏一头扎进江湖掌书史的冗笔之中,方始之时,被族中众人不解、叹惋、排挤,而眼下,唐门双史名声之响,竟已远超唐家掌门,甚至压过了传承千年、江湖中无人不知的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志。”

    江山低头上行,台阶从眼下一步步越过,喃喃自语道:“莫欺少年志,少年志...”,半入中年,浮生若梦,一时竟有点点泪水洒落衣襟。

    林少走在前面,似未察觉,慢条斯理问道:“江山,你想当哪一类掌书史?”

    江山凝转心神,暗暗提袖拭去眼角湿润,勉强笑笑,道:“我向来闲云野鹤逛了,江湖门派之史过于功利,最为不喜;奇技异术之史乃是天纵奇才、极文至武之辈方能染指,我天赋平凡,最为不适;快意恩仇之史又多流于套路...”。

    “流于套路?”林少不解。

    江山轻吐一口气:“嗯,套路。天生俊朗小鲜肉,红袖添香后宫收。中毒跳崖死不透,遇见强敌临阵吼。偏遇对手送人头,打怪升级经验收。终极反派红蓝厚,光环一开虐成狗。霸气侧漏寻常事,君临天下傲九州。我身子弱,码字不擅长,此类最为不宜”。

    林少眨巴着眼望着江山,奇道:“那你究竟想写江湖何种之史?”

    江山指着楼外万里蓝天,云淡风轻道:“平天城、山河居、六大世家,各领风骚数百年,墨相濡、纳兰饮水、宁步虚、容随斋,神州代有人才出。这汉唐盛世,芸芸苍生,处处江湖,何地不是一部辉煌史书?但我心中的江湖很小,也许就是古城这一锥之地,也许就是一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也许我会写写曾经的古城文派,写写钟灵毓秀的文庙,写写桃李天下的生香书院,写写郭芒,写写叶老鬼,或者也会写写你”。

    林少嘀咕了一声,纠正道:“我可不是小人物”。

    江山哈哈一笑,揶揄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穷的大人物”。

    林少无力地一手捂住脸:“别说了,请允许我做一个悲伤的表情先”。

第十七章 初见时,小襦绣芳荪

    少顷之间,两人已登到高楼最顶一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林少在前,越过最后一级台阶,踏上平地。顶楼四沿开放,并无壁墙,齐腰的木质围栏环在周边,视野极为开阔。

    林少着眼四望,只见围栏之上,坐着一女子,蓝袍劲衣,竟是捕快服饰,但身无兵刃。那女子歪斜斜靠坐,两腿一内一外,随性晃荡,侧脸向外看着风景,一手抚着短短的头发,一手放在围栏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似在思考问题。

    江山跟在林少后面,上楼之后,朝女子侧影看了小刻,轻呼了一声:“五爷?”。那女子闻声回首,也咦了一声:“书呆子”。

    林少大感意外,仔细瞧了过去:这称号不拘一格的女子长相果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身材丰硕,在劲衣包裹之下又不失内敛,大腿浑圆,有野性之美又不过于粗犷,短发剑眉,斜睃的眼睛眸若明泉,眉宇清澈,英气灿然。

    五爷星目一晃,迎上林少的目光。林少顿时心中一跳,后背有点痒痒的,眼神却装作浑然不着意越过五爷,似赏着楼外的蓝天白云,口中淡淡道:“江山,你看这天多圆,哦,不,这云好大...呸,这大长景可以玩一年...呃...”。

    江山在一旁呆了,无语道:“林少,你想说什么啊?咦,你脸怎么红了?”。

    林少低头看脚,吭吭唧唧:“这楼太高,爬地有点喘”。

    江山小心翼翼关心道:“林少你是不是有点虚啊?要是虚的话可以用鹿茸、黑芝麻...”。

    林少猛起一脚虚踹了过去,红着脖子吼道:“你他娘才肾虚呢,信不信老子一夜七...”,余光突觉察到五爷微微皱眉,慌忙改口道:“一夜不用起床尿尿”。

    江山又傻眼了,没想到一贯优雅写意的林少一会胡言乱语,一会又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爆出粗口来,吓得呐呐道:“我...我只说虚...没说肾虚啊”。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更着了痕迹,林少气得膀胱隐隐作痛,恨不能马上蓄力一记三百六十度翻腾单手落地外加空中大陀螺把这厮一脚从楼上踹飞出去。不过看到江山一脸傻呆萌的蠢样,本着关爱智障的精神,还是咬牙忍了。

    江山不知道自己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还乐呵呵冲着五爷笑道:“你怎么也有闲情来此地观赏风景,公务不忙吗?”。

    五爷从围栏上一跃而下,走到江山近前,目光平视,身材不比对方矮上一分。突然曲出右肘,搭在江山肩上,亲昵一笑,:“老书呆子,你对肾虚这么了解,是不是自己虚出了经验啊?”言语之间,大有逗弄的意味,看得林少直张大了嘴:妈的,这书呆子难道有逆推的命?。

    江山竟也不以为意,随五爷右肘靠着自己柔弱的肩膀,心平气和商量道:“如果你非要叫我书呆子,可不可以不要加个老字在前面?”。

    五爷嘴角轻笑,风袭凝瞳,英气洒脱,微微一肘噌到江山脸颊,娇蛮道:“废话,当然不行”。

    “好吧”江山一贯地无奈语气,不着意地微退半步,笑问道:“五爷,最近好像一直没看到你,外出公干了吗?”。

    五爷似乎有点不满意江山不解风情的举动,星目一瞪,正欲发作,听得江山问话,只得哼了一声:“捉几个小毛贼,去了乌城几天,刚回来衣服还没换,就被胡大叫过去谈了下高先生的案子,一群吃干饭的,老娘不在尽出事。哼,这不登高楼俯瞰学院,高先生有个临时休息的小居就在学院内,我盯着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

    江山赞道:“胡大人城府和手段真是深不可测,这暗度陈仓,精兵藏于后之计甚妙”

    五爷冷笑一声:“你这小嘴倒是越来越甜了,一夸夸两人,口活进展很快嘛”

    江山听得五爷快语直言嘲讽,老脸一红,忙拉过林少,岔开话题道:“五爷,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我刚结识的朋友,林少”

    林少在一旁等这句话等候多时了,闻言眼神一亮,邪魅狂狷一笑,长长一揖,振袖洒然道:“小生林少,树林的林,少侠的少。子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今日一见...”。

    林少低头自我沉醉中,嘴里正在叽歪不停,却听得耳边“蹬蹬”脚步声响,抬头一看,五爷一扬身,洁净的蓝袍一展,已然转身下楼而去,丢下一句漠然的话语:“书呆子,以后交朋友注意点,别尽整些不三不四的人”

    “不三不四,那就是二呗”林少喃喃自语,脸色铁青。突然冲到楼梯道前,不服喊道:“喂,那谁,五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有钱长得帅是我的错吗?”。

    江山死命抱住林少,劝道:“林少,林少,冷静点,别瞎喊,五姑娘是你右手。冷静,冷静”。

    林少喘了半天大气,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眼珠转转,一把勾住江山脖子,嘿嘿笑道:“老江,你刚才提到套路,有没有听说一种套路:就是那种小地儿、长相平凡、脾气又不好的女子,遇到英俊潇洒霸道江湖少侠,不给他脸色看,泼他冷水,抽他嘴巴,最终获取少侠另眼青睐的故事。听过没?”。

    江山脖子被勾地差点喘不过气来,但依旧秉持人间正义,结结巴巴道:“我...咳...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不是套路...这是脑残小说看多了...”。

    林少颓然坐地,突又直挺挺蹦了进来,吓了江山一跳。

    “呵呵,像五爷这种姿色平庸、脾气又坏的女子应该没人敢娶吧”。

    “呃,五爷是古城捕头,平日公务繁忙,好像暂时无心婚嫁之事”。

    “哦,还是女捕头,好,好,制服诱...唔,女捕头,不简单啊,她身高多少,体重多少,家住哪里,平时有些什么爱好?...”。

    “她...”江山刚开口说出一个字,突然脚下一震,整个楼都晃动起来,天际隐似有雷声滚过。顷刻间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楼梁椽柱发出折断的声音。

    “地动”江山和林少同时惊呼一声。林少连忙从五爷刚才坐立的围栏伸头向外望去,此处可以俯瞰到整个学院路,路上不少行人正在慌乱四奔,哀嚎喧哗之声依稀都能听见。但路边房屋、树木未见倒塌,地动之力似乎并不甚强。

    汉唐国普通房屋大多采用斗层木质结构,木头本柔,中间又以榫卯相接,因此一般地动对于房屋损伤相当有限。不过楼宇结构复杂,高楼本危,甚至风大之时,亦会出现细微晃动。道德楼高二十二丈,建造之时也未采用高厚之木为主梁,设计较为粗糙,工艺差强人意,此时一遇地动之力,顿时大幅度摇动起来,地动之力一摇一抖之下,主梁立刻崩断,砖瓦碎裂,整个道德楼摇摇欲坠,正欲分崩离析。

    林少突然心中一动,好像隐隐绰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又抓不住那道灵犀之光。江山死死抱住一根木橼,眼见林少探头出去,以为他要跳楼逃生,连忙颤颤巍巍喊道:“林少,别犯傻,地动之时有无形之力,会加速坠落,跳楼必死。抓住一样东西,身子俯低,或有一线生机”。

    正在此时,一道蓝影从楼梯口急匆匆掠了上来,带起一道风声,正是刚刚转身离去的五爷。五爷一脸忧急之色,待看得抱着木橼的江山,面色稍松,抢过去一手搂住江山的腰身,急喝道:“书呆子,抓稳了”,不等江山回话。身形一展,带着江山,脚尖一点围栏,竟从楼上飘跃下去。五爷翩跹飞舞,面沉如水,亦是内心紧张。如此高楼一跃而下,轻功稍差一点便是筋断骨折,何况怀中还拥着一人,加上地动无形之力,躯体更加难以控制。五爷在空中只觉急坠之速远超平日,几度运转内力稳住身形竟收效缪缪,当下一解身上蓝袍,挥将出去,蓝袍裹住一道尚未崩塌的飞檐,蓝袍碎裂,下冲之力稍缓,五爷趁着此机会,全力一跃,一手搭住了其中一层木窗的边沿,一手牢牢将江山腰身抱住。

    肆力施展之下,五爷顿感疲惫体乏,当下凝神调整内息。两人相拥悬在空中,江山只觉得头晕目炫,周身盈盈一握柔软,耳边娇喘的气息微醺脸颊,微幽兰之芳萦绕鼻尖。偷眼看时,只见五爷蹙眉凝目,剪水双瞳神秀出尘,秀额之间香汗淋漓,粘腻出一丝暧昧的气息。短发凌乱随风飞舞,青丝拂过,似清晓石楠花中流,温柔了过往岁月,折下了一段时光,天地过往,刹那芳华。

    江山沉痴之际,陡然面色大变,急道:“五爷,林少还在上面,你快去救她”,五爷闪过一丝恼怒,低声喝道:“别他妈乱动”,又哼了一声:“你不用担心那货,他死不了”,江山还欲开口,突觉五爷浑身一颤,自己脚底一重,似有无形之手在拖拽一般,想必是地动之力的缘故。

    道德楼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响,通柱主梁不停崩断,楼身修饰所设飞檐、牌坊、轩廊不断碎裂,楼已倾斜,危如累卵。五爷深吸一口气,轻喝一声,搂住江山飞身飘下,眼神目不转睛盯着楼层之间的木窗,稍坠落两层楼的距离,便伸手悉力朝窗格抓去,窗格受力,如朽木支离破碎,五爷并不着慌,空中强转身形,一脚点住下一层的窗槛,再跃而下,如此反复数次,离地面愈近,下坠之力亦更强,最后一跃已然无法再借助外力,眼见平地在即,五爷反手一掌,竭力向上推了一把江山,江山向空中弹起,一屁股落下,几无坠力,只是后身摔地微痛。五爷骤速着地,脚触地面,闷哼一声,单膝无力垂跪,脸有痛苦之色,嘴唇轻咬,梨涡深陷,晶莹的汗珠从脸颊流入洁白丰润的颈内。冲着江山叱道:“书呆子,楼快塌了,还不跑”。

    江山连忙翻身起来,一把扶起五爷。五爷身材本就丰韵,也不比他稍矮,江山力弱,只得半拖半搂着五爷,踉踉跄跄远离楼宇方向蹒跚小跑,两人均是一身汗水,江山入手湿滑,着力不住,急乱之下,两手胡乱在五爷手臂、肩上、腰间一阵胡勾乱拽,才勉力半抱住她,一路滚爬。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极其沉闷、连绵不绝的轰隆哗啦巨响,道德楼栋榱崩折,轰然倒塌,残垣断壁散了一地,扬起漫天的尘灰,遮云蔽日。

第十八章 那城,那事,那尘世

    江山扶着五爷大口喘气,眼神直愣愣看着倒塌的楼宇,猛地放开五爷腰间的手,连滚带爬直扑向残垣之中,口中嘶喝道:“林少,林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五爷被江山突然放开,身形一晃,差点跌倒,一脸韫色,怒骂道:“鬼喊什么,这小白脸且死不了”。

    一片尘土残垣之中,霍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嬉笑声:“嘿,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帅”,一道白衣身形正悠悠然从灰尘之中显了出来,正是一贯优雅的林少。

    林少眉语目笑,一手竟然持着一把油伞,一手背在身后。白衣胜雪,闲庭信步,身后漫天灰尘,秋风拂衣,几片树叶袭面而过。美玉少年,不羁如斯夫?

    江山一脸喜色冲过去拉住林少左看右看,笑呵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林少咳嗽一声,根本无心理会江山,趁着这迷倒万千少女的出场造型,直走到五爷近前,负在背后的手一展,手中竟是刚才五爷飞跃下楼时碎了一角的蓝袍。林少轻轻一抖蓝袍上的灰尘,蓝袍洁净如初,递将过去。

    五爷稍稍犹豫,伸手接过,披于肩上,并不说话。

    林少从容淡定,笑道:“五爷,又见面了。子曰:完璧归赵将相和,蓝袍加身手余香。小生......”,江山小心翼翼打断道:“喂,林少,你今天这几句话子都没有曰过”。

    五爷耳听林少说话颠三倒四,故作潇洒之态纤毫毕现,顿时面露厌烦之色,转过头去,冷哼不语。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林少一张秀脸立马憋得通红,一手还持着油伞,一手不知道放哪儿好,在身上蹭来蹭去。江山不知道林少为何平日进退有度,一见到五爷就不知所云,眼见两人好像很不对路,立马岔口问道:“林少,你是怎么下来的?”。

    林少勉强笑笑,打起精神,指着手中油伞道:“喏,我在顶楼发现了这个,应该是游人拉下的吧。我身子骨轻,轻功也不错,就持着油伞飘落下来了,哈,聪明吧”。

    五爷忽而起身,一瘸一拐往外走去,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嗯,贱人就是较轻!”。

    林少一脸懵逼站在当场,冷冷的秋风胡乱往脸上拍,手中依旧傻傻地持着那把油伞,宛若一个优雅的智障,对着五爷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江山同情地看了一眼失了智的林少,走过去低声劝道:“林少,别放在心上。五爷是个耿直的汉子,呃,耿直的女子,相处熟了就不会这样了,像我以前,也被她骂得半死”。

    “后来呢?”林少眼前一亮。

    “后来嘛,被打了个半死”江山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淡淡道。

    林少呵呵一笑:“哦,没事了,她不理我也挺好的,呵呵”。

    江山见林少释怀笃定,便放下心去。托着下巴对着倒塌的道德楼自言自语道:“奇怪,一般地动之前多有天地异像,昨夜星月满天,今日晴空万里,万物皆常,怎会突发地动,实乃怪异”。

    林少摇摇头道:“也不尽然,尤其此次地动之力不强,未见异象也属正常,何况周边山体塌陷也会引发地动,此种地动大多没有天地异像”。

    江山闻言颔首:“所言甚是”,又笑道:“林少,你平日眼界宽广,思维缜密,怎么今日和五爷说话时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啊?”。

    林少脸上微烫,打了个哈哈,道:“呃,我有交际综合征,遇到生人,就不善言语了”。

    江山狐疑道:“你看上去可上去不像这种人啊”。

    林少搔头摸耳,又揉揉鼻子,道:“哈哈,我这是间歇性的”。

    “哦,间歇性的病”江山恍然:“那可是富贵病啊,一般人都得不了,典云:金陵宝马玉米粉,间歇一病许三生。可是一段千古流芳的美谈”。

    林少微微一笑,道:“这种禁典你都知晓?还是少谈为妙,送你一道拆字联:禾口言皆赞,并尸草敝中”。

    江山扑哧一乐:“这算什么鬼的拆字联?不过你说的对,禁典还是少谈,不然说不定哪天掌书史没当成,倒先被大理寺请去喝茶了”。

    林少打了个响指:“泱泱大国,福运当首。江山兄大有和谐福”。

    江山吹了下灰尘:“汉唐盛世,福运当空。林少侠大有爱国福”。

    两人眼神前望,片刻之前还巍峨庄严的道德楼,轻微的一场地动,便如华丽的七宝楼台,散成一地碎片。楼前的大汉早已不知去向,楼去人空,不仅人空了,连捐款箱也是空的砸成木片的捐款箱静静地躺在那儿,里面一文钱也没有了。

    林少笑笑:“看来这位仁兄也大有敬业福,如此危急关头,竟然不顾自身性命,保护住了人民财产的安全”

    江山一贯的淡然:“嗯,也许吧。我向来不惮以最美的善意揣测他人”。

    林少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我发现你道貌岸然的样子很有岳先生年轻时的风韵”

    “华山派岳先生嘛,年轻时也是极好的”江山毫不以为意,说完转身便去。

    ....................

    两人离了广场,出了长廊,路上已然人声鼎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兜搭点指,脸上一半慌张一半奇趣,兴奋的孩童在大人腿脚之间钻来钻去,一旦稍跑远一点就被大声呵斥回来。

    危险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并一定意味着惶恐和惊惧,一成的危险,九成的安全,带给人们的往往是好奇和兴奋,并可以围绕它展开大段的话题和八卦,以备茶语闲谈和炫耀阅历之资;五成的危险,五成的安全,这是属于冒险家的领域,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掷下一粒骰子,与天地对赌,洒然之情已然超越生与死的束缚;九成的危险,一成的安全,也就是传说中的九死一生,悖人事而处,逆天地而行,倒乾坤而就,则非绝境者或大自愿者所能面对之。

    林少和江山四下观瞧,只见各处房屋大多安稳无忧,只有一些碎瓦和摆放之物被震落在地,树木更是毫无震塌之势,依旧郁郁葱葱,矗立在道路两旁。显然地动之力极其有限,想来若非那道德楼高高在上,外雄内朽,也不会崩如山倒,一溃百丈。世间之事尽是如此微妙,当你居高临下,俯视一切渺如蝼蚁的众人时,你也许不会想到,风起云动之际,蝼蚁伏地可靠,而高处,唯有不胜寒尔。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这种地动多半是附近山体坍塌引起的,不会有余力再发地动”林少拍拍江山肩膀:“我先回了,人一闲肚子饿得也快,嘿,不知道老郭那边晚饭做好没?”

    却见江山眼神飘远,直盯西边的龙眠山脉,面上一片恍惚不定,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应该不在家中”,低下头来,声若蚊蝇自语道:“四年了,又是秋日,又是地动,或许,又是那山”

    林少听着江山叽歪自语,好笑道:“你这算命带念咒是吗?”。江山抬起头也笑笑:“走吧,先去郭芒家中看看”,神色中却殊无笑意。

    走过虎扑轩时,江山从抽屉里抓了满满一把铜板搁进兜里,也无心理会震落在地的门板和一地纸笔,便并着林少,大步向郭芒小破屋方向走去。

    地动这么一闹腾,古城万人空巷,街头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大放厥词者,有神棍预言者,有默默祈祷者,人世百态,不一而同。两人途经夜市路口时,本就喧嚣的门市更是人头攒动,被挤地水泄不通,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林少看地口呆目瞪,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江山摇摇头:“抢米,抢粮,还有抢盐。四年前,古城也发生过一次轻微地动,众人担心灾后有疫,大肆抢盐,据说盐可以防止瘟疫。”

    “没文化害死人啊”林少眼角抽搐,余光无意中瞅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叶老鬼,正沉着脸在盐铺前维持秩序,当下指着叶老鬼笑道:“你看,还是有明白人,叶刀头爱岗敬业,不信谣不传谣不抢盐,虽出身市井之微薄,然大有炎黄子孙之风度”

    “哦,他不用抢,四年前抢的盐还没吃完呢”江山淡淡答道。

    “呃...嗯...真他娘大有盐荒子孙之风度”林少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猛听闹市中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雷家米铺的红米和小米开抢啦!”,这下可彻底乱了套,颤颤巍巍的大爷大娘们迈着矫健的步伐将柔弱的大姑娘、壮硕的小伙子、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们挤地哭爹叫娘,直杀入米铺售口,甚至有人骑在黄牛背上排开人群去抢小米,这场面,看地林少心惊胆战,暗道瞧瞧人家这士气,拉一支队伍去平天城,分分钟灭了贪狼国嚣张气焰。

    人群中有人从兜里挤落出一袋白盐,江山好心喊了一声:“喂,兄台,你盐掉了”,那人回头看看江山,骂道:“去你大爷的,你才阉掉了呢”。看着一脸楞然的江山,林少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山环顾着地动之后几无破坏的古城和面目全非的古城之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仿佛在眼前都渐渐模糊起来,直至融合到一处,再也分辨不出彼此。一种似曾相识的灼热感涌入心口,江山忍不住俯下身去,大口地呼吸着异常稀薄的空气。地上几支梅兰花朵被踩地泥泞不堪、萎枯若泣,江山拾起花朵,卷起衣襟小心擦了擦,轻轻吟道:“梅兰花萎处,黄牛背上高。若为小米故,万物皆可抛”。

    林少摸摸鼻子,苦笑道:“大哥,你不是要玩葬花这俗套吧?”

    江山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花朵,轻声道:“如若可以,我只愿她们在这喧嚣的尘世中能存活下来,便已足矣”,说完,不知为何心头又是一痛,便欲流下泪来。

    林少从未见过如此多愁善感的男子,不,准备来说,连这样的女子也未曾见过。毕竟,江湖的风刀霜剑,曾湮灭了多少热血,消尽了多少愁思,卷落了多少繁华,天涯回望,只剩一柄孤刃,一弯残月,在一场秋雨之后,咽下一颗冰冷破碎的心,继续漠然前行。

    这样的书呆子,江湖上是没有的,也不会属于江湖。

    林少也善感,但并不多愁;李慢慢则永远苦着一张脸,多愁,但不善感;郭芒呢,他既不多愁,也不善感,所以只有他活着像猪一样的快乐当然,前提是子非猪,焉知猪之乐与不乐。

    “这是怎样的一个尘世啊?”江山抬头,问道。

    “一个千疮百孔的尘世吧”林少低头,答道。

    “那它会好起来吗?”江山眼神中带着期盼。

    “会的!”林少拍了拍江山孱弱的肩膀:“因为,始终有人为它热泪盈眶”。

第十九章 喜闻乐见

    人群都涌向雷家米铺,围在一处,长街满地凌乱,林少眼神扫过,轻轻“咦”了一声,不远处一棵大树倒在街心,树枝砸了一地,周边也环着几人,似乎在看戏一般点点指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山顺着林少眼神打量过去,顿感奇怪:这一路走来,一棵倒塌的树木也没有,更何况倒在街心的是一棵巨槐,槐树树根粗大,盘枝错节,内埋外露,百年以上的槐树树根挖将出来,稍作修饰,便是天然根雕。这种树抗地动能力远超一般树木,竟会坍塌当街,当真怪事。又稍作观察,更奇怪之处在于:槐树并非由根断裂,而是拦腰而断,地动造成的树木倒塌定是连根震起,只有飓风才会造成大树拦腰断裂。

    林少好似看穿了他心思,笑笑:“奇怪吧,拦腰而断”。

    江山点点头:“不合常理啊”。

    林少露出一脸神秘:“如果它的树心枯萎了呢?”。

    江山摇摇头:“槐树寿长可达千年,这一棵还不到百年,树枝葱郁,长势良好,无故断不会树心枯萎”。

    林少“嘿嘿”一笑,揶揄道:“书呆子毕竟只会从书中学点有限的知识啊”。

    江山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我倒知道有三种方法能让一棵正常的树木树心枯萎,只不过...”。

    话未说完,听得一声熟悉的吼骂声从倒地的槐树枝叶丛中传来,声音悦耳而愤怒:“你们都是死人吗?搭把手会死啊!”。

    “五爷”江山和林少同时一楞,连忙趋步赶上前去,分开满地的树枝树叶,只见地上躺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一只腿被压在倒地的槐树树身一处,幸好树身此处有一点弧度,恰巧将腿卡在其中,不然巨树倒地压上去,定然筋断骨折。老人面上尽是树枝的划痕,躺在地上无力地呻吟着。

    蓝袍劲装的五爷正半蹲半伏在旁边,抱着槐树粗壮的树身小心而努力的朝一个方向推抬,树枝缠绕在四周,断裂的尖处刺到五爷的手臂和肩膀上,已然鲜血淋漓,额间的汗水流淌直下,落在地上,宛如冰魂雪魄。

    她的姿势绝算不上优雅,甚至有点丑态百出,但林少的心突然像被重锤击中了一下,震地动如疯兔;又好像被弯刀砍了一回,痛地侵入心扉;还好似被长剑刺了一记,深地刻骨铭心。林少呆然而立,对着江山缓缓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想热泪盈眶了”。

    “我信”江山说完,两人一左一右跪蹲在了五爷两旁,伸手托住树身,齐齐发力,三个人,六只温暖的手掌,瞬间将巨沉的树身又抬起了一点。五爷见有人相助,秀目左右一顾,讶道:“是你们”。

    林少温婉一笑,再没有先前的故作不羁之色,沉着道:“五爷,这槐树重有千斤,树枝横错,慢抬不易发力,还容易滚动压着老人家,等会我们同时以内力直向上顶起一瞬即可。江山,你去对面拉住老人家,树身顶起的时候你迅速将他拖拽出去,时机一定要把握住!”。

    “好”五爷干净利索,没有废话。江山应了一声,放开手,绕到对面双手拉住老人的腰身。围观人群里有“好心人”劝道:“几位,我看你们也不像有钱的主,你们扶得起这个责任吗?”,又有“热心人”附和道:“是呀是呀,一个楞小子,一个大姑娘,一个书呆子,哎,这不小娘子组合嘛。别好心办坏事,伤着老人家,到时候他家人...呵呵”。

    林少三人脸上均露出淡淡的不屑,不理会众人窃窃私语,互视一眼,点点头,五爷轻叱一声,双手上托,林少随之双掌向上一抖,手臂上青玉之色一闪而逝,“咯吱”一下,重有千斤的树身弹地而起,足有一尺高度,江山双手扶住老人腰身全力向后一拉,三人配合默契无间,只一瞬便将压在树下的老人救了出来。江山将老人放平,一手搭住老人的手腕,一手轻轻放在老人胸口,见老人呼吸起伏正常,脉象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

    围观众人见“小娘子三人组”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老人救了出来,均感尴尬无趣,一时无声,各自慢慢退后散去,只有先前说话的“热心人”打了个哈哈,鼓了鼓掌,笑道:“后生可畏啊,有几分老夫当年的宅心仁意”。瞧着这位“热心人”一脸古道热肠的前辈风范,林少十分怀念郭芒砂锅大的拳头,当然,他并不十分确定:郭芒的拳头和这人的脸皮究竟谁更硬朗一些?。

    蹲在地上的江山突然回头朝“热心人”微微一笑:“尽其在我,择善而从。先生金玉良言犹未,如高风亮节初见。学生光阴虚过,遇圣贤自叹不如。千古风流今在此,万世流芳德自厚。有之孔孟子皓首苍颜,比之庄孙子大道若无。礼义廉耻,一言概之,先生真乃当世圣人”。

    “热心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大段颂词整懵了,琢磨了半天没缓过劲来,傻站了一会,朝江山拱拱手,勉强笑了笑:“小兄弟谬赞了”,摸着脑袋便也离去。

    五爷眨巴眨巴眼睛,冲着江山不满意道:“书呆子,你能不能说人话?”,林少哈哈大笑:“我敢保证,这是人话!”,五爷受不了猜谜语般的智商压制,哼道:“究竟什么意思?”,林少嘿然一笑:“你把每句话最后一个字连起来看看”。

    “尽其在我,择善而从。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五爷低声读了几句,仔细回味了一下,扑哧一乐,冲着江山嗔道:“哟,看不出我们的书呆子挺坏的嘛,不过我喜欢,嘿”。

    “我们的书呆子?”、“挺坏的?”、“我喜欢?”这算公然打情骂俏吗?林少一时恨得牙痒痒:这什么世道,我拽两句文说我二,这货卖弄一下分分钟受青睐,还有王法吗?最可气的是对面那书呆子,一脸云淡风轻打完收工的样子,显得格调很高吗?。

    江山一手抄住老人的肩膀,便欲将他扶起背上送回家中。五爷突然站起身来,伸手拦住道:“我来吧。毕竟我是衙门中人,倘若遇到难缠...嗯,有什么情况我好处理”,江山心思玲珑,稍稍愣神,便立马明白过来,心中顿时一热。

    望着五爷背起老人家一瘸一拐蹒跚远去的身影,灰尘和汗水浸透的蓝袍,低头处,树叶上点点夺目的血迹,艳如绽放在这喧嚣尘世中一抹摄人心魄的处子之红。

    江山转过头来,对着林少莞尔一笑:“你说的对,这片大地,会好起来的”。

    ....................

    这破地儿能不能好起来林少不知道,但他知道,郭芒这小屋,基本没救了。

    两人推门进屋的时候,“哗啦”几声,碎瓦溅了一地。林少忧伤地看着隔一会就掉落几块瓦片的大窟窿屋顶,心疼了郭芒一炷香时间。

    然而,郭芒并不在家。

    林少四处瞅了瞅,院子里地上的柴火木已然空了,独轮车也不在旁边。林少砸吧砸吧嘴,自语自语道:“卖柴火的小男孩还没回来啊?”

    江山神情有点凝重,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回屋中,坐到桌子旁。林少无趣地对着大窟窿发呆。

    一时无话。江山见桌上散落着纸张,习惯性顺手整理了一下,随手翻了翻,只看了几眼,心下顿时一颤,连忙端坐桌前,神情肃穆,一口气连翻数页,骇然抬头问道:“林少,此间集散之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林少正在淡看云卷云舒,听得问话,回转头来,随意应了一声:“哦,这些破文章吗?嗯,是一个无聊的家伙写的”

    “破文章?!”江山差点跳了起来,恨不得拿手中一摞纸把林少抽死。

    “怎么了?”林少见江山一脸激动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

    江山挥着手中的纸张,脸红耳赤点指道:“古城派先贤、潜虚先生曾有十字文论,即:精、气、神、道、法、辞、自然之文。精则简,气则势,神为境界,道为审美,法乃文思,辞乃涵巧之语,自然之文便可千古风流也。”

    林少这下真绷不住笑出声来:“江老师,这是要开坛讲课吗?待我沐浴更衣洗个耳朵先”。

    江山没理会林少调侃,继续吐沫四溅:“精、气、道、法、辞这五者,皆可久学而贯通,唯独这个‘神’,乃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天赋,绝非学而可知之。今天下学子车载斗量,能写出自然之文者寥若晨星,究其原因,皆败在这个‘神’上,可谓无奈之极”。

    林少秉持着一贯优良的捧哏传统,笑问:“然后呢?”

    江山翻弄着手中厚厚的纸张,一篇一篇亮出,沸声道:“林少你看这几篇,《本经略》、《冰鉴论》、《扎飞篇修议》、《归藏古易解》......不仅文字唯美涵巧,片言数章便将充栋之字浓于笔尖;而且言之有物,以前人之智滋育神思机理,以己之道窥含天地万物。此种文章,寻常儒学之辈,穷其半生精力,钻研一门一科,若遇机缘灵光乍现,或能写出一两之篇,便已足慰平生。而此文章主人,有渔经猎史之博,有枕典席文之功,所学之杂、之专、之精、之超凡脱俗,与吾平生所见之师者,绝不可同日而语。汉唐盛世,何其有幸,降此圣才;我亦何幸,读此贤文,当真快哉快哉”。

    林少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结巴巴道:“江山...兄,有...有必要这么夸张吗?这家伙...这货...这厮...这人值得你如此颂赞?”。

    看着江山要咬人的姿态,林少用词斟酌半天,才叫“这家伙”换成“这人”。

    江山面露朝圣之色,眼光中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一字一顿叹道:“造化之才!”。

    林少翻了个超级大的白眼,差点把眼白都翻出来,气呼呼道:“喂,兄台,夸人也要按基本法好吧。九一原则,懂?”。

    “九一原则?”这下轮到江山不解了。

    林少哼道:“以后记住:夸人时最多给九分,留一分防止对方骄傲”。

    江山点点头,抽出其中一张,奇道:“说起留一分,也是对的。你看这一篇:《喜闻乐见录》,风格迥异,虽记有奇趣怪闻,引人入胜,然文笔粗糙,行文稚嫩,恐是此君幼学之时所作”。

    林少一把拽过江山手中的纸张,重重砸在桌上,一脸喝了烈酒日了野狗的红晕,吼道:“这是老子写的”。

    江山闻得此言,竟没有丝毫伤害了朋友情感的歉意,反而长舒一口气:“对对对,果是如此,应是如此,必是如此”,说完在桌上翻弄了几下,小心翼翼将那篇《喜闻乐见录》挑拣出来,一脸嫌弃地单独搁到一旁。

    林少捂胸后退了两步,仿佛听到了一阵破碎的声音。几天前,就在这屋中,摔地一脸是血的林少仰望着光芒万丈的郭芒,第一次,热泪盈眶;而眼下,玻璃心碎了一地的林少注视着狼心狗肺的江山,再一次,热泪盈眶。

    “此屋,不祥啊”林少仰天长叹。

第二十章 闲庭若成,饮水何足道哉

    一场少年终识愁滋味的苦情戏,显然并未唤起江山被书蠹啃掉大半的良心,甚至连余光都没瞅上他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江山重新坐回桌旁,拿起纸文,手不释卷,悦心而读,脸上浮现着像花儿一样幸福的笑容。每读到通达之处,江山便猛拍桌而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淫笑,林少躲到一旁,呆望着丧心病狂的江山,一时噤若寒蝉。

    轻轻把看完的几十页纸放到一旁,随后一篇,江山又咋舌不已,这竟是一份手绘的大漠州水源分布图,极其全面周密,有总图,有详图,规整的楷体小字密布其间,以备注之释。江山平昔生活窘迫,未有行万里路之能,因此一直对图鉴类很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变卖祖产换来一副复刻版的山河图。一观之下,便知此图价值之高,远超想象,甚至这种图鉴成图之后应有朝廷进行保管,绝不能流散民间,以免落入外敌之手。

    江山一页页拜读,其后又著有《观海解局:耳赤局、三劫局及玲珑局》、《天地大同与神之一手》等几篇围棋论述华章,江山素爱棋局残谱,读来自是如痴如醉。再读几文,《蹲厕书》、《斗百草》、《截诗趣》玩文弄字,妙趣横生,惹地江山又是淫笑不止。再后者,江山渐渐皱起了眉头,《天山派飞天御剑》、《云梦泽浮游术》、《东瀛鬼厉神无流》....尽是长篇累牍武学功法之门诀,而且大多是阐述破招之术,江山压根不通武功,无从看起,只得忍痛跳过。但心中更如惊涛骇浪:此君所学若天人之境,包罗万象,神思又如鬼斧神工,往往惊天一笔,顿生醍醐灌顶之快感。

    近几百年来,异族大儒纳兰饮水一书封神,《饮水集》书如其名,凡有饮水处,无不知其赫赫圣名。书分经、史、子、集,古城派一宗三祖通晓经、子之学,掌书史所作归于史书一类,而集者,即集大成也,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庙堂江湖,无所不含。以集而论,《饮水集》无疑让所有汉唐集部巨著黯然失色,更是深深扎在汉唐国人心中的一根荆棘之刺。而以此君造化之才,假以时日...江山想到此处,握着文纸的双手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江山忘食贪魔作瘦人,不理窗外时光飞转。其时天色已暗,屋内无灯,江山借着一抹余亮,又翻至一页,此页字体愈小而密匝,江山勉强看去,只能见到标题大字,口中随之低声读到:“桫椤...双树、那..兰提花、大昆仑...”。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突然夹住了江山正捧在手中的纸张,江山抬头看时,正是林少。

    林少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山,笑道:“后面这些文章还有瑕疵,善待斟酌。我朋友臭毛病,不完美的东西不想给别人看到。对不住了。”

    江山一听得此君是林少朋友,对他的神情立马恭敬起来,眼中闪出羡慕的火花,仿佛因为有了这样的朋友,林少的形象也随之水涨船高。这种表情让林少很快产生了一种想找刀的不友好冲动。

    “这位前辈是你朋友?”江山仰慕道。

    “前辈?”林少瞪大了眼睛,心念一转,瞬时将这种冲动转换成语言攻击:“他比你还小上一两岁呢,嘿嘿”。

    哪知江山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反而拍拍脑门:“对,对,如此天纵之才,怎是年岁可以积孕,是我唐突了”

    林少攻击无效,眼见江山“愿为青藤门下走狗”无可救药的架势,懒得搭理他,打了个哈欠,装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以抚慰心中的伤痕。

    江山却依然兴奋地满脸通红,喋喋不休自语道:“此些华章若是再多再全一些,编纂成集,未必不能压过《饮水集》,真是太期待了”

    林少闻言一楞,耳边响起了那人萧瑟怅然的语气:“闲庭若成,饮水何足道哉!”,那高冷讨厌的容颜和眼前这张平凡温和的面孔交汇在一处,竟生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当下收敛懒态,郑重道:“书名《闲庭信步》,此间文章只是百之一二,尚未成集”。

    “闲庭信步,闲庭信步....”江山低声念了好几遍,赞道:“闲庭信步之间,文压三山五岳,掌中日月乾坤,笔底天下风云。好名字,好名字!”

    林少瞧着江山迷痴之态,试问道:“江山,将来若是有缘,你可愿与此君共修《闲庭信步》?”

    “什么?”江山大吃一惊,遂两眼放光:“那自是....”,说到一半,猛地摆手,愧然道:“林少你别开玩笑了,我天赋平平,才疏学浅,又人近中年,几无可能再进一步,如何敢染指此百世功业”

    林少嘿然一笑,并不说话,开始收拾桌上的稿纸。江山巴望着林少将桌上文纸合到一处,裹进青丝囊中,心中还惦记着未看完的文章,暗暗寻思:“那兰提花倒不奇怪,桫椤双树这种传说中的神物为何会被提及,难道会真的存在?”

    想到“那兰提花”,江山心念一动,从怀中掏出闹市间拾起的兰花,那花朵被江山擦拭地干净,粉嫩欲滴,花瓣长而狭圆,和莲藕的花瓣十分相似。

    江山认真看了下,道:“奇怪啊”

    林少伸头瞥瞥,没瞧出什么毛病,歪着脑袋问道:“怎么了?”

    江山指着兰花道:“我先前没有注意:此花名为莲瓣兰,产于桃隐州,花期为春节前后两个月,因此又称拜年花。而眼下正值秋日,此花却已开放,实乃奇怪”

    “哦”林少听得江山如此说法,也感好奇,围着兰花观察了一圈,笑道:“这花多半也是跟我一样,流落此地,水土不服,花期凌乱了,哈哈”

    江山被林少逗地一乐,叉手沉思了一会,缓缓道:“我忆起些许关于此花记载,却更加奇怪了。”

    “我就喜欢听你吹...呃,讲故事。比小容容高冷的样子有趣多了”林少点起一根蜡烛,津津有味坐到一旁。

    “小容容是谁?”江山奇道。

    “一个衰人,嘻”林少怪笑一声:“不用管他,你继续”

    江山摸着兰花道:“莲瓣兰虽是寻常之花,却有一特性:可以吸收瘴气和雾气。桃隐州神秘的云梦泽中就种有大片莲瓣兰,以吸嗜沼泽之气。反过来,莲瓣兰若是长期吸收瘴气或雾气,花期便会大大增长。只是我古城山清水秀,别说瘴气,就是起雾之时也是极少。所以更觉奇怪。”说到这,江山又抓抓脑袋:“今天诡事真多啊,先是地动,又是枯心槐树,再是这莲瓣兰,怪哉怪哉”

    听到“雾气”两个字,林少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水雾缠绕、不见面容的红衣女子。

    林少在想着女子,江山也想着女子。

    林少在想着红衣女子,江山在想着蓝衣女子。

    说到“槐树”的时候,江山便想起了她。道德楼上,那悬空相拥的一缕暧昧,像轻舞飞扬的妖精,绿腰垂莲,长袖云动,撩动着心间一弯水。

    林少盯着江山微红的脸,促狭道:“你想她了?”

    江山正若有所思,猛听得林少说破心绪,吓了一跳,慌慌张张道:“没有,没有”

    “可我,还没有说她是谁呢”林少悠然一笑。

    江山低下头,脸色发烫,不敢言语。林少笑地似乎很玩味,却,有一点苦涩。不知为何,瞧着江山木讷愚钝、不知所措的样子,林少凭空冒出了一种宿命般的挫败感。

    宿命?挫败?林少觉得很搞笑,觉得自己脑子肯定是坏了。对,无论谁整天和郭芒江山这“一傻一呆”处在一起,智商肯定会被拉到和他们同一水平,然后被他们用丰富的经验击败。嗯,就是这么个情况,林少劝慰着自己。

    “一呆”在低头憨呆,“一傻”的傻笑在门外响了起来。

    郭芒笑并不一定代表开心,只是他喜欢笑。当然,他也喜欢怒,也喜欢吼。

    傻笑还没结束,吼声便在门外响了起来:“狗日的林少,这天还没黑透就点蜡烛,你是想气死老子好继承这大富之家吗?”

    郭芒推着独轮车,跺着脚踢门进来,林少指着屋顶淡淡道:“我倒是更想继承你家这破窟窿,很有天人合一的特色”

    “我靠!”郭芒看时吓了一跳,转眼瞧见江山端坐在桌旁,没好气道:“一遇尼姑,逢赌必输。一见书呆,劳民伤财”。

    江山向来被郭芒欺凌惯了,也不生气,而是仔细盯着郭芒,似有所指地探问道:“你,没事吧?”。

    “不就地动吗,当时老子脚一踩大地,便稳了”郭芒面色如常,嘴里喷着俏皮话。

    “真的没事?”江山又小心谨慎问了一遍。

    “我能有个什么鸟事”郭芒不耐烦的一挥手。

    “哦”江山点点头,堆起笑容道:“林少还没吃饭,晚上我请你们出去吃”。

    郭芒扭了扭脖子,懒散道:“你们去吧,我回来路上吃过了”,又对林少道:“今晚你去书呆子那睡,这么大窟窿的屋子,暂时没法住人了”。

    林少摸了摸鼻子:“你不去?”。

    “不去了,晚上想和这破屋叙叙旧”郭芒转出小屋,在院子里拿起锈迹斑斑的砍柴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戗动起来。

    “走吧”林少搭起江山肩膀向外走去,出院门时,林少并未回头,只轻轻问了一句:“这刀,你有多长时间没磨过了?”。

    “三年,十一个月,又十一天”郭芒清寂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第二十一章 人约黄昏后

    天色微暗,但不似屋内那般压抑的幽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人走在路间,没有话。江山几次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林少倒是一如往常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超脱,即没问,也不语。

    沿着门口臭水沟出了小路向右,走了约两里路,江山转进一家店面,一股土香夹杂着刺鼻的药材味扑面而来,林少抬头一看,原来是家药铺,金匾高悬,匾上巨字昂然“普天喜药馆”,右侧挑出一副蓝布,上写“百渡苍生,普天嘉耀”,一看就是正经的买卖。

    江山在药柜前扫了几眼,冲着伙计道:“我要白蔹一钱,细辛二钱,苏木二钱,岩马桑四钱,积雪草四钱,嗯,还有当归一钱,五齿剑两钱,枣树皮三钱。对了,空瓷瓶也给我两个,颜色要不一样的”。

    伙计应了一声,两手在密匝的药柜前挥动如风。药量甚少,伙计也不上秤,只是估摸一下即取。少顷,便将几类药材分摊在桑皮纸上。伙计经验丰富,见江山要了空瓶,便道:“你自己磨粉装瓶吗?”。

    江山“嗯”了一声,从袋中掏出铜板递给伙计,拿起桑皮纸上的药材,捡了几味,放进药馆堂厅的碾槽内,坐在一旁驾轻就熟磨碾起来,手法甚是老练。

    林少奇道:“哟,这是在弄嘛呢?不是说好请我吃饭吗?”。

    江山低头在滚动手碾,道:“五爷今天救我时崴了脚,在集市时又被尖树枝刺伤了,我配两方药,一治崴伤一治创伤,待会给她送过去就请你吃饭”。

    “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啊”林少笑侃。

    江山解释道:“以前我在县衙当小吏的时候,叶刀头,孟捕快他们经常受点伤,成药太贵,尤其金疮药,价格骇人听闻,效果呢,其实相当一般。我见他们往往小伤也不治疗,就这么熬着,于心不忍,便翻阅了几十本药理书籍,算是小有所学。但是你知道,药理仅是药理,医乃经验之学,那时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药方并不靠谱,只能说聊胜于无。恰逢一年,龙眠西山竟然聚集了一伙流匪,按理说,这太平盛世,古城也不是穷山恶水之地,竟有匪患,至今想来犹是不解。那时,古城不太平,地方官不敢上报朝廷派兵剿匪,以免影响仕途,便动用关系调动周边几城县衙捕快刀头,进山驱赶流匪,可能当时地方官抱着不能出现死者的态度,以驱散为主,不敢采用激烈手段,十余次交战,双方无一人死亡,但小伤小创者大有人在”。

    林少插口问了一句:“有五爷这种猛人在,都搞不定流匪?”。

    江山笑道:“据说流匪当中余者平平,倒有两个头目武功相当高强,周边几城参事之人无一是他俩对手。那时五爷只是一个寻常捕快,因是女流,只让负责后勤之事。十几次交战未有结果,五爷急了,听说把衙门后厨的锅都给砸了,直接冲到西山,一人把对方阵地杀地七零八散,其余捕快一看,有明事之人,也立刻组织人手配合围攻。五爷横空出世,将两个流匪头目打地乱荒而逃,余众随之哄然散去,再也没有回过古城西山,可谓一战而定。”

    林少大笑道:“这锅砸地好!”。

    江山忍笑道:“岂止是砸了锅,当时黄主簿让她给去后厨打瓶酱油,被五爷拿热稀饭泼了一脸,骂道:‘这衙门后厨,除了你这种饭桶,就剩打酱油的了’,骂完便冲了出去。赶走流匪以后,一是五爷立了首功,二是怕匪患再起,大老爷们心里清楚着呢,便破格将五爷提拔成县衙捕头。那黄主簿,本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妙人,但自此以后见到五爷,都不敢大声喘气,嘿”。

    “巾帼远胜须眉啊”林少击掌由衷称赞。

    江山转回话题:“就是那次流匪之乱中,衙役们伤者众多,多是刀创伤、扭崴伤和击撞瘀伤。我便主动请缨,负责医务之勤。如此每日反复,一方效果不佳便再另换一方,几个月下来,竟对这几种外伤和轻微内伤治疗大有所悟。就拿这创伤来说,以当归、五齿剑、枣树皮各适量,捣碎后敷于伤口,早晚一换,两三日便可痊愈。所用药类极其简单,但效果比所谓十五味药草精研而成的金疮药效果好上不止一筹。”

    林少“啧啧”道:“我发现你不管去说书还是卖药都比卖笔要有前途的多,少年,改行需趁早啊”。

    闲聊之间,江山将当归、五齿剑、枣树皮研磨粉碎,拿药铲铲入白瓷瓶内。清理了下碾槽,又将白蔹、细辛、苏木、岩马桑、积雪草放入,同样碾压成粉,装入稍大的蓝瓷瓶。江山起身,拍了拍衣服,向伙计道了一声谢,便和林少出了药馆。

    天色已暗,江山一路向东走去,沿途行人渐少。汉唐国大多县衙皆处于城中,意为受“天子之命”,领一方水土,牧一方子民,官府位居正中,当仁不让。再者衙门居中庸之位,乃公平断事之所也。古城因素来文风鼎盛,城中之位便让于了文庙,乃示“文以载道,以礼化人”,此举在古城学子中历来大受褒赞,至于引之为傲。县衙于是选址于城东而建,好歹算占了一个“紫气东来”的吉兆。

    不多时,一圈高高土墙围成的衙门院群便到了眼前,看上去挺破旧的。林少笑笑,看来这天下衙门都一样,外面怎么显穷就怎么来。

    大门口站着两位壮班,江山走近前,禀明了来意。两位衙役都是衙门口老人,认识江山,其中一位还曾受过其赠药之恩,见他来给五爷送药倒也不奇怪,挥挥手让他进去。

    江山回身对林少道:“你在这稍等,片刻便来”,林少点点头,坐在大门对面的砖砌照壁旁,拔根草叼在嘴中,眼神放空,很快陷入补觉状态。

    江山转身进了衙门,院内屏墙、壁墙众多,既是防御之用,也可防止机密外泄,最重要是这种纵深感极强的建筑格局,造成一种威严的气势,使人望而生畏。寻常百姓到了这里,不仅顿感畏首畏尾,而且容易晕头转向。幸好江山早年在此待过一段时间,自是轻车驾熟,左转右转,便到了青砖灰瓦的快班房。

    江山敲门进去,五爷正坐在堂中,并未抬头,面前摆着一堆卷宗,柳眉紧蹙,手中提笔在写写画画,握笔的姿势甚是怪异,跟小孩拿筷子的架势几分相似,一看就是半文盲的坯子。雪白的腮上划着一道浅浅的墨痕,约是沉思之时无意间提笔噌上去的。

    这诡异的写字姿态加上脸上那道墨痕,让江山实在是忍俊不禁,“吭哧”一下乐出声来。五爷闻声一楞,抬头看到江山,眸中淡淡的意外和浅浅的欢喜一闪而过,故意瞪着眼道:“你这小小屁民,竟敢擅闯本官府邸,来人,拖下去阉了”,说完自己仰起脸,咯咯大笑起来。

    江山置若罔闻,含笑着走上前去,道:“你脸上...”,五爷两手在脸上胡摸了一通,茫然道:“什么玩意?”,江山摇摇头,拿手凑近五爷腮边,准备指给她看时,门声一响,孟千年提着短枪走进来,正看到江山手悬在五爷脸庞仿佛欲摸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歉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说完躬着身子快步退了出去,顺手还给门关上了。

    五爷脸上一红,隔着门骂了句:“继续你妹的,滚”,门外隐约传来孟千年小心翼翼地声音:“是,老大,我吩咐兄弟们都滚远点”。五爷一拍桌子,把尴尬化为怒气,冲江山喝道:“你是故意来调戏老娘的吧?”,江山挠挠头,一脸无辜:“哪敢啊!你脸上有块墨痕,喏,这儿”,说完把手拿远了点,凌空一指。五爷顺手指方向擦了擦,见果真有墨痕,只好作罢,“哼”了一声问道:“书呆子,这么晚找我搞什么?”

    江山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放在桌上,道:“五爷,这白瓶中是外创药,直接敷于伤口,早晚一次,见效极快,而且不留伤疤。这蓝瓶里是治疗崴伤的药,用白酒和之,以碎布缠在脚踝处,一日一换,崴伤乃是内伤,需要三五日方能恢复如常。对了,用寻常白酒便好,不要用药酒,以免药效相冲”。

    五爷观顾着江山嘴里不停地唠叨嘱咐、脸上挂着芸芸众生中岁月静好的笑容,就像这明月初露的古城,饭正热,烟火正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平淡如斯,温暖如斯。

    待得江山又重复唠叨了几句,五爷才嘻嘻一笑打断了他:“知道了,知道了”,又盯着江山乐道:“书呆子你上了年纪越来越唠叨,这一脸甘于当爹的小模样,要不我认你做爹吧,哈,干爹”,说着便肆声娇笑起来。

    江山摸摸脑袋:“我这算喜当爹吗?”,五爷笑弯了腰,道:“喜当爹是夫妻俩和隔壁老王的故事,这种市井俚语不懂别乱用,还喜当爹,真有你的”,边说边开玩笑般伸手来掐江山呆萌的老脸。

    这时间,大门又是“啪嗒”一响,孟千年一脸难堪模样搓着手站在了门口,待看到这次换成五爷来摸江山的脸,心中喊了一声苦:“完了,完了,老大年岁不小了尚未婚嫁,饥不择食看上这大龄书呆子。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时分,眼见就有进展,被我两次打断,以老大的脾气...”,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寒颤。

    五爷缩回挑在半空的玉手,盯着孟千年,冷冷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孟千年忙解释道:“是!刚才我去二堂向胡大人禀报地动受灾情况,胡大人让你过去一趟,我便应了一声。随口道了句:‘五爷那暂时有客人,也曾在我古城县衙担任过户房笔吏’。不想胡大人问我:‘是不是一个叫江山的秀才’,我说:‘正是’,胡大人道:‘那你先请他过来,我有事找他一叙’,这不...”。五爷回过头好奇道:“书呆子你与胡大人有旧?”,江山也在发愣,道:“胡大人上任一年多,我只远远瞧过几次,并无旧识”,沉吟少顷,又道:“既是父母官有命,岂能不从”,向五爷施了一礼,出门随孟千年向二堂行去。

第二十二章 土豪、善人和打手

    二堂在公堂后进,又名“印堂”,乃是议事办公和会客之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快班房离二堂有些路程,江山边走边低头寻思:“我在县衙户房为吏至今已有五六年光景,期间地方官都换了几任,怎地胡大人会知晓有我这小小人物?”。孟千年则不时睇视江山几眼,暗暗摇头:“哎,这小身板,真是不自量力,哪日五爷脾气上来,一巴掌便拍死了”。

    两人各自思量之间,便到了印堂门前,大门半开,这已是上级召见下级或后学之辈相当客气的礼节了。江山微微惊讶,连忙抢步进去。胡大人面含微笑,正负手正对着大门。江山肃然双掌合抱,垂手向下,郑重行了一个揖礼,口道:“古城晚生学子江山拜见堂尊大人”。胡大人挺着大肚子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江学子,请坐”,挥挥手,示意孟千年退下。

    两人上下席坐定,面前茶已泡好,冒着徐徐腾空的香气。胡大人轻轻饮了一口茶,悠然道:“本官和蓝大人乃是同榜进士出生,亦是多年好友”,胡大人开门见山,顿时让江山恍然:蓝大人便是江山为吏之时古城县长,现已为梧阳郡郡首梧阳城知县,为官之道深不可测,又官声极好,再升一步也是指日可待。想来两人私下关系甚好,闲聊之时曾提及过一二过往之事,也是寻常。当下道:“原来如此,学生刚才正奇怪,胡大人一言提醒梦中人”。

    胡大人笑道:“我上任古城之前,曾数次拜访过蓝大人。谈及古城往事,蓝大人多是自豪之情,唯独一事,蓝大人不仅略感失落,还再三提点本官呐”。

    江山听得胡大人言语之间绕地有点远,又不好冒然询问,只得道:“学生愚钝,请大人明示”。胡大人起身,迈着步子道:“这失落之事呢,便是你婉拒了蓝大人同赴梧阳城担任宾客之职;这再三提点之事呢,就是希望本官若有机会重用于你”。

    江山心中一惊,这胡大人身材肥肿,貌似和蔼,但言辞沉稳练达、意味深长,随口一句就有考量之意。踱步之间,鹰视狼顾,官威之厚重,比蓝大人还要凌冽三分。

    江山起身垂手,一脸愧然道:“胡大人和蓝大人乃是进士出生,自对晚学后辈关爱有加,只是学生为吏期间,自觉愧于职守所托,岂敢婉拒,实乃力不从心。思来想去,归于萧斋,再读圣贤,方是书儒本道”。

    胡大人细细盯着江山,只见他形似愧然,实则倘然,言辞谦卑,暗含拒意,知其人着实无心官场之事。胡大人自负向来看事观人精准,几句交谈,心中有底,便抛开官场曲幽含混之语,直入主题,道:“此间事情改日再叙。今日恰逢相遇,本官正好有一事,与你相商”。

    江山道:“大人,请指教”,神情依旧恭敬,不因无意官场无求与人而生出怠慢之色。胡大人点点头,诚恳道:“本官并非虚言,蓝大人曾对你有八字评价:天才幕僚,非官之命”。江山垂着手,道:“后四字学生是担得的,前四字乃激励之语,学生铭记心间”。

    胡大人又道:“蓝大人任职古城期间,你虽只在户房为一笔吏,但蓝大人慧眼识才,一切公文由你拟稿待定,多次受到尚书台嘉奖。在梧阳城时,蓝大人曾与吾私下笑言:那江山若随来梧阳,为我之宾,恐怕我已是知府大员了。”

    江山苦笑道:“蓝大人如此厚爱,学生更加汗颜无地了”。

    胡大人嘿然一笑,突地声色一凛:“四年前,古城也曾发生过一次地动,那时地方官是王大人,以晦涩搪塞之文报于朝廷,各方滋生不满,王大人后调离古城,官降一级,恐怕与此事大有干系。今日地动,乃是不详之兆。若冒然上报,言辞不当,必然引起圣上震怒。江学子,还请你为本官解忧”。

    江山闻言也未多少惊讶,茗了一口茶,低头稍稍沉思,便缓言道:“古城西山,龙眠千年。遇万载盛世,化醒而赞吟。地动者,飞龙在天也”。

    几句出口,胡大人眼神一亮,已然明了大半。江山续道:“今圣上文治武功,君心浩荡,国之强盛,亘古未有。吾皇欲泰山封禅之事,朝廷上下早已心意通透,各地吉兆、祥瑞纷奏不已。时机正当时候,大人只需如实上报,结以‘飞龙在天,盛世龙吟’是否为祥瑞之问,呈于尚书台,逢此关口,上峰会如何定论?不宣之语,恕学生妄言了,请大人勿怪”。

    胡大人捻须沉思,不住扼首,心中深以为然。霍地起身,至诚叹道:“江先生,多谢你了”,江山连忙起身,施了一礼,道:“折煞学生。大人深夜操劳,若无他事,学生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胡大人点点头,将江山送至门口,江山又施了一礼,转身离去。胡大人对着江山背影一声低不可闻的唏嘘:“貌若愚钝,实乃内秀,可惜了,可惜”。

    ....................

    林少打了个盹醒时,身上被蚊子咬了七八个大包,搭眼四处瞅瞅,站班都换了一拨,江山竟然还没出来,无聊地拿指甲在包上掐着三横一竖,顿感浑身舒爽。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从衙门路远处渐行渐近,一人脚步稳健,落地有声;一人步伐轻柔,连绵细碎;一人步履厚沉,阴鸷内敛;还有一人,无声,无息,无响,无动。

    “咦,形音四无,咫尺天涯。这人轻功挺凑合啊”林少懒散地歪着头看去,夜色下四道人影已行至眼前,当先侧身引路之人,身材高大,脚步稳健,正是那叶老鬼,叶刀头。身后并行三人,右侧是一黑衣青年,修长身材,身后背着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刃,步伐轻柔,眼神警惕,不时扫视四方;左侧那中年人形似商贾,衣着雍容华贵,面上无须,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行路无息,正是林少口中“轻功挺凑合”之人;当中那位,也是中年之龄,却给人一种苍老的气息,衣着朴素,身子微佝,步履缓慢而厚沉。

    叶老鬼赔着笑容和左侧中年人边谈边行,走到衙门大门口时,余光扫到照壁旁坐着一人,转头一看,那人正朝着自己龇牙一笑。

    “林少?”叶老鬼一楞:“你怎么在这?”。

    叶老鬼“林少”两个字一出口,那三人突然同时面容一紧,齐齐瞅了过去。林少嘴中叼着杂草,笑道:“我在等书呆子”。

    “书呆子进衙门做甚?”叶老鬼奇道。

    林少一摊手:“好像跟你们老大约会去了”。

    “五爷?”叶老鬼吓了一跳,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重重赞了句:“真牛逼!”。

    林少眯着眼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神一闪,仰面朝天,轻谬而问:“这三位我认识吗?”。叶老鬼莫名其妙回头看看,一脸茫然。左侧那形似商贾的中年人咳嗽一声,笑道:“初次会面,不知道小兄弟何出此问?”。

    “既然不认识”林少侧脸斜视,徐徐道:“那,你不知道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半天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语气懒散,却又倨傲之极。右侧黑衣青年闻言脸上肌肉一抽,冷哼一声,手缓缓摸向后背。却听中间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小兄弟龙凤之姿,古城难得一遇,因此不觉多看几眼,是吾等唐突了,请见谅”,语气平和,神色谦恭,眼神却端然俯视坐着的林少,举止之间,一股上位者的云淡风轻。

    叶老鬼没想到林少突然抛出一个“你瞅啥?”,亏得对方没有怼一句“瞅你咋地?”。叶老鬼心思灵巧,连忙不动神色的踏前半步,正好隔开了双方的对视,打个哈哈道:“这年头颜值很受关注啊”,又回首喊了句:“老赵,老赵”。站班当中奔过来一人,叶老鬼笑道:“三位贵客临门,胡大人翘首以盼多时,你头前带路吧,我这有一个朋友,聊几句”,说完,对着那三人恭敬地做了个请入门的手势。

    中间那人微微点头,三人随着老赵进了衙门。叶老鬼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一屁股坐到林少旁边,苦着脸道:“大哥,说好的友善福呢?你这是要砸我饭碗啊”。

    林少裹动着嘴中的杂草,笑道:“咋了?”

    叶老鬼低声道:“这三位爷可真是贵客,胡大人的贵客”,又恼怒地拔了几把地上的草,恨恨道:“妈的,你这气质加颜值保底也是一世家子弟,你们这要怼起来,神仙打架,老子这破差事可他娘就算到头了”。骂中带捧,叶老鬼和稀泥的套路一贯如此。

    “我就随口问问而已”林少嘻嘻笑道:“你也知道,作为一名世家子弟,偶尔秀个优越感,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太他妈理解了”叶老鬼一脸苦大仇深:“像你这么诚实的世家子弟应该入选感动汉唐十大杰出青年”。

    林少拍拍叶老鬼肩膀:“莫生气,莫生气。主要看你们吃饱肚子优哉游哉的样子就来气,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别人是仇富,我是腹愁”。

    “你他娘就为了这个怼人家?”叶老鬼气地直跺脚。

    林少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我靠,郭芒朋友果然没一个正常人!李慢慢,江山,还有你,一个暴脾气,一个温水吞,一个书呆子,一个世家子弟,四朵奇葩,老子真是服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是怎么着”叶老鬼发泄了一通,又摆摆手,正色道:“林少,给老哥个薄面,别在衙门口整事。老哥上有老,下有娃,中间还有一小老婆,都指着哥吃饭呢”。叶老鬼见多了一句亲切的相互问候引发的血案,尤其林少这种摸不透的世家子弟,鬼知道他什么时候脑子一热,闹出点新鲜事。便话里有话的提醒到。

    “至于吗?”林少看着叶老鬼一张苦脸,乐了:“我真不认识这三人,被瞅地奇怪,就随口问了一句,瞧给你吓得,凶了我半天,啧,啧,看来这三位爷来头真不小”。

    叶老鬼凑近低声道:“那还真是,左边那位爷,乃是一方巨富,我可不单指在古城,在梧阳郡都是鼎鼎大名。姓氏比较罕见,姓老,叫老谋子,不少人当面都尊称他‘老爷’”。

    林少哑然失笑:“鬼谷子韩非子**老谋子...老爷...这个名字和外号一听就是人生赢家啊”。

    叶老鬼又道:“中年那位爷,更是高深莫测,我在古城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他三四面,只知他号‘善人’,而不知其真名”。

    “善人”林少想了想:“对了,我听江山说,道德楼就是他家产业吧”。

    叶老鬼摇头道:“那是他捐修的,包括生香学院、现在的文庙翻修、西山脚下的善谋园,都有他捐助在内。这次胡大人请他二人过来,也是商议地动后赈灾之事”。

    “那他倒是个名副其实的善人了”林少笑道。

    “嗯,那是必然的”叶老鬼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敬佩,又道:“对了,右边那小哥,是善人的随从,听善人称呼他‘阿年’。别看他年轻,武功可是极高的。来时,我几人行经闹市,几个衙役在抬一棵倒了的槐树,一位兄弟手松了点,眼见要出事,这小哥过去单臂一提,便稳稳托住。单论这力道,恐怕比五爷、老孟和我加起来都强”。

    “哦,土豪、善人和打手,果然个个来头不小啊”林少摸摸鼻子,下了个结论。

第二十三章 落日平天城

    江山出来的时候,见到林少和叶老鬼正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便过去打了个招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叶老鬼一瞧见江山,就像来了救星一般,一把揪住他袖子,道:“快,快,带这位爷吃饭去,他再不吃饭我就没饭吃了”,说完送瘟神似地冲林少一抱拳,匆匆忙忙进了衙门。

    “怎么了?”江山奇怪道。

    “没啥事,演了一场戏,套了几句话”林少打个哈欠,冲着江山不悦道:“怎么去这么久,你再不回来,我都准备把叶老鬼拐到旁边拿火炖了”。

    江山抱了声歉,便把刚才之事大体说了下。林少听了嘿然一笑:“就是说,你替胡大人出了个馊主意遮遮羞”。

    江山笑道:“公文公文嘛,就是盖了公章的文字游戏。这地动乃是天地之事,人何罪呼?要是因为这事胡大人断了前途,那也是冤枉。我作为一方学子,替父母官解忧本是分内之事”

    林少又打了哈欠,一脸困意,耷拉着眼皮,催促道:“再不吃饭,我要进入休眠状态了”,“好,好,咋们走吧”江山连声附和,带着林少向城中走去。

    一听要吃饭了,林少勉强提起精神,指挥道:“走,去吃鸡汤面,昨晚偿了一次,味道妥妥的,今天我要扫两碗”。

    “没问题”江山笑眯眯点头,又随口问道:“你这么喜欢吃面吗?”

    “不是喜欢吃面,是见到汤汤水水的食物就兴奋。你要是在那破地待半年,就算郭芒拿洗脸盆给你整一盆清水拌猪食,你也能给吃光了”林少仿佛心有余悸。

    “那破地?”江山愕然,突然醒味过来:“落日平天城?”。

    林少点点头。江山叹道:“黄沙平天煮热血,万里山河明月斜。国士无双之地!”。

    林少笑呸道:“什么玩意国士无双之地,一群臭流氓和老痞子聚集的地方,我这半年可没少被欺负”。

    江山听得口瞪目呆,吞吞吐吐道:“可...可不能...这么说,那可是忠义之士抵御...”。

    林少翻了个白眼打断江山:“多吃点鸡汤面,少看点鸡汤文。你要是真见到那群臭流氓,就知道叶老鬼和郭芒是多么纯洁了”。

    江山发现林少好像内心越喜欢一个人或一个地方,越说得特别不堪,譬如说提到《闲庭信步》主人时,譬如提到郭芒时,譬如提到平天城时,眼神中明明是满满的欢喜,嘴中却不依不饶地往死里黑。

    当下微笑道:“我不信。有朝一日,我也想去平天城看看”。

    林少嘻嘻道:“好想法,那地儿必须去,去了才知道我们以往看到的月亮有多圆。哦,对了,日后你去平天城,要记住一个暗号,免得被当奸细抓起来了”。

    “什么暗号?”江山内心有点兴奋。

    林少伸出头,悄悄说了声:“鹅干过羊”。

    江山一口吐沫差点喷林少脸上,呐呐道:“鹅干过...这也,这也太...”。

    林少鄙夷地看了江山一眼,道:“你想的太黄太暴力了。是‘鹅、干锅羊’,成年大鹅可是灵物,可以找到沙漠里的细小水源,喝水全靠它了;干锅羊是平天城最美味的食物,每次胜战归来落山集市干锅飘香,那滋味...啧啧啧”。

    “哦,原来如此,这个暗号倒也别致”江山茅塞顿开。

    两人边走边聊,路上竟比来时热闹许多。原来地动之后,不少人家担心余动再起,便把床和凉席拖到了街边,在外过夜。九月的天气不凉不热,正是恬适之季。大人们坐在床上磕着瓜子,聊着天南海北、鬼怪异趣,孩子们在周围钻来钻去,不时钻回来偷抓一把花生点心之类,立马又逃窜到一旁的小伙伴们中,散出童真而兴奋的笑声。

    行到韩熙的鸡汤面馆时,店面内座无虚席,屋外的长棚内都快已坐满,江山赶忙捡了个席位,招呼林少坐将下来。粗鲁的汉子们大声地喝五邀六,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棚内闹成一团,韩熙正端着几碗面进来,忙地一头是汗,木钗松软地插在散乱的发上,一时都来不及整理。

    见到江山和林少,韩熙忙乱之中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江山笑道:“韩熙姐,三碗大份的鸡汤面”,韩熙应了一声,抓起抹布,把两人所坐的桌子又擦了一遍,转去店内忙活了。

    江山环目四视,叹道:“真是汉唐盛世啊”。

    “是吗?”林少好像有点不以为然。

    “朱门酒肉臭,路无冻死骨”江山指着眼前的景象:“这对我们老百姓来说,便是最好的盛世了”。

    林少却指着棚内的灯笼,笑道:“这是你们眼中的世界”,又指着棚外无尽的夜空,道:“而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江山笑笑,指着随风轻轻摆起的灯笼,也打了个禅机:“风不动,灯笼不动,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中光明,世间哪有黑暗?”。

    林少拿指甲轻轻划着油腻的桌面,淡淡说了句:“你们看不到黑暗,是因为有人拼命把它挡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

    江山闻言悚然一惊,低头看着林少手指划出的痕迹,苍凉、挣扎,却会在下一位客人到来之前,就被擦拭地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一点的过往。

    “这世间最让人害怕的,不是牺牲,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对吗?”江山轻轻地问道。

    林少手指顿在那里,没有说话。江山第一次,看到了林少眼中无法抗争的孤寂,那种无奈,仿佛被命运安排过的精致傀儡,在风光而又没有岔路的一生中疾驰而去。江山也突然明白了林少为什么似乎很喜欢郭芒,他们很像,一个喜欢笑,一个喜欢逗,但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底的那方明镜台究竟隐藏了多少虚伪的欢乐,多少真实的痛苦。不同的是,郭芒的眼神中永远只有不服,没有屈服,而林少的身上有一种天命所归的气度,却也笼上了一层宿命难违的运道。也许,这正是他羡慕、欣赏郭芒的地方,郭芒的一生可以去抗争,而他的一生呢,只是为了完成某一项使命而存在吗?。

    江山不忍再想,勉强微笑着转过话题,问道:“林少,给我说说平天城呗,我在书中和道听途说中可是仰慕过无数遍啊”。

    林少嘀咕道:“一群牲口,有啥好说的。简单来讲吧,就是我汉唐国一帮流氓和贪狼国一伙强盗互砍的故事,在贪狼国,这伙强盗被称之为开疆扩土的勇士,在我汉唐国呢,这群流氓则被称之为保家卫国的义士”。

    这般清新脱俗毁三观的解释让江山瞬间呆若木鸡,哑然无语。林少笑嘻嘻又道:“不过呢,贪狼国近年来出了两个狠人,一文一武,坐镇与平天城遥遥相对的怖腥界。往日,平天城一座孤城傲立大漠,阻住了贪狼国直入剑阁州的铁蹄,怖腥界仅仅是贪狼国中途补给之地。自这两人坐镇以来,配合默契无间,怖腥界势力日大,高手云集,死士众多,平天城那帮流氓们个个抱虎枕蛟,堪堪与其战个平手,但再无往日‘一城横亘大漠,通途变天堑’的雄风了”。

    江山讶道:“这两人竟如此厉害?”。

    林少点点头:“文者,名纳兰悲风,乃是纳兰饮水的后人,鸿儒硕学、学究天人,胸中包罗万象,非独治国之奇才,亦为阵前之帅才。不吹不黑,这厮真他妈的厉害,临阵点兵,极限指挥之术变态到令人发指,就算他先祖纳兰饮水在世,应当也莫过于此了”。

    纳兰悲风的大名江山久有耳闻,此时闻听林少竟然用了“他妈的”、“变态到令人发指”这种气急败坏的语气表示赞叹,心中更加惊讶,神思也有些黯然:异族大儒纳兰饮水一本《饮水集》,号称令汉唐失色,虽有夸大之嫌,但其功绩斑斑可考。不想后世之辈,更隐有青出于蓝之势,贪狼国国运当真是兴旺啊。

    林少又道:“武者,乃是贪狼国师微生鹤语,亦是神州江湖公认四大宗师之一,若论成名时日,尚在山河居掌门宁步虚之上。其人武学天赋若百龙之智,弃异族诸多密传而不习,却于汉唐道玄之经中悟地‘天荒九字诀’,修为讳莫如深。半个多月前,平天城外,流沙域中,我与石佛、天王三人联手,几乎九死一生,才勉强困住了微生鹤语三个时辰。而今思来,尚觉身寒”。

    江山虽不知石佛、天王是何许人物,但凭三人之力就困住了神州四大宗师之一的微生鹤语,亦不仅暗自咂舌。只是他对武学一途向来叶公好龙,知而不解,便也未寻根问底。只是皱眉稍稍沉思,才缓缓道:“贪狼国乃是朝野一体,国内江湖一统,受朝廷支配,征战四方。而我汉唐江湖实力远胜贪狼,只是各自为政,甚至相互为敌,不受朝廷调度。平天城仅为汉唐一小撮江湖力量,便可与微生鹤语及座下高手抗衡。大势以论,微生鹤语并非舟楫之器,最多只关乎一城一池的得失。纳兰悲风方是贪狼国辅国之才,若能压制纳兰,以策制策,以略破略,使其策无所果,略无所用,以眼下两国实力相较而言,贪狼万无一丝胜算”。

    林少饶有兴趣地看着江山,好似挖到一块璞玉般愉悦,抚掌而曰:“书呆子相见略同,有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哈”。

    却不想江山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直勾勾盯着林少眼睛,轻声说了一句:“那你一直在担忧什么?”。林少笑容突地一僵,手指微微一颤,垂首不语,半晌才又换做挤眉弄眼的姿态,笑道:“你可以猜猜看,嘿。我一直想见识见识你的阴阳御天术,如何窥尽人心天道?”。

第二十四章 容斋小卧,一花压悲风

    “好!”江山稍稍犹豫,便从容而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意从筷桶中取出一根筷子,拈在手里,轻敲桌面,林少奇怪地看着江山,不知此举何意,却不自觉间将注意力分散到筷子的摆动和敲击声中。江山口中轻柔而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世百年,忧庵者,无之而不在也。君之忧者,天灾乎?地变乎?**乎?”,一丝浑然不察的异色在林少眸中一闪而过,江山胸有成竹微笑道:“君所忧,竟为**。神州浩渺,地载万物,**之出,于扶桑乎?于贪狼乎?于汉唐乎?于..”,随着林少嘴角轻微一动,江山一语而断,奇道:“祸出汉唐?”。那林少心中已然震骇不已,自己一言未发,江山居然只凭一根筷子、了了数语,竟一路策马狂奔、直入心底。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玄妙何处,当下收敛神思,眸色沉凝,形若入定,万象不露。江山微微一笑,知晓林少封闭了六识中的“身识”和“眼识”,却不已为意,慢条斯理自言道:“汉唐九州,患出何地?大漠州?披雪州?华夏洲?剑阁州?桃隐州?江南州?中...”,江山每问一处便轻击一下筷子,目不转睛盯着林少的鼻子和耳朵,一连说出七州,皆未言中,正再欲问时,却听有人轻笑一声:“你们的面来啦”,正是老板娘韩熙,木盘内托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走到两人近前,江山帮着将面端到桌上,推了两碗到林少面前。

    林少长舒一口气,调笑道:“原来是冰鉴术和读心术,封闭‘身识’和‘眼识’便可破之,怎么样,猜不出来了吧?”

    江山喝了一口鸡汤,淡淡道:“你所忧,在中原州和昆仑州之一,或两者并之”。

    林少瞪大了眼睛,惊愕失声道:“你如何知....”,话出一半,戛然而止。

    江山解释道:“阴阳御天,可远不止冰鉴、读心,御世、制人也只算是小成,窥天、问道方是始终”。

    林少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江山,半晌,才无奈道:“虽然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江山吹了吹热气,随口道:“其实很简单,世人皆知,阴阳交感而万物生也,便是孩童也明白的道理。若寻一方法,将万事万物只以“阴、阳”两符号替之,阴阳相替,长短不一,则天地大道渐于明朗。这方法嘛,便称之为阴阳御天术,乃是对世间万物理解的一种方式而已”。

    林少无助地像在课堂上打个了盹的学童,睡之前先生还在教“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一觉醒来发现先生在悠然读着“羿裔熠,邑彝,义医,艺诣。熠姨遗一裔伊,伊仪迤,衣旖,异奕矣。熠意伊矣,易衣以贻伊,伊遗衣,衣异衣以意异熠,熠抑矣”,恨不得一搬砖拍死先生再破腹自尽。

    身心俱疲的林少狠嘬了一口鸡汤,嘟喃道:“谁说丫应该去当说书先生,明明应该去当算命先生”

    江山却笑道:“阴阳御天术用于算命,自是不在话下,比命理之术还要直接快捷”

    “我靠,这玩意还真能算命?”林少晕了。

    江山一边吃着面,一边从怀中摸出几张小纸片,放到桌上,道:“当然,近几日凑巧在酌量一个卡牌把戏,也是算命的一种奇趣之玩。你正好帮我验证下,嘿”

    林少放下筷子,拿起一看,共有七张小纸,上方各标有甲、乙、丙、丁、戊、己、庚,每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常见姓氏,每个姓氏前面都添了一个数字,不是汉唐国常见的“算经数字”和“筹码数字”,而是现下商人所用的“弥夜数字”。弥夜国与汉唐国通商多年,其国有一种数字记法,避繁就简,形单意博。因两国通商之便,传入国内,深受行商记账者所青睐。

    林少一脸懵:“这怎么玩?”,江山指着纸片道:“想一个你朋友的姓氏和他年龄,然后告诉我在哪张上出现过便行了”。

    林少想了想,便拿起七张纸片逐一看去,每张纸上皆有姓氏六十四,数字六十四,有重复之处,又各不相同。林少仔细看完每张纸,才缓缓开口道:“甲、乙、丙、戊、庚五纸上有其姓氏,甲、乙、丁、戊四纸上有其年龄”江山吃着面,伸出一手,指算三两下,就道:“你那位朋友姓容,二十七岁,对吗?”

    江山轻描淡写之间,林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不是没有见识过神妙的命理之术、精绝的算经之论,但江山这门所谓的阴阳御天术别出蹊跷,与往者皆无相似之处。林少细细分解刚才的不言推论和眼下的纸牌把戏,渐渐明了其实此术最可怕之处在于:对方只需摆出一整套针对性问题,再以极其精准以致林少眼下也无法看透的冰鉴观人之道,在“是”与“非”之间层层撕开裂口,便可通达对方所想知晓的一切。“一阴一阳,一是一非,窥尽人心天道”林少喃喃自语,神情少有的凝重。

    江山不知林少心中所想,还笑道:“你这朋友姓氏很罕见啊,对了,就是你口中的那个衰人小容容吧?”突地灵光一闪,猛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吓了林少一跳。

    江山颤声连连道:“你朋友姓容?二十七岁?《闲庭信步》是否为他所作?”

    林少摸摸鼻子:“嗯,对呀,怎么了?”

    江山一脸不敢置信的语气,一字一顿道:“你别告诉我,你那朋友是‘一花解语阁’阁主容随斋啊?”

    林少点点头:“对啊,是那厮”。

    “我靠!”江山竟然也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以手抚额,虔竦道:“天呐,竟然真是他!容斋小卧,一花压悲风;天下有雪,何须拥饮水。被汉唐国万千学子和江湖人士同时寄予厚望可以超越前后双纳兰的容阁主竟会是你朋友?”

    林少脸色瞬间大变,气愤地拿手捶了下桌子,大声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竟会是我朋友?我很搓吗?”。

    江山咽了口吐沫,小心道:“你不搓,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你个鸡...鸡汤面”林少在紧要关头谨记了叶老鬼的教导。

    江山还是有点不信,凑上前低声确认道:“他,真是你朋友?”。

    林少气得两乳之间隐隐作痛,暗道:往日我好歹被宁步虚和容随斋夸地跟朵鲜花似的,去了平天城,没人把我当颗葱也就忍了,毕竟一帮牲口。怎么到了这破地,感觉连泡狗屎都不如了?越想越气恼,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首先,他是;其次,是他死乞白赖缠着我,我才勉强做他朋友的;最后,我现在很后悔,因为这厮很不讲礼貌,跟你一样”

    江山见林少“一本正经”的生气了,赶忙赔着笑脸哄道:“对对对,和你做朋友也是容阁主的光彩。那,我现在也算是容阁主朋友的朋友了,嘿,人生巅峰啊”。

    前半句林少听得还像人话,一听后半句,妈的感情前半句是给后半句做陪衬的。懒得搭理他,埋头啃面,故意嗦地很大声,表示内心对这个破地儿的控诉。

    那江山嘴里犹自咕哝着:“拜读《闲庭信步》时,我就当想到是他,除去他,何人能写出如此惊世骇俗之文?哎,真是牛目识草不识珠,秋毫明察而不辨建木,可叹乎,可笑乎!”。

    林少忍不住哼道:“瞧你那花痴样,你对他很熟?”。

    江山乐呵呵笑道:“天下学子,谁人不知容随斋大名,汉唐千载,连中三元者区区五人,容阁主便是其中之一;又谁人没有拜读过《容斋随墨》,弱冠之年漫笔成集,便已惊艳四方,才冠古今。我只是万千敬仰者之一罢了”。

    林少“切”了一声:“叶公好龙!还是那句话,你去了平天城,才知道以往的月亮有多圆;你认识了那厮,才知道本少侠是多么和蔼可亲”。

    “是是是”江山小心附和着,又好奇道:“那你也是山河居门人咯?一花解语阁,千山小隐楼,五轮离火宫,八方率土宫...领属何尊?”。

    林少嘴里裹着面,含糊不清道:“算是吧,不过也不全是,这事,不好说太细,日后再扯吧,吃面,吃面”。

    江山叹道:“林少,你年纪轻轻,便已是山河居门人,又和容阁主是朋友,想来地位也是极高。真羡慕你,年少多金,鲜衣怒马,纵横江湖”。

    后面十六个字落入林少耳中,如同三伏天饮了一碗绿豆汁般透心凉、心飞扬。面对江山的浪子回头,老妓从良,林少拍拍桌子,满意道:“对嘛,这才是聊天的正确姿势”。

    江山由衷道:“真的,以往在书中看到甚么江湖少侠风度翩翩,文武兼资,私心里是有些不信的,总想着以上天之公,不会赐予一人如此完美,容貌、气质、文才、武略...三千弱水取之一瓢,便已是人中极品,似君这种三千弱水拿桶来装的人,若非亲身见识,实难相信”。

    林少泪眼婆娑,紧紧握住江山手,哽咽道:“不说了,咱低调。但你这兄弟,我是交定了”。

    江山见林少感情真挚,差点也跟着泪洒长襟。半晌才又道:“林兄弟,说起文武兼资,我倒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江兄弟,请讲”林少心中畅快,豪情顿起,称兄道弟,大有知无不言之势。

    江山拱拱手,郑重道:“吾尝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国为民者,国士也。然国士之出,究竟以武安身,抑或以文立命,文耶武耶,何为之本?”。

第二十五章 可爱的熊孩子

    林少正欲说话,长棚内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蹿进来的流浪猫前堵后追,那小黑猫惊地猛然一跳,竟钻入江山怀中,瑟瑟发抖窝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江山一楞,低头看到小猫可怜兮兮的惊恐模样,心下顿生怜悯,拿手顺着小猫颈间的软毛轻轻安抚,一边冲着玩闹的孩子们温声敦语道:“几位龄童小弟,这小猫流浪野地,居食无定,甚是可怜,请你们不要再惊吓它了,先谢过,多谢”。林少暗暗摇头:真是书呆子,小屁孩唬唬就好了,你越柔声下气说话,他越来劲。果不其然,其余几个孩子还好,闻言对望一眼正待退去,唯独一个半大小子,约莫**岁,长地敦实,身形也比其他孩子高出半头,瞪着眼睛叫道:“喂,那书生,这猫是我先发现的,快快还我”,说着话,也不待江山答应,便伸出肥手往他怀中抢去,江山侧了侧身子,轻轻拦住,口中商量道:“小兄弟,莫动手莫动手,你答应别欺负它,我便还你”。

    那半大小子一抢未着,听得身后几个小伙伴相互打闹的声响,以为是取笑自己,心中火冒三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着江山怀中小猫探出的脑袋,直起一脚,飞踹过去。江山“唉呀”一声,来不及躲闪,抱着小猫迅速一转身,将后背对着踹来的方向。那小子力量不弱,一脚差点把江山踹下椅子,自己也被震地一个趔趄,恰好碰到桌子旁林少那碗尚未来地及吃的鸡汤面,“哗啦”一声,碗翻汤撒,泼了一桌子,鸡汤顺着桌延下趟,溅了几滴到那小子腿上。

    那小子“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嚎道:“烫死我了,爹,爹,烫死了,他打我”,语无伦次,眼角却殊无泪水。其实这鸡汤面已端上来多时,不至太烫,况是溅了几滴过去。只是那孩子向来娇惯刁蛮,此番抢没抢着,踹也没踹中,便借题发挥,耍起无赖来。

    江山心地良善,连忙将小猫递给林少,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一边给那小子擦着衣服一边急道:“烫着哪了?”,不想那小子猛一伸手,把剩下的半碗汤面“呼啦”一下全泼到了江山身上,兀自“嗤嗤”哂笑起来。

    林少摸着小猫的脑袋,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一伸手,就掐住了那小子肉肉的脸蛋,笑嘻嘻“和蔼”道:“这么可爱的熊孩子有人要么?没人要我打死了啊”。

    听得长棚后方一声暴喝:“他妈的,胖虎,谁欺负你了?”,这人一脸胡子,眼如铜铃,浑身蛮肉,身穿一件灰色短褐,腰间别着一圈镖囊,胸口绣着“盛源镖局”四个字,显是一名镖局的趟子手。短褐挽袖,露出一截粗壮手臂,纹着稀奇古怪的非主流神兽,各种威武霸气,就差把“别惹老子”刻在脸上了。

    那叫“胖虎”的熊孩子被林少掐地楞在当场,不敢说话,突见老爹来了,又“哇”地一声哭地昏天黑地。林少悠哉乐哉吃着面,依旧笑嘻嘻掐着胖虎的小肥脸,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那蛮汉见之怒气冲天,一把掌拍在桌上,喝道:“小比崽子,你找死吧,我大熊的儿子你也敢弄?”。

    林少浑不着意,也不生气,慢悠悠笑道:“呃,这位熊大哥,好歹你也先问清楚什么事吧,我们坐下来讲讲道理,好不好?”。

    那自称“大熊”的汉子瞅了眼江山一身书生打扮,又瞅瞅林少小白脸的样子,狂笑道:“操,老子现在要跟你讲的道理就是先他妈把我儿子放开,然后规规矩矩过来喊声爷,老子可以保证你这张小白脸在一个月之内还能恢复过来”。

    林少歪着脑袋想了想:“到底是喊爷还是老子呢,您给个准信”。

    大熊一楞,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下意识答了句:“爷”。

    “诶”林少痛快地应了一声。

    江山拼着命忍着不敢笑,现在这场景就是一锅油,随便沾个火星便着。他倒不是怕林少被打死,他是怕林少一时手潮把别人打死。

    大熊摸着胡子回味半晌,才猛然醒悟过来,气地两眼通红,暴跳如雷狞声道:“好,好,小崽子,看来你今晚是不想活着回去了”。

    林少摇摇头,自言自语叹道:“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先责备自己,然后才能责备别人,否则就表示他只不过还是个没有长大的熊孩子”。说完,又嘻道:“现在,有两个熊孩子了,熊大,熊二,嘿”

    大熊这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就被林少占了两个便宜,连自己名字都饶进去了。恼地三尸暴跳,理智全失。恰好今日古城突发地动,衙役皆在衙门商议事情,未派人外出巡夜。顿时恶从心头起,浑然不顾身处闹市之中,暴喝一声,用足十成的力气,一拳对着端坐的林少脑门便奔了过去。

    林少一边叹气一边对江山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如果有傻逼跑过来骂你或者打你,那么你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对了”,说着话,伸出两指,轻轻一搭大熊粗壮的手臂,大熊顿觉半边身子一软,手腕被林少两根手指压在桌上,拳头散开,铺在桌面上,一丝力道也挣扎不出。

    大熊憋红着脸猛抽手臂,却如被五行山压住的猴子,缩不得,进不得。再看那林少,一手压着大熊的手腕,另一手从胖虎可爱的小脸蛋上挪开,不紧不慢的拿起一根吃面的筷子,对着大熊掌间一拍,“噗”一声,筷子直透木桌,稳稳地扎在大熊拇指和食指指缝之间。大熊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没有扎中手掌,刚准备松口气,却听林少抱歉道:“对不起哈,手潮了,这次我对准点”,说着举起另外一根筷子,眯着眼,在熊大手掌上认真瞄准起来。

    熊大也是混了七八年镖局的江湖人,有一些眼界,更知道进退。先前见林少和江山一把能捏死的模样,便说个狠话,显摆显摆,最终准备讹点钱了事,也不至于真把对方打个半残。后来被林少几句话弄地失了智,才会恼羞成怒。此时,一见林少举轻若重露了一手,简直欲哭无泪,忙喊道:“兄弟,兄弟,有话好好说”。

    林少拿着筷子,笑道:“现在可以讲道理了么?”。

    “必须讲道理”熊大一脸正义凌然,说着话空着的手一巴掌拍在胖虎的后脑勺:“妈的,是不是你又惹祸子了?还不向叔叔道歉”。

    胖虎被拍地一脸懵逼,林少却摆摆手,还是很“和蔼”地对胖虎道:“叫哥哥”。

    江山在一旁简直被林少的机智折服了,句句话都是套路:这大熊称他“兄弟”,他却让胖虎叫他“哥哥”....

    胖虎愣愣地喊了一声:“哥哥”,林少又“亲切”地笑道:“真乖,是不是你把我们的面打泼了啊?”。

    胖虎瞅见老爹铁青的脸,哪里还敢撒谎,连连点头。林少抬起头,对着大熊道:“兄弟你看,就是这么点小事,哎,小弟弟这么可爱,要不就算了吧”,说话之间,筷子悬在空中晃来晃去,晃地大熊心惊胆战。

    大熊立马肃然道:“那怎么行,我们家教向来很严,熊孩子犯了错就得父母担着,这碗面,我赔了”,林少竖起两根手指,笑道:“是两碗”。

    大熊瞅了瞅桌上,赔着笑道:“好像就打泼了一碗吧?”,“哦,一碗吗?”林少摸摸鼻子,开始把玩起手中的筷子。

    “两碗,绝对是两碗”大熊回答地干脆有力,毫不犹豫。正好伙计托着木盘进来,大熊眼睛一亮,喊道:“这呢,这呢,我们的面搁这桌”。

    伙计认识大熊,也不以为意,端了两碗鸡汤面放到林少的桌上。林少“不好意思”道:“哎呀,我就开个玩笑,你看这,太客气了”,话未落音,大熊觉得手臂一松,活动自如起来。当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眼拉着胖虎,急匆匆从长棚内逃了出去。

    林少把窝在怀中的小黑猫放到地上,将吃剩的半碗面搁它身旁,小黑猫舔了几口,便美滋滋吮吸起来。又一把将刚端上来的两碗面揽入胸前,换了一双筷子,仰天哼着小歌,成就感十足道:“这讹来的面闻上去更香啊”。

    江山也不说话,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林少这家伙,耍起无赖来如臂使指,花样百出,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哼完歌,林少低头看看江山:“喂,看什么看,没见过流氓打架啊?”。

    江山乐道:“你,演技略显浮夸”。

    林少气呼呼道:“不浮夸点哪讹来两碗面,靠你和郭芒早饿死投胎去了”,又一拍脑袋:“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文耶武耶,何为之本?”,说着一指讹来的鸡汤面,笑道:“读书,可以心平气和地跟傻逼说话;习武,可以让傻逼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你说,哪个重要?”。

    江山仔细想了想:“话糙理不糙,但,值得斟酌”。

    林少翻了个白眼:“斟酌个毛,要不是英明神武的本少侠罩着你,遇到这不讲理的混人,你连打闷棍报复的机会都没有”。和江山熟络以后,林少说话也越来越损,先前的优雅和客气早丢到九霄云外,遇事不调侃江山几句,就感觉吃了亏似的。其实这不怪林少和郭芒,当你有这样一个好脾气的朋友时,你不隔三差五欺负他几下,那才叫暴殄天物呢。

    江山喝着面汤,转转眼珠,笑道:“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但真要想报复,也是有办法的”。

    “哟”林少不怀好意地看了江山一眼,怪声道:“江秀才,你是准备拿笔报复,还是拿嘴报复呢?”。

    江山正经道:“我会给那孩子钱”。

    “噗”林少竖起拇指:“这么牛逼的报复方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要不你也报复我一次吧”。

    江山不理会林少发动的嘲讽技能,继续道:“他打泼了那碗面,我给他五文钱,再给他十文钱,让他把剩下两碗面都打泼。然后,我会把兜里所有钱搁桌上,告诉他,按劳取酬....”。

    听着听着,吃面正吃到发热的林少突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冒了起来,张大了嘴,舌桥不下,喃喃道:“你是读了多少圣贤书,才把心读得这么黑啊?”。

    “仗义每从屠狗辈,腹黑多是读书人嘛”江山宠辱不惊。

    “我年少无知,先前对您说话的语气不够尊重,请您见谅”林少认认真真道了个歉。

第二十六章 修月开山河

    两人一猫,一黑一青一白,出了棚子,在长街上悠忽而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猫舔了半碗面,撑地走路趔趄趔趄;江山吃了一碗面,鼓腹含和缓步慢履;林少啃了两碗半面,打着饿嗝一摇三晃。

    林少趁江山不注意的时候,踢踢小猫屁股,蹲下来商量道:“猫哥,这书生住处又小又挤,也不用你去抓耗子,你哪凉快回哪去吧”,那小黑猫瞧瞧林少,摇摇尾巴,“喵”了数声,便蹿入夜色中。

    “为什么赶它走?”江山问道

    “它终究会走”

    “你怎么知道?”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没有人天生愿意流浪”

    “可是生活会把他放任天涯”

    “就像极乐鸟吗?没有停歇,没有终点,只有选择飞翔,没有停歇的飞翔。累了的时候也只能在风中休息。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

    “其实,那不叫极乐鸟,那叫梦想”。

    林少下完结论的时候,便到了虎扑轩门前。门房敞开,三尺柜台当口而立,负重着悲怆的现实。蓝色的布帘在夜风中飘荡,布帘之后,一居陋室,承载了苍凉的梦想。

    江山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沏了一壶茶,多年的习惯了。他不好酒,至于食色性也之事,更是力不从心,当然,这个力,主要指财力。唯独与茶之雅,便是再穷,也断断割舍不下。

    月照西窗,半床明月半床书。江山亮了盏油灯,换了身衣服,坐到案牍旁,磨墨濡毫,低头沉思了一会,便运笔如飞,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笔尖,爽如哀梨,快如并剪。少顷即栖毫而量,脸上浮出遂心如意之色。

    林少打了一会坐,突觉受伤之后郁散不聚的丹田之力从若有若无变得浓郁、粘稠,一股凌冽的暖流从丹田处喷薄而出,流转向周身,十二正经和任、督二脉依次冲击而过,一个大循环回到丹田。运行片刻钟时间,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神清气爽,再无一丝倦意。

    林少睁开眼睛,轻“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恢复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啊,宸玄黄,虚春秋,要是能恢复到镜明心...嘿,我还能再吃五碗鸡汤面”。心情愉悦,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伸头过去看看伏案观文的江山,问了句:“写什么呢?”。

    江山爽然道:“今日奉读容阁主《冰鉴论》,若有所悟,席间又与你探讨阴阳御天术,两相应照,心生灵犀,感而作,甚为称心”。

    林少笑道:“那今天倒是好日子了,我这么多年就近些日子懒于练功,却不想境界上好似反有些许提升,天地之和丹田元气曲尽其妙,可谓契合之悟吧”。

    江山也替林少高兴,鼓掌笑曰:“如此恭喜林少侠了!我虽不解武学,但世间之事料想多有相通之处,想我古城派潜虚先生三十八岁时,方从龙眠山水、翰墨老屋走出,一头扎进秦淮风月、笙歌粉黛的金陵,这种出世后又入世的巨大反差感,反而让潜虚先生停滞不前的文风更进一步,山水静物为之自然,人情世故亦是自然,物之自然与情之自然相结合,落纸化为自然之文。‘十字文论’就此而生,也算是契合之悟。今林兄际遇与潜虚先生恰恰相反,却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少听得江山时时将古城派先贤挂于嘴边,心中暗笑其书儒之气甚重,却又有志于江湖掌书史,恐是有点才不适用、南辕北辙之嫌。须知江湖之史,非是单凭一书一册一籍,便可尽载其中,所谓“不出于户,以知天下”,只可应付于庙堂千年不变之势,而绝不能通晓江湖风云莫测之局。

    林少有意提点江山,便道:“汉唐学子三千万,皆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向圣贤书,十年寒窗、凿壁映雪,只为一朝得中高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唯江山你有志于江湖掌书史,志虽远,然若山中无路、水中无舟,此志如何凌云、如何破浪?”。

    江山貌愚心智,闻言便知林少有拔犀擢象之意,当下笑道:“康庄、舳舻皆在眼前,还请林兄赐教”。

    林少挥挥衣袖,轻声道:“我自江湖而来,除却这一袖风尘、两足云月,便只剩下些浅薄的见识,可与江山兄饮茶而叙,以消长夜”。

    “余有荣焉”江山行了一礼,郑重道。

    林少拿起床边一把纸扇,撒扇而摇,问道:“江山,你可知何为江湖?”。

    这个问题江山久有所思,自忖娴熟于心,脱口而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道者言,逍遥游处,便是江湖;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儒者言,八荒四野,即是江湖;遁迹江湖之上,藏名石之中。与隐者言,枕石漱流,乃为江湖;波澜开,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与诗者言,水月无边,可谓江湖...百家所悟,不一而同。各有所及,亦有所缺”。

    说到此处,江山脸上现出一片柔美之情,恍惚而忆,婉婉道来:“年少之时,偶生闲趣,信步西山,郁郁草丛,天被地床,扶书而卧。小风儿翻起书页的刹那,便见到了那短短五字:天涯,明月,刀。那时节,那之后,与吾而言,江湖就在这区区五字之中”。

    林少笑道:“所以,从那一刻起,你便执意效仿古先生,以江湖掌书史为己毕生之志?”。

    江山认真点头:“怒向刀丛觅小诗,掌史江湖问英雄。问英雄,谁是英雄?英雄不应该是寂寞的,我想以手中之笔,叩问这天地,寻遍这山河,纵然一朝天涯,孤身明月,也要觅出那一片刀光。刀光所映,便是我心中的江湖,或许,是一个人的江湖吧”。

    林少沉默良久,才道:“宁老大曾对我说:恩怨便是江湖。小容容曾对我说: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但我,更喜欢你的答案”。

    说着,起身,拂袖,立于山河图前,漫声道:“昨日你指点山河,颇为精彩,今日我便为你仰天度地,以晓神州江湖大势”。

    江山肃然、正身、静听。

    “江湖之水共一斛,山河居独得七斗。”林少挥语排山,泼墨疏狂:“山河居立于帝州之中,因开国之时居功至伟,被帝室引为心腹门派,赐名‘帝壮山河居’。山河居与汉唐国并立数千年,上有帝皇日月泽照,下有无数江湖侠士仰慕尊恭,天下风云、神州豪杰尽入其瓮。六百年前山河居掌门墨相濡纵横武林几十载,败尽天下英雄,揽天下武学尽入山河居。山河居尊门之前有一楹联,世间闻名,正是出自墨相濡之手

    上联为:春秋梦,乱风云,翻天手,拳纵横,相思指,妙手禅,浑天诀,玄火鉴,忘情天书,合神州绝艺,濯我沧浪。

    下联为:天舞剑,轮回枪,红袖刀,弥天斧,出云弓,破浪锥,护花铃,洛神针,重楼飞轮,收天下神兵,置吾山窗。

    其君临天下、八荒**、唯我独尊之意跃然而生”。

    林少一指山河图中原州,又道:“山河居总座设于中原州山河郡,麾下一阁、一楼、五行宫:一花解语阁,千山小隐楼,三千弱水宫,五轮离火宫,七妙释木宫,八方率土宫,九鼎金戈宫。五行神宫分部于九州之中,镇威四方。五行宫宫主武功之高,甚有数代尚在山河居掌门之上。其虽为山河居下属,但无论哪一宫单独拿出,名声之盛均不在武林白道泰斗少林、武当之下。关于山河居势力之强盛,只提三点你自可管中窥豹:其一,汉唐国两大精锐军队之一‘金戈铁马营’便是出自山河居九鼎金戈宫;其二,白日之间我等还笑言,汉唐国人热衷于‘四大’之说,江湖中好事之辈,也有所谓‘四大宗师’论调,流传甚广。山河居掌门宁步虚便是其中之一,时年四十三,亦是最为年轻一位;其三,是个小秘密,山河居中武学修为最高的可能并非宁步虚,而是离火宫宫主封之书,他近年来闭关不出,旨在将离火宫绝学‘三火归元’推上‘极火焚天’震古烁今的境界,他神功若成,宁步虚和微生鹤语恐也非其敌手。因此呢,什么四大宗师你听听就可以了。武学一途,并无绝对强弱,也无绝对巅峰,江湖之大,不可一概而论”。

    说到此处,林少折扇而笑:“不过,不吹不黑,近十几年来,山河居英才浩荡,解语阁阁主容随斋、小隐楼楼主苏写意,弱水宫宫主郁晚词...几乎要把我们宁老大的名头给压下去咯”。

    江山促狭道:“你好像忘了提一人”。

    “嗯?”林少微微奇怪。

    “你啊”江山哈哈一笑。

    林少咳嗽一声:“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遂又敲敲山河图,喝道:“认真听课”。

    “是,林先生”江山装模作样施了一歉礼。

    林少在山河图上看了几眼,道:“我要说的第二个地方,你先前也提过,却只知其名,不知其地,那便是葬月谷了”。

    江山顿首道:“不错,我观看修月星槎记载时,曾提到葬月谷,位处江南州,欲再寻究竟,却无一文一字有所提及”。

    林少踱步小室,叹道:“葬月谷,葬月冢,这门派,只盛产一样东西”

    江山十分好奇,便问:“什么东西?”。

    林少眼神一凛,一字一顿道:“高手,绝顶高手,天下第一高手,古往今来历代第一高手”。

    江山闻言疑讶之极,在他所知当中,山河居、六大世家、九尊门派统领汉唐江湖数千年,不败神话、武林至尊、擎天战神之传说层出不穷,怎地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其地、名不见传的葬月冢,还声称千年来历代第一高手皆出其中,一时难以置信。

    林少见到江山半信半疑的神情,苦笑道:“对于山河居而言,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笑傲江湖千余载,却只有半个第一高手。这种天下第一门派,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嘲讽”。

    林少语调沉缓,随着灯火闪动,谈霏玉屑:“一千一百年前,正值汉唐国开国一统,山河居占开国首功,一时风头无两,掌门任知涯意气风发,授帝皇之意欲一统江湖,门徒分布天下四方,江南州自然也在一统范围之内,正在任知涯准备覆灭江南州各大武林势力之时,一名神秘的女子孤身一人挑上山河居总舵,自称是‘葬月冢’门下第三弟子明月目极,要与山河居掌门任知涯一会。山河居中人皆闻之大笑,那女子漠不答话,只以手中一柄银色小斧‘修月’连败山河居派中十四大高手,无人是其手下五十合之将。任知涯闻之亲自出手,两人在山河居尊门之前交手而战,天地风云为之变色,任知涯竟然在二百一十七回合之时不败而退,颓然让输,那女子走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师尊让我传言:江南州,可开尊立派,但不准任何武林同道厮杀,若有违者,葬月天冢以天道灭之!’。说完便飘然而去。自那时起,天下之人方自知道这莽莽江湖之中竟然有一个‘葬月冢’如此强大恐怖的门派,江南州也从此再无尊门之间敢于大规模相互厮杀,这也是江南州千年来一直安定稳和的一大重要原由。山河居也因此一战由极盛转衰,任知涯春秋正盛之年辞去掌门之位,十四大高手也心灰意冷,纷纷退隐。此萧条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四五百年,而现下江湖中一些名门望派如青城、云梦泽、慕容世家、大雪山派等正是在这期间开尊立派、雄霸一方。换言之,千年之前山河居一战,奠定了今时汉唐江湖的格局和大势,而那一战也被武林黑白两道尊为...”。

    “修月开山河”林少轻轻吐出五个字,看不出究竟是惆怅,还是敬佩。

    遥想当年,山河居前,明月目极睥睨天下,风雨一炉入乾坤之袖,七分化作傲心逾天,三分凝为修月小斧,妙手一劈,便是满地江湖!

第二十七章 青冢笑旧居

    夜室清风,厅堂满卷,书生儒服的江山竟有丝丝热血直入胸怀,浓地肺腑满腔,呛地几欲咳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林少见江山的双眼愈渐神采飞扬,微微一笑,知其所想,也不点破,只是轻咳一声将其思绪拉回原处,接着道:“而山河居在那之后的四五百年之间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直到六百年前一代天骄墨相濡横空出世,败尽天下武林黑白两道高手,将山河居重新推上毫无争议的江湖第一门派之宝座。山河居尊门前的那一副楹联便是最好的佐证。墨相濡纵横江湖几十载,待得山河居万事已定,自己修为已至大成之时竟辞去掌门之位,只身孤剑闯入葬月谷,欲仿效当年明月目极所为,一洗山河居几百年来之耻辱。墨相濡真乃世间奇才,执意与众高手一一过招,以剑破剑、以刀碎刀、以掌覆掌、以指压指....用尽天下武学各种手法亦连败‘葬月冢’中十四大高手,方与当时的‘月神’息楼月放手一搏,那一战究竟胜负如何,不得而知,只知七个月后墨相濡含笑而逝,‘葬月冢’也传出‘月神’继位的消息,后人推测那一战竟是两败俱伤之果。经此一战,山河居终于扬眉吐气,在天下第一高手之争上与葬月冢并驾齐驱。但有识之士皆心有所知:墨相濡乃是山河居几百年一出的绝世之才,也只可与一代‘月神’分庭抗礼、不分伯仲,到最后两败俱伤,重伤而逝,终为山河居搏得半个天下第一高手之实,可谓惨烈之极”。

    悠悠千载,江湖往事,刀光剑影,在林少口中娓娓道来,听得江山心驰神往,直欲乘风而起。边听边思,听到此处,叉着手指,好奇问道:“如此说来,墨相濡找到葬月谷所在之地了?”。

    林少点头道:“当是如此,只不过此种秘密只在历代解语阁阁主手中,有些便是掌门也未必知晓”。

    江山笑道:“看来容阁主手中权力甚大啊”。

    林少嘿然道:“那是自然,解语阁掌山河居所有史秘籍宝,小隐楼掌山河居门徒历练升迁,容随斋、苏写意手中之权加起来恐怕比宁步虚还大”。

    江山寻味一笑:“那容阁主和苏楼主两人关系必然不好了”。

    林少一指江山:“聪明,三角牵制,分权各领,才是山河居稳若磐石,屹立千年的原因。他俩的关系不会融洽,也不能融洽,更不允许融洽”。

    接着自己的话语,林少又道:“相比于山河居的遮天闭日、盘根错节,葬月冢就是轻简许多。据闻,其门下亲传弟子每代均不超过十七八人,且名字中都带有‘月’字。其中又以女弟子偏多,恐怕是因其门派两大绝学之一‘迷月华章’更适合女子之身修炼。而与墨相濡交手的息楼月却是男儿之身,正因如此,不少江湖中人认为息楼月在历代‘月神’中修为恐怕尚属平平”。

    江山截口奇道:“这个门派有些古怪啊,名为‘葬月’,却偏偏每个门人名字中又带有‘月’字”。

    林少想了想:“也许所谓‘葬月’,葬地就是自己吧,生于斯,长于斯,活于斯,葬于斯”。

    “那也挺悲哀的,这千年过往,不知道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就在谷中默默无闻毕生,终究化作一杯黄土,仿佛从未与世间走上一遭”一股淡淡的惜才怜哀之情涌入江山心头,又摇头自语:“山河居、葬月冢,一为天下第一门派,一为天下第一高手门派,竟有各自的悲哀和无奈,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林少道:“也不尽然,葬月冢每过一个甲子,都会派出一两名最为杰出的门人,试剑江湖,刀摄苍穹。葬月传人出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挑战所有门派同代当中所有高手,至于战果,皆是秘而不泄。不过这点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啦,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谁要是赢了葬月传人,那还不得燕足系诗、传席天下啊。因此,江湖中还有人编排出几句诗词讥笑这些尊派世家:‘月出山河静,青冢笑旧居。六世无余烈,酒樽尽盈虚’,山河居首当其中被一顿狂耻,六世自然指六大世家,酒樽则是九尊的谐音,也就是九尊门派,全无幸免,哈,黑的漂亮吧”。

    江山无语地看了林少一眼:“你不也是山河居中人吗,怎么被黑好似还挺光荣的?”。

    林少摊摊手:“前辈们不给力,被吊打,难道要我强行为他们洗白吗?脸皮薄,干不出这埋汰事”。

    这种惊世骇俗、形骸放浪的言论江山从林少口中听得多了,也是习以为常。便又问道:“如此说来,那‘四大宗师’排名第一的一定是葬月冢掌门或门人咯?”。

    “那还用说”林少努努嘴,换了一种懒散的语气:“而是,还是个娘们,呃,现在应该是大妈了,哦,可能是老奶奶了”。

    江山轻声提醒道:“那可是神州第一高手诶,给点起码的尊重吧?”。

    林少无趣又无奈地道:“戾神月,武道四大宗师之首。关于她,没啥可多说的,就是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平生只出手过五次,每一次出手都是轻描淡写破灭一个江湖神话,其中一次就是二十七招折服东瀛第一高手亦是名列四大武道宗师之一的服部天兵,让东瀛不败的传说弹指灰飞烟灭。只不过就事论事,那时的服部天兵不过三十余岁,尚未名列四大宗师,若不是狂言挑战整个汉唐武林,又非常不幸的踏入江南州,恐怕亦没有资格让戾神月出手。服部天兵此一败之后,竟仰天大笑,向戾神月长拜到底,踏月而去,将天兵名刀‘神怒.鬼彻’从此留在了汉唐大地。回到东瀛之后,服部天兵游历于雪山竹林之间整整二十年,求大道于万事万物之中,创得惊天绝学‘藏拙无相流’,终成神州江湖一代宗师”。

    林少摸摸鼻子又道:“所谓四大宗师,在我看来嘛,戾神月独一档,宁老大、服部天兵、微生鹤语伯仲之间,跟你们古城把道德楼、生香学院拉到四大人文景观里凑数一个道理,都是往前面贴,好显得大家平起平坐”。

    江山简单跪了,这货黑起人来堪称大公无私、一视同仁,连自己掌门老大都不放过,真是奇葩之极。

    林少伸伸懒腰,指着山河图中的大漠州:“第三个好玩的地方,也可能是最残酷的地方:落日平天城。位处大漠州孤鹰山畔,因黄沙平天,孤鹰落日而名。那地儿,很黄,那儿的人,很暴力。有纵酒狂歌之徒、有闻名天下之士、有书生意气之辈、有落魄断魂之客...几百年来,这些人凭着双手在荒漠中建起了一座奇迹之城,容纳着一批批落难、避世、热血、喧嚣的家伙。那里,完完全全属于着江湖,最纯真的江湖,他们中的大多人都只有外号,而没有名字。他们是平天城的过客,也是平天城的主人,也许,就在我提起他们的时候,有些人,已经不在了,就像那大漠的黄沙,不知飘向何处埋往何

    处。孤鹰落日,黄沙平天。一座孤城,一代人。”

    林少语气轻柔,言语散碎,不似江山说书般的事无巨细,却更像丹青妙笔,点点几画,勾勒出一种悠然神往的妙境。

    “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去平天城,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去平天城,因为那里是地狱。”林少习惯性下了一个结论。转身对着江山郑重道:“倘若你真想当一名优秀的掌书史,那天下间有三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其一是云梦泽,其二便是平天城了”。

    “那其三呢?”江山接口问道。

    “嘿,当有一天你优秀到能从平天城和云梦泽活着出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林少一脸神秘。

    厅堂之中,明月之下,林少笑点神州江湖,白衣翻动,轩然霞举,不见丝毫疲倦之态,偶尔之间坐饮一杯淡茶,或轻摇纸扇,青玉案前江山凝神而听,江湖往事席卷神思,刀光剑影荡漾心海。

    说完这三处,林少接着道:“山河居、葬月冢、平天城,一居、一冢、一城,汉唐江湖,明月所及,风流不过如此也。至于六大世家、九尊门派,虽各有特色,各有奇法,各有精绝,甚至武学之神妙,比之山河居或葬月冢未必有云泥之差,然不过浊世之器,盖之其中,不必一一赘述”。

    江山笑道:“你这有点糊弄了事的意思啊,行吧,谁让你是山河居门人呢,瞧不起六大世家、九尊门派也是情有可原”。

    林少嘿嘿一笑:“那你可错了,我真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就拿慕容世家来说吧,百年来大隐于市,洁身自好,不染江湖红尘,谁也摸不清其实力如何。我倒机缘巧合之下和他们家主慕容秋水见过一面,那气度,那风采,可一点不在宁老大、苏楼主之下;还有蜀郡唐门,三少、七公子名声之响,在江湖中比你想象的还要恐怖许多,据闻武当派一位青年才俊说了句七公子不好的言论,就被一众追捧者打成了猪头,差点还引起两派之间的矛盾;云梦泽更是惹不起,本少侠曾在披雪州雪山之巅被云梦泽十三名顶级杀手围捕了三天三夜,屁股上一道伤疤到现在还杵着在呢”。

    江山听地林少又插科打诨自黑起来,不觉好笑,连忙摆摆手转回正题:“那说说其他诸国的情况吧”。

    “其他诸国嘛”林少稍稍思索,道:“弥夜国国小民寡,所传巫术秘法不过蛊术、毒术、幻术结合的一门功法,其种类也千奇百怪,只是难入大雅之堂,在宗师高手面前不值一哂;大寒国妄自尊大,不过井底之蛙,但其镇国剑法‘明月三千里’与汉唐国倒有一段渊源,算是小有建树;东瀛扶桑,不可小视之,其国之民习武成性,作风彪悍,其心坚韧,皆以血染沙场为荣,武士道精神广为流传。国术忍术独树一帜,流派众多,除去服部天兵所创的‘藏拙无相流’外,‘迎风一刀流’、‘北辰九死流’、‘鬼厉神无流’等在东瀛甚至汉唐江湖都是赫赫有名;贪狼国国内江湖一统,为国师微生鹤语麾下效力,微生鹤语武功造化接近大成,确是不世之材,然被誉为戾神月之外神州第一人,恐是异族造势之说。以我与其交手所量,应与宁老大铢两悉称。倒是那个后期之秀纳兰悲风,颇有点看不出深浅的意味,嘿,一花压悲风,这悲风可别把花给吹走咯”说到最后,还不忘顺手黑了一把容随斋。

    灯火冒着青烟,缕缕丝丝。林少夜话梓里,讲经论典,仰闻妙偈,大衍须弥,剑试低黛眉间。明月已至西窗,点点光亮撒在林少白衣之上,落在江山眼中,当真有说不出的卓然不群。

第二十八章 为苍生谋、与天下善

    江山心中即惊叹不已,又不免自惭形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仰望着林少,怀着期盼的心情,江山问了一句:“林少,你未来,会成为宁步虚、微生鹤语那样的绝顶高手吗?”。

    “他们?”林少合上扇子,反手伸到颈间,一边挠着痒痒一边随意笑道:“我和他们之间,只是差了时间而已”。

    没有“负手而立”,没有“傲然一笑”,也没有“霸气外露”....林少就随随便便的挠着痒,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了这样的言词,好像跟朋友聊着今天晚上吃了什么、明天去哪玩耍的话题,轻松自如,却又锋芒傲睨,直将九囿吞如芥。

    江山在一旁凝思少顷,突然沉声道:“昨夜在山河图前我为郭芒一展神州各国庙堂之势,今时你又在此图前为我一解神州各国江湖之局,虽然曲、径不同,却也得出一结论:我汉唐天朝,无论军备战力、江湖势力均在神州大地首屈一指,虽远有大寒国跳梁叫嚣,扶桑国时有骚扰;近有贪狼国大举侵犯,弥夜国暗中使鬼,但只要我汉唐国国中无大乱世,不仅可自保无忧,甚至灭掉贪狼也并非难事,为何我见你一直深有所忧?”。

    此是江山第二次问林少相同的问题,或许冰鉴术的缘故,江山总是在不经意间会察觉到林少眼神中不可琢磨的焦虑和无力抗拒的挣扎,很难以想象,这种挣扎,会出现在说出“我和他们之间,只是差了时间而已”的林少身上。

    林少饮着茶,垂首不语,良久,才缓缓道:“记得天下间必去的第三个地方么?这两个答案是相同的,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那一天,并不遥远”。

    江山见林少意兴阑珊,知他不愿多言,也不勉强,替林少续了一杯茶,转而坐于案前,提笔记录林少席间之言,兼以所悟,一并载于纸间。

    林少咕嘟咕嘟喝完杯中茶,一掀衣服,向外走去。江山埋头写字,随口问道:“出去消食吗?,“作奸犯科去”林少顽皮地蹑着脚出了店门。

    ....................

    林少没有开玩笑,他真的在作奸犯科。

    此时的林少,正躺在衙门二堂屋顶飞檐的凹槽内,翘着脚,叼着草,闭目斜卧。

    胡大人浑厚的嗓音传入耳间:“呵呵,笪善人,老谋兄,此般客气怎生是好啊”。

    另一人“哈哈”一笑,林少辩得正是古城巨商老谋子声音。

    老谋子道:“素闻胡大人两袖清风、羊续悬鱼,小民不敢造次。此茶叶乃是自家所种,名为‘碧池绿茶’,与‘古城小花’各持风雅,又韵味悬殊。雨前采摘,杀青炒制,家中余货良多,奉与大人,非有他意,只盼大人为万民劳碌之时泡饮一杯,解乏清神,如此,小民便稍稍心安了”。

    胡大人略一沉思,道:“那如此,本官便多谢老谋兄了”。又笑道:“听闻两位雅士云游四方,今日刚刚锦衣归城,就被本官请来一叙,事有所出,多有唐突,也请诸位见谅啊”。

    老谋子闻弦音而知雅意,声调昂然,朗声道:“大人,今日古城突发地动,虽未有伤亡,然民心惶惶,疯抢粮米,恐物资将缺。便是大人不请,小民几人也自会厚着脸皮上门,为大人、为百姓献上一点微薄之力,此亦是历年来我和善人兢兢业业一片冰心,善虽小,心犹诚。只请胡大人示下,吾等好明令奉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啊”胡大人叹曰。

    林少心中暗道:这胡大人好手段,早已打定不以灾情上报朝廷,即便没有江山的建言,想来也有自圆其说之道,否则也不会雷厉风行就将古城巨商、善人请与此地,摆明是想借助民间力量稳定人心,而不寻求于朝廷赈灾钱款。

    胡大人一时并不说话,面含微笑,捻须沉吟。老谋子在一旁偷眼观瞧,见胡大人先前寒暄之时和颜悦色、妙语连珠,此时渐入正题,反而笑而不语、惜言如金,知是为官之道,便是有求于下民,亦不能尊口先开,以免有失官威。

    当下向善人使了个眼色,善人声音嘶哑,缓缓道:“胡大人,小人在古城多年,虽是一介布衣,然蒙几任堂翁不弃,凡遇大灾小患,皆由小人及众位义商杯水怀心,以解燃眉,因此对赈灾之事些许经验心得,由此妄言几句,大人休怪”。

    胡大人依旧一笑,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继续说下去。善人品了一口茶,不急不躁,室内一片安静,只闻得茶水入口时发出的下咽声,气氛几欲尴尬时,善人方又开口道:“来时,小民已让下人统算好此次受灾大概,除去道德楼坍塌之外,民房倒塌二十五间,官修凉亭一处,树木一棵,轻伤十二人,而物资缺况如下:雷家米铺的小米已被抢空,红米已缺货多时,梅郎小铺的馒头也被买的空空荡荡,甚至乔家的水果摊也抢了个干净,更有甚者,恐地动之后不太平,竟把龙哥五金店的锤子也扫荡殆尽以防身之用。至于盐、绿豆、板蓝根等包治百病之物更是一扫而空。灾情虽不算重,但物资紧缺情况不容乐观啊”。

    胡大人心中暗惊:衙役上报的受灾情况与善人所言几乎如出一辙,如此匆忙之间就连官府也刚刚统计完毕,而看此人胸有成竹的样子,所得消息怕是比自己还要早上几分。

    胡大人拍着大腿,沉声道:“是啊,救灾,救的是民心。民心不稳,灾无大小;民心一定,灾情自去”。

    老谋子见缝插针,恭维道:“大人真知灼见,一语道破天机。小民和善人侍奉过几任父母清官,虽多行慈善之事,然不懂人心民心之道,今闻大人一语,当真如当头棒喝,心底一片清爽啊”。

    胡大人站起身来,笑着点指老谋子:“唉,老谋兄,曲意逢迎可不是什么好话啊”,一挥袖,又道:“笪善人,赈灾之事,你有何高见?”。

    善人吐了下嘴中的茶叶,咳了一口浓痰,声音仿佛更加嘶哑:“我在古城生活多年,对县衙每年度支还是大致清楚的。重阳将临,祭火之礼、年终冬至、开春元宵灯会、乃至近在眉睫的三城思闭大会,开支甚大啊。而此次灾情,修房补屋、调度物资连带安抚民心,据我初步估算,至少需要三千两纹银。若无朝廷赈灾钱款,恐将入不敷出”。

    胡大人挥挥手,凛然道:“吾皇即将封禅泰山,岂可因此等小事上报朝廷败了心境。本官连同古城万民,当自力更生、勇度难关,以为圣上分忧”。

    善人笑道:“大人所言极是。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小事嘛,怎敢劳圣上操心”。

    老谋子和善人向来默契,闻言接口道:“小民几人承蒙朝廷、府衙恩泽多年,才得一方安定,攒下几许家业,此正是报效朝廷、尽忠大人之机缘,请大人恩准”。

    胡大人起身跺着宏厚的步伐,捻须叹道:“古城百姓乡绅堪称万民一心,上下其力,本官深感动容”。

    老谋子心中微微焦虑,这胡大人明明有求于己,且迫在眉睫,却处处言止三分。话到此地,应已推窗见亮,却依然不徐不疾打着官腔。若非城府极深的权臣,就是官威至上的蠢货。一时有些后悔没有将胡大人底细摸个透亮。

    这时,善人又开口说到:“胡大人,三千两银子只是最底限的支出。赈灾之事,若不做得漂亮透彻,怕是仍有小人之怨。不如抽钉拔楔,则祸否尽去,福泰自来”。

    胡大人“哦”了一声,奇道:“善人此言何意?”。

    善人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两,我和几位乡绅愿捐出白银一万两”。

    一贯沉稳的胡大人,闻言也陡然吃了一惊,寻思道:此人好大手笔,这一万两几乎是古城一年的赋贡,谈笑之间便洒了出去。老谋子也微微一楞,转眼看善人时,却见他暗暗摇手,示意不必多言,当下低头饮茶不语。

    善人谈笑自若:“其中五千两由我等支配,外调物资,有序发放;修补民房,安顿居所;医治伤者,以行其善。至于安抚民心此重中之重,则由胡大人禀力劳心了”。

    林少裹着杂草,心中暗笑:这善人贿赂的手法倒别出心裁,安抚民心嘛,五万两不嫌多,五百两也绰绰有余。拿五千两安抚民心,就看胡大人收不收这颗“心”了。

    胡大人沉思不语,突地展颜一笑,道:“我看这样,这赈灾两大要事,其一是物资调度,其二是安抚民心。既然善人和老谋兄愿捐出白银一万两,本官替古城百姓铭感五内,莫如此款皆由两位调度,多配物资,改为免费发放,此一来安抚民心之事便可事半功倍。而至于具体安抚事宜,还是由衙门众官员商议之后再行详细。”

    言辞之下,委婉拒绝。善人皱了皱眉,便道:“也罢,胡大人爱民之心日月感泣,吾等愿奉大人指示而行”。

    胡大人哈哈一笑,道:“我古城有二位贤绅,真乃为官之福啊。如此善举,必将为万民所传颂”。

    老谋子连忙接上话题:“胡大人谬赞,小民几人羞愧难当。不过说起这善举,正有一事,还请大人定夺”。

    胡大人仿佛心情大好,浅茗一口茶,道:“老谋兄,请讲”。

    老谋子趋步上前,脸含笑容:“西山脚下的善谋园,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胡大人点头道:“听闻亦是善人和老谋兄捐建,规模甚大。用以收留伤、残、病、障,同时开拓荒山,种植果、蔬、粮、茶,堪称一举多得。这碧池绿茶也是产自善谋园吧?”。

    老谋子恭声道:“正是。此虽是民间慈善之举,然无奈西山非是私山私产,便有小人常脊背而语,指责我等侵吞公物,划地自建,封山闭路,如此谣言,岂非寒了善者之心?”。

    胡大人道:“那倒是,龙眠西山,山脉绵绵延延,蜿蜒纵横几百里,封山闭路之论着实滑稽”。

    老谋子附和道:“谣言,始于庸者,止于智者。然智如大人者毕竟少之又少,为堵悠悠铄金众口,我和善人有个打算:不若由我等出资,以衙门府修为名,共建西山。不知胡大人支持不支持?”。

    林少在屋顶上都差点又要热泪盈眶了:钱我出,实惠归百姓,名声归衙门。果真是:老谋子为苍生谋,笪善人与天下善。想起自己还要靠讹人度日,一时不由愧疚地肚子又发出“咕咕”的悔恨声。

    胡大人站起身来,挺着大肚子,银带深深勒在腹间而非腰上,比一般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脸上露出如长者般智慧的笑容,从容道:“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说支持。但开山拓荒,即便只是兴修西山其中一脉,也是工程浩大,人工风险难测,加之龙眠山一直被视为古城风水所在。冒然动工,将来万一出现偏差,是要负责任的,明不明白?”。

    短短一句话,先表明“支持”,又抛出“风险”论调,但最后一句“明不明白?”让老谋子和善人眼睛同时一亮,心中哪能不明白:不过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而已,有了成果皆大欢喜,胡大人白赚政绩,万一出了点幺蛾子,这锅,你们得背。

    老谋子和善人微微一笑,同道了一声:“小人明白了”。

    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语,胡大人面露倦意。老谋子察言观色,赶忙起身告辞,连着善人、阿年,各自行礼退出了二堂。

第二十九章 神藏鬼伏

    出了二堂大门,走了几步,善人突然停了下来,悄打一个手势,老谋子和阿年顿然一左一右飞身而起,瞬间落到了屋顶飞檐之上,悄无声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年身姿刚刚落稳,老谋子便已蹲下身来,在飞檐的槽内小心摸了一圈,没有温感;野花杂草舒展,没有压折的印痕;灰尘撒布自然,没有人卧之迹。阿年站在原地,眼光一处处扫过,也未发现丝毫异常。

    两人对视一眼,飞回善人身边,阿年摇摇头:“没有人”,老谋子也摇摇头:“之前也没有人”。善人眼中疑色重重,缓缓道:“我刚才,明明听到屋顶有人腹响之声”。

    老谋子闻言谨慎而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应当不会,衙门内一刻一巡,只有飞檐槽内可以藏人。我刚才仔细勘察过,绝无人卧、躺、趴、坐之迹。当然,如若此人轻功高出我两个层次,达到‘神藏鬼伏’的境界,自是可以瞒天过海。但那至少已是准宗师级高手,又岂会窥隐时发出腹响这种低级失误?”。

    善人轻嘘一声,叹道:“希望如此吧”,神色中仍是半信半疑。

    三人并步向外走去,老谋子小心翼翼道:“善人,您最近是否思虑过甚?还有,今晚突然抛出一万两银子的大手笔,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徒惹人疑心?”。

    善人“哼”了一声:“这胡大人城府太深,有些出乎我意料。不如单刀直入,先帮他一个大忙,换他一个松口,便已足够。过几日,再帮他一个大忙。像他这种官场老手,无论真是两袖清风,还是实则奸诈贪婪,大恩、大怨必须两清的准则绝不敢违,此乃混迹官场左右逢源之首要。况且我等只是要龙眠山其中一脉的兴建权,说白了,就是封闭部分山区,这对胡大人来说不算太大的难事,上奏个公文,下贴个告示。只要以官府的名义,上下都好打发。我们帮他两个大忙,这点回报都不给的话,那只能说其中另有蹊跷了”。

    老谋子不解道:“今日这忙,我们算是帮了。过几日,再帮他一忙?这难从何处来,忙从何处帮?”。

    善人转过头来,拍拍老谋子肩膀:“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老谋子被拍地后背寒气直冒,恭敬道:“善人,请明示”。

    善人嘿然一笑:“杀高无庸的凶手是赵双廷”。

    老谋子一楞,道:“是”。

    “赵双廷是谁?叛徒加走狗,这种人竟然跑到古城来杀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可怜古城学子,还以为只是普通江洋大盗,杀人劫财”善人信口随言,老谋子闻之眼神一亮,接口道:“古城最重文风教化,若学子百姓知晓杀师者乃是异族走狗,这种热血情绪一旦蔓延...高,实在是高!”。

    善人不再接言,转而问了一句:“龙平仄那边没有问题吧?”。

    老谋子笑道:“龙院长不是胡大人,早已拿下,此处用他,正是时候”。

    善人吐了口浓痰,淡淡道:“那就给胡大人普及一场爱国主义教育吧”。

    老谋子心悦诚服一鞠:“是!”。

    善人右手抚过苍老与年龄不相符的左手,取出指间一枚碧玉扳指,轻轻转动把玩,悠然又问道:“阿年,今天所遇的那个林少,就是最近来到古城的人物吗?”。

    阿年沉声道:“定然是他。据说飞鸟失事,偶然落入郭芒家中”。

    “偶然?”善人冷笑一声:“最近偶然来古城的人还真不少,那个扶花庵的道士,也是年初‘偶然’住进去的吧?”。

    老谋子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善人所说的那个道士自号觞客子,乃是出自江南州一小门派:剑丹豆环派,此派主修炼丹、幻术、命理等江湖把戏,武学方面无甚作为。自那觞客子住进西山扶花庵,我便派人暗中观察,曾以访贤为由,与龙院长去拜会过几次,探了深浅,确不过是一附庸风雅的江湖术士之流,诗词文章倒可一观,那些小玩耍把戏不值一哂。若善人仍存疑虑,不如...”。

    善人摆摆手:“不用!我查过,觞客子入住扶花庵做居士是经过鸿胪寺梧阳郡提点所入册备案的,又因他会点命理之术,与古城几位雅士名流也有交集,突然消失,总会惹人怀疑,派人盯紧便行”。

    老谋子应了声“是”,又道:“那林少呢?不出一招,画地为牢,便困住了郭幻城;带伤之余,闹市之中,差点识破了藏天遁地的大枯荣术。此子如不是‘偶然’而至,恐怕所图非小啊”。

    “不会”善人突然开口下了个定断:“若他所图正是那事,不会冒然展露实力。故弄玄虚的话,更是得不偿失,古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他的武功,躲在暗处比引人猜疑总要稳妥地多”。

    “那如何处之?”老谋子小心翼翼请示道。

    “找个合适的机会,请他出城”善人望着冷月,掌中的玉环套入一根手指,手指赫然四段指节。仰面桀骜一笑:“古城,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存在!”。

    ....................

    林少换了个地方,继续作奸犯科。

    很近,就在二堂左侧紧隔壁的主簿房。主簿为正九品朝庭命官,主管文书、档案、卷宗、簿籍及印鉴。整个衙门,巡视最严密的地方,钱粮库和牢狱居鳌头,武备库、二堂和主簿房次之。公堂只是不定期升堂审理案件所用,反倒无关紧要。

    主簿房不设有天窗,仅有一格窗,格栅厚密。乃是防止有人深夜潜入,借月色偷窥卷宗。如此一来,便是有人进入,不点蜡烛的话也是暗不见指,自然无从窃视。要是点蜡烛的话嘛,外面巡逻的队伍基本就可以敲敲门,进来愉快地收人头了。

    林少尚未恢复到镜明心的境界,面对这种简单智慧所营造的场景,加上密密麻麻的卷宗档案,应付起来还真有点勉强。

    耐着性子,神思凝于眸间,扫视了半天,终于抽出一纸卷宗,仔细看了会,喃喃自语道:“墨印..方正之物...这就有意思了,莫非...”。正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两队人马汇在一起,应是子时交班,需要一些时刻。林少闲着无事,又随手抽出几卷看着玩打发时间。少顷,外面交班完毕,巡视队伍走远,林少轻轻一展身子,出了主簿房,几个翻飞,一袭白衣踏月而去。

    回到虎扑轩时,已是子时二刻。林少端着碗臭豆腐跨步进来,熏地正在打地铺的江山一个健步冲到窗边,推窗透气。

    林少嘻笑到:“来,尝一块,最后一份,眼疾手快,抢完就跑,真刺激”。

    江山屏住呼吸,拼命摆手。幸好林少只是说说,并无真心分享之意,说话之间,已经风卷残云将最后一块丢入口中,顺势还舔了舔嘴角的残留汁水,惹得江山又干呕了几声。

    林少吃完臭豆腐,饮了几口凉茶,摸着肚子一屁股躺到床上,小风吹着,小油灯亮着,小调哼着,小破床躺着,享受。

    江山在窗子边站了半天,待味道散地差不多了,提鼻仔细嗅嗅,才关了窗户,又坐到木案前,对着方才所写的文章托腮沉思。

    屋子很小,林少躺在床上,撑着胳臂一脚便点到了江山后背,江山转过头来,面对一刻不肯消停的林少,无奈道:“干啥?”。

    “还在想刚才那问题?”林少打着哈欠问道。

    江山点点头:“嗯啦”

    林少抖了抖被子,盖到身上:“那换个问题,你想通了答案依旧是一样的”

    江山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好奇地静听下文。

    “这片大地,为何叫神州呢?”林少问完,一裹被子,像个蚕茧一样包住自己,下一秒,呼声便响了起来。

    “神州为何叫神州?”这个问题不知道太幼稚,还是太深奥。江山咬着笔尖,透过天窗,仰视无尽星空,浩瀚苍穹,思绪飘地很远很远很远,直至太阳穴猛然一缩,脑子生痛起来,才无奈地揉了揉前额两侧,放下手中毛笔,侧着身子,躺到地铺上,怀抱清风,枕书而眠。

    西边依稀传来一阵阵瓮鸣响动,沉闷、低郁、呼吼,似雷声、似牛哞、似裂石。突地,一笺刀光,入梦而来。照开了云窗雾阁,划破了翠帷金屏,斜倚在一幔绫纱之前。那柄刀,似挑非挑;纱中人,似笑非笑。

    林少不用刀,江山只有笔。

    用刀的人,在磨刀。

    磨刀人,在月下,在银杏树旁,在臭水沟边,磨了整整三年,十一个月,又十一天。

第三十章 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

    半夜,有人敲门:

    咚;

    咚咚;

    咚咚咚;

    月躲进云端,睡了;有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划着,门板发出“咯咯”的笑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笑地愉悦,森冷。

    江山坐起身来,惺忪着睡眼,无意识地四下扫扫,不知道是那响声是在梦里,还在耳边。

    坐了片刻,死寂。

    江山后仰,正欲再睡,敲门声又起:

    咚咚咚;

    咚咚;

    咚;

    哦,原来不是在做梦。江山清醒过来,随手披了件衣服到身上,掌了盏油灯,掀开门帘,走到居室前的店面中,拉开一尺宽的门缝,探出整个脑袋。

    门口竟然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低首侧颜,柔弱羞立。那少女身穿一件洁白的兔绒裘衣,不是一般的洁白,林少身上的白衣跟这一比,简直是灰袍。但更加白皙的却是少女的肌肤,在灯火的写映下,不仅莹白,而且粉嫩,直欲滴出水来。

    江山揉了揉眼睛,还未说话。少女怯生生含羞问了一句:“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声音柔腻,宛如莺声燕语。

    “胡萝卜?”江山差点以为听错了,但依然温恭笑了一声:“对不起,没有”

    少女听完,头低地更加厉害了,神情更加羞涩,肤色愈加惨白。微微一蜷首,从门前聘婷离去。

    江山合了门缝,回到小室中,不禁觉得好笑,真是店开久了,什么离奇的事都能碰到。

    午夜、妙龄女子、笔行、胡萝卜...这几样事物,就算用春秋笔法,也粘不到一块去。

    室内,依旧死寂。

    江山觉得不对劲,掌着灯,凑近床上一看,裹着像蚕茧的林少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挂着含笑而逝的表情,胸口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江山心咚咚咚跳了起来,比敲门声还要激烈。咽了口吐沫,壮着胆子,伸出手指慢慢凑近林少的人中。遽然,林少翻了个身子,一道悠长如鲸吸百川的舒气声从腹间一直涌出鼻唇,足有十几个弹指的时长。

    江山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林少,醒地时候一刻不消停,睡着了还吓人一跳。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林少竟然约莫三分之一柱香时间才呼、吸一次:潜心、潜息、真定、出定,嘘吸冗长,丹田而出,收藏真一,如在胞胎之中,故曰胎息。胎息乃是道家俗修,广传与世,并不算深奥,江山潜心冥思时也能保持片刻,但以胎息术而眠,且一呼一吸之间如此悠深,春秋岁月,不滞与身,此般修行,实乃闻所未闻。

    江山卸了披衣,躺下,正欲吹灯。

    咚;

    咚咚咚;

    咚咚;

    敲门声竟然又起,风吹过,门板仿佛笑地更欢了。

    江山一颗心又不自觉猛跳起来,像惊了的兔子,不停往嗓子眼上蹿。

    饮了一口冷茶,稍稍镇定,江山复又起身,重新掌了灯,走到店中,拉开半尺宽的门缝,探出半个脑袋。

    低首、侧颜、柔弱、羞立,洁白的兔绒裘衣,还是那位妙龄女子。月儿从云间稍稍露了点光亮,映在女子白皙的侧脸上,白地诱人,白地渗人。

    江山喉咙动了几下,未开口。少女怯弱弱腼腆问了一句:“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声音酥嫩,宛若呖呖莺声。

    江山干笑一声,指了指门匾,恂恂道:“对不起,我这是笔行,没有胡萝卜”

    少女听完,头低地比刚才还要厉害。江山恍惚中有一种错觉,那头,低到几乎快掉下来了。少女转过身子,飘着走了。

    江山一把合上门缝,冲回屋中,猛灌了几口冷茶,喘着粗气,颈间有细毛毛汗浮了出来,凝成一颗,滴到衣上。

    江山发誓日后不再看那些怪诞诡奇、乡壁虚造的孤谲杂书,此刻脑中所想,尽是些聊斋志异、孤魂野鬼、书生破庙、倩女幽魂,顿觉寒意凛凛,隔衣透骨。

    幸好此时林少又翻了个身子,想到身边好歹有一高手,不仅武功高,而且上得了瓦房,下得了土炕,经得起风浪,写得出华章,当得了色狼,耍地起流氓,思来便是女鬼也怕流氓吧,一时稍稍心安。又故意咳嗽了几声,试试能不能“无意中”把林少吵醒,这种幼稚的想法郭芒曾经有过,但太过温柔,对于野蛮生长的江湖少侠总是不适用的。

    林少睡地像个死人,半天一个呼吸,才让江山觉得这是个活死人。一时全无困意,夹着衣服,对着灯火发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咚咚;

    咚;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门板发出了窃笑。

    江山犹豫了半天,才抖弄个身子,颤巍巍举着油灯,走到店中,慢慢地拉开一条门缝,整个头埋在门后,不敢伸出。

    门外人怯懦懦扭捏说了一句:“老板,我买笔”,声音呢喃,宛如雏燕语梁。

    江山听到要买笔,瞬间从诡秘妖异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种重见人间光明的感觉:对嘛,定是小姑娘和家人怄了气,不谙世事半夜乱逛。女孩嘛,生气了就一法儿:买买买!只要把钱花出去,把气消了,买胡萝卜和买笔没啥区别。

    哎,这世间哪有什么女鬼妖魅,都是杂书惹地祸。江山一边劝慰着自己,一边定下心来,将油灯置于柜台,重新拉了一下门,门板开了一半,江山探出头来,赔笑道:“笔墨纸砚具全,姑娘您要哪些?”

    少女轻飘飘地立在哪儿,柔若无骨。低眉颔首,抚弄着裘衣上的兔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唇齿微动,窃如私语:“我要两支笔,一方砚台”

    借着灯火,江山在店中翻弄了几下,将笔和砚台递了过去,手指握在笔砚的后方,仅仅拿捏着一角。深夜时分,江山不敢与这女子有任何肌肤相触,以免坏了她人名声。目不斜视,彬彬有礼,正容道:“姑娘,请接好”

    少女伸出皎白更胜兔绒的纤手,缓缓接过,娇滴滴说了声:“谢谢”。倏忽间,掩嘴一笑,轻柔而语,似在江山耳边温蔼呢喃:“那么,你家有胡萝卜吗?”

    江山一楞,茫然抬头时,那姑娘正好也抬起了螓首,掩嘴玉手轻轻拿开,露齿一笑,玉骨冰肌,迎风怒放,比方才梦中的刀光还要惊艳三分。四目相视,一抹妖艳的红色在少女的灵眸中铺展开来,如鲜血般染红了整个瞳孔,红瞳,鲜红的红瞳。

    江山不自觉地笑了,哦,原来还是在做梦,不然人的瞳孔怎会是血色?一股透心的倦意逼入脑门,江山打了个哈欠,站在那儿,眼睛慢慢的、徐徐的、悠悠的、渐渐的闭上了,眼缝中只余下灯火的一线光亮。

    这光亮,很弱,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耀眼地江山不想睡去,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的身心开始挣扎,整个人抖成一团,几欲站立不稳。

    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容随斋所著《冰鉴论》中的“冰鉴破障”口诀:一眼根谓眼能于色境尽见诸色,能观众色;二耳根谓耳能听闻众声,数由此故,声至能闻。三鼻根谓鼻能闻香气,数由此故,能尝于香,是也。四舌根谓舌能尝于食味,能尝众味,数发言论。五身根谓身为诸根之所依止,诸根积聚。为身者,一识有多故。非一眼识名眼识身,要多眼识名眼识身。如非一象可名象身,要有多象乃名象身。谓无明力不觉心动故,依于动心能见相故,能现一切境界相,犹如明镜现众像。五识尽去,心如明镜,叱喝破障,般若自来。

    口中跟着念动起来,斗转之间,神思逐渐清朗,倦意稍退,眼皮欲睁。

    风不动,灯笼不动,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中光明,世间哪有黑暗?

    只要心中有一片光明,便无惧于一切黑暗。灯火不灭,苍穹不尽。

    那少女惊奇地看了江山几眼,轻轻抚了下额间的细汗,红瞳血色渐浅。歪着头看了下柜台上的灯火,微微一笑,顽皮地吹了口气过去,焰火浮动,矮成一线,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突然,灯火猛地一亮,如火树银花一般绚烂升起。那灯火,掌在了一人手中,那人带着倦懒的神色,从黑暗中慢慢走来,映地蓬荜生辉,漫天光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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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山河居前,明月目极睥睨天下,风雨一炉入乾坤之袖,七分化作傲心逾天,三分凝为修月小斧,妙手一劈,便是满地江湖!明月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月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月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