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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传说全文阅读

作者:老庄墨韩     小楼传说txt下载     小楼传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落日第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by 天使

    “轻尘,你这么快就要回来了?”阿汉的声音带着惊奇,心下一算,他开创了小楼入世时间最短的纪录,不过,轻尘这一世好像没比他好多少啊!

    “阿汉?谁说我要回来了?!”轻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恼怒。

    “可是,你的伤体明显支撑不住了……”阿汉瞪大眼睛,小小声说道。轻尘的恼怒连迷糊的阿汉也注意到了,还是不劝说他为妙,毕竟就连阿汉这样万事不萦于怀的人,也知道最好不要去惹暴走中的轻尘啊!

    小楼同学们几乎都在尘世间历练,小楼中只有阿汉一人,他刚准备开始第五世历练,没想到入世之前,竟发现轻尘的精神体极度不稳定,似乎有回归的迹象,却又压抑着自己不回来。阿汉不曾遇上这样的情况,抓抓头,又不知从何劝起,何况,他也不曾关注过轻尘这一世的经历,发生何事他也是懵懂不知,无奈之下,赶紧报告庄教授。

    庄教授也是一番劝阻,但轻尘更绝,干脆不理不睬,任由庄教授唾沫横飞,最后只能哀叹自己毫无教授的威严,这帮死学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听话,唉,要是每个学生都像小容一样如此优秀如此认真,那该有多好啊!

    庄教授叹息一番,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一根!

    对了,小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该让小容当一回说客!

    于是接通轻尘与小容的联系,庄教授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轻尘,你受伤啦?”正在努力埋首一大堆政务公文的小容,被教授抓来干这种高难度的劝说工作,还真是叫人郁闷啊!

    “小容,怎么是你?哈,死老头还真是会选说客,他不是都已经跟你说了,还问什么?”

    “咳咳,我只是很好奇你居然没有玩自杀游戏?你确定你不是故意受伤的?你不是常挂在嘴边:早死早超生,脱离苦海万事大吉嘛!”

    “哟,优等生,你真是会劝人呀!现在你不是应该说,千万别放弃啊,想想那地狱般的补考岁月,撑撑也就过去了!”

    小容一愣,不由点点头:“对哦,你说得很有道理!”

    “废话少说,你快点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救这具身体?我试了很多种方法,一点用也没有!”

    小容撑着下巴,想了一想,突然想起自己是庄教授叫来劝轻尘回小楼的,不是帮忙他任性胡闹的,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居然反倒被轻尘给摆了一道!轻咳一声,继续他那毫无新意的劝说:“轻尘,不过是一世的模拟嘛,反正只是受伤意外而亡,虽然没有完成论题,好歹不算自杀,不需要扣分,比起你前两世自杀倒扣分的情况要好上很多了!”

    “哼,你说得倒是轻松!我虽然崇尚六十分万岁,但至少也要及格吧,你不是一直劝我要宽容一点,认真一点吗?嘿,现在我很认真,你又说放弃算了?”

    “喂喂喂,你别偷换概念啊!我叫你宽容一点,是叫你对模拟对象宽容,又不是叫你死活赖在人世不走,就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是诈尸呢!”

    “你、你、你……”估计那一边方轻尘已经快被小容给气得吐血三升了,有这么劝人的说客吗?

    “说正经的,轻尘,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回小楼?我们的精神力虽然强大,可也不等于可以无视伤害痛苦!你以为你是阿汉那样的怪物一身内力生生不息源源不绝?竟敢独自对三万军队使用天音幻术?老兄,是三万人啊,不是三十人三百人!没有当场走火入魔就算是奇迹了!现在你内力枯绝,奇经八脉俱断,你不回小楼,难道留在那里做植物人?再说了,你就算勉强当植物人,可以你现在的功体,又能撑得了几天?人家当植物人是无知无觉,可你呢?精神力的强大,让你神智清明,没有办法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昏厥保护自己,所以身体的每一分痛楚你都可以感受得清清楚楚,那可是连我们的精神力也很难承受的痛苦啊!何况若是**死亡,你的精神体一样会自动回归小楼,你又何必自讨苦吃的多受几天痛楚?你别犯傻了!”

    “你当我愿意这样啊?可是,我又不是阿汉那个小白,他模拟了半天,居然连论文的边都没有沾到,我可不想小楼的中央电脑再一次当机!”

    “老天,轻尘,你不会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而不肯回小楼?”小容终于大呼小叫起来,如果眼前有一块豆腐,估计他也干脆就一头撞死算了。

    轻尘气得不住冷笑,如果现在小容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要掐死这个家伙,居然敢、居然敢嘲笑他!

    “轻尘,你这么坚持不肯回小楼,真是为了那个可笑的原因吗?爱情又不是市场买菜,一分钱买一分货,不是你付出多少就一定会得到多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爱情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强求是没有用的!”

    “小容,如果你的小皇帝还没有长大成人,可是你就要死了,你会不会不甘心呢?”

    小容瞬间愣住,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然不甘心!

    他曾经在垂死的帝王前,诚心诚意地说:“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他亲眼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天一天身体拔高,他亲自手把手地交孩子学习文章、学习治国之道,他费了那么多的苦心,又怎肯因为自己的意外早逝,而让还未长大的小皇帝承受朝堂的暴风骤雨呢?

    他既然是托孤之臣,就一定要为这个孤儿背负起一切的责任、为他承担一切的*,还他一个太平朝局!

    他希望他亲自教导的孩子,能够足够坚强独立,他希望他亲自看着长大的君王能够建立惊世基业成为一代名君,他希望他可以看到他一手抚养的小皇帝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所以,他一定不会死,在小皇帝长大成人成材亲政之前!

    所以,他一定不可以死,在小皇帝可以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之前!

    所以,轻尘,你也只是不甘心放不下吧?!

    “轻尘,若你实在舍不得回去,疗伤的法子不是没有,但是,对你来说,太难了,成功的机率估计是万分之一吧!”

    “喂喂,你废话少说,有屁快放!”

    小容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忘恩负义,还没过河呢就想着如何拆桥了!坏脾气、坏心眼、坏同学,哼哼哼!

    “就是靠那套内功自行疗伤!”

    “那套内功?!”轻尘怪叫一声,“小容,你这也叫办法?”

    那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集天下之大成、又简单易练的内功,那一套可以造就天下第一绝世高手的内功!

    当然,用来疗伤效果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只有心地单纯、心无杂念的人才能有成啊!

    方轻尘这样玲珑心思的人,叫他练这套内功,比找号称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劲节来治伤,恐怕还要难上百倍吧!

    果然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

    小容也知这是个馊主意,但是他又不是神仙,挥挥手吹口气,就能起死回生。方轻尘又不肯回小楼,万事要靠自力更生,那还有什么办法?找劲节?别说人家不当御医很久了,就算让他这个威风八面的将军赶到梁国,手无疗伤圣药,又谈何妙手回春?

    想想还真是头痛,不管了!他现在还只是小官吏好不好,无权无势,偷不得懒啊!嗯嗯,赶紧把公文处理完,要是耽误了,明天准得被上司揪小辫子!

    方轻尘连叫几声,小容那边已是没有了声息,意念联系中断了,气得方轻尘破口大骂!

    没奈何,还得靠自己!

    这套内功,说来容易,不过是特定的呼吸吐纳,但却要无意识地方能进入那种意境,只有心思纯净通透之人,越是不经意越是容易上手。

    于是,方轻尘第一次强迫自己,闭眼,停止任何思绪,保持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思绪又岂是自己所能控制的?越是想要灵台清明,越是胡思乱想,种种往事纷至沓来。

    “轻尘,我真的可以一直都住在相府么?”

    “轻尘,我可以到书院念书么?”

    “轻尘,我也可以习武么?”

    “轻尘,你不要离开我!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好害怕,我怕你也像爹爹娘亲姐姐一夜之间就再也看不见了!”

    “轻尘,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睡,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轻尘,我要报仇!”

    “轻尘,陷害我爹爹的顾老贼固然罪该万死,但那个宠信奸臣、不辨是非、昏聩暴戾的狗皇帝,更是罪魁祸首!”

    “轻尘,天下百姓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君王无道,自当揭竿而起!”

    “轻尘,如果我起兵造反,会不会连累方相?”

    “轻尘,如果我要征战天下,讨伐昏君,推翻暴政,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并肩而战?”

    “轻尘,我们永远不离不弃,好不好?”

    ……

    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燕离会丧失理智找人报仇,现在的他还不具备和黑豹翻脸的筹码!

    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燕离会方寸大乱一蹶不振,以后的他还能保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放不下啊,真的放不下,至少现在,我真的无法放下……

    燕离,如果你不背弃,我又怎会离开你?

    燕离,如果你不曾忘记誓言,我又怎会失信于你?

    虽然很痛苦,虽然很艰难,虽然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

    脑中很简单的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脑中很单纯的只剩下一个人影:那个一脸凄惶、孤苦无依的孩子!

    是什么在体内疯狂地流转,周而复始,连绵不绝,是什么在滋润修复原本干涸断续的经脉,是什么令得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解剑,跪拜,叩首,三呼万岁!

    这一拜,恩怨情仇,从此永不相欠!

    这一拜,山长水阔,从此再不相见!

    这一拜,图穷匕现!

    是什么人离燕离最近?是谁最让人无从防备?

    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礼官!

    一道雪亮的锋芒乍起,诡异扭曲,自意想不到的方位剌出,寒光慑人,整个大殿瞬间充斥着肃杀之气。

    杀手选择的时机真是太对了!

    如果说整个大殿中,可以最快做出反应又有足够能力阻止他的人,一定是方轻尘,偏偏此时,方轻尘跪在地上,低头叩拜,无法及时看见他的出手。至于其他人,却全然不曾放在他的眼中。事实也是如此,当一刃光寒之时,所有的侍卫、官员全都愣住,就算是脑子反应极快的燕离,也只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动作却完全跟不上自己的思维,以至于全身僵硬无从闪避。

    匕首雪亮,刀气凛然,寒意逼人,燕离几乎可以感觉到冰冷的刀气直剌自己的胸膛。他避无可避,脸上却全无惧色,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直直看向前方,看着那个第一次跪在自己面前低下了头的男子。

    轻尘,你可知道,你跪在我的面前,我比你更痛苦?

    轻尘,你可明白,你口呼万岁,我比你更伤心?

    轻尘,是不是今日你一剑在手便可救我于危难?

    轻尘,是不是一如平常你站在我的身旁就不会给人予可趁之机?

    轻尘,我是不是作茧自缚?

    轻尘,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抬头再看我一眼?!

    哀凄之色刚刚浮上燕离面上,却听得一声势若惊雷的大吼:“董玄风!”

    那一声吼,如此惊天动地,如此激怒如狂,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一些没有武功的文官、甚至功力稍弱的侍卫武将们瞬间脸色苍白如纸,或摇摇晃晃、或打转跌倒、更甚者吐血受了内伤。

    那一声吼,直直对着刺客而发,声波如利刃,在他耳边宛如炸起千重惊雷,更可怕的是那个叫破他身份的名字,宛然就如一支利箭直刺入他内心最深处,霎时心头血肉模糊。他正是全身气势最盛、真气运转自如之时,突然被夹杂无上内力、更带着魅惑之音的狮子吼在背后袭击,顿时气血翻涌,真气失控,脚下一个踉跄后退,手中匕首不由自主一颤。

    就在这时,一条红色人影飘然掠至,堪堪挡在燕离身前,顺手一掌直直劈向刺客。

    这一掌含愤而出,真气瞬间爆发,掌势有如狂涛怒浪,汹涌澎湃,涌向刺客,竟是一往无前的气势。

    刺客身为天下最顶尖的杀手,一身武功绝顶通玄,更兼心志坚毅,世所罕见,虽是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偷袭,震得体内真气失控,但右手匕首仍是一去无回地向前直刺,左手却趁势划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弧,一根银光闪闪的长针弹指飞出,却是对准了燕离的眉心。至于那摧枯拉朽、气势惊人的一掌,他竟是完全不避不闪,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

    方轻尘倒吸一口气,不禁为眼前这个杀手的狠辣、反应、武功深深折服。

    果然不愧为海天阁主!

    如果海天阁主多做几次任务,纳兰墨那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呢!

    电光石火之间,方轻尘掌势一转,沛然莫敌的掌气猛击那根长针,长针顿时化为齑粉。左手食、中二指急急探出,于最危急之刻夹住匕首。

    或许是方轻尘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或许是仓促应敌不曾运足十成功力,匕首刀尖终于还是抵住他胸口,刀尖微微刺破肌肤,但却不能再前进半分。

    啪的一声,匕首被方轻尘指力硬生生夹断,一股真气倒冲向刺客,震得他手一麻,半截匕首脱手飞出。

    一滴血珠随着另外半截匕首飞掠在半空中,转瞬即成乌黑色,方轻尘面上黑气一闪,显然匕首沾染了剧毒。

    刺客当真是强悍无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翻腾的真气,身子凌空一转,竟往方轻尘身后的燕离再次扑去。

    方轻尘眼前一黑,微微苦笑:竟然是价值连城的天一圣水,号称天下第一奇毒、人人谈之色变的天一圣水!中此奇毒,第一要务便是运功逼住毒素的漫延,然后再寻几种珍贵草药配置解药,只是……

    方轻尘微微一愣神,刺客已经凌空双手一挥,两道半月型的无形剑气猛地飞向燕离。

    两道歼月斩交叉成十字型,眼看就要撞上燕离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方轻尘袖底一挥,燕离的身子突然凌空飞掠,在空中翻转两圈,跌至蓝恕、韦爻身边。同时,方轻尘身影一阵模糊,歼月斩快速划过他模糊的身影,却没有意料中的鲜血飞溅,原来是方轻尘身法太快,以至他人退走时,竟还残留虚影。

    那是虚影!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刺客的脑海,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的直觉向来极准,而他也靠着这样的直觉躲避了不知多少次的危险。

    他的脑子尚不及作出反应,但身体已灵活地一扭,如滑鱼般自空中飘出三丈开外。

    他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动作迅速,只觉一股尖锐的痛觉自胸口传至大脑,低头一看,那是一支玄铁令牌,令牌尖深深插入自己的胸膛,离心脏只有半分距离,鲜血喷洒而出。

    就算方轻尘身无兵器,但这支燕羽令牌在他手中一样也是夺命利器!

    刺客自己就是暗器大师,方轻尘这一手“暗器”毫无技巧,所凭者就是一个快字!

    令牌刺入的瞬间,甚至感觉不到胸口的一痛!

    这时,大殿中的武将侍卫终于反应过来,蓝恕、韦爻护住燕离,二牛、韩笑领着一群侍卫团团围住刺客,刀枪剑戟寒光闪闪,气势冷凝,杀气凛烈。

    一片忙乱中,燕离朝方轻尘看去,却见他仿佛呆滞一般,只是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燕离心生疑惑,身形一晃,贴近方轻尘,低声唤道:“轻尘!”

    蓝恕、韦爻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去挡住燕离与方轻尘,一颗心仍然怦怦直跳,后背已是冷汗一片。

    方轻尘抬头,眼神却恍忽不定,看得燕离恐惧万分,伸手紧紧抓住他。可能是燕离太过用力,方轻尘手臂一痛,顿时清醒过来,淡淡一笑:“没事!”

    燕离却只觉有股莫名的恐慌,直直凝视着他,方轻尘含笑回视,两人都没有理睬身旁的一切,似乎没有刺客正在大杀四方,似乎没有群臣莫名惊恐旁观,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轻尘一如既往的温柔,轻尘一如既往的宽容,那么镇定的神色,那么平稳的身姿,让燕离以为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惊恐。慢慢叹了一口气,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下,燕离一张脸**辣的,只觉得既是羞愧又是后悔,几乎就要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他,自己不是真的愿意侮辱他背叛他,告诉他,不要离去不要离开自己,告诉他,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很爱你……

    张张嘴,冲到喉边的话,却又用最大的自制力强行忍住,只觉酸楚郁闷得几乎要仰天长啸!

    方轻尘垂下眼,原本亮若星辰的瞳仁瞬间如燃烧的冲天大火,把一切化为灰烬,只剩下一片黯淡。

    心若死灰,不如归去!

    抬头,伸手一把推开燕离,燕离还来不及发话,他手一招,三步开外一侍卫的佩剑突然直飞入他手中,这一手神乎其神的“擒龙手”顿时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刺客虽身中方轻尘一记令牌,却依然挺立如松,桀骜不驯。方轻尘没有跟上前来,让他喘了一口气,轻轻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毫不在意地拭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干如临大敌、紧张至极的护卫们,双目中露出浓浓的嘲讽意味。

    众侍卫被他挑衅的眼神一激,心中又羞又恼。身为皇帝的贴身侍卫,不但让刺客混进登基大殿,更让刺客旁若无人般追着皇上大杀四方,若非方侯反应及时,他们就算是百死亦难赎其罪!

    几个冲动的侍卫受不得刺客嘲讽的眼神,顿时大喝一声,刀剑齐出,往刺客身上砍去。

    刺客微微一笑,竟是不惊不惧,长衫无风自动,轻轻迈步。他脚步缓慢悠闲,有如老牛慢步,不带一丝烟火气,偏偏众人脸色剧变,正对着他的那个年轻侍卫更是脸一白,几乎是一瞬间,空间仿佛撕裂,无数劲气交击,无数漩涡气场,宛如无形杀局,就这么一交锋,已有数人支持不住,眉眼、口鼻、耳迹,鲜血不断涌出。

    刺客哈哈大笑,意气风发,傲气陡生,朗声道:“诸位想要在下的性命,怕也是不易!”他笑声清朗,字字贯耳,听者无不动容变色。

    韩笑面色一沉,眼见此人身陷重围,兀自淡然处之,当真是英雄盖世,风仪过人,暗暗赞叹,却又忍不住心中一寒,喝道:“大伙儿一起上!”他反手掣出一柄单刀,纵身迎上。

    刺客不退反进,不理背后刀光,身形如电直窜前去,一掌劈出,掌风怒号,当真是惊世骇俗。当先一人面色一白,来不及抬剑抵挡,只觉胸口一滞,弯腰剧烈咳了起来,咳嗽声中,鲜血自口中直喷而出,还夹杂着几块内脏碎片。他心头一凉,抬头看去,但见那红色身影飘来荡去,进退自如,眼神渐渐模糊,脑中最后一个念头便是:“真不是人哪!”原来刺客那一掌竟是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韩笑额上青筋暴起,他刀光霍霍,一直贴在刺客背后,只需再递前半分便可重创对手,可是刺客根本不理会他的刀锋,身形晃动之下,掌劈指戳,每一招每一式,皆精妙无比,总有一人在他手下或死或伤。而韩笑的刀锋有如附骨之咀,看似招招进逼,大占上风,却连刺客一片衣角也未沾上,甚至任由他大开杀戒,这种无力感令他几乎崩溃,这时才知道方轻尘能在这名刺客手下救下燕离,是多么可怕的反应及战力。

    二牛一声怒吼,飞身扑过,一拳打过,顿时拳风激荡,蕴含了爆炸般的劲力,宛若泰山之势不可抵抗。

    刺客那双一直平静淡然的眸子忽然掠过一丝炽热的火焰,只见他身形有如轻羽,随风飘舞,右手忽地一拳捣出,直击向前面侍卫。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刺客化拳为指,在刀面上一弹,那人只觉手臂一酸,尖刀脱手飞出。刺客手一招,尖刀已入他手,他头也不回,反劈回去,一声铮鸣,双刀相交,刀光如雪,劲气扑面而来。

    韩笑只觉手臂酸软,自知内力远比不上刺客深厚,但他有心缠住刺客,深吸一口气,真气流转,刀面贴着刺客的尖刀,生出一股粘劲,牢牢吸住尖刀。

    此时,二牛威猛的一拳已至,刺客目中寒光一闪,右手突然收回,身形陡然纵起,连劈三掌。二牛只觉劲风袭体,他个性执拗,拳风力重千钧,大有一去不回的气魄,顶着掌风,硬是直冲而去。刺客身形如电,一个侧身,脱出战团,二牛拳落到空处,掌风又重重打在身上,不由喷出一口血。而韩笑正运劲与刺客尖刀抗衡,谁知刺客说弃刀便弃刀,他用力过猛,收势不住,亦往前撞去。两人轰地撞在一起,便觉一股腥气直冲喉头,双膝发软,跌成一堆。

    刺客挥洒自如,不过一眨眼功夫,竟重创以二牛、韩笑领头的十余名侍卫,当真是威风凛凛,盖世无双。他挥掌往前掠去,忽觉一道尖锐的劲气锁住自己气机,心中一惊,便知是方轻尘的无双剑气。他对方轻尘自是十分忌惮,待要侧身避让,眼前突然荡起一片不可一世的剑光。

    剑光风姿绰约,凄美艳红,一时分不清是少女娇俏的烈焰红唇,还是凄艳的鲜血,像一场清艳的细雨,细雨纷飞,铺天盖地,无人能够避其锋锐。眼前只是一片凄红,一片惊艳,再也分不清剑光人影,人已融入剑光中,只听得几声闷哼,点点血花夹杂在一片艳红中,一点也不突兀显眼。

    剑光停,血飘洒,一切静止下来,惟有一片粗重的喘气声、惊叹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跌落一地的眼球。

    极道高手的交手,永远让人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刺客一身鲜血,却傲然挺立,一双眸子清亮无比,看向方轻尘,淡淡笑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方轻尘一手抓着一柄普通的长剑,比起刺客一身是血的狼狈,干净、整齐、飘逸、平静的方轻尘,无疑是潇洒太多,却无人发现,他胸口衣衫有一处极细微的裂痕,大红的官袍遮掩了一点乌黑。

    方轻尘笑笑,笑容却说不出的哀伤:“你我相识多年,我的记忆力就算再差,也不应该不记得你!”

    刺客愕然,苦笑:“你本就是过目不忘的天才,我竟忘了!这么说,那一晚在春风楼,你已经知晓我是谁了,所以才手下留情?”

    方轻尘摇头:“我是知道你的身份,但却不是手下留情!你身边有月影、残影两大高手,真正斗起来,我未必有胜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纳兰墨也守在一旁,我不信他只是来看热闹!”

    “纳兰墨不会胡乱出手,他是杀手,不是护卫!”

    “哦?那么残影、月影并没有按计划出现,不知你私下又有何安排?”

    “只是一个约定!对不起,我必须先翦除你的帮手!如果不是你形踪不定,我事先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进入大殿!海天阁不愧是海天阁,董玄风亦不愧是董玄风!”

    刺客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揭开脸上易容面具,露出一张俊朗、英气、年轻的脸!

    抽气声、惊呼声顿时响彻全场!

    xxxx

    琵琶声铿锵有力,激昂高亢,时而沉郁悲愤,时而刀光剑影万马奔驰,竟是一曲《十面埋伏》。

    “好曲,好琵琶,不愧是昔年的京城第一花魁!”

    “不问而入,难道竟是纳兰公子的嗜好?”琵琶声停下,拨弦的女子秀丽妩媚的唇微翘,竟是说不出的艳色逼人。

    纳兰墨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柳飞絮,带着一丝讥峭的笑意:“月影姑娘,我倒是想不明白,你如何会背叛自家的主子?”

    柳飞絮横了一眼纳兰墨,却见他黑衣之上有点点血痕,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我也想不到,堂堂纳兰公子,竟会与同道相杀!残影自然不是你的对手!我把情报传给方公子,还存着万一的念头,这世上的绝世高手毕竟不是那么多,残影还有希望一走了之呢!”

    “同行是冤家嘛!风无痕屡次邀我加入海天阁,我都没有答应,他不也暗中派了不少人阻挡我生意?”

    柳飞絮摇摇头:“方公子一向深不可测,我只是没有想到连你这样逍遥自在的人也被他网罗门下!”

    “你自己投靠了轻尘,可别把我给扯上!那家伙与我有一个约定,我不过是答应他这个条件而已!”纳兰墨神采飞扬,一脸的得意,笑嘻嘻地看着柳飞絮:“我只是好奇,他怎么安排你到海天阁卧底的,他不是那么厉害吧,多少年前就布置下你这暗桩?”

    柳飞絮苦笑:“公子虽然厉害,却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只不过是凑巧欠方公子恩情而已!”

    “报恩?!”纳兰墨还真是傻眼了,“你、你……难道传闻,你曾跳楼自杀,为人所救,那个人不会就是方轻尘吧?!”

    柳飞絮微微一笑,笑容已经给出了答案。

    “若非相府公子亲自出面,奸诈狡猾的老鸨又怎会那么干脆就交出你的卖身契约?唉,这还真他妈的奇妙缘份!”纳兰墨拍拍自己的额头,苦笑着说。忽尔一皱眉,“不对,你既加入海天阁,所有底细风无痕又岂能不查个清楚明白?他既知你和轻尘的这重瓜葛,又怎会如此放心你?”

    柳飞絮叹气:“是呀,虽是救命之恩,却也未必要背叛阁主背叛同门!阁主当然明白,不过他更相信我不会背叛他,因为,我本就是他和方公子一起救下的!”

    饶是纳兰墨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还有这样天大的八卦,一时呆呆的张大了嘴,半晌才反应过来,断然驳斥:“轻尘和海天阁主是旧识?你少胡说了!”

    “呵呵,这有什么奇怪呢?方公子心里也明亮如镜呢!”

    “轻尘也知道?那你为何还……”纳兰墨望着这个妩媚清丽的女子,心中一阵发麻,暗道: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可怕!没想到堂堂的海天阁主,竟然栽在这样一个美丽女子手中!

    柳飞絮撇撇嘴,清亮的眸子凝视纳兰墨,淡淡笑道:“方公子只问了我一句话:是梁国康帝神武还是燕国皇帝英明?是愿意天下大乱还是愿意百姓太平?哈,杀手中不也还有你这样独立特行的潇洒之人吗,就不许我一个小小风尘女子也有忠君爱民的境界?”

    纳兰墨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了,这一下,却是彻彻底底怔住了。

    “我这样双手沾满血腥、一身罪恶的杀手,我这样叛主背信的无耻之人,竟然还有脸跟人谈忠孝礼义廉耻,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两行清丽缓缓流下,柳飞絮一手用力拨弦,激烈铿锵的琵琶声乍然如铁骑突出,猛烈激荡。

    纳兰墨回过神来,摇头叹息:“谁说你无耻罪恶,你才真正是大智大勇的奇女子,纳兰墨自愧不如……”

    柳飞絮惨然一笑,一缕鲜红自唇角逸出,一个拔高的弦音之后,一曲琵琶嘎然而止,惟有纳兰墨一声骇然惊呼……

    xxxxxxx

    神秘莫测的海天阁主缓缓揭开人皮面具!

    所有人都是惊讶莫名,一瞬间,无数目光都聚焦至安邑王脸上!

    安邑王也是一脸的骇异,却又不断摇头叹气。

    两张脸虽然相差几十岁,但却有五分相似,如果说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几乎没有人会相信!

    “玄风——”方轻尘率先打破沉默,眼中却闪过一道了然的目光。

    这人竟是当年与方轻尘、顾子舟同称京城三大公子的董玄风!那位任侠仗义、豪气干云的御史大夫之子!

    “他、他怎会是董玄风?明明长得不像!”当场便有旧梁的臣子叫出声来。

    那位据说是“董玄风”的海天阁主风无痕挑挑眉,哼道:“我三岁开始学易容之术,八岁就能做出人皮面具,天下见过我真容的人还真是不多!”转向方轻尘,叹道:“怎么有你这样的怪物?这么多年不见,我又不停地变换面貌,你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真是太打击人了!”

    方轻尘嗤地一笑:“你还真以为你换张脸皮,别人就认不出你来了?”

    董玄风指着方轻尘笑弯了腰:“你呀你呀……轻尘,你这张毒舌还真是不得了!当年子舟没少挨你骂吧?”笑岔了气,忍不住大声咳起来,伸手一抹,一手的鲜血。

    众人见他伤势着实不轻,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方轻尘轻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董玄风身为贵族子弟,却那么痛恨康帝?

    为什么董玄风会选择离开京城,而不愿留下投身官场?

    曾经,他也很困惑,也很不理解董玄风,但此刻,那一张如此熟悉如此清晰的脸,却让他明白了一切。

    当年的康帝有多么荒淫无耻,方轻尘自然不会忘记。

    可悲可叹的是,如此恩怨分明、豪爽仗义的董玄风,纵然恨比海深,却也一样割不开相连的血脉,放不下所谓的国恨家仇。

    康帝固然是应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这世上却也唯独只有董玄风方有资格杀他!

    既然燕离杀了他的父亲,为人子者,又岂能不报父仇?

    燕离呆呆地看着董玄风,又看了一眼方轻尘,轻轻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虽然此人是刺杀他的杀手,但……还是交给轻尘处理吧!

    方轻尘眼中闪过一丝难过,董玄风笑着摇摇头:“轻尘,不用自责啊!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拼死也要一战吧?嘿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以前一直瞒着你们我的真面貌,连离开也是一声不吭就走了,还硬是要与你作对,如果不是你反应快,我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呢!”

    “如果我杀了燕帝……”他目光扫至燕离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与茫然,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是呀,哪有那么多如果?玄风,你……你还真是胡闹、任性、自虐……那种人,不值得!”方轻尘一脸惘然,长长叹息。

    “有什么不值得的?我把血还给那个混蛋,就什么也不欠他的了,你该为我高兴啊!”董玄风转向安邑王,微微冷笑:“安邑王是吧?昭延太子叫我代他向你问一声好呢,你真不愧是梁国的安邑王!”

    安邑王在他森冷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怒道:“你胡说什么?”

    董玄风冷笑:“也对,就你这种人渣,也配称梁氏子孙?昭延太子称呼你一声王叔,实在是太抬举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夜夜梦见那死得凄惨的太子殿下呢?”

    “旧梁太子早已自杀殉国,他是我亲侄儿,我虽有心救他一命,奈何他个性太强,不愿低头,服药畏罪自尽,哼,你又算是哪里冒出来的刺客,在这胡说八道,危言耸听?韩统领,你还不让人将他拿下?”

    韩笑上前一步,不由自主往燕离看去。燕离轻轻摇了摇头,眼光却停留在方轻尘身上。

    董玄风仰头一阵大笑:“安邑王,贤王,哈哈哈……好一个弑亲叛国的贤王!”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回头朝方轻尘笑道:“轻尘,你说对付一个无耻之徒,最好的手段是什么?”

    方轻尘嘴角一弯,微笑不语。

    绝大多数人都是心中有数,这个董玄风十有**就是旧梁康帝的私生子,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所以才如此执着要杀燕离。至于安邑王,虽然董玄风没有具体说什么,但聪明的人心中已是暗自猜测:莫非旧梁太子竟是安邑王害死的么?当日攻入大都之后,确实是安邑王先入皇宫,又报说旧梁太子畏罪自尽的,难道……

    安邑王又羞又怒,恨不能当场撕碎了这个杂种,但毕竟燕离在场,他怎么也不敢造次,否则更要叫人说成是心虚、杀人灭口之类!偷偷看了燕离一眼,却见燕离偏着头,却是无惊无恨也无喜,一脸淡然,安邑王暗暗心惊燕离的镇定与大度,果然有王者风范。心中暗自琢磨如何让燕离下令格杀董玄风,眼前一道银芒一闪,脑中顿时一片迷糊,心中大骇,还未想明白究竟发生何事,身体已不受控制倒地,意识渐渐沉入深渊!

    众人大惊失色,有人扑向安邑王,一心要救人,也有人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暗杀目标。也有侍卫冲向董玄风,却被方轻尘喝止。

    “方侯,他杀了安邑王!”当下有人大喊出声,声音有着严重的不满。

    方轻尘面无表情,冷冷横了一眼说话的那位大臣,众人不由一滞,说不出话来。也有人看向燕离,没想到燕离也是一脸漠然,似乎死去的不是朝廷重臣,而是毫不起眼的路人甲。大多数人都是怒气冲冲,极不服气,只觉让一个身受重伤的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杀了当朝王爷,当真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当着方轻尘的面,以方轻尘的武功,又怎会无法及时阻止?若非一时震慑于方轻尘的气势,只怕早就有人当场弹劾方轻尘借刀杀人的小人行径了。

    董玄风笑笑,眼光却停留在方轻尘的胸口:“轻尘,梁国的旧势力真不该留在新王朝!”

    方轻尘低头也看了一眼那处极不起眼的伤口,伸手抱了抱董玄风,叹息一声:“保重!”

    董玄风点点头,突然语声硬咽:“对不起!”

    方轻尘撇过头,走向燕离,身后,董玄风一口鲜血喷射出来,坐倒地上,含笑注视方轻尘背影,慢慢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听得身后一阵惊叹,方轻尘右手握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脚步却不停,走至燕离面前,仿佛是历尽生死的淡然,仿佛是看尽风云的释怀,他静静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相顾无言。

    燕离伸出手,慢慢掰开方轻尘紧握的拳头,却见掌心一片殷红,心痛至极,轻轻握住他的手,半晌说不出话,只有一滴、两滴清冷的泪水滴落至掌心,却与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如果轻尘慢得一步……

    如果轻尘心生怨愤……

    如果轻尘就这么掉头离去……

    轻尘,原来生死关头,最想最念的还是你,叫我如何放开你的手?

    轻尘,我不惧死亡,我唯一害怕的是从此再也不能见着你!

    他想,无论如何,轻尘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是不是,他可以大胆的猜测,轻尘对他也应有情?

    但是,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又何尝不能为对方舍生忘死?

    只是,就算有情又如何?这样的背叛,那样的伤害,是不是只要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够挽回一切?是否真的要勇往直前,就算沉沦也无所畏惧?

    还是,退而其次,默默的守护着对方,看着他随心所欲天地翱翔、乘风乘水直上苍穹?

    所以,还是应该放手吧,就算他,心痛难当,苦涩莫名!

    轻尘,轻尘,你让我该如何是好?

    是不是,怎样的选择都是自私、残忍?

    那痛苦挣扎的人,内心犹自反覆千百回,曾有的抉择,在见着他浴血奋战、伤心悲痛之刻,再难以取舍!

    而那惊诧于两滴清泪之人,则是感怀万分,思绪翩翩。

    他想,或许还是有情吧,我伤,他亦伤。

    又想,有情又如何?还不是帝王的权威永远凌驾于爱情之上!

    是不是,希望越大时,失望就越大?

    是不是,当每一个人渐渐长大时,儿时的承诺、信念、誓言,就会慢慢忘记?

    是不是,追求不存在的完美爱情,根本就错了?

    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完美的东西存在,上天造物,永远是最公平的,十全十美的完美,就连传说中的神仙也无法做到,所以,是我的苛求了?

    只是,如果一次次的妥协、退让,就可以换回来爱情,那样的退让又是退让到何时?妥协到哪里才是尽头?

    如果,最后的最后,得到了妥协的爱情,那还是完美的爱情吗?

    白壁微瑕,瑕不掩瑜,可惜,终究就不是完美了啊!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终是解脱,一刀两断!

    不语的两人,互相凝视,仿似深情无限,却又暗中神伤!

    紧握的双手,脸上看似是淡然,但轻颤着的身躯却出卖了燕离心内的激动与惊恐无助。

    方轻尘粲然一笑。

    “燕离,其实我很想在有生之年,走遍大江南北,看遍风花雪月,尝尽天下美食,饮尽世间好酒,很想担风袖月,踏遍天涯,很想酣唱高歌,笑傲江湖,很想什么都不管,很想什么都放下,很想很想任性放纵一回……”

    ——如果可以不需要考虑论文模拟,只是单纯地、自在地活一世,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与伤心?

    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温柔的眼波……为什么,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轻尘——”

    ——你终于还是决定要离开我,离开我去过你逍遥自在、天地不能拘的自由日子……

    明明这是我的希望,明明这是我一手推动的,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不舍得?

    我真的、真的好后悔……

    如果我出口挽留,如果我一直抓住你的手不放,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不分离,是不是就可以不后悔?

    可是,为什么每一次,话到嘴边,我却又轻易地放弃?

    是不是,我真的错过了什么?

    为什么,选择到最后仍然是错、错、错?

    “你要记住,未来、天下都在你的掌心——”方轻尘温柔地笑,晶亮的墨瞳闪着耀眼的光芒,只是笑如春风的脸上,慢慢苍白,慢慢地黑气笼上眉间……

    “轻尘,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只在你的掌心啊……”强忍许久的话冲口而出,炽烈的感情喷薄而发!

    无助、不舍、伤痛、留恋……燕离的眼神盛满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浓烈得方轻尘也不得不正视,只是……伤既那么深,痛既那么刻骨,又如何抹灭?只是……太迟太晚了……

    乌黑的血自口中喷洒而出,一直勉强直立的身体一歪,倒在燕离身上……

    不愿再想,不愿再看,缓缓闭上双眼,凄然一笑:果然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朵朵血花喷溅,仿佛是来自幽冥的地狱之花,夺人心魄……

    他再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惊呼、再也看不见绝望心死的恸哭、再也感受不到深沉浓烈的悔恨与爱意……

    这个世间的一切,无论爱恨,不管恩怨,都与他无关了……

    xxxxx

    纳兰墨静静坐在山巅,山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抬头望天,残月如钩,倦鸟归巢,两坛极品梨花香摆在身前,只是一直未曾开封。

    从此一步江湖,有友相伴,岁月不能催,风刀霜剑不能逼。

    含笑望月,一叶扁舟相随,朝朝暮暮,人生,不再寂寞如雪!

    惟愿醉笑陪君三万场……

    xxxxxxx

    555,偶也很想念小容嘛,很想让他出来亮亮相啊,而且我是真的觉得小容这个奶爸很适合做思想政治老师!可是,可能我不是小容最最铁杆的粉丝,所以,这文给荫荫、瓣瓣一审核,反正小容就不是小容了!好吧,偶承认,小容变样了,可是……低头,忏悔,我以后绝对不写小容的同人,否则一定被人扁死!这里的小容,姑且看之,姑且称之为小容吧,泪~(未完待续)

落日番外 当时明月在(完) by 天使

    日上三竿,秋日暖阳照得人懒洋洋的,甚是舒服,但对于犹自赖在床上之人,却是极厌恶那明亮的阳光晃到眼睛,硬生生打扰了自己的好梦。

    纳兰墨挣扎了半天,依然不愿起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嘴上却已慢悠悠地哼起了小曲。唱得两句,似又觉无趣,叹息一声:“丝丝妹子,大清早的开什么窗,还不如继续好梦一场来得爽快!”

    有人慢慢靠近床边,纳兰墨等了半天,却不曾听闻丝丝姑娘的俏皮清脆声音,只道丝丝姑娘与自己玩闹,不由笑道:“好妹子,你不想陪哥哥大被同眠,却想哥哥我陪你做甚?”伸手往床边一拉,却是拉了个空。他六识灵敏过人,瞬间感觉到空中自有一股冷冷的、淡淡的恼意,这绝不是娇俏体贴的丝丝姑娘的气息。

    心中一惊,往日的起床气也淡了,连忙睁开眼,只见一个青衫少年静静站着,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似笑非笑,温润如玉,淡雅出尘,只是纳兰墨却几乎在一睁眼的瞬间,感觉到了少年的淡漠。那是一种对世人万物的疏离,是对天下万事俱不萦于心怀的漫不经心,虽然他表面温和如三月春风,但那份疏离感却是深深印烙在骨子里的。

    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明明是为赋诗词强说愁的年纪,因何却是看淡了千古兴衰、爱恨情仇?

    纳兰墨微微一愣神,慢慢扬起手,朝少年晃晃,脸上绽放出自认为最迷人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笑容:“嗨,好久不见,方公子!”

    少年挑挑眉:“想不到纳兰公子居然也听过在下之名!”

    纳兰墨眯眯眼,微笑道:“相府方公子惊才绝艳,名动京华,在下如果不识,才真是有眼无珠了!”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腾腾地坐了起来。被子掀开,露出**的胸膛。他有意无意地斜乜方轻尘一眼,似是炫耀自己完美的身材,就那么跳下床,顺手抓起一件外衣披上,却不系腰带,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轻尘:“方大少爷大清早地找在下,不知有何贵干?”

    方轻尘往窗外看了看,窗外艳阳高照,再看了纳兰墨一眼,似是问:你确定是大清早?

    纳兰墨嘿嘿干笑两声,却发觉方轻尘的目光在自己**的胸膛处掠过,却仿佛是看着再普通不过的一段木头、一块石头一般,眼底半点涟漪也不曾泛起,原本想看方轻尘害羞恼怒表情的小算盘非但落空,更是白白惹来一阵哀怨:“有我这么漂亮完美的木头么?”自觉无趣,也不再逗弄方轻尘,慢悠悠地洗漱一番,整理好衣裳,又唤人送来茶水,才邀方轻尘坐下。

    “在下今日冒昧前来,是为道谢,也是为道歉!”方轻尘被纳兰墨挑逗戏弄半天,仍是气定神闲,不见半丝不悦,显出极佳的修养,就连纳兰墨如此惫懒厚脸皮的人物,也不禁羞愧,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道谢?!道歉!?”纳兰墨本已做好了大打一场的准备,没想到竟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禁目瞪口呆。

    或许是纳兰墨吃惊的模样太过愚蠢,方轻尘不由微微一笑,点头:“不错!”

    “呃——这个——不用谢不用谢——”纳兰墨摸摸鼻子,挺挺胸,“虽然你不顾咱们一吻定情的缘份,当众向我狠下毒手,不过,我既然洪福齐天,安然无恙,当然也是我心胸宽广,更重要的是我怎么舍得责怪我心爱的小尘尘——咳咳,你就不用太过愧疚,也不用谢我了!”

    方轻尘嘴角微微抽搐,却仍然好风度地端坐一边,等纳兰墨自吹自擂也半天,终于口干舌燥抓起茶杯喝茶之际,才淡淡说道:“纳兰公子说笑了!”

    “说笑?咳咳,我这个人虽然优点很多,但却不包括说笑这一点啦!”

    “……”

    对于厚脸皮的人来说,似乎一直纠缠于某个问题是个不明智的选择,于是,方轻尘神色肃然,马上切入正题。

    “纳兰公子对齐国三王子玄煜此人如何看?”

    “呃——玄煜大傻么?哈哈,齐国自上到下,哪一个不是大笨蛋么?本少爷纵横齐王宫,闹他个人仰马翻……”方轻尘淡淡一眼望了过来,只觉他一双明眸清彻宁静,却分明有几分不赞同,在这样的目光直视之下,纳兰墨再也胡扯不下去,也渐渐严肃起来:“玄煜此人,自幼拜习南武林万毒鬼医门下,用毒之术出神入化,心机更是深沉阴冷,只是受万毒鬼医影响深重,以摧毁美好之物为乐。世人只知他风liu好色,男女皆爱,却不知他根本就是个变态狂,凡是落到他手中的美人,哪一个不是被虐待折磨得生不如死,种种手段令人发指,哼,简直就是花间败类!”说到后来,语气激愤,恼怒至极。

    对于纳兰墨这样的爱花惜花之人来说,不怜惜美人已是罪大恶极,更何况是虐待折磨美人?

    “原来纳兰公子消息甚是灵通,连这等密闻亦知晓清楚!”方轻尘听得他怒骂玄煜,唇角微翘,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呵呵,看方公子的模样,应该早就得知这个消息了吧?那也算不上什么密闻了!”纳兰墨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含笑看了方轻尘一眼,心底却暗暗琢磨方轻尘提到玄煜的含义,又念及方轻尘所说“道谢”一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低呼道:“你是指——”

    “纳兰公子聪慧无双,已经猜到在下的来意了?”

    纳兰墨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醉月湖上,你最后那一招,凝水成冰,以冰化剑,其势如电,声势何等惊人,没想到却几乎不含内力,看似含愤全力出手,实则助我离开,我原本还以为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情份,没想到……竟是为了柳飞絮而给我面子!”

    方轻尘淡淡道:“你深知玄煜的阴冷性子,柳飞絮倾城一舞,如此佳人,必入玄煜眼底,若真叫他给看上了,岂非羊入虎口,生不如死?故而挺身而出,别人只道你一意追求佳人,却不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哈!我原本还想着如果柳姑娘看不上我的孟浪轻薄之举,没奈何也只好手段强硬一点,就算有辱柳姑娘清誉也顾不上了。虽然有失我惜花大少的美名,但为了救人,也不介意是否唐突佳人。谁让玄煜自己肮脏污秽,却只好玩弄处子,若真以为柳姑娘与我有私情,必不会再打柳姑娘主意。没想到柳姑娘果然是慧眼识英雄,万千人中一眼便看中我玉树临风、潇洒无双的身姿,唉,我果然是天生英质难自弃啊,哈哈哈!”

    方轻尘唯有苦笑,这人真是……真是不负纳兰“墨”其名,从脸皮到心肝,一黑到底。

    纳兰墨嘻笑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柳姑娘如此大出风头,力压群芳,甚至一力配合我做戏,想来必是方公子的授意吧?”

    方轻尘淡淡一挑眉,含笑不语。

    “方公子既知玄煜残暴之名,何以独独让柳姑娘冒险?如果我不曾出现捣乱,方公子又当如何收场?”

    “玄煜好色,既然有人一心讨好他,要献美于前,不如让他自己热热闹闹地挑选,所以,此次花魁大赛规格之高,远胜往年。让冰清玉洁的柳姑娘力压群芳,就是要玄煜觉得一色出而天下无色,等闲庸脂俗粉难入其眼,如果再让他得知柳姑娘早已与子舟私定终身,纵然他有心指染佳人,也是无可奈何了!”

    “子舟?顾子舟?顾太师之子?哈,方轻尘啊方轻尘,你真是好算计!明明力主梁齐结为盟国的是顾太师,力主齐国出兵剿梁国乱党也是顾太师,献美玄煜讨好齐国的还是顾太师,你却让顾子舟来破坏玄煜,你就那么笃定顾子舟一定会按你意思行事?”

    “子舟一向风liu多情,垂青柳姑娘,有何奇怪?又何必按我意思行事?”

    纳兰墨一怔,半晌抚掌叹道:“果然是好人选!不但打消玄煜好色之心,还顺便打击一下顾太师!可惜却让我这个不知好歹、不明情势的家伙给破坏了!”

    “纳兰公子何出此言?我说道谢,便是真心道谢。此计虽可行,却平白让子舟受冤受气更受怨恨,更落下斧凿痕迹,顾太师老谋深算,必能从中探得端倪,我虽不惧,却也是无端给我爹添麻烦。纳兰公子横插一手,纯属意气之争,顾太师就算不满恼恨,想来也是奈何不了纳兰公子,所以,此一谢,是我真心实意!”

    纳兰墨一笑,大喇喇地受了方轻尘一礼,又问:“看你真心为顾子舟逃过一劫而高兴,自是真心视其为友,却因何不自己出面要了柳姑娘?所谓郎才女貌,一双璧人,不比顾子舟那声名狼藉的家伙更合适柳姑娘?何苦要柳姑娘自污其名?”

    方轻尘冷笑:“莫非纳兰公子真觉得我是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白痴?”

    纳兰墨正举杯饮茶,听得此言,不由一口茶喷出:“你、你……”喘了口气,忍不住大笑:“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食古不化、自以为正义无双的正人君子、大侠义士,好一句白痴,果然形象有趣,真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喜欢,哈哈……”

    方轻尘待他笑声歇止,才慢慢说道:“至于我说道歉,却是为了我与玄风在醉月湖上,不得不与你为敌之举了!你大闹齐国皇宫,挑衅齐王,我们管不着,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玄煜是在梁国境内,身为齐国使节,却由不得你出言无礼,否则我梁国国威何在?虽然是做样子敷衍玄煜等人,但玄风好胜心强,用暗器偷袭于你,却是显得不够光明正大了。毕竟只是比武而已,而非生死相搏,所以,我代他正式向你道歉,还望纳兰公子大量,不计此过!”

    纳兰墨怔怔看着他。自己早忘了董玄风暗器偷袭一事,毕竟自己混迹江湖,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主,若要杀一人,又何必讲究什么光明正大?为了保命,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少不得也要用上一些,董玄风的暗器虽未大成,却也凌厉无双,在他看来,以暗器杀人,和以刀杀人,根本毫无分别。当日若是自己不幸接不下董玄风的暗器,一命呜呼,想来亦是无恨无怨,没想到,方轻尘竟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想着既他为顾子舟而道谢,又为董玄风而道歉,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皆是他的朋友?

    心中一热,朋友二字,对于一向独来独往的纳兰墨而言,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词语,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了曾经冷笑讥讽的词语而心动、羡慕!

    羡慕?!

    一惊,又是苦涩一笑。

    是呀,羡慕!

    若有一人愿与你生死相随,若有一人与你共醉高歌,若有一人与你心心相通,不就是幸福吗?

    只是,像他这样任性、自私、疏狂的人也会有朋友吗?

    只是,像他这样骄傲、自负、冷漠的人也需要朋友吗?

    方轻尘见纳兰墨不言不语,脸上神色变幻,还以为他记恨董玄风,不愿轻易放手,不由微微皱眉,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纳兰公子!”

    纳兰墨一惊,脑子犹是一团浆糊,脱口问道:“什么?”

    方轻尘眼眸微眯,抿抿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纳兰公子请记住,我方轻尘,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蓦地寒光闪动,出手如风,三根银针插入纳兰墨身上几处要穴。两人本来就是对面而坐,纳兰墨在方轻尘诚心道谢之后,早已放松警惕,言笑之间,完全把对方视为可信任之人,没想到,对方竟会暴起发难,再加上方轻尘手法巧妙精准,快速绝伦,莫说纳兰墨没有防备,就算有了防范之意,只怕也难完全躲过。

    银针入体,纳兰墨精神一阵恍惚,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觉全身真气空荡荡的,仿佛消失不见,大惊之下,连忙催动真气运转,谁知一提功力,丹田顿时如万针齐剌,痛不可言,一时冷汗涔涔,咚地一声,自椅上摔倒。

    “你——”纳兰墨睁大眼睛,狠狠瞪着那优雅出尘的少年,只觉又怒又恨,却不知该骂什么,又该怨什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呀!若有人害我负我伤我,我必百倍千倍回报之,纳兰墨,你既然敢当众侮辱我,自然要有承受我百倍报复的准备!”

    纳兰墨目光一凝,忽然想起自己在醉月湖上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对自己来说,*风尘的戏弄,自觉有趣开心,但对方轻尘来说呢?他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怕是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无礼胡闹吧?何况是被一个男人当众调戏,引为笑谈,无异是奇耻大辱吧?

    叹了一口气,歪歪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心中的怨气出乎意料地消失不见,淡然说道:“在下既惹方公子不快,自然是应该陪罪!不知方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方轻尘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神色,偏着脑袋,想了半天,露齿一笑,在他犹带稚气的脸上,这一笑竟说不出的淘气,仿佛一个顽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纳兰墨看得打了个寒噤,不禁大叫:“喂喂喂,你到底想做什么?!”

    “纳兰公子一向风liu潇洒,红颜知己满天下,想来必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吧?”方轻尘轻笑,一手轻轻在桌上打着拍子,说不出的悠闲自在:“唔,听说醉梦楼正缺人,不如纳兰公子去客串一回,顺便赚点零钱?”

    纳兰墨瞠目结舌,瞪着那笑得一脸狐狸样的少年,哀叹:“天哪,我怎么会招惹到你这样的魔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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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墨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手脚发软,全身乏力,试运了一下真气,果然丹田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他本身极擅医术,自小弄药无数,百毒不侵,自己又是诡计多端的主儿,从来不惧别人千般毒计暗算,却没想到这一次阴沟里翻船,被方轻尘的三枚贯脉针锁住了他的经脉要穴,功力被制,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当真是纳兰墨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生性乐观,早已看淡生死,虽然不知身陷何处,不知前途为何,仍然嘻笑无忌。自香喷喷的大床上一骨碌爬起,仔细打量四周,却是置身一个香气盈人的房间,房内布置极尽华丽,却不让人觉着俗艳,侧耳细听,犹可闻房外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真真是个温柔乡、销金窟,见者**,闻者夺魄,好一个大都最负盛名的醉梦楼,果然是让人只愿长醉不长醒。

    纳兰墨久经温柔阵仗,自是花间高手,但却对男风不感兴趣,从未上过小倌馆,没想到第一次来,竟是这样尴尬的处境。

    轻咳两声,歪头胡思乱想半天,不禁笑出声来:“纳兰墨呀纳兰墨,什么叫阴沟里翻船,什么叫天外有天,你总算是见识到了吧!我还以为天下没有比我更黑更无良的家伙了,呵呵呵……”

    他与方轻尘的关系似友似敌,有并肩对敌的惺惺相惜,也有假戏真作的月湖比武,有彼此试探的“真心话”,更有玩笑般的戏弄与报复。

    纳兰墨向来机警,方轻尘突然来访,他自然是警惕在心,于是似有若无挑逗方轻尘以激怒他,暴露其真实来意,没想到方轻尘竟是句句肺腑之言,神情举止更是一片坦荡诚挚,纳兰墨本来就对方轻尘有淡淡的好感与亲近之意,听得方轻尘真心话,竟是不由自主放下心防,结果方轻尘一击即中,纳兰墨毫无反抗之力。所谓作假高手遇上了更胜一筹的演戏高手,真真假假,那些真心实意、肺腑之言,一转身,却是处心积虑,纳兰墨想到此处,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恼怒,是自嘲还是怨恨。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苦水、怨恨尽都咽下。

    ——言语,可以胡编乱造,而情,却是真的作不了假。

    ——何况,方轻尘那样的人,又岂屑于虚情假意?

    道谢是真心实意,道歉是真心实意,就连报复,也是真心实意!

    好个恩怨分明的方轻尘!

    好个糊涂痴傻的纳兰墨!

    那样高洁的人物,怎能图一时之快而侮辱之?

    那样狡黠的高手,怎能因几句真言便轻忽之?

    叹叹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且看方轻尘的覆雨翻云手段罢了!

    纳兰墨有了作壁上观的觉悟,于是心平静气等待方轻尘的下一步动作。他暗暗猜测方轻尘必是有意侮辱自己,才把自己丢到醉梦楼里来转一圈,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难得来此一游,当然要好好参观一番,免得对不起自己。心念一转,便是兴致盎然,悠哉地趴在窗边往外看去,却是万家灯火、一轮皎月之时。他怔了一怔,难道自己竟昏迷了一天之久?皱了皱眉,心中顿感不安。

    醉梦楼依湖而建,座落在醉月湖畔,纳兰墨所在的小楼院墙之外便是轻柔娇媚的醉月湖水,烟波水面之上花舫游荡,鱼龙狂舞,一湖风月,漫天柔媚蘼蘼之音。纳兰墨望着湖上点点灯火,忽然想起数日前那一湖花雨的璀璨倾城、天外飞仙般的出尘少年,不由自失一笑,一时冲动,存了戏弄之心,如今却闹得相厌相弃,想当日,原是向往、亲近之意,如何成了这般水火不容之局?

    一时萧瑟,顿时兴致全失,只是趴在窗边怔怔出神。

    已入深秋,夜凉如水,纳兰墨失了功力,被风一吹,本该有凉意才是,谁知他站在窗边良久,吹了半天的冷风,却是越吹越热,慢慢额间沁出汗来,全身更是燥热至极,脑中不由自主闪过一些绮丽*的画面,双颊如火,眼神迷朦,喘息之声渐粗,竟是**勃发。

    纳兰墨见多识广,略一思量,便知自己身中春药,不由又惊又怒,急忙抓起一壶茶水,全数倒入口中,但燥热之意丝毫不减。

    “缠mian!”咬牙切齿般地吐出二字,信手一挥,整个茶壶摔得粉碎。

    **缠身,不解不休,是为缠mian!

    纳兰墨恨恨地大踏步往房外走去,走到房门之处,忽然一僵,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这般狼狈模样,怎能出房外?谁不知醉梦楼里尽是寻欢之徒,他若冒失冲出去,只怕……打了个寒噤,从来天地无拘的纳兰墨也不禁生出几分惧意,一时之间,恨不能生生砍了方轻尘那个混蛋。

    用力咬唇,止住几乎抑制不住的呻吟,恨恨骂了一声:“该死!”迅速退回屋内,额间已是一片冷汗。

    缠mian之力,最是讲究润物无声之效。初始的含而不发,让你无从防备,再到药力催发之时的七重天,时间拖得越久,yu望不能得到舒解,越是能让人被无尽的欲火煎熬至死。

    纳兰墨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长流,只是这个小小的疼痛却被全身如烈焰焚身之苦完全忽略了。

    “方轻尘!!!”

    全身颤抖煎熬,却听得房门吱的一声响,他茫然回头,却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犹自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只是,一双眼睛却似喷火般直直盯着纳兰墨,渐渐淡雅的微笑化作一脸的猥亵之色,嘿嘿一笑,逼近纳兰墨。

    纳兰墨被一个男人用如此下流无耻的目光逼视,气得几欲发狂,举掌发力,便要将此人击毙于当前,只是右掌刚抬起,才发现自己功力被禁,心头又酸又恨又怒又怕,再加上欲火伤身,神智几乎为之模糊,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呻吟。

    那人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眼见眼前之人俊朗无双,与寻常所见的小倌相比,虽然少了几分柔媚之态,却是多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英气,再加上此刻对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全身颤抖,竟是平添几分风情,再也忍耐不住,低吼一声,急急扑上前去,狠狠吻上对方。

    纳兰墨浑身一个哆嗦,恶心得几欲呕吐,强忍住不适,任那人搂抱,眼底却闪过一道精光,右手慢慢扬起,袖底滑出一支薄刃,手指灵活轻转,刀尖倏然点在那人背心要穴,那人哼都没哼一声,软倒在地。

    纳兰墨退开两步,看了看手中的伶仃刀,一阵苦笑:看来方轻尘还算厚道,并没有搜他的身,否则岂会给他留下这等利器?

    冷冷横了一眼如一滩烂泥般晕倒在地的那人,忍不住发泄般踢了那人一脚,一刀在手,纵然身无内力,纳兰墨也非是一般之人可以轻易侮辱的。

    心中yu望越发强烈,纳兰墨瞪着那人,忽然觉得此人貌似也不错长得太差,如果撇开猥琐神情,此刻晕着,倒也显得几分儒雅,心中一动,伸手抓住此人。

    只是手一触碰到此人身体,脑中一闪而过适才的难堪情形,纳兰墨羞怒万分,用力甩开那人,连连后退,忽尔皱皱眉,手起刀落,伶仃刀在身上划下长长一道刀痕,鲜血顿如泉涌,仿佛那无边无尽的炽热便得消退两分。

    趁着神智清醒,纳兰墨急忙奔向窗边,不假思索便往窗外攀爬而下。

    他身在三层小楼之上,若是功力未失,这等高度自是不放在他眼中,只是此时手脚发软,浑身燥热,比之寻常百姓还不如。幸而他心志坚毅,兼且当年练武、功夫未曾大成之时,爬墙也是必修之功课,因此攀援而下,倒也十分利索。

    过得片刻,他顺利地溜下了楼,翻出墙外,看得眼前平静无波的盈盈湖水,再回头看那幢外形古朴秀丽的小楼,几乎恍如隔世,连忙一个鱼跃,潜入湖中。

    *********

    一个白色身影坐在小楼屋顶,抱膝望月,淡淡月华之下,自有一股清逸出尘之姿。一缕淡淡的笑意浮上唇边:“唉,真是笨哪,非得撑到这个时候才晓得爬墙涉水而逃,枉我留了这么多的破绽给他!纳兰墨的狡猾之名,难道竟是名不符实?!”

    侧头看着平静湖水中乍然泛起的一圈圈涟漪,白衣少年笑得狡若灵狐:“张敏欣说把直男掰弯了相当有成就感,真是胡说八道!既然能掰弯,自然便是无所谓,怎及得上把宁折不弯的男子吓得落荒而逃有趣呢?呵呵……”

    *********

    深秋时分,湖水颇为冰凉,纳兰墨一入水里,失了护身真气,不由一阵哆嗦,咬着牙,奋力往另一边岸上游去。

    说也奇怪,他既身中“缠mian”之药,若得不到解药或是舒解yu望,**便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不料他潜在湖中,冷水浸泡之下,一身的炽热竟慢慢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湖水的冰冷侵袭了。

    纳兰墨怔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这春药的药性虽然和“缠mian”相差无几,却是极为容易可解,似乎这冰凉的湖水便可解去**。

    难道只是普通的春药?

    摇了摇头,马上便否认了这个想法。

    普通春药,又岂有如此痛不欲生之效果?以他纳兰墨的定力、意志,竟也撑不住一盏茶时分,更何况……竟对一个无耻的男人……如此疯狂的念头,就算是想上一想,也觉羞愧!只有“缠mian”这样的烈性春药,才有此等迷失人性、令人狂乱的药效!

    这么说,只剩下一个解释:这药根本是“缠mian”的改良版,药性虽然不差,却极易解!

    只叹纳兰墨熟知天下药性,一心认定这是“缠mian”之毒,根本就不会用对付普通春药的法子来解“缠mian”,没想到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纳兰墨又好气又好笑,又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之意,转念一想:方轻尘既然要用“缠mian”对付他,存心看他出丑,又何必留下如此破绽?

    淡淡一笑,既然“缠mian”化解,他紧绷的心神便慢慢放松,心中已然笃定方轻尘不过小小惩戒一番的心意,纵然自己贯脉针未除,功力被封,想来亦不过是暂时之事了。

    游了半个时辰,终于上了岸,只是一身湿透,气力用尽,加上砍在自己身上那一刀可着实不轻,不曾及时上药包扎,此刻血虽然止了,伤口却一抽一抽的痛极。纳兰墨摸摸鼻子,苦笑了半天,暂时也提不起找人算帐报仇之类的念头,只想快点找着一家客栈歇息。

    慢慢沿着湖边长堤而行,一边恢复气力。夜深人静,湖中虽是嬉笑热闹,湖边路上却上人少寂静,正好省了纳兰墨小心闪避的功夫。

    走过长长一段路,穿花拂柳,绕过几弯,找着一家客栈,也顾不上自己一身狼狈模样,直接便闯了进出,定了一间上等客房。小二看他一身黑衣,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迹还是水,眼神却透出一股凌厉,心下甚是惊惧,不敢多问,只是带他进了客房,便赶紧退出。

    纳兰墨苦笑一声,取出怀中用油纸包好的金创药,处理好刀伤,实是困极倦极,于是倒头便睡。

    一向精明的纳兰墨完全忘记了打量周遭环境,更不曾注意到一直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一双阴鸷的眼睛。

    “这里面果真是纳兰墨?”

    “我亲眼看见他自醉月湖里游上岸,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这家客栈,分明是与人相斗受伤的模样!否则以纳兰墨的精明,我跟踪他许久,他竟会无所察觉?”

    “哼,纳兰墨狡诈多智,谁知他是不是有意引诱我们上当?”

    “纳兰墨一向自负,在他眼中,我们不过是几个小脚色,他犯不着耍心机设陷井!何况,他虽号称天下第一杀手,却只是因为他杀人从来是光明正大上前挑战而名动天下,不曾听说过他如何潜匿、暗杀的行迹!如此说来,三弟发现他的行踪,确实应该是纯属巧合了!”

    “是呀是呀,大哥分析得有道理!说来也是天意,咱们在那翠烟画舫上风liu快活,偏偏那么凑巧,我跑到甲板上透气,就叫我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水里,再仔细瞧去,竟似是纳兰墨的影子!嘿嘿,三殿下对这纳兰墨实是恨之入骨,早就吩咐咱们寻找这厮的踪迹,只是这厮诡计多端,咱们如何寻得着他?哈,没想到老天保佑,竟叫咱们遇上这天大的功劳!”

    “唔,虽说纳兰墨受了伤,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若是冒然冲进去,未必讨得了好,不如……”

    三道人影如轻烟般窜入客栈,偷偷摸至二楼一间客房门前。

    一人自怀中掏出一根细细的轻管,轻轻自纸窗插入,嘴唇凑上管子,吹了几口气,房内顿时弥漫一股淡淡的轻烟。

    吹烟之人轻轻一笑,低声道:“这百日醉可是殿下亲自调配之毒,任他大罗神仙,吸上一口,包他睡如死猪,呵呵!”

    三人相对一视,脸上俱都绽放得意的笑容。带头一人身材高大,神情冷峻,侧耳细听屋内动静,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另一人身形最为瘦小,却最是心急,一见老大点头,立马破门而入。

    三人都事先服用过解药,对屋内的迷烟倒也不惧。他认定纳兰墨中了毒烟,必是毫无反抗之力,当下也不掩饰形迹,打开火折子,点亮烛火,定睛看去,正见纳兰墨直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心中大喜,窜上前去,一刀便要砍下,却被老大给喝住了:“且慢!”

    老三吓了一跳,忙后退几步,困惑地回头看了老大一眼,手上犹自握刀,对准纳兰墨,却是引而不发。

    老大生性谨慎,瞥了纳兰墨一眼,弹指一挥,一枚银针直直钉入纳兰墨肩头,却见他毫无反应,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心走上前来,沉声说道:“殿下要的是活的纳兰墨!”

    老二也凑上前来:“这是为何?”

    老大苦笑,轻咳一声:“纳兰墨得罪了梁国的方家公子,殿下有意将此人交给方公子处置!”

    老二、老三听得老大此言,面上俱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三吃吃一笑:“方家公子?方相的独子方轻尘?果然是棘手人物!这绑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真真是油盐难进,难怪殿下……嘻嘻!”一边说笑,一边走近纳兰墨,收起刀,伸手抓住纳兰墨胳膊,悻悻骂道:“贼厮鸟真是好运气,还得劳动本大爷背你一程!”

    他伸手一拉,背起纳兰墨,转身往房外走去,走得两步,只觉颈间一凉,抬头只见老大老二惊骇至极的目光,想要问发生何事,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至死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送的命?

    老三跌倒在地,纳兰墨却是趁机冲向老大,伶仃刀寒光一闪,快逾流星。

    纳兰墨狂傲嚣张,自恃武功高强,得罪之人不知凡几。身为杀手,就算是在睡梦中,也是警觉非常,三人一到他房门外,无意中散发的紧张气息与杀意,立刻惊醒了他。只是他功力全失,若冒然与他们正面对决,只怕接不了他们几招。于是按兵不动,装作中毒,就连老大试探性地射了他一枚银针人,他也咬牙承受。反正他百毒不侵,也不怕银针还有什么玄机。结果三人果然大意上当,老三大大咧咧地背起他,他则暗暗抽出伶仃刀,飞快在老三的脖子大动脉处狠狠划了一刀。大动脉要害之处受了一刀,老三哼也没哼一声,便枉自送了命。

    这时,老大与老二犹自惊怔当场,纳兰墨情知这三人中,老大个性最为沉稳,最难对付,因此下一招便全力对付老大。

    伶仃刀轻灵飘逸,虽然失了内力,但纳兰墨眼疾手快,这一招“抽刀断水”绵绵密密,织成一张大网,罩住老大全身要害。

    老大闷哼一声,只见那刀光如水,仿佛所有生路全被断绝,横心一咬牙,不管刀光如雪、刀锋似冰,只是运气一拳挥出。拳势如电,沉重威猛,宛若泰山之势不可抵抗,便是那抽丝剥蚕般绵绵不绝的刀光竟也被如惊天一拳给压得气势全无、刀光黯淡。

    鲜血飞溅,拳风激荡,老大怒吼一声,终是不甘不愿倒地。伶仃刀既出,便是一去无回之绝然之势,他不退不挡,只是一味进攻,打出最强的一拳,却同时身中十几刀,刀刀入骨,更有一刀剌中心脏,登时断了气。

    只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那搏命赌注般的一拳,竟然、居然真的打中了纳兰墨!

    如果他死而有灵,得知纳兰墨功力全失,不过是强弩之末,只怕真是要死不瞑目了。以他一生谨慎小心的性子,只是慑于纳兰墨的威名,便提不起勇气破解那所势万千的一刀,与之缠斗,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纳兰墨被那股威猛刚劲的拳风一压,呼吸困难,进退维谷,只能勉力一闪,终是叫拳劲擦中肩头,左手顿时仿佛完全麻木,失去知觉。那道拳劲顺势冲入他体内,失了护身真气,只觉如中巨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出口,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撑不住摔倒在地。

    纳兰墨恨恨举袖擦去唇边鲜血,想着自己龙困浅滩,竟叫这些小人给伤得如此狼狈,不由气苦,又暗叫不好:自己连一拳也挡不住,如此破绽被老二发现,自己要再伤他就难上加难了!

    匆忙抬头一看,不由愕然,眼前哪还有老二的身影?想来是趁着自己与老大交手之际,偷偷溜了!

    哼哼,这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朋友呢!

    纳兰墨撇撇嘴,调息片刻,正待离开,却见一个人影慢慢后退着走进来,看那背影,赫然便是那逃跑的老二!

    纳兰墨心中气苦:这个无情无义的胆小鬼怎么又回来了?难道竟是发觉不对,又掉头回来捡便宜?心中一凛,神情却越发淡然,噙着一缕讥诮的微笑,淡淡地盯着那人。

    那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纳兰墨,再看横尸地上的两位兄弟,眼睛一红,怨恨、惊惧、胆怯……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神色复杂,忽又转成谄媚的笑容:“公子,您看,纳兰墨这恶贼正是藏身此处!”

    纳兰墨暗叫不妙:难道此人还有同伙?看来身份不低!正自不安,犹豫是否要先下手为强,却见一袭白袍如流云般飘缈,衬得主人更是清逸脱俗。

    方轻尘似笑非笑地横了纳兰墨一眼,柔声淡淡说道:“你兄弟命丧此人之手,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过与他有些小小过节,岂能擅自越俎代庖?何况,他一身功力被废,又受你兄长一拳,此时不过外强中干,正是你报仇大好时机!”

    老二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霍地抬头,细细打量纳兰墨,却只见他神色淡然,浑不见半分紧张害怕,对方轻尘所说存了几分怀疑:“若是纳兰墨真如方公子所言,功力被废,又如何杀得了我大哥、三弟?纳兰墨素来狡诈,恐怕连方公子也叫他给迷惑了!”心中计较已定,脸上摆出最恭敬的神态,垂头叹道:“我兄弟三人义结金兰,誓言同生共死,没想到今日竟横遭惨祸!虽说义气为重,但方公子是我家殿下最尊敬的贵人,在下怎能在公子面前无礼放肆?公子想如何处置这恶贼,在下绝不敢多说半字!只求公子念在我们兄弟一片赤诚之心,千万不可轻易放过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算是为我兄弟报了大仇!”说到伤心之处,语声哽咽,黯然泣下。

    纳兰墨听得这番“肺腑之言”,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摇了摇头,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方轻尘长叹一声:“你倒是一片赤诚,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这一番诚意!”

    老二心中狂喜,对纳兰墨那嘲讽的大笑声恍若未闻,忙躬身道:“多谢方公子!”他不曾抬头直视方轻尘,看不见方轻尘的笑容有几分嘲讽,看不见方轻尘的眼底不曾有半分笑意。

    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老二惊骇莫名,身体不受控制朝纳兰墨跌去,待回过神来,自己已站在纳兰墨身前,相距不过几寸。他大惊失色,一时想不明白方轻尘为何有此举动,只是本能地举手便一掌推出,只盼能阻得纳兰墨片刻。

    纳兰墨身形移动,脚步忽左忽右,看似杂乱无章,偏偏妙到毫巅,总是轻易躲开老二掌力。老二只道他存心戏弄自己,一味闪避,心下越发慌乱,不由扭头朝方轻尘看去,目光带了几分求救之意。

    只是高手相争,怎能有半分疏忽?他既非高手,出手之际又是心怀畏惧,一意想溜之大吉,毫无战意,若非纳兰墨真气不继,他便是一招也接不下来!饶是如此,纳兰墨一见他分神,左胁露出老大破绽,手底伶仃刀轻轻一转,脱手飞出,瞬间射入他的胸口!

    老二一直以为方轻尘必会出手相救,哪想到方轻尘根本就是一意作壁上观,中刀之后,不由瞪视方轻尘,犹自不甘问道:“你——为、什、么?”

    方轻尘怅然一叹:“所谓小人,不仁不义,无耻卑劣,你觉得自己值得我相救么?纳兰墨功力是为我所禁,但凡你有三分拼命之心,又岂会不敌一个功力全失之人?!”

    老二神色惨然,又气又悔又恨又愧,一口气上不来,便是气绝身亡,一双眼犹是瞪得老大,真是死不瞑目。

    纳兰墨慢慢走前去,拔下伶仃刀,插干血迹,抬头瞪视方轻尘:“就算他拼命,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方轻尘“呃”了一声,忍不住抚掌轻笑道:“是极是极,你纳兰大少爷是何等英雄,怎会把这些三流小人放在眼底?”

    纳兰墨哼了一声,傲然道:“算你识相,把这个小人留给我亲自动手!算你聪明,没有立刻解开我的封印!”

    方轻尘走了过去,伸掌贴住纳兰墨背心,真力吞吐,瞬间手上便多了三支银光闪闪的银针,淡淡笑道:“你知晓我一定会为你取出贯脉针么?!”

    纳兰墨立即坐倒调息,真气运转三十六周天,感受着体内轻盈的真气流转,全身说不出的畅快舒服,一跃而起,却见方轻尘倚墙而立,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他们彼此戏弄报复,自是非友是敌,偏偏却又极为了解对方,仿佛认识了十几年一般心意相通。方轻尘不曾有过半分轻视纳兰墨,即便他功力被禁、宛如废人,纳兰墨亦不曾有半分仇视方轻尘,即便他令自己如此狼狈难堪。

    二人相视片刻,纳兰墨忽然问道:“适才他们说的话你都有听到吧?”

    方轻尘一时想不到是哪句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纳兰墨嘿嘿一笑,盯着方轻尘清秀出尘的脸,摇头长笑:“美人如玉剑如虹,怎不叫人倾心?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自是应当惜取眼前人!”

    方轻尘怒色一闪而过:“纳兰墨,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调笑无忌,莫非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莫生气莫生气!我只不过说说那位玄煜殿下的龌龊心思罢了!”

    方轻尘蹙眉一想,那三人确实曾说到玄煜有意活捉纳兰墨以交给自己处理,似乎颇有些别的意思,不由恶心,瞪了纳兰墨一眼,冷哼一声:“无聊!”

    纳兰墨讪讪一笑,转转眼珠,看见屋内犹躺着三具尸体,二人就这么聊天,不觉十分诡异,连忙指着尸体笑道:“咱们不会准备跟他们共度一晚吧?”

    方轻尘皱了皱眉,不再说话,径自走了出去,纳兰墨紧紧随后而出。

    两人随意而行,一时也找不着话题,气氛颇有些尴尬。

    “不如我去宰了那无耻的狗屁三殿下好了!”纳兰墨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方轻尘吃了一惊,脱口道:“你别轻举妄动!上回你在梁国境内剌杀齐国屠雷,惹得两国一度陈兵边境,局势十分紧张。齐国如今派出玄煜出使梁国,虽有意刁难我国,毕竟还是愿意坐下来商谈,若是玄煜再在梁国出事,就真的是干戈不休了!”

    纳兰墨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屠雷凶名昭著,动辄屠城,满手血腥!齐国名曰相助梁国铲除叛逆,却故意派了屠夫将军屠雷进入梁国,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不知沾满多少无辜梁国百姓的鲜血!难道你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去剌杀屠雷吗?”

    “我……”方轻尘一呆,默然无语。

    屠雷固然是屠城将军,方轻尘亦恨之入骨,但两军交战,他却也不愿行此极端之举。屠雷进入梁国,名为平叛,他虽凶名昭著,但论起兵法韬略,确实也有独到之处,方轻尘担心燕离与之交锋,难免吃亏,于是夜探齐军军营,搜罗情报,以传给燕离之用。没想到竟遇上纳兰墨剌杀屠雷,他虽不喜欢行荆珂之举,但也非食古不化之人,眼见纳兰墨危急,急忙出手相助。

    二人逃出军营之后,纳兰墨有意结纳,只是他一心急着将屠雷已死的消息传给燕离,不便与之相交,便匆匆告辞,没想到却让纳兰墨误会自己故意瞧不起他,以至有了后面的戏弄之举。

    后来,燕离凭着方轻尘的情报,率几千轻骑孤军深入,趁齐军主帅身陨之际,突袭齐军,大获全胜,经此一役,建立了燕离在义军的常胜将军的名声,更引起义军首领黑豹的嫉妒之心。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只是,方轻尘与燕离的关系乃是秘密,毕竟方轻尘尚是梁国方相之子,若让人知晓方轻尘暗地帮助“叛军”,便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了。方轻尘与纳兰墨不过泛泛之交,虽然有惺惺相惜之意,却不可能将此重大秘密轻易告知。听得纳兰墨指责之语,方轻尘一时无法自辩,唯有苦笑:“是呀,我一时意气,却没想到给梁国带来更大的麻烦,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我再恨玄煜,也不会再鲁莽行事了!”

    纳兰墨默默无语,半晌方道:“对不起!”

    “纳兰公子何出此言?你杀了屠雷,实是此人该杀,幸好齐国也不曾真与梁国交恶,大兴兵燹!说起来,应该是我代梁国百姓对你说声谢谢才是!若非公子义举,边境百姓也不知有多少无端遭难!”方轻尘顿了一顿,微笑问道,“纳兰公子可否容我冒昧一问,因何剌杀屠雷?”

    纳兰墨目光悠悠,叹息着说道:“你可曾亲眼看到全城百姓哭喊着求生却一一丧生在刀枪之下?你可曾亲眼看见小小的婴孩嗷嗷大哭着被挑起挂在高处活活饿死?你可曾亲眼看见无数女子在无耻畜生身下凄惨哀求?你可曾亲眼看见整条都是鲜血、尸体的河流?你可曾亲眼看见……”

    “不要说了!”

    纳兰墨悠悠一叹:“什么屠城杀戮、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如果不曾亲眼看见,永远只是众口相传的几声叹息,永远只是书纸上冷冰冰的几行字眼!”

    “纳兰……”方轻尘伸出手,轻轻按住他微颤的肩膀,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两人静默相对。

    良久,良久,纳兰墨甩甩头,轻笑道:“方狐狸,少悲春伤秋了,凭你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腹黑,天下有谁能让你吃亏呀?”

    方轻尘一愣,面色古怪。

    “怎么?不服气?”纳兰墨一颗大脑袋凑近方轻尘,几乎贴着脸,呼吸清晰可闻。

    方轻尘连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瞪了他一眼,眼底却流露出几分笑意。

    “方狐狸?呵呵……”“狐狸”外号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小楼同学叫起的呢?记不清楚了,似乎是某次张敏欣被自己恶搞之后,气急败坏,冲口而出:“你这只死狐狸!”于是,“方狐狸”便成了他的招牌外号,就连老实、厚道的三好学生小容,在与他大战的游戏pk中,被他使诡计耍了,也忍不住会笑骂他几声“狐狸”!

    没想到,没想到在这个世上,竟然还会有人识破他的恶劣本质,一语道破他的“狐狸”身份,真是……有趣!

    不可抑制地,方轻尘冲口而出:“纳兰墨,我请你喝酒!”

    纳兰墨一呆,深深看了方轻尘一眼,笑意渐渐浮上眼底:“别以为请我喝酒,我就不计较你的诸般恶行了!”

    方轻尘翻了个白眼:“我怕你么?”

    纳兰墨哼了一声:“找一天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看看谁更强!那晚在醉月湖上,别看你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不过是因为我让着你!”

    “那要不要我说一声多谢纳兰公子手下留情呢?!”某只狐狸微微眯起双眼,一张脸却笑得温柔如三月春风。

    “哈……不用不用,你记得请我多喝几杯极品美酒就好了!唔,大都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是落日楼,落日楼最有名的莫过于离尘酒,哈,方狐狸,你得请我喝三斤离尘酒,咱们这帐才算小完……”

    “方狐狸,不会吧,你堂堂相府公子,竟然请不起离尘酒,切,你骗谁呀!”

    “方狐狸,你往哪儿走呀?落日楼不是这个方向呢……”

    “方狐狸……”

    ……

    明月下,两道人影,一黑一白,渐行渐远,留下一连串的笑语飘散在风中。

    xxxxxx

    终于,终于,可以打上“完结”字样了!撒花,欢呼,普天同庆,恭喜我吧!!

    55555,偶难产的番外呀!

    谨以此篇番外,祝黑豹同学生日快乐!

    我很期待豹子那冰冷而残忍的微笑!冷酷并且毫无人性的微笑!

    咳咳,话说我的番外,每一篇都源于某一位同学的生日,甚至落日的诞生,也是自水叔叔过生日开始,唉,诸位亲亲,难道你们不觉得咱们二群的生日啦、作业啦、甚至加上后妈不能更新时的突发状况,有点多了么?强调素质教育嘛,一定得减负啦!俺高呼:二群减负,否则……咳咳,没有否则,俺没有豹子同学那冰冷且残忍的微笑嘛!

    豹子的生日,真是非常和谐强大,估计是群里第一个收到如此多别致礼物的同学吧,呵呵,好羡慕啊!所以说,豹子同学,你的rp真是不一般的好!

    最后再说一句:祝黑豹同学生日快乐,祝你吃饭大鱼大肉(有你爱吃的菜),唱歌骑士伴奏;日进斗金不够,敢与小楼同学比寿……(未完待续)

落日番外 英雄无泪 0-4 by 黑豹

    楔子

    树,

    树林。

    秋风萧瑟,

    落叶一片片飘落。

    秋雨初歇,

    树林里阴暗而潮湿,还散发着潮湿的木叶气味。

    一个黑衣人呆呆的靠在树上,眼神茫然看向前方.听着风声看着落叶,

    似乎在为落叶失去生命感到悲哀,

    等到明年新叶又会生出了。古老的树木将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可是人呢?人失去生命还可以不可重新来过呢?

    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轻尘,轻尘,你真的死了吗?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啊…….”

    然后,他放声大笑:“对了,燕离不是死了吗?灭掉我梁国的大仇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不高兴啊?我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哈哈哈,我高兴的很,谁说我不高兴,哈哈哈…….呜呜呜……..我怎么能不高兴呢?呜呜呜……..”

    他一口一口的吐血,鲜血从他嘴边不断的流出,鲜红的血流过脖颈,流过胸膛,流到泥土里的落叶……….

    他的眼神划过天边,划过天际,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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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喜鹊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鹊林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说来也奇怪,喜鹊林本来也没有喜鹊,但是自从有了这个名字后,喜鹊就逐渐多了起来,而其他的鸟类则逐渐消失,这一点的确很奇怪。

    可是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父亲杀死儿子,儿子杀死母亲,母亲杀死老公,所以喜鹊林只有喜鹊,没有其他鸟类。所以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黄昏,此时虽然已到黄昏,但是还是和上午一样晴朗,而晴朗得天气往往会令人愉快,可是方轻尘得心情却一点都不好,因为无论是谁被一块粘糕缠上心情总不会很好得。

    “方轻尘!方轻尘!我终于又找到你了,累死我啦!”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黑衣,剑眉如墨的黑衣青年飘落在轻尘面前,还笑嘻嘻得向轻尘眨眼睛。

    轻尘气的直翻白眼,道:“纳兰兄,你老缠着我累不累啊?”

    纳兰墨仍是那副吊儿郎当得样子,笑嘻嘻道:“不累,你不答应跟俺比武,俺就缠着你,你走到哪,俺跟到哪!”

    方轻尘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比君子难缠的是小人,比小人难缠的是女人,而比女人难缠的则是不要脸的人。

    轻尘无奈道:“纳兰兄,算我输了行不?我有要事在身,没时间陪你玩!你为什么老缠着我比武?”

    纳兰墨道:你没有忘记上次在醉月湖的事情吧?”

    轻尘点点头。

    纳兰墨继续道:“如果一个人戏弄了你,你会怎么办?”

    轻尘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纳兰墨微笑道:”那就来吧!”说着,拉开了架势。

    轻尘是何等的聪明,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于是他微笑道:“久仰纳兰兄饱读诗书,乃是雅人,在下也读过几年书;既然如此,我辈读书之人,焉能效仿那莽撞之人拼斗,不如,我们文比怎样?”

    “文比?怎么文比?”纳兰墨问道。

    轻尘优雅的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了一些石子,冲着远处的鸟窝随手一挥,只见“扑楞楞”“扑楞楞”,打下几十只鸟来。

    纳兰墨冷笑道:“满天花雨!好手法!“

    轻尘微笑道:“多谢夸奖!不过,满天花雨虽然是上乘的暗器手法,对于你而言也不算很难,所以,我并不打算让你照做一遍。”

    ”哦?愿闻其详。”纳兰墨淡淡道。

    轻尘微笑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我打下几只麻雀而已?”

    纳兰墨心中暗骂:“好狡猾的方轻尘!欺负我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你的暗器手法上了,没有太留意数目,但是,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纳兰墨微一沉吟:“虽然我没有太注意麻雀的数目,但是也扫了一眼,你一共发出了十八颗石子,其中有七颗一箭双雕,所以,你一共打下了二十五只麻雀!

    轻尘含笑摇摇头,那种表情仿佛在嘲笑纳兰墨一般。

    纳兰墨顿时火冒三丈,怒道:“不可能,明明是二十五只!”

    轻尘微笑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过去数数啊,你若能数清也算你赢,我自会和你比武。你慢慢数啊,等你数清,再来找我啊,哈哈哈哈!”说完,轻尘转身向远处遁去。

    过不多时,轻尘只听后面有人骂到:“方轻尘!你个混蛋!你居然敢耍我!喜鹊林怎么会有麻雀!你打下的都是喜鹊,没有麻雀!啊啊啊啊啊!咱俩没完!”

    方轻尘又笑了,因为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很聪明的人往往能识破一个很深奥的计策,但却往往识不破两个很浅显的叠加在一起的计策。

    穷城咸菜街辣椒巷

    在穷城的西门外,有一条狭长的街道叫做咸菜街,而咸菜街里有一条更为狭小的小巷,叫做辣椒巷。

    咸菜街之所以称之为咸菜街,是因为住在那里的人穷,只能餐餐吃咸菜;

    同理,辣椒巷之所以称之为辣椒巷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所以,穷城是梁国最贫穷的城市,咸菜街是穷城最为贫穷的地方,而辣椒巷则是咸菜街最穷地地方,而方轻尘现在就在辣椒巷的巷口。

    等方轻尘刚要走出辣椒巷的巷口时,发现前面不远的一棵树下居然有人在等他,那个人身穿黑衣,怒气冲冲的瞪着方轻尘,赫然竟是前不久被方轻尘甩下的纳兰墨。

    方轻尘没有想到人生四大悲中的他乡遇故知——债主,居然让自己遇到了,更为倒霉的是在穷掉牙的辣椒巷遇到了债主。

    道路如此狭窄,日光如此的黯淡。

    方轻尘想逃都无法逃,他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不过方轻尘不愧是方轻尘,只见他直挺挺的走过去,对纳兰墨说道:“谢谢你,对不起,再见!”他刚要转身。

    纳兰墨急问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听不懂?”

    方轻尘微笑道:“谢谢你是说,感谢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对不起是说,你这么远来看我而我却要走了;再见就是再见喽!”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一转眼的功夫,纳兰墨又转到了轻尘的身前。

    轻尘问道:“纳兰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纳兰墨笑嘻嘻道:“你不是说“再见”吗?这不,咱们就立刻又见面了吗?”

    然后,纳兰墨脸色立变,正色道:“说吧,什么时候和我比武?”

    轻尘道:“我现在有要事在身,这样吧,三天之后,大雁塔!”

    大雁塔

    大雁塔位于大慈恩寺内,故又名慈恩寺塔。

    后来又在荐福寺内修建了一座较小的雁塔,

    为了以示区别,人们就把慈恩寺塔叫大雁塔,荐福寺塔叫小雁塔。

    而方轻尘与纳兰墨决斗的地方就在大雁塔!

    平时的大雁塔香火鼎盛,人来人往,里面供奉着金光熠熠的四面佛,烟雾渺渺,许多信男信女烧香叩拜。

    可是大雁塔顶却显得异常安静。

    此时的大雁塔顶………….

    纳兰墨仍是那一身黑衣,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而方轻尘依然是一身白衣,翩翩佳公子,潇洒自如;大有平易近人之态。

    纳兰墨冷冷道:“方兄请了,你可知我平时嬉皮笑脸是为了什么吗?”

    轻尘微笑道:“不知,愿闻其详。”

    纳兰墨道:“作为杀手,越要杀人的时候就越笑得厉害,你笑的越开心,越没有恶意;你的目标就越不会堤防你。”

    轻尘微笑道:“不错,无论任何人都不会堤防没有恶意的人,而掩饰恶意最好的方法就是笑,你只要笑,不断的笑,直到你的剑插进对方的胸膛,你还是在不停的笑,你的目标还是不会防备你,这样你就可以全身而退。”

    纳兰墨微笑道:“看来你很有杀手的天分啊,这么快就掌握了杀手的法则,我都有些嫉妒你了。

    所以为了避免你抢我的生意,所以我不会留手,我也不希望你会留情!”

    轻尘微笑道:“那么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呢?我留情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纳兰墨正色道:“因为你救过我,我不想我的一生中留下任何遗憾,如果我利用你的同情心获胜的话,那么我的心境就会留下一个破绽,那么我的武艺永远不可能登峰造极!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你不可能能胜过我的。”

    轻尘微笑道:“既然这样,请!”

    纳兰墨道:“请!”

    只见轻尘剑花轻挽,朗声吟道:“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见珍珑。接我第一式——桃花剑。”剑花清丽脱俗,不带一丝烟火之气,但其中暗藏杀机。

    纳兰墨是何等样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衣卜星相,奇门遁甲,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如何看不出此招的厉害。于是,他不敢大意,低声颂道:“起来望南山,山火烧山田。”剑势暗含南明离火之相,那南明离火最是霸道不过,方轻尘之觉眼前红光大盛,仿佛眼前出现了火球,烈炎所致,化为焦土。

    方轻尘微笑道:“好!好霸道的南明离火,可惜你能烧我一株两株,难道还能烧我千万株花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忽然招式奇幻繁复,朵朵剑芒,落英缤纷,霎那间将那红光压下。”

    纳兰墨笑道:“既然我能烧你一株两株,难道不能烧你千万株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瞬间红光再次大盛,将千万株花压下,顷刻间,大雁塔仿佛陷入了火海一般,只见红光闪烁,烈焰飞腾。

    轻尘抚掌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可是你不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春风来也!”那春风温柔平和,徐徐而来,但所向披靡,所遇红光,无不顿消,如雪遇阳光一般。

    纳兰墨笑骂道:“你有春风又如何?须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只见纳兰墨剑势大开大合,本来风和日丽的季节,忽然转为狂风暴沙,足以遮天蔽日,那温柔平和的春风自然四散奔逃。

    “纳兰墨啊!你怎么说也算是雅人一个啊,虽然长得没我帅,怎么能用这么粗鲁的招式呢?一点意境都没有,俗人!俗人!”轻尘微笑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剑花轻挽,剑光缭绕,莫可逼视!那本来温柔醇和的春风,忽地从四周卷起化作凌厉绝伦的劲风,冲向暴沙,速度之快,难以想象!那咆哮着的暴沙就这样被拦腰锯成四截!

    “哈哈哈哈!”纳兰墨大笑道:“方轻尘果然不愧是方轻尘!*三分!一剑三分!好剑法!好意境!每一剑只需出三分之一即可!这样可以提高三倍的速度!不过,你若认为这样就可以击败我,就太小看我了!接我这一招,雪满燕山!”这一招不仅劲力奇大,而且蕴含着寒气,本来红色的枫叶都挂满了白霜。

    轻尘笑道:“好冷啊!你太不厚道了!不知道我今天穿衣服少吗?还好我有这一招,梅!花!傲!雪!”轻尘微一转手,剑上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梅花,温润晶莹,隐隐有光华流动。

    “精彩!好精彩!”纳兰墨微笑道:“可是梅花虽盛,也只能在寒风中自保,又有何用!再看这一招,烈雪冰封!”无情的寒风开始肆虐塔顶,轻尘的梅花仿佛雨打残荷一般,被吹的七零八落。有诗云:日月照之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轻尘低声吟道:“梅花一弄使心伤,梅花二弄令痴狂,梅花三弄断人肠,梅花四弄费思量,梅花五弄风波起,梅花六弄烟雨茫!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扑鼻香!”霎那间,梅花大盛,仿佛天地间无穷无尽的梅花开始充斥塔顶,那梅花六弄并非以招式取胜,也非内力,而是意境,无尽的孤寒,无尽的寂寞,独自在寒风中绽放!

    纳兰墨笑道:“好漂亮的梅花!那你看我这一式如何!冰火洗礼!”那冰火洗礼果然非同小可,同时蕴含着极热和极寒两种内力,刹那间,那大雁塔顶仿佛变成了无间地狱!无尽的血色,无尽的凄厉!地面上岩浆滚滚而来,所向披靡;天空中漫天飞舞着的是肆虐的暴风雪,呼啸着寒风冲向了轻尘!

    轻尘似乎想起了往事,露出了伤感的神色,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剑势仿佛空山灵雨,妙不可言;一时之间,大雁塔顶充满了柔情蜜意!

    原来轻尘前世与庆国女王苦恋三年,颇为恩爱,可谓举案齐眉,当时庆国女王最爱鲜花,于是在皇宫后花园种下各种名花无数。轻尘为她特意创出一套百花剑,包含了各种名花,不仅招式优雅,而且威力奇大!

    轻尘剑势再变,桃花剑清隽华美;ju花剑刚烈毅然;牡丹剑华丽繁复;莲花剑洁身自好;梅花剑欺霜傲雪;石榴花热情如火;水仙,剑兰前后相连;百合,海棠左右依偎;昙花一现宛似流星闪电…………

    只见轻尘双目含泪,神态痴绝,眼中除去美人如花,在无他物,只是不知是花如美人,还是美人如花?

    纳兰墨神色平静,从容依然,低声颂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时之间,离别之意大起,月光冷清,愁怀更重,难以排遣;刹那间,百花凋谢,闻者无不落泪。

    方轻尘身形一转,低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只见他吟唱未绝,突然间开始一声声的冷笑,越笑越凄厉,越笑越凄凉!那凄厉的笑声最后与哭声无异!闻者无不毛骨悚然!要知道轻尘前世之所以报复激烈,是因为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有付出过感情,伤过心的人才会做出如此决绝的报复!若说方才是美好往事的思念,那么现在的则是转为伤心欲绝;手中宝剑越发犀利,神出鬼没。

    这是爱恨交加的思念与依依惜别的撞击,如同雨打芭蕉般的美妙音乐;此时比武的双方都进入了玄妙的感觉,方轻尘的身心已经完全放开,压抑了三世的种种往事,毫无例外的涌上心头,沉浸在或美好或痛心的往事之中,扫雪烹茶,小园艺菊,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以及那莫须有的猜疑,冷漠的眼神,决绝的报复……..那一幕一幕的场景呈现在轻尘的眼前;而纳兰墨呢,他的目光跃过了轻尘,眺望着远方的夕阳,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月光如许,星光如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开始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烟,细雨如雾,蒙蒙的细雨轻柔的洒在二人的身上,二人早已停止了打斗,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良久,还是纳兰墨先说话了:“了不起,了不起!你是第一个能和我打这么久的人,哈哈哈!你应该感到自豪的!”

    方轻尘一听此言,不禁哑然失笑:“纳兰墨啊纳兰墨!我可真的真的服了你了!不是佩服你的武功,而是佩服你的脸皮!哈哈!”

    二人均很有默契的没有询问对方的往事,尽管他们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有“故事”的人,两个有“故事”的人往往可以成为朋友,就像只有受过伤的人才会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但是每个有“故事”的人,都有权利隐藏自己的“故事”,只要他们的“故事”没有伤害到别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追问别人的“故事”,因为这样的人是很没有教养的,纳兰墨和方轻尘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纳兰墨说道:“好了,不打了,陪你玩了一天,累死我了,记住啊!你欠我一个人情!下次你要请我喝酒!我走了,去睡觉了!”说完,三晃两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第二章

    大都离侯府书房

    日,落日。

    阳,残阳。

    落日的余辉,照在离侯府,越发显得古朴庄重。

    离侯府的书房一向以简单素雅而著称,小屋不过二百多尺,一桌,一椅,一壶茶,仅此而已。

    此时的方轻尘就在离侯府的书房。

    只见方轻尘手中拿着一封信,那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当!当!当!”此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

    轻尘淡淡道:“进来吧,二牛!这次有进步,懂得进门前敲门了。”

    只见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了书房,二牛问道:“轻尘大哥,你怎么知道是我敲门,不是别人?”

    轻尘一翻白眼,道:“除了你,谁敲门这么大声?若都和你一样,书房的门早该换了!”

    二牛用他那蒲扇般大的手摸了摸头,傻笑道:“轻尘大哥,你在笑什么?”

    轻尘没有回答,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信上只写了几个字:

    救命!

    我快死了!

    纳兰墨

    信很简单,简单到连地点都没有留。

    二牛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快去救人啊!纳兰墨不是轻尘大哥的朋友吗?”虽然上次纳兰墨戏弄了二牛,但是二牛还是不记仇的,因为他知道轻尘大哥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不可以记恨轻尘大哥的朋友,这样会让轻尘大哥难做的。

    轻尘长叹一口气,道:“二牛啊,你什么时候能变聪明些啊?好啊,你去救吧!”

    二牛点点头,拿起钢刀就要出门。

    轻尘连忙问道:“二牛,你去什么地方?”

    二牛憨声憨气的答道:“去救人啊!”

    轻尘继续问道:“去什么地方救人?”

    二牛迷惑的摇摇头。

    轻尘再次长叹一声,起身便要离开书房。

    二牛连忙问道:“轻尘大哥,你去什么地方?”

    轻尘答道:“救人!”

    二牛接着问道:“去什么地方救人?”

    轻尘答道:“天香楼!”

    天香楼

    天香楼是什么地方?

    天香楼是可以提供世界上最古老的服务的地方,

    纳兰墨做的职业虽然也很古老,但是他那职业顶多算是第二古老的职业。

    当方轻尘看到纳兰墨的时候,纳兰墨正在天香楼里喝酒,雪白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酒渍,胸前,袖口,领子上还沾染了不知道是哪位姑娘的胭脂水粉;他的身后铺着最温暖最名贵的毛皮;他的身前摆着一堆酒杯,一堆稀奇古怪的酒杯,里面当然有来自各国的美酒;他的旁边还依偎着几个少女——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少女。

    醇厚的美酒!

    香艳的美人!

    轻尘始终微笑着盯着纳兰墨一言不发,而纳兰墨也是笑嘻嘻的盯着轻尘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纳兰墨忍不住了,眨着眼笑道:“看到我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方轻尘微笑道:“你说人会不会变成猪?”

    纳兰墨摇摇头。

    轻尘继续微笑道:“即使你变成一头猪,我也不会惊讶的,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纳兰墨周围的女孩子开始吃吃的笑起来。

    纳兰墨看着自己的手,对方轻尘笑道:“你真幸运!”

    方轻尘笑道:“何出此言?”

    纳兰墨笑道:“因为你有我这样优秀的朋友。”

    轻尘两眼望天,一副你们看见了我不认识他的样子。

    纳兰墨继续道:“如果是别人这样说我,我一定会狠狠的揍他一顿,可惜我实在没有揍朋友的习惯,所以,你真的很幸运!”

    轻尘确定自己想要呕吐…………..

    “对了,我没有留地址,你怎么知道我在天香楼?”纳兰墨问道。

    “废话,你那封信上面居然还有胭脂水粉的味道,除了青楼还有什么地方呢?而天香楼是本地最大的青楼,你纳兰大少爷又是风liu大才子,所以……”轻尘答道。

    “嘿嘿嘿!聪明,聪明,我才发现你怎么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纳兰墨交的朋友。”纳兰墨自恋的道。

    轻尘十分怀疑自己是否有暴力倾向…….

    “其实,无论武功也好,才情也罢;你虽然都算是一流的,但是我并不是很佩服;我真正羡慕你的只有一点。”纳兰墨说道。

    轻尘微笑道:“哦?能让你纳兰大少爷佩服,在下确实荣幸之极,对了,是哪一点啊?”

    “就是,恩,就是你的朋友比我的朋友好。”纳兰墨无比自恋的说道:“你说一个人在拥有这么好的美酒,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的时候,居然在女孩子的提醒下还能想起朋友,还能想方设法将朋友骗来一同分享,你说他是多么高尚的人啊!是的吧?如果我有这么好的朋友,我一定会会好好珍惜的,一定会感动的流泪的。不过很可惜,我没有;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说完,纳兰墨长叹一口气,眼巴巴的望着方轻尘,一副怎么你还不感动的样子。

    轻尘十分确定自己想要揍他……….

    纳兰墨笑嘻嘻的继续道:“咦?你终于生气了,哈哈,让你生回气也真不容易,总算报了上次的仇,好了,扯平了!这次我终于舒服了……..”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一副很自我陶醉的样子。

    纳兰墨偷眼一瞧,发现轻尘在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轻尘的微笑就想到了狐狸这个词语;而遇到狐狸的人通常都会倒霉的;纳兰墨不想倒霉,于是干巴巴笑道:“好了,嘿嘿嘿!既然俺把你骗来了,俺请你喝酒好了。

    轻尘微笑道:“哦?喝酒?好啊,但是不是极品好酒我可不喝。”

    “哈哈哈!”纳兰墨大声笑道:”放心!风liu才子纳兰墨!这几个字可不是吹出来的!绝对是好酒!二十年的竹叶青!”

    说着,纳兰墨给轻尘倒了一碗酒,轻尘喝了一口,微一皱眉。

    “怎么样?”纳兰墨满怀信心的问道。

    轻尘微笑道:“酒是好酒,不过很可惜,杯不对!”

    “杯?杯怎么不对?”纳兰墨问道:“这是上好的青花瓷啊!”

    轻尘继续微笑道:“喂,纳兰墨,你到底懂不懂酒,喝竹叶青应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简直糟踏了好酒!”说罢,将碗摔碎,然后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望着纳兰墨。

    纳兰墨继续干笑道:“好!方轻尘不愧是方轻尘!换酒!”话音未落,纳兰墨身边的侍女便为轻尘倒了一杯酒,这次用的是翡翠碧玉盏。

    轻尘浅尝一口,微笑道:“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好酒!不过,杯还是不够好。”说完,再次摔碎!

    纳兰墨连忙问:“怎么不够好,刚才不是说的翡翠碧玉盏好吗?”

    轻尘低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色泽鲜艳,我辈堂堂男儿饮之,有失娇弱之态,但是放到夜光杯中,颜色便于鲜血无异,饮之颇有铁血男儿之豪气。”

    纳兰墨干巴巴的道:“换酒!”

    这次换的飘夏酒,飘夏酒乃是犀照的特产,犀照地处边关,与北方的游牧民族接壤,那飘夏酒最是霸道不过,入口便如刀割一般,这次纳兰墨纯碎是故意想看方轻尘的笑话。

    那方轻尘是何等样人,不动声色的饮下,立刻再次摔碎夜光杯。

    纳兰墨摸了摸头,尴尬一笑。

    轻尘继续微笑道:“飘夏酒乃天下第一烈酒,要说醇厚甜美,它根本排不上号;但是若论霸道,天下无出其右。而用夜光杯饮之,虽然色泽看上去更为鲜艳,但是损其烈性,不足取之!喝飘夏当用将军盔!就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将军所戴的将军盔!”

    “换酒!”纳兰墨道

    “呯!”摔脆………

    “换酒!”

    “呯!”摔脆………

    不多时,纳兰墨面前的酒杯已经全部被方轻尘摔脆。

    纳兰墨已经满头是汗!

    方轻尘始终微笑着看着纳兰墨,一语不发。

    微笑!

    方轻尘的微笑!

    狐狸般的微笑!

    纳兰墨这次总算是领教了方轻尘的微笑有多么厉害!

    最后,纳兰墨苦笑着对方轻尘道:“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方轻尘问道:“何出此言?”

    纳兰墨摸摸头,道:“谢谢你是说感谢你交给我这么多东西;对不起是说把你骗来却没有让你喝上一杯好酒;再见是说我该走了。”

    方轻尘微笑道:“哦?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纳兰墨问道:“这是何意?”

    方轻尘微笑道:“谢谢你是说感谢你喝酒还想着我;对不起是说我却摔碎了你这么多杯,再见是说我该走了……..”话音未落,方轻尘飘身离开了天香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第三章

    草,

    枯草。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昏黄色的光,

    遍地的落叶已被萧瑟的秋风撕裂。

    纳兰墨静静的站在大树旁边,

    听秋叶飘落声,

    看着枯黄的树叶,

    山河变的一片苍黄!

    突然,静夜中传来阵阵鸦鸣,划空而来;漆黑色的天空中,无数的鸦鸣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纳兰墨淡淡的一笑:“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呢?”

    话音未落,从树林的阴暗处出现了十八匹马,上面坐的都是身穿黑衣的骑士,正中央是一辆华贵的马车,

    从马车中缓缓走下一人,此人一身黑衣,

    一双微微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他约摸二十七八年纪,

    俊朗英挺,双眉斜飞入鬓,越发显得神采飞扬,气势逼人。

    其身后十八名护卫或飘逸,或凝重,一字排开。

    纳兰墨微微一笑:“海天阁主?”

    海天阁主淡淡一笑:“纳兰公子别来无恙?”

    纳兰墨淡淡道:“还好,多谢关心!你这次不是还想招揽我吧?”

    海天阁主默然无语。

    纳兰墨露出一丝带有嘲讽般的笑容,道:“我以为海天阁主是乱世之枭雄,从不做白费力气的事情,看来是我看错了,明明我已拒绝过了,再来废话有什么用!告辞!”说完,转头就走。

    “慢!”海天阁主喊道。他身后的十八名护卫迅速挡住纳兰墨的去路。

    纳兰墨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就凭这些人就可以挡住我吗?”

    海天阁主淡淡一笑:“怎么?你觉得不够吗?”

    纳兰墨的笑容像颗钉子,冰冷,尖锐:“可以试试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zhan有上风,但是总有一种要失败的感觉。

    海天阁主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大声喝道:“梁墨!”

    这一声在纳兰墨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只见他身形一顿,脸色顿时大变!平静道:“此言何意?”虽然他的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但是内心的激动出卖了他的想法。

    海天阁主淡淡一笑,知道自己再次占据了上风:“梁墨,如果不是当年你无意皇位的话,你才应该是梁国的太子啊!不,如果你是梁国的掌舵人的话,也许现在还是大梁的天下,而你也就是九五至尊啊!”

    “当年我厌倦了宫廷内的尔虞我诈,即使是亲兄弟之间也互相算计,才会诈死离开的,知道这件事的绝对不会超过两个人,你是从何得知的?”纳兰墨平静的道。

    “我一直认为,如果知道一个秘密的人数超过二个人,那么这个秘密就不将是一个秘密了。”海天阁主微笑道。

    “哦?是吗?那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又如何呢?想以此来威胁我?”纳兰墨冷笑道。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秘密的了?”海天阁主微笑道。

    纳兰墨微笑道:“愿闻其详。”

    海天阁主继续笑道:“既然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呢?你不问我又怎么知道你想知道呢?”海天阁主此时非常的愉快,因为他压倒了纳兰墨的气势,而一般的人谁又能在气势上压倒纳兰墨呢?所以他开始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活像一只小狐狸一样。

    纳兰墨是何等样人,如果他不愿意谁又能在气势上占到上风,即使是方轻尘也不行。

    只见纳兰墨微笑道:“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即使我不问你也会说的;如果你不愿意说即使你我问你你也不会说的;那么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问呢?”

    海天阁主沉默不语。

    纳兰墨继续微笑道:“既然你不说,我就走了哦!还有人要请我喝酒呢!”说完,转身欲走。

    “慢!”说完这句话,海天阁主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感觉在气势上弱了一分,好不容易占据的主动又交还给纳兰墨了。

    “很好,海天阁主的话还值得在下一听!”纳兰墨笑了,活像一只小狐狸。

    海天阁主冷笑道:“若非是纳兰墨,我也不屑于说。”话音刚落,海天阁主再次后悔,因为这句话听起来虽然很骄傲,但是明显是在学纳兰墨的,气势再低一头!

    纳兰墨又笑了,笑得开心极了。

    海天阁主无奈,缓缓道:“好!我说!当年知道你离开皇宫的事情,除了你以外,还有两个人吧?”

    纳兰墨道:“不错!”

    海天阁主继续道:“一个是当朝太医,是他宣布你重病而亡,你才得以诈死离开的;而另一个人则是你的奶娘…………”

    说到这里,海天阁主沉默了半响,顿了顿又道:“当年你之所以能够下定决心离开皇宫,恐怕和你的奶娘有很大关系吧?你来看——”说完,他打开了马车门…….

    纳兰墨一踏进马车,大吃一惊!里面的一切竟然和当年他所在的大梁皇宫所居住的地方一样!那屏风,那花瓶,甚至那靡靡的茶香,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舒服,

    如果不是在马车中,纳兰墨甚至认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树梢上,轻如温柔的细语。

    一个身穿宫装的华服女子正焦急的在树下徘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她不是很美的女子,甚至已不在年青,

    但是,看到她的人总会有种特别感觉,慈祥,舒服,安心,宁静,平和……..

    世界上唯有一种女人可以令别人忘记她的年龄——这种女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母亲!

    不错,世界上唯有母亲可以令别人忘记了她的年龄!

    不多时,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来到了这女子前,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个男孩——大男孩,其实也不算太大,大概十多岁的样子。

    只是,他的神色却有一种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悲伤。

    只见他扑到女子的怀中,大声哭到:“奶娘,母后去了…….”那女子正是奶娘梁氏。

    梁氏不过一把搂住男孩,激动道:“墨儿,别哭了,你娘去了,奶娘也很伤心…….”

    小梁墨哭道:“恩,墨儿不哭,墨儿听奶娘的话……..”

    梁氏止住了悲声,平静道:“墨儿,你还记得你娘临终前的话吗?”

    小梁墨点点头,悲泣道:“母后要我离开皇宫这个是非之地,我的性子不适合这个华丽的鸟笼子。如果我不离开的话,早晚得让人害死!这个地方太脏了!”

    梁氏平静道:“好,你记住就好!关于你出宫的事情,我会做出安排的!”

    小梁墨哭道:“不,我不走,我要和奶娘在一起!奶娘在哪我在哪!”

    梁氏笑道:“傻孩子,你有这个心就行了,以后的路你还要自己走呢!别管奶娘了!”

    小梁墨哭道:“不,奶娘不走墨儿也不走!墨儿不要离开奶娘,呜呜………”

    “啪!”梁氏给了小梁墨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混蛋!你是不是说只要我死了你就肯离开呢?如果是的话我不介意马上满足你的愿望!不要忘记你母后对你的期望!你忍心让你母后死不瞑目吗?”

    “不,墨儿离开这里,不要奶娘死,不要奶娘死……..”梁墨抽泣道。

    梁氏满意的点点头。

    数日后,大梁皇宫传出消息:太子梁墨病逝,奶娘梁氏因思念太子,不久追随太子而去………..

    纳兰墨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淡淡道:“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当年发生的事情我几乎已经忘记,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又提醒我想起来?”

    海天阁主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容,淡淡道:“你到现在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佩服佩服!”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啊!”纳兰墨平静地道。

    海天阁主声音有些颤抖:“你的奶娘…….就是……我的姑母,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奶娘的妹妹………”虽然他不愿意纳兰墨看出他的情绪很激动,但是他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和你是同类人,命运是同样的悲惨,同样的坎坷,你来看——”说罢,将面上的面具揭下,露出了一张脸,一张令纳兰墨感觉很熟悉的脸。

    纳兰墨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

    海天阁主点点头,沉声道:“同你一样,康帝也对不起我,我也恨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是,他必须由我来杀!而不是别人,如果某人杀了他,我就会杀了这个人为康帝报仇,因为我的身体留着他的血!怎么样?来帮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杀掉燕离!灭掉燕国,保你登基成为千古一帝!”

    “哈哈哈,哈哈哈!”纳兰墨大笑,似乎很久没有笑过这么开心一样:“太好笑了,实在是太好笑了啊!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谢谢你啊真的谢谢你啊!哈哈哈!”

    “别笑了!”海天阁主恼羞成怒,一甩袖子,打断了纳兰墨的笑声。

    “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了吗?”纳兰墨的声音复转清明:“第一,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梁康帝对不起你;我不是,是整个大梁对不起我,是大梁的后宫的勾心斗角才使我娘郁郁寡欢,不得善终!是让我颠沛流离十多年的元凶!更是导致奶娘死亡的间接凶手!第二,就是没有第二,只有第一!你说,我为何要替大梁复仇?”

    “哦?原来这样啊!”海天阁主冷笑道:“梁墨,哦,不,错了,应该是纳兰兄,听说你和燕离的手下爱将方轻尘关系莫逆啊?”

    纳兰墨懒洋洋的靠在树上,微笑着看着海天阁主,始终不置可否。

    海天阁主猛一提气,大声喝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想要报仇只是举手之劳,却奴颜婢膝,讨得那方轻尘的喜欢,你……..”

    只听“咔嚓”一声,海天阁主挥手将身旁的一棵大树斩断!

    海天阁主怒喝道:“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你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想我堂堂梁氏一门豪杰,耻于与尔这无耻之人同姓!兄弟们!你们怕不怕死?”

    “不怕!”海天阁主身后的十八人同时喝道,豪气冲天,声音直达九霄之上。

    “放屁!我与方轻尘只是私交罢了,谈不到溜须拍马……”纳兰墨终于有所动容。

    海天阁主大声道:“好!不愧是我梁氏子孙!拿酒来!”其身后一人从马车上拿下数坛酒,海天阁主拔下塞子,举过头顶,大声道:“诸位!不用我说,大家都明白,我们的反燕大业,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九死一生!我不勉强大家都参与进来!如果愿意退出的现在还来得及!我不怪你们!”

    “笑话!我生是大梁的人,死是大梁的鬼!国仇家恨,重任在身,焉能退出反燕大业!不杀燕离!誓不为人!”海天阁主身后一人宏声道。

    “对!不杀燕离!誓不为人!”其他十七人一起喊道!震得周围的树叶瑟瑟发抖!

    “好!梁某可以结识到众位兄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人生得一知己,虽死何憾!何况我有十八位兄弟!”海天阁主激动的热泪盈眶:“好兄弟!今后我们兄弟相称!不分尊卑!无论是胜也好,败也好!不如痛痛快快醉一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大哥我先干为净!”言罢,“咕咚咕咚”一坛酒转眼喝光,“啪!”的一声,酒坛已然摔脆!

    “啪!”“啪!”“啪!”“啪!”…………

    转眼间十八坛酒,已被喝完;

    十八酒坛,已被摔碎!

    ——————————————

    第四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了,月亮已经躲进云彩的后面。

    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紧跟着电闪雷鸣!

    轰隆隆的雷声好像千军万马的奔袭!震耳欲聋!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海天阁主转过头来对纳兰墨说道:“我大梁从不亏欠别人,好!你说大梁亏欠你和你娘的,好!欠你的我来还!”言罢,从怀中掏出数把匕首,漆黑的匕首,没有一丝光亮,宛若地狱前来的死神!

    只见闪电一闪,刀光亦闪!

    匕首插进了海天阁主的左肩,刀尖之达后背!

    鲜血喷溅出来,洒到了周围的落叶之上。

    “大梁后宫勾心斗角,害得你娘郁郁寡欢,香消玉殒!第一刀,我还你!”海天阁主淡淡道。

    “大哥!不要!”海天阁主身后十八骑喊道,说罢,就要上前止血!

    海天阁主向后微一摆手,众人立刻停下了脚步!

    “是兄弟的,别拦我!”

    “大哥,我们不拦你,但是你说过,我们是兄弟,是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在受苦,当兄弟的怎能在一旁看着!”

    说完,“噗!”只有一声响,但是却有十八道鲜血,从十八骑的左肩流出,每个人的左肩上都有一把漆黑的匕首!

    狂风、暴雨、闪电、怒雷、枯黄的落叶、漆黑的匕首、鲜红的血、苍白的脸………

    “哈哈哈!”海天阁主仰天长笑:“梁某的弟兄果然都没有交错,好!好!好!我真的很愉快,纳兰墨!十九刀偿还你娘的死,够不够?”

    “欠债的是大梁王朝,不是你!”纳兰墨有些震惊了,强作平静的道。

    “大梁欠的债,就是我欠的债!”海天阁主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转眼间,又是一道霹雳!刀光在闪,十九把刀同时插在了右肩!十九道鲜血同时喷溅出来!

    “第二刀,偿还你因母亲逝世而孤苦伶仃!这种滋味我也尝过,的确不好受!”海天阁主平静道。

    纳兰墨的脸色有些苍白。

    天空乌云密布,四周一片漆黑,

    死一般的静寂,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此时,电光再闪!刀光再闪!

    地面上又多了十九道鲜血,

    鲜红的血,枯黄的叶,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第三刀,偿还你奶娘之死,虽然你的奶娘——我的姑母之死是大梁间接造成的,但是我们不屑于推卸责任!因为推卸责任不是一个男人所能做出的!”尽管海天阁主的脸色颇为苍白,但是声音依然冰冷残酷!

    借着这道闪电,纳兰墨看清了海天阁主的脸,尽管满脸冷汗,但是眼神依然坚定如故,如鹰如隼!身后的十八骑冷酷毅然,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血依然在滴,是鲜红的!

    染红的枯黄落叶,

    宛似奈何桥上的彼岸花!

    只是不知是花红如血,还是血红如花!

    刹那间,又是一声霹雳,刀光再次闪动!又是十九道鲜血!

    “第四刀,偿还你因要离开皇宫而不得不诈死,诈死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这种感觉不舒服!我也不喜欢!”海天阁主的声音淡定如常。

    纳兰墨满头大汗洋洋而落,

    只是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吃吃道:“你……你……”

    海天阁主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紧盯着纳兰墨,并未出言讥讽。

    就在此时,电光再闪!刀光亦闪!又是十九刀,齐刷刷的插进了左胸!

    “第五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流浪江湖十数年,肯定做了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看似洒脱,实则无奈!这种心情我能体会!”海天阁主缓缓道。

    纳兰墨的呼吸已然急促,倚在身后的树上,似乎在寻求什么依靠………..

    转眼间,霹雳闪动,怒雷咆哮!刀光再闪!十九道鲜血再次喷出!

    “第六刀,偿还你数次邀请你加入海天阁,给你造成的麻烦!”海天阁主脸色苍白,依然冰冷而残酷的道:“十九个人,每人六刀,一共一百一十四刀!现在大梁还欠你些什么吗?是不是已经全部还清?”

    良久,沉默无言。

    纳兰墨已经呆住了,最后缓缓道:“还清了,大梁不欠我的了。”

    “好!”海天阁主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如同暴风雨下的浮萍,十八骑的情况比之海天阁主犹有过之,但是他们依然坚定如昨!

    “既然大梁欠你的已然还清,那么你欠不欠大梁的呢?”海天阁主问道:“康王生你养你十多年,大梁教你读书识字,这些算不算你欠大梁的呢?”

    “算!”纳兰墨低声回答。

    “既然你承认,那么你打算怎么还?或者说还不还?”海天阁主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纳兰墨。十八骑也轻蔑的看着纳兰墨一语不发。

    “我…..我…….”纳兰墨尴尬之极,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得他是面红耳赤!

    “既然你不知道该怎么还,那就这样好了。”海天阁主露出了一丝带有嘲讽的笑容:“呸!”一口浓痰,正吐在纳兰墨的脑门之上!

    “呸!”

    “呸!”

    “呸!”………….

    十九口痰,黏在纳兰墨的脑门之上,黏糊糊的,可是纳兰墨动也不动,宛若死人一般,就这样痴呆呆的任由瓢泼的大雨将痰冲下,从脑门冲到脖子,再到胸膛…………

    沉默。

    良久。

    无言………..

    “纳兰墨,不,梁墨,这是世界上最后一次称呼你为梁墨,你愿意去拍燕离的马屁我也不管!从今以后,你与大梁在无任何瓜葛!一刀两断!只是你也不可以自称姓梁!我大梁皆是大好男儿,焉能与你这无耻小人同姓!我以一个男人的名义向天发誓:若被我得之有人称呼你为梁墨,即使在千里之外,即使海天阁只剩一兵一卒,也必将取尔之首级!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海天阁主以手中剑指向苍天,剑光照亮了海天阁主的眼睛。那本来乌黑的眼眸,隐隐竟有赤色,如燃烧着的愤怒烈火,炽烈悲怆,似乎要将这老天烧毁,要将自己焚尽。

    那十八骑同时也以手中剑指向苍天,狂热的眼神望向海天阁主,似乎和海天阁主形成了一个不可摧毁的整体!

    “我们走!”海天阁主带领着十八骑,缓缓步行,匕首还留在他们的身上,一滴一滴地在淌血。

    血是鲜红的,脸是苍白的,虽然他们在强忍痛苦,连脸上的表情几乎都已变形,但是身子依然笔直如标枪!

    没有人能够劝他们去治伤,因为世界上有种人即使双腿断了,也会继续走下去的,即使走的很慢,即使双腿会走断,即使付出他们的生命,依然会走下去的。

    眼看着,他们就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纳兰墨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双目露出了坚毅的光芒,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等一等,我答应你!”声音很低沉,但是很有力。

    海天阁主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十八骑倒下了,他们毕竟是人,不是铁打的。但是他们的嘴角边都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大都离侯府书房

    一米阳光,照进了书房的窗子上,窗子是雕花的,显得简单而精致。

    书房正中央的是形式高雅的书桌,

    旁坐着一人,一袭白衣,眉目俊雅,但是表情很严肃,此人正是方轻尘。

    打开窗子,微风吹过,花香满室,外面阳光明媚,蝴蝶飞舞,

    本应该是心情愉快的好时节,但是此时的方轻尘心情却十分的沉重。

    因为他自从孤身独闯居前关,大义说服楚江后,

    就感觉到燕离威权日重,而且似乎和他有了些隔阂,二人也不像以前那么亲密,言笑无忌。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永远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好,谁也无法避免,但是只要是懂得享受生命的人,就会想出一些法子来改变它,但是过于骄傲的人往往是不屑于这样做的,方轻尘当然是很骄傲的人,他当然不愿意向燕离去解释什么,更为糟糕的是,燕离也很骄傲,所以,二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虽然没有公开决裂,但是也不复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

    方轻尘慢慢喝了一杯茶,嘴角边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又开始看手中的谍报,这些情报都是璇玑院费了很大的力气从四处搜查到的,虽然已经击败梁国,但是目前燕国的敌人还有很多,而且大都强悍,目前最难攻克的自然要数有“铜墙铁壁”之称的潼关了。

    孙子兵法中《雄牝城》篇中,将城市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势险要,背靠山岭又有良好水源的称作雄城,非常难以攻克;而与之相反的,地处谷地,没有良好水源的,称作牝城,非常容易攻克。

    而潼关就是典型的雄城,城墙又高又厚,结实坚固,足以抵挡敌人任何进攻;护城河既阔且深,城头上又有无数精锐的士兵在保卫潼关。最最重要的是,潼关守将秦霸先不但胆略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精通兵法,为人稳重之极,将潼关守的跟铁桶一般。

    所以即使方轻尘手中有情报强大如璇玑院,士兵精锐如燕羽骑,也不敢轻言胜利,他揉揉有些发疼的眼睛,继续潜心思索如何破敌。

    过不多时,门外传了急促的敲门声,轻尘微一皱眉,因为他思考时不喜欢别人打断,被打断的思路要想重新拾起是很困难的,但是轻尘一向喜欢完美,即使他有些不愉快也不会带出来的,只听他淡淡道:“请进!”声音仍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的平淡,不带有一丝烟火之气,似乎再复杂再困难的事情也会分条缕析。

    来人推门便进,见面便喊:“轻尘大哥!”

    轻尘淡淡道:“小水,什么事?”

    来人约莫十**岁,面容清秀,身形纤细,正是轻尘与燕凛幼年玩伴之一——韦爻。

    只见小水擦了擦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陛下独自带领燕羽骑攻打潼关去了!”

    “哦?”轻尘一点诧异的神色都没有,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轻尘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小水急得直跳脚:“陛下都走了三天了!你还不赶快去追!”

    “我去了能有什么用呢?”轻尘露出了几丝落寞的神色:“我去了能怎么样呢?让他回来,从长计议?他能听我的吗?”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小水焦急的问道:“总不能干看着吧!”

    “我现在唯一希望的是燕离不要输的太惨,能给燕国多留下一点希望。”轻尘苦笑道。

    “输的太惨?怎么会呢?陛下也是绝代名将啊,百战百胜,生平未尝一败!怎么会输得很惨呢?”小水不解的问道。

    方轻尘长叹一声,道:“小水,你虽然聪明过人,但是对于军事认识的还是太少啊!燕离正是因为未尝一败,在战场上没有受过挫折,所以才会失败!所谓刚则易折,大体就是这个道理!那秦霸先又是出名的足智多谋,最善守城不过,如果燕离不能够一鼓作气,给予秦霸先以致命一击的话,那么时间拖的久了,我军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绷得紧紧的,只要有一点失误,就会惨败啊!如果燕离能够冷静应变还好,而他如今的状态……..”

    “那我们是不是输定了?这,这该怎么办呢?”小水急得满头大汗。

    “蓝恕是左先锋?恩,我先给他写封信,你去派人送给他!”方轻尘微一沉思,便做出了决定。

    ————作者的废话分割线—————————

    啊!不许pia下我去,我保证只出来一次,介个介个主要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段比武,而且篇幅还这么长……

    近年来武侠式微,我第一本通俗文学看得就是武侠,我还记得是古龙的小说,所以为了满足我变态无限的武侠怨念,乃们就让我好好爽一下吧,好了,爬下,结束…………(未完待续)

恶搞:群内临时小剧场之YY系列by秋梦寒

    yy之一:如何让轻尘做一只受

    秦三(手指上面题目):你拉我出来就是想跟我谈这个?

    某人(狂点头):米错米错。

    秦三(甩袖就走):无聊。

    某人(拉住):表走!(被拖着走)你难道就不想把轻尘扑倒吗?你打又打不过,斗又斗不赢,你这样不是最后被压就是轻尘就一辈子这么装傻。

    秦三(停住,转头,面目严肃):……(考虑了小一会儿)好,那你说说来听听。

    某人(狗腿状):那个,首先你打他是肯定打不赢的哦。

    秦三(青筋直冒):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某人:而诱惑……话说你的形象做那个不大现实。

    后面有人喊:让轻尘当诱受吧!

    某人转头(瞪):他当诱攻还有可能,诱受?绝对不可能,那样多丢面啊,还要诱惑着这家伙才会扑上去,咱们轻尘筒子用不着这个!

    再次转头:所以,秦三筒子啊,你就剩下三条路了。

    秦三(两眼放光中,大约在想轻尘当诱受的样子):……

    某人(黑线,用力摇,把秦三摇醒。):都说了他不可能当诱受了啊啊!!!

    秦三(把某人推开,抬手抚额):你继续说。

    某人:那么你就剩下三条路了。(竖起三根手指)一,你让他心甘情愿让你压(压下一根)。

    秦三翻白眼中。

    某人(压下两根):二,你用强。

    秦三继续翻白眼中。

    某人(压下三根):三,你用了其他手段之后用强。

    秦三:为啥我非要用强。

    某人:我第一个就提出让他心甘情愿被你压了啊,可是,他会吗?

    秦三沉默。

    后面有人喊:为啥不能心甘情愿?

    某人转头扔砖头:那么个自恋外加保护欲强的家伙,心甘情愿可能吗?

    某人:所谓的其他手段,包括用药啊,用机关啊……

    秦三(打断):这种手段不行。

    某人:靠,你倒是想压不想压!

    秦三:……想。

    某人:那就听我说,首先你可以用药,我这有可以让烈男yuhuo焚身的xxx,还有前面硬后面软的ooo,还有……

    秦三(开始的时候脸红的跟猴屁股差不多,后来就越来越白):这就是你的药?就算我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大约也没命了吧?!

    某人:你咋这么麻烦,那就用这个(吭哧吭哧地搬出一个大箱子),这里有xx种束缚工具,有oo种捆绑用品,有……

    秦三(脸色由白转黑):你确定你不是*俱乐部搞推销的吗?

    某人(后脑勺流下一滴汗):你咋知道我在做这个的兼职……不,不对啊,你咋知道这个的?

    秦三:……(沉默地不正常)

    某人(越看越怀疑):你不会以前就想过了吧,切,刚才还装纯真。

    秦三:……(继续沉默地不正常)

    某人:算了,这两种你都不想用,那就用东西来威胁他吧。

    秦三(挥手):够了!我是想他心甘情愿!(摔袖子走人)

    某人:……

    拿出电话拨号。

    某人:喂,欣欣啊,秦三很不好搞定啊,还有就是为啥我觉得似乎是有谁跟他说过啥呢?啊,不是你?

    那是谁啊?(挑眉头)

    某人:啥?我也黔驴技穷了?xx的,放心吧,我手段有的是,保证能让轻尘乖乖地当受。

    于是,三天后的晚上,秦三被轻尘拉入睡房,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把轻尘吃干抹净。

    某魔女(看h戏中):车车啊,你是咋让轻尘心甘情愿地当了受啊?

    某人(蹲在窗外同样看戏中):简单啊,我去找了轻尘,先跟他说了h对身体和皮肤的好处,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的好处,以及不h对身体皮肤的坏处,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会很没有滋润,会oooxxx……(反正他这四辈子也没老过一回,现在又掐断了小楼那边的信息来路,信口开河绝对没问题)

    某人(腿麻了,换了个姿势):然后我又对他说了要做的话需要做的事前准备,前戏的做法,还有事后需要的清理过程,他听到需要用手指放到oo里,还要为了抚慰受受要用嘴xxx,嘴角都抽搐了。

    某人(感觉腿发痒,抓抓):再然后就是做之后要抱着受受去洗澡,秦三那个体型啊,那个重量啊,啧啧……还要用手剥开oo来清理……话说当时他的脸也黑了啊。

    某魔女(狂汗中):你强……

    某人(微笑着点头):最后,我跟他说,如果是他被做,就会把秦三压得更死,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所有工作都丢给他去做,自己做个逍遥闲人;而如果是他压了秦三,那么秦三没法做工作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全部需要他来接手,还有……blabla……

    某魔女(瀑布汗):不说了,不说了,看戏,看戏啊。

    某人(继续微笑):好啊,看戏。

    于是所有人看戏中……

    theend

    ——————————————————————————————————————————

    yy之二:轻尘卧房h偷窥(又名这就叫女王受)

    话说那天方轻尘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秦三筒子拉进了卧房。

    秦三(一头雾水):你有什么事。(偷偷打量房间内部,他还是头一次来)

    轻尘(把秦三按在床边坐下):上chuang。

    秦三(!):你说……

    轻尘(自顾自脱掉外袍):我说上chuang(眼角扫)

    秦三(脸腾地红了):你说什么呢,我走了。(虽然有些舍不得这机会,可是方轻尘明显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想趁人之危的某人决定离开)

    轻尘把袍子扔到一边,过来坐到秦三身边,拽他衣服,两人拉扯起来,一用力,嘶……衣服扯开了一条大口子……

    秦三哭笑不得地想站起来,但是却被轻尘扑倒,秦三脑后冒出一滴冷汗,

    他这不是要霸王硬上弓吧,反抗,被压,强烈反抗,怕他受伤没敢太压所以有些压制不利……

    轻尘(咬牙切齿):我给机会让你上你居然还敢跑?!

    秦三(停住):你说让我在上面?(有些激动)

    轻尘(继续咬牙切齿):没错,你说,你做是不做?(生气地坐起来,还想起身)

    秦三(伸手拥住狐狸,翻身压下):当然做!

    然后……

    “疼不疼?”

    “……”

    “你别咬嘴啊,疼就叫出来,我手再轻点。”

    “诶,你别咬我啊。”

    “唉,算了,你想咬就咬吧,不过我想亲你怎么办?”

    “唔。”口水交换声。

    “这是什么?羊肠做的吗?干啥用的?”

    “你别咬的这么用力。”

    “我记得下面应该这样……”水声,裹东西的声音。

    “呜~~”

    “舒服吗?”

    “pia!”

    “干嘛打我,我不过是想亲下……”

    “别用你弄过那个的嘴亲我!”

    “……”

    “看什么?赶紧做!”

    “啊,哦。”

    “啊~”

    “嘶……”

    “轻尘,放手,你揪的我头发好疼。”

    “……”

    “很疼吗?那我停一会,你不疼了我再……”

    “嘶…yi…”

    “你怎么就这么争强好胜!我都说让我停会了,看你疼的……放手放手,

    别拉我了,我看看下面出血没。”

    “你放手,不对,你放腿,别这么用力夹着我。”

    “对,我给你看下……你怎么又拉我!”

    “别那么婆妈……”

    “……”

    于是,水声,摩擦声,压抑了的呻吟声渐起,期间还夹杂着东西落地声,枕头飞出床帐砸到窗户声,疼痛的喘息声,等等……

    **过后,方轻尘躺在床上,背对着秦三,秦三伸手搂他被打,再伸手,再被打,再再伸手,再再被打,在被打了二十来次以后,轻尘终于默认了秦三把手搂在自己腰上,然后秦三筒子终于悟了,对于方轻尘来说,还是死缠烂打比较有效,不过……死缠烂打的人也要对了就是了。

    轻尘(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我想洗澡

    秦三(突然想起):啊,哦,对啊,她们告诉我是得洗一下,还得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轻尘(突然转身,期间拉扯到身后的某处,面上忍不住又黑了几分):你说的她们是谁?

    秦三:啊??

    轻尘(面上黑了几分,咬牙切齿):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几只……哼

    轻尘:你抱我到后面去洗澡。

    秦三:好。(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依着他的指引把人抱到后面,那有个长流水的浴池,里面的水现在还是温温的,他把人放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进去了)

    然后……

    “你把腿分开些,这样我手伸不进去。”

    “好,这样就行,诶,你怎么又咬我。”

    “嘶……”

    “还好,没有出血。”

    “……”

    “好了,唔,你放松,把我的手指夹住了。”

    “……我说放松你怎么越夹越……”

    “轻尘,你……这小东西什么时候又精神起来了?”

    “你…闭嘴。”

    “别害羞啊,我都看到了,呃,你又咬我……”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无赖!”

    “……”

    “……”

    “……”

    “还说我,你不也兴奋了?”

    “我,唔……”

    亲吻声,舔舐声……呻吟声……

    于是,这一夜,春风几度……

    第二天……

    秦三(面色古怪地爬起来)“轻尘,我说你昨天让我做不会是因为今天是要和那些老学究讨论商业政策的日子吧?”

    轻尘(背对他挥挥手,继续睡):……

    秦三:……

    theend

    ————————————————————————————————————————

    yy之三:轻尘下厨

    大街上。

    秦三(小心地问):你还要买这个?

    轻尘(拎着一根擀面杖和老板讨价还价):哼,要做饭就先得要预备好工具,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秦三(汗):可是你已经买了三个锅十五个盆外加四把刀了!

    以上为追求完美地轻尘在做饭之前做的准备工作

    宫内,偏僻地小厨房。

    秦三(烧柴中):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做,御厨房不好吗?

    轻尘:我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做饭。(拿出一个本子人认真地看)

    秦三(抬头):你拿的是什么?

    轻尘(撇他一眼):秘籍。

    秦三(好奇地问):什么秘籍?

    轻尘把本子的放到他眼前,然后,秦三囧了。

    本子的那一页写着:

    煮粥,一碗米,两瓢水,煮即可。

    秦三:……

    秦三(咬牙):你根本就不会做饭对吧?

    轻尘(又撇他一眼):我也没说我会啊。

    秦三(生气):那你干嘛那么积极地拉着我出去买菜买工具,我还以为……

    轻尘:会不会做饭和那个没关系吧……赶快生你的火。

    秦三郁闷地去填柴火。

    然后,轻尘翻过煮粥的那页,秦三把柴火草草地扔进灶膛之后就又跑过来看他的本子,只见这一页写着:

    干豆腐炒大头菜:

    1.干豆腐切块(轻尘推他:赶快去切!于是秦三去切干豆腐,于是四方型的小干豆腐块登场)

    2.加油。(轻尘把锅架上,然后拎起油桶就往里倒,同时把秦三踹去切肉)

    3.加肉,炒熟(轻尘看油快开了,回头要肉,然后很囧地发现秦三切出来的就是肉块……而且是大肉块……)

    轻尘(黑线中):有切这么大的吗?

    秦三(无辜):大的吃着才过瘾啊。

    轻尘(更加黑线):可这不是烤肉!

    秦三:可……轻尘,锅开了!(拿起盘子,一倒……)

    于是,硕大的肉块全部滚入锅中,并很快地膨胀,中间的部分鼓了起来,那样子很像轻尘在小楼用的羽毛枕……

    然后,边角变黑了。

    轻尘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翻炒,可是,呃,这个肉还是一边颜色发红,另一边却依然焦了……

    囧……

    两人对视,轻尘决定继续往下做……

    4.加花椒面(轻尘撒了一些,怕不够,于是又撒了一些)

    5.加大头菜(轻尘拉过秦三手里的盆……)

    轻尘(狐疑):这是你切的大头菜?怎么这么厚?

    秦三(抓头):我切不好这个,恩,实在不行就用手撕吧,我看那样还能弄得更碎点。

    于是俩人开始手撕大头菜。

    6.加干豆腐。(轻尘翻炒了半天,终于让那个大头菜看起来有点儿样子了,于是加了干豆腐……整个锅里顿时变成了片状物的天下……)

    7.加盐(轻尘看到这……)

    轻尘(转头看秦旭飞):这上面说做的差不多再加盐那,你怎么刚才就给撒到大头菜里了,我说怎么炒出来这么多水,都怪你!

    秦三(生气了):不是你说咬了一口一点味都没有吗?要不然我怎么会说加点盐看看!

    轻尘:哼,那又是谁说自己口重让我多加的,你看现在,这还是炒菜吗?简直就是在炖!(说完,一摔手里的东西就走了)

    秦三:……

    就这样,第一次炒菜无疾而终……

    事后,秦三郁闷地拿了方轻尘的本子往书房走,边走边翻就翻到了后面,只见最后一页写着:

    炖红焖肉:

    下面一片空白不过在角落里写着:摄政王最爱,必学。

    于是秦三心情大好地决定回房找轻尘吃方子肉去……

    theend(未完待续)

怜细草番外-良夜|惊梦|月出

    《良夜》《惊梦》与《月出》,连成三步曲,作为小容走后小凛一个心路历程的叙述。

    ********************

    良夜

    月华漫天,疏星数点,微凉的晚风正在宁静的夜空中抒写着浅浅的柔情。

    最是一年好光景,御花园中的桃花开得正是明艳。柔和的月光下,那娇美的花儿披着一袭淡淡的银辉,也悄然脱去平日的半点俗艳,平添了几分妩媚和幽雅。

    良夜如许,胜景如许,亲政一年有余的大燕帝王,正和皇后——大半年前嫁入大燕的秦公主乐昌,在这御花园的月下花间,举杯相酌,共赏明月。

    十四岁的乐昌虽说在深宫中长大,然而自小便深得父皇宠爱,如今远嫁他乡,也有夫君无微不至的关怀,因而脸上全无宫闱女子的哀怨和寂寞,还依旧带着几分少女的纯真和娇俏。

    所以她也不会明白,她的夫君,那个似乎已拥有一切,却又永远怅然若失的君王,为什么总是那样努力地要在冰冷的皇宫中为她撑起一片温暖的天地,那样贪恋地沉溺于她仍旧天真的笑容。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所做的一样。

    相比起乐昌的天真烂漫,她身旁的燕凛虽只比她大两岁,却要显得沉稳凝重许多。即使是全然放松,无须再为国事忧愁的此刻,他也只是用柔软而宠溺的眼神,看着娇笑不断的妻子,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

    清风明月之下,名花美人之间,燕凛的眼神深处却仍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寂寥;月光下,他银华满身,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子,此时看来却只有说不出的冷清和落寞。

    也许是夜色太醉人,月色太温柔,让人不自觉地就要忆起那些明知已不可追的往事,燕凛眼中整夜都带着些捉摸不透的朦胧,在乐昌的笑语中不自觉也多喝了几杯。

    半酣之时,一旁最不起眼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皇上,微臣有要事启奏。”

    迷蒙中那一个渐行渐远的人影随着这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燕凛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夜镝中的人向来最知进退,今日竟连帝后之会都敢打扰,莫非有何要事?

    燕凛心念电转,略带歉意地看了明显受了惊吓的乐昌一眼,口上已淡淡道:“何事?”

    “乃是皇上一年多来最看重的要事。”

    燕凛闻言腾地站起,脸上已不复一贯完美的平静,声音也连带着颤抖起来:“知道他的下落了吗?”

    “臣等无能,至今仍未获知那人身在何方,只是……”

    燕凛此时稍稍平复下情绪,然而心中仍是一片惊涛骇浪。他缓缓坐下,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喜怒不形于色,举起酒壶为乐昌斟了杯酒压惊,双眼却仍是死死地盯住黑暗中的那人:“只是什么?”

    那人忽觉面前那君王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地凛冽而锐利,直教人不敢逼视,忙低头道:“只是发现了那人一些隐蔽的往迹。”说着,从黑暗中探出身来,把一本藏青色的小册子恭恭敬敬地放到燕凛手上,旋即又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皇上,到底怎么了?”耳边传来乐昌好奇的声音。

    “只是一些小事而已,乐昌你不必在意。”燕凛唇边勾起一个温和得没有瑕疵的笑容,然而握住那本册子的右手却是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他竭力想使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眼前乐昌的面容仍是一点一点地模糊起来,就连自己的声音,都遥远得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眼中心中,都只余那个,他愿意用整个生命去追寻的男子。

    他在心中轻轻地苦笑。

    隐蔽的往迹?是那些自己已不敢去触摸,也不能去触摸的伤痕的吗?

    脸上不动声色地,他颤抖着手,翻开了那册子。

    一字一句,无不触目惊心;每行每段,都似化作刮骨利刃,一把一把,一下一下地插进他的心窝,扎得体无完肤,扎得血肉模糊。

    燕凛抬头,对着乐昌轻轻一笑:“乐昌,能跟我讲讲秦国的习俗吗?”

    原来淳于及早就心怀不轨,他把淳于及安排到我身边,他哄骗淳于及假称效忠于我,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驾前击杀淳于及,原来都是为了我,想让我辨清朝中的奸佞之徒和可用之材,想要将可以信赖的人调到我身边,好让我成人成材,好让我独当一面,好让我在此之后,亲手把他除掉。

    燕凛笑得依旧云淡风清:“乐昌,能跟我讲讲秦国的故事吗?”

    原来他击败秦军后带兵入京根本就是有意为之,他宁愿招来洗不脱的骂名,也要让我在军中立威,也要让我乘机招揽军中的亲信,也要让天下人不敢再忽视我。原来他当年战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彻夜未眠地检查我的窗课,细问我的起居,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自己的辛劳,只为我能成为一代明君,成为他的骄傲。

    燕凛笑得依旧若无其事:“乐昌,能唱几首秦国的歌谣给我听吗?”

    原来在他寿诞当日他早就收到消息,早就知道自己要动手。但他仍只是不作提防,不作安排,甚至还在百官面前祝愿我成就功业,名垂青史。为了我的前程,为了我的功业,他心甘情愿地准备死在我的手上,却连一句怨言也没有留下,连一个美名都不去争取。

    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付出,那么多的牺牲,自己却仍一无所知,以为理所当然,却不明白,那么多理所当然的背后,流淌着那个人多少的鲜血和痛楚。

    燕凛紧紧地握住拢在袖中的拳头。

    他想要放声痛哭,想要痛骂自己的无能,粗心和自私,想要宣泄出一年多来心中的悲苦和悔恨。

    但他不能。

    因为他的妻子,那个依旧天真的女孩,就在他的身旁。

    所以他不能哭,不能喊,甚至不能皱眉,不能稍动颜色,只能把所有的痛楚强压入五脏六腑,压入心灵深处,任它把自己的灵魂撕成碎片,然后,继续淡淡地微笑,微笑着让她讲述故国的趣事,唱起故国的歌谣,不让她有半点机会发现自己的脆弱,自己的痛苦。

    直到乐昌唱完最后一首歌,转过头来问他:“皇上刚才到底在看些什么?”

    燕凛此时正就着烛火,看着那本藏青色的册子如同他的心一般,蜷曲着化作一团灰烬。

    那册子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已刻入心底,侵骨蚀髓,这一生,这一世,再不能有一刻或忘。

    他闻言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不过是些故人旧事罢了。”

    说着,他举起杯,将杯中残酒混着口中忽然涌出的一股腥甜,吞入腹中。

    ——————————————

    后话:字数少也没办法,我只能挤这么多了。

    我承认质量不好,刻意去虐时反而太露形迹,不知道该怎么去虐了。

    ****************

    惊梦

    颤抖着睁开眼,抹了抹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燕凛从龙床上坐起身,从那如深渊般让人不能自拔的梦境中勉强挣扎出来。

    多少个夜晚,他从那样的梦中惊醒。那样的梦,那样让人颤栗的痛苦,但梦中那个注定不能在真实中重现的身影,却又让他不能不去留恋那梦中的痛楚和伤情。

    每一个夜晚,即使他要宠幸哪一个妃嫔,事后也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寝宫,把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统统斥退,才敢入睡,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知晓他的无助,他的孤单,他的软弱。

    在妃子眼中,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在乐昌面前,他是遮风挡雨的夫君,所以他不敢软弱,也不能软弱。

    于是,他只能在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蜷缩着把自己困在黑暗的角落,独自面对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悲伤。

    因为那个人,那个多年前会在他惊醒后第一时间抱紧他的人,那个会在他脆弱时给他最温暖厚实的胸膛的人,那个会默默地为他挡下一切风雨的人,已经走出他的生命。

    燕凛木然地坐在床上,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迹。清冷的银辉映在他略带惨白的脸上,此刻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孩子罢了。

    梦中的情景,又一一涌上心头。

    那男子神色淡淡,嘴上也无半点留恋:“你凌迟我,我也打了你一顿,你我两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见吧。”

    那男子脸上无比平静,仿佛只是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脸孔:“留下来做什么,让你再继续这一场未完的凌迟?”

    那男子神容冷然,一字一句都似冰锥般直刺心肺:“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无数个夜晚,他曾被无数个噩梦惊醒,但唯独是这一段情景,从未得入梦中。

    回想起那男子冰冷而漠然,甚至带点刻薄的话语,燕凛忽然没来由地一颤。

    容相,他的容相,什么时候也会用这样伤人的语气跟人说话了?

    从前那个温润谦和,儒雅大度的容相,仿佛没有人值得让他这样去计较;

    后来那个装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容相,仿佛永远不屑于与任何人以这种方式去计较。

    那个心胸广大得可容天日的男子,为何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说,难道说……那个强大得似乎万事都不在乎,万事都不介怀的男子……

    也是会心痛,也是会受伤的吗?

    一思及此,燕凛的心忽地不能自抑地一阵剧痛。

    他忽地想起方才夜镝呈上来那份密折上,容相在天牢中和靖园说过的那句话:

    “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划脚,实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说容谦谢主隆恩便是。”

    他的容相,是那样宽容,那样豁达的人,即使兵临城下,即使举国大旱,都从不曾露出半点愁容。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到底让容相受了多么大,多么深的伤害,才能让他心灰意懒若此?

    他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头那无法承受的痛楚。

    永远不能忘记那段被离弃的岁月,那种被从整个生命的峰顶抛到谷底的痛楚,那种天地之大无一人可诉衷肠的悲凉。然而那个明明不舍,明明苦痛,却仍是要为了自己的前程将自己亲自抛弃的男子,又要承受比自己多多少倍的痛楚和悲凉?

    那段日子的失落,那段日子的哀伤,那段日子的寂寥,想必他都是知道的吧。那个曾经无微不至地疼爱他的男子,那个会用整个生命来呵护他的男子,是不是也会为他深深地心疼过,深深地自责过,然后仍要继续强忍住心头的撕裂,继续戴上冷漠而高傲的面具去面对其实早已不忍心再伤害的自己?

    那个男子,无论遇上什么,都也总是从容淡定的,即使削职,即使被囚,即使明知要被赐死,也只不过淡淡一笑。然而那一道凌迟之命,终还是伤到他了吗?他付出了这许多,牺牲了这许多,自己给他的回报却只有痛恨,只有残忍,只有枕其皮食其肉仍嫌不解恨的怨毒……

    当初他不过是对自己冷语相向,就已经让自己遍体鳞伤,身陷无间地狱,如今自己把天下间最深的恨意和狠毒加诸其身,又教他怎能忍受那无尽的伤,无尽的痛,无尽的悲,无尽的恨?

    恨?

    燕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他恨自己吗?那个漠然地对自己说出无情的话的容相,是恨自己了吗?

    他也会像自己恨他一样,去恨那个他曾经一手抚育过的孩子吗?自己连他的冷落也不能忍受,又能拿什么去抵挡他的恨意?

    心底有一个冷冷的声音倏然响起:那你呢,你是怎样对待他的?

    你自己不能忍受他的仇恨,但你当初把滔天的恨意倾泻到他身上时,又何曾想过他是否能承受得住?

    燕凛,你为什么能自私到这种地步?

    刹那间,燕凛全身陷入一片冰凉。

    你伤害了那个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却只知道自己的伤痛和悲哀;为什么你就永远不能想到,那个用整个生命去善待你的人,也会因为你的伤害而心痛,而受伤?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腕,然而心头的痛感却仍是一浪浪地汹涌而来,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那个人,那个同样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人,为了你可以抛开自己的性命,可以抛开自己的名声,抛开他一切的痛苦和伤痕,但你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忘却他因为你差点毁掉的性命,因为你已经丧尽的名声,因为你的自私而留下的痛苦和伤痕?

    他把头埋在胸前,把整个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但不知道是以为寒冷还是痛苦,仍是禁不住瑟瑟地发抖。

    燕凛,燕凛,原来即使在他已经为你而牺牲的今天,在你已经无数次说过知错的今天,在你日日夜夜说着想要他回来的今天,你仍是这样自私,这样冷酷。

    因为自私,所以你永远都只能看到自己的痛苦;因为冷酷,所以你从来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你付出了什么,甚至连他心中的伤和痛,你都从来不曾知晓,甚至也从来不敢去知晓。

    燕凛,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将自己死死抱住,在那团被子的包裹中,传出一声绝望的啜泣。

    原以为,经历过那样的伤害,他已经可以不再自私,不再粗心,不再自以为是,已经可以有足够的悔意,愧疚和诚恳,去迎接那个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但到如今,为何却只觉自己仍是同样地自私,同样地粗心,同样地自以为是,又怎么有资格,怎么有面目,再去与那人相见。

    那一个夜晚,明月朗照,晚风轻拂,然而大燕国的寝宫中,却只见那个举国最尊贵的男子,正裹在一团被子中,不住地颤抖。

    ****************

    月出

    天刚破晓便被传召入宫的封长清,此刻正静静地跪在金銮殿前。

    良久,身前仍是一片沉默。

    略略一抬眼,他刚毅沉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愕然。

    龙椅之上,那个从来坚强冷静得不似一个孩子的少年君王,此刻竟是满脸憔悴,眼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目光也全无焦点地飘忽着游移。

    他呆呆地坐着,脸色惨白如死,缥缈虚弱,仿佛一丝游魂。

    封长清见此,心中虽有几分惊疑,但亦知身为臣下不宜过问天子私事,当下也不过轻咳一声,道:“不知陛下召臣见驾,所为何事?”

    燕凛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然而眼中却仍是一片惘然之色,口中如呓语般道:“封将军,你说,容相他……他恨我吗?”

    饶是封长清多年在军中宫中历经无数风浪,此刻从燕凛口中听得如此惊人之语,也不由浑身一震,全然忘记君臣之别地抬起头来,满目惊诧地望着那个仍对自己的失态一无所觉的君王。

    “这么多年了,无论我多么顽劣,多么不理解他,多么怨恨他,他待我之心却始终未变。他如此待我,我却……我却丝毫不顾旧日情份,将最残忍的酷刑加诸他身,他……他会不恨我吗?”燕凛喃喃道,双目中逐渐透出一阵凄迷之色。

    封长清张口欲言,然而眼前之事实在过于诡异,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又听燕凛自语道:“他该恨我的……十几年来,我永远都这么自私,永远都这么自以为是,永远都不理解、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即使是他已经离开的今天,都依然是这样。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背叛了他的关爱,又还有什么资格……”

    “皇上!”

    勉力压下自己心中起伏的思绪,封长清一声断喝,顿时将沉溺于哀伤中不能自拔的帝王震醒过来。燕凛抬头看向封长清,却听他续道:

    “容相乃是天下第一奇人,恨与不恨,臣不敢妄加议论。只是……”封长清看着燕凛,目中流露出沉痛之色:“臣只知容相若在,绝不愿看到自己牺牲了一只手臂,却只换来一个自怨自艾的君王。”

    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封长清,燕凛一声轻叹:“封将军教训得是,朕受教了,将军请先起来吧。”

    是的,恨也罢,不恨也罢,若是容相看到他这般情态,只怕又得暗暗生气了吧。

    只是……只是……今天,也就让他放纵一回吧!

    他对着封长清轻轻微笑,然而微笑中却隐隐有君王不可违忤的威严:“这几日政务清闲,将军可愿在午后与朕出宫一游,访察民情?”

    “不知陛下欲往何处?”

    “京郊茶摊。”

    不过淡淡四字,却让封长清瞬间面如土色,只是此时燕凛心中千头万绪,不觉竟谴砉恕?p>———————————————————————————————————

    “公子,是你?”耳边传来那女子略显惊讶和欣喜的声音。

    “事隔一年有余,姑娘竟还记得我?”看着眼前这无论如何算不上美丽却莫名亲切的女子,燕凛略有些不解地问道。

    “怎么不记得?当初公子的妙论,我现在还记在心上呢。”一年过去,又见识了不少人和事的青姑说起话来也比过去得体得多了:“更何况,公子打赏的那锭金子……”

    燕凛已全然忘记自己曾经在这里留下的那锭金子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那金子既然给了姑娘,那就是姑娘的了,姑娘无须太在意。”

    青姑闻言,也没有故作客套地纠缠下去,只是笑着给燕凛二人斟了茶,轻笑道:“既是如此,他日只要是公子前来,这茶钱我就不算了。”

    燕凛也只是点头微笑:“如此叨扰了。”

    看着那女子忙碌着招呼客人的身影,燕凛心内有那么一丝恍惚。

    出奇地熟悉,出奇地亲切,这一切,这一切都似乎有点像……那个男子。

    怎么会呢?燕凛摇摇头,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然而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却是从第一次见面时便真真切切地存在。也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突然生出这样胡闹,这样无稽,这样肯定会让容相不高兴的念头,要来找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来倾吐心事吧。

    轻笑着把杯中的茶饮尽,他转过身去,开始与身边的客人随意地攀谈起来。

    然而无论说着怎样的话题,燕凛的眼神总是无比遥远,仿佛正沉浸在过去的每一点每一滴时光,脸上的神情也全然与话题无关地时而柔软,时而悲痛,时而哀伤,时而寂寞。

    而站在他身后的封长清心中却是阵阵忐忑,不知眼前的少年来此到底是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觉察了自己一年前与容相的秘密接触,过了半天,竟是连一盏茶也未曾喝完。

    悬挂在中天的骄阳慢慢西斜,燕凛桌上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然而直至夕阳西下,客人纷纷散尽,青姑也开始收摊,燕凛却仍是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而封长清心中有鬼,不敢催促,也只能陪在燕凛身后呆呆地站着。

    直到青姑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快回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再不回去他们就得担心了。”

    就连这略显唠叨的话语,也是这般熟悉。

    燕凛抬头看着她:“我要讲一个故事,姑娘愿意听吗?”

    青姑微微一愣,刚想说容大哥还在等着自己吃饭,然而看到那半大孩子眼中隐隐的希冀,心中无端一软,又想起容大哥虽然经常抱怨这抱怨那,但却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下意识地就坐了下来,点了点头:“你说吧。”

    燕凛却没有看她,眼神似是投向无比遥远的过去:“我出身大户人家,家中有无数的钱财,无数的土地。”他淡淡地说着,话语中没有半点炫耀之意,反倒透出几分寂寞和失落:“只是母亲因为我难产而死,我未满一岁,父亲又得病故去。家中财大业大,家主骤然身故,我又尚在襁褓之中,各位叔伯自然虎视眈眈,胆大的想要将家产全数夺去,胆小的也想要分一杯羹。全凭……”

    他语中忽然透出微微的激动:“全凭我父亲生前最倚重的一位……朋友,冒着天大的干系力保我的地位,外打压居心叵测之人,内与我同食同宿,贴身保护我的安全。若不是他……怕是绝不会有今日的我。”

    “他待我极好,那段日子,每一次阴谋都有他挡下,每一场噩梦都有他驱散,每一次努力都有他鼓励,每一次进步都有他赞许……”燕凛眼中渗透出温暖的神色,然而嘴角的微笑却带些自嘲:“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下去,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珍惜。待到明白快乐的日子总不会长久,再想要去捉紧时,手上却已什么也捉不住了。”

    他苦笑一声,续道:“后来,他担心我总是藏在他的羽翼之下,从未经历过风雨,将来未必能应付身边的明枪暗箭,于是……于是他开始冷落我,漠视我,打压我,在族中也开始任用私人,只手遮天,越发地骄奢横暴,越发地不把我这个名义上的家主放在眼内。

    “我开始恨他,侵骨蚀髓地恨他,我发誓要夺回自己被他抢走的一切。我开始丰满自己的羽翼,将不得志的才俊暗中收罗为己用,在所有要害之处安插自己的人手,逐渐架空他在族中的权势。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切一切根本都在他安排之下,掌握之中。我的心腹亲信多半是他安排到我身边辅助我,没有他的授意,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控制所有的要害,更遑论在他的手中夺过权力。是他推着自己曾教导过的人,一步一步地将自己陷入死地。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夺权,为了将这个曾经骑在我头上的踩在自己的脚下,就连我自己都曾经这样认为。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是恨他,我恨他的冷淡,我恨他的疏远,我恨他永远都不会把我当一回事。我做这一切,都不过是要让他正视我,要向他证明忽视我是是多么错误的决定。”燕凛冷冷地一笑,却不知道是在笑人还是在笑己:“多么可笑,多么无稽,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幼稚而任性的理由,我不顾一切地和他斗了六年,把他斗进了死地,把自己斗得遍体鳞伤,值得吗,值得吗?”

    没有等青姑答话,燕凛又续道:“在我以为他最没有防范的一个晚上,我调动人手包围了他的府邸,一举把他擒下。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置他的吗?”看青姑摇了摇头,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极僵硬地一笑,然而脸上不住抽搐的肌肉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汹涌:“我用鱼网把他绑住,让人用刀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他的面色惨白如死:“我就是这样报答一手把我养大的人的,用天夜的时间把他活活剐死。”

    燕凛一声轻叹,但就连呼出来的气似乎都带着一股血腥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把天下间最残忍最恶毒的酷刑施在他身上,他却仍是满不在乎,仍是不肯正视我一次。我好恨,我好恨!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为什么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的重视,为什么在他眼里我永远都如此微不足道!”

    “他……他死了?”

    “没有。”燕凛的神色复杂得看不分明:“天有不测之风云……也多亏了这不测之风云。就在我观刑之时,一个家将勾结了我的叔父,暴起发难,领着一拨人将我团团围住,以救他为名要杀我夺位。就在我的护卫尽丧,危在旦夕之时,那个本来被鱼网死死捆住,人人都以为他已不能动弹的人忽然挣脱开来,以一人之力击倒上百刀甲之士,那种惊世之力……当真鬼神难及。只是他分明有能力逃走,分明可以免于这一场酷刑,为什么他还要留下来,任我一刀一刀地割他身上之肉,流我心头之血?

    “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解释。”燕凛的脸上有深深的沉痛:“后来,我问遍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才知道了他暗地里为我做的每一件事,可是,已经迟了,那些割下的血肉不可能再被弥补,那个人,也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仰首向天,似乎要寻觅那已消失在自己生命的身影,喟然长叹道:“姑娘,你说……他会不会恨我?他这样待我,我却用最残忍的手段,去对待那个为了我的未来牺牲一切的人……他到底会不会恨我?是因为恨我,他才要离开的吗?”

    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青姑沉默了很久,最后绽开一个微笑:“不会的。”

    这个女子,全然算不上美貌,甚至连中人之姿也及不上,然而这一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美丽,就连脸上那块青斑,在这一笑中,似乎也变得不再碍眼。

    她看着眼前那个似乎已拥有一切,却又迷惘得无力自救的少年,心中忽然生出微妙的亲切感。

    真奇怪,分明说的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何会让她隐隐约约感到,那少年口中传奇的男子,就与容大哥一模一样。

    那个明明已经半死不活,却反而能在一个交睫,几句话语间激起她继续生存的勇气的男子;

    那个会因为她的不争气,不自爱而痛骂她,却只是想要她自强自立,从来都不曾真的伤害过她,排斥过她的男子;

    那个已经残废,却仍然神秘而强大,只用一点力量,就已经奇迹般地改变她整个生命的男子。

    他们,大概都是一样的人吧。

    青姑微微一笑,脸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彩,无比骄傲地,把容大哥某次醉酒后说过的一番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付出完全不曾希望过要得到些什么,只是看到他们为之付出的人快乐,他们就已经获得了最好的回报,最大的快乐。他们不是圣人,他们也怕被背叛,被伤害,他们也会受伤,也会心痛,只是与其去后悔当初的付出,与其去把当初的爱变成恨,把曾经美好的一切埋葬在仇恨里,他们更愿意去选择一笑而过。既然付出不曾希望过回报,那么只要付出时得到过快乐就足够了,付出的结果已无法改变,又何必去在乎这许多。至于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本来以为可以忘掉的,但忘不掉也就罢了,本来以为可以不在乎的,但放不下也就罢了。既然忘不了,放不下,虽然自己已经不能再去做些什么,但只要能看到他们开心,看到他们过得好,心里也总还是能舒畅些,开怀些。”

    燕凛呆呆地听着,一时竟不知当作何反应。

    不期然想起密探所呈折上的话:

    “这么说或者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不期然想起临别前容相的最后一句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之前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傻念头?他的容相,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燕凛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就连这叹息中都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和释然。

    是的,从今日起,不要再疑虑,不要再忧伤,因为容相,绝不愿意看到这些。

    他要全心全意做一个好皇帝,因为即使他无法找到他的容相,但却也知道,容相一定正隐居在一个与世无争之处,微笑着看他治下的江山。

    也许……快乐这个词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但他会尽力去寻觅,去争取,早日让自己的嘴角,挂上真心的笑意。

    只是,容相,当我真的能够做到这一切,做好这一切,你……你会回来吗?

    正在思考的他,不曾留意到,从不远处的阴影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却说青姑被燕凛留在茶摊,早已在家中准备好饭菜的容谦久候不见人影,心中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拄着拐杖前来寻人,怎料一来到,就听到青姑那段饱含深情的话语,看到燕凛那无比熟悉的面容。

    他急急把自己隐藏在胡同的阴影里,心中已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臭小孩,上次也还罢了,现在都是已经成家立室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胡闹任性,不知轻重,着实该让你家皇后教训你。还有封长清,上次不还严肃地对他批评教育了一顿吗,怎么还敢再犯,我现在不是宰相了就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吗?不行不行,以后精神联接的时候,一定得让张敏欣把《教育心理学》和《管理心理学》给我读一遍,这一次模拟实在是太失败了。

    心里这么骂着,可容谦终是是忍不住探出头去,凝视着一年未见的燕凛。

    这小子明显瘦了,知道皇帝不好做了吧,亏你夺位的时候还那么积极兴奋,几十年下来够你吃苦头的。平时劳累就多吃点饭,多喝点参汤,别一天到晚死撑着,要是早早地过劳死了,我这次模拟不是白白被当了吗?

    嗯,比一年前又帅了不少,自己果然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只可惜那张脸以前捏得太少,现在想补回来也没有机会了。

    笑得还是挺开心的嘛,解开心结了就好,别再像以前那样钻牛角尖了。等等……现在才解开的心结?你这小子钻了一年多的牛角尖?笨小孩儿,这么死脑筋,不会变通,你跟谁学回来的?

    容谦还在这边嘀咕个不停,燕凛已经轻轻地笑了,笑意中有无尽的释然和感激:“说了那么久,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姑娘呢?”

    青姑一笑:“叫我青姑就好。”

    “青姐姐,谢谢你。”燕凛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又这样安慰我。我要走了,有时间一定多来看你。”

    容谦见燕凛要走,轻笑着转过身去,拄着拐杖又往家里去了。

    终还是不见的好。

    只是他却不会想到,他避得过着这一时,却避不过两年后,那次命定的重逢。

    燕凛也在往宫中走去,再次与那个他愿付出一切代价去追寻的男子,擦肩而过。

    很久很久以后,每一次他想到那两次在京郊茶摊的错失,都会忍不住微笑着叹息。

    而此时的他,举目向朗朗长空,无声地问着:

    容相,你还会回来吗?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内,然而那一轮明月,也将要带着遍照天地的银辉,升上夜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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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鸣谢荫荫提供的创意,还有多次给出宝贵的修改意见(写完这篇文我觉得荫荫不去做语文老师实在是浪费了……),当然,也要感谢她……终于让我过关了……(未完待续)

刹那芳华【长篇】 1-3 by 诣谙易安

    易安是第一次写同人小说,又是第一次写长达3w,历时月余的篇幅,甚至还是第一次写带有那个啥的文。群里有人说我们有太多的“第一次”是给了纳兰,笑,确实如此,也只有纳兰的文才能给我们这样的动力吧。自觉能力微末,不敢保证出文无瑕,如有错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此文诞生初衷,是群中朋友们的对燕容二位情商方面的怨念,我不小心地为这怨念地展开加了尽量合理四字,再加上荫子与瓣瓣近一个月锲而不舍地督促下,才终于有了今天这化不可能为可能的长文。可以说没有荫子没有此文……

    以上种种忐忑抱歉,为文章前言,若依然能承您不弃。请做好心理准备观看以下清水芙蓉版。\"易安是第一次写同人小说,又是第一次写长达3w,历时月余的篇幅,甚至还是第一次写带有那个啥的文。群里有人说我们有太多的“第一次”是给了纳兰,笑,确实如此,也只有纳兰的文才能给我们这样的动力吧。自觉能力微末,不敢保证出文无瑕,如有错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此文诞生初衷,是群中朋友们的对燕容二位情商方面的怨念,我不小心地为这怨念地展开加了尽量合理四字,再加上荫子与瓣瓣近一个月锲而不舍地督促下,才终于有了今天这化不可能为可能的长文。可以说没有荫子没有此文……

    以上种种忐忑抱歉,为文章前言,若依然能承您不弃。请做好心理准备观看以下清水芙蓉版。完全版详见小楼论坛,群邮件,群论坛。\"完全\"版详见小楼论坛,群邮件,群论坛。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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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金殿重逢

    容谦被青姑小心地扶着,站在阔别三年之久的朝堂上。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容相的眼睛瞧得是金銮殿上方的画梁,心思大约正飘在天外罢。只是见他一脸莫测地表情,又让人不敢妄测这位昔日权臣的想法。直到所有的人战战兢兢地陈述完最近燕国的各项事务,又由殿上唯一看起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地燕王纯熟谙练地处置完一切后,容谦才姗姗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眼前坐在龙椅上,身材明显拔高的青年,已长成为举手投足间初具名君风范的合格君主。这使容谦有种错过了自家孩子重要的成熟期的遗憾,而这遗憾也甚至超过了他心下暗藏的欣慰与得意。容谦正在考虑他留守在京郊的三年中,完全不去看一眼这孩子,是否是种巨大的损失。

    容谦轻叹,这些年中他想过会变成白骨在地上躺五十年,想过回去小楼交份检讨,也想过与青姑一起开个茶铺\"老死\",却唯一没想过还要重新以容谦这副受过凌迟之刑的残躯来面对他养大的孩子。毕竟论文搞砸了,皮囊搞残了,连名字也变成了传奇,但怎么看,受到摧残最严重的人,却似乎不是他呢。

    容谦知道,今天是他三年后第一次重新站在燕凛面前,但也是最后一次。经过轻尘一闹,几乎使所有诸国局面大变。那场为了维护阿汉地恣意妄为,使得尚缺历练的燕国受到牵连,也使得尚缺大事磨砺地燕王再次因思虑不足,而面临性命之虞。

    封长清以重伤之躯寻至他处,跪请援手。却不知道如今的容相,空负高人之名,所托的却仅是一副刚调理到可以堪堪自理的孱弱之躯。但即使连小指也不能动弹一下,容谦终究也还是容谦。

    他不由苦笑着想起劲节原身入世的时候对他说的:“小容,你和我都注定放不下。”

    燕王被救下时,举国都松了口气。但没人得知,容谦的身体也达到了极限,敏欣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通知,小容即将变成浮灰飘完剩下的四十多年的预言,十分有望在近两日内发生。

    灰就灰吧,如果没有青姑,他这三年差不多比变成灰的三百年还惨。

    本着一旦尘埃落定就玩消失的容谦并没有再次如愿。当敏欣在通讯中兴奋地咋呼着小容上当,庄sir收到上头通知,他们这批学生是历届分数最高,所以可以免罚之时。刚得脱身的燕凛恰好率着为数壮观的群臣百姓,齐唰唰地跪了整片,几乎看不到边的人群一下将容谦围得走投无路。于是史官高高兴兴地下笔:左相容谦,因护主有功,即日,被燕王亲自用御辇轰轰烈烈地接回朝中…

    金殿之上,燕凛拼命压抑着剧烈起伏的情绪,迅速地处理着他不在燕京时候堆积的公务。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希望朝议快点结束,也更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求着做到事事完美。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无时无刻不盼望能对他投以欣赏的目光的那个人,今天终于重又站在他的面前,用耳朵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偶尔投向他的一瞥中,毫不掩藏地给予无声地嘉奖。

    眼眶开始微微泛出潮意,燕凛瞪大自己充红的双眼不敢丝毫懈怠,更专注地投入于桩桩事务之中。他不敢看堂下之人右手空落落的袖管,不敢看那已然消瘦却依然挺直的身躯,更不敢看那人在不经意的地方,需要屡次借力于扶持着他的女子以勉力站立。容谦依旧穿着同过去每日上朝时那样的绯色朝服,也依然能将红色穿出旁人绝对无法模仿的从容淡定。但燕凛却轻易地从中分辨出了今昔的区别,他已不敢想起变得孱弱的容谦,在曾经着起那席衣物时是何等地神韵风采。

    他想开口赐座,却怕自己出声哽咽,令容谦难以接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身为帝王地责任。只能在心里努力说着:“三年了,容相,朕为你治理这片天下三年了,你看看啊,如今它的样子可使让你满意?”

    “退朝”“容相请留步。”

    “臣等恭送吾皇。”

    随着荣公公尖细地宣礼声,整个朝会终于结束。

    礼毕的众卿,如潮水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燕凛挥手摒退侍从后,疾步拦下正往殿门慢慢行走的青姑与容谦,不明就里的青姑紧张地护在容谦身前:“皇上?请皇上放我们回去。容大哥……身体不好。”

    燕凛皱眉,他隐约记得这个女子:“朕谢过姑娘与容相的救命之恩。既然容相身体有恙,不如先扶入后殿,稍作休息。”

    青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容谦,又看看明显不愿失望的燕王。还是容谦轻笑着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就扶我过去吧。我与他也确实有日子没见了。”

    青姑点头答应。一时将容谦扶入后殿,自己也随着宫女的引领在另厢歇下。只有燕凛为容谦肯破例的留下而暗暗欣喜若狂,甚至打消了原本立刻想他找说话的念头,让疲惫的容谦好好休憩。

    日暮最后一抹余辉斜斜地照进殿堂,床上之人轻转身躯苏醒过来。有侍女鱼贯而入,端盆,把盏,掌灯,顷刻将一桌精致的宴席放好。青姑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华裳的青年在宫婢们的辅拥下,很自然地整理梳洗,长发扎起。一切都是那么流畅合拍,她的容大哥果然是这个世界才有的人。

    容谦对她招手:“还没吃晚饭吧,过来吃,不想尝尝么?”

    青姑低嗯一声坐下,却在看到旁边侍女持壶的纤纤玉手时,还是迟钝地紧了下自己粗糙的手掌。不过她早不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捧着残羹,躲入草垛哭泣的女孩了。她已经可以从容地在容谦为她夹了一筷菜后,回一个青涩的笑,并在随后有礼有节地迎接了饭后赶来的燕王。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她不理解。但她却信任救过她的容大哥,她一步步地随着他走来,陪他这两日翻覆天地地作为。在他身边发生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他面不改色,青姑也就能泰然随着。直到今天,她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想不到怎么疏补。

    离殿前,她回头:“容大哥,茶馆关了时间长了……我怕,路人渴时会喝不到我们家的茶…”

    话没有说完就止了,她觉得这好象又不是她要说的意思。

    半晌空白,没有回答。然后容谦笑着点头道:“早点睡吧,明天早起。”

    青姑微喜,明天早起嗬,也许是…可以回家了。

    她扭头推门:“嗯,你也好好休息。”

    没等青姑走上几步,容谦忽然又轻道一句:“谢谢你…”

    青姑一楞,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常骂她,毫不客气地接受她的照顾,责怪她没有管好茶摊,或收错了茶钱。

    “容大哥,不用…”

    她红了脸,急急走出去,不忘反手轻轻关上殿门,却没有听到后面还很轻浅地跟着三个字:“对不起……”

    烛火噼啪,无奈轻叹。

    ******************

    第2章秉烛夜话

    青姑走后,屋里的闲杂人等退了干净。偌大的后殿,只见一人双手扶膝端坐,一人倚着床榻斜靠。

    又隔了很久,端坐着的青年道了句:“京郊茶摊啊……”然后苦笑,“原来不是长青运气好才在事发后轻易地找到容相……他终究还是为容相留了朕一招。”“容相这是不肯原谅我么?”

    容谦心里暗笑,不原谅你还来救你,我不是撑的么?嘴上却并不松口:“皇上江山初定之时,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便当初如此寻找臣下。且白龙鱼服,实在有些无视基业的胡闹。”

    燕王心中一窒,抢白:“可是,容相,朕当时以为你……”

    “皇上以为什么,以为我已归隐山林?还是已陈尸荒野?”容谦不觉微带笑谑的问着。

    谁知燕凛倒抽一口气,低下头,将脸埋在阴影中,略带颤音说着:“以为容相不愿意再见我……”,容谦这才忽然悟到,话又说重了。

    空气中一丝难耐地尴尬。

    袍子的一角已经被燕凛攥的没有衣形,此时的燕凛完全没有在朝堂上的威风,时间仿佛回到两人还只是师徒的时光。

    燕凛来时有很多话想说,当着容谦的面却说不出来了。此时更是因为那句陈尸荒野,心脏抽痛到几乎停滞。陈尸荒野,在知道容谦为他所做的种种安排后,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种可能,所以才搜遍京郊,所以才一直坚持不给容谦建衣冠冢,没有任何祭扫。倒是一月中总有几天偷偷溜回空关的相府看看,摸摸那里的旧物,回忆当初容谦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害怕自己从此没有可能对恩师做出感谢。害怕某天要亲自面对被自己残害的身体。自过去障目的少年盛气被移除后,燕凛的每次回忆,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想到容谦在自己幼年的温和护持,年稍长时的故意疏远,及至最后的反目成仇。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步安排都是为了让他的治世更加稳定,都是故意激他奋起独立有所作为。

    今日再见,又是被他救了性命。只是容谦的情况让他大为吃惊,欣喜过后,是漫长地疼痛。经过几个时辰的休养,只是让容谦有力气斜靠在床头同他长时间对话,风采不减,却是过于清癯了,燕凛死死盯着容谦披着外衣的右腕,看他用常人不喜用的另一只手扶着下巴,考虑问题。燕王眼中的惶恐,还是如三年前容谦麻利地亲手扭断它时一般,并无多少衰减。

    大抵亲历淳于化那场谋乱的人,在亲眼见过那些不可思议的奇迹后,早已经将容谦视为神人,容相消失的真相也被当成历练后的归隐。以至于当真实的活人依旧带着残躯,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打破神话,反而一切显得尽在梦中。正是这样的事实,刻刻提醒燕凛,当年他颁出的弑杀令有多么残酷。

    燕凛本来是希望与容谦再见时,能确认自己确实是众所期望的名君的。却在在面对容谦的无心戏问时,连句辩白也说不出口。他依然有种无论自己怎么做,都做不好的错觉,这些年的努力,似乎都不值一提。

    堂堂燕王竟是如孩子般结巴着说:“容相…恨朕么?我知道错了。…这…容相这次不要再走了,让朕补回过去的错误可好?”

    容谦腹诽,当时我确实有一巴掌拍死你的冲动,不过屁股都打过了,气也早消了。若真是想补,单凭你几年的孝顺哪里会够?大人有时也是很小心眼呢。当然腹诽归腹诽,开口的语气倒依旧不失一相风范:“其实我也知道让皇上担心了。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仿佛奖励一般,没有用“皇上”,用了“你”。

    容谦说:“皇上亲政初年,臣留驻京郊。见吾皇张榜减税励商,平和治世,村中百姓无不兴农乐业,臣便使青姑于官道旁支起茶铺,初时生意寥寥,渐而人流渐丰,官道之上时常车马济济。次年,秋粮入库,又逢丰年,村中翁妪得了闲钱,也会偶来铺中聊天。那段时日,茶铺中最热的话题,便是传说新登基的皇上,派遣暗史,在秋收时办了多少贪吏。第三年,官道上原本零散的诸国的难民忽然增多,渐生乱像。吾皇颁令,着流民修缮河工,使不少流民得以果腹。而附近村落因为河水泛滥而被迫在春汛时迁徙的情况,也因此绝迹,民,无不赞颂。”

    燕凛沉默,容谦的谈话中,细数的都是自己这几年的治世。所举的例无一不是从小茶摊得出的点滴,苦心可见。

    他不敢相信,容谦竟似乎是在褒奖他?三年来,他的太傅原来一直都在关注着他的举动,他的每一点作为?从他的描述中,燕凛也发觉,容谦在这三年也确实没有与朝廷有过任何瓜葛,否则,即使只需要问问每天跟随于燕凛的封长青,都能了解到比现在详细数倍的讯息,但越是如此,才更显难得。燕凛边揣摩着容谦的想法,边反问自己,如果身处在同样的身份下,也能否做到如容谦般准确入微的推测。于是欣喜的神色也为之一黯。

    容谦轻喘了口气,又道:“然而,皇上的性子到底还是急了,才会导致今时之祸。原本减税兴农,通关利商此二策好处良多.依照我国库储备的情况,减税亦可勉力以节流以支撑,唯独通关兴商这一条,虽然能弥补农业税收上的损失,却稍嫌冒险急进了。楚国方覆灭,秦王新登基。当此诸国蠢动观望时兴商,便如开门揖盗,后患无穷呀!”

    “至于皇上与秦国的联姻……”说到此处,容谦稍顿:“为帝者,婚姻虽多难自主,但我并不希望你在终身良伴的选择上,亦然是只为燕国。一则,秦国权争之势未清,贸然介入弊大于利;二则,皇上初临大宝,锋芒过露于以后发展大是不利。”

    又止了半饷,他才重道:“……即使是联姻……只要两国长期相交和睦,考虑周详后,未必会没有幸福。”话音中似有心事重重,一句“可惜…”终究没有说出口。

    “整肃官吏时,皇上下了番气力,不单时机选的好,整肃范围也控制的很好,亲政之初,不易动摇过大,皇上这次只针对了一些小有权势的下级官吏进行整肃,并做到点到即止,却也刚好能杀鸡儆猴,收到使其他官吏收敛的效果。能忍得这一时,可谓为成大事者。”

    “三年时,诸国战火纷纷,皇上对难民的处理做的很好,但也并不够好,能河工者多为壮年男性,而流民中,往往因战火导致举家迁徙,其中老弱妇孺又何止少数,阖家无一壮年者又何止少数。常言授之鱼,莫如授之以渔。皇上若能在设所收容妇孺时,使各行工匠授以技能,并设工坊容纳,流民之患便算处理得更为稳妥些了。”

    烛火摇曳,殿内两人,虽是一说一听,却都神情专注。面目严肃的燕王,甚至边听边斟茶,递于容谦润嗓。

    燕凛的目中映着明灭的光线,待容谦茶水入喉的间歇,慎重地唤道:“容相…”

    “经过容相提醒,朕果然还是欠缺良多,朕的老师非容相不可,这次,便不要再走,留下辅佐朕可好。”

    容谦不答,只是双眼望着手中未喝完的茶水出神。

    又隔良久,燕凛悴然:“容相……太傅……,朕,”完全不顾帝王的架子,恳求的意味竟是一声强过一声。容谦心中叹气,他想起今日留下的目的,既然时间无多,那些话,再拖也还是要说出来的。

    “其实容谦并未恨皇上,你以十五之龄亲政,能如此做已经是很好了。只是聚散离合自有天意,并非容谦不留,而是你我的缘分至此已尽,所以容谦今日留下为得是与皇上做一永别。过了今晚,容谦非走不可。”容谦披衣正坐在床头,上半身挺得笔直,显示着说这些话时应有的郑重。微颦的眉下,是一双直视人心的双眸。

    燕凛大惊,他未想过,自己期盼过整整三年的人会出现在面前,更想不到这份惊喜都还来不及消化,便会听闻到离别。他不由痛心道:“容相,你果然还要离朕而去啊。”

    三年来,燕帝挺拔了不少,正式接手国事决断的他,开始真正学习懂得区分人言的真伪。容谦的态度,初看似乎并不坚决,燕凛却分辨出其中没有任何可回旋余地的决绝。可他好容易等回朝思暮想的容谦,又怎能甘心,不做任何努力就放他离去?更何况……燕凛又重新注视了一下容谦的情形,担忧的情绪,萦绕在心头越加沉重。他怎么能放心让容谦在这种身体状况下,离开他的视线。

    于是燕王不得不再次恳求道:“容相。”歉疚不安的心,使得他的语言贫乏到除了呼唤那个名字外,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式。半句话不到,自己便陷入了如何劝说的纠结中。

    此时已近三更,容谦交代完这许多话后,觉得眼皮沉重,见燕凛没有继续作声,就干脆大方地闭上眼睛靠在床上假寐。燕凛呢,见容谦也不发话,只道他疲了,也不敢冒然开腔。只专注地苦想,如何开口。于是一时间整个寝殿,静可闻针。

    入世之初,容谦的身体底子很好。虽然年近四十,从外表看去,清俊儒雅犹如未及而立之年。只是后来内里崩坏得厉害,再如何调养也无法挽救了。燕凛看见室内通明的烛火,映在容谦面上,虽掩饰了他苍白的脸色,却将那些衰败憔悴的细节照得一览无余。那眼角与眉心攒起的浅浅细纹,那鬓角的丝丝银亮,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燕凛越看越觉得愧疚,一边焦急着不知道如何留他明日别走,一边又生怕真的就此看一眼少一眼,越发不肯将目光移开分毫。

    沉默得实在太久,闭眼假寐的容谦终于受不住那灼热的注视,睁眼,对这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笑着逐客道:“这般晚了,皇上也该累了吧。”

    燕凛颓然,他明白再不说点什么,容谦即将离去的事实就不可挽回了:“既然容相明日便要去了,请允许让朕为容相更一次衣吧,只此一次。”

    更衣,也就是将外袍褪下,除去鞋袜,散开发髻,余下中衣入睡即可。只是这种事情由一位帝王服侍臣子去做,自然是逾越规矩的。燕凛料定容谦欲辞,沉声续道:“容相于朕亦师亦父,朕曾对容相教辅之恩一直铭感五内,不敢或忘。自容相当日离去之后,每每思及,无可舒解。今好不容易得以相见,明日仍是一别,自此再难相见,容相可否破例一次。”

    容谦本来就是小楼之人,对世俗的君臣之礼也不守得那么严格,见燕凛说的恳切,也就做了默许的态度。

    燕凛坐在床边,解开了容的发髻,细细梳了。又扶小容坐正,取下容谦披的罩袍,放在一边,褪衣的时候,他先小心谨慎地的褪出右边,避免碰触小容的右手。然后再褪左边,但却还是在裸露于中衣外的左手肌肤上,看到了几块不一样的凹陷,这些疤痕沿着容谦的比常人略瘦左手,一直蔓延到中衣下面。燕凛顿住,一双手抖了两下后,对容谦更衣的事,做的比之前又更轻缓了几分。

    容谦有些头疼,他开始怀疑留在宫中的决定其实没什么好处。燕凛的表现让容谦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年轻的君王的心中正藏着多少剧烈的起伏,低垂着的发丝下应该是副欲泣的表情吧。

    声音几经克制后,从喉口漫出时,依旧走的不成调子:“今后,就让朕就一直照顾容相可好。像容相曾经照顾朕那样。不要再走了,朕一定听容相的。”

    容谦闻言心中一抽,还是硬下心来故意道:“胡闹,不走难道还要替你上朝,替你做王么!”

    燕凛抬头,竟然说好。这下小容傻了眼,燕王红着眼眶跪在床前:“没有容相,这天下,对我有什么意义。从我刚会走路开始,我就记得有个人站在我面前,弯下腰对我说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太傅。他手把手地教我习字,教我骑射。在父王仙去后,为我抵御外戚的祸患,为我治理这个国家。没有他,我也许没有登基的那天。是他让我走到这御座上,让我觉得天下重要。从小到大,我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眼光,我想让他夸赞我,他教我的每一点滴我都做了的时候,他消失了,一转眼就是三年,现在却还说还是要和上次一样抛手走掉,既然要走为什么又要回来,不怕我毁掉这个国家么?”

    小容震惊:“皇上言过了,我教你不是为了取而代之,皇上才是继承大统之人,万事需为国家与黎民着想。”

    “国家国家,容相的心中果然只有国家。”燕凛痛苦地摇着头:“容相记得你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我笑了么?我努力花了大半夜写的字,你看都不看一眼,狩猎时我猎来再多的猎物,你也只冷冷走开。你开始驳斥甚至无视我的每一次政见。纵使我再不服气,燕国还是在你的掌握下日渐兴旺。”

    燕凛紧拽着容谦的衣袖:“容相可知我那时侯有多生气,我暗暗积攒势力,希望等到我亲政的那天与你清算,到底也只是为了换你的一眼正视。后来我如愿地手握大权,却终于做下残忍的事情,我竟赐予你…凌迟。政变发生的那天,当我用箭对准你的胸口,要杀你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觉悟过来,你却推dao大军,救下我的性命后带伤隐去。我……我怎么做也及不上你,我只是一位昏君。”

    “从此我开始明白,你的每一次安排,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让我成为合格的君王。忆起你的每一点作为,都让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太傅,我是你的什么……?我只是你治理这个国家的工具么?太傅,我记得小时候是多么仰赖你。在你消失后的每一天我都承受着悔恨的痛苦,我急于让这个国家安定昌盛给你看,我为你励精图治,为你迎娶皇后,为你在乱世中尽力维系着燕国的中立。我只等你回来,回来告诉我,我做的对。等你原谅我,继续陪在我的身边。”燕凛越说越激动,终于神情哀恸,眼泪溢眶而出:“可你为什么还要走!太傅,你是想让朕愧疚一生么!”

    领口在燕凛的拉扯下滑开了几分,容谦尴尬地一手支床防止因重心倾斜而倒在对方身上,却没有另一只手去维持胸口的衣衫完整。竟然造成一副美大叔香肩半露、欲拒还迎的假象。

    唉,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也许是燕凛的话,确实是接近事实真相的。小容想得头大都大了一圈,谁能想到十八岁的小皇帝,还会抱着人的袖子号啕大哭,看这架势,今天要没有个合理解释,燕王陛下下半辈子的狗皮膏药是当定了。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再留给这孩子了。难道就欠着一个解释让燕凛记心一生么。容谦不忍,他今天留在宫中,为的就是给燕凛一个彻底的了断。容谦想了想,还是咬牙对燕凛道:“皇上……,请听我说……皇上可知道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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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怨怼横生

    容谦早已通过小楼的同学得知,阿汉尝试过有技巧地提及部分小楼真相却不使闻者灰飞湮灭的方法。不是此时已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让燕凛冒险。所以即使现在提及,谈到小楼的部分也依然说得隐晦模糊。唯一挑明的只有三点:第一,容谦来自小楼,必回小楼。第二,昔日因小楼与燕凛结缘,今日师徒缘分已尽。第三,不要问及小楼,不要妄图靠近小楼。

    燕凛初闻小楼时整个人瘫在椅上,一言不发,两眼忡愣地盯着容谦说完每一个字。

    最后十分艰涩地喃喃:“…原来如此…朕早料容相谪仙般的人物不能出自凡世,结果容相还是给朕很大的惊喜呢。你不许朕询问小楼,小楼也不会涉足人世。那又如何解释你我师徒一场,你的涉世难道就不是干涉了么。”

    嘴角浮起二分自嘲般的冷笑:“说什么求一种顿悟,说到底还不是将燕国视为小楼的工具了,是么?”他往后疏远了几步:“容相口口声声的缘分已尽,若真是小楼让容相那么为难,直说也无妨,又为何编造出缘分这种低劣的抛手理由,或者朕更该感谢容相体恤燕凛。是么?”

    见容谦不出声否认,燕凛心中又凉了几分,脸上之前的泪痕还没有干,加上现在的笑泣,俊秀的脸庞竟然显得有些扭曲狰狞:“好,容相对朕果然是很好…。”

    容谦叹气,起码恨比歉疚好,这也算是一种解决办法:“承蒙皇上高看了,臣也不过是界凡人,昔日种种自有因果不必再表。今日所述也请皇上忘记为上。皇上若是怨恨,看在先帝的份上,不要拿百姓社稷来出气。”

    燕凛冷哼:“容相好客气,朕倒不知还有你这样的凡人。”

    他瞪着床塌上手扶衣襟的容谦道:“小楼中人看似洒脱避世,不求闻达不取富贵,却比要金子银子的凶险上何止百倍。燕凛不知什么福气,使得容相为我太傅。如今利用完了,就躲回小楼,还说着缘分已尽,今日是最后一面,才来看朕。”

    说着燕凛仰头大笑。

    笑完目光森林:“好一个忧国忧民的神仙,只是故事里只有神仙没有暴君怎能成为佳话。倒不如让燕凛当成恶人,成全太傅才好。”

    容谦见燕凛步步迫近,有些发呆,他也想过常人听见小楼后会有些过激的举动,但眼前这位的情况明显是高于了他的预料。

    燕凛逼近容谦,连发梢都透着冷意,偏偏又语音温谦:“容相,朕小时曾听您讲过一个故事,大约是说,遇到天上的仙人落到凡间时,若不想她离去,要迅速藏起她的羽衣,将她带回家中,无论她如何哭泣哀求,都不要将羽衣给她。只有这样,她才会留在人间。”

    燕凛走到床前,一手扯去了床边的帘子,低头俯看着容谦。容谦有些惊讶原来这三年他心中的小孩已经长得那么高了,高到他在这个角度需要用仰望来观看燕凛的面容。只记得要开口安抚,却完全没注意燕凛刚才那些话的意思。

    燕凛铁青着脸,目光凛凛地对着容谦道:“我那时就在想,有什么仙人能敌过容相的风姿。看来当时还未曾真的了解过容相呢。”

    容谦只觉眼前一花,整个背脊就被贴在床板之上。待他从震荡中回醒过来,身上忽然增加的压迫之力又让他不知反映。眼见眼前的景色从床顶的帐子,转换为燕凛因为愤怒涨红而扭曲的脸庞时,他甚至因不适而皱了皱眉头:“皇上……这是……?”

    燕凛怒吼:“不要叫我皇上!”他俯下身去,掰开容谦护颈的左手,拉扯着容谦的衣服,“这世上没有容相,也没有皇上!”

    “皇上……请冷静。”容谦的态度,再度激怒了燕凛,他吼着:“我是凛!不是皇上。”手下越发粗鲁利落,只一瞬,容谦的衣物就从此仙去,化为了地上的布片。留下**着上身的容谦躺在那里傻眼,半顷前他若还不明白燕凛要做什么,现在是开始明白的时候了。

    于是顾不得刚才那点被拉扯的疼痛,第一次他想寻找不在他字典里的逃离二字。他本能地想推开猛一头扎进他怀中的燕凛,却是推之不动,怀中传来呜咽之声,胸前竟是泛起一片潮意。

    容谦试着移动身体,反遭到更紧的压制,越发无法动弹。三年前他按着燕凛打屁股时,那小孩也像现在的他一样被压得无法动弹吧。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角色逆转的?他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有后悔药卖,他一定想清楚,相见没有好事就不要见。有些话说出来会使对方受到巨大刺激就绝对不要说。但,现在这情况怎么办,莫非是祈祷不要被小楼的同学看见么?恐怕是万一不行了,用意念给关键部位打码更实际些。

    “……皇上,抬起头来看我,你我乃是君臣啊…”他无力地吟道,做最后一次唤醒燕凛理智的尝试。

    燕凛闻声,抬起头来。竟是张涕泪纵横的脸庞,少帝哭湿的发丝有几缕贴在面额,发冠也在刚才的扑撞中松散,两只眼睛肿胀通红,此时倒已哭到哽咽无声。他望了容谦一眼后,瞬间几乎流尽的泪水又忽然丰润暴涨,像似挣扎地猛摇着头,重新撞进容谦的怀中。霸道地压着容谦,双手疯狂地在容谦身上游走,抚触,颤抖着寻找宣泄的出口。

    容谦为燕凛的哭容震慑,他呆呆的忆起刚才的那一瞥,燕凛投在其中绝望入狂的神色,他终究是看透了也看懂了,原本心中积攒着对那孩子的爱怜与愧疚,几经压抑终于也无法再骗到自己,他的身体也不容许继续挣扎,为了不伤到燕凛,容谦干脆放弃动弹,由着燕凛的索取起来。也罢,只当是该给的代价吧,过了今日,这具身体还不知飞散何方,既然曾经确实伤了那孩子……只当是最后的补偿。

    待到燕凛的眼神渐渐清明后。他转过头发现容谦倒在那里,不能动弹的样子,不由惊得身形轻晃。容谦失了很多血,成片的桃花在身下绽放着,更衬得他脸色煞白。一身青紫红肿的痕迹,汗水随着呼吸起伏不断沁出,砸落,将桃花再度晕染,他紧闭着双目,连轻颤的睫毛上都悬着几滴沉重的水珠,整个人有如瓷器般脆弱,昭示着他刚才经过的怎样的风暴,令人光看都觉得辛苦。

    燕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颤抖着轻磕了那滴汗珠。眼见它消融在指间,濡湿了容谦的睫毛,容谦却没有睁眼,只是轻微地往后缩了缩。心脏猛的一下被揪起,燕凛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真真实实地伤害容谦,伤得那么彻底。他也忽然想起,整个过程,容谦似是一直在压抑容忍。在他狂怒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想到身下那人,就是他的太傅。“容相……”燕凛的声音充斥着悔恨和惊惧,他想起,容谦行刑那日对他的关护;想起,容谦今日再次撑着救起他的瞬间,想起朝堂上容谦对着他嘴角泛起的那一缕微笑;想起,他的太傅曾是何等清淡之人,这些他曾经甚至愿意用性命去交换的矜贵,已被他亲手毁去,教他如何面对,又情何以堪。手,虚攥在胸口,指甲几乎要陷到肉中,燕凛直想把他作乱的黑心揪出,不再受此煎心之苦。

    容谦听到燕凛之前的呼声,勉力半天睁开眼睛,却发现燕凛奇怪的样子,心下不由哭笑不得,什么状况,受害人还要安慰施害人么?做错事情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啊,于是虚弱地一声低呼,果然成功使燕凛停下手中的自虐,眼巴巴地往向他,受惊似的神态,让容谦有种他才是施害人的错觉。容谦忍受着周身似要散架的痛楚,向燕凛微微倾了倾身,抿出只名叫安慰的笑容,又倒回床榻。只这几度的邀请,足以让燕凛哭着重新扑向容谦,再无须其他言语。他流着泪细细吻着容谦的断肘之处,细细的温柔的吻着他的所有的伤。只紧紧地拥抱,再紧紧地拥抱,他犯了错,却哭得比谁都凶,整个吻的过程都在哭。

    他把头埋在容谦的怀中,大骂自己是禽兽,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容谦也只好撑着回抱了他,一边抱,一边自己郁闷。骂吧骂吧,燕凛若猪狗不如,他不也成了禽兽的老师,花那么多精力带大一只禽兽,这亏大了。想着,又顺手抹去燕凛的眼泪。才一抹净,燕凛的眼泪就更加努力地收复了失地。他捉住容谦不及收回的食指轻啄,只反复地讨好地喃喃起久远前的称呼:“太傅……太傅……”。他一路攀附着凑近,直到捭着容谦的肩膀坐好,啜饮起他的双唇,再将舌探入他口腔,刷过齿列,交换彼此的津液。

    难道的确养了只狼?……容谦脸色沉黑。身体一僵,被燕凛自动忽略为容谦无奈地反映。却不知,正是燕凛这一口,把自己送到了案板之上。半晌,结束了舌吻,燕凛结巴着开口:“太傅……太傅恨朕也可以…燕凛做了这样的事…只是不要再走了好么?”

    容谦喘着气,也隔了半晌,才用看似空茫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只把目光移入床顶的一角。许久,才放出一声幽幽悲叹,砸得燕凛又是一阵胸口巨痛。

    “凛,可知这世上有许多即使人间帝王也无法干涉的事,譬如星辰,譬如人寿。”

    “自我在双十年华从先帝手中接过尚在襁褓中的你,为你欢喜时开始,人生短短数十载,竭尽心力,并非只为得国运昌盛而已。如今临走也是因你而有所不舍。但万物皆有它的极限…”他盯着燕凛看道:“以凛的聪敏,不知如何看待容谦的能力?”“容相来自小楼,自然非常人可比。在燕凛心中,容相由如神人。”容谦摇头,笑:“你见过一身残疾,任你欺负的神仙么?”燕凛颓然。

    容谦字字凿凿道:“正是因为我屡次犯禁,小楼已经宣告我这个身体达到了极限。”

    燕凛惊慌,他忽然明白了容谦为什么要比他想象中看起来还要衰弱的更深层的隐因:“容相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吧!容相不是刚才还和凛说要你要回小楼的么,他们不会袖手旁观吧?!难道是小楼用这个理由威胁你回去么?”

    他紧张地握住容谦的肩膀查看起容谦来,“容相哪里不好,我会寻遍天下名医来医治的,未必离开小楼就不行!”

    容谦皱眉:“疼,哪里都不好,不要再晃了……。”

    燕凛赶紧放手。

    容谦喘了气,继续说:“如今我一旦离去,必不能回来。小楼对于我来说,是个终究要回去的地方。小楼也确实是有超过当世的能力,但越如此越不能随便插手。并不是他们不肯医治我,而是我这身体已经没有救了。”

    话才出口,燕凛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未完待续)

刹那芳华【长篇】4-完 by 诣谙易安

    第4章悔情蚀心

    容谦还在接着进行原本只想悄然离去,却因为揪心燕凛的处境再一次冒险的话题,他说到曾经狠心地培养他是为了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他将来被别人欺负。说到想最后一次看带大的孩子临朝,想和他最后一次畅谈,所以逗留宫中…。

    燕凛听来只觉胸中沉闷,气血翻涌。

    有种深深地后悔,涌上心头,他跪在容谦身畔,从心里指责自己的疏失,他怎么可以因容谦曾经的强横就忽略了他的解释。怎么会只因为他说要离开就误会容谦,他居然可以忘记容谦向来是那种只知为他好又喜欢故意唱反调的做法,不顾他身体状况偏激地动粗,侵犯他,弄伤他。

    双手紧握,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容谦现在说的每个字,都好似拿了把刀,锉割着燕凛的良知。原来诀别是那么痛苦,他只想着这曾经保护过他的人心里一定被伤得更深。

    只听嘭的一声,他一头靠在容谦的肩头,额头抵着那人的肩胛,身体颤抖隐忍着,嘴角咬破了由不自知,他拼命克制着想要一把拥紧容谦的念头,又生怕容谦厌恶龌龊的自己。手掌早就掐破了,几丝猩红透过拳头的缝隙渗出。

    容谦低哼,声音极短地一顿,又似没有经过什么事情样目视前方继续说着,直到燕凛再次号泣着求道:“不要说了……容相。”他一把拉住容谦,“不要说了……燕凛知道错了,我不该逼容相说的。”

    容谦伸出左臂反搂住燕凛的头,用手抚mo他墨色的头发,叹气,虽然有点湿,手感还真的很好,可惜以后摸不到了啊:“你也没有错,我确实欠你太多解释,早知道说出来,你会受不了才不说。我曾经以为说了没用的事,可以不说,以为能走的干净就不用再让你知道。怨恨也好,过几年总会淡忘的。”

    燕凛从心里挣扎着悲鸣道:“容相何必这样想,容相对燕凛恩重,燕凛根本无以为报,又怎么可能忘记。”倒忘记了挣扎动作有几分过了容谦的承受能力,容谦身体一晃就要做势摔倒,燕凛惊得赶紧抱住,竟然到了如此衰败么,燕凛鼻子酸得只差掉落,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呢:“容相一定要到这个地步才说实情么……”

    容谦轻轻不着痕迹地将其推开,然后注视着他说道:“如果可以,我确实不愿意告诉你这些。然而我更怕你激动忘记自己的能力界限,去小楼找我。不许去,听到么。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容谦了。”

    “不会的!容相又在骗我。”

    容谦有气无力地说:“我时日无多了,骗你做什么,你看,有你限制着,经过刚才那会儿……我现在……已经连走出皇宫的力气也没有。你既然已经成人了,很聪明,又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些事情已经瞒不住你了,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之前的那些理由告诉你。”

    果如容谦所料,上面的那些话听得燕凛愧疚万分,明明对‘时日无多’四字敏感到不行,却想了半日,只开口道:“容相…教训的是…是燕凛愚勇,不知深浅进退…。”

    眼看容谦辛苦的样子,燕凛憋红了脸,又半晌憋出几个字:“容相…容相…现在可疼的厉害……要不要传御医……?”话未说完,一张脸孔涨得倒似要滴出血来。

    容谦气得干脆往床上一倒:“是啊,疼死了!你敢叫给我看看!”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教出来的。还想叫御医,想到就生气啊,御医能搞定的事情,还能算事情?你怎么不去大街站着上喊我被你弄成这样的啊。

    听到毫无掩饰的回答,燕凛惊慌得已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可是……”地叫着。又担心容谦的身体,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焦急了一会,忽然爬下床去,乱翻自己的衣物,从中取出样东西,匆匆回到床前,然后咚地一声,**着双膝狠狠往地砖上一跪。

    容谦歪头见燕凛跪在那里,低着头双手将自己的佩剑高举奉着。他望了容谦一眼,抽剑就往自己肩上挥去。

    “做什么!”发现不妙,容谦赶紧起身阻止。只是身体早没有了过去的自如,扑上的时候,两个人摔做一团,姿势不雅不说,也还是迟一步,一条虽不深,却也长达尺许的伤口,横在燕凛无瑕的胸前,从肩膀一直到蔓延到心口,血液随着呼吸起伏簌簌滴落。

    容谦也顾不得摔的眼前发黑的疼痛,赶紧先抬起上半身,查看起燕凛的伤势来,直到确认只是条伤及皮肤的伤口才松了口气。容谦想想竟觉得后怕,再晚半步,估计燕凛起码得是个重伤,死小孩……谁要你死啊!

    燕凛长那么大,见伤的次数都少到可怜,一下子自己划了自己条大口子,虽然无碍,到底也疼得咧嘴难受。只觉得刚才想划的时候,心正疼得想要钻进五脏六腑自己找个口子宣泄出来,非要划上这么一剑,才能好上很多。他边抽气边断续地说着:“是我禽兽,我伤了太傅…我不配活在世上………实在想不到办法补偿,心太疼了。就想了这个办法。”眼睛上蒙着一层水气,“如果太傅因而我不在了……干脆把我也带走吧。”

    鼻子都快气歪了,容谦第一反应就是想再狠狠往死里抽这死小孩一顿,亏得他还以为这三年小子有了多少长进,原来都长反的。想着不由冷哼:“你对我做事的时候倒胆子不小啊,有胆子做,倒没胆子活着承受么?现在傻了?还想跟我去死?我还嫌你脏呢!要敢这么浪费我的心血,不要怪容谦没有你这么个蠢到家了的学生!”

    燕凛如遭雷击,眼泪唰地从眼角坠下。他呆呆地望着容谦不知如何是好。任凭眼泪汩汩,眼都忘了眨,净色的肌肤贴在地上,一抹艳色横在胸前,让人怦然心动。

    二人摆着暧mei地姿势伏在地上不动,一个生着气,一个吓到绝望。燕凛哭了良久才发现哪里不对,涨红着脸不知道是推开小容好,还是为了不再弄疼他,就这么继续暧mei地躺着好。俊挺地眉毛虽撑着体面,眼角未干的眼泪,却出卖了畏惧地可爱样子。

    容谦看着这只肚子朝天四肢向上,仿佛还在摇尾乞怜的小狼,心里早就投降了,只是外表还硬撑着。燕凛带着鼻音小声地哭道:“燕凛苯也好蠢也罢,只是实在想不到补偿的办法才如此作为…,凛知道错了,随太傅要怎么处罚,凛绝对听从,只是求太傅千万别不认凛。”

    容谦闻言,一笑,低下头,吻干了燕凛的眼泪。然后与他头颈相交,垂下眼帘,感受彼此颈部的脉搏,轻轻地耳鬓厮磨起来。容谦的唇从燕凛的喉结处缓缓蹭过,温热触觉使人舒服得几乎想要嗳叹。容谦用带着几分异常温柔,却听不出有温度的语气问道:“哦,真是任我处罚,绝不反抗么?”

    燕凛闭目,狠狠地点头。

    他若是现在睁眼会发现容谦几乎是一脸促狭地笑容。可惜,燕凛并没有这么做。伤口与心口都撕裂般地疼痛,他只知道哪怕过去在法场上,容谦都不曾真地忍心伤害过他。直到今天,他想惩罚他,想与他断绝任何关系。

    容谦挪动了下身体,刚才摔这么一下,觉得浑身的骨肉都在叫嚣,那里更不提是什么感觉,他倒嘶口气,忍着疼,伏身亲吻着身下之人的耳根,细心地舔净流血的伤口,小心地询问对方的感觉。

    没有经历预想中的粗暴,朦胧中听到容谦的轻声地提问,燕凛一下反映不过来,只抬起迷路般地眼神,凭着意识呆呆地回答道:“不疼。”而后又立刻在震惊中醒来“太,太傅……这是……”

    容谦额头有汗,他边温柔地吻着燕凛的下颚,边轻声耳语道:“苯,这种小事情都做不来。只知道发泄,疼死了。还要我再教你么。”

    烛火跳跃,更漏声声,一切都务须言语。

    容谦状似虚弱地低声耳语道:“地上太凉了,扶我上去……”说着靠在燕凛的肩头,轻咳了两声。

    燕凛的心被咳嗽声又一次揪起,他当然知道容谦指的去上哪里去,他大窘着扶起容谦,俊俏地脸上浮满了尴尬。从心里指责自己竟然如此忽视地面的温度,让容谦伤重之身躺了那么久,直到受不了寒气侵袭才主动开口。当然那是他自己的想法。

    于是跌跌撞撞,连扶带抱地两人一起跌倒在床上。燕凛才被舔干的伤口,又流了不少血,只是燕凛一声不哼。

    “凛……”容谦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劳累,汗湿的发丝缠绕胸前,他伸手环住燕凛吻着,他叹道:“苯小子,太傅哪里舍得让你疼…你长这么大,太傅对你的要求,无非是做好一代明帝,能在定夺万事前尽量想清各种的源由与利弊而已。现在太傅也发现自己错了,再强的帝王也不该只是位寡人,我太过希望你成为位明君,却忘记照顾你的情绪,才导致……今天的事情,我也不希望辛苦养大的小子到后来会是位会自虐的短命燕主,或是位不问原由的暴戾帝君啊。”燕凛红着脸,听他说教。听到暴君时,他窘迫得直想落荒而逃。

    接着,容谦露出疲惫的颜色:“以后就不能在你身边了…其实太傅也甚为不舍,将来你要懂得更加冷静地处事,记得照顾自己,明白么。至于,刚才……的事……就算便宜你个臭小子了。”他闭上眼:“不过,真想再抱抱你啊,小时候的凛,软软的,眼神干净到走近时看得到来人的影子,眼珠滚圆,就像两汪泛着琉璃光彩的深潭。”又嘟囔着:“结果长大了一点都不可爱了,知道用自残来虐待大人,看别人家的孩子……”说到这里想想起什么似地顿住:“算了………养的还没我家好…”

    接着又猛咳了几声,不等燕凛心疼地反应过来,就弱弱地喘着气道:“凛对太傅做了的事,容谦也想做一回啊,最后一次了。那这样,我们就都犯了罪,不会让凛一个人自责了……”

    容谦轻抚一下燕凛的脸,无力地垂下手:“可惜……估计这最后的愿望也达不成啊。”

    燕凛惊呼:“太傅怎么了?”

    容谦淡然一笑,看在燕凛眼中却是凄清无比:“没什么,就是动不了了。想要我家小子,却……没体力吧。”

    燕凛红着脸流泪:“让我来。如果太傅不嫌弃的话……”

    燕凛的脸都快熟透了,他哭红着眼,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着去以痛偿痛。他才回忆起,之前对待容谦时,是多么过分。

    容谦拨开燕凛的额发,轻柔地为他抹去汗泪。燕凛的汗水划过脸庞顺着的鼻间滴落在容谦的颈部,胸口的伤也因为汗水淌过,越发刺痛难耐。然而这小小的伤痛算得上什么,算得上他为容谦洗过的盐水澡,还是鱼网覆体时候的片肉之刑?容谦虽然辛苦倒也没有他刻意一表现出来的那么惨,刚才虽有些许恶作剧般地小小报复的念头,在此刻见到燕凛的努力后早已化成了一潭子春水。燕凛的这番用心又怎么让容谦不心动,容谦感受着他的心意,同样皱着眉,却目光柔和,充满怜惜。两人彼此紧搂着,都愿意更亲近对方,直到再无间隙。

    一切终于归于沉静,殿中勉强细听下能闻到几声断续地极其压抑地呜咽声。那是燕凛咬着手背饮泣。虽是哭的极其弱,也已经将容谦从昏沉中唤醒。容谦叹着气:“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得到的回应,是燕凛侧肩一阵微弱的抖动,以及进一步延长断续间隔的呜声。

    分明有一句话卡在喉中,经过之前的亲密过后,更衬出即将分离的悲怆,他不敢问容谦:“还要走么?”他已经没有了询问的资格。容谦无奈,他对如何对付现在的燕凛没辙,即使知道燕凛在想什么也没有办法做出能止其悲伤的回答,可是容谦今天来的目的却是来给他一个完整的结局的。所以,即不能与上一次一样打一顿,也不能再次敲晕后一走了之。不能点头,不能摇头。容谦只能慢慢地从燕凛的背后,尝试伸出单手抚mo他颤抖的肩。直到抚到手那边渐渐平静下来。饮泣之声音也渐渐低落。容谦竟然叹着气,鬼使神差地在絮叨地安慰中,说了那句三年前说过话:“你也算个小男子汉了,还流眼泪,你可真好意思啊……”

    哭声,止了。

    容谦用缓和的语气接着说道:“我将来是不能再留在你身边的,”如预料中的,容谦果然又感受到从燕凛的肩膀那里传来震动,语气不觉中变的更加柔韧:“人生再长不过百年光景,我纵然能长命百岁地留下陪你,总也迟早有那一死。所以我很高兴,留给凛的东西,凛都很宝贝地继承了。这是我在你身边存在过的证明,我在最初想守护的东西,就不是帝国,也不是百姓,只是凛而已。因此今后,即使我不在你的身边了,也依然会看护着你。”

    见燕凛,没有做声,容谦又絮叨起来,他想赶紧乘机进行以前没做完的帝王教育的最后一课,他唠叨着为君应该如何如何,决断时又应该如何如何,最不放心他意气用事什么的。说到后来,竟自己顿住,稍歇又道:“我过虑了,总想再提醒你一次,可凛已经年满十八了。不用再提醒也都做的很好了。这几年虽然还不完美,但我很高兴看见我教大的孩子,将来定是位能使得天下百姓景仰,臣子折服的名君。”

    “容谦我终究是臣子,有私心在,我不希望自己带大的孩子明明有明君的才能,却被一个传奇住在背后,遮挡了君主该有的光芒。凛的才能不应当被能臣的埋没。我希望你能独当一面举世瞩目。”

    燕凛肩膀再次震动。

    容谦叹气:“虽然你说把江山让于我都会不介意,怎么会介意这些。可是我介意。”

    “我教你那么多,是想让你将来不被人欺负,能过得快乐。我怎么会要你的东西,更不可能愿意你因我而被史书不负责的忽略。太傅知道你已经有了展翅的能力,所以答应我好么,即使我不在也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好皇帝,让我放心好么?”

    说着他拉过燕凛的肩头,果然看见侧翻过身的燕凛一脸心碎入骨的表情。脸上的水迹干了湿,湿了干,早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泪。遮在眼前掩饰哭容的右手,手心向外,白晰的中心位置,散着数点有些干涸的血红。容谦拉过燕凛的手,发现好好的手掌,一夜的工夫伤痕累累,手心是攥伤,手背是新排上的整齐见血的齿痕。难怪之前没有听见他的哭声。

    容谦无言,心中怜惜之情顿起。终于长叹一声,将燕凛的手收如怀中,仰天道:“算了,你也真狠心啊,哭吧哭吧,但…只有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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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时日无多

    仿佛要小时候的委屈一下全部爆发出来般,燕凛“哇——”地一声号啕起来。纤长的身躯,缩靠在容谦的胸口,另只手勾住容谦的脖子,他紧紧贴在幼时的恩师胸前,一只耳朵内充满容谦弱却绵长的心跳声,另只耳朵是恩师不断地温语劝慰,这样的感受,从他几岁起就再没有过呢?

    良久,燕凛才抬起哭肿地双眼:“不是凛狠心,是容相狠心才对。”

    “当年容相一顿……好打,就走。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留给凛。然而即使是容相你走时,依然是处处隐瞒于朕。你曾故意冷落我,又偷偷暗地帮我。很久后我才知道我的每份课业都被你认真批注过,结交的每一位良臣都是你故意安排在我面前,你害我险些犯下杀师灭义之事,依然不做提醒。容相,你怎么能如此绝情,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留一个,你竟是早就料到会被凛狠心对待么!你依然故意冷淡我,激怒我,又是为什么,如今又用你命换我性命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凛因为愧疚而终生追悔,为了让凛能励精图治么?难道做帝王就必须断绝所有亲情?容相三年前临走的时候曾说希望我做个快乐帝王,可是”燕凛露出绝望的神色,“失去容相,我又怎么能快乐。”

    “容相可知道,从小时起我就非常尊敬,非常喜欢你?”

    “容相,你的心,到底是怎么样的?”

    “容相,你有心吗?”

    一叠声地连问,道出的是燕凛心头多年的沉疴。望着燕凛一双红肿,却急于等到答案的眼睛,容谦一楞,陷入了深思。

    两年前,他在京郊平静地等待轻尘来带他回小楼重修论文,躯体在劲节那堆唬人的灵药的调养下已经没有初始时那么煎熬。心思就渐渐有了松动的时候,每次夜不能眠的时候,他也偶尔不可避免地想到很多事情。

    常常是凌迟时与轻尘和阿汉的对话交替出现在脑海,一位总是平静地问着:“小容,你为什么总可以笑的这么高兴,一再遭受背叛,伤害,一再被ling辱,抛弃。为什么,所有的奉献,努力都被践踏。你依然心平气和地接受,真是不懂仇恨,真是包容天下么?”

    另一位则茫然地说着他不懂世界上是怎么了,人和人之间可以那么冷漠,寡情。掏出心来对待,转眼就会被出卖。他质疑小楼的规则,七世不曾被污染的双眸中充满愤恨。

    自从来到小楼,进入论文的实践后,入世已满四次。

    历来托孤之臣的下场都不怎么好,他说服自己选择这样的题目只是纯粹为了体会小楼的精神而已。进行付出,不求回报,感受现世的美好。即使面对着真正有血肉的古人,数次入世,与他们一起经历那些短暂的人生,感觉也应该不过是更逼真地拟真游戏而已。他以为他可以。

    于是,第一世,他孤寂而死。

    第二世被掘棺鞭尸,亲族屠尽。

    第三世,首辅之尊,腰斩于市。

    ……

    每一次,遭到伤害,他总第一时间为背叛者寻找理由,弥补自己的不足,他以为他也从来没有真心投入过。只是渐渐小心不要过多的亲族免得受到牵连。直到最后一世临死时候,身边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这第四世的小皇帝是最争气的一个。他看着他别别扭扭地长大,明明外表装得不在意地样子,背地却咬着牙争气。当容谦一步步计算着,十数载明里暗里的操劳,终于使这个孩子稳妥地走在自己精心安排好的成帝之路上,高高兴兴地看他羽翼渐丰满,他却在夺权后,开口呵斥他为“容贼。”叫人一刀刀地凌迟他。亲来看他行刑,眼见他血肉横飞。

    要多少的冷酷愤怒才能使一个人偏激到这样。他闹不明白为什么他最得意的孩子,一定要把他凌迟。他能教出各方面都不错的明君,惟独不能保证这孩子不失去孩提时候该有的顽皮和天性。只装着不能明白他对他的爱极生恨,直到连自己也信以为真。

    本来安心地等待凌迟结束这一世的模拟,忘掉这一切,却因为气愤别人借他的名头,欺负这个孩子,惹的他打破的禁忌出手,而他也终究不能释怀那些纠葛,打了他一顿,横心离开他,想着是从此两不亏欠。到底几次梦回还是会去想,错在哪里。

    到底最后依然也会在他危难的时候找他,救他。只要他容谦还有一天能站起的能力。

    当然,当时以为论文是当掉了。四世的努力,为了那孩子最后绝望着举弓要射死他的悲伤的眼神当掉了。没有人比他这么疯狂了吧,小容啊小容枉费你自称是优等生呢,不管不顾起来比轻尘还疯狂。

    他咒骂自己的不冷静,在不久后,迎来了原身入世的劲节。

    来人一身白衣,笑的极为从容,仿佛不知道原身的安全在古代对他们生命本源的重要意义。他瞠目结舌,原来疯狂的,并不只他一个。有人可以为一句值得,就放弃几世努力辛苦完成的高分论文,不惜叛出小楼,失去小楼的帮助,再次冒险涉世,为得只是一个被他当做朋友的实践对象。

    现代社会极度发达,精神力的发展,早已让人们脱离了生老病死,每个人从出生就拥有古人难以想象的安全自由的优越生活,但也因此既不能感到拼命追求的痛苦,悲伤。也不能感受对生命的热情,执着。于是人们借着研究论题在古代进行数次转世,通过论文来感受来经历,借以体会那些诸如珍惜,忠诚,奉献等等品质的美好。在小楼里,人人都当这些只是一场游戏或一次测试,没有必要太过看重。以为与千万年前的普通人类一起生活,就是为了看他们的悲苦挣扎,为了感受,已经所拥有的一切多么可贵幸福就足够了。即使受到的伤害和投入的情感,也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是场游戏,表面上做到问心无愧,实质里依然抱着疏离便可,这确实有效地避免了更大伤害,但至于是否同时会伤害到实践对象,倒不在紧要的考虑范围。

    于是,他开口劝劲节放下,带他一起回小楼。劲节却反问他,即使现在带他回小楼,他就能不能放下么。

    他想说能……

    但其实明白是不能了。什么时候开始,他与那孩子的关系已不再是一次论题那么简单了呢。

    “付出过,投入过,红尘里还有个朋友需要我,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我觉得他值得成为我的朋友,我有能力一天就不能袖手旁观。”

    “成与不成,在天。做与不做,在我。”

    “我觉得值得就够了。”这么说话的劲节看来十分耀眼。

    震动,这就足够了。真的是这样么。

    “小容,你和我都注定放不下。”劲节丢下那句话,和一堆古怪的灵药后就继续去人海里找他那个朋友去了。没有小楼的助力,什么时候能找到也还是问题。这种身体状况下,回不了小楼,他也只好继续留在京郊的村庄中,继续接受青姑的照顾。

    青儿。

    当这个名字初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代表的只是个身有残疾,怯懦到差点去自杀的女人。当时他躺在地上疼的要死,心情也刚好糟糕透顶。她来寻死,见到他,她听他唠叨,带他回家,给他请大夫,不避嫌地照顾他。她把他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承受他的毒舌,并无所求地付出。慢慢地,这两个字,变成一个苯苯的却心地善良的女人。最后又变了一种默默地支撑,不只是她支撑他,也只不是他支撑她。

    即不厌恶也不怜悯,他与别人不同,尽量平等地待她。虽然总也有意无意地说些刻薄地话语,她却了得到他的心意,只会笑笑地承受。倒是他,以为自己是有容天下的优等生,结果却因为她的笨拙,破例地生了很多气,奇怪糟糕的心境竟在这一来二去中渐渐抚平了。平静下来想清楚,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青姑与他,没有谁在单方面付出,但她的爱却卑微得到几无所求,她没感觉到自己拥有的无私单纯坚韧等等这些美好的品质,有哪里值得赞美与夸耀。她接受他用另类方法教给的人生道理,活的渐渐精彩起来,单纯的感激与相互支撑慢慢治愈着小容的心理,身体上的伤痛渐渐显得不过是小小痛痒。他没有感谢。但不否认几世奔波疲敝后,在青姑这里得到的安宁。

    原来天下就是有比他小容更疯的人,就是有比他小容更傻的人,从心里认定了是值得的,再赔本的付出,也可以一笑而过。但也没有比他小容更傻的人,总是隐瞒对人的好,一心承担所有的责任和负担,直到遭到所爱的人的怨恨,还以为这才是为对方好。原来他才一直在错,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就是不会让人了解的。

    容谦回过神,释然一笑,将燕凛的手掌稳稳地按在自己的心口,血液流动产生的脉搏一声声撞击燕凛的手心,他说:“能感到跳动么?”燕凛眨了下眼睛。手心那里有些轻微的痒,暖暖的透过来,那是容谦的心脏活生生地脉动着的感觉。容谦笑着:“都是问些傻问题啊,你原来连你太傅是不是个活人都不知道。”燕凛一窘,刚想分辩,就被容谦示意阻止,眼里全是笑意,他开口,声音却无比认真:“隔着皮肤和胸腔或许看不真切,但自容谦降世起,这里就没有一天不在跳动,时有欣喜与悲伤。因为这里会动,所以会未雨绸缪,会生怕有个孩子会因一份依赖而长不大,不肯承接起将来的重担。因为这里会动,所以感受得到他的这里也曾有过难过悲伤,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做以为是对他好的事情。不过,我却忘了隔着一层皮肤后的温暖,未经接触会太难琢磨。引起凛过去的那些的误会,是我的疏忽。”燕凛呆呆地摇头,手上传来的温暖配合着容谦的话语带给他的震动太大,完全没有发现容谦是什么时候松开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改成轻轻摩挲起燕凛的脸庞来的。

    才经过一夜的纠缠,燕凛如雪岭般苍白的下颚新生了些葱翠。抚在手中,有几分磨手,原来确实是个大孩子了,容谦无限留恋地说:“也是透过这层皮肤,我今天才知道有个人,他很尊敬我,很喜欢我。听着竟是那么顺耳,以前怎么就没有听说呢,真是遗憾啊。”

    燕凛心痛地看着容谦不舍的眼神,他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即使再身为尊贵的人间帝王,他也没有留住容谦的能力,只能在听到容谦的话后,便开始一遍遍地流泪重复。“太傅……我很尊敬你,我很喜欢你。一直真的很喜欢……”

    容谦的笑都已经快漫溢了,心里也有个地方是满满的,原来有些话放在心里与说出来果然是不一样的,更有感觉呢,难怪女人都喜欢强调‘爱我要说’,望着那小子难得乖巧的模样,他还是故意叹着道:“听到你这么说,太傅觉得很高兴,觉得这一世没有白来。”

    他伸手去够燕凛的头发,拉过来揉搓:“其实,太傅也很喜欢凛啊。”所以,才一体了嘛!当然这句话不能这么说,“所以………才希望与凛的相互拥有,能帮你证明些什么,这不是补偿,也是无奈。之前没有让你了解到我的这些年心境,真是抱歉啊。”

    燕凛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听着容谦说的话,幸福地感觉涨破胸腔,他一把环住容谦的腰,两只眼睛早就忘记怎么眨了,头发凌乱地散在两肩,尾梢还攥在容谦的手里。可爱的樣子,哪还有个帝王相貌,容谦迟疑了一下,终于回吻了下去。

    一只漫长地吻落于唇间,相互吸引着,缠绕着,呼吸慢慢地混在一起,凡所得的皆尽甜蜜,凡世界惟余二人。阖起眼,感受唇舌彼此交错的芳华,心与心紧暖在一处。两人在喘息中迎来了寅时的更声,良久,才回过神来,将唇与唇留恋地分开。忽然觉得,这味道好的使人忍不住要一再品尝,燕凛抱羞的俊颜,鲜艳欲滴的唇瓣,目光中的渴求,竟无一不似邀请,他回搂了他,努力将这分别的三年,这相纠结的十数载,一并还给他。

    傻傻的小孩睁开双眸,眼神还未有焦距,却凿凿道:“至此刻,凛的心中,只有太傅,没有江山……”这放在平常会得到容谦严厉批评的话,如今听来居然使他感觉甜腻非常。很久后容谦都没有发现自己这天的作为,实质已经完全超越了养父子的关系的……属于矫枉过正的范围。

    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床上拥抱着的两人依然没有分开,容谦的手臂少许松离立即使得对方紧张的唤起:“太傅……”将容谦抱得更紧。宠溺地情绪再次泛滥开来,容谦装做耐不住疲劳地由他去了。……总免得看着心疼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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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大梦终归

    小楼之中,敏欣指着刚刚苏醒的某人的鼻子已经满面红光地:“你你你你你”着叫了半天了。周围的人都不耐烦地散去,只留下这两人还在对持时,敏欣才狠狠地跺着脚,终于说出了下半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小容,你个笨蛋,源氏的结局啊!好容易等到你们两个上chuang,居然给我玩反的!哪里有光源氏被紫姬推dao的,你要怎么补偿我的心理损失?”容谦耸耸肩膀,懒洋洋地说:“腐女,什么是源氏结局我不管,但是我没有要求全屏马赛克已经很厚道了。而且我相信你肯定看完了全程,不要做过分的要求。还有,能解释下你为什么红光满面么?”

    敏欣老脸一红,干脆扯开话题:“你倒是怎么去解释问题的?你睡觉的这十来年,那小子比过去还拼命三郎呢。好在你醒了,还不去看看怎么回事情。”小容不响,记得走的时候燕凛不是好好的,还对他笑着。“我当时告诉他我身体不行了,要回小楼啊。”

    “是啊是啊,可你却在他面前肉身分解。你的实验对象到现在都没有得失心狂实在奇迹啊。庄教授快暴走了,不是看在你在沉睡期,早就摇醒你狠锤一顿呢。”敏欣开心地笑:“我怎么不知道优等生也会出这么低级的错误,小容,你最近常常让我刮目相看啊。”她举起手腕上的3维终端,调出自容谦飞散的那刻起的,燕凛十年来的记录录象,边看边很欣赏的样子,笑眯眯地走出了休息室。

    “小容,”庄教授一脸无奈地坐到小容面前,一如意料之中,小容的屏幕上果然正调阅着那个人的历史记录,他的学生没有一个不让他操碎了心,“你知道这次你又被扣了多少分?”面前的人,只唔了一声,并不介意的样子,眼睛对着屏幕,眨都不眨一下。

    又是意料中的反应,庄教授在心中哀叹,即使自己能料到还是会闷到好一下吧?带过那么多班级,惟有这届给他的感触最深,太多的意外,太多的麻烦,还有太多的惊喜。“足足扣掉了总分的一半,其实即使这样,你的分数也足够通过了。但时空局认为仅仅因此就不对你的犯规行为进行任何处罚,对将来的论文系统不利。”小容头也不扭的嗯着:“处罚结果是什么?”

    看到小容一回到小楼,就藏起原先对实验对象的体贴,庄教授几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帮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家伙向上面求情:“鉴于,在我们这批中其他学生的论文都已经完成,处罚你重新做一次论文这么漫长的时间的等待,对其他同学并不公平。你的情况也很特殊,是由最后的躯壳能力限制造成的,幸好也没有让实验对象参透小楼的本质,另其产生误会是无奈之举。但就论文来说,你的总结报告都已经通过完成,根本没有办法罚为重做。”

    “……因此,几经考虑后,时空局决定罚你用容谦的身份,完成这世正常身体状况下的模拟。你的论文虽然完成,但最后这一世,过分使用突破这个世界正常范围的能力,导致异样结局。这个结局必须由你自己去改正。作为处罚,我认为已经是时空局难得破例地仁慈了。”

    一口气说完这大串的话,庄教授停在那里喘气,同时看小容的表情,补充道:“也就是说,你既然醒了,就回他身边去吧。”

    终于看到小容的表情有所松动,老庄满意地嘴角偷偷上扬。颠颠地跟在走动着调用资料的小容身后,继续念:“十年前,从处罚决定下达后,小楼的主机已经开始特地为你制作上个身体的克隆体,前段日子已经发育完成。不过你用的时候可要注意啊,这个身体是没有残破的完整体,鉴于你已经在小皇帝面前表演过飞灰,怎么圆谎自己负责啊。别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啊,别调用超过小楼允许范围外的能力,不要帮他挡刺客,不要闹着闹着就被行刑了。既然是受罚,你这次可不会有小楼的力助。总之,要好好过完那半甲子啊。”

    小容转过身,对着教授一笑:“知道了,你再唠叨下去可就长法令纹了。”

    教授被那抹笑震得一抖,怎么会有人前一秒面孔似冰,后一秒笑得春花灿烂呢。活生生就那么绽放了。

    “教授,谢谢你。”小容柔声轻道。

    “去吧去吧,为你们我可操死心了,我要申请退休,可别再遇到这种班级呀,夭寿夭寿。”庄教授头也不回地逃出房间,反手挥着,他不敢回头,因为似乎被那张鲜花脸传染了,现在的脸实在老不尊到不能见人呢。

    自燕凛与容谦长夜话别后,春去秋来,转眼十个寒暑,匆匆而过。左相之位更是空悬了第十三个年头,除此外,燕国朝堂上下的新人几乎已不知道燕国曾有位“久病”数年的左相,与陛下宿缘非浅,自十年前二人见后,燕帝一夜之间两抹鬓角霜白。左相容谦则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敢问及当夜发生过的事,因为他们的君主从那一夜起,忽然变得十分沉静,好似一下子虚长了十余载,变得历练通达,处理起国事来兢业勤勉,仿佛绷紧了弦的弓弩,随时都蓄势待发。君王勤政,本来对国家是求之不得地好事,但臣子们高兴过后,开始纷纷担心起年轻燕王地身体来,担心他步了三百年前的另一位燕王的后尘,他的勤勉简直是不要命的架势,每夜都通宵达旦地批阅奏章,寝宫中的灯火几乎日日燃至拂晓,这般拼命,短短月余尚可,但整年整年地如此挥霍精力法,却绝不是长久之计。劝慰的人有之,为有此明君高兴的人有之,不管下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燕国还是在他的努力下日渐强盛起来。累了的时候就合衣在堆满奏章的案前伏身休憩片刻,身体吃不消的时候,就让御医开药调理,端来的药,不论多少,多苦,全都一言不发地饮尽,等身体好些,就继续工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年春后,燕凛册封过的一位贵人得子。他去看了那孩子,当即立为太子。并承诺给他最好的教育,有时逗孩子玩时,脸上偶尔也会露出消失已久地笑容。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燕凛极疼这个孩子,经常会去抱抱他,逗弄他,兴致来的时候手把手地教他写几个字,看他一年年渐渐长大。

    夜凉如水,燕帝今夜站在偏殿的楼台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荣公公举着灯笼忍了半晌,才辛苦劝道:“皇上,回宫休息吧。千万记得保重龙体啊。”燕凛不答,只说:“十年前的今日…我与太傅诀别于此……”荣公公无言,悄然叹了口气,挥手使众人退下,自己为皇帝端上件狐裘的披风后,也默默退走。

    风,吹过发间,似手指梳过般温和,似那唯一一个曾以手梳理过他头发的人,如今他也已不在了。

    风,也带过几段声几不可闻地耳语“太傅……可是你来了…你说的一直照看我,原来就是化成风,绕在凛的身边么?”年轻的帝王蹙着眉,仰望无边天际的星河,双手环抱着自己,衣裾与长发在风中猎猎作响,喉间涌起模糊地咽声,也立即随着风起消失于夜色之中。

    十年时光打磨下的燕王,五官少了几分清朗,多了几分坚毅,少了几分峥嵘,多几分稳健。身形已不似孩提时那么单薄挺拔,却更有了帝王的气度。

    十年前在曙色中,也是象今天这样的风。燕凛睁开被容谦一手蒙住的眼睛,惊骇地看到,眼前容谦的身躯,自下而上活生生地在风中缓缓散开,逐渐化为微不可见的细尘,在风中绕了个圈,拂过他的面郏发梢,接着便消失无形。他扑过去,双手却抓了个空,重心一偏,直直摔倒在地。那时候的风,就是这般感觉。那时候的他不记得疼,只记得容谦最后一张似料定又似无奈地苦笑。他一个人赤足在这楼台上转着圈,或发足狂奔,或对天号泣,口中呼喊着“太傅……”迎着风张开手臂,却一无所获。喉咙喊哑了,脚磨破了…他披着发,眼里充血,堂堂燕王竟如疯儿般,死死地瞪着天际。胸腔中有液体翻涌,“哇”一下自口中喷泄而出。意识渐渐陷入模糊时,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叫着,他不能疯!他还要完成太傅最后的嘱托!太傅为他几经坎坷,最后因他连具尸身都保留不住,直接消弭与天地之间。若是他今日因此疯狂,那容谦十几年的心血、创痛、牺牲就全都白花了,他不能让他爱的人得到如此下场!大燕怎么办?大燕的子民又怎么办?……

    天色渐明,当他自卯时催朝的更鼓中清醒过来时,身边正围着一群大呼小叫地宫人,为首地荣公公,更是哭得肝肠寸断,今日推开殿门时的景象,给这些没经过阵仗的宫人们一下带来太多的刺激,短短一夜不见,只见殿中一片狼藉,皇帝一言不发地端坐废墟之上,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不整地衣衫的领口袖口均隐透着伤后初凝的血迹,眼神却分外明亮。两丝霜白触目惊心地悬挂在尚不足双十年华的少帝的鬓角,令观者心痛。荣公公愕然地望着燕凛:“皇上,你的头发……”

    短暂地忡楞。

    燕王开口,一句话竟似无事般,轻浅平稳地浮起:“更衣吧,朕要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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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刹那芳华

    金銮殿上,今日正进行着一场国事方面地争论,原因无它,左相之位空悬一十三年,许多事情虽可由其他辅臣与下级官员带为处理,但作为相互制约的三位宰辅之一,长期空缺却总难免遇到各种问题,使诸位代理官员不得不进行定期伤神地沟通,更必然地影响到机构地运转效率。有人意识到这左相的空缺,总要想办法用其他职位补上,于是战战兢兢地向皇帝提出,听到的人全都为这不怕死的提议者捏了把冷汗。未想皇帝,居然点头:“爱卿此议可准,国事为重,既然总是需要人任左相,那就也不用再另设官位了。只是有个条件,新任的左相,朕希望是在吏部考核的,希望借此位有所建树的各级官吏中产生。而并非单用举荐制,众卿不论现下职务高低皆可一试。”

    此言一出,朝下议论纷纷,不少人还记得,在燕国第一次提出举荐与考核并举制度的那人,可不是正是当年的容相?于是,老人们心下了然,新人们跃跃欲试。燕凛端坐龙椅,看着朝下发生的一切,心思飘回了与容谦相处的最后一个时辰。

    燕凛环抱着容谦,这位置与在他年幼时刚好相反。但那种依恋与安心的感觉与当时一般无二,容谦的下巴支在燕凛的头顶,手指轻轻插梳着他的发丝。爱怜之情溢满于床帐之间。

    烛火已经燃净,殿内有些清冷,虽然依旧昏暗深沉,到底已经能够借将明的天色微辨周围的轮廓。

    看得出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容谦开口打破了这宁静,他边抚边说:“天要亮了……,我想看看拂晓。凛随我一起去楼台上看看好么?”

    燕凛乖巧地点头,起身摸索着套上外衣,又看看容谦地上的‘衣物’。有些无措地改为为容谦披上条毯子。双手做出几分想抱的样子,又改成伸单手想扶,想想又不对,竟局促地站在床边,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傅…”他窘道,“得罪,我…想,抱着太傅出去,可好…”。不想竟换来了容谦一阵爽朗地大笑,燕凛莫名。容谦在心里捶着地,太好笑了,怎么可能不笑,死小孩长这么大后,竟然有一天能为他露出这种表情来,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凌晨的风还有些凉意,二人相互依偎着坐在楼台边上,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整个皇城正处于一片黑暗的静谧之中,每片屋顶下都沉睡着安眠着的人们,过不了多久,静谧就会随着太阳地升起被醒转后的人们打破。而这里每片屋顶下沉睡着的都是他燕凛的子民。

    容谦侃侃而谈,今日他的想法与过去不同,感受到身体即将撕裂地压力,他已没有多少时间去与燕凛相处了。因此即使知道燕凛是多么不希望之前安静地那一刻被打破,却还是唤他一起与自己来到楼台观景聊天。

    他谈到两人相怼的岁月,谈到日出日落,百姓苍生,甚至谈御厨偷养的猫儿。像是对过去所有没有可能在两人间进行的话题中进行谈论的尝试般,每个话题浅谈即转。燕凛听的迷糊,完全不理解太傅到底在说什么,却还是无比用心听着。他维持拥抱的姿势,尽量裹紧容谦的身体,减少其肌肤与凉风的接触。可风起时,他还是感受到怀中的人,双肩微颤,正忍住咳嗽。每一颤动,燕凛的心脏就随着那节奏,一阵地收缩。

    象是看出他难过,容谦停下漫无边际地闲聊,定定地望向燕凛。

    “不要哭,见你这样我会伤心,”容谦说道,“分别的时候应该笑,不是哭。知道是为什么?”

    “你既然生在帝王之家就知道,为帝看似表面风光,权利极大,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却其实没有一天不是在如履薄冰。坐在这龙椅上的人,也几乎永为天下最为孤独之人。”

    “我曾在京郊留守三年,观你所为,确实桩桩件件都颇有我的遗风。”他得意地笑着,“因此,即使今后我不看在你身边,也抹不掉,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事实。”

    “百姓虽看似蝼蚁,倒各有各的幸福不幸。为帝者则无一事不是天家大事,必须做到事事尽量周全的考虑,牵动一发而动全身。要使得一个国家强盛,百姓安宁,不是朝夕可得。它甚至需要花费数代君王的努力。毁之则极易,常常仅需一夕而已。”

    “你的能力是我教的,如今我能放心离你而去,你说不该笑么?”容谦笑着说,“这说明我已经认可你,放心你了啊,即使人走了,我也会在其他地方看着你呢。”燕凛听罢一副不舍的表情:“太傅要走?既然……”他说不出既然已经时日无多不如留下的话。这是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的事情,话到喉头便不再继续,只差再次落泪而已。容谦瞅着他折腾一夜都快哭不动的样子,叹气,虽然这小子软弱的样子实在可爱到让人想欺负,但怎么一旦放开了,比个女娃娃都爱哭呢?“别再哭了啊。眼睛肿了。我信你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但很多时候不用过分勉强自己。”

    天色又明亮了几分,身体中的各种力量不停地纠缠在一起,又不停地冲撞着五脏六腑,他搂着他,维持表象的平静,挖空心思地想着要赶紧交代的事情,时间应该不多了吧:“凛……你听着,我当初从小楼而来,确实是抱着某些目的的,但这些目的并不影响我对你感情,我的投入付出都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万物都有寿数,现今的我也只是到了自己的极限而已。”

    “你要知道并不是说,肉身的消亡就是彻底地结束,有些东西是永恒存在的。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比如生命,可以通过血脉的延续达到永恒;又比如爱情,可以通过诗篇的传播达到永恒。你爱的人,会在你记忆的延续中达到永恒。”

    “终将有一天,所有的史书都变成了古物,所有的责任也都将被卸去,只余下我与你之间……的牵拌。”实在不能说得更清楚了,他不能冒着燕凛被小楼主机直接消灭的危险。“我知你敬我爱我,所以这一世,我过的十分开心,而我俩更在昨夜中化为一体,将来无论再遇到什么事情,你只需知道,我容谦并没有因生命的终结离你而去。在你的身上,在你的意识中,甚至在冥冥苍穹,我都会继续存在着。你是我的孩子,是我容谦喜爱并挂心的人,我永不后悔因你而经历过的一切。”

    俩俩相望间,双目渐润,燕凛瞪大眼睛依然觉得视线模糊,容谦的影子印在他眸中,分明近在怀中却显得如此遥远。他忽然明白,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他看来不过百年之遥的人生,在容谦的意识中,全然不算做什么。在燕凛心中,太傅虽然爱他,却不能弥补二人态度所决定的间隙。他的太傅早已超越了时间,得到了永恒。而他所挣的却是短不过晨露的朝夕相处,长不过百年的一时之气。

    他的太傅肯为他付出那么多,而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在这晨风中为他残破的身躯,裹紧一张蔽风的毯子,燕凛忽然有种模糊地感觉,他只是容谦的人生过客,是他在迈入漫长人生的旅途中绽放的刹那芳华。他努力地抓住容谦,颤抖着,从心里畏惧着不知会哪日来临的分离时刻,索要着容谦温柔地回应,稍一动作即得到容谦理解地纵容。

    容谦拥着燕凛开口,依旧是温和地笑意:“能不能为我做件事情?”

    “太傅吩咐,凛万死亦不言辞。”眼神依旧迷茫,语气却极为确凿恳切。

    “帮我证明一点,”他俯身,凑上前去,轻吻燕凛的额头鼻梁,眼睛,仿佛要将每个吻都烙在他心里般,吻得极为缓慢:“帮我证明,我为你做的一切,能给你幸福,让你成为一位优秀但绝非孤单的帝王。你会成为修史者争相录入的明君,会过的很开心,有很多人辅佐你,敬爱你。凡百姓皆因能身为大燕的子民而感到庆幸万分。”

    吻,太过温柔,燕凛颤抖着眼皮没有回答,睫毛近合拢着不停扑簌。感受虚落在他眼皮与睫毛上的吻,没有重量,只有浅浅的温度,轻轻地,一再地落下。啜走已经快要洇出眼眶的水迹。他忍耐着痛苦,用心地继续听着。

    “青姑,是个好女人……她待我有恩,我将她托付于你,替我代为照顾她。只要天下太平,那家小茶摊,若干年后开几家分铺,足够她颐养天年了,再找个好男人……。她若问起,就对她说,容谦到朋友那里去了。你可替我谢谢她。”容谦的语气中有些异样,燕凛惊讶,不祥地感觉浮上心头。他焦急着想睁眼询问。却被容谦用左手轻轻晤住。

    “别睁……,”几分清晰而伤感的调子。凑近他的耳朵喃喃:“再……用身体感觉一次我吧。”毯子落地的声音,砸在燕凛的心头,重逾铜锤。他感觉到容谦的身体,正用出奇大力地紧紧拥抱他。片刻又分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疑惑地睁眼,看见这一生最使他失去理智的一幕。

    “不——要——!!!”凄厉地呼声,直刺天穹。

    风起了,燕帝这次走神良久。那位进言的下臣,跪了半天了,也没得到帝王的回应,有些僵硬地扭了扭身子。终于两声咳嗽,不顾尴尬地从群臣站立的左右,分别响起,他醒来,在声源处发现长清与靖园各带恻然与关护的表情,于是心中一暖,默默地点头,宣布退朝。

    殿外又是一年春风,将近清明,英华丰繁,全不似燕凛此时的惆怅,却不知,正如殿外悄然浓烈起来的新绿。不久后,在今日这样和煦地阳光下,二十八岁的燕王凛,将再次遇见他一生的幸福。

    尾声

    某日小楼内的下午茶,看着屏幕的庄教授,因为其他人的历练都已经完成,只需要盯住还有半生经历的小容就可以了。即将回家的心情很是轻松自在,两个人在象朋友那样在通讯中聊着,他忽然问:“小容,我还是不明白,按照你的细致,不应该会在收尾的时候留下那么大的麻烦,你不会是早就料到,故意的吧?”容谦笑着:“我哪里有那么能算计,当时想的只是逃不掉,就承认了而已。”庄教授问:“你倒不怕他有个万一?”“怕啊,当然怕,所以才会搞什么临终请求。又不是轻尘家的孩子,我家孩子的承受力早就在我估计范围内呢。结果果然猜对了。”庄教授哑然,半天憋出一句:“小容,你狠。”结果小容长叹:“没办法,圈养小兽的饲养员,要有比小兽更狠才能活命呢。”

    教授阴惨惨地说:“我终于觉得全班就你一个被罚一点都不冤枉,如果不是时空法管着,我也不介意用饲养员的方式来对待你。”

    容谦笑着看手里拉着的孩子奔跑开去,又拉着另一个微笑着的人回到他身边,装作伤神地道:“其实做饲养员挺辛苦的,你看我家小兽比较短命,小兽的小兽也不过能活百来岁。心肠不硬点,受不了刺激,其实最后伤心的人,终归是我呢。”

    电脑前某人的闷哼声起,“我看你分明是乐此不疲,乐不思蜀才对。”

    孩子红扑扑的小脸满是兴奋:“父王父王,太傅今天给我讲了羽衣仙人的故事。”

    来人笑着与容谦见礼,然后对着孩子说:“是么,父王小时也常听你容太傅讲,好多年没听了,健儿能重复给父王听听么?”

    “嗯!”得到奖励的小儿,高高兴兴地站在柳树下,对着两位坐于石桌旁的大人,复颂起了刚才听到的故事,玉琢般可爱地容颜,一看就知道是得自父亲那里良好的遗传。阳光透过茂密的柳条,将光斑洒在三人身上,随风轻漾,构成一副梦幻般绝美的画面。

    童声朗朗,被风一拂,便传出很远很远。

    小楼中,路过操控室的敏欣耳中忽然听见两个敏感词,激得她一气窜入操控,拽过庄教授的通讯系统,便痛心疾首地大叫:“什么,小受?!小容,你竟然还没转正啊!”

    自然,她的吼叫,被正在听故事的小容,当成噪音完全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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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终于写完,谢谢大家观看,顺带祝群内赤子生日快乐。贴一段荫在群内为催我文扯皮的聊天段落。谢谢她,同时为这段难得磨练的时光收尾。

    yian:高高兴兴爬上来.

    荫:快快乐乐踢下去

    yian:扑扑抱抱揉一团.

    荫:拍拍打打写文去

    yian:扭扭捏捏还个价

    荫:干干脆脆拒绝你

    yian:哭哭蹄啼又没戏

    荫:乃给我认认真真填坑去(未完待续)

北辰 【长篇】 by 谷子

    皇家围猎,气势非凡。

    一声炮响,鼓角齐鸣,漫山遍野蛰伏着的大小野兽受了惊飞跑起来。

    燕国都城向北一百五十里外的草甸,一群全身甲胄、跨马背弓的士兵呼喝连声,驱赶着一应猎物。

    时值暮秋,金风微凉,天高云淡。

    远远的青黑旄旗指处,整队铁骑四下齐整一分,勒马肃立,拥出两名装束华丽的青年男女。

    男子身姿挺拔,英俊沉稳;女子体态健美,秀丽大方。两人年纪仿佛,一路谈笑,并肩纵马而来,相映成辉,令人称羡。

    燕国当今皇帝名凛,此时一身盔甲,明黄缎上刺绣着云水龙纹,袖镶金边,围裳分两幅,海水江崖缀底,华贵端严,尽显至尊天子风范。

    他今年恰恰十八岁,虽未及弱冠,然而打量身材面容,已然隐隐显出凌驾诸人的霸气。肩背结实,臂长腰细,棱角分明的面容,漆黑高挑的眉峰——两腮细细的胡须已然刺破了少年人白皙的肌肤,露出头来。

    其实,该算青年了罢。不过燕凛心里,并没这一层的分界,毕竟现在无人有胆量以这世俗的标准,约束他评价他。

    孩提时即位登基,十五岁亲政。三年之间,聚敛人心,把握实权,理政安民,地处北疆的燕国国富兵强,皇帝威望日隆,自此令边邻诸国再不敢轻视少年燕凛。

    其时燕国人称当今圣上天纵英资,直追高祖——高祖指的是燕离,当年开疆辟土,铁骑踏遍天下,几乎使得北国无一池一地不插燕军青旄战旗的军神皇帝,十余岁起于草莽,终有江山的少年天才。

    史载高祖虽贵为天子,却不好逸乐、不近女色;姿容出众而不喜言笑,性情聪敏而多郁郁寡欢。这样看来,少年的燕凛确是有几分与之相似,只是他身边的近臣却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赞誉,因为毕竟燕离死得太早,那样清苦的一生,莫说为人君者,便是与寻常人家少年儿郎相比,也显得太过惨淡,只是那份惨淡在皇帝治下芸芸生民眼中,便尽数给驾长车踏破千山的豪情霸业遮没了,看不见摸不着。

    这时正是秋末,山中鸟兽俱肥,打围的御林军一路奔驰,把那些黄獐白鹿、野兔雉鸡向皇帝御驾之前驱赶而来。

    燕凛身边的少女满头发辫,珠翠围额,一身织锦短衣,足踏羊皮小靴,单手控缰,与他并驾齐行,身姿矫健,显然也颇通骑射。两人说笑之间,青年天子声音清朗凛然,少女却吐语甚是含混,显然讲燕国的官话不甚流利。

    这是燕凛即位以来册封的第五个妃子,他为笼络北疆游牧民族、安定边塞,许下部族可汗这门婚事,迎娶其次女朝格吉珠丽为妃。

    燕凛禀性端方严谨,平日只是勤于政务,不务玩乐,因此也不大擅长在同年龄的女孩子面前讨巧,可惜娶妻这码事他并不能像日常杂事一般拎来史靖园顶缸,他心里又怜惜那女孩子背井离乡,因此也并不想仅仅将这场联姻当作国事处理。这一回他忙里抽身,带着朝格吉珠丽来草场秋狩,就是想让她开心。所幸这位来自草原的公主,性情颇为明朗爽快,燕凛与她谈起北国风光、草原大漠,询问她家乡的情景,两人一时也聊得颇为开心。

    一身甲胄的青年皇帝一抖缰绳,马刺一点坐骑侧腹,那匹浑身血红的燕赤宝马立时如风般奔驰起来,朝格吉珠丽跟在他身后纵马飞驰,清脆的笑声飞扬天际。

    她笑着说,皇帝……让我见见你的箭法,好不好?

    因语言不熟,她还有些分不清“皇帝”和“陛下”这称谓间的不同,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儿似求恳似玩笑,柔软动人。

    燕凛回首,于飞驰的马背上微微一笑。

    史靖园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地打马跟着,亦是微微地笑。

    离开容谦已三年了。

    旧相国府前安平街,细细的桃树都成了荫。而他和当年那个一对眼睛闪烁着骄傲豪情,又夹杂着点点阴霾的燕凛,也早已做不得同游少年。

    燕凛搭上金鈚箭拉开宝雕弓,双腿夹紧了马腹,追面前一只蹦跳着逃开的黄羊而去,口里笑说着,这张羊皮给你做暖脚垫子。

    少女在他身后活泼地笑着应声,我不要羊,我要那只兔子。

    燕凛撇了撇嘴,单手勒缰控马,左后方有一只雪兔似是换毛太早,白色的身子在枯草中分外显眼。

    两马并驾,追风逐电,可惜猛然一只苍鹰从半空扑下,一对利爪嵌进那兔儿的背,任凭猎物几下徒劳挣扎,便双翼一振,直上云天。

    朝格吉珠丽一声惊叫,这苍鹰搏兔的一幕在二人面前上演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燕凛微微一皱眉,向后一招手,史靖园飞马赶上,解下背后朱弓递了过去,燕凛手握双弓,马鞭一挥,疾驰而去。

    他眼望着那鹰挟着兔子越飞越高,忽然自马背上一振臂,一声沉喝。

    双弓一箭,弓弦给他一拉之下,开如满月在怀。

    箭如流星脱弦,马下的细犬一声吠,向着那飘飘如纸鸢坠下的鹰奔去,不一会儿衔了来,献媚一般送在皇帝马前。

    燕凛一笑。

    一箭双穿,先射中那兔子,再穿过鹰腹,将两只连做一串。

    他把兔子连着鹰交在女孩儿手里,笑着说,你看,给你的。

    朝格吉珠丽紧紧望着他,满眼如醉如痴。

    她说,你不但是个厉害的皇帝,在草原人的眼里也是大英雄,我先前只是很喜欢你,现在更加敬爱你。

    在这少女的心里,跋涉山水,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嫁给个全不认识的男子,那种悲哀和不甘,如今便给这喜悦冲散了去。草原的女儿,那一时间计较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个天地少有的英伟男儿。

    燕凛给她这话说得心里微微一热。他看着那少女抱了猎物,笑颜灿灿。

    她快悦的容颜美如朝花。

    “父汗说得不错,草原的部落不和燕国战,我们永远是兄弟邦国。”

    ——她和乐昌是很不同的,乐昌心善,平日看见稚弱的鸟雀都要伤神,她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和别国妄动干戈,尤其担心燕国和秦国。

    那样重的忧虑,让小小的女孩儿更显柔弱,她心里燕凛是天地之间最善良温柔的存在,是她可依靠的兄长。

    而朝格吉珠丽的眼里他是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让草原骄傲的牧人的女儿为他驯顺如羔羊麋鹿,才值得族里那些跨刀背箭驰骋北疆的英风男儿对他俯首称臣。

    燕凛向着少女微笑,他年青的容颜也是足以令女孩子倾倒的刚毅俊伟,他在少女面前伸出手,女孩子把给日头晒出健康麦色的手放在他手里,跟他缓缓归去。

    你知不知道,草原上的青年,头一回打到的猎物,就要拿了去送给心上人。

    朝格吉珠丽咯咯地笑,畅快悦耳。她是他的妻子,虽然眼下还未必爱他,然而却已经开始为他骄傲。

    而燕凛忽地想起,还是孩童的他,初次秋狩,也是一箭射倒了只兔子,亲自捧着,那样兴高采烈地送到他的太傅眼前。

    那人叫容谦,是两朝元老,是看顾他长大的慈父,也是他掌了权第一个下令锁拿的顾命大臣——人如其名的雍容君子,平和中正。

    那天他穿了全套的宰相官服,红袍玉带,修洁端雅,温润如玉。

    于是皇帝想,自己怎么会犯那种错?

    再回首,往事恍然如梦。太和殿上恍惚的灯光,看不完的奏折理不完的政事,他连那人的容颜都快记不得,哪里还有机会,为这丁点的悲哀泪眼滂沱。

    大队人马回返驻地的时候天上已升起了白色的月亮,散落的星星弥漫着温柔的光芒。秋月明,秋草长,秋虫的鸣叫,凄清悦耳。

    燕凛并不是第一次知道,身为皇帝,他一点微薄的宠爱会是臣子无上的光荣。不过他是第一次领略,身为丈夫,一点柔情可以是妻子最大的幸福。

    他们都是他庇护下的存在。

    朝格吉珠丽笑着对他说,陛下,朝格是星光的意思,你是天上最亮的星星,我们都是你的子民。

    燕凛在凉凉的晚风里,于马背上仰望星空,于是他看到了光辉粲然的北极星,于皎皎星汉中凛然独立。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古人是喜爱以北辰来喻天子的,称孤道寡,四方为尊。

    他想起容谦曾经怜惜地对他说过,帝王,本是无己之人。本来他不明白,直到年纪渐长,直到肩扛天下,直到那人渺渺冥冥不知所踪,他俯瞰自己羽翼之下,如画江山,无数生民,方才惕栗,方才醒悟。

    方才……像那人所说,为自己骄傲,到想哭。

    谁愿意做那耀眼的北极星,孤伶伶,留在空茫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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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秋夜分外清凉,墨色的天空中银河如带,闪烁的无数星子,分外美丽。

    青姑搬了几张竹椅,陪容谦在小小院落中纳凉。

    男子半闭着双眸倚在躺椅上,手掌惬意地摩挲着扶手上光滑的竹节,触感滑润微凉。他身上披着一领普普通通的鸭蛋青粗布长衫,仰面向着一天星汉,神态怡然,比之身在庙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更显雍容冲淡。

    青姑悄悄地拿眼睛看着他,寻常的青年,这个年纪正是满心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气的时候,而她面前的容大哥,却仿佛已经看遍红尘一般,通身都是一种翩然物外、了无挂怀的微微倦意。

    她这么打量着小容,却并没料到其实对方心里正是极世俗的打算,片刻那男子忽地显出一副极苦恼的样子,指尖揉着眉心。

    “……青姑,上回给你谈的那门亲事……”

    他话说了一半,睁开眼,一副困顿神色。

    对容谦来说,整整四世都是顾命大臣,受君主举国相托,是毫无疑问的国士大材,这一辈子纡尊降贵干起给人说亲的行当,却屡屡受挫,让他几乎要开始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青姑低头不语。

    她因为貌丑受人白眼并不是一两天,自那人在她身边,她就渐渐地想得开了。然而碰上有人瞧不起容谦,她却打从心底里觉得受了侮辱,这一回又是忍不得,和人吵了一架,怒冲冲去了。

    然而这些,她在容谦面前却说不出口,只是低头搓着衣角,一副极尴尬的样子。

    容谦自然早就知道这门亲事又吹了,事关自己,他本来是万事看开的性子,又知道青姑是个重恩情的朴实姑娘,可要是因为这点连累了她,就有违自己的初衷。

    他轻轻叹了口气。

    青姑听到他一声长息,不由得脸上红了。她早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瞒不过容大哥,可是要她自己清楚解释出来,又怎么能够呢。

    俄而听见那人悠悠地说:“青儿,你想差了。”

    青姑听到那人的话怔了怔,抬起头来,正对上容谦恬淡的面容,她给心里那股不忿就有些按捺不住,冲口说道:“容大哥……说亲这事就这么算了,我知道自己貌丑,上门的人一个个都是图财,我心里也凉了,反正一个人又不是不能过,我宁肯就这么一辈子,也强似受那些人的拘束。”

    小容闻言,在心里又是长长一叹。

    你不是不想成家,是眼下你想守着我……他这么想着。

    在小楼的时候,敏欣曾经告诉过他,水至清人至察,都是天下至大的不幸。彼时他只是淡笑,他自然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洞透人心,只是生性并不好争辩,因此也就默然无言了。

    或许小楼的同学只是不懂他。他可以把偌大一个燕国握在掌中,求全责备地将燕凛培养起来,纵然遭受伤害,仍旧毫不挂怀。

    记得当初他受凌迟之刑,万人围观中,犹能够对方轻尘侃侃而谈自己这一辈子的对错得失,条分里析,宛如一局棋下完之后悠悠然前来复盘,检点其中的缺漏之处,一一指出,明晰清楚。他自以为这是最自然的处事态度,却将那人气得发笑,不知该如何评价他是好。

    ……难道不对么?

    小楼历世的四人,唯有他将燕国的局势维持最稳,比起轻尘而言,他的执念是几乎淡薄至无的,分内之事,一丝不苟,求不得者,也决不强求。即使失败、即使有非他所愿的突兀变故,只要以一颗平常心,将双方可能遭受的损害降到最低,也就是了。

    ……何况,他远引之日,那倔强的少年皇帝亦曾经如耍赖的孩童一般,抱着他的腿,哀哀恳求。

    由此,他便自觉该没有什么遗憾了。人去情在,毕竟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常居七八,于他又何能不留下一丝残缺呢。

    夜风拂衣,甚觉凉爽,容谦惊觉自己的思绪一时飘得远了,他略定了定神,方回过头来,笑着看对面布衣荆钗的淳朴女子。

    “青儿……”

    他这么轻轻唤了一声,若有所思。虽然心里打算过就这么陪着青姑过上一辈子,然而对这个平凡女子而言,自己又焉能替代她的一切。俗世中人,就该有世俗的幸福,阡陌小巷,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平实度日,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地。

    他这样想着,身子轻轻向后一仰,扬眉笑着说道:“要不是给你说亲,还真看不出你性子这么泼辣呵。”

    青姑红了脸,要分辩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容谦想了想说道:“就是我讨老婆,对方家里若有个来历不明的人物,也必定要问个明白的。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下回有人问起,你便告诉他……嗯,就说我是南方水患的灾民,弃家来此……”

    他想起如何给和青姑相亲的男方解释自己的身世,脑海中浮出若干借口,细想却都嫌不够周密,他思忖自己就这么和青姑开一辈子茶楼只怕决不可能,若哪天封长清找上门来,只盼别给她平添麻烦才好。

    “总之,反正现在茶楼生意红火,你也不缺积蓄,将来成婚了,咱们自然是分家比邻而居,你跟说亲的讲明白就对了。”

    他知道青姑心地善良,因此也并不提茶楼给她做嫁妆这回事,目下他只愿一切随缘,倘若那女子成家后有了将来生活的打算,那么两人就此相别,也未可知。

    可是青姑听了他的话,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露出些泼辣的颜色来。

    “容大哥……这些事你没亲见,我也不想和你细说,那些男子的心底可算凉薄透了,我自己瞧着也不愿意嫁,我看这些事都是不能强求的,你也就别忙活了!”

    小容怔了怔,从前青姑对他,俯首帖耳不说,常常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看他的意思,这回竟改了常态,来怪他瞎操心了。想到这里,容谦不禁微笑起来,而口里只是说着:“青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

    “你别露出这种模样……人生在世,要是耻于言‘利’就太迂腐了。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有人看重对方的美貌,有人就愿意挑拣对方的心地,就是乐意找个家资丰厚的,也是无可厚非。人活在这世上,除非找个圣人嫁了,不然心里哪能没有些自私的计较呢。”

    他这样淡然议论着,青姑怔怔地听,脸上的神色渐渐地如水柔和。最后女子轻轻地说道:“容大哥,你的心地,实在是太好了。”

    小容笑了笑,他并不是心好,只是为人一贯如此,心态一贯如此罢了。小楼里现在还在历世的四个,都是选了艰深论题的,几辈子几辈子地练着做人,也都有了一身红尘不侵的功夫,只是各自性情不同,各自选择也不同罢了。

    阿汉纯善,恩仇转眼一忘成空;轻尘决绝,斩断羁绊毫无犹豫;劲节洒脱,冷眼看世傲笑风云……而他,只是颇笨拙地,像解一道艰深的数学问题,试图一点一点地,把人心拆解开来。

    没有圣人,没有完人,其实人人活这一辈子,感情理智的活动,都是有常理可循有通法可据,看多了,自然就明白。

    可是自己真得明白了么?

    小容想起来他打马出宫的那天,将被他打晕的少年皇帝放在矮榻上,他出门的时候最后回一回头,见着那明黄龙袍之下的身躯,犹然流露着少年的纤细。

    那时他并不为自己的流连感到赧然,或不安。他和轻尘不同,有牵挂便坦坦荡荡地承认,他不是忘情的圣人,这样有怀念有不甘,才是自然平常,无需讶怪。

    他走,是迫不得已。若非身体的状况难以确认,他不是寡情之人,必定不会置燕凛的苦苦恳求于不顾……只是,倘若那孩子不求、不哭,他是否还会留在他身边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容觉得自己一贯的思维当中存在某种难以解开的症结。他终究把不准他最后一世的命里那根线。

    ——或许只是我自己太拘桎了吧。

    容谦如此想着,只是自己想不到、不甘心他培养的孩子身上,出了这种完全在他预料之外的变故,因此执着,因此放不开,因此……他想着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别为了潜在的私心,误了自己别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口忽然一阵车马喧哗。

    容谦皱了皱眉,他和青姑的居所距离京郊的官道不近,这时候有访客上门,只怕是有什么麻烦事找上他来了。

    青姑也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对容谦说:“容大哥,你坐着,我去开门看看。”

    小容此时腿脚还有些不灵便,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青姑应了一声,回身急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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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是封长清。

    青姑怯生生地把这个穿着极平常的黑衣的男子迎进来,她看到保长卑躬屈膝地跟在后头,犹豫地向里张望了一眼,便急急地告罪走了。

    容谦拖着自己的跛脚,有些趔趄地走出来,他平日自行练习走路,或者带了饭食慢慢踱去茶楼看青姑的时候,都是极悠闲的,可是这时料到那人夜里上门定有急事,而且必定是和燕凛相关的急事,脚下不由得便走得快了。然而身子并不是仅仅听凭他思维的使唤,容谦扶着二门的门框,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想着走得快,脚下就愈发地磕磕绊绊起来。

    心里虽然是万分的忧急,然而封长清此时也没忘记礼数,望着走出来的容谦,他快步赶上去扶住,俄而一揖为礼。

    “事出紧急,您随我外头上车谈吧!”

    男子并没开口称呼他容相,只是淡淡地看了眼青姑,“我这回来是纯私人身份的,搅扰两位,您要是不放心,我就拜托人照顾这位姑娘……”

    青姑嗫嚅着,她看了看小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插口。

    “……我,不碍事的,容大哥要是有事……就不麻烦了,给四周邻居见着大张旗鼓的,倒不好。”

    这时候,青姑心焦封长清气躁,唯独容谦,脸容如水,眼波如镜。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对封长清吩咐了几句,忽地回身拍了拍青姑的肩。

    青姑给他沉而润的眼神看着,心里渐渐地凝定下来了,她早就奉容谦如天人,这男子身上有什么奇异行迹,在她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封长清眼望着小容。

    在他心里,要和容谦讲的事自是胜过眼前这村姑百倍重要,而他愈是忧急,那人竟然愈是淡定起来。

    小容心里,当然不是不急封长清所急,相反,事关燕凛,封长清越是沉不住气,那份隐隐约约的惊怕疑虑,也越是渐渐地涌上他心头。只是,燕凛那头的天塌地陷,便是意味着他和眼前这淳朴女子从此的海天界限、两相别离,这一刻,就容不得他关心则乱。

    他看着对方,青姑的面容上,几分无措几分赧然,掩藏着目光里那份殷殷情切,向他直望过来。因此小容心里只是叹息,或许人之真纯,并不真似水晶冰魄的玲珑剔透,只可以浑金璞玉之拙之朴与之并论罢了,而他能有至宝在侧而识之,也是人生足值庆幸、足值自夸的领悟了吧。

    “青儿别怕,长清是京里做官的——也算是我的老朋友罢,我在你这里住着,也是他暗地里看护,现今他那里有事要我拿主意,不能不跟他去。我进京之后,让他派人给你送消息,你只管照常过日子,等着就是了。”

    这么淡然安排着,却也并没多啰嗦什么,容谦只是极沉稳地扶了封长清的手,说:“你带了车马?”

    那人点点头,青姑目送着两人走出这农家院落,板门一声吱呀,她终究鼓足了勇气,望着马车载着她命里那个不凡之人渐行渐远,四周邻人窥探的目光随着扎扎的车辙声在她身上逡巡,青姑忽然想哭。

    今天的夜分外晴朗,天高云淡,秋气爽朗。

    夜空之中,群星辉耀,北斗的七星灼灼闪烁着,却无一颗的光辉能胜过高悬天极的星宿北辰。这些星子,想必便是皇宫里钦天监夜夜仰望,以做偌大一个国家的运数所依吧。

    她一直是畏惧去猜测容大哥的来历的,在她有限的智识里,或许觉得那人像受世上所有说书先生青睐的人物,是智谋胜天的定**师,是胸怀四海的阔达隐士——是,只要微微一笑,就能改变命运的风liu人物。

    就像这样的人,往往真心所向的并非金帛天下罢,如同那人跛着脚,每日冒着日头,穿过郊野小道,提着一篮的饭食,悠悠然来到她身边,闲言,笑谈。

    小容给封长清扶进车里坐了,第一句话并没问燕凛。他只是说,青姑这事,知会县令一声吧,我这骤然离开,别给她招惹村里人的什么闲话。

    封长清点了点头,他是极聪明的,虽不解小容的心思,但是那人既然有意照顾那个看上去平实木讷的乡下女孩儿,他便尽力把这事办的周全。

    然后他开口对小容说:“谢容相。”

    小容笑了笑,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封长清谢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明白问道:“陛下处,有何变故么?”

    “容相明鉴,呆会儿车走到大路口,我就得和您分开了。皇上京郊游猎时受了风寒,病倒了,现在御驾在鸣鹿苑……”

    说到这里,封长清咽住了片刻,他本是极沉着冷定的男子,一路上也为如何对容谦说明这事打了几次的腹稿,而如今仍是艰涩难以出口。

    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随军的几名御医会诊了两次,觉得是痘疹。”

    他这么说着,语气仍然沉稳,而目光已不自觉的偏向一旁。

    这句简单的话,落在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的容谦耳里,让他咽喉一凉,心头一沉。

    这几世经他手的噩耗,不知多少。瘟疫、饥荒、兵败、叛乱……再奇惨悲凉的天灾**,他听过的、想过的、处理过的,都是说也说不完。

    他是宰辅,是荷国重镇,上到幼帝,下到群臣,再到国家生民,那一份份的或者凄惶无措或者忧心焦灼,还都指着他给疏导、给安抚平定、给指一条回天之道呢。

    那时后他总是能令人依靠的,他还能够笑着给人解释,你们有没有听过昔日丙吉的事迹?忧牛喘,而不问横道死人嘛,这道理一样的,是宰相的职责,宰相的职责啊。

    于是小容点了点头,他是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医生,使不上多少力气的,他只是知道古人讲痘疹是天花,在这个时代,大抵只要染上,就得生死由天了。

    ……由天,不由己不由人的。

    封长清斟酌过多次,要怎么和容谦说这话。燕凛还年轻,皇帝无子嗣又无弟兄,他请出容谦来,第一就是指望他扶国的,燕国皇帝子嗣历来都不旺,因此帝位的纷争也没秦那般的惨烈不忍卒睹,然而这是一国之重,宫掖之变……不能不防。

    他在容谦水一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心里的激荡来。他明白,这位前宰相对于权谋术数这些“阴策”都是不热衷的,其实也从未见他说过任何评论宫廷勾斗的言论,而且……容谦对皇帝的感情,他不敢蠹测。

    只是,要是燕凛危殆,要容谦去给他的身后事做算计安排,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然而那人只是淡淡地说:“嗯,陛下要你回京。”

    封长清说不出话,点了点头,片刻才说:“皇帝的密旨,要史世子和我进京,世子去秘宣几位军机大臣。我随同九门提督罗彦大人……拱卫京畿。”

    小容略沉吟了片刻,才答道:“皇上的心思,确实缜密稳妥多了,罗彦是可信之人……近京驻防的青林军,调兵的虎符在谁手里呢?”

    “世子拿着呢。”

    他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黑夜里秋风掠过林梢的呼啸格外清晰,大路上单调的马蹄哒哒声中,一丝丝的灰云掠过了月亮。

    京郊的鸣鹿苑,皇帝寝居的内殿安静空旷。

    鹤嘴香炉里吐出的香烟缓慢地爬升、消散着,视之如同夜里放慢了脚步的时间。

    一层层遮蔽了殿中人的身影的鹅黄帐幔,因轻轻开启的门户中拂入的微风而缭乱动荡着。

    “靖园?是你回来了吧?”

    青年天子的声音,略低略轻,稍显沙哑,然而镇定逾恒。

    “……陛下。”

    史靖园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沉郁味道,他和燕凛倚重的几位老臣不同,是玩伴一般陪着皇帝长大的,感情好,加上年纪又轻,这时便难把持住自己颓唐悲伤的心绪。然而他还是极力控制着,低声说道:“按照陛下的意思,包括首辅沈太师,各位阁老都招来了。要几位大人进来听训么?”

    燕凛轻轻哼了一声。

    “……来了就好,朕是要他们在身边。”

    他的话里,倒听不出一丝忧郁,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傲慢。从他十岁出头的时候起,燕凛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越是逆境之中,越是困顿之时,反而越是强硬、倔强、不肯服输。哪怕是十五岁时那场刑场惊变,他也是靠着这股勇悍镇定的劲头,令容谦刮目。

    皇帝淡淡地说:“靖园,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别说眼下太医还没确诊,就是真得了痘疹,还有十多天的日子活呢。朕离京的时候是太师主事的,听说前天南疆来了军情邸报,你给朕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的。”史靖园微微皱着眉,“那份文书我也看过了……咱们和秦国接壤的南塘、育平,都是边民杂居,前些日子开市贸易,不知怎么的有了民变,驻边的岳中霖将军来不及请旨,直接出兵平了变乱,现在他带着人马进驻南塘城,还暂时接管了这两地的政务……他这回是上表请罪的。”

    “请罪?他知道请罪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么。”燕凛一阵笑,人在病中,忽地急促地呛咳起来,他因病势沉重卧床已四天了,先是通身高热,脉浮而细,继而就出细小的疹子,这会儿因和史靖园说话,已把身边服侍的下人都遣了出去,史靖园喊了半声陛下,燕凛登时喝了他一声。

    “别过来!”

    他语气严厉,然而体弱气虚,嗓子便发尖发细,燕凛听着自己的声音着实难听,便皱了皱眉头,笑着说道:“靖园,别怪我见外……你也别站着了,自己从那边搬个凳子,坐下和朕说话吧。”

    史靖园鼻子一酸,背过身借着拉凳子的机会,暗地里抹了抹脸。

    燕凛隔着床上的金缕帘和他笑着,“中霖还是容相在时提拔起来的,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他这小子的帅府本该离南塘六七百里的……待会儿你替朕拟旨,问问那边的民变有没有他在里头使坏。”

    史靖园纵然在伤心中,听了这话也不免莞尔,他定了定神,正色说道:“皇上明察,咱们和秦国虽然交好,但是南塘和育平是秦军北上的战略要冲,秦国朝廷没和三皇子反目的时候,这两个地方在秦人手里,边关岳将军连觉都睡不好的。”

    燕凛支起了半身,他烧得厉害,全身滚烫,口干舌燥,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热茶喝了半口,极冷静地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按道理秦国是乐昌的娘家,不过朕不会就为这个委屈咱们自己。不过你也别太替岳中霖说话,他是出名的铁公鸡,对外头狠,就是跟自己人都得争一争的。呆会你们起草道诏书,就按朕的意思,说如此鲁莽,绝不可再。”

    他说了这几句,稍微歇了歇。史靖园闻言又是一阵心酸,他怎么会不明白燕凛的心思,就算岳中霖使出的策略高明,然而皇帝害怕自己时日无多,国内又要局势不稳,便再经不得和秦国的关系动荡了。

    “……这几日大小的政务,就交内阁议定吧,现在太师他们在哪里呢?”

    “在西偏殿候着,有下人在一边端茶递水,不会委屈几位阁老。”

    “那就好……靖园。”

    燕凛笑了笑,“朕也累了……”

    他侧着头听了一阵,“那边好安静啊,看样子那些老臣是给朕吓着了。”

    史靖园双手扶膝垂头,不知该如何应答。

    燕凛回过头,在这烛火昏黄的大殿里,透过榻上帘栊,极为专注地看着这个自小到大唯一朋友的脸容,以颇轻柔的语气说道:“靖园,这些年朕也委屈你了。”

    容颜端整的青年吓了一跳,猛然抬头,顿了顿,哑声说道:“陛下何处此言?靖园的才干平平,这些年蒙受陛下殊恩,本就是超出应得……”

    燕凛的语气极平稳,隐隐含着一份少见的感情:“你错了……靖园,这三年我时常想起,当初叛军攻入刑场,箭矢如雨,血花四溅,你一直都护在朕身前。非只如此,从小到大,凡事你都为朕着想,一直到今日,朕该感激你。”

    “那是臣份所当为。”

    “不,不是你份所当为,朕想过很多次,当年若非容相以一人之力扭转局势,救下咱们的性命,如果你真得死于乱军之手,朕就是跟你一起丧命九泉,也不能向北靖王交代。”

    史靖园听了这话,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迷惘,他对于燕凛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不甚明白,只听见皇帝慢慢地发出一声轻笑,柔和地对他说:“朕今天和你说这话,可能有些不当,但是都是朕的心意——你也先出去歇歇吧,明早朕召你和众位阁老,商议传位的事。”

    史靖园喉头几乎要哽住了,他哑声答应了一句,扭身就向殿外疾走,生怕自己忍不了那两汪眼泪。谁知,他一手扭开大殿门的横栓,一脚跨出去,在苍凉的月光底下,就见着了一个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人。

    殿内昏沉着想要浅睡片刻的燕凛,满脑子都是嗣君、传位等等的繁杂思虑,他想着自己的三皇叔家教一向温柔敦厚,他儿子今年才带着吏部的人下去整顿各省的亏空,成效颇为明显……皇姑嫁了镇远候生的长子拿过科举一甲第三名……

    忽然听见外头史靖园的一声失态惊呼,他登时全身一颤,伸手就按了床边的剑,勉强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靖园,外面是何事喧哗?”

    颇为持久的一阵沉默。

    然后是一命老臣在外头,语声激动地道:“陛下,封统领找了左相容谦,前来见驾。”

    论理容谦早就不是宰相了,现在的身份也只是布衣,不过自他走后,燕国的相位从此空悬,这些内阁老臣这会儿自然而然地奉他为相,毫不迟疑。

    燕凛并没像史靖园一般失声惊叫,他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头还是昏沉的,腰肢酸软,几乎难以支撑身体。燕凛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茶杯,一不小心就将它扫落在地。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烧昏了,不然他踏破铁鞋寻遍四海的人,怎么就这么送到自己跟前?

    但是他嘴里的话仍旧是极得体极平静的,“容相来了?还等什么,请进来吧。”

    这么说的时候,他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扇透着微波月光的门,只是因身体的高热,满眼疼痛昏沉。眼里是个瘦削的人影,衣袍飘飘地,跛着脚,慢慢走进来。

    那一刻他几乎想发怒了,就算是外头的老臣们,难道就没一个有眼色扶容相一把么?

    小容慢慢地走进来,拂衣,坐在适才史靖园搬来的凳子上。

    燕凛几乎是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倘若那人就此走来,他……拦是不拦?

    可恨此刻相见,自己这进退维谷的难看模样,尽数落在那人眼中。

    可是,可是总归已然三年未见了,他以右边手肘支撑着身体,目光深深深深地流连于那人的容颜之上……看不清,那一刻就仿佛有云翳障目,拦在他和那人之间。

    燕凛觉得自己今晚总在笑,他定了定神,说道:“容相……想不到封长清竟有本事,把您找来。”

    他说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和史靖园的对话,那人是否已然在窗外听了很久呢。

    这样想着,他挺了挺胸膛,维持着一贯的冷定模样。

    “有容相在,凛也不急了……朕想明日就启程回宫,后嗣这事一时也定不下来,要是太医确诊了,朕就召三服内的皇亲一概入宫候安,禁军是长清调派的,料他们也没那个手段能闹出事来。”

    他就这么侃侃而谈着,那人只是不说话,忽然轻轻地站了起来。

    燕凛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来。

    “容相……”

    他想照着吩咐史靖园的样子,告诉容谦他这病不好,两人还是该远远地坐着说话罢了,可是看着那人拖着跛脚走过来的样子,他的喉头只是一阵一阵的痉挛。

    “小子……”

    容谦今晚的第一句话,是他那种说话的方式、声音、神情和态度,又是沉厚又是淡然。

    随着这一句,帘子给那人的手撩开了,而燕凛从来没有觉得烛火的光芒也能如此刺眼。

    无处躲藏,霎时间浑身一凉,万种滋味袭上,无从说。

    那人看着他,眸光温良如水,眉眼间似是暮色低沉。

    燕凛听着被他呼为容相的男子低声说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都说边关如雪的月光底下,一只芦管小曲就勾得下百千铁骨男儿的热泪。

    容谦的声音也如疆场的乡曲一样拂过他的耳畔,燕凛连脸上挂下的泪珠都没有举手去擦。

    头疼得厉害……他并不感到什么羞赧的,燕凛看了看容谦果然空空荡荡的一只衣袖。

    “……太傅。”

    一个称呼,时光却并不会随之倒流会三年前。

    “朕大了,果然想做个暴君——朕简直想三朝前写燕史的容良老先生都跟着太傅拉出来鞭打好多遍——朕说的话太傅就不能听一回……”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燕凛忽然记得是因为自己的颤抖,他并没叫容谦不要过来,不要接近他的卧榻,不要冒传上这病的危险。

    十八岁的皇帝有了宽厚的肩膀,笔挺的肩背,以及合乎一国之主的容貌——英俊沉稳。

    这时候病态的红色正如霞光一样,在燕凛的两颊熊熊燃烧着,他滚进那人怀里,哭着喊。

    太傅——朕是没父母的,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朕……

    好没由头的话,好没道理的指责,可是那个万事通透的仙人宰相竟然第一次没有把正了他的脸,给他讲那一套一套的道理,只是一把搂了他。

    小子……太傅疼你。

    容谦抱着他养大的孩子,燕凛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燕凛滚烫的两腮贴着容谦的脖子,痘疹还没蔓延地太厉害,只是在裸露的皮肤上一片一片细碎的红点。

    燕凛在他怀里抽泣。

    反正朕也让太医种了痘……要是能成,那就不是这病,要是不成……太傅都不怕死,我干嘛要怕死!

    这一夜天上的北辰星分外明亮。

    小容抱着似要哭似要闹不知道脑袋里想着什么的孩子……已经不能叫孩子了,是个从少年过渡的青年。

    燕凛镇定下来,赶紧把他推到一边去,小容毕竟一句道理也没讲……那时候他忽然不喜欢条分里析,不喜欢利弊对错,也不喜欢那一套一套的道理了。

    大概是他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他教不出一代人君……千古帝王,不是人教者。

    他只想说,小子,现在太傅疼你……别的话,放着,放着吧。

    ===========================================

    燕凛凡事都不喜欢瞒下,特别是他的病。他想着与其让底下人猜东猜西人心惶惶,还不如三句话说明白,大家节哀就够了。

    这一天他在门里哭,史靖园在门外哭,第二天他果然坐马车回了京城,召三服以内的皇亲进宫候安,北靖王看着这事不对劲,也进宫来,陪着一干各有心思的金枝玉叶坐殿。

    “野ju花、荆芥、土茯苓、蒲公英、牛蒡子、大青叶、桑叶、赤芍、车前草……”

    御药房里的老太医絮絮叨叨着,开了张方子,额上汗珠微渗,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伸袖子一擦,满脸爽朗微笑。

    给皇帝喝的药,照旧是要有人尝,屋子里容谦端起碗,马马虎虎地准备喝,他知道药里头有甘草,可是那味道恐怕一点都好不到哪里去,燕凛从帐子里伸过一只手,把碗抢了,大口喝完。

    他说:“容相,朕悔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给岳中霖下那道旨呢。”

    小容靠在椅背上,这一天照旧秋高气爽,阳光温暖。

    史靖园慌慌张张地往外跑,燕凛让他去印邸报安抚民心,他路过皇亲们呆的悦容殿,里头北靖王正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他看不见,大半听者还都是大松一口暗气的满腹轻松。

    小容沉吟了很久,迟疑着说:“皇上,臣现在怕是不宜做官……”

    燕凛在病床上拿着一份奏折看。

    “……是是,容相,都是朕不好,虽说是太医院误诊,朕这么大人还出水痘惊着容相了。朕可以封您个布衣丞相,学那些千古的佳话。”

    小容正眼看着燕凛,满身深浅的疤,年纪大了……他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下去,本来好好的相貌,可别就这么添上污点。

    那边厢又有太监进来递了两盅石鸡汤,说是皇后炖了孝敬容相和皇上的。燕凛抬头笑了笑,眉眼冷峻刚健。

    然后他看着小容,眉头微结。

    “容相……”

    他这么说着。

    “容相是个心善的人。”皇帝这么定论,“当年你走,是朕犯下的错,朕没胆问你要理由。”

    “朕更不想拘束了您,这么说吧,天大地大,从今往后,不管您还要往哪里走……”

    燕凛还是看着小容,忽地扬了扬眉。

    “朕总还是记得,容相说过,您是疼朕的。”

    他这么仰在榻上,微微闭了眼,半晌,慢慢睁开,微笑。

    孩子的眼神如冰,青年的目光似火。

    小容想,毕竟长大了,心还倔,嘴却甜。

    这一年的秋天,自燕国的天空仰望北辰,分外灿亮。

    钦天监说,吉兆,北辰喻君上,我大燕国国运将兴。

    幸哉,北辰。

    end(未完待续)

青荫长依旧 by 玫瑰瓣瓣

    这素送给亲亲lg盒子的生日礼物~~lg生日快乐!

    警告:发泄文,为虐小豹子而存在,超级bt精神分裂女主,雷者慎入。

    *********************************

    (一)

    推开相府的门,燕凛哑然看着手掌上附着的一层尘埃,不敢相信才不到一年,这府邸就可破败至此。

    花园里草木扶苏,原本容谦就不是很注重花草的人,如今整个花园看起来更是杂草丛生,估计就是钻个人进去也发现不到。回廊里铺着枯叶,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破裂声,池塘的水也泛起浓绿色,不知多久没有流动过了,唯有中间的荷花倒是长得茂盛,支支菱箭冲天,颗颗含苞待放。

    凭着幼时的记忆穿过洞门,路过水榭,直直来到书房门前。微闭的房门一看就知道没有上锁,伸手一推,应声而开,恍惚间,似看到那人坐在书桌旁抬头对他微笑:“皇上,您又来了。”

    急刹住脱口而出的呼唤,低眉叹息,抬脚跨入。

    熟悉的摆设丝毫未变,就连案台上放着的纸镇墨砚,都与他记忆中的位置一样。

    抚过这些异常熟悉的用具,燕凛不禁感怀旧日美好,一去不回。

    笔墨就在手边,伸手便可取用,净瓶里盛着清水,倒出来磨了点墨,蘸起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容”字,忽然觉得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房间里的所有器具一切如新,完全没有别处的破败感。书架、桌子、椅子、甚至文房四宝,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随时备人使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闲置了一年半载。

    莫非……这里常有人来?那……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燕凛为某种可能性震了一下,如果……真是他,那、那该怎么办?在这里等么?能……等得到么?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

    惊慌中抬眼望去,门边是个绿衣少女,也同样惊慌抬头看他,手中木盆“嘭”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那少女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进来,跪下:“奴婢容荫,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认识朕?”燕凛颇觉以外。

    “是……奴婢曾见过陛下。”

    声音微微发抖,是平民得见天颜的正常反应。

    “你是容相府上的人?”

    “奴婢……曾是相爷的粗使丫鬟。”

    仔细回想一下,记忆中容相身边的确有这么个端茶倒水的丫头,可容相不是已经把所有下人都赶出去了吗……

    “何故在此?”

    “回陛下,奴婢感念相爷恩德,日日不敢或忘……相爷获罪,奴婢生不能相助,死亦不能相随,只能在此稍微整理旧物,望相爷有朝一日归来……”说着竟哽咽起来。

    燕凛想起容谦在狱中竟没有一个家人设法前去探望,不由冷哼一声:“你倒是忠心。可他获罪下狱时你又在哪里?”

    许久没有回答,似乎只能看到那少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羞愧。

    燕凛觉得厌烦,正想赶她出去,却听见那少女细细的哭声:“奴婢……相爷自知大难临头,要赶奴婢出去,奴婢不愿,相爷就……将奴婢扔了出去,摔断了筋骨,卧床不起,是以前的姐妹告知奴婢相爷……的消息……”

    燕凛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丫头……他摔断你筋骨,你不怨恨他吗?”

    那少女哭道:“相爷是唯恐奴婢受牵连才赶奴婢出去,故意摔断奴婢筋骨也是怕奴婢会做下傻事……奴婢又怎会怨恨?奴婢只恨……不能替他受苦,只能守着这个宅邸,盼有一日,相爷能回来看看……”

    燕凛愕然,容相身边一个小丫头居然都能明白他的苦心,为何自己多少年来却没能看透?这仅仅是“愚钝”二字可以解释的吗?

    忽然觉得痛不可当,木然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朕在这里呆一会儿,不必伺候了。”

    “是。”

    少女擦擦眼泪,仔细收拾了刚落在地上的物什,掩门出去了。

    低头望着白纸上那个“容”字发呆的燕凛,并没有注意到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和那目光中一闪即逝的……怨恨。

    —————————————————————————————————————

    自那以后,燕凛得空都会私服过相府看看,呆的时间虽不长,有时就一刻钟而已,却必定会去。这好像成了一个习惯,觉得不时常过去走走就会少点什么,短的相隔几日,长则月余。虽然他明知就算去也找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却还是止不住想见的心思;明知是奢望,还是忍不住期待,尽管每次都知道会落空。

    一开始他并不想有人打扰,一个人安静呆会儿就好,可偶尔遇到容荫,总免不了见礼,一来二去,对她也渐渐熟悉起来,便问起为何只打扫书房,不理会其他地方。

    容荫说,相爷在这府里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房和暖阁,平日府里没有来客时,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除了思考政事,就是看书。这里有他最爱的各种藏书,天文地理,博学杂谈,古今纵横,应有尽有,若是回来看到这一屋子典籍蒙尘,必不会开心,所以日日打扫,至于其他地方,倒没有那么多的余力了。

    燕凛一愣,才省悟过来她说没有余力是什么意思,不禁问道:“这府里再没有其他人了么?”

    “是,这府上如今也就只有奴婢一人而已。其他人……相爷都做好了安排,许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那你一个人……如何度日?”不知不觉间,已带上了熟稔的语气。

    容荫低头道:“奴婢每日替人洗晒些衣物,做些女红,也够日常用度了。”

    燕凛脸上一红,才发现自己竟疏忽至此,随手拿出一块玉牌递给她:“那些粗活就不要再做了,你拿这个去内府支取些钱粮……”

    容荫见了忙跪下推辞道:“奴婢万万不敢受此恩赏,请皇上收回。”

    没料到她会拒绝,燕凛非常诧异:“你度日辛苦,为何不肯接受?即便是为这府上打理,也总该给工钱吧。容相既然不在,朕替他付你有何不可?”

    容荫也不抬头,仍跪在地上说:“奴婢受相爷大恩,才得此一安身之所,若不是相爷,奴婢早就饿死街边或卖身娼馆。奴婢一世为奴为婢也报不得此恩,怎敢讨要工钱?”

    燕凛皱眉,道:“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以往容相还在,这府上总不会少你一口饭吃,如今这里就只你一人,难道还有人会想到你?”

    容荫不说话,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燕凛倒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固执不接受好意的人,忍不住冷下声音:“你这是抗旨?”

    伏在地上的身躯似是抖了一下,忽听得她道:“奴婢本就是罪臣府中之人,皇上让奴婢白白度过这些时日已是恩典,如今要责罚也是理所当然。”

    燕凛一听忍不住大声道:“什么罪臣!容相明明……”语声嘎然而止,原来自己从来没有下诏为容谦平反过。即使朝堂上无人不知法场一事,可当日境况险恶,之后他又对外宣称容谦需静养谢绝会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见过容谦了,如此,谁又敢再多说一句?所以,如今天下人仍当那个容谦是个欺君罔上的权臣罪人,这相府虽然未被查封,但也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存在吧。

    心里一阵刺痛,于是放缓了语气:“你是在怨朕没为他平反?朕回去即刻拟旨,你可以接受了吧?”

    容荫仍不抬头,只道:“奴婢虽未饱读诗书,可相爷教诲时刻不敢或忘。相爷曾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他有此一天,定是皇上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应瞑目。”

    燕凛一震,这“瞑目”二字砸的他头晕眼花,从不敢去想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地从一个小小婢女口中说出,只觉喉中一阵苦涩,愣愣退后两步,道:“若是……朕做错了呢?若朕说……收回成命呢?”

    容荫坚定地答道:“相爷曾说,君无戏言。”

    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容荫,燕凛忽然觉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好半天才道:“你下去吧。”

    容相啊容相,你是要朕永远也不去寻你的,是么?

    只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举目四顾,这书房处处留着那人的痕迹。他知道容谦平时虽然严谨中正,其实私底下却是极放得开又怕麻烦的性子,常用的东西就爱摆在手边,即使稍微杂乱一点也无所谓,常爱翻的书籍也是放在最显眼最容易取出的地方。小时候曾经问过他,他说规矩整齐虽然必要,可也不需太过,不然沦为形式妨碍了正事倒是本末倒置了。

    这话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可是却挑不出一点错处。所以,瞧见那书架上斜斜伸出来一半的书本,还有东倒西歪的画轴,燕凛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也难为容荫了,居然每日打扫后都还细心地将这些东西放回原状,她真的是等着容相随时回来的吧。

    知道有这么个人怀着跟自己一样的心思,甚至更甚于己,燕凛就觉得,心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稍微填入了些东西,不再像初时那么恍然了。

    不知不觉将那些书一本本排好,画轴也放到瓷瓶里去,眼神随着手从架子上挨个滑过,最后停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子上。

    盒子看起来很平常,也就是普通用来收拾卷宗散纸的盒子而已,只是这个盒子放在架子第三层,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却用柔软细致的素色锦缎包好,一丝不苟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它竟与旁边那一堆横七竖八的东西放在一起。

    好奇地取下放到案台上拆开,里面是一叠叠整理得平整精致的卷子,纸张微黄,却保护得很好,不知是不是容相又从哪里收集到的前人古籍。忍不住翻开,稚嫩的笔迹映入眼帘,空气仿佛突然间凝固,连时间也停止了。

    那卷头上写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那是自己的字迹,似乎是幼时抄录的第一篇文章。

    ……那天是他有记忆以来获得最多赞赏的一天,那人甚至高兴地忘了他平日总是叨念的君臣礼仪,将他抱起来亲了亲脸颊,还不停地说“我家皇上果然是最聪明伶俐有天分的”,那语气中的骄傲欣喜到今天他都还记得。

    啪嗒一声,一点湿意在纸上晕开,燕凛才发现原来自己流泪了。

    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继续往后翻。从第一篇抄录到后来的政论,每一篇每一章,竟无一遗漏。这些都是他以前的窗课,燕凛曾经以为这些东西都在其他几位太傅那里,写完了与太傅讨论过后即扔掉的东西,想不到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仔细看去,上面除了自己的字迹之外,在空白的地方还有细小的蝇头小楷,一一读来,不由哽住,那些……都是容相的批注。

    “上位者,当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然则……”

    “民为水,君为舟……”

    “为君者不避阴谋诡道,亦不可赖用……”

    “君子之器乃……”

    这些他都与太傅们讨论过,原来,那人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继续教导他。

    每一篇的末尾,还有他从没见过的内容,似是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字迹工整,笔划流畅,是下过苦功夫的。”

    “虽是初次写作,见解倒也独到,与众不同,我家小皇帝果然聪明啊!”

    ……

    “当年明明笑得像可爱的娃娃,现在却绷着个脸,别扭的小孩。”

    “比起现在这冷冰冰的样子,还是小时候细声细气让人一听就心软的呼唤更叫人怀念啊。”

    “呵,正一肚子怨气!”

    “居然指桑骂槐,太过分了吧!”

    “现在倒是沉得住气了,看来教育得法。”

    ……

    “快要忍不下去了?不过还是操之过急了点。算了,虽还稍嫌不足,不过今后应该没问题了。由他去吧,往后也没我什么事了”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若前面燕凛还可以平心静气地慢慢读下来,看到这里却再也静不下来,原本抚着纸页的手慢慢撺握成拳,连同最后一页纸一同紧紧握在手里,像是要把它揉烂了化入掌心一般。

    想大吼,想哭,想把周围的东西都摔碎……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能任由无声的嘶吼慢慢消弭于胸腹间。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是容荫。

    燕凛深呼吸几下,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直到确定声音不会再发颤,才开口道:“进来。”

    容荫推门而入,放下手中的盆子行了个礼:“皇上,时候不早了,请容奴婢洒扫。”

    看看天色,已近酉时,燕凛嗯了一声,站起来:“朕回去了。”

    “恭送皇上。”

    待燕凛出去,容荫才起身慢慢开始打扫。一抬眼看见桌案上摊开的那个盒子,忽然凝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半天没有动作,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她居然在发抖,扣着巾帕的手指捏得死紧,泛起一片灰白。

    **********************

    (二)

    逃似地冲出相府回到宫里的燕凛,心思一片繁乱,挥退周围宫女内宦,呆呆坐在龙榻上,也不知该想什么,明明命令自己静下来,却反而越来越抓不住思绪。

    虽然早就知道那人的用心,也恨过怨过伤心过,可那些都过去了。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坚持下去,直到有天再见到他,或者,再不相见……想不到区区几页薄笺轻易地就打破他的伪装,将平时深藏于心的感情全部召出,也将心头原本的空洞砸的更大。

    那些,明明就是那人偶尔心情的记录。不知要有多重的感情,才能让他一向内敛的心思在这纸上留下只字片语。

    今天才真正了解到,原来他的心始终如一,即使在反目时,他也从不曾真像表现出的那样轻视和无情,那笔尖流泻出的分明还是宠爱担心和欣慰。不知最后,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出“往后也没我什么事了”这样的话来……

    这是燕凛多少年来再一次亲身体会到他的关爱和温暖,真是太过让人怀念的感觉,怀念得让人心伤。

    这也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自己有多冷酷无情,以前的孺慕、敬仰、喜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汲汲于权势,虽然最初只是为了让他能回头看看自己,可是到了最后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初衷,只知道不能输而已。

    所以,可以下的了决心政变;所以,可以狠心下的了杀手;所以,可以下令执行那样的酷刑……

    苦笑,尝试着想象一下被最关爱的人凌迟的滋味,即使做了再多准备,也同样会让人痛得彻骨。

    身上的痛和心里的痛,究竟哪样会更深?所以,是不是你终于也有了怨恨,所以不想再见我?是不是你终于也庆幸,可以摆脱我这个烦人的小孩、忘恩负义的学生?

    只是,你的这个不肖学生却不能再放手,也不愿再错过,哪怕只有微小的希望,也希望这次你真的能再回头。

    忽然省起刚才惶惶然间竟忘记将那盒卷宗带回,现在想再看一眼也没有凭依,不如明天去拿吧,打定了主意,便放松精神唤人进来更衣。

    —————————————————————————————————————

    可惜第二天,燕凛终究没去成,待他再次踏足相府时,已经又过了十多天。

    书房还是老样子,容荫在他走后悉心地将盒子收好,一切又恢复原状。

    照旧取了木盒打开,与上次不同,盒子四角放了些干草花瓣之类的东西,看起来与平常防腐防潮用的无异。

    不以为意,仍摊开纸卷,一页页地翻阅,一阵香味随着翻动的纸页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一直翻到最后一张,被揉皱的纸面似乎被重物重新压平过,除了一些折痕,看不到一丝卷曲,不禁感叹容荫的有心。

    盒子中的香味不曾断绝,一直缠缠mian绵萦绕在鼻端,燕凛觉得有点累了。抬头看看天色,暗忖打个小盹应该没问题吧,晚点容荫会进来打扫,她应该会叫自己起来的。于是便安心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容荫推门进来,见燕凛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愣了一下,倒也不觉得大惊小怪,放下东西走过去推他:“皇上,皇上?”

    燕凛不为所动,仍然睡得人事不知。

    看到散在桌案上的纸卷,鼻间还有隐隐余香,容荫手抖了一下,叹息一声,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相爷,对不起……如今我是不能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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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慢慢恢复,燕凛立时发现不对,自己平躺在硬邦邦的地上,手脚被缚住。

    挣了挣,绳子绑的很结实,不知那人是不是与他有仇,绳子几乎陷进手腕里,脚上也勒得生疼。猛然睁眼,这是在个空空的屋子,四壁没有窗,只有远处靠近门的地方有张桌子,点了盏油灯。

    再次尝试着挣脱,没有用。除了绳子绑的死紧之外,身上也几乎没什么力气,像是中了迷药的后遗症。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迷药……难道是那些香味儿?

    那么,劫匪只有可能是一个人了——容荫。

    很轻易的推理,得到这个结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这个结论让燕凛一阵黯然。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怀疑容荫,想不到却是她让他在最没防备的时候着了道。自从在相府遇到她已经好几个月,她一直安守本分,他也对她毫无戒心,若她有意为之,早已可得手,不知为何等到现在?看样子,也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不然怎么会让他安然醒来?只是,不知她真正的目的究竟如何?有没有受人指使?

    希望……她不是真的有意而为……

    外面很快会有人发现他失踪的吧,封长清史靖园他们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暂时静观其变吧。

    这么想着,燕凛放松全身,慢慢调整呼吸,希望能尽快恢复体力,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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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进来,燕凛抬眼一看,果然是她。

    容荫见他醒了,便把随身带来的包袱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走近,问道:“皇上,你醒了。”

    “果然是你。”

    容荫似笑非笑,全无当初见面时的惶恐和礼仪:“是我。皇上不问我想干什么?”

    燕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无论你想干什么,这都是死罪。”

    容荫居然笑开了:“呵,皇上这是……怕了么?”

    燕凛摇摇头,一脸凝重:“不,朕只觉得,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容相的一片苦心?”

    容荫呼吸一窒,勉强笑道:“我是对不起相爷,不过现在已不能回头了,皇上就陪我走完这一程吧。”

    燕凛看她的确不似恶毒心肠,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容荫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不由软了几分,答道:“皇上倒是悲天悯人。苦衷……皇上是永远也不会了解的吧。”

    说着上前扶起燕凛,让他靠坐在墙边,又转身拿那个包袱去了。

    燕凛在心中叹口气,看样子要说服她是不可能了,只希望她不要真的做出些出格的事,害人害己。

    转眼间容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小瓶子和一把小刀。

    燕凛心里咯噔一下,戒备起来,又尝试着挣了挣,还是没法挣脱。

    容荫放下东西微笑:“皇上不用挣了,那迷香的效用要三个时辰才能除尽,你是挣不脱的。现在,皇上想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燕凛确定她不会要自己的命,至少现在不会,但就是想不出她真正的目的,只得道:“无论你想干什么,朕问与不问有差别么?”

    容荫伸手摸摸他的脸,温柔道:“奴婢不想干什么,也不敢干什么……”

    这时候她倒又自称奴婢了,言辞间婉转柔细,倒像是脉脉情话,偏偏顷刻间变了颜色,露出哀戚的容颜:“只是想让皇上知道我家相爷的苦而已……”说到最后,竟语带哽咽。

    燕凛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只看着她滴下的眼泪,半天没有反应,连容荫把他的外衣划开都没发现。胸口一痛,忍不住哼了一声,才发现容荫在他身上划了条一尺来长的口子,伤口不是很深,血浸出来染红了衣料,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是这样……

    原来刀割到身上会这么疼……

    才……一刀而已……

    苦笑,从小就养尊处优,在那人的细心呵护下,不曾受过什么苦,即使那人临走时揍了他一顿,也没见血,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只不过刀子划了浅浅一个口子竟是这般疼……

    容荫划了一刀就停下,看到他略微泛白的脸色,柔声问道:“皇上,疼不疼?”

    燕凛咬牙冷冷看她一眼,答道:“不疼。”

    “不疼?那就好。”容荫说着又划下一刀。

    这次她像是狠了心,刀口又长又深,甚至可见略微外翻的皮肉。燕凛虽然咬牙忍着,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容荫听见笑颜如花:“皇上,真的不疼吗?疼得话就说,奴婢下次轻一点。”

    知她不过随口说说,燕凛也不理她。容荫觉得无趣,也不再逼他开口,只专心动她的刀子。

    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燕凛疼得冷汗直冒,可他就是死咬着牙不再吭一声。

    容荫割了十多下,眼看着血将燕凛白色的里衣浸透了一大片,便放下刀,道:“皇上,其实很疼的吧?奴婢都心疼了呢,你看这血将衣服都浸湿了,不方便奴婢打理伤口,不如脱下来吧。”

    说着便去解他的襟口,那动作看起来说有多小心就有多小心,像深怕把他弄疼似的。可是浸了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扯开时总会连带扯着伤口,再加上容荫为了方便给他宽衣,将他扶起来翻来倒去,弄得伤口更是撕开了不少,疼得燕凛暗地里呲牙咧嘴。

    好不容易把衣服退到手臂上,容荫取来剪子,从袖口把衣服剪开,才总算脱了下来。一边剪还一边说:“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回头奴婢另给皇上找一件。”

    燕凛此时疼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瞪着她。

    容荫见着他的眼神,捂嘴笑道:“皇上不要生气,奴婢这就给您上药。”

    倒真的取来干净的白布和水清洗伤口,然后将小瓶里的药粉倒出来一点一点敷在伤口上。

    那药粉也不知什么做的,一沾到伤口就火烧火燎得疼,像是把那种痛苦又放大了两三倍,饶是燕凛再能忍也忍不住叫出来。

    容荫听他疼得出声,似是更加开心,上药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还解释道:“这药药性大了点,不过效果很好,保证以后不会留下伤痕。奴婢对皇上很好吧?忍着点哦,奴婢听说相爷在被凌迟的时候可是一声都没有喊过呢。”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一下戳到燕凛心里最深处,他忍不住气血翻涌咳嗽起来。

    容荫见状一副不解的表情:“皇上,怎么了?不要激动,不然奴婢怎么给您上药啊。”还伸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燕凛疼得差点昏过去,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哑着嗓子说:“你很开心?”

    容荫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一只手倏地抹去,她盯着燕凛瞧了一会儿,见他冷汗几乎浸湿了头发,伸手替他擦了擦,又倒杯水喂他喝了,才冷冷道:“是啊,很开心。能报复此生最恨的人,你说我开不开心?”

    燕凛无言以对。

    容荫也不再说话,扶他坐好,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道:“看来今天皇上还不觉得如何呢。的确,比起凌迟,我这又算得了什么?不如明天我们试试真正的凌迟吧。”

    燕凛还没完全反应过她的意思,视线就被关闭的房门阻隔,鼻尖又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看来她还真是谨慎,连离开都不忘记熏上迷香,只是这么浅薄的味道,剂量应该不足以让人入睡,只够继续保持浑身无力的状态而已。

    是要朕清醒的感觉疼痛吗?

    戳破那层纱之后,燕凛发现容荫的心思很好看破,她就只是个充满报复心的小丫头而已,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忍了这好几个月才下手。

    另外,不知道外面如何了,宫里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失踪了吧。从刚才容荫的言语中可以知道现在不会超过子时,最迟明天长青和靖园他们应该会有所行动。只希望他们能快一点,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的他可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里耽搁。

    至于“真正的凌迟”,他倒没有多想了,不过就是比今天更痛一点吧,反正容荫不会急着要他的命,只要能活着等到长青他们找到他就够了。

    燕凛闭上眼,想尽量忽略身上的痛楚,努力使自己睡过去,尽管他发现这似乎不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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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密室里不见天日,也不知现下是何时辰,燕凛疲累得只想睡过去,可大概是那药发挥作用,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一次次地将他从睡眠的门槛上拉回。他很想找些别的东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伤口就像要跟他作对似的不停叫嚣着“疼疼疼”,除了咬着牙挨过一阵甚于一阵的痛,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些别的。

    终于又听到门响,睁开眼,是容荫提了个食盒进来。

    只听她笑语宴宴:“皇上,奴婢准备了些吃食,比不得宫里,此时也只能将就了。”

    燕凛头天没吃晚饭,又被她折腾一阵,现在当然饿得眼冒金星,只是看她一副关心体贴的样子,实在不能确定她还想干什么,只狐疑的看着她。

    容荫也不在意,自顾自取出一碗粥加些小菜拌匀,虽然清淡,倒也清香扑鼻。舀了一勺试了试温度,送到燕凛嘴边,见他抿着嘴不开口,柔声劝道:“皇上,奴婢什么都没放,快趁热吃了吧,不然怎么有体力继续挨下去?”

    燕凛垂目思考了一会儿,张嘴含了,慢慢咽下去。

    容荫不再言语,一勺一勺地喂他。

    好容易把粥喝完了,燕凛恢复了点体力,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还没亮,皇上再歇会儿吧。”

    说着在燕凛疑惑的眼神中解开绳索。

    “你不怕朕逃掉?”

    容荫笑笑:“绳子绑太久对身体不好,奴婢也是为皇上着想。至于逃……皇上现在有力气逃么?”

    说罢,便提着食盒出去了。

    燕凛试着动了动手脚,知她所言不假,现在的他连动动手指头都十分困难,也不白费力气了,闭目仔细思索。

    刚刚的粥还有点烫,说明做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而且看样子她没有同伙,那么这里离相府也许并不远,肯定没有出京城,甚至……也许这就是在相府内,不然她一个小丫头哪有体力搬动他一个大男人?

    确认了这点,燕凛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封长清他们搜索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时间也可以节约许多,希望靖园能尽快注意到他在书房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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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亮了,这日燕凛一反常态没有早朝。近侍在发现他彻夜未归的时候就通知了几位近臣,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暂时宣布罢朝,然后暗中寻找。

    皇帝失踪可是一丁点儿也不能张扬的大事,封长清一早就用缉盗的借口封锁了城门,安无忌也将手下的人手都撒出去了,估计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史靖园料想燕凛不可能不声不响出宫什么线索也不留,便招来内侍询问。内侍说皇上昨天离开前留了口信,如果史大人来见,就请到书房去等。

    史靖园二话不说便到书房翻找,果然在自己常坐的位子边上找到燕凛的留信:

    “出门走走,酉时必归。若有急事,东街旧宅。”

    看着留言右下角画着的那个猫爪,史靖园无言抚额,这人,还当自己小孩子么,居然还用这么古早的署名方式。想起幼时的顽皮时光,摇头轻笑,猜他定是知道自己不会答应让他单独出宫,所以没有知会,可又怕万一有急事,才留下这个条子。

    原来他是去了相府……难怪不想让人跟着。

    只是,陛下啊,时至今日,你依然还是放不下吗?

    整一整面容,差人找封长清过来。

    封长清闻讯道:“我立刻派人去找。”

    眼看日头偏西,安无忌终于回来,大半天的搜索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不过属下已派人将那里暗中包围,若有任何人出入都逃不过属下的眼睛。另外,相府内有些地方有蹊跷,还不能确定与此事有关,暂时只能守株待兔。”

    封长清点点头,看向旁边一脸凝重的史靖园:“世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请先休息一阵,长青一有消息立刻通知。”

    史靖园知自己在这里干耗着也无助益,遂点头,再三叮嘱后往外臣休息处去了。

    封长清叫住安无忌:“我问你,西街的那位……还不知此事吧?”

    安无忌一愣,答道:“还不知道。”

    封长清沉默一阵,道:“暂时不要告诉他,若是过几天还没有消息……再说。”

    “是。”

    安无忌退出来,在心里哀叹,现在就算我想告诉那人也没办法啊,上个月他就到西山疗养去了,也不知是谁告诉他那里有口温泉,对他的旧伤有调养作用,所以那人也不顾大热天的,嘟嚷着什么“冬病夏治”就兴冲冲地跑去了。从这里到西山,路程最快也要三四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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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脸上有冰凉的感觉,燕凛自朦胧中清醒过来。

    容荫正替他擦脸:“皇上醒了?睡得可好?”

    燕凛很想反唇相讥说你试试看身上被划个十刀八刀会不会睡得好,忽然想起有人被划了百来刀也安然在狱中度过一夜,再加上盐水……真不知他那夜是怎么熬过去的。这么一想,身上的刀口竟隐隐更痛,四肢百骸也流过冰凉麻木的感觉。

    见他不说话,容荫不以为忤,照例服侍他吃完早膳就准备离开。

    “等等。你究竟想怎样?”燕凛竟破天荒地问了出来。

    容荫脚步一顿,回头,面上表情似悲似喜,看上去无比怪异,连声音都有点扭曲:“我不是说过么,只是想让皇上知道我家相爷的苦而已。”

    燕凛心里一凉,竟然有一丝疼痛,低声道:“朕……知道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容相。可是,朕已经命人四处找他,只要他能回来……”

    “回来?”容荫冷笑,“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燕凛一惊:“你什么意思?”

    容荫道:“相爷的下落,皇上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法场过后,相爷一直没有回来,如果不是已故……就是受限。既然皇上出现在这里,那么他就已经不在宫里了,他去了哪里,皇上不是应该最清楚么?何必又来这里惺惺作态?”

    知她误会了,燕凛立时辩解道:“没有,朕绝对没有害他!是他自己……离开了朕……朕正在四处找他!”

    “他那样的伤势,又是孑然一身,能到哪里去?这样的谎话也有人信?”

    “不……他是真的走了,他什么也不要,连朕也……”

    想起容谦临走时几决绝,燕凛忍不住显出几分落寞的表情。

    看着犹如被抛弃的小孩般的燕凛,容荫终于相信了几分,不过还是忍不住嘲讽道:“是么?看来他也不愿再留在这里了,也对,谁会愿意呆在一个会凌迟自己的人身边?”

    燕凛想起那人说过“留下来做什么,让你再继续这一场未完的凌迟?”忽然觉得容荫是对的,是啊,谁会肯留在一个会凌迟他的人身边,即使是从小护他为他的容相……

    只是,不想放手,不想放手啊……所以即使他不愿意,即使他会恨,也一定要找他回来,绝对要找他回来!

    “找他回来……回来又能如何?当他是个废人一样好吃好喝养着,体现你皇上的恩德?还是……再找个机会真正的杀了他?”容荫继续毫不客气地讥讽。

    “不!不是不是!”燕凛激动起来,几乎要不顾疼痛站起来,奈何浑身无力,只能倒在墙边道:“只要朕还在位,他就永远是燕国的宰相!只要他肯回来,朕会好好补偿他!只要他肯回来……”

    容荫眼里的恶毒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皇上以为,他真的会再回来吗?在被你那样对待之后……他就真的不会怨恨你么?或者……他还有机会能回来么?”

    燕凛慌忙打断她:“不……不可能的,他那时还随朕回宫,看上去并无大碍,虽然浑身是伤,可是表情却丝毫不见痛楚……”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竟嗫嚅不成言。

    “看来皇上还记得。那两日刑场上,他是否面容平静,笑得云淡风轻?”

    看着燕凛闪躲的目光,容荫觉得好笑:“皇上几乎是相爷一手带大,他的性情你会不知?他若下定了决心,岂会有半分动摇?他不说疼,就代表他真的不会疼了么?

    “相爷曾说,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不是你不再需要他,就是他无力再继续呆在你身边。对生死,他早有觉悟,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日居然会是这样的吧……”

    靠近燕凛苍白的面容,直视着他略显呆滞的眼睛,道:

    “皇上可知那两日,我又是怎么过的?”

    茫然地摇头。

    容荫笑了:“我不能起身,照顾的姐妹初时以为我会怨恨相爷,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相爷被凌迟的消息,还绘声绘色跟我细说刑场上的点点滴滴。我如五雷轰顶,真不敢相信如谪仙一般的相爷会受到如此对待……我嚎叫着要去看他,要去喊冤,还想随他一起去。可我不能下床,我只能冲着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喊叫,求他们带我去看他,求他们替我去喊冤,他们都不理会我。我试过无数种方法自杀,他们怕我做傻事,就用绳子绑着我,嘴里塞满布条,也不敢随意靠近我。我什么都做不了……于是,我疯了,我疯狂的恨,恨你,恨这天下,我发誓赔尽我一生,也要让你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直到,听说他救了你……他居然又救了你……呵呵,他被你凌迟,居然还会想着要救你……

    “所以,我放弃了。我决定把这种恨意深深的埋进心底,只安安心心守着这片宅子,等他有朝一日能回来。

    “我原本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可你不该来,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随意碰触相爷最珍惜的宝物……”

    “什么……宝物……?”

    燕凛茫茫然回问,眼神飘忽不定,像是没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容荫冷冷瞪他一眼,转身不再理会他,竟径自出门去了。

    燕凛望着她的背影,根本不知该想些什么。他从不知道,那瘦小的身体里竟然承载了如此强烈的感情,也不知道容相的宝贝究竟是什么,在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吗?

    不到半刻,容荫就回来了,手中多了件事物,是那个包着素色锦缎的木盒。

    燕凛沛然色变:“这……是……”

    容荫小心地打开锦缎,露出木盒深色的刻纹,那动作就像对待最珍贵易碎的玉器。

    “这就是相爷最心爱的宝物……呵呵,皇上见过的吧?”

    燕凛看她取出里面的手卷,抖动着双唇说不出一个字。

    容荫嘲笑地看着他:“皇上很吃惊?”

    “朕……不知道……”

    容荫闻言表情一敛,极凝重地打断他:“皇上不知道什么?”

    燕凛一时语塞,对着她冷若冰霜的容颜,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啊,不知道什么?

    是不知道他竟将这些悄悄收藏?还是不知道他竟有这样的留言?

    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关怀?还是不知道他良苦的用心?

    见他迟迟不答,容荫转开眼,轻抚着手卷,低叹道:“皇上又知道些什么……”

    燕凛顿时有如有百针刺心,只能苦笑着闭上眼睛。

    却听容荫继续道:“这是相爷最珍爱之物,每每他都亲自打理,从不许我动手。我曾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相爷却什么也不说,只用微笑的眼神看着它,嘱咐我打扫的时候小心不要弄坏。我问既然是如此贵重的东西,何不收藏到柜子里?相爷说这东西让他看到就觉得非常开怀,所以当然要放在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我从不知那里面是什么,直到那一夜……”

    说到这里,容荫露出个悲戚的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在她手上。

    “那是相爷生辰前夜……

    “这次生辰,相爷居然一反常态要大办,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也从那时起,几乎每天都撵人出府,大家人心惶惶。可相爷似乎是铁了心,就连在相府工作了二十几年的总管老余也被他挑出错处遣走。好在他们各自出路都还不错,所以即使伤心不舍,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我是怎么都不愿离开相府的,所以每天都过的提心吊胆,更是尽心侍候,生怕相爷一不如意就把我赶出去,也许正因如此,我居然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容荫一边说一边翻动纸页,逐个抚过上面的字迹,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

    “那天夜里,相爷把这盒子交给我,让我烧掉。我非常吃惊,急问为什么?相爷许久没有言语,只用手指摩挲着盒子表面,那眼神里的留恋不舍居然连我都能看出。我求相爷留下它,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相爷居然会有那样的表情。相爷却说,‘罢了,该断的始终都要断,烧了。’他说这话时,表情淡漠,可是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诚惶诚恐地拿走盒子犹豫要不要烧掉,打开才发现原来里面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一卷卷手扎。起初我以为那又是相爷收集的前人古卷,不经意发现他的批注,才知道那竟是皇上的御笔。原来,相爷说总该要断的,竟是与皇上的情谊。

    “我终究没有烧掉它……也许是因为不忍,也许是因为不舍,我只是偷偷把它藏起来了,我不希望相爷有一天后悔。可是,他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后悔了……”

    容荫停了下来,密室里一片寂静。燕凛像是失去了生气般毫无动静,无神的眼睛呆滞的凝视着某一点,整个人都像是对外界的刺激失去了反应。

    两人都一动不动,直到容荫忽然笑了一声:“我真是傻子!其实,这情谊早就已经断了,我又何苦替他留那么久……”

    一股纸张燃烧的味道飘来,越来越浓烈,燕凛慢慢回过神,看见窜起的火苗,惊恐地叫道:“你在做什么?!不……”

    看着在木盒中燃烧起来的纸堆,容荫终于露出满足的笑意:“其实,我早就该烧掉它了。可总是舍不得,舍不得……盼着他回来看到也许会开心。我错了,若还有情谊,他能回来,又怎会不回来?他不回来,不是情谊已断,就是已经……我又留着这些干什么?”

    燕凛挣扎着想扑过去,可实在爬不起来,只能滚倒在地,尖叫着:“你在做什么?!不!!不要烧!!!你快灭了它,灭了它啊!!”

    容荫看着在地上挪动的燕凛,平静地道:“皇上不要惊慌,奴婢只是处理了一些早就该处理的旧物而已。”

    说着上前把他重新扶起来坐好,又用绳子绑住。

    燕凛拼命挣扎,可在药性的作用下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记录着容谦点滴回忆的纸笺变成灰烬,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眶滑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烧掉……那是他留给朕的最后一点啊……为什么连这个……也不给朕……”

    容荫扳过燕凛的脸,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皇上,那根本就不是留给你的。早就该结束的回忆,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去碰触吗?”

    “不……不是的……”

    正视着容荫**裸透露出厌恶的眼神,燕凛很想反驳,可是头脑里什么也没有,只回荡着那人临走时的话语:“你我两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见吧。”喃喃自语的“不是”,是想否定自己造成的伤害,还是否定定永不相见?或者仅仅是想欺骗自己,还没有结束,那人对自己还有牵挂……

    容荫放开他,冷着脸退了出去,留下燕凛一个人看着火苗将残卷和木盒舔舐干净,只剩下一堆黑色的残骸。

    ***************************************

    (五)

    安无忌在城中四处搜索,并没有将焦点集中在皇亲权贵身上。一来燕凛是独子,没有皇叔外戚,多年来全靠容谦护持,要说有什么近亲篡位夺权是绝对没可能的;二来自从容谦消失后,他全心治国收服人心,一段时间一来,已经将权利牢牢收入掌中,若说是哪个下臣有二心那更是不可能;三来,京城治安自容谦当政时就一直良好,还没有宵小敢在城内作乱,所以遇上盗匪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了,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被困住而无法脱身。那么,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又会被困在哪里呢?

    他已经仔细排查过许多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剩下还没搜过的,也只有这相府了。

    发现这相府闲置已久居然还有人出入,他有点吃惊,询问下属得知,那丫头以前是容相的粗使丫鬟,就住在相府后不远的小巷里,也许是思念故主,容相失踪后每天都会来,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可疑的,但以防万一还是要问上一问。

    于是操起楚国的口音,上前叫住她:“这位姑娘,请问这里可是容相国府上?”

    容荫刚从仆从进出的侧门出来就碰上这么一个公子打扮的人前来询问,虽然奇怪却还是点点头。

    安无忌继续问:“敢问姑娘,这府上的人呢?我刚从外地归来,这府上有我一位故人,刚转了一圈,发现大门紧闭,且无人进出,这……”

    容荫不解反问:“难道公子一无所知?容相获罪,这府上的人也早就遣散了,公子的故人也到别处去了吧。”

    “那姑娘这是……?”安无忌说着看了看容荫刚刚出来的侧门。

    容荫答道:“小女子不过曾经是这府上的丫鬟,见不得主人故地破落衰败,偶尔回来清扫一下而已。”

    安无忌闻言行了一礼:“姑娘真是忠心,这世上树倒猢狲散的事情太多,像姑娘这样念及旧情的倒真值得敬佩。”

    容荫侧身避过,还礼道:“公子谬赞,小女子告辞。”

    安无忌看着她渐行渐远,挥手招来下属吩咐道:“去府里看看有什么异样没有?”

    下属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报,除了书房暖阁过于干净整洁,看得出经常打扫外,其他的无什么异常。

    安无忌点头,要他们时刻注意相府有无其他人出入,便从侧门进去。

    里面果然如人所说破落不堪,安无忌却觉得无比熟悉。他去楚国之前,没少到这府上来过,思及容相以前气度风采,总不免黯然,自然又狠狠对那受他百般回护的小皇帝腹诽一番。

    来到书房四顾,这里果然仍如同旧时一样,随手拿起一本经略翻阅,看到容谦的批语,想起他以前写的一手好字,如今……好像已经学会用左手写字了,虽然还是不太习惯,可是至少已经不再歪歪斜斜。

    轻叹着放回书本,又四处看了看,略微沉吟,这是一座老宅,在成为相府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容谦在刚出任左相时,先帝本想另造一座宅邸给他,被他推辞,于是先帝便令人在城里寻了一处规模比较符合宰相地位的旧宅改造后赐给他。

    这旧宅原本是某个巨商的住所,后来家道中落,抵押出来,算来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一般越是有钱的人家,疑心就越重,家里偶尔造些暗阁密室也是寻常,更何况这里以前的主人可是富甲一方。

    按皇上的习惯,应该不会四处乱走,城门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有开过,所以他应该还在城里。其他地方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以算来,这里应该是最可疑的了。安无忌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果然在靠近墙角的地上发现一道新鲜的痕迹,像是推动重物造成的。安无忌很兴奋,四处寻找可以打开暗门的机关,可惜一无所获,看来是有必要好好注意一下那位小丫头了,只是不要打草惊蛇了才好。

    —————————————————————————————————————

    容荫自府里出来,已经日近中天,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到附近医馆将前几天收洗的衣服送过去。

    医馆的主人是对极善良的夫妇,男主人医术虽算不上国手,但寻常病痛总是难不倒他的,夫人则爱好研究药物,对如何改进配方最大限度地发挥药效尤其感兴趣。那夫人对容荫的印象极好,觉得她聪明又勤快,所以偶尔会送点药品给她,说是常备无患。容荫也不推辞,都收下了。

    这日照例是夫人收取了衣物,付过钱,那妇人叫住容荫问道:“姑娘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受伤了么?”

    容荫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没有啊,夫人为何这样说?”

    那夫人道:“没有就好,女孩子留下疤就不好了。我常年配药,嗅觉尤为敏锐,轻易就能从一堆药粉中分出各种药材,这世间的各种味道也就很容易能分辨出来。”

    容荫道:“也许是之前经过菜市场,身上沾染了点家禽的血迹吧,我回去仔细看看。”

    告别了医馆,容荫回家把身上的衣服都换下来好好检查了一番,终于在裙角边上发现了一点血迹,感叹幸好不是沾在显眼的地方,赶紧洗掉,才开始做午饭。

    提着食盒回到相府,已经过午了。容荫也不着急,先取来抹布笤帚慢条斯理地将书房打扫了一遍,发现书架上有些东西被动过,一愣,把被动过的东西还原,继续打扫,一切如常。待都料理完毕了,才小心翼翼推开屋角的暗门,闪身进去。

    点起蜡烛,经过一段狭窄的通道,来到燕凛所在的密室,房内灯亮如豆,只能照到极有限的空间,密室顶上有两排很小的气口,空气很缓慢的流动着,仍残留着淡淡的香味和木材燃烧后的糊味。

    容荫放下食盒,走到蜷缩在墙边的燕凛跟前,伸手推他。触手的皮肤温度略微偏高,皱皱眉头,倒了杯水过来,将燕凛唤醒。

    燕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是容荫,不由开口问道:“你还想干什么?”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容荫不答话,把水杯凑给他,燕凛喝了两口,道:“什么时候了?”

    收起杯子,容荫端过食盒:“皇上一定饿了,用膳吧。”

    燕凛狐疑地看着她端来的饭菜,醋溜鱼,熏肉,一盘素菜和一碗汤,不由自我解嘲:这总不会是最后一顿饭吧。

    “皇上这两天受委屈了,奴婢特意做了点拿手的,皇上尝尝?”

    这样说着的容荫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是绑架者,倒像是常年在他身边服侍的侍女。

    知道他双手不便,容荫自动取了碗筷喂他。

    两人充分发扬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一个专心地喂一个专心地吃,饶是如此,这顿饭也吃得非常慢,一炷香过去了才吃了一半。

    燕凛偏过头,示意不吃了。容荫笑笑:“皇上只吃这么一点怎么行?今天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燕凛也不理她,容荫又问了一次:“真的不要了?”

    燕凛摇头,容荫冷下脸,将剩下饭菜收好带了出去。

    燕凛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容荫有会什么行动了,反正总不过就是那些。这一天一夜的折磨其实并没有将他压垮,他仍然很清醒地意识到要尽量拖延时间,只是他有点累了,不想再花精力去猜测容荫的行为,反正就算猜到了也无法阻止不是么。

    容荫回来的时候,除了昨天的两样东西,还多带了一件,一张很小的网子,她解释道:“皇上既然说相爷没有死,那就当没有死吧……只是你看,我这精心准备的东西总还是得用上一用的,不然多浪费。”

    说着将网缚在燕凛右臂上,道:“两天,右手……你看我还是说话算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网眼不大,也就钱币大小,与行刑用的渔网非常近似,真不知道她是哪里找来的这玩意儿。

    燕凛沉默地任她捆上渔网,感觉手臂上的皮肤被网线勒得凸了起来,带着些刺痛,片刻,便有刀锋划过皮肤,尖锐的痛楚传来。那刀划的很慢,如同一个极不熟练的厨师第一次切割肉块似的,好半天才削下一小块皮肉。

    流了很多血,容荫顿了顿,才道:“我第一次做这活计,手法不熟,皇上见谅了。”

    燕凛本来就很疼,听她这么一说不觉有气,咬牙切齿道:“你要割就割,哪来那么多废话。”

    容荫听他这么说,眼角弯了弯,道:“奴婢遵命。”

    于是又专心致志割第二刀。一连割了三四刀,容荫忽然说:“皇上,奴婢听说,其实最疼的不是伤口有多深,而是要正好割在深浅合适的地方。听人说啊,深入表皮一点的地方是最疼的,不知道是不是啊?”

    燕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不说话。

    “皇上也不知道么?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试。”

    容荫割的很慢,手甚至有些发抖,可还是牢牢握住刀不曾停手。慢慢地,燕凛的右手变得血肉模糊,只是她每一刀都割得很浅,倒果真只是“深入表皮一点点”,并未伤及筋骨。

    燕凛疼得说不出话,原本紧握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从指间落下一撮细碎的黑色残灰。

    容荫这才停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些残渣。”

    又看了看一旁的木盒残骸,冷嘲道:“真不容易,你花了多长的时间才抓到这一捧残灰?可惜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燕凛瞪着她扫走那堆残骸,忍着疼断断续续的低吼:“如何会没有意义?朕错过的,会尽力去挽回;朕做错的,也会尽力去补偿。怎么会没有意义?”

    “补偿?挽回?”

    容荫转回来,手指轻轻碰触燕凛的伤口,满意地看到他疼得皱起眉头,凑近他耳边,轻声问:“这样是不是很疼很疼?……比起昨天来又如何?”

    燕凛死瞪着她不回答。

    她一点也不生气,仍靠在燕凛耳边吐气如兰:“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啊?”

    根本不需要回答,燕凛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容荫抚掌笑道:“原来你也懂得,这样是会很疼,也是会恨的啊。真好真好……”忽然话锋一转,冷声道:“那你又有何理由认为他不会恨你?”

    一句话,让毫无防备的燕凛生生从头冷到脚。

    容荫接着道:“很疼吧,可你应该能想象,他该比你疼上千倍万倍。所以,他是不是也该比你恨上千倍万倍?这样,你怎么会觉得,他还会回来?”

    这话说得狠绝,犹如在燕凛心上插了一刀。

    “不对!他……他救了我……他还救了我……他只是为了我好……所以……”

    燕凛已经语无伦次,连自称都忘记了。

    容荫也不与他争辩,只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连再见都不肯……那恨与不恨,伤与不伤,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欺骗自己呢?”

    燕凛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或者,也许……他已经死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不然怎么会消失得如此彻底?你应该早有所觉,只是不肯承认这一点罢了。对不对?”

    “不可能……容相那样的高人……”

    燕凛虚弱地反驳被容荫讥诮地打断:

    “呵呵,真可笑,高人就不是凡人了吗?高人就不会生老病死不会疼痛不会怨恨了吗?比起我来,皇上不也是高人吗?还不是一样会受骗,一样会痛,一样会恨。我说的,对吗?”

    “不……他一定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原谅我的……”

    燕凛反复地这么说着,不知道是想说服容荫还是想说服自己。

    容荫叹息道:“是啊,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也许会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密室中瞬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再也听不见。(未完待续)

梦枯桑1-3 蝶梦/求证/溯洄 by荫荫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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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蝶梦

    燕凛站在巨大的木门之外,心中无悲亦无喜,只余一片茫然。

    在奇迹般的经历之后,他曾于漫长的岁月中无数次地幻想这个时刻——也许会欣喜若狂罢?也许会疑似梦幻罢?又或者,会是愤愤不平,甚至会是自弃自怜呢?然而,当这机会终于来到眼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中竟然会是如月夜下沙漠一般,粗砾、苍白,并隐隐有着他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马上,就可以又见到那个人了……

    自己也不知道的,燕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眼闭上又倏地睁开。他伸出手轻轻一推,门无声开处,巨大屏幕上璀璨的星星仿佛实际存在似的,带着无尽的重力扑面而来……一时间,他感到自己鼻翼侧极细微却又极清晰的温热与酸楚——

    “我能再见到你了!”在穿越了上万年的光阴之后,在历经了生与死的轮回之后,终于……“容相,我终于能再见到你了!”

    燕凛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神智出了问题。

    奇怪的建筑,奇怪的家俱,奇怪的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说着他理应熟悉,拼凑在一起却又完全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这里是哪里?地府吗?最合乎逻辑的判断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燕凛推翻了。他实在不能想象,传说中那些神鬼的居所,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况且,他看到了自己的手——细小,皱皱巴巴,略带紫红色——一双婴儿的手。

    这就是……转生吗?

    原来……来生真的存在?

    可是,转生,不是要喝孟婆汤吗?为什么,他还拥有前世的记忆?

    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许久吧?沧海桑田,重新睁开的双眼看到的,是已经陌生得令人惊诧的世界!

    然而,前世的一切,其实仍清晰得仿如昨日。

    他清楚地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叫做燕凛,燕凛燕祈昀。他曾是一国的君主,曾统治万民……曾……无限期盼过,会有一个来生……

    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真敢这样相信过。

    “哪有什么来生……”曾经有个人,用那么温和的声音,和几乎是包容似的微笑,全不在意地,对他这样说着。

    那个人向来言必有中,那个人绝然诚挚不欺,那个人伴他同行一世……那个人,他说……没有来生!

    因为是那个人说的,他信了,只是,并不情愿。他知道,一直以来,那人给他的所有的建议总都是对的,可是,纵然是那人,纵然是以才深如海算无遗策闻名诸国的那个人,纵然是……儿时,真的曾将之视做谪仙下界的那个人,终归,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吧?

    而凡人,又怎能尽知生死之事!

    于是,他偷偷地想,偶尔,也许那人也会弄错吧,也许,就正是这一次,就算是他,也会不再英明呢?

    然而,终归是,不敢真的抱着这样的期待……

    可是……原来这一次,那人真的错了!转世、重生,这些确实是存在的!

    如果找到那人,他一定要笑着对他说,“这一回容相可是说错了”,那时候,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在家人眼中,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燕凛,是一个过勤奋得了头的孩子。他不爱玩耍,不爱游戏,不爱一切娱乐,仿佛就是一块巨大的、活生生的海绵似的,永远不知饥渴地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到的知识。他的时间永远划分得井然有序,他的每一秒钟都紧张充实——在这样一个连工作都仅仅是做为打发时间的兴趣的年代,这样的孩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听说很久前有一种叫工作狂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吧?”父亲总是如此取笑着,而母亲,则是经常要心疼地唠叨:“你着急什么呢?人的一生很长啊……”

    是啊,人的一生很长。

    在得知现在人的寿命已经几乎可以用无限来形容的时候,心中那不敢承认的恐惧——经过这漫长的年月,也许两个人并不在一个时代的恐惧终于渐渐平复,可是,那份焦急的心情,却并不能因此缓解……

    着急什么呢?

    当然是着急见要到他啊!

    不想再一个人!

    不想再让他一个人!

    一定要早些、再早些见面才行!

    不能说出的思念,在心头不住地盘旋、涨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燕凛为自己人生所做的规划,是极为详尽周到的。他一早就下定决心,不能放过任何一刻时间,他要在学习中尽量成长,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成绩通过考试。那时,他便有了自由之身。在这之后,他自然会踏遍这万千星海,用漫长无尽的生命,去寻找那个离别了一世的人。

    他甚至想到,再怎么科技发达的世界和号称民主透明的社会,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于是,在学习之余,从可以被称做少年的时期开始,燕凛就通过网络,努力地开始结交所有他可能结交的人。他很快发现,在这个因为科技过于发达,人们已经很久不必为生活而费尽心思的年代,人的思考能力倒象是退化了似的单纯起来,自己前世在世间最冰冷残忍的座位上磨砾出的手腕,种种种种深意暗含的心机,用在他们身上,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了。而且……如果被那人知道,自己这样利用别人的单纯、良善与好意,假意交结,只为了达成一个自私的心愿……他……会怎么说呢?想到此处,燕凛每每都忍不住要发出苦笑。然而,转过身,他便又一次把心中的不安与歉意压下来,继续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一切,尽最大的可能,去为明天漫漫的旅程装填行囊。

    燕凛本以为,在那个人生必经的模拟考试到来之前,他的生活会一直是这样,在学习与结交他人中渡过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年代,命运仍然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存在,仅仅在一顿饭之间,他的生活便硬生生地被转折了方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燕凛仍然记得那个晚上。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没有任何重大得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一切的起因,仅仅是,他的叔父尚颀,一位在教育界工作多年的男人,要来到家中住一段时间,以度过他的休假罢了。

    为了许久不见的弟弟的来访,父母做出了充足的备。天气老早就被调整到最晴朗的状态,房间也是早就收拾好了,一早起来,母亲就指挥着家用机器人准备着丰盛饭菜,就连燕凛也被郑重地要求,至少是今天,不能再向往常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内学习,要善尽主人的职责,好好款待叔叔。

    久别的兄弟见面,自然少不了要寒喧一番,而燕凛,因为叔侄间仅在其出生时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不曾见,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话题的中心,他的过份的刻苦,自然是少不了要提及的话题。

    “这么多年了非要坚持做工作,说不定他是受你的遗传呢。”母亲甚至微笑着,这样打趣自己的小叔。

    燕凛也笑了一笑,却并不打算说话。他无法向外人——即使那是自己这一世的血亲——解释他拼命的原因,自然也更不会对“反正不会是相同理由”而一定要坚持工作的叔父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只是笑着,以十足愉快的姿态听着几位长辈聊天,注意着他们的茶水,在杯子将空的时候,不叫过机器人来而是亲自为他们续满水杯。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在偶尔插进一句恰到好处的话,显示他正在认真倾听。

    做为一个晚辈,燕凛的做法无疑是很妥当的,父母自不待说,就连今天的客人尚颀——他的叔叔也对这个其实之前印象颇为淡薄的侄子真正起了兴趣。打量着燕凛,他的脸上显出回想什么似的淡淡笑意:“你……快要参加模拟了吧?”

    “是的,叔父。”燕凛笑着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早就放弃了对前生与今世两次生命的时间标尺的感叹——离他的模拟的确是很快了,不过这个很快,却甚至远远长于他曾经的整个人生……

    “这样啊……”长年的教育工作者点点头,“你可要多做准备才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是因为提到了与热爱的工作相关的内容而引发了兴趣,尚颀的谈话对象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燕凛,从空间的穿越到心态的调整再到论题选择的参考,他涛涛不绝地说的十分起劲。

    这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教育人士的心得,分析深入又类型全面,算得上是极难得听到的经验之谈,虽然这里面很多为人处世之道,燕凛在前生就已经颇有体会,但是其中多可借鉴之处仍是颇多,听得他着实极有兴味。不过,这样的介绍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母亲的关怀打断了。

    “居然这么困难?当初负责审批72adg35-93a计划的官员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安全吗?”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出女主人的不满,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她甚至使用了这项政令最为公文化的正式名称,而通常来说,大家都是以“入世”、“考试”或是“模拟”等等简单又明了的词语代来称呼这道不怎么讨人喜欢,却又势在必行的人生程序的,“现在的学生也真是可怜……这样危险的计划,真的一定要继续下去吗?”

    “确实是这样。”接收到抗议,尚颀似乎一下子从关心侄子的叔叔模式转入了公职频道,从历史意义、社会需要一路谈到科技发展的问题……他极力想要证明这项教育界的重大措施的必要性。但是,很快地,尚颀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做为一位母亲,自己的嫂子并不需要听到他所解释的这些深远的道理,而仅仅是对孩子安全的保障感到不放心,“……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模拟还是很安全的。我说的那些,只算是有备无患——无论如何,准备得充足一点总是没有错。当然,这个考试中学生确实是要吃些苦头,但这最多也只算是磨砺。你想,以我们的能力,在那个落后的世界怎么会真的有事?就算受伤,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真正根本的精神力,可是再安全不过的。再说,虽然为了教学,不许学生太过利用我们的科技,但一切也总还要是以他们的安全为先。真到了麻烦的时候,小楼的老师自然会使用我们的手段,绝不至于让他们有什么意外……”

    “……小楼……”这一回,出声的却是之前一直在安静倾听的燕凛,“小楼是……”

    “啊?哈……”安抚被突然插入的疑问打断,说话者倒也并不生气,相反,看着之前显得极为稳重,甚至可以说是少年老成的侄子此时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微微张开的样子,他倒颇觉有几分好笑起来,“是我没说清楚。‘小楼计划’,这是我们内部为着称呼方便,大家约定俗成的通称。后来模拟实施,老师们懒得另为我们的基地再起名字,干脆也就延用下来,称呼其为‘小楼’了。这原本就是随口说出的名字,算不得什么,一般人没有模拟过的,倒是不知道这名字的还多些……”

    尚颀只是随口而谈,却没有料到,他心中再小不过的一个名字,在燕凛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小楼……在燕凛的前生,实在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那里,是一处纵帝王将相也不敢轻忽,任贩夫走卒亦耳熟能详的所在。

    曾有人说,那里有黄金为砖,琉璃为瓦,倾天下奇珍而成,一砂一石,一草一木,无不是凡人难见,于他们,却也只如尘埃。

    曾人有说,那里汇集了天下最美的女子,繁花应羞其容,素月当愧其魂,流云难为其裳……这般人物,从来只在九天之上,非世人所能想见。

    亦曾有人说,那里是天仙福地,所住者尽是有道真修,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些仙人汇尽天下灵气成此洞天,从此再不许凡人入内,入者必受天罚。

    诸多传说,纷繁万千,越传越是玄妙,天下半信半疑之间,有些,很快便已得到印证。

    蛮族入侵,十万生灵凭空消失于小楼之外;盖世豪杰,只要有意探究,皆不能生还。数百年间几多风云人物,其中虽有些可尽倾天下之力,也仍然寸步难得入内。后来,又有人欲借自然之功一窥小楼面貌,却不想焚山雨落,引水河移,人人敬畏不已的天地之威,被小楼随意操纵着,竟是如臂使指一般……

    好在,这样的小楼,却似并无侵犯人间的心思,只需不去扰它,倒也从不主动对世人出手。于是,到了燕凛前生的时候,小楼,便已成了禁地的代名词。

    前世时,燕凛对这神秘莫测的小楼,倒也确实生起过些好奇的念头。不过,也就仅仅是停留在好奇二字之上罢了。他想做的是人世间的英名君主,想要繁荣的是他的燕国,他从来也不曾打算过,要做成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界帝尊——那小楼是有许多秘密不在他掌控之内,可是,天下百姓万物,不肯为他所用,即无益;不会为别人所用,便无害——如此小楼,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世外之地罢了。将心思更多地放在切实的事务之上,燕凛对小楼的猎奇之心,仅只如春风入水,瞬间无痕。

    只是,燕凛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在穿越了无数岁月之后,在如今这个世界,他竟又重新听到了“小楼”二字。

    这一次,石、破、天、惊!

    瞬间的迷茫之后,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便已经知道,这决不是一个巧合,小楼,那时被世人视为有鬼神之能的小楼,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叔父刚刚提到的这个!

    而现在看起来,当时小楼那些叫人惊疑到敬畏的能力,却又算得什么?

    雨随火起,火止雨歇,不过是人工降雨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如今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做到。为了种植植物,为了建筑房屋,为了活动方便……为着任何一点极小的事情,人们都可以呼风唤雨——就在这一天,为了迎接眼前的客人,他自己也刚刚做过这样的事情。

    一夜之间,河流改道,只是激光的应用罢了。如今的世界,只要有需要,人类连小行星都可以瞬间毁灭,相比之下,那小小的河流,有什么麻烦的呢?一切所需的,也仅仅是设定几个数值,再按下一个按钮罢了。

    就连那时候以为最最不可思议的数以十万计的士兵的消失,以现在看来,也真是简单不过了。空间转移早就是现代人出行最基本的方式,和带着所有的设备与数十名学生穿越时空壁垒前往另一个世界相比,这样的手段,只怕连个小戏法都算不上罢……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些流传数百年的传说的背后,事情只是如此简单!

    “……梓!小梓!”母亲关切的声音,打断了燕凛的思绪,微微皱着眉,她的目光中满是关切,眼见燕凛回过神来,才显出了安心的表情,“你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是不是累了?”

    燕凛——也就是尚梓——笑了笑,回答得极为迅速:“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接着他转向尚颀,“对不起,叔叔,我刚才走神了。”

    尚颀回以体谅的微笑:“没关系。不过,年轻人怎么这样容易累?身体没什么事吗?”

    这一次倒是父亲把话题接了过来:“大概是习惯吧。刚才和你说过,这孩子的生活很规律,平常这个时间,他已经该上chuang了。”说话间,他把目光转向燕凛,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做出了结束这场聊天的指令,“累了就去睡了吧,你叔叔也不是外人,不用这样客气。他也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什么要问的聊的,以后再说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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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求证

    并没有象长辈们想象的那样,迅速进入恬然的睡眠,此时的燕凛,虽然已经上了床,却是连半分睡意也没有。被强烈的情绪驱使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必须要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不冲下楼去,向叔父问个清楚。

    小楼啊!那是小楼啊!那是天下人人神往不已、敬畏有加,却又一步也不敢踏入的地方!却原来仅仅是,一个学生考试的场所……

    那么……算什么?曾经的生命里,那所有人的敬仰、所有人的畏惧,所有人的翼望……都算是什么!那曾经的世界中,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权威,那短暂得只有百年、珍贵得无以复加的生命……在小楼的面前,又都算是什么!

    前生,前生的帝王生涯,曾以为只是一段旧梦,浮华富贵自早是烟云过眼,可是,今天才知道,那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笑谈!燕国的繁荣,燕帝的权势,燕凛的努力……在小楼面前,哪一样值得一提?那时候,到底有多少小楼中人,坐在舒服的现代居室当中,坐在宽大的屏幕之后,笑看自己这些世人们争名夺利、爱恨痴嗔、眷生恶死?那样的感觉,看在他们眼里,大概就和……大槐安国的居民们一样可怜、可笑吧……

    不干涉世人……好一个不干涉世人!好一处清心修道的神仙洞府!既入世,又怎能不干涉,怎能不影响……一只蝴蝶的翅膀,尚可以掀起大洋彼岸的风暴……那么,那许多来自后世、天生就注定要出类拔萃的人物……谈笑间,会有多少强虏灰飞烟灭?举手间,又会有多少家邦……换了人间?

    那样的人物,丹青史册,会留下多少名字?而后世之人景仰感叹之余,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切其实只是代表着一张张薄薄的成绩单?可叹那些妄想以凡人之躯与他们比肩乃至争胜的人物,他们永不会知道,当自己身成白骨功名事业皆成流水的时候,那些人,却仍然可以再世为人,重又指点河山……

    再世为人!

    猛然间,一个名字如夏末惊雷般在燕凛的心头响起——那个人,前生虽与燕凛只有过极短的一段相处,却绝对称得上赫赫声名,若是翻开史书,更是惊魂夺魄——一次次英年早逝,一次次动荡江山,一次次……一次次入世模拟!

    方轻尘!

    在燕凛曾经的时空中,这是一个任何熟读史书的人都无法忽视的名字。七百年间,有四个以此为名的人出现。

    第一次,庆国女主为他过世,心痛之余放纵外戚,惹起三十余年战乱。

    第二次,又一位庆国女王因他自尽逼反十八路诸候,自此,一代女主之国国祚不存。

    第三次……自己的祖先,燕国开国之君,因他的护驾而死心痛神伤之余征讨四方,数年间,天下狼烟遍地,却于诸国几乎一统之即,精力耗尽,一代英才,逝去时不过二十八岁……据说,因为方轻尘是在他的解剑令之下才不得不以身相护替他而死,他终生对此难以释怀,以至死前念的最后两字,便是方轻尘的名字……

    “王从帝于草莽……”身为燕国君主,方轻尘的事迹,燕凛自小便是耳熟能详了,为着先祖与之的纠葛,他也感叹过,伤怀过,多少次,“如果能……”,这样荒唐却真挚的话在心中翻滚,谁知道……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真相如斯!脸上浮起嘲讽的表情,燕凛在心中向前生的祖先苦笑——如果你知道,你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毕生恨事,其实只不过一个学生分数上的几笔加减,你……又当如何?

    其实——燕凛的笑容越发苦涩——这般指问先祖,究竟有何立场呢?被小楼中人玩弄于股掌的,自己难道不也算是一个?

    “前传故楚帅方轻尘,忽现身南楚卓凌云处……”时至今日,燕凛仍能忆起当年伏于楚国的暗探呈上的情报。死人复生!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何况,重回人世的方轻尘,迅速重整旧部,复国土,救废帝……数年内,竟是挑动天下风云!虽然也因之有着种种纠葛,有些许被欺之时不便不平之处,可曾经,难道他不也和天下人一样,在心底对其为人所救,诈死脱身惊叹不已,只觉世间传奇莫过于此?难道不也感其三年不改臣节,一心为国,才华盖世,只恨不得揽此英雄在手中?

    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方轻尘……以他三世经历,数次动荡江山浑然无忌的作派,真的会对楚国格外忠贞?以他小楼中人的本领,才识武功,又真的是被囚禁动弹不得?

    只怕是……只怕是……只怕是借故远遁,冷眼着楚国与楚帝的笑话罢!

    还有那个修罗之主……传说中他的朋友……

    轻轻摇摇头,任头发在枕上磨中擦擦的声响,燕凛的心中嘲讽之意更浓了——朋友!什么人可以与小楼中人称做朋友?

    朋友!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落,燕凛猛地弹起了身子,不敢置信的张大双眼,一时间,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朋友……

    前生……方轻尘骤然来燕,与那人相会。他们相处得熟稔自然,那人也毫不隐瞒地告之,两人其实交情匪浅。于是,自己在深觉之前其对楚国的关注与了解和极力反对燕秦交战一事的原因等素日疑惑一朝得解的同时,不知曾有多么欣慰于那个人的坦然相告;而再向前,最早承认扶持那修罗教的国家,便是燕国,其时最初提出这件事的人……便是……

    “我与前任魔教教主有些交情……”记忆中,有人这样轻叹,他并神情坦然地承认,当年燕国率先与修罗教合作,是他刻意地一力扶持的结果。

    那个人说这话,是在一个晚上,到现在,他仍然能想起,当时那如豆灯光下,他脸上淡淡的笑容。

    他还记得,那一夜,前任修罗之主的影卫狄一亦惫夜前来,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人武功高强,一招便拿了自己,将堂堂大燕之主当成刀枪一样挥舞——而那狄一前来的理由,正是为了那傅姓教主前来求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呆呆地坐在床上,燕凛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来不曾想过的可能被猛然抛到他的面前,这会儿,他已不能思考,整个大脑沉默而冰冷,仿如那亘古静寂的万里冰原。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酸楚极缓慢又极确实地浸袭着整个胸膛,当这感觉渐渐凝实的时候,钝痛从心脏爆发,顺着每一根血管流到各处,将全身的温度冻结成冰……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的简单!

    那个人……他……也是……小、楼、中、人……

    燕凛咬着唇,浑身都在颤抖,头脑中一片混乱。他仿佛是在大笑,笑得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仿佛是要大哭,可是,两眼空自酸热到了极点,却硬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又仿佛是要大喊,那将要发出的喊声将胸腔涨得快要撕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越出喉咙半点!

    他是小楼中人……原来他是小楼中人!

    这一刻,燕凛满心满脑,只剩下这一句话发出震天的轰鸣,却没有一点余力,来探寻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刻比一刻更悲凉,却甚至全然不能明了这悲凉是因何而起,自然,也就更加无法让其止歇,只能任由狂涛在心中翻卷着巨浪,再眼睁睁看着这巨大的浪头在一片混沌中,碎裂成一地残雪……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终于撞破了心头的迷雾,燕凛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这时,他才觉出胸口仿佛压着什么似的,一口气也喘不上来。拼命地深呼吸着,燕凛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握渐紧,他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手掌之中,却浑然觉不出一丝疼痛。

    原来,他是小楼中人!

    是啊!那样的才智,那样的武功,那样的风采,那样的气度……样样般般,皆尽不凡!如是人物,却哪是凡尘中能有的?儿时,自己不也曾把他视做谪仙临世?天下人凡?果然是猜对了!差只差,他不是下凡渡世的神仙,而只是一个为求得分数,来这人世戏耍一遭的小楼学生!

    他入世,做得是哪一个课题?可是,不管哪一个,都只是为了分数吧?燕国,还有……前生的自己……其实都仅仅是工具,是他走过学校生活的台阶罢了!

    还记得儿时他温柔的关爱和呵护,手把手教导自己读书习武;还记得稍大一些,他故作冷漠,却又那样着紧自己衣食起居之事、那样苦心教导自己为人治国之道,时时刻刻在意留心,暗中遣人照料;还记得,即使是被自己那般错待,他仍然救下自己,临要离去,都还温和的教诲叮咛;还记得,他为了自己归来,为了自己,承了那看似尊荣,实则尴尬寂寞的国公之位,如海才华,甘心困居在小小一座府坻;还记得,猎场遇刺,他强催内力,三箭诛贼,全不惜他自己将会筯折骨断,生不如死……

    还记得的啊!

    还记得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自己有多么的愧疚,多么的悔恨,多么的感激!当他终于回到身边后,为了他的样子,自己又是怎样的痛恨欲死,却偏有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

    还记得……后来……为了自己幼稚的试探累他濒死,自己是如何不能自责自悔,少年头,数夜间苍然如雪!而当他终于好转,自己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的陪伴,发自内心的喜悦,无可抑制地……感激上苍……

    可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的温柔,不过因着课业的需要!他的教导,从来只是课题的一部分!他的包容与体谅,在看似温柔的背后,其实,是根本不曾在意!

    那么……那么前生的痛与悔,爱与恨,他全心全意的依恋,悔不当初的大错,一生一世的心意,至死都不能忘怀的眷恋……都算是什么?前生的他,对那个人……究竟算是什么!

    泪水终于流下,燕凛却还是发不出一句话语,愤怒到极点的嘶吼全不成调地从僵硬的喉咙中溢出,却偏细弱如呻吟。巨大的力量遍布全身,它想要爆裂出来,却禁锢在身体中动弹不得。这禁制如此强大,将燕凛的整个身体凝结成冰,只在他的内心深处,狂暴的怒涛无止无歇,一波比一波更加强烈。

    他不曾在意!那个人,其实从来不曾在意过自己!什么让他正眼看待,什么叫他不能忽视……一个实验的道具,一个论文的数据……有什么资格叫那人对自己用上一点心意?最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曾真的以为,那是自己被任性蒙蔽了双眼,他竟然还曾真的相信,那人会对自己有所期待,会为自己的进步而欣喜,会甘愿用生命,来护自己喜乐安康!

    一个生物研究人员,当然会对一颗实验用的豆苗会浇水、施肥、耐心呵护;也确实会等待、期盼,为它的成长欣喜。可是,那样的快乐,仅仅因为实验,因为想要成功!难道那能是对实验的豆子有什么感情?

    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其实,是该庆幸的吧?这样的美梦,又有几个人有福缘做得?于小楼,红尘富贵只如浮云,人间帝王不过蝼蚁。燕凛何德何能?一介凡俗,竟得天人下界相伴百年,说出去,怕是要羡煞天下之人!

    笑意不可抑地涌上,喉头的锁仿佛被震裂开来,笑声瞬时充满了整个房间。燕凛仰着头大笑着,笑得身体都有些抖动,笑得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笑得眼角一片潮湿……

    是啊,他有什么可抱怨?

    他卑微、他弱小,他有何立场不满?被利用、被玩弄,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个未知的课题,不是让前世的他占尽便宜,让他的燕国兴盛强大吗?赶上那人做的是不屑与自己计较的题目,他该感谢上苍的照抚了!若是换了那方轻尘般题目,单凭那场凌迟的冒犯,他就早该死不知多少次了吧!结果,却反被那人救护,这样的好运,他该感激涕零才是啊……

    笑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燕凛的身体突然再也不能动作,就连吸到一半的气流也就此留在他的口腔。永恒的时间的齿轮硬生生在这一秒钟停住,整间屋子瞬间固化成一片静止。

    然而,这般平静只是在表面,燕凛的心中,此刻正席卷着漫天的风暴。

    那风暴席卷,漫天满地风沙,世界茫然不见;那风暴席卷,遍及八方四面,所过处一片狼藉;那风暴席卷,仿若苍天降罚,其实只不过随心而起……偏偏,他卷在那风暴的心中,看得见,悟不出,无知无觉,脑海中竟全是迷茫恍惚,连一点基本的判断力也没有了!

    救护……救护!

    怎么会!他怎么会竟然能忘掉这样重要的事!

    当年……当年……当年……

    当年那一场诡异莫测却威压天地的风暴,其时不知所以,过后,自己居然也从未想起过?如此重要的事实,就这样轻易的忽略了。

    那分明是、分明是……

    燕凛闭上眼,泪水汩汩,控制不住地自眼角流下……原来、原来他又错了!

    那个人,也许利用过他,也许为他做的事中,确有分数的考量,可是,他不是不在意他,不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什么实验的道具?什么论文的数据,又有哪个研究者,会为一棵无足轻重的豆苗做到这种地步?精神力本源的风暴啊!那是绝对不允许使用,甚至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力量!那个人……就那样公然的、毫不避忌的,当着几千人爆发。

    其后的结果……

    轻轻仰起头,燕凛只觉心中一片空茫,却偏偏酸楚难耐,胸口更似被巨石堵塞着一般,连呼吸也不得顺畅。他不想去回想,却又不能不去回想,回想数年之后重逢时,那人的模样。

    风采依然、气度不改……可是,这样的风度,却只让人加倍心酸!行走坐卧间皆是不便,绝世的武功……也……再承不起,区区三次弯弓……

    当年,那人的解释虽也叫他心如刀绞,可那时,他又怎么能知道,个中真相,竟然会是如许——伤痛如斯……

    何其可笑!

    何其可耻!

    那人如此待他,而他,历尽千载,辗转两世,竟还幼稚得如同当年黄口小子,半点不知体谅、不解真心,只懂得自哀自怜!

    他竟然还怪那人不在意他!说到底,这样的他,又有何立场,去要求那人在意?前生,他不知个中缘由,忽略些倒也罢了,而今,他明明早就了解了一切该了解的知识,为何这许多年竟然从不曾想过当初的异样?甚至,在知道了那人来自小楼之后,还是只知怀恨刻毒,如那传说中的骑士,将时间用在向全不存在的敌人挥舞长矛之上,却不曾有一刻,记得当初的点滴……那人一心一意地对待他,不管温柔或漠视,全是为着他,而他,竟可以这样冤枉他,误会他,痛恨他,全不念半点旧日情份,就连如此显而易见的明证,他都要这许久才有想得明白……这样的他,如何值得那人这样待他!

    而,若不是终于想起这桩往事,是不是,他的一生从此就要在恨意中度过?是不是,从此他将视那人为仇敌?是不是,他甚至不会放弃寻找,反而会继续找到那人,然后处心积虑的报复,一定要叫他终其一生,痛苦莫名?

    寻找……

    即使在无边的悔恨自责当中,想到这个词,燕凛仍是由衷地感到庆幸。在他最愤怒的时候,怨恨确曾蒙蔽了他的眼,那般极度失控的感情,叫他只觉得前生被错待,今生被颠覆,以致全然不曾注意过,那人来自小楼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止意味着前尘过往的感情纠缠,亦是深刻又现实的,影响到他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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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溯洄

    对小楼的不满占去了燕凛前夜大半的时间,剩下的感叹伤怀则将另一小半时间填满,而当这一夜结束时,他不得不感激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如果是在前生的那个时候,他这样红肿了双眼,苍白着面色,只怕周围人早就担忧得半死,哪还能象现在这样,纵然是亲身父母也全不着意,被他轻轻松松一个“没有睡好”的理由就打发了过去,最多补上一句这身体要是不好就换一个,也就算完事了。

    正是在这样轻松的环境里,燕凛才能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向自己的叔叔提出,想要借他的帐号,看一看之前小楼人的模拟记录。

    说起来,燕凛的要求并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那些个记录,正在进行中的当然是只有导师和相关人员才可调看,除此之外,如果不是加密资料,原本就是任何公民都有权查看的。只是这样的帐号,是要申请才可以得到,而这申请虽然只是一个网络电话的事,却又需要相关的身份资料,因此若由未成年人去办,就要麻烦些了。偏偏燕凛以前虽也想到过入世的模拟也是探察时的参考,却到底不曾把这当成头等的重要资料,自然也就没有申请过帐号,而现在他既知道那人确切的模拟资料,知道只要顺藤摸瓜就能迅速找到他,便心急如焚了起来,眼前有了现成的帐号在这里,当然是不愿再多花时间,等待办理那些个手续了。

    当然,想要说服叔叔,燕凛的准备得是很充分的。他先是表示昨天那番对话自己受益颇多,然后又说起很认同叔父提起来的万事应该提前准备的看法,最后还谈到不想让母亲担心……总之,讲一大通道理,他想出的办法就是通过观看他人的模拟记录,丰富自己的经验。“虽然看得再多也比不上实际入世,但我想,这些实地操作的记录比起一般模拟机的资料还是更有用些。”以这样一句话做结,燕凛一副以好学少年的表情,等待尚颀的回答。

    燕凛的要求出乎尚颀的预料,但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并非是什么不应该的要求,办起来也不为难,况且,侄子的这一番话也还是很让他有几分赞赏的,再加上另外两位家长也早就习惯了燕凛的“好学”,所有的意见只有一句“还是要注意休息”的叮嘱,事情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早饭过后,尚颀将自己的帐号输入了燕凛的模拟机——在燕凛“想要更加身临其境体会实地教学”的要求下,他没有使用小巧方便的个人电脑。就此,对几位长辈来说,在确实了权限仅为“查询”和“浏览”之后,这件对燕凛关系重大的事情,就彻底被归类到“完成式”的琐事当中了。

    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个问题,在明悟之后,被再也无法克制的思念驱使着,燕凛在脑中模拟过几十上百次,答案从不相同。然而,当这一刻确实来到的时候,他所有的答案,全部被推翻了。

    非喜、非悲、非忧、非乐、非惧、非怒……当关键字的查询终于化成一份附加着资料的图像时,燕凛只觉得大脑瞬间被清空一般。无数的声音骤然消弥,万千颜色褪为灰白,长久的光阴超越了光速地向后方退却!时间、空间,宇宙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无踪……整个世界里,就只余那一个身影,微笑着洒然而立……

    是他!是他!

    下一秒,燕凛听到自己的心发出无声的呐喊——遗忘了所有的语言,身与心,乃至整个生命都只剩下这一句话语,执拗的、重复的、一声比一声更强烈地喊着……

    是他、是他。

    眉眼不一样,身形不一样,衣着不一样,屏幕上的人,穿着现代的服装,背靠着电子文明的产物,说起来,与当年燕国的权相相似处最多不过七分。然而,燕凛知道,那是他!那样的姿态、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那是他!绝对不会错!

    是他……是他……

    跨越了冗长的岁月与万千星海,超越了生与死的轮回,燕凛知道,他终于再一次,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事后想起来,看到那人所选课题的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应该是叫做木然吧?很多年之后,燕凛回忆的时候这样为自己那时的感情做下评价。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余暇,极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苦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年轻的脸上。

    托孤之臣的……下场……啊……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没有好处的题目?

    下场……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被善待,才对自己的残忍宽容吗?对……论题要求,必须要好好教养的自己……

    那么……果然是……被要求的温柔……和……太过理智下的……宽容?

    可是,即使是如此……即使是有着无可避免的欺骗,和想要完成论文的心情……也许,那感情,也可以,是真的吧?爆发出那样风暴的感情,那么毫不顾忌后果的做法……总是,真的吧……还有,为自己忍受的,那样长久的、即使以小楼人的精神力,也会痛苦万分的折磨……还有……那许多许多年中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珍爱与温柔……也是、真的呢……

    况且……况且……

    即使不考虑这些的话……

    他是小楼中人……也……很好吧?

    不知不觉地仰起了头,燕凛并没有发现,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他的笑容发生了变化,虽然还是带着一丝苦涩,却是显得相当轻松了——在最初的纯粹感情用事之后,多年帝王生涯中学会的利益分析的现实主义逐渐占据了上风,冷静下来的燕凛开始意识到,那个人是小楼中人的事实,固然与他前生的感情相关,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是真的可以找到他了。

    “是不是可以找到”?

    在得知那人是小楼中人之前,燕凛从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值得想的呢?自己既然能转世,那个人,也一定是能的!虽然,还记得前生的自己,也许确是一个特例,可是即使不记得,那人就不是那人了吗?

    而,只要是他的话……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认不出的吧!

    当然,不可避免的,看到那人陌生的眼神或是客套的动作,是会有遗憾和失落,可是,他是谁?燕凛——是燕国的君主,是那人一手教导长大的帝王!只不过是要一个人负担得两个人的回忆罢了,曾经的燕凛,可是担负过一个国家的命运呢!

    就算对方已经没有前生的记忆又怎么样呢?不记得也好,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也没关系,这一次的人生,有着足够漫长的时间,只要一直抓住不放开,最后的最后,结果总是不会变的!

    “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

    现在终于在耳边响起的问题,以往的燕凛,是从不曾听见过的。

    也许确实是有过这样的问题,也许,在内心的深处,确实是存在过这样的疑问,可是这样的声音,在燕凛真的确认了“可以找到”之前,是不可能听到的。

    也许,只是没有办法去听罢了……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怎么可以列入思考的范围!

    只要一直找就一定会找到!对于燕凛的人生来说,这样信念是极其坚定的——虽然很麻烦,虽然没有线索……但是,生命这样漫长,只要一直找,一直找下去的话,一定就可以找到吧……这样的话,在漫长的学习和人脉积累中,他也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不断这样自我激励的自己,在绝对坚定的背后,其实,只是不敢不坚定罢了。从前世带来的记忆,投注了所有感情的渴望……那撕裂了时空的悲鸣,是燕凛存在的证明和尚梓的执念……唯一的,仅剩的……

    所以,找不到的后果,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毫不留情地嘲笑着昔日的自己,燕凛轻轻摇着连连苦笑,在长长吁出一口气后,他抬眼看向屏幕,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这一次,真的是找到你了呢!容相!

    第一世,那人的名字叫做容修。

    第一眼看到入世后的那人,燕凛的感觉是极其怪异的。

    不是不激动,不是不亲切,只是,心中的感觉,着实难以形容……

    前生,他是从小仰望着那人长大的。

    那人疼他,宠他,护他,虽然口口声声的敬语谦称,却终归是会以成人的身份对待幼小的他。

    大一些,那人又是他最初的老师,教他读书画画,教他习武强身,教他治国理政,在他幼小的眼中,那人无所不能。

    再大了,那人虽然为着让他成长而疏远他,却总是象座大山一样挡在他的面前的。还记得,朝堂上,不管多大的事情,到了那人手中,最后都会是和风化雨渐渐消弥到风平浪静;战场上,怎么不利的局面,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便好转了,直到终于占尽上风。于是,燕凛不得不拼命奋进,好叫自己有让他正视的资格。

    就算是后来……那一段……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毁掉的时间……也仍然如是——他总是随意地笑着,仿佛失去健康失去武功的人不是他一样,神情风度样样如旧,从容不迫之间,仍然可以扭转局面于无形。

    哪怕是……再后来……他那样,苍白、憔悴、全身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一身血斑、一身红肿,每一项治疗都全无尊严的……时候,也仍然有什么东西,叫这绝大的痛苦与极度的狼狈,都遮掩不住。

    这样的从容让前生的燕凛心痛心折的同时,也曾叫他再一次认清自己的差距,不甘永远只能站在那人身后,于是,燕凛用了漫长的时间,终于使那遥远的距离不复存在……

    但是……也只是没有被比下去,也只是……并肩同行罢了。

    可现在……

    看着屏幕上稚弱的、娇嫩的、小得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抱起来的婴儿,目瞪口呆的燕凛,不由得涌起强烈的错位感。

    虽然在看到喂奶或是换尿布这样的场景时,仍然会难以抑制地抽动嘴角,对于婴儿状态的那个人,燕凛终究还是慢慢习惯了起来。

    然后,注视着屏幕中那个漂亮的小婴儿,一股奇异的感动,渐渐地,就在心底里漫延开来。

    这个人,是他啊!眼前这个小小、看上去软乎乎的婴儿,居然就是自己前生今世追寻的人……这样的经历,虽然是因为有了模拟入世的缘故,燕凛仍然觉得极为神奇。

    而且……仿佛是……能够参与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因为这样的想法,燕凛在不知不觉中微笑了起来——不是为了“找到”本身,而仅仅静静地看着那个人的一点一滴。这样缺乏紧迫感的心情,在他今生的岁月中还是头一次。他已经与那人分别得太久了!孤独逼迫着他前行,在寻找的路上,除了向前没有第二种选择。这么多年来,燕凛真的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可是这一刻,他实在不能不承认,在看着那个人以婴儿的身躯做着柔软可爱的动作的时候,轻松与温暖的感受,头一次这样丰沛地,充满了他这一世的胸膛。

    当年,那个人也曾看过这样的自己吧?甚至不单单是看着……回想着自己并不曾真正记得的往事,燕凛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他不由得猜测着,那时,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也许不会象自己现在这样激动吧。毕竟和自己现在可不一样,对那个人来说,当时的自己,只是众多课题中的一个罢了,甚至,还不是第一个——实在没什么值得他特别重视的地方。

    轻轻撇了撇嘴,燕凛略微有些泄气,不过,郁闷或不满的情绪也就只有这个程度了,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怀疑那人对他的心情。而且,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一个大人和一个被硬塞给他的孩子罢了,要说对这种时期的感情,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不过,现在可不是这种情况呢——怀着这般心情,燕凛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计划,以“趁着叔父在这里,还是多看一点,有问题的话也可以方便请教”为由,他堂而皇之地成天泡在模拟机的机房里,兴味盎然地观看那个人最稚拙的生活。

    然后,很多很多,在前一次人生中被忽视的,或者说,是被那个人完美掩饰起来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燕凛眼前了——

    屏幕中的孩子,不喜欢吃青椒,如果没有人监督,他会把它偷偷地倒掉。而如果有旁人在,他就会第一时间,以尝不出味道的速度把它吃完,然后尽情地享用其它的饭菜——而在燕凛的记忆中,那个永远不失悠然的国之重臣,从不曾挑剔过饮食,或者说,他从不曾挑剔过任何必要的东西。

    同样的,除了……极个别的时候……他的表情多半从容镇定,微微笑着时,总会带着温柔的包容。而,那个小小的孩子,表情却是极丰富的——他会为了年长的爷爷连着半个时辰的、纯粹是给予幼儿的唠叨不易察觉地露出苦笑,也会在必须要学习那些他早就掌握得比教导他的老师还要熟的课程时,趁人不备地翻个白眼……

    类似的行为如此之多的一一展现在燕凛面前,让他在新奇之余,也不由得涌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感动。心情是这样的柔软,嘴角边的微笑总是不可抑制,熟悉又陌生的亲切使眼下的“工作”更象是一种享受。当然,虽然对象同样是叫他怀有深刻好感的孩子,这份心情和他前生看着自己的儿女们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一天两天这样看下来,原有的心境终归会有所改变,不知不觉间,燕凛竟然发现,偶尔,一种似乎是叫做宠溺的感觉竟会自心头生起……这样的心境,在他的前生可是从未有过——即使是那段那个人的身体明显弱于常人的时期也是一样。

    时间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流逝着,屏幕中那个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哄——对婴儿本身来说这件事必要性也许还有待商榷,但是对于容修身边的成人来说,这显然是必须的——的婴儿,咿咿呀呀的开始说活,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走路,然后一天比一天长大,几乎象是不经意的弹指之间,就穿起了整齐的衣衫,垂着柔软的黑发,被家人带着,一路走到塾里去拜先生了……

    再接着,讲书,对句,做诗,破题,写文章……屏幕中开始上演最最俗气老套,可偏偏是任一个普通的书生幼年时都必会有过一遭的故事。

    容修背书一向背得极好,他在入世前本就做了充分的预习功课,又仗着强大的精神力,莫说所有的经史子集,就是历代的诗词歌赋,也是张口就来得。又因在练字上足下了功夫,一笔小楷也是极为先生赞许的。再加上,他的思虑详密深广,与普通的小孩子相比,全然不可以道理计,写出的文章向来也是名列前茅。

    只是,不知是只把心思用在“有用”的功课上,还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惹来日后麻烦,容修这个老师心中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从来无法称得上是个才思敏捷的“小神童”——那些读书治世的底子他固然打得极好,在文人雅客最最擅长的对句题诗上,却是美中不足,虽然手法老道用典得宜,却是全无灵性,最多只算得中上之资罢了……

    不过,这些逸兴宜情的本事,莫要说容修从来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就连屏幕外观看的燕凛,也是全不在意的——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知道那些个花团锦簇的文章,既当不得饭吃,也抵不得衣穿,天下更没有哪个象样的皇帝,会笨到凭着一两篇文章来托付儿子的性命与自家江山。(未完待续)

梦枯桑7-9 终局/再世/宠溺 by荫荫

    第七章终局

    传到军中的圣旨,从去年开始,渐渐地多了起来。

    最先的旨意还只是嘉奖军士勤苦,着小心爱护,莫要轻易出战,以免折损了有伤皇帝爱军如子之心;过得半年,又下的旨意中便道长年征战,国弱民贫,银钱上已再难支撑,军中粮饷兵械着尽力自筹。再过了几个月,因着补给减少又来的圣旨更是直似罪己诏一般,朝廷无力支援,万分地愧疚,一再安抚军中将士,只是务必还请体谅皇帝,这东西,确实是拿不出来什么了……

    其实,景军在容修的战略之下,所用的花费并不大,军中多一半的物资粮饷,倒都是可以自行解决的,只是越这样,将军们越觉得不平,象是“老子们在前方流血拼命,如今只要这点东西还嫌多”的抱怨,也渐渐多了起来。

    容修不敢让这样的言语乱了军心,急忙忙地压制,只是军中倒还好说,那些有权上折子的将军们,却有几个早把意见送到了京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这些将军们的本意虽只是想叫朝堂上的人体谅前方将士,朝中的官员们却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这些武将们竟然敢对皇帝的圣意有意见,和朝廷讨价还价,这还了得?如此飞扬跋扈,简直就是挟兵自重,目无君上!

    原本官员们压制军队,还只是久战思和想求个太平日子,如今却不免警惕之心大作,都说这仗实在是不能再打了!他们一个个引经据典,什么“唯兵不祥”,什么“兵者凶器”,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朝中渐渐便再无了主战之声。这样吵了几个月,景帝终于下令,召容修回京。

    “终于……”欢欣鼓舞的,是景国朝臣们的心声。

    “终于……”愤懑不平的,是景国将士们的心声。

    “终于……”心痛却又无可奈何的,是坐在屏幕后的燕凛的心声。和景国人的猜测与期待不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修奉诏还京,以军功封护国侯,赐府弟重金,着于京中安养。修以国境未复,乞还军中,上言‘卿甚劳苦’,不准。修再奏,上复封还,言‘需朝夕问策’,修犹欲还,上怒曰,‘相轻朕不可教乎?’,修默然而退,遂留京中,景军攻势亦止。未三年,御史程秀参修‘轻君上’、‘背孝悌’等六罪,上大怒,然侧然曰,‘托孤重臣,功大不忍重治’,遂夺修爵,封其家产,令返原藉耕种……”

    昔年做皇帝的时候,对景国的这位皇帝,燕凛便极为不赞同。他不是不理解景国幼主的处境——逢着战乱之世,国土沦丧近半,帝室早已是威严全无,自己又是稚龄之身登基,更难免主少而国疑。偏偏这时候,有臣子出来力挽狂澜,下马治政清明,上马领军常胜,民心军心归于一身……遇到这样的情况,哪个君主要是还半点不加注意,也实在是太过放心了些。

    只是……

    “……权臣势大,倘击之不中,必受其害。宜阴蓄己力,察时势可趁,择合宜之法,做雷霆一击。蓄力之道有五……”

    久远的句子浮上心头,燕凛只觉嘴中一片苦涩——他前生读史至此,想及自身,激愤之下在窗课中颇多影射之意。第二天,太傅林文光便给他下了如是批注。当时他顿觉受教,深自警醒之余暗喜林太傅忠贞老成,可托可信,却并不知道,这一段话,其实是那人在操劳了一天国事之后,为他挑灯写下的良言……

    后来,他终于知道,这样教导他夺权的话是经了谁的笔,于是,悔恨,心痛,惭愧——样样皆是真情。

    可是……可是!

    可是他不知道,原来这容修,是那人的前生……

    那个人……是要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将他自己初入尘世的一腔热忱,将他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背叛与伤害,就这样轻描谈写地展在他面前,如对旁人旧事般,细细撕扯开来,一点一点为他剖析讲解,只为了……亲手迎来他更残忍的对待……

    鼻翼一阵酸胀,燕凛狠狠咬着牙,闭紧双眼,不肯让渐渐涌上的潮热滴下,他仰起头长长地吐着气,半晌,终于睁开眼睛,僵硬地笑了笑。他想要静下心,继续看那记录,可是,那些前生所受的教导,竟然记的如此清晰……

    “想那容修是托孤老臣,位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天下,军中也颇多部旧——‘暗帝’之号岂是等闲?景帝之法,贬其人而未损其势,只寒了天下人心已属万幸,若是遇上稍稍不安份的臣子,必受害不浅,身灭国亡亦有可能!况其时国境未复,因一己私念,任国土陷于敌手,实是令天下人齿冷。如此君上,不能容人度势,全无人君之相,为容修定下的罪名,亦属荒谬之极。

    君拟罪于臣,凡势所必行之时,确不必拘于君子手段。只是,究竟民心如水,史笔如刀,欲做时总该寻个说得过的罪名,才好堵得天下悠悠之口。似对容修这般,也不管是为国请战,只挑着有违上意之处就定做‘轻君’,显得皇帝无纳谏之肚量,兼且怯战畏敌——未把臣子的声名毁去,倒是自讨了天下骂名。‘背孝’一罪定得更是好笑,容修虽则父死母丧均未依制守孝,却是为国弃家,这若成罪,日后‘忠孝难两全’之时,只怕再无人肯为国效力,且容修当年是遵了‘夺情’的圣旨,皇帝竟连这旧事也不认——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切切要记得不可出尔反尔……”

    那时候,对着急切的自己,林太傅按着那人的意思,这般掰开揉碎,细细地讲解,为的,只是能让自己稳妥地夺过权利,又不致引发恶名吧?

    然而,他却终究辜负了那个人的期望……

    残忍的行为,幼稚的举动,错误的判断……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拼尽全力的救护,如果不是因为他来自小楼……当年的自己,早就死在了乱刀之下,还谈什么治国兴邦,谈什么英明君主?

    这样说起来……燕凛,其实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景国的这位皇帝的不智呢?他能说出“胜过”二字的原因,其实仅仅是运气更好罢……

    仅仅是因为,他幸运的……拥有一个人的护祐……

    只是,燕凛的所作所为,真的配的上这么好的运气吗?这样的问题,他不能回答。甚至,他竟不知道,燕凛,是不是真的有资格,去痛恨那个景国的君主——他对容修虽然冷酷无情,比起凌迟,却又算得什么错待呢……

    虽然夺了容修的封爵,景帝倒也没有打算进一步赶尽杀绝——他原本就是个软性子的人,夺权固然是势在必行,可真要把个托孤重臣军方统帅怎么样,他还真没这个胆子。“只要把他赶走就是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甚至只抄没了容修在京的产业,而把其祖产依旧都留了给他。

    容修祖籍在景国南方的一个小乡村,虽然也算个书香之家,却也不过是小门小户,人丁并不兴旺,从他父亲这一辈便是单传,到了他这代,虽曾有过个兄弟,又幼年就得病死了。再加上前些年他父死母丧,如今三代之内的近亲,竟是连一个都没有。原来他官居一品,远的近的“亲戚”不少,如今见他获罪被贬回了乡,却是人人都怕惹火上身,只恨不得彼此的关系远在五服之外才好,哪还有人肯上门来拜什么堂兄表弟?就连家中原有两三个仆人,和七八家佃户,也都巴不得要离了这灾星去,只恨脱不了奴藉、毁不了契约,只好日日叫苦不迭……

    被贬回乡的生活,于别人自是苦闷不已,放在容修身上,却也看不出他有多在意,整日里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惹得邻居们私下议论猜测,是不是这容家这位少爷此番被贬不过是暂时的,将来还有起复的一天。而远在时空彼端、确实知道他日后命运的燕凛,却是忍不住对着屏幕摇头苦笑——

    这样的神情举止,真是,太过熟悉了呢。

    朝中风云动荡、国内天灾连绵、敌国重兵压境……不管是多么大的麻烦,那个人,也只是风清云淡,脸上,从不见半点愁容。

    是啊,这才是那个人啊!比起十多年前,人前一派从容,人后却竭尽全力的容修,眼前这个被如此错待冷遇仍万事不萦心般的容修,才更象记忆中的那个身影……

    是这十多年间,终于适应了模拟世界的生活了么?

    还是……因为,这些他并不在意——托孤之臣的课题里,从来不包括和乡邻们搞好关系,而帮年幼的皇帝治理好一个国家,却是他必须在意的……

    在意……

    是啊!在意!

    叹息般的笑意渐渐淡去,残留的苦涩凝结成块,塞在燕凛的喉咙中间,缓缓胀开来,直至塞满他的胸膛。

    在意啊……印象中,曾经,确实地看到过,那个人的在意。

    不顾一切的爆发、显而易见的愤怒,和从来不曾从他嘴中说出过的,那么冰冷伤人的话语……

    拼尽全力的守护、形发于外的虚弱,以及,从来不曾见过的,他眼中,那样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深情……

    是因为……在意吗?

    曾经是、拼尽一些想要得来的在意啊!在确实得到了证明之后,却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不必看到,那个人,用如此的办法做出的证明……

    静默着,燕凛用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勉强压下烦乱的心情,不想再继续沉浸在这无益的负面情绪中,他强迫自己将精力重新投注于容修的记录。

    容修的父母去世多年,自己又忙于军务顾不得回来,家中自然积了些杂务,虽有仆人代管,终归是不大成样子的,因此他回家这几个月来,只将一门心思用在了日常琐事上,那些所谓被贬之人皆有的抑郁苦闷,还真都是没有顾上呢。不过,因对饮食起居素不挑剔,这些事又没个时限,他每日里悠然地做事,确实倒也不觉得难过。

    只是,这样的生活,仅仅持续了多半年……

    对容修被贬,景国朝堂上并非是一片赞同之声,不少人对皇帝的做法不以为然。事发时太过突然,来不及应对,这几个月间,反对者便四处联络起来,要为容修讨个说法。

    清流们联名上书,请皇帝亲君子远小人,军中的将军们也被惊动,为着自己曾经的元帅,合力向皇帝要求着赏罚分明……

    “真是好手段……”带着厌恶的神情,燕凛冷冷看着屏幕中皇帝的舅父、靖侯石璐——先是让御史田清参奏容修贬其回乡,现在却又暗中着人一力保他,分明是算准了景帝原就是怕容修功高震主,为他说话的人越多,反而会越忌惮于他,尤其再扯上军方人士,更是叫皇帝坐立也难安了。

    果然不出石璐所料!

    眼见容修都已经削官去爵贬回原藉,却还能惹下这么大的动静,连各地的军方中都有人强力为他出头,原本还只是不舒服的景帝,一下子警觉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太草率了,但并不想收回成命——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将容修贬去,再让他回到中枢重掌重权,不但显得自己威风扫地,一旦他心怀怨怼做出什么事来,可就难以收场了。

    一边安抚并压制上书之人,景帝一边着人去将容修死死看住,再不许他和任何人有所来往,也就算是补上了之前的漏洞——当容修的一举一动都都尽在掌握,他就是天大的本事,又能再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呢?

    容修的日子,一下子变得难过起来。

    现在,在容修周围,一天十二个时辰,永远有人监视,他的家门日日被看守着,不管是他还是家中的下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不许他们和别人接触,哪怕只是买个东西也不行。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家里的柴米油盐就都告了急,早就受不了的下人们见了这种局面,便渐渐当面做出不满的样子来,胆子最大的容小三,偷眼看着容修象是好说话的,竟直接把话挑明了——他并不抱怨,只跪在地上一个劲哀求,说是实在受不得这样滋味了,求容修开开恩放了他一条生路去。

    容修自然是肯了,却不想这一下算是开了例——见小三子脱出了苦海,另几个下人便一并跑了来,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求……透过屏幕看着这一切,燕凛只恨得狠狠骂了声“忘恩负义的奴才”,却也没有半点办法,眼看着容修放过了这些下人,就连几日后得了信约好了一起来的佃农,也如了他们所愿废除了契约,彻底把自己搞成了个光杆司令。

    其实,燕凛也大概明白,容修绝没有自己难为自己的意思,只是不想带累旁人罢了,在他前世的记忆里,那个人做得更加绝决得多——是因为知道,比起景帝的放逐,自己会做得更加残酷吗?这样的念头,让燕凛眼神一黯,但随即就轻轻地摇摇头——一涉及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失去冷静,还没有弄清楚就乱下结论……这样的毛病,历经两世,居然还是没有完全改掉啊。被那个人知道的话,不知又该怎样说教了……

    记忆中的表情在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闪现,燕凛怀念地微微笑了笑,轻叹出一口气来。下一秒,他收了笑意,将头转回屏幕,用目光陪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向初次入世的终局——

    看着他,只留了三亩田,余下的,连同房产一起,用不到五成的价格卖给族人。

    看着他,宰相之身,一代辅臣,自己起了小小的茅屋,每日里早起上山砍柴,下地耕种,晚上,就着昏暗的自制油脂灯,自己缝补穿破了的旧衣。偶尔农闲的时候也不能休息,补屋磨面、打猎钓鱼,样样要亲自动手……

    看着他,无茶无酱,缺盐少醋,就连菜,因为当年留了籽的只得几样,这些年下来,品种再无增多……

    看着他,无人理,无人睬,无人过问,日里夜里,见不到一个和善的表情,听不到一声关心的问候,却并不灰心丧气,忙听漏雨闲看云,一派随遇而安的劲头,然而,每个月,总有那么五个小时里,他仰头闭目,神情忽然轻松愉悦,眉眼间舒展得让人心酸。

    看着他……始终是明亮的眸,安然的笑,却渐渐地雾堆残鬓,渐渐地容颜憔悴,渐渐地步履蹒跚……

    然后,终于,最后的结局来了。

    一场深秋的雨连绵着整整下了三日,强风夹杂着雨点从窗中灌入,连同屋中漏下的雨水,一起在地面上流淌成一片。裹着打了十几个补丁的薄被,容修躺在粗糙的木床上发着抖,不时咳嗽一阵。

    站在屏幕前,燕凛从不曾这么深刻地感受到,他与那个人中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想要为他熬药治病,为他端茶送水,然而伸手去,却穿不过时空的阻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人虚弱的躺在那里,无药无食无人管,看着他的脸色渐渐灰败,呼吸渐渐微弱,终至消弥……

    巨大的无力感化做痛楚,重重地拍击着燕凛的心脏,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那个人其实没有事,他已经回到了小楼,回到了他的同学与老师身边,这一场噩梦般的旅行,已经走到了终点!

    然而,燕凛知道,他并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结论中得到真正的安慰——这确实是一段旅行,容修,却只旅途中的一间客栈。那个人,必将还要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那人的后面几世还会有怎么样的风雨,然而,至少在他所知的那个时空,以燕凛之名行的事,他没有可能,也没有资格遗忘!

    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这样的认知苍白了少年的脸,他咬着牙,握了握拳头,半晌,猛然一挥手,将记录向下一世翻去……

    *********************

    第八章再世

    时间的标记增长了一百零二个刻度之后,延国的安国公府内,诞生了一个名叫容允的婴儿,躺在奶娘的怀中,才出生的孩子皱着一张满是细褶的脸,睡得极为香甜。

    遥远时空另一端,燕凛早已没了前世对婴儿状态的“那个人”的惊讶、好奇与不适,紧紧盯着屏幕中那张还有些红紫的小脸,他只觉得自己心中五味俱全——

    才只隔了一百年,那个人便又重新入世,这的确出乎燕凛的意料。在很早以前,为了能尽可能的给自己节约时间,他曾阅读过的小楼基本制度,因此也就很清楚,为了不给模拟的世界造成太大混乱,一百年的时间,是小楼人两世之间规定必有的间隔,而通常来说,因为懒得入世和想要继续享受现代生活,或者更多的学生资料显示出来的、需要时间治疗现代社会娇养成的脆弱心灵入世后遭受的伤害,小楼中的人,多少都会在两次入世之间,在小楼中尽量多呆些时间。

    燕凛本以为,那个人,也会是这样的——毕竟,他的忠诚与辛劳,换来的是那样辜负的错待,又有着十年孤寂的生活和一个痛苦的死亡,是应该额外多花些时间,好好舒展一下自己的心情的。

    然而,那个人,却是在第一时间里,重新回到这个世间。

    根据前生对那人的了解,燕凛几乎可以确认,那个人是会有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完美的表现完成学业的想法,但这样的速度,到底也说明了,上一世那让他心痛不已的经历,并没有在那人的心中造成什么真正不可磨灭的伤害。

    “终究是不当回事啊……”撇撇嘴,燕凛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毕竟是转世为人,虽然在小楼的世界生活的时间,已经是前生的几倍,但这样的生活,太过顺利平缓,生活中所有的需求皆是举手可得,唯一仅有的一个例外,却是从前生带来的,这愿望激烈地燃烧着,锻造出他的灵魂、支配着他的感情、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然而,这前生的投影越是如此真切而灼烈,今生的岁月就越是苍白单薄得如一张白纸一般,纵使长至千年,影响亦是淡若无形……若是理性的分析还好,每逢感性要用它的皮肤直接接触世界的时候,燕凛总是免不了要慢上半拍,才能挣脱时空的锁链,体味到真正应当属于这个世界中人的感受……

    容修的事正是如此。

    燕凛眼中看到的孤病至死的悲凉,对小楼人来说,只不过一场模拟体验,那些加诸于身的苦楚,在他们强大的精神力面前更是不值一谈……这样的认知叫燕凛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却终究心下一松——无论如何,那人没有受到伤害,就是值得高兴的事,至于自己所料是否无误,或是之前的心疼是否其实全无必要,与之比起来,实在是什么也不算的。

    这样说起来,那人这一世的结局虽然极悲惨,甚至可说是让旁观者见了亦要为之不平,但如果能如上一世般洒然以对,也许,即使是顶着这个名字,亦可以过得与后世之人的猜测有所不同吧。

    骤然变得轻松的心态,让燕凛突然有了些兴味。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喝着,噙着笑,第二次看向那个人的孩童人生……

    有了容修那第一世打底,不管是亲历亲为的某个人,还是纯粹旁观的燕凛,对于小婴儿状态的容允被人成天抱着洗澡更衣换兜裆布,不时还要被喂奶把尿这些事,适应度都比之前强了不少。至少,前一个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不会再总是经常皱出一张苦瓜脸,后者也不至于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了。

    事实上,燕凛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十足愉快的——看着那个人又一次化做娇嫩可爱的婴儿,明明是成人的智力,甚至还有着远超当代之人的精神力,却因为身体的原因,站也站不得,走也走不了,只得摇摇晃晃地各处爬来爬去的模样,笑意便止也止不住地,从他嘴边一个劲地往外溢。

    自来人若有轻松的心态,趣事便从来不少,眼前吸引燕凛的,是容允将要进行的抓周。

    前一世,因为家境平平,容修的抓周活动,只用了些平常的玩意,除了书笔尚不失书香人家传承,那“官印”居然就用了纸糊了一个便充了数,又兼小门小户,也不知那家父母怎么想的,竟算起了未来孩子的“职业”,连铜钱和算盘也不肯放上,小锄头倒是放上了一把……以至于到得后来容修自耕自食的时候,燕凛有一次都不禁想着,若是按当时的人那般在意看法,会不会有人觉得,那纸制的不牢靠官印与虽不是全无却实在少有的读书人家会放到抓周上的锄具,在暗自影响着容修的一生……

    容修当时那般光景,这无稽的想法自只是在燕凛心中一闪而过,眼前又想到,也不过因为,这次又到了这个时间罢了。

    安国公府上的长孙要“抓周”,一应布置当然与前生那小户人家不可同日而语。

    上好的纸笔墨砚自不必说,弓剑琴棋亦是齐全,儒释道三教的经典,皆是特别新制的书册,又拿元宝锞子替了铜钱,用上好的美玉琢成小印,再加上时新的玩具吃食,样样都早就预备停当。到得抓周那天,琳琳琅琅地摆了出来,只将一张大大的案子铺了个大半满,等到奶娘将容允抱出来往桌上放好,一群人都瞪大了眼睛,只想看看他会拿些什么。

    这些人等着结果,燕凛更是好奇,和他们不同,他可是知道,在这个小小婴孩的身体里,藏着的是怎样的已经成熟了的智慧,前生,那个人拿的是官印和小刀,大概算得上是掌权带兵之意,燕凛很想知道,这一世,那人又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或者说,他还会如前生那样,做出真的去考虑东西背后的意义,并凭着理性判断后再选择抓起哪个这种让人着实无语、着实想笑,却偏又忍不住觉得,着实有些可爱的行为吗?

    也许……还是会的吧?脑海中浮现出熟悉的身影,燕凛并没有察觉自己的笑意在不断加深,他只是盯紧屏幕中的婴儿,等待着马上将要揭晓的答案。

    官印、宝剑……容允前两项选择完全在燕凛的预料之内,一时间,他几乎不知道,到底是该欣慰于自己对那个人的了解,还是该无力于对方在某些无谓的地方莫名其妙的过度执着了。不过,这种犹疑很快被容允接下来的行为打断,燕凛瞪圆了双眼,万分惊讶地看着拿到第三样东西的婴儿脸露笑容——在他的怀里,是一个更象女孩子会选择的玩具:一个精致的娃娃。

    安国公的孙子抓周的时候抓了个漂亮娃娃,这消息迅速在京城各权贵人家流传开来,纵然容允之前两项“选择”甚是得体,暗中嘲笑者仍是不在少数。就连那些当面说着“必然福及子孙”的吉祥话的人,私底下其实也多是另有想头。

    相比之下,燕凛倒是大概猜出了这选择背后的心思——凭那人一贯的实用主义作风加不合时宜的直线式思考,除了他对上一世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满,想要加以改进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可能。

    不知为什么,如此做法让燕凛稍有唏嘘之感,只是这感觉极轻微,又是转瞬而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消逝不见了,倒是屏幕中那人逐渐的“成长”,让他感触颇多。

    受蒙训,上幼学,再到渐渐读诗书,习武艺,在前一世那个人还叫容修的时候,虽则因着家境的缘故,老师的水平、教学的环境等等与现在相比皆差之甚远,但这全套的功课,燕凛却也是都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他还处在惊异于那人幼儿姿态的心境之中,满心都是讶然与柔软的感动,而此时,看到学习着的容允,他则是多了一点似乎可以叫做同病相怜的感概——以一个成年人的思想与智慧,却被逼得不得不去学习那些对自己而言太过轻易的功课,甚至还要去装出小孩子天真的表情,时不时向长辈撒个娇,这实在是……一场噩梦!

    燕凛不禁想到了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在极度的难以置信和无比庆幸过后,他发现以孩子的身分生活,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前世为君多年,燕凛的思虑远较一般人深远,行事也多谨慎,最初的心神动荡过后,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不能做出太过引人瞩目的行为,以免是惹出什么事来,会暴露自己转生的秘密。

    时至今日,燕凛仍然确信这个决定是很正确的。只是,凡事有利必有弊,既抱了这个想头,苦头便是少吃不了的——说话、走路、吃饭、穿衣……明明是早就烂熟得凭习惯就可完成的事情,却偏偏受制于身体,要一样样从头练起……若单只是叫身体习惯这些也还倒好,最让人难受的,是为了不岂人疑窦,明明已经会了的,还要逼着自己,按着正常人的学习进度一点点展现出来。

    好不容易把最初的时日熬过去,读书又成了新问题。数数要学个几遍,认字也要从最简单的认起,读书的时候,更是不可一下子读得深了,尤其那些全然是哄孩子语气的启蒙读物,曾在好长时间内叫燕凛憋闷不已。

    好在,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较之他的前生,实在高出太多,燕凛观察了些日子,便发觉在术算与格物两道上,自己与同龄之人相差不远,于是把心思全数花在了这上面——既然知识的范畴差不多,纵然有着成年人的智慧,也不过是比孩子领悟得更快些,充其量被人说一声聪明罢了,况且,多了解些这个世界的东西,将来自己要实现心中的愿望,总是方便得多——这样的念头和办法,是那段无法自己制定学习计划的日子里,燕凛最强有力的支撑……

    然而,现在容允的处境,比燕凛当年要远远不如。

    他没有新的知识要学习,那些必须要背诵的经典也早就烂熟于胸,除了写字或舞剑这些需要身体适应的东西外,这个新的身份,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知识,是值得他投入精力去习学的。

    容允把精力放在了另外的东西上:再怎么认真学习、在模拟机上体验,只要涉及到“人”,就必然不如真实的感受——看到十有**是认识到自己“不足”后,开始习惯于观察身边的人,并分析他们一举一动的容允,燕凛深深觉得,那人确实不轻松。比前自己这个前生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却实在看尽了人生百态,以至于即使在这个世界过于漫长的时间中顶着“未成年人”的名头,渐渐也习惯了现代的高科技生活,却还是因为骨子里面变不了的东西被家人说做“少年老成”的人,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要去学习,那个,因着科技的落后,反而复杂得多的世界中的世事人情……

    不过……似乎学习的成果并不坏……想到前生曾被那人玩弄于掌股的经历,燕凛绷了绷脸,忍下突然涌起的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虽然在儿时有过种种不利的传闻,但对一个上层社会的小孩子来说,评价毕竟是以其学业为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国公的长孙文武双全的传闻,慢慢代替了他幼时趣事而广为人知。不光是爵显权高的官宦人家,就连深宫中的皇帝,也对他关注了起来——当他决定要在一众大臣的子侄中为年方五岁将要进学的皇长子中选取伴读时,六岁的容允赫然名列其中。

    虽然早就知道了容允的生平,真听到他成为太子伴读的时候,燕凛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有了轻微的凝固。

    靖园……

    前生的岁月里,陪着他玩耍,陪着他读书,保护他,辅佐他,关心他的好友,如今已和那些一起走过的记忆一起,永远停在过往的岁月中了。燕凛甚至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也有和自己同样的幸运,可以重生到数千上万年后的这个世界中来。毕竟,靖园他……不是来自小楼。

    一瞬间,燕凛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对着他冷笑着吐出两个字——“凉薄”……这是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可也只是知道罢了。他不是不怀念自己的朋友,如果能,他也极乐于与之在这个世界重逢。然而,他没有办法,甚至也完全无意去让自己不要庆幸,庆幸那个人来自于小楼,这一世终能再见——即使,这种庆幸的喜悦心情,是建立在如此对比的基础之上……

    几十年间朋友相处的记忆,轻缓地从燕凛心头流过,不时打起个旋,搅得他一阵恍惚,忽然间,他想起来,靖园成为自己的伴读,其实也是那个人下的决定。当时,自己年纪尚幼,一个人寂寞之极,他不便再宿于宫中陪伴,这才挑了靖园来陪着自己……那时,他对自己是极好的……后来——那些年,那一次……自己怎么就都忘了呢……

    叹息,仿佛缠着久远的时空的纬线,轻飘飘落在记忆深处,浸了水的柳绵一样瘫在那,湿乎乎腻歪歪的难受。燕凛摇摇头,想要甩开这粘黏的感觉,那淡淡的思绪却仍是雾似的弥漫在心头,不酸,不痛,只是灰蒙蒙湿漉漉地散开来,叫人胸口微微发闷……深吸一口气,燕凛定下心不肯再回想,将视线直直地盯回到屏幕上,看那人这一世的故事。

    孙子得了皇帝的青眼,被带去宫去当太子的伴读,这件事叫安国公极为高兴。当今延帝只得两子,其中次子的母亲也只是宫女,太子却是皇后嫡出,虽然年纪尚幼,却素有孝悌之名,又聪明伶俐,书也读的好,甚得帝后欢心——无论从嫡、长、贤哪方面来说,位子都是极稳的。

    延国自立国以来,太子登基前皆有一套自家班底,当其即位之后,这些旧臣们多半也会成为重用的对象,而其伴读因着当年选的时候就挑了家世、人品与学识,又与皇帝有着从小到大的交情,往往更是个中魁首,旧例中,年不足二十便出将入相的也有数人之多——这样的从龙捷径,实在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如今掉到自家孙儿头上,安国公自是老怀大慰,急匆匆把容允喊了来,又是事君之道,又是敬师之礼,好一顿教导。

    这些个东西,即使是入世的时候,身为好学生也是要先预习的,何况容允是二世为人?只是老人一片好意,他也就听着,全当复习一次,心中却在盘算怎么装出孩子样陪着未来的皇帝。最后想起前生也上过私塾,便决定只把太子当成个尊贵同学就是了。

    容允的伴读经历十分顺畅,有心之下,他初予太子的印象就好,平时又是谨慎温和,数年读书间,竟与其在君臣之外真多了几分同窗之谊——人人都知道,安国公府上的允少爷,是太子手下第一等的亲信人物,因此当太子登基成了皇帝,要把这个心腹好友直接安排在朝中做个侍郎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多嘴的人跑来给新帝找不痛快。只是,暗中的指点却是免不了的。

    议论的声音很快消失了——容允的政绩明摆在那里。几年后他升位次相的时候,已是再没人说三道四,反倒皆称赞皇帝慧眼识英,并指望着这对青年君臣做出一番成绩来了。

    如果延帝不是突然病倒的话,这期望真的有可能会实现。然而现实从没有如果二字,延帝的病情迅速恶化,不几天便入膏肓之境。自知无幸的延帝迅速将后事做了种种安排,其中一项,便是将幼子托付与亦臣亦友的容允辅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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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宠溺

    一宫素缟,举国皆哀……看着延帝停灵宫中,百官服孝,四处哭声震天的景象,燕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的场面,前生,他也是经历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任何记忆。只在很久之后,听那个人微微带着笑,和他谈起,当时还只是婴儿的他,是如何被周围沉重的气氛吓到,在自己的怀里哭个不停,任他怎么哄也哄不住……

    前生听到这样话的时候,燕凛也曾想象过,那个被悲伤的气氛吓到,哭闹个不停的婴儿的自己,而现在,眼前正出现了一个最佳的比拟对象——虽然延国新任的皇帝比当年的燕凛稍大了一点点,但勉强来说,都还属于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年岁,形象姑且不论,感觉上也真是差不了太多……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在这个国力强盛,君权稳固的国家,抱着延国新帝哄着的是名宫女,而非已经升为首相的容允。

    延国幼帝和先帝一样,是正宫嫡子,然而,和他的父皇不同,其生母体弱多病,年前已先病故了,先皇感念夫妻情义,并未再立中宫,反是将他带在身边教养……燕凛看着被宫婢抱在怀中的新帝,心中不禁微微颤动,却是想到了先前的延后,抱着其时还是太子的新帝慈爱逗弄的样子。

    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不曾在她的膝下承欢,在燕凛的前生中,可称得上是最为重大的遗憾之一,因此看到向母亲撒娇的延国太子,些许羡慕之情自是由然而生。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屏幕中的皇帝不幸——虽然并不是母亲,也不能代替母亲,但在他的记忆中,却也有一个怀抱,温暖之极……

    不过,对那个人来说,还是应付延国的情况比较轻松吧?朝局安稳,臣子们大都真心为先皇帝英年早逝而痛惋,内廷中人尽职守,新皇虽年纪尚幼,却毕竟也已初通事理,比起皇族内争不断,国内动荡不安,就连自己也还是个事事全赖他人的弱小婴儿,害得他不亲身保护,就不得安心燕国……对辅政之臣来说,无疑是好的多的环境了。

    搞不好在那个人看来,当年的自己就是个极为麻烦的包袱啊……察觉到自己撇起了嘴,燕凛迅速摇摇头,将这突如其来,并且确实全无道理和建设性的不甘心甩了出去。

    和容修那一世风雨飘摇的景国不同,延国国势昌盛,并无外敌敢轻易打它的主意,前任皇帝虽在位时间不长,却素有英名,皇室朝堂之中便也都安稳。再加之其临去前考虑周详,样样安排得妥当,虽然帝位交更,倒也并未引发什么大的动荡。

    这样的局面,容允处理起朝政来确实是极为省心。生于后世,他原就比这个时代的人看得长远,又有前生十几年的经验打底,再加上是安国公长孙并先皇心腹的身份,没人敢公然置疑他以过浅的资历身肩重任,做起事来便显得得心应手之极——一国政务虽杂,于他竟也显得甚为轻松。只是,得出空瑕的容允,并未真的得闲。事实上,他每日里天不亮便出家门,不到夜半三更绝不回来。

    容允的时间,多半都花在了皇宫里。

    容修的一生,在这位小楼学生看来,是绝对谈不上成功的,只管了军国政务,却全然忽略了需要照顾的幼帝——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反省之后的容允才会在抓周中做出抓个娃娃这样惊人的举动——早在还没有再次入世的时候,他就已决心这次一定要要好好照料幼小的皇帝。

    他也曾遍览群藉,翻阅过历史上相关的大堆资料,可惜,在教育方面,众多学派各有各的理论,全无切身体验的他,也无从判断哪种更为妥当。于是,这一次入世,他选了与皇子身份最为接近的世家子弟,打算从自己的亲身经验入手,找出一点可效仿的教育手段。

    “考察”的结果让容允很满意。

    良好的教育环境,完善的理论教学,足够有营养的饮食,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算是优良的锻炼身体的方法,以及无微不至的宠爱……这些东西,每一样都让容允感觉愉快并有益,有心之下,早已将件件细微之处都记忆得极为清晰。如今可是到了该亲身上阵的时候了!这样想着,他丝毫不肯懈怠,一件件着意安排起来。

    身为辅政之臣,容允当然不能也不必事事亲历亲为,然而照顾小孩子,事情实在是多而烦杂——关照察看幼帝的食谱、为他挑选健身的功夫和教习的师傅、安排御医时刻注意皇帝的身体定期查检……虽说因皇帝还小,不曾安排学业,但单只这些身体上的照料,一样样排下来,也极费功夫,况且,容允每天里,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去陪伴幼小的皇帝。

    即使抛开课题的要求不谈,容允的心中,也是同情和心疼这个他将要教养的孩子的——幼年丧母,本已是人生大不幸之事,眼下更是连父亲也过世了。虽说这也是自己课题的必须,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却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现实。若是平常人家,也许还可有个长辈照应,可生为皇帝,又有哪个人敢在这时候自居亲长,把他只当成一个需要人关爱的孩子好生安慰一番?况且,便真有人这样大胆,只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反是要担心其用心了……

    大人们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考虑,只是,当这些放到一个小小的、还不能理解这些复杂东西、又才刚失去了生命中唯一可依靠可信赖之人孩子身上时,他所能感觉到的,大概就只有现实的冰冷了吧……

    辅政一年有余,容允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清晨,他出现在幼帝面前的时候,那孩子忧郁而呆板的脸上,会瞬间恢复到这个年纪应有天真,露出灿烂的微笑;又有多少个傍晚,他将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坐在过大的龙椅上的小小皇帝,会期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清澈的双眸中满是寂寞惊惶……自从那一日葬礼结束,来到深宫中,看到那个一直在无声啜泣着的孩子,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情境中,对着熟悉的人,瞬间忘了所有礼仪,直冲着投入到他怀中,幼小的身体瑟瑟地抖着,痛哭不止,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却仍是地紧紧抱着他,不肯有片刻松手时开始,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爱护这个幼小的皇帝,教养他,使他成为一代名君——不因自己的课题,誓言,和一起长大又过早逝去的朋友,单只为了这孩子,他也一定得要做到。

    容允的决心和行动,确实收到了效果。

    早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做为他儿时伴读的容允,因着年轻受宠,家世清白,就经常奉召出入宫禁。虽说当时与还是太子的小皇帝并没有过多接触,但在孩子幼小的心中,毕竟也已打下了熟悉可信的印象。如今他父母都不在了,身边有的只是些下人,得见了这么一个熟人,早就在心理上依赖了三分,而容允的性子本就温和细致,叫人易生亲近之意,此番同情之下再一着意爱护宠溺,幼帝对他的亲密,眼见得便是一日甚于一日。

    对这番成就,容允心中着实有些得意,虽然人前仍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稳重样,独处时却不时会有所显露,这样子落在燕凛眼里,只惹得他又是喜,又是恨,又是叹息不止,再加上不时泛上的叫他几乎要脸红得想要拒不承认的淡淡酸意,真叫燕凛觉得,自己的心中何止是打翻了五味瓶,简直已经变成一颗怪味豆了。

    话虽如此,除了看到容允对延帝的宠溺,叫燕凛回忆起自己幼年的幸福时光和稍大后的孤单寂寞,再想到眼前的皇帝被那人着实宠爱了十几年,便难以抑制的要小小嫉妒一番的醋意,让他为自己已经活过一世,还如此幼稚孩子气而心怀羞愧之外,其余那些复杂的感情,燕凛自认为都还是尽情尽理的——其中有一些,甚至是郑重得近乎沉重了。

    燕凛喜欢看到那张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虽然因为身体不同,容允与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也就只得五成相似,可是,也许是因为总的来说那人是按本身模子改动的结果,两人眉眼之间模糊的重叠之处,多少会让燕凛想到前生旧事,况且,无论外在的身体如何变化,内里的灵魂总是同一个,神情举止,无意识间的细小动作,以及眼眸中仿佛永恒一般的温润柔和的从容之意,让燕凛泛着些微心酸地怀念的同时,格外愿意看到那仿如从前的愉快笑容。

    只是,这样的笑容,注定是无法持续太久的。熟知这段历史的燕凛,不免对延国的幼帝恨恨不平——哪怕是那人并没有真受到太大伤害,可到那时候,这笑容总是要留不住的……这样叫人打从心底里安适恬然的笑意,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其实,燕凛也知道,这样的想法,于此时还是个孩子,并极为依恋容允的孩童皇帝来说,未免有些冤枉,比着前生自己的所为,更也觉得,他自己未必有这个资格指责怪罪。然而,即使如此,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满与愤怒——确切的说,藏在燕凛心头深处,对自己行为的悔恨,反而如叠加一般,助长了这样的情绪。

    于是,他忍不住就想叹气。可是,悲,喜,怒,悔,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叫他一口气吐出,仍是不知自己到底在叹息什么不说,那心头的郁郁之情,竟是反而更浓了。

    这样的心境,随着时间的推移,乌云压城一般,越来越多地堆积在燕凛心头,沉重而憋闷,直到有一天,终于爆发出来……

    这天下午,容允处理完公事,照例进了皇宫,来陪伴结束了一天课业的幼帝。

    延帝见到容允,立时便显出高兴的神色来——他父母俱已不在,身边没有半个亲人,容允这样天天来陪伴他,心中早就把这位父亲旧时的心腹臣子当做最亲近之人,又因着他年纪尚小,容允平日来,也不是向他来禀报什么朝中政务,就只是陪着他说话玩耍,在正为蒙学新开而觉辛苦的小孩子心中,自然更觉得这般轻松时光要比白日里读书习武要轻松快乐得多。

    容允怜惜皇帝幼失怙恃,素来对他极为宠溺,凡他所要所求之物,无不尽力满足,就连数月之前,延帝心血来潮之下撒娇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硬是应了下来,事后翻遍国库,寻得相似的上好宝石,充做摘来的星星送了给他——虽然细想起来,这做法实在只能叫糊弄孩子,其用心却也可见一斑了。

    然而,这一天,皇帝的要求,叫容允瞠目结知之余,第一次踌躇起来……

    皇帝的要求,其实是很简单的——想要找个人陪自己玩过家家。莫说是深宫中没有真正玩伴的寂寞小皇帝,世间的小孩子,在这个年龄,多少也都是玩过这游戏的。

    若单是这样,容允自然是会应下,往日里,拟着皇帝出巡等等的故事,也不是没玩过。只是……

    “容卿来当朕的皇后吧!”

    这样的要求,叫他怎么答应呢?

    容允为难着,不知怎么把这关蒙混过去,那一头,燕凛已经是瞪大了双眼,满肚子的怨气了——就算是前生已经和那个人有了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也从未有想过这等要求呢。

    虽然这么说,燕凛其实也知道,所谓皇后,在孩子的心里,就只是和皇帝最亲近又永远在一起的人,他说出这话,也绝不是真有什么用意,只是亲近容允罢了,然而想到自己前生的童年,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意——那时他也与那人至亲至近,却视他为天下第一等的人物,虽则那人对自己极好,这样的说词,不要说说出口,实在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皇上……”屏幕中突然发出的声音,打断了燕凛的思绪,看着显是想好了主意,一脸哄孩子表情的容允,他突然觉出,自己刚才竟把那小皇帝不知深浅的孩子话当了真,还较着劲似的胡思乱想……着实是幼稚的可以!难道说,这么多年平淡的未成年人生活下来,自己这活过一世的人,真的又成了孩子了?还是说,真个是关心则乱,只要是那人的事,自己便始终都要失了三分平常心呢?自嘲地笑笑,燕凛定了心,仔细地看着这史书上不曾记载的,延国的容大宰相展现智慧一幕。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饶是燕凛,也不禁又气又笑起来——谁能够想到,容允的办法,竟是就顺着皇帝的意思,真当起了这个“皇后”呢?

    不过,所谓的“皇后”,也就只是个名词罢了。反正容允来这里,本就要陪皇帝玩一会,吃顿饭的,这会顶起个“皇后”的身份,他倒是半点不见尴尬,说话玩乐、陪伴饮食,都与平常一般。任小皇帝口口声声“皇后”的叫着,还学起自己过世的父母,挟着自己爱吃的菜给他以示“恩爱”,他只是安之若素,对那称呼全无反应,别的也只当是皇帝给近臣的恩宠,自己更仍是满口的“皇上”和“臣”……简直是明仗着皇帝幼小,一路哄骗拐带……看得燕凛越发想笑,偏又有股小小的怨气夹缠着,不觉对着屏幕张大嘴巴,却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燕凛远在遥远时空之彼,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来,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们就可怜多了,虽想笑,却要顾着不敢君前失仪,一个个憋得好不辛苦。偏偏小皇帝的“夫妻”瘾极大,吃过饭又要散过步,再谈笑了一会,到了该歇息的时候,竟还拉着容允,要与他一起睡去。

    这可更加胡闹了!一时间,一干宫女太监皆不知怎么劝说才好,燕凛想到前生那个温暖的怀抱,心头更是别扭,好在容允自有主意,拿讲故事做诱饵,三言两语间便哄得小皇帝放弃了这念头,乖乖上了床去,不一会,就在他的故事声中睡着了,倒叫燕凛对他哄孩子的功夫佩服不已。只是却免不了想着,既能如此,之前何必真陪皇帝玩那种东西?想到那人对延国的幼帝如此宠爱,虽然自己也知不该,却还是免不了又有些发酸。忽又想起他既有这般手段,自己当年还不知被他哄得怎样,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烫红,心中却倒觉得恬然了起来。

    秋去春来,延国幼主慢慢大了起来,行动举止之间,便渐渐有了君王威仪,对容允的态度,也就不再似儿时一般了。虽则他平日待容允还是极尽厚密之事,却是谁也可以一眼看出,是君主之于亲近臣子的态度了。

    这样的局面,非但延国上下那些一心记得君臣父子的官员们觉得理所当然,来自小楼的容允也并无异议——皇帝就要有个皇帝的样子,一昧对个臣子过度亲昵总是不妥当。一个时代本来就该有一个时代的规矩,后世社会讲求的民主平等,强拉到这里来,哪有半点可能呢?况且皇帝不再是个孩子了,很多事也不能再拿年幼无知做借口,那些出格的事,再要做了出来,可不是一句胡闹就能了事了。有时想到少年皇帝胡思乱想可能会带来的麻烦,容允甚至都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位陛下能分清君臣的礼仪,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真正为此愤愤不平的人是燕凛。

    前世他也是皇帝,说来本该是最能理解和体谅延帝的人,但看到那个人对小皇帝宠溺如昔,样样要求不肯有违,却日益被皇帝拿出君主的架势,视同一般臣子的时候,再怎么明知这样行为的必须,心里面,还是渐渐愤懑酸楚起来,他无声地叹息着,默默地看着、等着,那个已知的结局一日日走近……(未完待续)

梦枯桑10-12训责/断肠/三世 by荫

    第十章训责

    随着延帝年龄的增长,他每日里要学的功课也渐渐多了起来。习武倒还罢了——延国非是马上立国的国家,除了皇帝出猎的时候要能骑马,祭祀的时候要能射箭之外,只要他身体强健便好。然而,这文字上的功夫,却是万万不容疏忽的。

    当然,皇帝读书不为科考,自是不会象普天下的读书人一般,学什么吟诗作对,八股文章,但相对的,诸子百家的经要,本国的山川地理,他国的名臣名将,以及历朝的史事,却皆是他必不可少的功课,样样桩桩都要熟记不说,还要有自己的见解。此外,鉴于皇帝未来政务中必不可少的御批,书法也被视做相当重要的功课。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根本的。

    身为帝王,无论文治武功,都只是治国之术,是拿来用的东西,只要能用得好,自身的造诣倒是很不必压倒群臣,治国有方,知人善用,比起这些来可是要要紧得多的——因有了这样的判断,容允于此事上早就留了十二分的意,从皇帝十岁时开始,每逢自己要批折子时,必坐在皇帝身边,算着他学习的程度,拣着相衬的叫他看了,再将自己如何回复,又是为何这般回复一一为他详解,这样一年下来,皇帝每日看的折子日渐增多,到得十一岁时,已经能看得懂小半的奏折,甚至可以偶然自主地能提出一些正确的看法了。

    到了延帝十二岁的时候,容允便同他说好,早晨开始上朝坐殿了。当然,他还远没有处理朝政的能力,具体的事务上,在没有亲政之前,暂时仍是由容允替他操持,但他每天坐在那里却也不是白坐的:一日一日,看臣子们个个如何为人,如何处事,再在朝会后由容允为他细细讲明,日子长了,每个臣子的忠奸善恶,所长所短,求的怕的,乃至于脾气禀性,心中却也渐渐有些印象了。

    在燕凛看起来,史书上对这位延国皇帝“中人之资”四个字的评价,是十分恰当的,在那人这许多年的精心教导之下,都长到这个年岁,竟然还只到如此程度,叫他简直要生气,这皇帝太过辜负了这大好的条件了。

    回想起自己的前生,燕凛不由得越发将这延国少帝看得低了——蒙学的时候虽是一样,但年纪稍长,那人便开始疏远自己,尽管暗地里仍会替自己批改窗课,可那些夫子们的照本宣科,哪能如他面对面的讲解般详尽深切?纵然是会暗中让自己接触到奏章,可是能看的毕竟只是寥寥批语,其用意心机,用词轻重,又怎是只凭自己一个少年的思索就能想得透彻的?更不要说临朝之时,那人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自顾着发号施令,所有臣子的心思禀性,皆要自己猜测揣摩,哪有眼前这延帝般幸运,能得那个人将所有的人与事一一为他理清了辅在眼前?

    不是不知道,那个人所做的一切也皆是为了自己好,不是不知道,他那般刻意疏远,其实只是想让自己主动向学,好在看似艰难却最最平安的环境中习得求才、识人、理政之道,可是,仍然忍不住会想,若是自己有机会受得那人这般对待的话……想必……不会愚钝至此吧?如果他肯那样殷殷教诲自己,也许,自己会比前生做得更出色吧……于是,就更加觉得,这位延国少帝,真是有负这般值得全天下人欣羡的教导者,仅说他是中人之姿,燕凛实在以为,自己已是极为客观了。

    这是单纯的对于资质平庸者的轻视,还是看着那个普通的小皇帝,竟能得到自己一心向往而不可得的幸福之后,在怨念的驱使下,做出的被感情遮蔽了视线的判断呢?在复杂心情的间隙里,燕凛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自己,结果却发现。不管是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很难完全排除掉。也许,是两种感情都有吧。最后,怀着不情愿承认的心情,他这样做出对自己的判断。

    明明已经得到最多,却还象只爱吃别人家饭菜的小孩子般,嫉妒着那对自己而言本该微不足道的东西——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感情,在燕凛看来,着实是很该脸红的事,他甚至想着,如果那个人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大概是会露出莫名甚或受不了的表情吧,而若是自己显出对延帝的轻视,更恐怕是会要被教训说过于自大了。只是,即使“可能被那人训责”的一认知会叫燕凛心中不快,他仍然无法收回自己的这个判断——比起吸收能力学习进境的不足,引发最终那事件的原因更为关键,至少在燕凛看来,会做出如是行为的延帝,实在比较适合归为昏君一列。

    在燕凛的记忆中,引发延帝与容允正式冲突的“罪己诏”一事,发生在皇帝十六岁的那一年,然而,那不过是两君臣最终悲剧结局的导火索罢了,早在那件事发生的一年以前,容允就对延帝大兴土木兴建宫室,征采民女以充庭掖的行为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只是一直以来,他选择的办法是从侧面进行引导,而不曾直面训责,直到那一次——

    “大人!”小个子的太监满头大汗,两眼赤红,几乎是打着滚地冲进容允批阅折子的屋子,扑通一声猛地跪落在地,全然不管礼仪规矩,只大声地喊着,“您去救救小黑子吧!”

    容允停下手中的事情,将笔放在了一边:“什么事?”看着来人喘着气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微一皱眉,“不用急,慢慢说清楚了。”

    “是……皇上,皇上……”

    “皇上怎么了?”容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脸上却再没显出别的神色。他知道,要是自己再显出惶急的样子来,只怕这已经没了章法的小太监更会说不清楚,况且,他也并不觉得延帝会发生什么事——别说皇帝若出了事,宫中早就天塌地陷,绝轮不着这个一看就是做粗役的小太监来向他禀告,就算真的是急切间找不到旁人,那种情况下,也断然没有不说皇帝的事情,倒先喊着要自己救一个听名字显然也是个太监的什么小黑子的道理。

    事实证明,容允的猜测是正确的。皇帝非但一点事也没出,此时,他还相当神——容允好不容易听完了报信的小太监的讲述,急匆匆往过走的时候,延帝正端坐在在龙案后面,冷眼看着面前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被折腾得血肉横飞,而当容允终于赶来,一切已成定局:他还没进御书房的门,就看到侍卫们拖着已经断了气的小黑子,迎面走过来……

    “皇上……”走进御书房,向延帝见了礼,容允难得地阴沉着一张脸,紧皱双眉,肃然地看着皇帝,“臣听说,刚才皇上被下人冲撞了……只是,宫人伺侯的有不到之处,皇上着总管责罚便是,何以如此暴怒,轻易就要了人性命?”

    延帝本就在气头上,突然被这般不客气地责问,脸色立时就黑了,他也不管容允是辅政大臣,在自己还未亲政前正是管得着他的身份,冷冷地打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一个小小的太监,死了又如何?朕乃是九五之尊,难道连这点权利没有?容卿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这样不拿别人性命当回事的话,不要说小楼那个讲求人人平等的年代,就是在皇权至上的这个世界里,也绝不是被推崇的。虽说是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内宦更不过是皇家奴仆,生命确是极其卑贱,但这样视人命于无物的行事,于为君者来说却绝非美名,况且,那小黑子之死十分冤枉不说,前因更是不堪之至——皇帝将一个宫女糟蹋致死,因这女子平日里极是照顾这小黑子,他为之收尸时忍不住心中难过,脸上不免就显了些不平之色出来,被正觉玩得不够尽兴的延帝看见,惹来了杀身之祸……

    荒淫无度于先,滥杀无辜于后,这般无耻的行为,竟能满不在乎地做了出来……虽然早就于史书上看过这段历史,真的亲眼所见却毕竟不同。厌恶地看着屏幕中丝毫不以为自己有错的延国少帝,燕凛对他已经是鄙视已极,再看到站在一边脸色越发阴沉,眼中却隐隐透出痛楚自责的容允,更是眼神微凝,心下默然。

    他知道那人在想什么!毫无疑问,在反感着延国少帝行事的同时,那个人也一定会觉得,是自己不曾教导好了这个少年……这样的念头,燕凛虽然觉得未免太过自揽责任,却也不得不承认,并非全然是错误的,只是……他心中蓦然一痛,继而便大恨不已——那个人万万想不到,眼前这皇帝,日后会对他做出多么残暴的行为,犹自一心想着该要如何教导,甚至,为他的不成材而心痛自责……

    燕凛猜测的没错,此时的容允,的确是怒悔交加,若认真算起来,悔恨也确是还要多些,只是此时此地,显然不是他自责的时候,延帝的态度强势暴躁,容不得他说那些和软的自省言语——只怕稍稍退一步,就再也压不住他,更别说加以教导了。极快地定定心,容允看着涨红了脸,越发怒气冲天的皇帝,暗中叹一口气,脸上却纹丝不露,反做出极严厉的表情来,冷硬着声音开始教训。从皇帝不乐习学朝政,到他整日里胡为乱行;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再到他广征民女荒淫无度,毫不留情的,容允将这几年来延帝种种的不当之事,一件件指出来责斥。

    “……皇上既为天子,就该体恤民情,怎么能如此行事!”用最直接的评价做过小结,容允看着延帝已经隐隐显出青筯的额角,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今天这件事,皇上更是错了!宫女确是皇上的人,皇上喜欢她,宠幸她,也无甚不可,但是——岂能生生凌虐至死?那小宦平日里颇为这宫女照抚,垂泪非但是人之常情,更是其知情义处,皇上怎么竟然就因此将他折磨死?宫中人虽说皆不过是些下人,但毕竟都是性命,皇上这样做,就不知道羞愧吗?”

    容允讲得虽是苦口婆心,效果却是一丝也无。延帝的脸上,显然看不出有一丁点“羞愧”,倒是满面的愤愤之意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却也不和容允争辩,只是铁青着脸,死死地瞪着他,嘴唇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皇帝这样的神情,对容允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然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一定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个少年天子的错处,也许积重难返,无法一次就让他明了悔悟,但有些事,却是一定要现在就让他做的……

    容允打算要做什么,在时空的另一边观看的燕凛相当清楚——起居注其实并不算得最重要的史书,但前生为了能通晓各国历史,借鉴古人的成败得失,他却是都仔细读过的。虽说那种程度的阅读,不可能让他熟记每一件事情,但象是这样以臣子之身,逼迫君主立下罪己诏,却又并不发行天下,而只做为其自身检讨之事,却是因着闻所未闻,理所当然地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燕凛甚至还记得,当年幼小之时,他曾极感动于如此忠直臣子一心为君,全不计较自己的利害得失,而在长大之后,却也曾将心比心地想过,彼时那个被逼自省,却又眼见臣子将诏书扣了不发的帝王,会是怎样一番被玩弄被威压的屈辱心情。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个他叹过其忠直,也叹过其蛮横的臣子,与他自己,其实有着深不可解的关系,和缠绕两世的纠隔,更没有想到过,在那只有结果的、方正得近乎冷漠的史实背后,曾经,有过些什么样的感情,被时光之水冲着淡去,终至留不下一笔墨痕……

    然而,不管是他前生的体悟,还是今生的感叹,于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都不可能具备半点意义。无论怀着怎么样的复杂心境,燕凛所能做的,也只是坐在这里,看着那个延国的少帝,绷着脸,僵着背,瞪着眼,不甘不愿,却仍是不得不坐下来,当着那个人的面,一笔一划,将他自己几年来糜费奢华,伤民损民的失德之事,一件件写下,一件件入罪,一件件忏悔,然后,再将那样的诏书,交到他的臣子手上,眼看着他从容接过,细细浏览,听着他的句句训戒,虽然满脸怒色,却仍只能点了头听着,直到他说完了,行了礼告退,终是再不曾说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前世的史书中,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并不详细。至少,燕凛不曾看到过有记录写着训斥少帝并逼迫其下了罪已诏之后,容允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过,此时,透过高科技的产物,那个一夜未眠的人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又翻书查阅的样子,却足以让燕凛看出他心中的自责与不安。而当他接到传召自己到御书房见驾的旨意时,脸上瞬间显出的意外表情,更是让燕凛明白,对昨天这场教育能立时收到成果,他并没有抱有太多期待。

    然而,延帝的态度是远远超出容允预料的。

    年少的皇帝坐在御座上,脸上显出亲近中带着一丝羞愧的表情,他并不说什么事情,只是一叠声地催着内侍们赐座和上茶。然后,他挥手命所有的宫人全数退下,并眼看着他们将门关上,这才转向容允,将头低下了去:“容卿,朕知错了。”他一字一顿,咬得极为清晰。

    容允脸上的表情,在这一瞬间,精彩得叫旁观的燕凛几乎想要笑出声来。前生,那个人万事从容淡定,仿佛无一事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虽是被他一手带大,后来又那般亲密,燕凛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看见,有什么时候,那人有过这等全然不曾想到的讶异表情……但燕凛终是没有笑——虽然那人自己可能都不在意,他却做不到不在意!只要一想到,那延帝假做亲热的背后,包藏着的是怎样的毒辣心肠,鄙视和恨意就会交织着在他心头燃烧成一片怒焰……然而,无论这怒焰有多么炽热或狂暴,都注定不可能穿越时空,给那个他最想要告诉的人以警示——平复了表情的容允,在延帝一番真心悔过的表演中,显见已经信了八成。

    到底是因为才第二次入世,历练不足,以致于太过轻信别人,还是因为这样行事的是那人他一手带大的皇帝,所以从心底里就不愿意去怀疑呢?

    猜测着的燕凛无法确定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而在时空的另一端,容允那百分之二十的疑虑正在延帝最后的说明中消散……

    “朕、朕不是……昨天……容卿教训朕的这时候,其实,朕知道错了……只是……只是……”延帝说得吞吞吐吐,脸上更是一片通红,“只是,容卿一向待朕好,昨天,竟为了那么两个下人这样骂朕、朕、朕……”

    无耻!

    深知其后历史的燕凛,看着延帝唱作俱佳的表演只觉得厌恶得想吐,而那个人惊讶之后,脸上欣慰的笑容,更是叫他又是心痛又是不平,心中不由得愤怒到了极点,一时只恨自己穿不过时空的壁垒,不能亲自去叫这卑鄙的皇帝好看。

    不过……应该也快了吧?

    在这个皇帝愚蠢到做出最后一步之后,只要经过极短的、对小楼人的精神力来说并不太可怕的痛苦,那个人就可以自这一次辛苦又无聊的模拟中解脱出来了。他将回归小楼,享受着至少长达百年的舒适生活。而那个皇帝……

    想到历史中眼前延帝的下场,燕凛冷冷一笑,将身子靠上皮椅的后背,怀着极恶意的心情,等待着,看到这个暴君为自己挖下坟墓。

    *************************

    第十一章断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延帝的变化让容允极为满意——已经动了工的清颐苑,虽以建到一半不好中止为由继续着,但原本计划着要建的另一座宫殿,皇帝却下令不修了,连预先准备好的一些用料都送到了这边,好再为清颐苑省下一些还要征收的材料。征采美女的计划也一同被中止,延帝亲口对他说,除非极特别的情况,从今后再要充实宫掖,就只在选秀的时候挑些人使用,再不行那扰民之事了,就连现在的宫中,也要挑一批年纪大些的宫女放出宫去,这旨意已在内宫发了,只等着各宫的名单定好后,便可正式放人。

    延帝的举动其实算不得很大的德政,容允也并不以为做到这地步就可以了,只是自来由奢入简难,有些坏毛病一旦养成,要改掉便极是困难,他一向觉得,古来多少决心立得极大,却半途而废的,虽然有毅力不够的缘故,可目标太高远,以至做到一半就没了信心或坚持不下去的,实在也为数不少。如今少帝既已有了这心愿,并开始努力,就很好。自己该要做的,是帮助他鼓励他,而不是好高骛远,非叫他一下子变做贤德明君,若是把这积极性吓了回去,反倒是不好了……

    容允的这份欣喜和宽容,叫燕凛看得满心酸涩。他承认容允的想法行事有其道理,却仍以为对这延帝是太过浪费了。前世他就是个强势君主,禀性自来刚烈,再加上熟知往后之事,只觉这延帝实不可教,若为国论,最好的办法就是废了他了事,便不能,也该严格教导,强行将他扭过来才对。只是……看着容允对延帝的反省与改进不断鼓励夸奖,又小心算计时间,想着要用多久,少年皇帝才能习惯眼前这简朴些的生活,又私下里盘算着,要什么时候,什么机会,怎么样教他再进一步反省自己,修身养性,慢慢长成一代明主,燕凛只觉得心中酸痛,口中苦涩——他知道,那个人这一番辛苦谋划,终究会付诸流水,延帝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大人,皇上请您等会完了政务,去御花园一趟。”

    “可知道是什么事?”停了手中的笔,容允抬起头,看向来传旨的太监。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皇上下这旨意的时候,后宫遣出宫的宫女单子刚刚送来,想是皇上想请大人商量……头两日里皇上催的时候便说过,这单子是要请大人来看的。”

    后宫遣出宫女的单子,怎么叫个外臣来审查?一瞬间,容允脸上显出苦笑的神情,但他很快收了笑,答应一声知道了,便重又低下头,以更快的速度,继续起手边未完的工作来。

    “皇上……这等事,皇上自己决定就好。后宫事务,臣怎么好这样插手……”放下手中被硬塞过来的名单,容允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大概也明白,这样的做法,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显示出皇帝悔改的诚意,只是,他要的从来只是皇帝好,并没有打算着连皇宫具体放出了哪个宫女都要过问。

    听了这话,延帝不置可否,只是笑:“容卿来帮朕看看……”他将单子放到桌子中间,一手伸出来挨个指点,这个身体不好,那个早年有宫妃许下过的,又一个家中剩下的兄弟刚刚不在了,爹娘只等她能回来方好养老……竟不单只是按例外放,而把各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

    皇帝这样诚心悔改,容允已很满意,再看到这单子不唯思虑周详,且能体谅世事人情,更是欣慰之极,他毫不吝啬,将这些想法一一道出,对延帝大加赞赏,看着少帝红了脸,却显然也是极高兴的表情,含笑点点头,又劝他莫要就此止步,当再修德行,日后好再进一步,将来便做一个世之名君。延帝笑着应下了。

    因皇帝年幼,延宫中的宫人其实并不很多,能外放的更是没多少。总共百十人的单子,虽然延帝一一解说,仍是没多会就看完了,对着少帝点头示意认可了这单子,容允便又再次说起外臣不宜插手内宫之事,叮嘱下回再有这样的事,皇帝自决就好,万不必再找自己商量了。

    看着皇帝边笑边点头答应,燕凛满脸冷笑,心头却被怒火烧得如怀烈日——这话果然应得!下一次……哪里还会有下一次!瞪着眼,看着那皇帝一脸笑意地邀容允留在宫中陪他共进晚餐,不由得身体僵直,呼吸着力,连下巴都收缩了。他早知道那个人会答应,也早知道之后会到来的是什么……然而,看着任何一本史书上都不曾记载的,那人脸上温柔愉悦的笑意,燕凛胸口一木,一时间只觉心头一片抚然……

    各色菜肴一一送上来,虽没什么珍肴异烩,却也极丰盛,待上得齐了,也不留宫人在桌边,两人只象小户人家般自挟自食,甚至连食不言的规矩也暂时抛了开,不时停筷空中,说些闲情趣事——容允此时心情正好,延帝又有意叫他开心,这饭吃起来便分外香甜。

    “朕竟是忘了!”见容允端起酒杯又要往口边送,延帝忽地左手一拍,在桌上敲出轻声闷响,对着容允投过来的疑问的眼神,他摇头一笑,“前天御膳房新弄了一种酒,听说是采了时令的花果酿的,极是清芬,朕想容卿必是喜欢这味道的,便命人备下了……刚才竟是忘了……好在还来得及,这便叫他们呈上来给容卿尝尝。”说着也不等容允应声,挥手招过一名不远处伺候着的小宦,吩咐他“将早上说的那酒拿来”。

    酒很快呈了上来。往杯中一倒,一股香气便弥漫开来。清芬盈鼻,又配着仿佛是浅碧玉髓化开来般的的颜色,直似春日里微雨初霁之时,枝头那一痕融融新绿一般。这样的美酒,莫说喝,单是这颜色香气,便似可使人醉在其中,久对不厌了。

    容允果然看住了——他不说话,也不喝酒,只持杯眼前,在掌中轻轻转动,凝眸看那琼浆在杯边微微挂住,再随着自己的下一个动作缓缓滑回杯中……忽然微微闭目,再睁来开时,便淡然笑笑,目光往少帝脸上一转:“皇上……就这么恨微臣么?”却不等延帝回答,举杯一仰而尽,跟着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仿如被施了神话中的定身法咒,又仿如被送进了绝对零度的冷藏仓,一瞬间,燕凛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如铁。他不能动、不能想、双眼空茫,一颗心好象突然被扔到了失重的宇宙空间里,飘荡着全无着落。屏幕上,有什么在晃动?极鲜艳的色彩惊心刺目,然而,双眼空自睁得目眦如裂,他却全然看不见屏幕中的画面,更不要说去分辨那些摇曳变幻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

    千百种颜色,在现代科技的投影屏上重叠、融汇、变幻,终于,黯淡了去,合成了一片漆黑,虚空般,隔断了遥远时空的牵连……只是,这样的变化,对坐在屏前的人似乎全无意义,他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如泥塑,要不是口鼻间还有热气流动,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分明就是一个制作完工,却还未有脑电波进入的躯体,不会看,不会听,不会想……没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僵直的视线终于极轻极缓地抖动了起来,然后,这抖动渐渐快了,眼前,或明或暗各色光线缠绕在一起,扭曲着,终于重新又重合出世界的模样。然而,这世界很快又重归为一片黑暗。闭上眼,燕凛一动不动的坐着,只有唇边浮出一个极苦涩的微笑——原来,那个人……很疼……

    很疼!即使他不反抗也不逃避;

    很疼!即使他神情自若微笑从容;

    很疼!即使他的目光中仍然静如水色淡若月光……

    那个人,他仍然,很疼……他知道,不用言语不用表情不用有任何表示,他就是知道,那个人的心,在那一瞬间,很疼——他知道……

    他本该早就知道!

    在看到他为了皇帝刻意的亲近而微笑的时候;在看到他为了皇帝的改变而欣慰的时候;在看到他为了一场冲突夜不能寐的时候……或者,早在更久之前,在看到那些温馨画面,那些宠溺言行的时候,自己就该想到,当这天来临的时候,那个人,是会伤心的……

    可是,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漫不经心地将那个人的付出当做演戏来欣赏,自谓高明地鄙视着延国皇帝,甚至还不知所以的为那么无聊的情绪而纠结……说什么想要去了解他,想要象前生他待自己一般体贴他温暖他……可是,结果呢?

    “燕凛!”无声中,他恨恨地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声,扣问心灵——难道,你就是这样去看,去听,去了解和感受的吗?这样明显的事实,为什么竟能视而不见?

    是因为,不想吧?

    不想去看到那个人真心付出却被辜负后的痛苦,不想去感受自己明知历史却不能稍加改变的无力。更加不想去体会,如此经历,数世加叠,到得燕凛的时代,那个已经伤过很多次、痛过很多次的人,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教导自己、疼爱自己、全心呵护自己,再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那般怨毒绝情的残忍……

    所以,就这样逃了吗?

    这样,怯懦的、可耻的、没心没肺又冷漠无情地逃了……不想心痛,就软弱地别看双眼不去看清事实;无力改变,就这样连静默的,在时空的彼端看着,陪着他承受的勇气也一并葬送;因为想要自我宽恕,就无视那个人的痛苦,想当然的以为他不会在意,为了自己的轻松,便那样,将本该那样清晰的一切,视如无物……

    就这样逃了……就这样视而不见……那一次的教训,难道还不够么?

    仿佛胸口深处突然生出了黑洞,并不迅疾却是极强的吸力,将一颗心生生吸了去,犹是空得难受。他拼命地吸气,把自己憋得难受,却怎么也填不满那空虚的感受。狠狠咬了咬下唇,燕凛忽地睁开眼,呼地一声将腹中的气全数吐了出去,跟着手指如飞,落在操作台上,敲击出嗒嗒的声响。

    黑暗渐去,时光回旋,屏幕上,显出镜头倒转特有的喜剧感,只是,燕凛没时间也没心情去品味这种幽默,他估算着时间,不时按一下定格以确定倒退的进度……最终,画面停止在延帝向杯中倒酒的那一刻。

    燕凛没有再用快进——反复地进退反而会浪费时间,然而更重要的是,至少是这里,至少是这一事件,他不想再错过任何的细节,他要睁大眼睛看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他都要仔细地看,认真地想,然后再将它们刻在心里,永远不许自己遗忘。

    他看到那个人端起了酒杯……

    那是极细微的动作,又转瞬而逝,如果不是立刻按住暂停的按扭,只凭肉眼去看,大概是会错过去的吧,然而时光被强制定格在了那一刻,于是,那个人瞬间僵硬的身体,唇边苦涩的笑意,和那如阳光绝无法照进的深渊底处一般,光芒褪尽的幽黑双眸,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印在燕凛的眼中、心底,象一张最牢固的网,将他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唯一活动的是他的手指。

    以最小的摆幅,燕凛右手的食指微微抬起又重新按下,屏幕中被强行静止了的时间,随之重又流淌起来。

    如果,那段真实的历史也能象这录影一般,随着自己的动作而中止该多好?一瞬间,燕凛心头突然浮现出近乎梦噫的渴望,然而下一秒钟,理智以不容拒绝的重量压下,这美丽的肥皂泡瞬时便破裂粉碎,在口中涩成一片细碎的泡沫……

    屏幕中,时间继续前行着。

    官制的白瓷杯在那人修长的指上缓缓转动,杯中的酒随之晃着,碧色如玉,仿如那被埋藏了三年的血液,这样的情景,若不是发生在如斯背景下,或是可以入得画的吧?仿如天外飞来的念头,突然出现在燕凛的脑海之中。然而,春之颜色绘出的是深秋的绘卷——画中的人双眼闭上又睁开,淡淡笑容中持杯一饮而尽:“皇上……就这么恨微臣么?”

    一直按在暂停键上的食指猛地滑落下来,落在桌子上,发出嗒的轻响,但燕凛无瑕去在意这种小事,他的双眼死死盯住屏幕,那段原以为早就熟知,却发现自己其实全不清楚的历史,正主宰着他全部的意志。

    “容卿……在说什么?”瞬间白了脸色,延帝的声音却还平稳,脸上也仍是微笑着。

    几乎不可听闻的叹息自容允口中吐出,轻微短暂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下一秒,他的声音响起,仍是一径的润朗清晰:“断肠,百年前代国宫中秘药,色作碧玉,香如醇酒,服者一刻内吐血身死。”看着惊得几乎要弹起身子,却还是强自坐定的延国少帝,他又是淡淡一笑,“当年,代王曾赐此药予代军死间,欲药……景国容修……此事正史所无,陛下不知也是常理,但那是我的……同宗同姓之人,偶然得知,也就记下了……”容允声调平稳,除了中间偶有停顿,几乎连起伏也听不出来。

    他这里说的风清云谈,仿佛是在谈论全不相干的外人之事,屏幕后,燕凛却是如闻惊雷,整个人完全呆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杯毒酒,背后竟与那人有着如是渊源。

    前世容修统率景军,几年功夫将代军打得在景境内几无立足之境,大败亏输之下,代国上下想方设法只欲除之而后快,手段早是计较不得了——各色暗杀足有二十余次,其中下毒占了一半有余。如今想起来,之间确有一次伪做佳酿的毒酒色呈新绿的……只是那次暗算并未得逞,燕凛便也将这事和其它未遂的暗杀一起抛在九宵之外了。若非此时听那人亲口道出,当年那壶不知名的毒酒,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

    这名字,他今天终于知道了……只是,这样的方式,叫他鼻翼发酸,胸口更是气血翻涌——当年敌军百般算计,被那人一眼看破,不曾被害到分毫,反是借题发挥,叫代人为这事吃尽苦头;如今仍是这断肠毒酒,送上这酒的,却是他护持宠溺了十余年的君王,看透了悟后,仍是仰头饮尽……当那酒喝入口中,流入肺腑……那个人,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想从胸口冲出,又在喉咙口被强行压下去,燕凛伸手紧紧握住胸口,却仍是觉得无法呼吸,断肠,这两个字仿佛化做了无数利刃,狠狠在他身体中绞动。

    断肠……好一个断肠,果然是……断尽人肠……

    “你……你……朕……朕……”这等前尘往事,延帝自然不知,他见容允虽喝下毒酒,却是神情自若,甚而娓娓将其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容允之能他一向深知,此时以为其早有防范,暗叫大事不妙之余,全身戒备,随时准备跳起来夺路而逃。

    虽然心痛已极,燕凛神智却仍清晰细密,眼见延帝这般神情,略一想,便明白了个中缘由,只是他心头正痛,却是连鄙薄其没有帝王气度的精力也没有了。

    不过,延帝的失态也到此为止:一缕血沫从容允唇边缓缓滑下,他再也坐不住身子,晃了晃,斜斜摔倒在地上。眼见容允唇边殷红越落渐多,连身下的青石地板上也已斑点成片,延帝脸上终于显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极奇异地,这傲慢似乎反而让他显出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然而,这稀有的帝王之姿迅速消失了——容允缓缓合上了双眼,瞬时,所有的声音与色彩便也隐去,燕凛的眼前,只余下一片静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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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三世

    “小梓,你的精神不大好啊,是不是昨天又看到太晚了?”盯着燕凛脸上极为明显的黑眼圈,母亲的目光中满是关切,“你原来的作息那么规律,现在突然这样着魔似的,动不动就通宵,身体怎么受得了?就算是随时可以换个新的,总还是要难受一阵,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你叔叔这次休的是长假,又是长久没聚了,一时半会是走不的了——就算是走了,也不是联系不上。有问题要问也容易得很,以后就别这样废寝忘食的用功了。”

    勉强笑了笑,算做对母亲善意唠叨的回应,燕凛将手中的咖啡杯放了下来:“没事的。”看着母亲不赞同的眼神,他又扯了扯嘴角,“就只是昨天偶然一次没睡好罢了,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不信您自己想想,前些天我也睡得晚,哪次您看出有什么不对来了?”

    “这孩子……”母亲的声音无奈中露着疼爱,“算了,你自己斟酌着来吧,只要注意休息就好。模拟毕竟是将来才要学的功课,你记得别为这个弄得自己太累了。”

    “好好,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目送着母亲走出了模拟室,房门闭合的一刹,燕凛脸上的轻松立刻消失了。

    太过用功而晚睡……对着没有开启而一片漆黑的显示屏,他露出苦笑。如果真的只是这般轻松的理由该多好?然而,现实远比母亲的想象沉重千万倍……

    昨天晚上燕凛并没有刻意地晚睡——在他前生的岁月中,曾有一个人在耳边唠唠叨叨着,为他养成了不轻易以折腾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工作的习惯,虽然在今生的世界里,身体已经可以随时更换了,但那个声音早就刻入了灵魂深处,只要不是耽搁不得的事,燕凛并不想刻意违背血液中习惯的粒子。事实上,昨天晚上他上chuang的时候,时钟显示的时间才刚刚十一点半。

    只是,身体可以服从既定的程序,思想却无法被大脑的指令控制,在床上翻滚着,既知道小楼真相的那夜之后,燕凛又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他睡不着!闭上眼帘,能遮住的只有眼前的卧室,却遮不住那些遥远星空也丝毫不能减弱的投影。那个人温柔的表情期待的眼神欣慰的笑意停在一步之外,水光波影般摇曳不定,却又在他失神的瞬间,倏而消失不见,再一凝眸,却又是那人淡淡笑着,眼神苍凉黯淡,转着杯中酒,悠悠地一饮而尽……一忽儿,更连这也散了去,便只见那人仰躺在青石板上,唇边血落滴得满地残红,仍噙着极淡极淡的笑,眼神却渐渐涣散,终于缓缓闭上……

    够不着挥不去,画面就这样定住在眼前,咫尺之遥天涯远。

    然而,有声音在耳边冷冷说,这还不是终结。

    没错,这不是终结。

    容允死后,延帝对外宣称他是突发心疾暴毙身亡。虽然容允正当壮年,平日又习武有成,身体强健,倒也有几个人心中疑惑,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皇帝素来便与容允亲近,事后又悲痛已极,不但执意亲为守灵期间哭到昏倒,之后更是大病一场,一时间朝野内都赞君臣恩义深重,若非怕对死者不敬,几乎要传为佳话,又有哪个敢来质疑容允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延帝对容允的“恩义”,也不单只在这些身后哀荣之上。

    因着托孤之臣故去,还未成年的延帝提前接掌政务,虽然年幼生疏些,但毕竟都是他自小习学历练过的,便也无甚大错,又最难得虽是少年皇帝,却绝不立些新政来彰显才华,凡容允当年定下的行事办法,样样萧规曹随,每每说到这些事,更是边夸这些手段稳妥有效边为容允的逝去痛惜不已……惹得人人提起来都夸一声少年老成并情深义重,将他当做一位难得的少年英主。相比之下,这二三年来一直对容允之死抱持疑义,并因之处处针对乃至打压皇帝的容氏一族,反倒渐渐被众人指责相疑过重、不体圣心,甚至是违礼大不敬起来。只是,凡参奏安国公一系对君无礼的折子,延帝一概不准,且皆以亲戚含悲情有可谅为由亲自驳斥,更是博得天下人赞誉不绝……

    然而,这样的仁德和情义,仅仅保持了三年。

    即使是还不知道那个人转世秘密的前生,燕凛也对这位延国少帝在掌政第三年所做的一系列暴行厌恶不已。这不光是因为他为着一份无聊的恨意,凭白败坏了自己花了数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仁君形象,实在太过不智得叫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的燕凛忍不住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这位延帝陛下的行径,已经超越了世间道德所认可的范围,即使不以君主的标准来衡量,其暴虐程度也叫人无法容忍。

    九月,延帝下诏,责故宰辅容允恃强欺君之罪,令掘其棺木,鞭尸示众,群臣大惊上谏无效,容允的尸体终于还是被挖了出来,“鞭三百……骨碎支离……帝犹未足,不准复葬,令弃之荒野……”

    史书中这些记载,燕凛当年读来,便曾颇为容允叹惋不平,虽说其中难免夹了些比较自身境遇后的嫉恨私意,却也着实是出自真心。如今,那段历史连声音带画面地展现在面前,冲击早就已经远胜史书中干巴巴的记述文字,何况还事关那人,又是前生后世诸般因果都已明晰在目,自然更是杂陈五味,一颗心直如暮秋时节被浸透在深井里似的,湿冷沉重得叫人连气也喘不上来——旁观尚且如此,燕凛几乎不敢想象,当那个切身投入过的人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会受伤吗?会难过吗?会心痛吗?这些个问题,根本是不必问的吧?然而,可以分析那个人心情的成份,就真的能明白那种疼痛吗?一句痛苦说得何其轻易,可真正心头滴血的滋味,不要说去形容,就连体会也做不到吧。

    这样的自己,真的能象曾经以为的那样,可以凭着这些记录,来了解那个人,并因这了解而体悟他,甚至是从此温暖他吗?第一次,燕凛对自己的这个决心动摇起来。只是,这动摇仅止一瞬——他前生因自小为那人刻意打压,养成的便是一副迎难而上的极倔强的性子,现下事关他两世中最重要之人,执念之深更不是这点小小打击所能轻易破去的。几乎是以一种毅然的姿态,燕凛极快地在模拟机上敲下命令,不一会,深沉的黑色褪了去,那个人第三世的人生,也就此展现在他眼前。

    看到电脑显示出国藉名姓的一刻,燕凛心头百感交集——是他,果然是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无法让他欣喜于自己的先见之明,不光是因为容慎,这个才国历史上的知名人物结局悲惨,更重要的是,对着那人入世的年代,选择的家庭,以及他这一生风格行事,燕凛可以明白地看见,前一世的经历,于那个人心中留下的痕迹。

    若以小楼临至世间为元年来记数,容慎降生到才国是小楼历四百年有余,与前生去世的年代间隔了足足二百年以上,与两次入世之间,可停留在小楼内的上限三百年,相差仅有数十载,而上一次,那人以容允的身份重返世间的时候,与再前一世的容修相隔却只将将满了一百年——不过是小楼两次入世间隔的下限。

    先前燕凛之所以认为那人并不曾全心投入,对容允一世经历欣然观赏视同戏剧,以至于到最后时刻发现真象后痛悔自责不已,细细追究起来,其实有很大的原因,是容允的重新入世实在过于迅速所致。而现在,眼见那个论及个性必是愿意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学业的人,竟然这样额外拖延百余载才重又回到人世,心知其上一世受伤之深之重,实在是不问可知。

    “就算是不在乎……如果真能不在乎就好了”——想起自己看到容允降生时那曾有过的短暂的、小小的,却也是确实存在过的不满,燕凛不禁满嘴苦涩。而当亲耳听到,那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被按着心字一辈,起名为慎的时候,这苦涩便分成两分,一份沉入胸膛,压得心口生疼,另一份,却是顺着口腔流出,溢到唇边,化做一丝苦笑。

    一代辅政名臣,执掌才国大权近二十载,将原本混乱不堪的才国渐渐带出一片生机——容慎的大名,前生,早在儿时,燕凛便耳熟能详了。史书上说容慎性情忠耿,评其为孤臣,当时他也深以为然,然而随着自身掌政日久,他却也渐渐觉得,此人虽是忠心,不虑己身祸福一心为国,但平日里行事为人未免太过,其一生若形容得不客气些,简直可以用“找死”二字来形容了。

    时至今日,燕凛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然而这两个字的评价,在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心痛难耐——他不能想象,到底容允那一生给了那人多大的打击,才会让他对才国幼主避忌如此之深,以至于只愿为他辅成道路,再不肯与之有半点牵连。他更加不敢思忖,前一世,那个人是在怎么样的心情下,呵护宠溺着幼小的自己,却仍又是断然甩手,更为明确地,立下那般决心,干脆就打算着以一死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成长……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燕凛极为坚定地将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屏幕上——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但这决不等同于放纵软弱的痛苦或自我厌恶。必须要做的,是坚持看下去,并且这一次不能放过每一点细节,更不能想当然地做出判断,唯其如此,在那些无可改变的历史之上,他才有找出新的幸福的可能……

    也许是因为已经看过了那个人的两次入世模拟,早就习惯了其孩提时代的容颜举止,又或者,是因为知道了那个人入世的艰辛苦痛,更清楚他这一世的遭遇,对着儿时的容慎,燕凛心中丝毫没有前两次的温柔和软,看着那张露出笑容的肥圆小脸,听着那牙牙学语的稚细声音,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悲凉与心酸。而当小小的容慎被大人牵着手,第一次带到家塾中开始习学诗书的时候,这种悲凉与心酸,更是达到了极致。

    这一世,那个人选择了出生在书香世家,算得上是很有利的身世——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前生的那个世界,读书人的地位是最超然的,个人也就罢了,若是论及群体,有时连君王也要让却三分……只是,这样看似合理的决定,凭着对那个人的了解,和前生习熟用惯了的帝王心术,燕凛却可以看出其中更深一层的含义。

    两百多年前,延国皇帝诏命将容允掘棺鞭尸的同时,也下令查抄安国公府,除安国公以“年老”特赐全尸自尽外,三族内尽斩无赦,其余亲族,男子十岁以上发配边疆,妇嬬责令官卖……这行径当然是因着其性情暴虐,并对容允仇恨有加的缘故,但不能否认的是,在容允去世后的三年中,安国公一系的作为,着实不是任何一位皇帝所能容忍的——怀疑容允之死并为之不满虽是人之常情,但仗着自家的地位权势,在朝堂之上屡屡与延帝为难,平日里四处联络权贵宗室,无论政务民情,事事不肯叫皇帝指使如意,就真是对皇权的极大触犯了,更何况容家甚至在军队里也暗中安插了人手,虽然还不至于指使哪支部队公然作乱,却也是调唆派系,致使政令难通……燕凛扪心自问,这样不守臣规的权门,换做是自己,最多最多,也只能是因其毕竟未成反迹,并看在那人面上,惩处得不会这样重罢了,要说容忍不治,却实在是万万不能的。

    这个道理,自己懂,那个前生一手教导自己治国之道的人,自然更是没有道理不清楚。况且,若是不相干的琐事也还罢了,这般与他入世息息相关,几乎可称得上是附加结果的事情,即使发生在其身死回归小楼之后,以燕凛对那个人的了解,也很难想象,他会在两百多年间全不在意,在重入世之前对此一无所知……

    燕凛想起自己的前生——当年,那个人选择的,是无父无母无亲族的身世,又不娶妻,不纳妾,甚至在估算到自己将要动手之前,连家中下人都一一打发了去,如今想起来,大抵便是从容慎这一世吸取的教训了。毕竟,若是连刻意逃开了可能仗势欺君的世家,选择这样忠义传家的书香门第都无法保全家人,也就只有孤身一人,才可能不牵连任何无辜吧。推测着那个人可能会有的想法,沉浸于心酸之中的燕凛没有注意,不知不觉中,他已认定了自己的前生,是那个人的第四次入世。事实上,历史也确是如此。

    有着小楼人的强悍精神力和成人的逻辑,又早是前两世都读得熟烂透了的东西,容慎的课业自然在一堆小孩子中名列前茅,虽然无甚灵性捷才,却是熟读诸子百家,十余岁上便以六经通达而名动天下,渐渐的,更是连皇帝都知晓了。这般上达天听的人物,科考时自然也大占便宜——其时才国政争正烈,如此轻轻一笔便能凑趣讨好,得着皇帝欢心的机会,谁都知道是万万不能错过,况且容慎的文章本也练达,考官自是乐得自居伯乐,大笔一挥,高高便将容慎定在了二甲之列。这一年,容慎年仅十五岁。

    因着年纪太小,容慎并没有被授予实缺,而是如同第一世一样进了翰林院。只是,他虽长于经史,甚至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都极是熟稔,皇帝要的却毕竟不是个人型书柜,不出半年,容慎便因应制之诗每每做得无甚别致出彩之处而被人看得低了。好在他年纪轻,容貌也出众,才帝要留在身边做个装点的美饰,时常倒也还召他伴驾。

    如此的日子过了半年,便又发生了变化——一次偶然的机会,容慎撞破了史部侍郎萧宣的隐事。因怕事情败露,萧宣抢先下手,寻了个机会意欲陷容慎入罪,谁知容慎早有防备,暗中设计反制,一路顺藤牵扯下来,竟是一下子将萧宣扳倒入狱,其谋划布局之妙,搜寻证据之全,下手时机之准,哪里象是十六岁的少年,直要比一般官场熟手还更老道三分。一时间,官场上人人谈论不说,连才帝也颇为讶异,便觉得这少年原来是个干实事的人才,倒是之前被屈置在不当之处了。有心为容慎换个官位,又虑着他虽少年聪颖,毕竟经验不足,况且心志为人,察情处世,皆非单靠才华就可学得,便将之拔到了御史台,打算着先实地历练他一番。

    才国的这位皇帝德才平庸,燕凛当年读史的时候,一向便不大看重,但单到这一件事上,其做法他却一直觉得很是恰当。就是现在,知道了那人来自小楼,两世打磨下来经验阅历早就都有了,也仍然觉得有理——自身有才干固然重要,但一个毛头小子,若是不经考验便骤然上位,势必会引得众人不服,到时候光是疏导人事便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去做正事。况且,即使是才帝有心磨练,容慎的升迁速度仍是极快了——在御史台不过两年有余,便被调到刑部任职,同年又升到户部为侍郎,次一年,又平职调往吏部,再过了年余,因着尚书告老,更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任为才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吏部尚书……

    等到这位容大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大概会成为宰相吧?到时就又是才国最年轻的宰相了——对容慎的迅速堀起,时人这样推测着。然而,事态进展的速度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就在容慎成为吏部尚书半年之后,延帝突然的病倒,将他升为首辅的时间又大大提前了。(未完待续)

梦枯桑13-15孤臣/归隐/极刑 by荫

    第十三章孤臣

    “不过寻常君主……”前生学史的时候,燕凛的太傅这样评价过延国这位壮年便过世的皇帝,现在想起来,虽不知是否是那人的评语,更不知若是如此,他想及毕竟是故人的君主,是否有过些感概,只单单看这评,还是极恰当的。身为一国之君,延帝治政尚算是清明,有保国之意,亦有护民之心,然而他性情太过优柔寡断,耳根软又好大喜功,自身文治武功无一所长,在朝堂之上更弹压不住,眼看着朝臣们政争日甚,竟只一昧退让以换求平稳……燕凛的性子是极刚强的,对这般软弱无为的皇帝,也就看不上眼,他甚至觉得,那被后人传颂的、才帝临终慧眼识英才,选得贤臣扶保幼主的故事,也实在是倒果为因了——那不过是他多年苦于朝臣党祸,这些年终于找到个自持己身不入朝中各党的朝臣,临终时急切切抓了便用罢了。早年间,他倒还能知道磨炼容慎,眼下却一心只想抓根救命稻草来用,再也不想想此人年轻资浅,又非出身宗室勋臣之家,一无自身根基,二无亲友帮持,便是有十分的忠心才干,这等环境下也难有作为。至于如此乱委重任,叫群臣难以敬服的可能,大约更是不曾虑到了。

    这般不负责地轻易托孤,若是稍稍运气差些,只怕是自身才一咽气,才国便要乱起了。轻则送了儿子性命,重则怕是连这百余年的国祚也将一朝无存。

    “他运气倒好……”心中这样想着,燕凛摇摇头,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就一般的观点来看,年纪轻轻就被意外选中成为辅政重臣的那个人,才更象是幸运的一方吧。但是,这样说的人并不知道,不管是少年成名或是抱负得展,现世中被人们热切追逐的一切,对小楼中的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不过,倒也幸好他们不知道——

    自己曾有过的、绝对称不上愉快的感受仿如一个巨大的招牌,鲜明地立在思考的视野当中,即使是已身为一个小楼世界中人的现在,这种其实只是前生的生命中,极重视的,或者应该说是不得不重视的,想要生存就必不可少的东西被人视如无物的感觉,仍然让燕凛不快,更不要说想到自己不过是被当成实验品一般对待,所有的真心付出都仅止被当成一项数据时的心情了……

    若不是终于想通了,那个人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样样皆是其用心的明证,现在的自己,大概会变成很可怕的存在吧……回想起自己明明是两世为人,明明已没有任何责任压迫着必须去质疑,却竟又会再一次误会那个人,燕凛的心头便满是苦涩,然而更多的痛楚随即爆裂,炸得他胸口生疼——在燕凛的那一世,那个人刻意制造的误会,引来了最激烈残忍的对待,若不是那一场意外,便会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坠向那最悲惨且绝难挽回的终局……而容慎的这一生……

    痛楚地感觉顺着神经,在燕凛周身伸展漫延。

    如果用一个通俗的词来形容官场上的容慎,不得人缘四个字是极恰当不过的。和燕凛前生的记忆中,那个其实极得下属爱戴、以至必须刻意自污甚至是故意做假才能让他拉拢到人才的大燕权相不同,这一世的容慎,似乎是打从进入官场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了主意,要让任何上司、同僚和下属都对自己没有好感。

    没有冥顽不化,也没有趾高气扬,更没有蛮不讲理,凭心而论,容慎并没有做出过什么理所当然会惹人讨厌的事。相反,他为人正派,行事端方,有才干又有担当,工作时也颇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实在应该归入好相处的一类。只是,容慎待人处事虽然温和,却总是隐隐显出疏离之相——他倒也不肯做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只是每每让人在不经意间,便察觉到此人其实绝不打算与自己有什么深交……这样的行事,若在一般人不过是被人道一声不善与人交际,可容慎既有才名,又是少年得志,不免就被人看做了清高自许目下无尘之流,他的温和与不计较,也就成了懒与凡人一般见识。本来朝中几派争权,正是争夺人手的时候,这样一个简在帝心又有权有能的人物,就算是清高些,为了把他拉来自己的阵营,大家都也愿意忍让一二,偏偏容慎又对哪派也不加理睬,平日里永远摆出一副单肯公事往来的样子,绝不与任何一方有什么瓜葛,结果更坐实了自命才高的声名。

    这样一个人,虽然不至去咒他早死,但要是看他吃点亏受点憋,却是人人乐意的,因此,当才帝病体难愈的消息传开来的时候,在为皇帝、国家和自己担忧的同时,想到这个虽有才华却无根基,不过是靠着皇帝宠爱才能上位的小子眼看就要没了倚仗,再不能如此风光,才国的一众朝臣们心中,不是不高兴的。

    然而事与原违,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才帝先是将容慎提至相位,后又加封其为太子师,临终更是干脆一纸诏命,将才国年幼的皇帝直接托了给他……

    如此遗命,自然叫一众大臣们大为不满,然而才国虽政争激烈,毕竟皇威犹在,这等选了哪一个臣子辅政的诏令,既然如此明确的颁了出来,其余人也就只有遵行一途。话虽如此,连皇帝在的时候尚弹压不住的重臣宿将们,如何肯服个毛头小子来管?个个早都打定主意,若是容慎稍有妄为,便要趁机削了他的面子,给他个下马威。

    这等谋划计算,说来倒也无甚不妥,只是不想又算了个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容慎虽然挂了托孤之臣的名声,却似乎并不打算整肃朝堂,整日里只是四处寻访名儒宿叟,要找几个好老师来教育小皇帝,对朝中之事并不大理睬,由着各派争竞,只一意求平稳,让一切照旧而行。

    这样过了几个月,众人的心便也都放下了。皆道容慎毕竟年轻,不敢轻易得罪满朝文武,便是之前不肯稍沾朋党,也并不是故意与大家为敌做对,只是图个明哲保身罢了。没了顾忌的众人在此后一年中政争更烈,却又为了不惹恼容慎凭白树敌,凡他偶有意见,只要未大伤到任何一党之利,便轻易不驳,倒是叫容慎的数项施政策都进行得极为顺利。

    看着才国朝堂上如此乱局,燕凛的心情极是复杂。他看不起才国那些利欲熏心又见识短浅的臣子们,且不论其不守臣道不虑民生欺压君主,单看他们这样小视容慎,他便忍不住心头冷笑了——那个人,是那般好欺的吗?

    想当年,那人一手执掌大燕国政十余年,那样麻烦的局面,萧墙祸乱,连皇宫中的自己都命难保全……结果呢?几年的功夫,皇亲宗室权贵勋臣,哪个不是在他风清云淡中便被压制得不敢稍有妄动?雷霆一击,那是万不得已才用的最后手段,之前多少暗中设计,多少釜底抽薪,多少潜移默化才是关键所在。眼下,那人一项项政令颁来,他们毫不在意就挥手放过,倘大一个朝堂,竟然没有人看得到那些看似彼此间联系不大的政策,其实正在织出一张大网,准备着将他们全体打尽在内……

    当然,才国那些重臣们的命运,燕凛是毫不在意的,只是他却忍不住要为那个人唏嘘——虽然说敌手如此无能,处理起来会容易些,可就是这样一般人,竟能霸占朝堂这么久,才国的政局之糜废,人才之匮乏,也实在可想而之。收拾掉这些城狐社鼠之辈,其实并不为难,真正艰难的,是在这之后,要如何整顿残局,将才国重又治成盛世。

    那个人成功了。十余年之后少帝亲政之时,才国治政清明,国力日盛——史书上的记载,燕凛到今日也还记得。然而,在这样斐然的成果背后,那个人,究竟是花了多少心思气力?而那个被他这般全心呵护的少年君主,全不曾用过心劳过力吃过苦,轻轻松松就接手了成果,却竟然没有过半点感激之心,维护之意,自身无能,那样好的局面也震慑不住,却只将那人推出来讨好群臣……

    叹气,苦涩的意味再次涌起,然而其中的鄙薄恨意,却渐渐化做了无奈之情,丝丝缕缕缠在心间,搅得人闷闷不已。多年的帝王生涯,燕凛早就学会了如何在判断中控制自己的情感,即使对象是那个人,也不能让他做出过于偏颇的论断——尽管不情愿,他却得不承认,以容慎的行事,皇帝亲政后杀了他,实在是最好的做法,那才帝的错误,其实也并不是过于无情,而是从始至终未能掌握主动。

    容慎未必要死,他其实很有可能成为君主最强的助力——如果,那是一个正当壮年的强势君主的话……刚强英睿之君,和孤耿精干之臣,也许还会留下一段君臣相得同心共力开创升平之世的佳话吧。然而容慎是托孤的臣子,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刚掌政权、根基不稳,急需得到群臣支持的少年皇帝。对才帝来说,讨好一干朝臣是必须的,牺牲一个人来为自己赢得支持是合理的,杀掉容慎换取利益……也是最有效率的。他错只错在,身为帝王,不该迫于臣子的威逼,屈从于他们的意愿,以至在往后的日子里威信全无,被视为软弱可欺之君。他所该做的,是抢先下手,搜集容慎的罪证,并视众人的态度,拉拢和收买一部分臣子,再打击和牵制另一部分人,利用容慎之死带来的机会,将朝局重新梳理平衡,最终操于已手……

    自嘲的笑意渐渐泛起在嘴角,燕凛在心中深深地叹息——这样的手法,听起来多么熟悉?似乎就在很久之前,前世的那个身为燕帝的自己,就正是这样做的……而那些隐忍的耐性、收集证据的方法、拉拢人心的手段、发动攻击的时机,以及,利用一个人的死亡,去换取最多利益的做法……似乎也正是那个人,明里暗里,言传身教,一点点引导着自己学会的。

    为什么?看着那个坐在书案前,彻夜挥笔批改奏折的人,燕凛的问题憋在喉咙深处发不出声。为什么……看着那个人立于朝堂之上,淡然微笑着推行政令,燕凛忽然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其实他根本不必去问。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会检点自己上一世的行事,会为才帝后来的结局不满,会后悔自己没有教导他,在出卖自己的时候,如何能卖个好价钱。因为那个人累世为人,早就疲惫不堪,到得自己这世,已不愿再去做任何纠缠,于是干脆利落,一刀截断……

    似乎……前生的燕凛,是那个人宣泄压力的结果啊……突如其来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但燕凛已无力去为这种程度的感情去抱怨了,强烈的自我批判,此时正占据着他的全部神经——那个人的苦心,那个人的苦楚,那个人从不曾说出口的感情……到底,前生的燕凛,明白些什么呢?

    那个怨恨着被抛弃的孩子,懂得那个人冷漠之下的教导之意吗?那个以为已经知晓了真相的少帝,想过那个人宽容背后必然会有的伤痛吗?即使是,那个经过了后来一生的岁月,心满意足于已经可以那人并肩同行的燕凛,到底,又明不明白,那个人长久以来的漠然疲惫呢?

    那样的无知与疏忽,不是用一句不知小楼事便能搪塞得过的——纵然无法从偶然的一个恍神、一声叹息中,看出被时光之河卷起的、那些感概的浪花,但他若是有心,至少,也应该可以感受得到,彼时那个人曾经波动着的心情。

    然而他不知道,他从不知道!那些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那样心安理得的,接受所有的一切……

    不过,到此为止了。

    前生燕凛不了解的东西,这一世,尚梓可以去了解;前生燕凛所不能明白的感情,这一世,尚梓一定会明白——他会用眼看,用心想,将所有点滴都刻在心头。

    在那个遥远而古老的时空里,隔隔不入的孤独,违背本性投入到世间最阴暗的环境里,刻意争斗的劳累,以及,一再被一手护持呵宠的孩子背叛出卖的痛楚……每一样,他都要去读,都会去懂,这一次的尚梓,这一次的燕凛,再不会允许自己,继续着懵懂不堪——看着屏幕中,那个恭敬地自小皇帝身前低头退下的人,燕凛在心中无声地发下誓言。

    从御书房出来,容慎一副满意的神情,刚看了少帝的功课,他颇觉几位帝师确实不愧大儒之名。小皇帝的学识基础打得很好,虽然进度并不是很快,但胜在根基牢固,背诵的记得熟,理解的解的透,书画上虽还显着稚气,但在放在这个年纪也已相当不坏……微微地笑着,容慎觉得自己专程奔赴各地上门拜望,延请这几个人来做少帝的老师,实在是非常划算的。

    容慎没有自己教育皇帝的打算。且不说延帝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绝不愿再重复一次前生的错误,因而早在入世之前就做好了决定,这一世绝不会再那样毫无原则地宠溺少帝,以至给其养成一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纨绔脾性,到头来害人害己祸国殃民,单是从时间和精力上考虑,他就很难把这份劳苦差事揽在自己头上了。

    才国的朝局现在可谓是暗波汹涌。以前先帝尚在的时候,虽然多有退让,但毕竟他在位将近二十载,各派官员们对其敬意虽少,好歹还是有些。如今换了个小娃娃坐这皇位,指定的托孤之臣却又是这么个无根无基的毛头小子,这些人哪里还有半点畏惧之心?天天便只想把别家势力全部打倒,好叫自己一派独大。今天许尚书一派参张侯爷的人欺压百姓,明天王阁老的手下又指责澹台将军一系误国害民……整个才国朝堂乱成一团,几乎什么正事也做不得。好在几派势力相互角力,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虽然一时难以根除,要制约利用起来却容易了许多,有些个容慎想要除去的人,甚至不必动手,只要暗中挑唆一番,便有别派的人代为处理了。虽说这样下去,这些人互相仇恨更盛,有朝一日闹起来必是更不给对方留半条后路,但到那时候,先前那些政令也早显出了成效,以其已先损了大半的势力,若还能让他们闹翻了天去,容慎这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更有着两世辅政经验的小楼人,也就不用再混了。

    接下来的几年,事态正如容慎所期待的那样发展。

    激烈的互斗中,张、王、许和澹台四派人马皆损失不小,尤其是代表着军方势力的澹台一派,在新帝继位的第三年头上突然被其余几派围攻,相继发难之下,势力一时缩水到只有三成,后来虽竭力补救,却也一直未能恢复到原有的一半,虽说仍是不可轻忽的一方势力,但基本算是退出了主要的舞台。他所余下的空间,也被几派人共同瓜分……只是,这些文臣世勋们不曾想到的是,他们所谓的成功,其实却只是为人作嫁——趁着这一番换血,瞅准了新入军伍的文员们不通武备难以服众的弱点,容慎暗中倒将他们以为到手的“地盘”握住了**成,一年后更是趁势拉拢了无力与抗又对这三家心怀不满的大将军澹台清,从而将才国的军队,尤其是首都的防务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得了兵权在手,容慎便算是有了最有力的倚仗。之后的两年,他连消带打软硬兼施,革了许尚书的职,削了张侯爷的爵,又送了王阁老告老还乡,不知不觉间,几派势力竟被消弥于无形之中,才国的政坛,也从此迎来了容慎一家独大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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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归隐

    白驹过隙,十年岁月放到一个国家身上,其实也只在弹指一挥间。然而,在这并不漫长的一段岁月中,能改变的事情却不少。

    将几派霸据朝堂的派系一一打落之后,容慎并没急于做什么大动作,除了按着惯例的重视桑农、兴修水利和开设三年一期的科考之外,近两年的时间,他没有再出面主持任何一项政务,而是让整个国家全只凭着各部自然地运转。这样淡薄到近乎无的存在感,叫不知情的人看了,简直要以为这位才国首辅或是突然间信了黄老之说,开始禀承起无为而治四个字来了。

    容慎当然不可能突然不做为起来——垂拱而治并不一定不好,却绝对不适合眼下才国这个弊病丛生,必须好生梳理一番的局面。只是朝局方变,人心不稳,最顶尖的那几位祸根虽然都被压服住了,但其长年发展的手下脉系却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没能全数收服,更不要说把这几股互有宿怨的力量统合一处,让他们发挥当有的作用了。这些个只在中下层的官员们,也许对于朝政角逐来说算不上主力,但若是着眼在一个国家发展的稳固上,却是绝不可疏忽的一环。因此这一年多来,容慎看似诸事不理,暗中却时刻未曾松懈。或安抚,或收拢,或革职,或明升暗降,或调往他方使其势力从中折断,再换上可靠人手接掌一方……他用尽一切手段,以便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这一群人梳笼进国家体系,再加以细心磨合,使之稳固柔韧,渐渐可以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这一过程繁琐细碎,又不能引人瞩目乱了原本就还不甚安定的人心,便是以容慎之能,也用了足足两年时间方才完成。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腾出手来,真正地开始治理这个国家。

    说是开始治理,容慎却不是大刀阔斧的激进风格,虽说他也颁出了些新的举措,显示出自己终究还是一位儒家子弟,并不打算将无为进行到底,但认真说来,却也实在没什么引人瞩目的东西自他手中发出来过。就算是那些所谓的新政令,于众人眼中,也只不过是其时其地,没有旁人想到要用罢了,单就其指示本身,却并没有任何发前人所未想的妙绝思路。

    容慎这样的政绩,自是少不得为人指摘,道他虽有才华,却是只治得一时一地一事,若论到统率全局,便仅算得上是守成之能,开不得一番新局面。好在他扶护幼主确是忠心细致,更有之前整治权臣之威,倒还没有什么人过于攻讦。

    但这样的局面在数年后又发生了变化。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觉出,原本混乱的朝堂,已经变得有序而高效,新入仕的士子们,也开始充实到官场的各个角落。户部的帐薄上,钱粮的数目一日比一日多了,就连全国的人口,几年的工夫竟也是颇有增长……这时候,才国的朝臣百姓们才都恍然发觉,原来,那些当初看起来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政策,其实都自有深意。

    对这样的成果,朝野上下自是一片赞扬之声。只是,来自民间的赞美,因为政策见效的时间过长,往往没有足够的见识,不能够见微知著,倒足有多一半,被送到了各个具体执行者的头上,而在士林槐市之间,则又把最高的功绩和最多的赞美,给了如今还未曾亲政的小皇帝。

    臣子的功绩归于君王,在这个时代本是常事,纵然皇帝于此事毫无作用,也绝容不得哪个大臣占据全部功劳,盖过了他去。然而,在才国士子高官们这看似忠君,且极符合世间礼仪规范的评价中隐藏着的,却是深深的恶意与仇恨。

    天下间从没有什么利益是凭空生出来的,就算是新增的好处,在收获之前,也必要先剪枝除草,损害到现有的得利者。更不要说容慎这些年来的作为,固然也算是有些创新,但主要的却是返本归源,将原有的弊端一一革除,好使国家走上正道,自是对既得利益者损害得更多了。

    农民们的田产增多,是阻了有钱人兼并土地换来的;士卒们的足粮足饷,是治了将军们喝兵血拿来的;国库的日渐充盈,是夺了贪官们的不法财路得来的;朝中那些新调去最合适地位的人,他们的官位,更是从原来的高官显贵们手中抢来的……在带着才国慢慢走向升平之世的同时,容慎也几乎将整个官场都得罪光了。比起平民百姓,这些人有见识,有才学,也有着更多的话语权,虽然碍于容慎一手遮天的强势,没人肯当面与之为敌,但在不会伤及己身之时,话里话外,减损些此人的荣耀,却也是绝对会做的。

    朝臣们的腹诽,容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来做事必要得罪人,自己做的事会有什么样的评语,他一直就是知道的。虽说那些人损失的,原是在律法的允许范围之外,但利益总是利益,要是人家损失了那许多,连骂两声再都不让,可也就太过苛刻了。容慎毕竟来于一个不以言获罪的年代,既然官员们并没有因为不满而阳奉阴违误了正事,他也就不打算要怪罪谁。况且,来年幼帝便要亲政了,虽然不需要举办正式的仪式典礼,也谈不上什么政务交接,但他向来谨慎,又早打定了皇帝亲政后就要辞官归隐的主意,便颇觉琐事繁多,一腔心思,倒有半数放到了这上面,自然更是没有精力去纠缠这些许的怨言了。

    少主亲政,按例本就不必大典,容慎性情简朴又是人所共知,礼部的官员忖着他的意思,打起了新帝不思奢华简省爱民的旗号,办的极是简单。一场极小的仪式,直如走过场一般,很快就完了事,若不是接下来才帝坐到御案之后,开始亲自理政,几乎就要让人觉得,这一天其实和往日里也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一天注定是要留字史册的,才国的少帝所接收的第一份奏章,也必会在日后的岁月中被人提及——容慎,这个两朝的重臣,托孤辅政的宰相,在才亲政的少帝面前跪倒,递上奏折,乞请辞官退隐……

    虽然早就知道那个人会在这天的朝会上上折辞官,但当亲眼看见那个在御阶前跪倒的身影时,燕凛还是在瞬间感到如遭雷击一般。全身发着麻,他只觉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嘴中有淡淡的苦意蔓延着,却又渐渐发干、发涩,黏乎乎地粘在那里,慢慢就沉下去,封在喉咙上,堵得人几欲窒息……

    那个跪着的人,此时此刻,心中有着的,是什么样的想法?燕凛几乎不敢去想——其实,他也不必专程细想。熟知往后的历史,更清楚那个人下一世的选择,那个人辞官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希翼,他轻易就能推测得出。

    全始全终,这就是那个人的想法。他以为,眼下朝局太平,天下安康,那才帝虽然无甚经验,也可坐稳朝堂,从此指点山河;他以为,他辞了官位,交了权柄,再不立于朝堂之上,再不阻到皇帝的路,碍到皇帝的眼,再不会害皇帝不能顺心遂意地放开手脚,便可以泰然归去;他以为,他无根无基,再没有一个如前生般庞大而有力的家族,利用他的身份来对皇帝压迫威逼,便从此忧无可忧……他以为……这些年,为皇帝治政,辛勤劳烦,样样为他想好,样样为他安排到,总能换得到一个林泉终老的结局。

    然而……然而——不是的。就在不远的将来,就在仅仅一年多以后……

    嘴角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坠着,一个劲地往下沉,甚至能感觉到那部位的神经酸到了极点,正发出将要麻痹的讯号,然而燕凛无暇去伸手揉一揉,来缓解肌肉的紧张——也许,这也根本不是生理上的理由——他正努力瞪大双眼,不让眼底的酸楚扩展开来。

    这样的那个人,该怎么样形容呢?

    天真……吗?

    眼中的酸楚更盛,嘴角却开始渐渐翘起,微闭了闭眼,燕凛的脸上,凝着的是苦涩已极的笑意。

    是啊,天真!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以为这样就好了,以为做到这种程度就可以全得君臣恩义,以为这样就可以功成身退……以为这样……以为这样……

    真是……很难想象呢。那个人,也曾有过如此天真的岁月。

    那个……带他读史,冷静指点着青书史册之上,无数人物的成败得失,将种种最曲折最隐晦之事,一一为他点明的人。

    那个,教他谋略,虽然再三告诫,为君者不可过赖权谋,却也直接间接地教导他,如何看穿、如何防范,甚至是如何利用人类最阴暗最魑魅心肠的人。

    那个,为他设计,为他筹谋,为他布下那么大的一个局,为他暗中调度、招揽人手,并以自身做祭,瞒了他、瞒了几乎所有人,为他生生铺出一片未来的人……

    竟然……也有过……这样天真的、几乎是在做梦一样的时候,也有过,这样被希翼蒙了双眼,看不清如此明显事实的年月。

    不习惯!真的很不习惯。

    明明还是那人,明明还是那样的安闲神情,那样的从容笑意,却忽然陌生起来,叫人无从适应。

    可是……陌生的,却又那么熟悉。

    不一样的身形,不一样的眉眼,连脑中的念头,都天真的,不象那样谈笑间,便挡下无数阴谋诡计的大燕权相——可是,可是……可是那行动,那举止,那周身的气派,那眼中的神采,般般样样,一如记忆……

    所以,仍是那个人吧?只是,是在还未曾遇到自己的,甚至是,还未……成长到……可以护佑着自己的时候。

    成长,这是一个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在两次的生命中,燕凛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放到那个人身上的词语。

    印象中,那个人几乎就是被固定了一样的存在。

    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在那里,足够强大,足够坚定,稳妥得似乎从不动摇。

    虽然,后来他也曾亲眼见过那人身残体弱的样子,可是,那丝毫未减的风姿,叫人从来都觉得,些须外物的缺失,固然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却是半点也泯不去那个人内在的光采。

    虽然,再后来,来到这个世界,寻着意外的机缘,看到了那个人入得这片红尘利碌之场,细细浏览着,也见过他置身婴儿体内,柔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也解得他也会被伤了心去,痛楚得想要逃避疗伤……可是,那样细弱的身体里,毕竟藏着的是一个从未变过的熟悉灵魂,而那样的伤痛过后,退缩也总是人之常情。

    想过去了解那个人,想过去体贴那个,想过不止是要与那个人并肩同行,还要在他也必然会有的脆弱时刻,成为他的依靠,成为他温暖的根源——一如当年,他曾为自己做的那样。

    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想过,那个人,也会天真,也会稚嫩,也会想不到该想的东西,也会只顺着希望看去,放过了眼边的现实——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意识到,历经数百载,辗转三生,那个人,也终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不过是,一个,在这个时间悠长的世界里,还未可以自由行事,还没有完全被认可社会资格的年轻人。

    忽然间,有些什么恍然开悟。

    第一世,那个人一心治国,竟没想到过辅政二字之中,还有教养幼帝之责,这是否,正是全无经验者按着自己的凭空臆测所至?第二世,那个人用的是和前一次截然不同的做法,对皇帝呵宠备至,这可又是一心改进的学子,想要弥补错误而矫枉过正的结果?第三世,他这般于皇帝不远不近的态度,固然有保身之虑,但如此孤臣自居,连家世都刻意避开豪门,细想,是不是也是记取了前生教训,方才一心想着,要补就改过?

    原来、如此……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人,从始至终不曾改变。他的神情,他的气度,纵然换了皮囊,也一眼便认得出;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在知晓了前尘往事的今天,皆可揣测推断。但是,那个人,也不全是“那个人”,不全是记忆中那个燕国左相——纵然灵魂始终如一,可容谦,却是他三生四世积累,一步步走成的模样。

    记忆中的那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族,没有异常相知的朋友,没有格外亲近的下属,到最后,将手下得用的仆役也一一赶走,甚至连唯一一个不愿走的女婢都不肯留下,要狠心伤了她,断了她行动的能力……是因为,不想再连累别人吧?不再象第一世一样,害得家中奴仆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不再象第二世一样,害得三族之内尽遭屠戳;不再象这世一样,害得亲朋好友,悉被牵连。

    还记得他为自己选择臣子,小心在意,除了他早就看中审好的人,凡自己挑选的轻年才俊,无一不暗中查审,用心考较。平日里在朝堂上,更是极尽跋扈之事,虽不直言指点,却如淘沙巨浪般,将那忠耿可用之人与趋炎附势之辈隔得泾渭分明,叫自己一望便知,再于轻轻易易间将之尽数掌握,不必再似他这几世辅弼的皇帝一样,骤失压镇后人走政息,将多少年的成绩一旦毁去,连带君王的威望声名也倍受影响。

    这种种的小心谨慎,种种的未雨绸缪,当年,只道是那人心思缜密,布局行事皆无懈可击,如今翻回头再想,却叫人百感交集,不敢想他是怎样数着心上的伤口,再一条条比拟对照着挖开,只为为自己种出防范的桩篱,一道道,将所有可能会有的危险,拦在视野之外……

    “既如此,便准卿所奏。”突然响起的,略有些陌生的少年决断之声,一下子将燕凛从自己的思绪中带了出来。看着屏幕上已经站起身的容慎,他自嘲地微微笑笑,知道自己又走了神去,错过了刚才那人辞官的场景,忙伸手在控制盘上操纵着,把画面又倒了回去。

    然而这一段记录,实在也没什么稀奇。

    自古以来,辞官这种事,皆如定式一般。先是臣子寻情寻理一意归隐,再是君主或真或假地表示拦阻,时而再有群臣夹在中间,或帮皇帝留人、或助大臣归乡,总是推波助澜一番,最后,便视这要辞官臣子去意的真假深浅,将或走或留的结果抖落出来,算是走完了这个过场。

    容慎辞官自不是别有所图,去意亦是极为坚决,而皇帝年少,虽未免可惜如此能臣再不能为自己所用,但想到这位两朝重臣辅政元老一去,便似头上从此少了尊菩萨,自己行事时,也好放得开手脚,多少便也有些遂意的跃跃之心。再者满朝文武,实在也没有谁喜欢容慎这么个位高权重又为人精细,且是软硬不吃、每每只给人添堵的上官,自然更无人肯真心帮皇帝留他。几方意思隐隐一统,三言两语之下,不过君臣们循例挽留几句,容慎再一坚持,自也就顺势准了。

    容慎是托孤重臣,他要去职还乡,少不得皇帝需得表示一番心意,眼下国库中颇是丰盈,赏下的银两绸帛自是不会短少,才帝甚至还从皇宫内府中挑出数件珍玩,一并赐了下来。容慎素来端谨,当下以御用之物不是人臣所有力辞,然而才帝新主朝政,一心要搏个善待功臣的好名声,执意不肯收回成命,争到最后,甚至连“置朕于不义”的话都说了出来,容慎无奈只好再三拜谢了皇帝恩赏,待下殿回到家中,将之珍重地收入行囊。

    数日后容慎起程回乡,才帝未亲来相送,却也遣人代为送行,且在圣旨中加意抚慰,其殷殷之情几乎可以溢出纸来。容慎淡淡笑着,接了旨,跪谢了君恩,便带着家人仆役,一径向东回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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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极刑

    离开京城的半个多月后,容慎回到了他的故乡密镇。

    容慎是托孤的臣子,虽然如今辞了官,自己也很愿意就此做个布衣百姓,但在其他人眼中,身份却总还是不同的。他才刚回来的一个多月里,这个不是很大镇子,很是因之热闹了一番——大大小小认识不认识的官员们,此地有了功名的举子们,甚至是早年间的秀才同年们,凡是有些关系,或是有些身份的,俱都来登门拜望。容慎也不拿搪作势,凡上门来的,皆不甚论高低贵贱,个个都当做客人请进来款待。只是,他待客虽诚,却绝不肯应了这些人任何的要求,言谈话语之中,更隐隐显出自己全然志在南山,因此不久后,如是外客也就渐渐稀了。

    不似初时亲热常来往,慢慢也渐少上门的,还有容慎的亲戚们。

    容家是书香之家,传到容慎这辈已经十余代了,又兼密镇不是什么大地方,在这里,容家也算得是名门大户了。

    容慎是家中独子,其家却并非长房,若与现今当家的家长容老爷论起来,实在已经在三代之外。如今他的父母又俱都不在了,在族中更是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容慎自小就是族中最会读书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中了进士当了官,后来更是成了托孤辅政的重臣,多年来,族中便皆是以之为荣。此外若细算起来,虽说这些年并未从他这里得过半点特别的关照好处,但毕竟俱在容氏一脉,平日中有了什么事,别人也会另眼相看三分,也实在是沾了他不少的光。

    此时容慎辞官回乡,族中人于情于理,皆不好冷落了他。于是开头数月,也一一上门拜望,只是众人毕竟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容慎又不是族中嫡枝,性情也算不得是甚热络的,时日长了,便只在年节时通个亲戚有无,平日里再无过多来往了。

    虽然门庭冷落,容慎的日子倒不能说是不安适的。他十数年为官,生活简朴,临回乡之时又得了皇帝赏赐,家中颇是殷实。还有两名好友日常往来——这两个人原是相府中的幕僚,容慎辞官后,别的几位先生都各自散了家去,只这二位皆是族中再无旁人,又与容慎间关系亲厚,便索性跟了他回来密镇,在其家边上买了房子居住。因皆是相熟之人,如今倒算得通家之好,不但两人平日里会来与容慎小酌,便是几位夫人也都彼此熟识亲近。

    三家人如今皆是衣食无愁地闲在度日,每每只隔个七八日,便要小聚上一次,一年多以来,几乎从不间断。大家也都觉得,如今这日子,虽然没什么大热闹大富贵,过得倒是极为安闲惬意的。

    然而,这一天上午,一道来自京城的旨意将这份悠然骤地截断。

    燕凛还记得,那个人,是能把最艰苦的日子,也过得快乐恬然的。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便确实听过见过,那人是怎样在旁人看来最难熬的时候,也活出了自己的愉快意味。所以,他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年多的日子,对那个人来说,是否真的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那也许的确是幸福的——如果比起未来那个人将要遭受到的命运来说。

    那个人接下来所遭遇到的一切,让燕凛愤怒而悲哀,心痛又无奈——在辞官退隐的一年多之后,容慎,这个托孤的重臣,以欺君、弄权、贪墨等十数条重罪,被锁拿压解回京,等候大理寺的审理定罪。

    容慎的罪名,其实是极为可笑的。他当权的十余年间,事君诚敬,治政公平,为官更是清廉洁简,这几条罪名,实在是哪一项也安不到他的身上。只是才国君臣如今一意不能相容,所以强行加罪于他罢了——这样明摆着的事,莫说燕凛当过一世皇帝,便是这世间的明眼之人,又有哪个还看不出来呢?

    其实在燕凛看来,真要治容慎之罪,并不是寻不出由头来的。比如他在新皇登基后立即辞官,虽说是不贪恋权位,但若以此定他个小视新帝,以为其不知赏罚之道必要错待功臣的罪名,并不是说不通的,且这一条妄测君心,藐视君主之罪,也是极大的。更何况,容慎当政这十多年来,虽然治得官场安稳有序,但朝堂上的气氛,终嫌有些是太过刻板严肃而稍欠圆融,不合宰辅调和阴阳之道。要拿这个做理由,算他个治政缺失,更不是不行的。

    只是,这两条罪名,一条是诛心之道,只要容慎一定不认,便难以明确清晰的示之天下,另一条又实在太轻,不好凭之便要了如此重臣的性命,而其它类似的罪名,却是一时之间,不容易搜齐证据,更是要拖得久了。倒只有之前那几件,因容慎毕竟经过朝局动荡之时,多少有从权的行事,细细翻找起来,也有些痕迹可寻。虽是牵强了一些,因着众口一词,也就绝无所碍了。况且,这样的罪名还有一桩好处,便是极符合才国君臣们的“需求”。

    燕凛看的很明白——才国的那些大臣们,实在是恨极了容慎的。只是之前他高居宰相之位,更是托孤辅臣,为人又精明细致极是难惹,纵然再怎么仇视怨恨,也奈何他不得。不过现下可就不同了。一则容慎去位后已是草民,二则新皇性子软弱,拢不住局面,朝中权柄皆在群臣之手,众人在这事上又齐心,合力之下岂能还治不得他?只是凡事夜长必梦多,容慎之能人所共知,若真安个不轻不重的罪名让他得以拖延时日,保不准不出什么变故,倒是不如象现在这样,将罪名定重定准,使之必死无疑,才是永绝后患。况且,这些年众人也是被他压得狠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少了多少好处,若真能处之以极刑,也是颇可解恨的——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群臣们怎么会不愿意,相比之下,被几个斗升小民或是读死了书的书呆子念叨几句,又算得什么呢?

    至于才国那位皇帝……厌恶地眯起眼,燕凛几乎没有办法确定,对这个人,自己是鄙视多些,还是痛恨多些。

    他是英睿而刚烈的君主,看不起这样被全然臣子操纵控制,自身丝毫立不定主意,只想如何平息群臣的怨言,自己全不肯尽半点责任的皇帝;他是心痛又无奈的孩子,想到自己最重视在意的人,将被他这般结怨天下也要保护周全的皇帝,如此毫不留情地出卖牺牲,而且,还是要被那样残忍地对待,实在也不能有丝毫原谅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鄙视还是恨意,燕凛的感情即使再如何激烈,对已发生的历史终是毫无意义——十天后,容慎被压回京城,又过了仅仅三天,大理寺就用那般可笑的理由,给这位曾经的托孤之臣定了罪,并且确定了刑罚。

    这一天,才国的帝都下了场大雪,鹅毛大的雪片自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为这座寒冬里秃了树木而呈现出深褐色的城市裹上了素银的装饰,使之平添出几分生气。从皇宫到民舍屋檐上,一溜新白塞在瓦缝里,和那斜瓦衬着,更显出了大气的活泼来。城中的道路上也都落了白,因雪一直断断续续在下着,雪花一层层地压下来,并未见出被人踩过的泥泞,放眼看过去,整个街道上满是白色,显得极是干净明亮。

    这样的天气里,城中那些大的茶会和酒楼,因客人都窝在家里,生意多少都要受些影响,相反,小茶舍和小酒馆的生意,倒比平日里还要好些。那些在这种天气里也要出门的人们,只要条件许可,在风雪紧的时候,总是愿意躲到这些地方,喝点热乎乎的清茶或老酿,暖暖自己的身子,再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聊上几句京中的新鲜事,回家也好当做谈资,讲给老婆孩子听着解闷。

    而这一天,最重大的新闻,莫过于明日里将要进行的那场腰斩了。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酷刑,只要针对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亲友,便是一场娱乐,是要去笑着看热闹的。何况这一次,被处斩的容慎,是曾经的托孤重臣,当朝宰辅,自然更加与众不同。在冬日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有这一次处刑,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节日一样。相熟的人们说笑着,惊叹着,相约了时间,要明日里一起去看这场节目。

    冬雪忽紧忽慢地飘落,一夜的时光,在皇帝的安眠、百官的期待和居民们的盼望中,很快便过去了。

    因是御命的腰斩,又得官员们重视,这一天,行刑的台子打理得十分整齐,只是雪落不止,地上便扫也扫不净,未免算是些美中不足。

    行刑按规矩是在午时三刻,刑具却是巳时初刻便运到了,刽子手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铡刀边,闲闲地东张西望,不远处临时搭起的监斩台前,几名官员神情愉快地聊着天,不时有人跑过去,为他们送上冒着热气的香茶。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四周陆续围上了许多百姓,他们叽喳地聊着,议论着这场将要到来的腰斩。

    午时刚到,刑车载着容慎来到了刑场。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居然也不显出怕冷来,神情很是平和,却隐约透出忧虑与不安。

    看到容慎这样子,人群更热闹起来,指着他略微焦虑的表情,有几人便做出先知先觉的样子,说这贼子到底也怕死,只是他祸国欺君,国法却容他不得,引出周围人一片赞同之声。

    也有几个人举了容慎执政时国泰民安的种种事情,想要为他解释,却是被大家一致笑了回去——众人七嘴八舌地驳斥说,国泰民安是圣天子在位老天保佑,这回容慎的罪名也是皇上钦定的,自然错不得。就算退一万步说,皇上年轻,一时失察,但百官皆是这么说的,难道还会再有假么?于是这几个人也就认了输,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讪讪地闭上了嘴。

    容慎内力深湛,耳聪目明,自然听得到周围这些已算不得私语的对话,只是他原本就不是个在意人言的人,此时又心有挂碍,更是再管不得这些,只是闭目不语,等着将要到来的刑罚。至于远在时空另一端的燕凛,虽然听了这些话微有恼意,但更心痛的,却是揣测出的,容慎此时脸上如此表情的原因。这样小小的抑郁,一时也是顾不得了。而接下来的处刑,更是夺走了他一切的注意力。

    午时三刻,是行刑开始的正时辰,但是,在一刻钟前,准备就先行做好了——容慎被剥了上衣,拖到铡刀边,将腰架在上面,为防着他仗着武功反抗,事先还把双手用牛筯倒缚到了背后。

    那个人,就那样被硬压着趴到刀架上面,雪花落在他**的脊背上,融成了雪水,点点滴落。在他身子上方不远处,是锐利的刀锋,本该明晃晃的刃,因两侧皆被风吹上的雪渲渲地附着,便显得厚实了些,也没了那刺痛人眼的金属光,看来倒温和了许多。只是,燕凛完全不觉得,这样的温和,对平息他过速的心跳有丝毫帮助。

    燕凛的双眼,此时睁得很圆。他死死盯着屏幕,不愿稍眨一眨,只怕错过了任何一瞬——那不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却是他必须去面对的画面。他再不能允许,自己象上一次那样,软弱地去逃避。

    那个人的痛苦,他无法去分担;那个人的焦虑,他无能去安慰;那个人的命运,他无力去改变——屏幕上演绎的,是成千上万年前的历史,早就注定了不可变更,然而,至少,他还可以去着、去记。他可以看着那个人每一次受过的伤,记着那个人每一点感受过的痛,将这些放在心里,当做最清晰的参照,见证自己的成长——他无法改变过去,却绝不能再放过未来!所以,他必须要看着,即使眼眶已经撕裂般的疼,即使眼睛已经涨得酸涩不堪,他也必须看着,一眼不错……

    然后,那刀,就那样落了下来。

    快而稳。

    血骤然溅开。一瞬间,鲜红成为眼中唯一的颜色。

    疼!

    身体中,是什么狠狠被切断?肌肉瞬时崩紧,压缩到极致,却已没有了平常的知觉。疼……是谁的血喷涌而出?如利刃划过的断口,火烧一般,将满腔的血燃尽,于是,这心空了出来,疼到窒息……

    不疼!

    咬着牙,燕凛狠狠地在心中对自己自己喊。

    不疼!

    这种痛楚算得什么呢?比起那个人,比起那个人……

    容慎的身体断成两截,下一半因为跪在着地上,和刀口形成了奇妙的平衡,犹自贴着那被鲜血染成绯红的刀锋,一动不动。而上一半,已然在重力的作用下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钝响。

    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剧烈的动作,容慎的身体虽然只剩下一半,但到目前为止,这一半,在他强大的精神力之下,安稳如山,一如平日。

    但是血已经漫延开来。

    这不受他控制的体液,汹涌地自他的身体里流出,染红了整个刀口的断面,染红了被生生砍成两段、从截断的身体中微微露出的脊椎,染红了他身下,那一片薄薄的白雪,染红了……燕凛的整个视野……

    然而,即使是在这红中,一切仍然清晰。

    于是他看到那个人额头上的汗,从薄薄一层到汇聚在一起,再到滴落到雪地上,打出浅浅的坑。他看到那个人张大了嘴,喘息着,然而血从身体中倒灌上来,每一次呼吸间,都有腥红滴落,在他的头边的雪地里,染出点点斑斑。

    但那个人的身体还是那样静。除了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产生的起伏,那**的、落着雪花,染着血迹的身体,仍然平静得如以往每一时日。

    那个人……似乎总是这样呢……

    恍惚间,燕凛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

    安详,从容,仿佛那一刀一刀,不是自他的身体上划过,仿佛那随刀而落的,不是他的血肉。旁观的人,都已受不住,他的脸上,却还是挂着淡然的笑容。

    因为……觉得放心了么?看着屏幕中,那个人脸上伤感而忧心的表情,燕凛只觉得鼻翼处一阵发酸——算是被认可了吧?自己的做为……和现在才帝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不同,他觉得,已经不必担心了……

    他的认可啊……那是前生年幼的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绝不是,以那么残忍的形式……

    燕凛没有再想下去,他还有的是时间回想,甚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亲眼看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那不是现在,不是那该全神贯注地、看着的现在。

    视线中,红色渐渐少了。

    寒冷的朔风中,仿佛被凝住般,那温热的血液,涌出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鲜红的、浸透了血的地面,也被一直飘落的雪花盖住,重又显出一片洁白,衬着刚流出不久,还未来得及渗到雪中便结成鲜红的冰晶,艳丽如雪梅绘卷一般。

    然而绘出这画的那个人,已经闭上了双眼……

    他还没有死!

    燕凛很清楚这一点——这只是寒冷引发的低温性休克。

    可是,看到那个人,就这样趴在一片血红雪白之中,一动不动,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极度的寒冷侵袭着,没有了知觉……

    突然,那个人动了,然而,燕凛宁可希望,刚才那叫自己几近冻毙的安静,可以再持续下去——容慎的身体倏的抽搐起来,抖得头上背上的雪花摔落在地。他的手痉挛着,几根手指毫不由已地在地上乱抓。红的血和白的雪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夹杂成小而凌乱的抽象图。他的头则以奇怪的角度摆动着,嘴角涌出的鲜红散落四溢……

    然后,忽然地,一切嘎然而止。红与白,在一瞬之间,全数归于黑暗。(未完待续)

梦枯桑16-18前生/韶光/长夜 by荫

    第十六章前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看着屏幕中的女子温柔地笑一笑后慢慢合上双眼,燕凛心中突然涌出了古早年代的诗句,悲怮而憾恨的感情压在胸口,但是,那疼痛并非无法忍受。

    那是他的母亲,前生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他的降生的人,是他曾经极想念、极向往的存在,是他仅以新生儿的眼看过,以致见犹未见,终于成为毕生遗憾的难圆之愿——可是,也仅仅如是了。

    燕凛并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薄情的人。对孕育了他前生身体的母亲,他心怀感激,看着她临终前犹自温柔而牵挂地看着自己,他更觉得被一种柔软的哀伤所包围,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是真心地希望能承欢于她的膝下……然而,她是他的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他的爱与悲伤与怀念都只是孩子对母亲这一抽象符号的感情。这感情不可谓不真挚,却偏又虚幻如空中的楼阁——他不曾真的接触过她;不曾亲身体会过她的慈爱;没有办法在为着记载那个人一生的记录里,看得到她理应会有的、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幸福期待的表情;甚至此时,若不是皇帝为了让皇后在逝去前稍得安慰而命容谦来颁布册封太子的诏令,就连她这最后一眼中的留恋挂念,他也无法看到——他真心地爱她敬她,遗憾自己曾经这样不幸的失去,满心悲伤和抑郁,只是,他没办法真的感受她,也就没有办法,叫自己为这死别痛入骨髓——这和容慎之死带给他的感受,正是极鲜明对比着的两个极。

    容慎与燕凛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在同一个国家,没有同样的血脉,两百余年的时间,更足以斩断普通人之间任何可能会有交集。然而容慎不是普通人,不断累加的记忆,不曾改变的灵魂……来自小楼的他,和燕凛前生最重要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地重合着。而当燕凛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便再不能将那个才国的孤臣视如历史中一位普通的名人,自然也就更加不可能,对他的遭遇视做等闲。

    前生的学识,让燕凛清楚地记得容慎的全部结局——那不光是腰斩,不光是残酷的死亡,还有毫不留情的诛连:抄家,家人和血脉稍近的亲人皆被流放,甚至连那两位随他回到密镇的朋友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一般世人人死也就灯灭,亲友皆被连累固然是极为悲惨之事,但自身即逝,一无所知,实际中,于本人的伤害也就等同于无了。可那个人偏偏来自小楼——身死于他不是阻碍,之后发生的一切他无不可知。而那个人的性子,又绝不是会对这种事无动于衷的……

    所以,轮到燕凛的这一世,他才会给自己安排下那样的身世……不知已经是第几次,在苦涩与悔恨之中,燕凛脑海中重又闪过这个念头,心口不由得便一阵发疼,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那个被铡做两截、半个身子倒在雪地上的人,临终之时脸上的表情来。

    不是很明显,但完全能看得出的忧虑,和更加细微的、如果不仔细去看几乎就会错过,却又那样真实深切地伤感。这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被冤屈处死的臣子脸上的表情,叫燕凛一直都难以忘怀。虽然他知道,这般无所畏惧之中,毫无疑问地有着那个人来自小楼,并不会真的死去的原因,但即使如此,那份对于年轻的才帝,对于那个如此错待自己之人的关怀,为之着想的心意,和被辜负背叛出卖后的痛楚,却也都是真实的。

    这样的认知绝对谈不上愉快,但燕凛的骄傲——无论是为自身的意志与判断,还是为了对那个人的感情和下定了的决心,都不许他为了因之产生的痛苦就逃开。况且,这毕竟是才帝,毕竟是别人做出的残忍事,他也实在不能说,这就是极致。

    如果这都承受不起,要如何去看那个人再一次入世的记录呢?那个前生的自己,比起不曾与容慎稍有亲近的才国皇帝,难道不是曾被他切实地关爱护持和无微不至地照料呵宠?比起腰斩,凌迟的血腥与残忍,难道不也是更是进了一层?如果,他连之前那般间接的、隔着一层屏幕和遥不可及的时空看到的一切都要逃避,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前生里,那个忘恩负义到极点的自己,以及,必然会被这冷酷绝情更深地伤害了的那个人呢?

    燕凛的思路非常清晰,甚至因为太过透彻而几近残酷。只是,虽然决心坚定,他还是在查看那个人第四世,也就是自己前生那一世的记录之前,暂时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坚持不懈——在浏览完容慎的一生之后,他足足休息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晨,自觉终于从这些日子来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中超脱出来,沉淀好了感情,理顺了思路,更做好了面对过往一切的心理准备之后,燕凛才重又回到了模拟机前,准备着以旁观者的角度,去体悟那个人与自己前世的种种。

    在最初开始看记录的时候,燕凛曾经以为,当他亲眼看到容谦,他会无比地激动和喜悦。他以为,他既然能为容修的婴儿样貌而惊奇,能为容允的孩提时代而欣然,那么,当他亲眼看到容谦——完完全全的、甚至不是拥有同一个灵魂,而是真真正正,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以他曾经幻想过多次,却从所未见的可爱形象出现的时候,必然会倍觉温暖和柔软,甚至于是要满心愉悦的。

    然而,现实与想象总是背道而驰,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燕凛的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而其中辩认的出的,竟然只有酸楚与黯然。

    果然是……

    看着在自己记忆中,永远是风华高远从容恬淡的那个人,如今软乎乎肉团团,四仰八岔地躺在床上,打着细细的呼,嘴角处甚至还流出一抹亮晶晶的涎水,燕凛并不是不惊奇的。他也在第一时间里,不自觉地张大了双眼,也从心底里觉得,那个小小的婴儿无比可爱——只是,眼前的景象越是这般温馨,悲哀就越不能自抑自在心中涌起,一波比一波更甚。

    果然是他,果然……容谦,就是那个人的第四次入世。

    又一次,在时隔二百余年之后……

    毕竟,还是伤心了么?即使这一次,他已经刻意地去疏远皇帝,即使这一次,是故意地招惹来满朝敌人……那样的死法,那样痛苦而没有尊严的结局,还是让那个人必须要又经过二百余年的时间,才能勉强抹平伤痛,重新再回来前生那个残酷的世界中来么?

    不对!即使是经过了二百余年,那伤,也是仍然存在的吧?不然,他怎么会选择了那样的身世,和……那样的做法……

    和前几次的模拟不同,容谦的身世,以世俗的眼光而论,至少在家族这一节上,可以称得上是十分不幸的。

    从很久之前开始,容家便是世代单传,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五服之内已经没有亲属了。而他的母亲,又是外乡偶然到此的孤女——更是无亲无故。因此容谦这一辈子,从根上论起,便只有父母两位亲人。

    然而,这个家中的人,仿佛是被厄运附了体似的,在容谦十岁不到的时候,他的双亲便又因病相继过世了,只余下他一个**岁孩子独自过日。好在家中人丁虽稀,家产却是不薄,容谦日常的吃穿用度,以及习文练武的花费,还是完全支撑得起的。

    容谦的成绩倒着实不曾负了这份花费。这样的论调,在还不知道他身世的前生——不管是儿时极崇拜他的时候,还是在年龄稍长视之为敌的时候,又或是再后来与之相伴的时候,燕凛都是极赞同的。虽然,以现在看来,入世数次的小楼人学得这样的成果,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在不知情的时候,将容谦按世人的水平来衡量,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却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想的人并不止燕凛一个——姑且不说后来他手下那些佩服容谦的大臣们,或是受他提拔的将军们,甚至于败在他手上的,那堆明里暗里的国外或国内的敌人们,事实上,在那个时候,第一个发现了容谦,确认他为可用之才的人,正是燕凛的父皇。

    燕垲初见容谦,是个很偶然的机会,那时后者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燕垲见他既无父母教养,又无亲眷照料,却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当当,一时好奇,与之谈了几句,却发现这少年不唯沉稳干练,于国家大事上竟也都极为清楚明白,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当下便出言招揽。容谦很爽快地应了,随着燕垲回到了他的府中,从此成为王府中一名小小的官员。

    叫燕垲没有想到的是,在以后的几年里,这个年纪极小、在他拉拢来时,虽也想着使用,却倒有多一半是想锻炼着、为以后而培养的孩子,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成就著然政绩,助他防范明枪暗箭,乃至于最后,在那场皇子夺位的乱战之中,助他最终登上了皇位。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登基之后,纵然不为了控制朝局,科只图个使着习惯顺手,也总都少不得要提拔几个亲信。何况燕垲的登基,经历了激烈的夺嫡之争,几乎是踩着血路杀出来的,一番争斗之下,原有的许多臣子已不能用或是不敢重用,自然便更是离不开自己得力手下的帮扶。朝中的旧下手就不必说了,连王府中凡信得过的官员,也无一不是被派了出去,其中许多人,燕垲自己都知道,其在才能上还有所欠缺,但眼下手中人才着实紧缺,单这忠诚可靠一条,就足以让他做出决定了。而象容谦这样,忠诚既无庸置疑,能力又极是出众的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逃不掉的,至于他年纪是不是太小,却是顾不上了。于是,在燕垲的一纸诏令之下,容谦被直接拉到朝中,在吏部做了一名郎中。

    容谦既有才华,又是帝王的心腹旧臣,升迁自是极快。几年间,他辗转吏、刑、户三部,官位也升到侍郎,其后更是出将入相,领兵打仗,主理兵部,进入内阁……终于在二十多岁,就坐到了首辅之位。

    容谦的职位虽升的快,因实绩摆在那里,兼有帝眷在身,倒也没引起什么争议,反有不少人赞他年少有为,并说当此朝局尚不安稳之时,少年英才正该大展身手,扶保皇帝做出番事业,也好叫燕国早些强盛起来才是。

    无论这些人说出的愿望中有几分真心,这番话却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也许是在惨烈的夺嫡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也许是动荡的朝局让人太过辛苦,当上皇帝的几年间,燕垲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年春天,他染了时疾还未痊愈,皇后又因难产过世——燕垲与皇后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感情一向甚笃,受了这个打击,他的病势突然加重,不过数月的时间,便眼看着将至不起了。

    燕垲此时尚不足四十,且一直膝下空虚,皇后留下的太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论来理当是该由其继承大位的。然而这孩子才刚刚出生不久,年纪太小,不能理事不说,连生活起居尚且还要人仔细照顾。若是燕垲或皇后仍在自也罢了,但眼看着他母逝父将丧,这么个弱小的婴儿,没有人照管保护,若是真当了新皇,不但国家无人治理,只怕这帝位更要反倒成了催命符了。可是,即使把皇位让给旁的亲族,只叫这孩子做个宗室也行不通——且不算之前夺位之时攒下的许多仇怨,单只是他先帝太子的身份,便是天大的祸根,只怕到最后,这一番心血皆要付之东流,孩子的一条小小性命,仍是保全不住。

    燕垲是亲身经过夺嫡事故的,又岂会看不出如此明显的事情,凭白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吃这样的亏去?于是他仔细布置,做下许多安排,最后更是单独召见了首辅容谦,准备为这孩子安排下一个最稳妥的保护者。

    看了那人前几次的模拟之后,燕凛在看容谦这世的时候,心情就一直比较压抑,再加上眼睁睁地看着前生的母亲去世,父亲又马上也要跟随而去,虽说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终究也更加重了他抑郁的心情。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当见到容谦受召来至燕垲的病榻前的时候,燕凛仍是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

    这是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呢,虽然当时的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也更加不可能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将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烙下怎么样的印迹。

    甚至是,跨越了无数光阴,纠缠两世……

    其实,那纠隔并不能算是多么美好的吧?苦笑着,看着那个明明已经二十多岁,却怎么看都更象个少年的人红润的气色和十足的精神,不由自主地,燕凛的目光在容谦的右手上打了个转,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过,那么多的误解,那么多的伤害,那么多……想起来,就希望时光倒流,好叫它们不要发生的事……和那个人之间那一世过往……真的,是不能称之为圆满,不能称之为完美的吧?

    可是,却不能不称之为幸福。

    这真是个卑劣而自私的结论——瞬间,燕凛这样想着。

    做为误解和伤害人的那一方,做为从始至终都在索取着的那一方,这样说,实在是有些厚颜无耻吧?

    但是,这是事实!甚至,不仅是属于燕凛的事实——对于这一点,他有足够的自信。并不是因着自傲于自己的优异,而仅仅是,因为了解那个人的想法……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微微笑着摇摇头,燕凛束了束自己不知不觉间发散开来的心绪,回了神,继续看着前生的自己,与那个人的“初会”。

    虽然当时没有记忆,但这一段亲身经历的历史,前生的时候,燕凛是从容谦的口中听过的。只是容谦给他讲的,无外乎他的父皇如何叮嘱托咐,他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甚至二人密谈了什么安排等等虽然极重要极有用,却也多少有些干巴巴的东西。而此刻亲眼所见,感觉实在是颇有不同。

    比如,燕凛就从不知道,儿时的自己,是那样不认生的。

    被宫女抱出来的小婴儿,裹在华丽的襁褓之中,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极是有精神。

    燕垲倚在床头,看着可爱的幼子,消瘦腊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目光在小小的燕凛身上温和地凝住,口中说出的,却是最冷酷的政争内容——朝中宫中,已做了如何的布置,宗室、朝臣和武将们,已安排了哪些监控,内侍和外臣里,哪一个可用,哪一个又绝不能信……虽然这些安排,容谦都有参与,甚至有些根本就是他的提议,可是此刻燕垲只是放心不下似的,一径滔滔不绝地说着,尽管神情间早就极见疲惫,气息也已不甚均匀,却仍是足足讲了一顿饭的功夫,直到将样样皆都吩咐交代完了,方才停了下来。

    靠在背枕上略喘息了一阵,燕垲挥挥手,示意站在一边的宫人将孩子交到容谦的手上,然后神情郑重地紧紧盯住站在床边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倚重的臣子,要他誓言保护这个孩子,辅佐其成长为一代明君……一字一句,声音严肃而沉重。

    容谦低下头看了一眼。

    小小的、粉嫩团子般的婴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忽尔咧开嘴,口水滴嗒地,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极浅却极温柔的笑容,映在了一大一小两个燕凛眼中。容谦的双手略紧了紧,双膝一曲,利落地跪倒在皇帝床前,神情已是郑重已极:“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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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韶光

    “几位大人不要激动,静静气,慢慢说。”容谦看着眼前几位朝中元老,脸上风清云淡,眼中一片关怀,仿佛,刚刚说出“从今天开始,我就宿在宫中”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把眼前这些人惊得半死的人不是他一样,弄得好不容易缓过来,正准备劝他好好想想不要妄为的几个人,都颇几分哭笑不得起来。

    “容相,还请三思。”顿了一顿,北靖王史泽远第一个开口了。北靖王一脉世代勋贵,他本人更是燕垲昔年的伴读,论资历远在容谦之上,是以也并不管面前之人是托孤首辅,在幼帝长大之前便是手握举国之权的人物,将反对的意思表达的极为直接,“自古若非乱臣贼子,哪有外臣居于皇宫之内的?眼下朝局不稳,正要安定人心,若容相住在皇帝寝殿,传扬出去,诸臣工百姓会做何想?况且……”他咬咬牙,微微红了脸,却仍是说了下去,“容相是少年之人,几位太妃……也皆年纪尚轻……虽然无事,却总是要避个瓜田李下的嫌疑才好……”

    “北靖王爷所说确有道理,还请容相三思。”

    “我宿于宫中一事,实不可改。”听着其余几人的“合奏”,容谦仍是那副温和神色,却绝无妥协的意向,“北靖王爷和几位大人是看得极清的,眼下这般朝局……皇上年纪还小,若无人贴身仔细照料,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容谦的话说的很含蓄,但这些人既能站在这里,又有哪个会是省油的灯?自是早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帝后双亡,宫中便再没有哪一个人,能保得住是会真心为幼帝打算的,指望着皇帝自保,更是绝无可能。这时若是有心人想对幼帝下手,莫要说做些什么,只需在照料上故意疏忽一二,便能如愿以偿,甚至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几个人都明白,容谦的分析极是合理,他所担心的事,会发生的机率也实在不小,此时若是众人皆在宫外,一旦有变,要救护也确实是很难来的及的。只是话虽如此,一个外臣宿在宫中终究不妥,几人左思右想,总还是难以同意,只得继续劝说容谦。然而容谦的态度极是坚决,不管这几个人说好说歹,他就是铁了心要与皇帝形影不离地住在一起,贴身护其妥全。说到最后,到底是几名老臣松了口,叹息着同意了容谦的建议。

    看到几位大臣出去之后,那个人站在床边,脸上全无笑意,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小小的自己,燕凛清楚地知道,这份容谦自己争取来的差事,至少在这个时刻,他其实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燕凛想的没错,容谦确实是被逼到没了办法,才会把保护他的这份活计揽到了自己头上。

    几世为人,容谦早就放弃了能善始善终的奢望,也更不打算再和皇帝建立什么感情,这一次,他只希望能顺利地养出一代明君,再不要叫这个孩子落个悲惨结果,同时,也想早点拿够模拟的分数,完成论文,好从此自在逍遥——在他原本的计划表里,是绝没有与如此亲近照料小皇帝这一项的。

    只是他实在不敢把燕凛交到其他人手里。

    燕垲的皇位本就是争来的,不服者大有人在。若是他能在位个几十年或是留个成年皇子还好,偏他命短不说,留下的又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些上一次争位失利的皇亲国戚们中,要是没有许多人按捺不住要起些别的心思,倒是奇怪了。

    燕凛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衣食住行,处处都是下手的好机会。那几位地位够高又能信的过的大臣们,不是性情过于忠直,便是为人稍有粗疏,再不然就是文官,不通半点武艺。好不容易有一个样样合适的刘大人,却偏又年纪太大,照料孩子这样不分昼夜的劳累活,容谦还真不敢交给他老人家去做。没奈何,他也只好咬咬牙,自己将这件事一肩担下了。

    容谦生性负责,虽然不大情愿,但既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就都会认真完成,更况照顾燕凛这件事,不但极重要,还随时可能出现意外,自是更加不肯松懈。

    于是,之后的一年多里,这位燕国年轻首辅的生活,便过得极为精彩。

    照顾孩子这件事,容谦四次入世,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尤其是容允那一世,他陪在小皇帝身边时,也曾多次不假手宫人,自己动手照料于他。可是,孩子和婴儿毕竟有些不同,对付这么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东西,对容谦来说,实在是一次全新的挑战。

    更衣、洗澡、换兜裆布……这些琐碎到极点的工作,论理说,是绝不该由一国宰相来做的,只是眼下无人可信,容谦也只得咬着牙,硬挺着亲自上阵。甚至就连喂奶的时候,虽然百般周折,找来了极熟悉信得过的奶娘,他也仍是不敢轻忽,无奈之下竟只好将人带到自己理事的屋子里,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分神关照。弄得前来喂燕凛的几个妇人每每脸红不已。

    容谦来自于一个早就不重视身体的时空,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几次入世的经历,让他完全明白这样的行为有多么不合礼仪,也因此颇觉尴尬。但如今他既没有别的办法,也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份尴尬给忽略掉了。

    一国的政务担在一个人身上,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也不能说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何况如今燕国本就纷乱激荡,国主新丧,更是平添出了无数事端。纵然容谦本领盖世,要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平息理顺,也绝非易事,况且,容谦的怀中,还有一个虽然不危险,却是最最磨人的小麻烦。

    容谦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的孩子们都爱在白天睡觉,然后半夜里起来折腾。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这位小皇帝,绝对是这样的典型。白日里,他抱着燕凛上朝理政,小小的婴儿乖乖地趴在他的怀中,将那些纷杂的政务甚至朝臣的争吵当做催眠曲,一个呼接着一个呼,睡得别提有多么香甜。可一到了晚上,他就象是吃了兴奋剂似的,精神十足,害得容谦批阅奏折时的时候,总要中断个三五回,就更不用说,每天晚上抱着小东西睡觉时,不时会被他吵醒了。认真算起来,燕垲驾崩后一年多的日子里,容谦每天能正经休息的时间最多也就只有两个时辰上下,也就是他内力深湛身体强健,若是换了别人,不要说保护燕凛,自己早就先要累倒了。

    然而,在容谦看来,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日子,其实并不是那么难熬的。

    那个粉团儿一般的婴儿,有着比成人略高些的热乎乎的温度,黑黑圆圆亮亮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信赖和依恋,圆的象小球一样的手掌,只要看到他,总会那么亲亲热热地伸过来……

    任何人被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如此对待,都不可能不从心底里觉得柔软起来吧?容谦这样想着,甚至就觉得,只要怀中抱着这个天下最可爱的小麻烦,连那些繁碎甚至阴诡的政务,也都要变得轻松一些了。

    容谦心态上的变化,屏幕后的燕凛很轻易就感受到了。和燕国那一般朝臣内侍们不同,他清楚容谦最初的想法,更看得出那始终不变的细致周到的呵护背后,那个人心理上、从义务到真心的变化——

    他看的到自己第一次开口说话,咬字含混却声音清亮地喊着“容相”的时候,那人脸上明显的惊讶与喜悦。也看的到自己第一次试着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那个温暖怀抱的时候,他眼中的暖意与温柔。

    那个人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燕凛都看在心里,前生那多年的相处相伴,使他绝不会错认这些表情和眼神背后的含义。

    然而,这样的明悟,叫燕凛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不是不觉得温馨,更不是不觉得欣然,看到前生的自己,被那人抱在怀中细细呵宠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从唇角溢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只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感情如此单纯地局限于幸福当中:他的心里,沉甸甸地装着四个字——很久以后!

    那个人,也许在幼儿燕凛全然地依赖中,已经忘却了防范,忘却了最初设计的自我保护。可是,重生的燕凛却不能不记得,在许久许久以后,他是如何向眼前这个如此呵护他的人,施展了那样狠毒的手段。他更加不能不去想,当他那样做了的时候,如今这个为他的依恋而欣喜感动的人,会有的,将是怎么样的心情。

    即使,那是他一手推动的结局,仍是……会疼吧……

    在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未来。

    无奈的叹息,传不到遥远的过去,眼下,摆在容谦面前的重要事项,不是转生后重又看着这一切的燕凛的感悟,而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将要开始的学习。

    其实,才刚三岁的燕凛还不到正式开始蒙学的年纪,但一来,容谦认为,让皇帝在进学前先打个好底子,绝不是什么坏事,二来,他也实在是已经受不了每每自己批改奏折的时候,小燕凛趴在桌子边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笔案上墨的那副又好奇又向往的神情。他觉得,与其让他这样天天无所事事地关注下去,还不如正经教教他怎样自己读书写字来的好。

    燕凛生命中的第一个字,是容谦握着他的手写下的。因容谦说现在他还小,不必考虑太多书法的问题,只以认字为先,教他的时候,便不挑间架结构容易把握的,而是捡着那些表述身边事物、写起来认起来都很简单的字来教他,其中尤以是日月山水这等最象形文字为主。

    燕凛本就早已对每日里看到的折子上面那些漂漂亮亮的黑道道好奇欣羡不已,此时又是容谦亲自教他,一心只是想着要叫他的容相满意,好换来那个自己最爱看的温柔笑容,学得便认真已极。他生来聪颖,虽然年纪尚小,但这般用心之下,功课仍是极快极好,博得容谦时常就要夸奖两句。因是来自最喜欢之人的表扬,小燕凛兴奋之下,深深觉得学习时的辛苦全都不算什么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再多努力一点,好叫容谦更加高兴,也得来更多的夸奖。而在容谦这边,学生学的这样成果斐然,自然也觉得颇有成就感,亦很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决定下得实在很好。况且,这学生不但聪明好学,还极是乖巧可爱,教他功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容谦欣慰之余,教的也是更起劲了。

    屏幕中两个人一教一学都是开心惬意,屏幕外,已是转世重生的燕凛却看得苦笑连连。一颗心里面,感动、温馨、回味、歉疚、悔恨、心痛,种种感情缠杂在一处,暖昧含混难明,简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能坐在这里,亲眼去看那一段记录,能再去重温那段还未曾有过误会、未曾有过伤害、未曾有过任何一点裂痕,幸福得近于完美,以至现在想来几乎都要难以至信的时光,确实是让他从心底里体会到了一种盈沛融然又难以名状的感激,和并不如何激烈,却是深沉得如万丈深渊般望不到底的悲怮与怅然。

    毕竟,那段生活中全是和暖的颜色、几乎是连空气中都透着甜美和温馨的日子,是发生在前生的自己还太过年幼的时候,所有那些即使如今再看,也仍是要觉得幸福的往事,在当年的燕凛心中,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已不记得自己曾被圈入的那个怀抱是如何温暖,不记得环住自己的手臂是有多少呵护,不记得握住自己的那双大手是怎样仔细地牵着自己一路行走,甚至也已经不记得,他曾有多么喜欢多么向往那个温柔的笑容,不记得他其实曾是全心全意地想着,要让那个人更加开心,并且永远开心下去。

    明明是,曾经那么深刻的感受,曾经那么坚定的心愿啊,怎么,就能忘了呢?完全的、彻底的、在悄然消逝的光阴中,就那样,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即使是被骗了吧,即使是,不明真相……但,为什么,那时候,就只记得那人的严厉,只记得那人的漠视,只记得那人的无情呢?为什么,在后来的那段日子里,竟从来没有一刻想起过,就算那个人真的飞扬跋扈,就算那个人真的罪无可恕,却毕竟也曾保护过他,呵宠过他,全心全意地爱过他呢?为什么……竟然可以,只记得眼前的恨,而全然不曾念着,半点,往日里的情份,就下了那样血腥的、残忍的命令……

    虽然很喜欢教育一个可爱孩子的工作,但容谦身为一国重臣,现下代幼君执掌朝政的宰辅,每天里所要做的事,自然不止是教育小皇帝这么简单。

    燕国经过了多年的夺嫡政争,比不得太平朝廷的安稳,朝堂上,各派系彼此纠缠,连政令都颁行不畅,更不必说通力合作了。有些不长进的皇族,甚至与敌国都有着私下的勾结动作,为了扯对手后腿更是无所不为,叫各国都觉得可以在燕国身上占些便宜,更惹得十几年来边境上战事频仍,简直就难有几个月可以休兵止戈的太平时日,国力也因而大衰。燕垲登位后,虽也曾大力整顿,但毕竟时日太短,并未收到多大成效,现下他们欺燕凛年幼、容谦资浅,整日里明争暗斗,朋党勾连,更是几乎就没有一刻安份。

    蠢蠢欲动的皇族宗室,骄奢淫逸的宿将重臣,以及拥兵自重的各地藩镇,容谦每日里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混乱复杂的局面。更叫人头疼的是,针对燕凛的阴谋暗杀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次,叫容谦光火这些人为了权势竟对这样可爱的孩子下手之余,也不由得极是庆幸自己住在皇宫的先见之明。

    燕凛虽是年幼,但生来聪慧敏锐,时间一长,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刺杀也就渐渐有所知觉,只是,容谦将他护得风雨不透,从没叫他真遇到过一点危险,便也只将这些刺杀当做了一个名词,不曾真的理解过其背后的含义。不过他究竟不忍心看容谦如此辛苦小心,每每都说自己一定要快快长大,好让容相早日轻松起来,惹得容谦总是忍不住要将他一把抱在怀里,笑着鼓励一番。

    这样忙碌却温馨的日子才只又过了两年,容谦已是将朝政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国力不是一时就能恢复的,朝局却已然安稳了许多,再不必他一定要宿在宫中,才能护得住燕凛了。

    于是,容谦便向燕凛提出来,自己要搬出宫去。

    燕凛听到容谦就要离开皇宫,自然是满心不舍的。然而,他也知道臣子不能久宿内庭,更知道为了留在这里保护他,容谦已经惹来了许多物议,因此心中虽有无限留恋,仍是全不挽留,任容谦搬出了宫去。

    虽然从此住在了自己府里,容谦倒也并没有疏忽了燕凛的事情。他不但为他找了太傅正式开始进学,自己也总是尽量抽出空来,进宫探望于他,为他讲课,陪他游戏,甚至就连燕凛第一次学箭,也是容谦把着他的手臂,拉开弓射出去的。

    小小的燕凛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每日里习文、练武、读史,听他的容相为他讲解最基本的道理和最浅显政务。写了好字,做出满意的窗课,便拿去向容相换取夸奖,偶然,射中了小小的猎物,也可以献宝似的冲到容相的面前,骄傲地炫耀一番,再将它送给容相,象大人那样说一句——剥了皮毛,也好为容相添副手套。

    那个时候,这样美好的日子,确实是漫长得,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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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长夜

    儿时的燕凛,从各个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很乖巧很懂事的孩子。容谦手理一国之政,很难天天都抽出时间来陪他,他小小年纪,却也知道理解体谅,并不会经常抱怨缠磨。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是会有抑制不住想念与寂寞的时候,这些天,燕国东南发了灾,容谦忙于赈济,进宫的次数便少了些,最近三天里,更是面都未曾露上一露,叫燕凛心中思念得不行。恰巧这天太傅夸了他的功课,便再也按捺不住,带着人,驾着车,装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急切切跑到容谦的相府中去见他了。

    燕凛年纪还小,按着容谦的吩咐,每天安排的课业并不重,结束得也很早。因此,虽是收拾要带的一堆堆东西耗费了不少时间,但当他来到相府的时候,容谦还尚未回到家中。只有一府的下人们,恭敬小心地接待着,把幼小的皇帝往屋里让。

    但燕凛走到花园时停下了来。

    偌大的一个相府花园里,因着容谦不爱玩花弄草,并无那些奇珍异卉,论起精致的程度,不要说御花园,就算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园子也未必比得过。只是,主人既素性随意,花园中便也收拾得极具自然生气。如今又正值仲春,满园中草绽深浅碧,花团锦绣红,一眼看上去,倒似比起那些精心拾缀的花木,别有着一番动人气象。燕凛小孩子心性,见了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忽然就来了兴致,一迭声地叫人送上笔墨,说是要画一张春花图送与容相,也叫他看看自己的画技有了许多长进……

    看到一身朝服的容谦无声地走到花园里,眼神温暖地笑着,弯腰握住那小小的手,在耳边轻声地教导着自己某一笔该如何画下,燕凛心中忽然一动,一下子,便在脑海中那数十次前往相府的经历里,找出了这一份记忆。

    他想起来,那一次,他在相府中留到了极晚,容谦不但陪着他用过晚饭,抱着他将那段时日的窗课一一阅尽,还细细写上了批语,低声夸奖鼓励于他。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本是想留得更晚些,容谦也已经吩咐下去,叫人准备夜宵,想来是打算过陪着他再吃一点东西的。然而,有几个陌生男子,惫夜踏瓦而至,容谦忙于接待,便将年幼的自己送了回宫去……

    前生里,关于这一夜的记忆,就止于被那个人紧紧抱着,一路护卫回到皇宫了。而眼下,在重温了当初那一天的温馨快乐之后,燕凛终于看到了,当年那个叫他极是不满的客人,与容谦面会的过程。

    听到远来之客就是修罗教教主,燕凛的心中忽然浮出四个字,“果然如此”。在得知那个人来自小楼之后,他就陆续将记忆中的许多事情仔细重新整理过一次,而其中,容谦一力扶持修罗教之事,因是极可能涉及了小楼人,也是他曾仔细琢磨过的重点之一,在时间上自是记得极清的。眼下这几个人武艺超群,行踪诡密,为首之人显得与容谦极为熟悉,又恰在那事之前不久,若燕凛还再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份,前生这一世帝王,他也真要觉得自己是白白当了。

    这位傅教主确实也来自小楼,但他开口向容谦求的事,却是燕凛没有想到的。私下串联,互利共惠,这在模拟中虽是绝不允许的事情,但燕凛前生为帝,连要钻各种国家间盟约的人也见过无数,这种程度地玩弄文字游戏,自是全不以为意的。不过,这位被容谦称做阿汉的同学,将现代社会的一套全面移值到古代,为的竟只是图个自身轻省……听得容谦话里话外的打趣之意,燕凛想到居然有人能如此之懒,不免便有些失笑了。

    只是,这笑意一瞬即逝——

    原来这个盟约,那个人,是为着这样的理由同意的!

    金丝软甲、避毒宝玉……这些相传早就失盗的大燕国宝物,在一夜之间,全都重回内库。这件事,燕凛虽早就知道,但当年他先只以为那人与修罗教既要做利益交换,索回失宝便是应有之义,后又听得他亲口坦言这次交易是看了同学的面子,直到现在亲眼见到,才知道原来那许多宝藏之中,容谦竟是只在意这些个的——来自小楼的人不在意凡间俗物是当然之事,但这几件皆是燕凛前世的防身至宝,则容谦特特提点着要着这几样东西的用意,自是不问可知。眼看着那人脸上瞬时闪过的轻松神色,燕凛一面感动莫名,一面更为竟以为过容谦帮着修罗教是为着“同窗之谊”而有些羞愧,忽然想起后来那次“刺杀”事件时,自己贴身穿的正是这件软甲,不由得更心中大痛起来。

    只是,燕凛虽然心痛,眼睛却是半刻都不敢离开屏幕。他自制力本就极强,对容谦与傅汉卿的对话又颇关注,情绪渐渐也就稳下来了。而容谦和这位“阿汉”的谈话,也越来越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些人生理想、处世态度,或是对社会对人类的感悟,燕凛并不是很在意——前生数十年的生活,让他能确实地了解容谦。虽未必是全部,但最本源的东西,却总有个大概的把握。而如今,他又已超越了自己曾经的年代,理解了这个时空的价值观,两相结合之下,对那个人在最根本的事情上会如何想,如何说,更是可以猜到**成,就更不要说,他还看过那个人数世模拟的记录,可以引为佐证了。

    叫燕凛觉得有趣的是容谦此时的态度。那是一个他也许想到过,却从没有见到过的容谦——与同学相处,与完全平等的人相处时的一个小楼的普通学生。仍是那么随意,却不再那样淡定,有一点调侃,有一点玩笑,有一点……几乎叫他想要说可爱的,年轻人所特有的天真……

    也许在将来,可以有机会从另一个视角来更多地了解那个人?这样想着,微笑便悄然从燕凛的唇角处溢了出来。

    然后,这微笑又加深了。

    那个人说——“那些情感,是真的。”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了!在强烈冲击下瞬间的动摇之后,长久的观察与反复地回味,漫长的历史中有无数的事例聚在一起,为燕凛在心底支撑起这一认知。然而,即使如此,亲耳听到的时候,毕竟还是不同的。

    真心的爱护,真心的守卫——当这样确定的字眼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看着他眼中淡然却柔和到极点的光彩,一瞬间,燕凛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了。甚至,他几乎想要带着一点极温暖的笑意,轻轻地,去取笑那个人——明明课题只是托孤的臣子,感情什么的,纵没有,也算不得欺骗吧?这也用的着,那么认真地考虑和回答吗?

    这样的思索,这样的答案,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投入……真是……认真得……可爱呢……

    然而,那个修罗教的傅教主,他说:“会伤心的吧?”

    会伤心的吗?

    当然……吧……

    所以,那个人的脸上,忽然间,就现出了怔忡的神色。

    “一次又一次,你和轻尘,都是伤心的吧?因为爱了,所以伤心的吧?”

    全然不知体谅人心的问话还在继续,因为真实,所以残酷。

    是伤心的吧?

    那样凄凉的寂、断肠的毒、锋利的刀刃——一次又一次,被舍弃被背叛被出卖……

    是会伤心的吧?

    那个人平静地脸、淡然的笑、忧虑的眼神——一世又一世,反复、叠积、轮回。

    当然——是会伤心的吧!

    所以,他默然无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愣愣出神。脸被灯的影半掩着,淡淡飘忽的黑色下,映出从所未见过的疲惫神情。

    刹那间,燕凛觉得喉咙被什么卡住了。空气变成了一个个硬核,塞在气管里,不上不下,卡得他无法呼吸。

    那个人……究竟,想到了什么?

    是那景国的少年皇帝,眼见国土沦陷大半,税赋难足,民心不稳,心惶神急之时,得了他的安抚保证后露出的天真笑脸?

    还是那延国的稚龄君王,幼失怙持,独居深宫孤单寂寞,却只在每每见着他的时候,清亮明澈的眼中流露出的深深的安心与依赖?

    又亦或是,那才国的孩童国主,冲龄继位,主少国疑,对着一般权臣骄将,无人可信,无人可倚,总在怯怯看着他时,悄悄伸过来的、紧紧抓住他的小手?

    然而,无论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样的。那些笑脸盘旋飞去,那些眼眸渐拟寒冰,那些伸出的手,最后,总是要将他推落到死地中去……于是,现在,在这里,那个人伸着手,任它覆着恍惚的灯影,被那变幻的黑反复地揉搓。他微张的手指间,空空如也……最后的最后,留不下任何东西……

    会伤心的吗?在那样辛劳地护持,全心地呵宠,完全地付出之后,答案,是当然的吧?

    穿越过久远的时空屏障,这答案忽地砸上燕凛的心头,沉甸甸,压硌得他胸口沉重不堪。他微微瞪大了眼,张开嘴,努力地深呼吸,然而,屏幕中的画面,却叫他全身骤然僵住,心口一阵惊悸冰凉。

    容谦没有做什么奇特的动作。

    他不过是闭上眼睛,握起双拳,良久,再又一点一点地将手指缓缓放开,然后,复又睁开了双眼——只是,那眼神直如晚秋深井之水,沉静无波,寒冷透骨……

    燕凛倏而全身一颤,心间似被朔风吹彻——那样坚定的眼神,他无比熟悉。那样寒冷的决断,却是他从不曾见。

    这一刻,那个人,他,到底决定了什么?

    答案马上便被揭晓。

    “这样对他也好吧。他现在过份信赖我,对于国家,对于他自己,也并不是好事吧。无论如何,这一世,也不该再重蹈覆辙了,总该让他可以做一个成功的君主,安然渡过一生吧。”

    原来……燕凛不自觉地合上眼,身子往后仰去,靠在椅子的皮质靠垫上,深深陷入进去。他只觉心头悲凉无限,却又似仿佛听到有谁缓缓沉声低语:“果然如此……”

    果然是、一如所料。

    那么许许多多的过去,泪与血,一世世层层重叠渗入,浸得那颗心早就透了。若是视而不见,不思不想,或者还可将之封印起来,在那孩子的笑颜中,暂时忘却防备,可,一旦之间,封界破碎,所有的一切,骤然间,重又被生生扔到眼前,那个人……那般缜密心思,又怎么可能想不起今生?

    那么……那样伸出的双手,那样微张的手指……怅然的眼神看着的空空缝隙里,也有一个,是前生那个幼小的自己吧?

    那刚刚甜甜地笑着,乖乖腻在怀中的孩子,那小小软软的身体发散出的,带着孩童甜香的温度……那个人,那样怔怔的神情,可也是在怀念,刚刚,自己怀抱里那份真实的依恋吗?

    是吧?应该,就是这样吧。

    因为爱了,所以伤心——所以,这一次,再也不能承受,那样的疏远、猜忌和冰冷的背叛。更不能容忍,被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现在还深深恋着自己的孩子抛弃。

    所以……下了那样的决定!

    那不是谎言,不是错误的判断!君主不可过于依赖一个臣子,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正确结论!然而,并非不是如此,却,绝对,不仅仅如此……

    那还是……借口!

    不想再被依赖,不想再被亲近,不想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重又变成伤口。如果一切必然将要发生,宁可,是以自己的手去推动——在思索的结果之内,在正确的结论之外,极广大的空间里,装着的,是三生冷透的血,以及这一世,不愿再流的泪。

    心,很疼。

    仿佛被无形的手掌反反复复大力揉捏,燕凛觉得,自己的心脏已是被酸疼的感觉涨满了。血液循环着,将那感觉更逐渐散开来,眼中,口中,皆是满满涩然。

    到底,是多么重的伤心,才能将那个人,逼得只回眸一眼,就下了如此决断?

    燕凛几乎不敢去想象这伤心的份量,然而,越是不敢想,他就越忍不住自我责备——明明早就知道那个人几世下来已然伤透了心,为什么,从来不曾想过这伤如此之重?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样深入骨髓的疲惫痛楚,如此形发于外地显现在那个人的周身,是不是,他也永远都不会明白呢?

    这样的自责于事无补,即使多得可以塞满银河,也无法越过时空,去为另一个人的伤痛做任何事。然而,感情的勃发,很难完全用是否应该和有用来控制,就比如此刻燕凛心中存在着的另外一份心情,虽叫他羞愧难当,也依然是确实地存在着。

    那是一种叫做抱怨的心情。

    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不是不知道那个人逃避的原因,不是不明白那样的畏惧是人之常情,更不是不为他受的伤害不平和心疼。只是,想及自己曾经的伤痛与悔恨,这怨念便无法抑制地,执意要自燕凛的心中冒出来。

    在还没有判断力的时候被人强行决定的命运……并不是想要推诿自己前生的错误,然而,“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如是的念头挥之不去,向往与悔恨交织着,在燕凛心中打出一个死死的结。

    死结,解不开,然而并非牢不可破。事实上,燕凛内心世界的纠缠才不过数分钟,这结便开了——呆呆地看着屏幕中那个站起身,从床边走向案前的绯影,瞬间,仿佛亚历山大的利刃从天而落劈上心头,将纠结的思绪纷然散落成一地碎丝,胸膛中,只留下空落落的心,倏然一片冰凉。

    那个人,是容谦。是他仰慕的男子,愧对的忠良,一生不离不弃的对象——是燕凛,两世为人,辗转时空,也要心心念念追寻的存在!

    然而……他也是大燕帝国的左相,是手掌朝纲的权臣!

    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

    结果,会不会更加无可挽回,会不会……连坐在这里,后悔,愧疚,心疼,和……不知深浅的埋怨的余地也没有……

    答案,如此肯定。

    肯定得……让人绝望。

    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红红的印迹出现在拳心,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不仅仅是手,连心也是一样。即使明白地流着血,甚至有着汩汩的声音,燕凛却仍是连半点痛楚也体会不到。

    所有的感觉,只有冷。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被推开的话……

    如果,一切都那样正常地走下去的话……

    当那个人必然会要交出权利之后,当不愿意看到有如此影响力的人继续存在的臣子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燕凛,前生的那个自己,那个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做一个稀世名君的燕国皇帝,真的不会如他前生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把他推出去吗?

    不会吗?如果不会,那个理解景国君主树立权威之心的是谁?如果不会,那个认同延国皇帝处置安国公一系的人是谁?如果不会,那个明明白白地想着,容慎最适合的结局确实是被处死的人,又是谁?

    真的……不会吗?

    其实,其实是会的吧!其实,燕凛,与那些被自己痛恨的,出卖和伤害那个人皇帝,根本就没有任何两样!

    而……那个人……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选择了抢先离开,选择了,用自己的双手,推动一切,直至……将他自己置入死地吗?

    多么残忍。

    然而,更残忍的是,这样的残忍,自己,竟然无可辩驳。

    甚至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残忍,杀死他自己的残忍,对燕凛来说,意味着的,是他不必去面对那样的难题,不必去在伤痛中苦苦取舍,不必去亲手舍弃与背叛,不必去体会那样深切的悲凉……

    因为,那个人,用他残忍的决断,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将这种种可能,一笔抹杀了。

    如此的……温柔……

    即使,那是,因现实而无比残忍的温柔。(未完待续)

梦枯桑19-21渐远/筹谋/凌迟 by荫

    第十九章渐远

    容谦对燕凛的态度,并未因为下定决心而有任何改变,每日里,他该处理什么政务,还处理什么政务,一有空闲了,该何时看望皇帝,也还会何时去看望他,就连面对燕凛时的态度,也温和宠溺得一如往日。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这些时日以来,回到相府中的容谦一反往日非到万不得已不在家中办公的习惯,夜夜红烛高挑,埋案疾书,不到四更,是绝难入睡的。

    但他写的并不是奏章,也不是书信,不是任何摆到明面上给人看的东西。

    那是一份计划书。仿着后世的习惯分类列项,甚至连可行性、可靠性这样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分析方法也一一用上,正书小楷,涂涂改改,满满写了几百页的文字。

    容谦非常小心。

    如果一切平稳进行,按他的才能,和累世积淀出来的经验,只要辛勤谨慎,便一切尽在掌握,绝然是出不了半点乱子的。

    只是,如此稳妥行进所需要的条件,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

    想要放开手,叫燕凛断了对他的依恋,靠着自己幼小的双脚走下去,直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这一切,需要太过长久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没了他站在前面压制,必然,会有太多的人跳出来,想方设法地,为难小小的皇帝。

    到时候,他自己为了做足姿态,势必不能明着为燕凛遮挡,因此,如何控制尺度,叫那风雨一点点加大,好给这个孩子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而不是一下把他摧垮,实在是件极难的事情。更不要说,燕凛到底还小,再怎么聪明能干,看上去也难有足够的压服感。也总得要不引人注意地预先为他安排些可用的年长臣子,到时候,才能镇得住那些想要火中取粟的人。

    这一局棋,布得太大,下得太久,牵涉也太广,纵是容谦,也不敢太过自信,光凭着脑子中一些想法就放手施为。事关燕凛能否真的成长为一代明君,他不能冒半点风险,只得将全盘计划细细写出来,反复地删减修改,到最后,早就已经习惯了古话代生活的他,竟在无人的时候,喃喃地嘟囔出“还是电脑好使”这种说完让自己也失笑的话来了。

    容谦为自己的念头笑出声的时候,屏幕之外,燕凛却是半点也无法拾回微微笑一笑的能力。他僵直地靠在椅背上,神情阴沉不定,眼中满满都是痛楚。

    之前得出的结论,死死地压在心头,叫他动不得一步,发不得一声,甚至连将这记录暂时停下来,让自己整理一下思绪都不敢——他生怕一按之下,就只能看到此处为止,从此,再也找不回叫自己继续看下去的勇气。

    然而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能转移视线的结果,却是看到了这样不但未曾见过,甚至,也从未曾想过的东西。

    盯着屏幕中,那个夜夜辛劳的人脸上淡淡的疲惫,和眼中不时隐隐流露出的,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确实是快要被压成碎末了。

    如是种种的设计谋划、安排布置,容谦用了整整一年有余,还只是将这场无论是从重要性还是难度都极具挑战的大戏堪堪拉开幕布,至于那些未来的演员们,除了容谦自己因算兼着“导演”与“编剧”二职,早是熟悉了这本权臣欺君的戏本子,其余的,莫要说登台上演,就连知道实情的,也还没有一个呢。

    容谦的个性向来谨慎,这会因着事关重大,更是在原有的十分慎重之上,又生生加出两分来。就拿他为燕凛选中安排好的臣子们来说,那些人,原都是他冷眼细细挑选出来、无论忠心和能力都十分信得过的,可自从他下了这个心思以后,还是放不下心,又寻由找故,或明或暗地将他们一一考察确认了一番。

    这份准备工作足足耗去了半年多的光阴,但容谦原本的计划也正是如此——从来磨刀是不误砍柴功的,况且燕凛也实在还太小,虽然是想要让他成材,这些都是必须之事,但在可能的限度内,容谦总是希望能再稍稍拖着晚一点,等他再能多长大一点的时候,再来让其承受这至亲至近全心信赖之人的疏远背弃。

    然而,一切场景道具总是布置好了,只等着各个知情的不知情的演员走上台来后,这一场迷人眼目的大戏,便也终是要开始了。

    容谦没有选择马上同燕凛疏远。

    于公,他要先暗地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那些他选中的臣子们,并叫他们同意这计划——这得在他正式显出权臣样貌前完成。不然,一旦叫对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不怀好意,处处怀疑防备,麻烦可就大了。虽说日久自见人心,可这个“久”字,却不是他能耽搁得起的。

    而于私来说,容谦也深知“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想想他自己一贯的良好形象,若是突然之间对小皇帝冷若冰霜拼命打压起来,可真保不定别人会怎么想。找御医来给他看病都是好的,若是碰到两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搞不好连鬼附身这种东西都能想出来。想到也许哪一天会突然有两个神棍上门来给自己驱邪,容谦就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的麻烦事,当然是能省则省,也正好顺便让燕凛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毕竟,真要一下子就折腾得太厉害了,对小孩子也不是好事。

    有了这些想头,容谦自是毫不着急,一步一步,将计划推行得极是稳当。

    他暗中联络了所有那些最急需的,要在他退出后马上站到燕凛身后的臣子们,用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逼得这些人一个个无奈地点了头。随后,又对自己的下属中,那些手握大权,若是不知情必对将来的行事有所防碍,性子又稳妥靠的住、断不会得了消息就乍唬唬跳起来泄了密的人们一个个分头交待清楚。小半年之后,终于将他们也都一一兑服了。

    这段时间内,对燕凛这边,容谦同样没有放松。他交待太傅们,为小皇帝安排下更多的功课,叫燕凛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为他分神,同时自己也注意以政务繁忙为借口,尽管量减少入宫的时间和次数。这两样方法同时进行,安排得十分巧妙,等到小小的燕凛,终于发觉他和容相似乎已经有很久不曾长时间相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多半年了。

    看着屏幕中忽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撅着小嘴的昔年自已,燕凛不禁一阵苦笑——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的,全是孩子气的不满。纵然觉得容谦冷落了自己,也再没往别处多想过,甚至,连觉得他不该如此的心思都没有,虽是寂寞难耐,也只是想要去找他,去亲近他,去撒娇罢了……当时的自己,万万不可能想到,这一切,其实是那个人早就设计好的剧情,自然更加不可能相信,那将是未来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里,一切悲伤与痛楚,误会与伤害的开端……

    当年的那个自己,真的是很迟钝,很傻的吧?即使被那个人冷淡着脸色,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敷衍以对,仍然是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所以,才许久没有来陪伴自己,才心烦气躁得,把自己去找他视为打扰。

    这样的想法只能用幼稚来形容。完全不会换个角度,转个弯去思考的孩子;因为信任,就可以完全不会去防备的自己,也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那个人更加放心不下,更加觉得,这样走下去是不行的,然后,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显出冷淡和疏远来,好叫自己懂得人心鬼魅,叫自己懂得小心经营,好在将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好自己的皇帝。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那样天真的信赖,其实才正是直指事实吧?相比之下,后来那个英明的君主,那个,真的认为自己被抛弃被背叛的自己,到底,又是开了眼,还是蒙了心呢?而那个人,当他终于看到,自己已经成长的,终于懂得去权衡利弊,终于把他当做了最大的敌人,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除之而后快的时候;当他发现,即使是得知了真相,自己也再不能用真心回报真心,就连对他,都要一再防备,一再辜负的时候……纵然是安心,纵然是认同,可偶尔,他会不会也在怀念,当年那个小小的、傻傻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心底里,想着,曾经那个……还能懂得善良和体贴,还能显出乖巧和依恋,还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全心全意,只为他着想着的燕凛呢?

    不能去烦他,不能去扰他,克制着自己满腔的寂寞孤单,却还忍不住担心,这样繁重的工作,容相的身体是不是会累坏了——当初的燕凛,小小的一颗心里面,都是这样的心思吧?于是,逼着自己再回到书桌前面,继续读书、写字,不愿在这个时候,再让容相为自己担心,想要叫他欣喜自己的进步,想要……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能把那些政务都亲自就处理了,以后,也好再不让容相这样的劳累和辛苦。

    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想的,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盼的,那个时候……前生那个幼小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视那个人的辛苦为皇权最大的阻碍,一心防备;有一天,他成长的目的,会是为了用天地间最最残忍的手段,去加诸在那个人的身上……

    前生的燕凛,不知道后世来生,自己会有如许之多的感叹,小小的孩子,也更是不能懂得,那大人世界里,种种施为背后隐藏着的关怀爱护的心意。燕凛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知道的,只是那个人,那个自他出生以来,就一直护着他,宠着他的容相,这会儿,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他的窗课还是那么优秀的,书也背得牢,字也写的好,写得文章,解得典故,教导他的太傅们都在赞他聪明。画画、抚琴这类杂一些的功课,他也全部学得很好,就连靖园也说,比起他同龄的几个表弟,皇帝是要优秀得多的。

    骑射的功夫,他一样也没有落下。虽然还比不得那些大人们,但是,皇宫里,量着他身量养的小马,他已经能骑得很好,已经可以纵马奔驰了。上次去祭祖的时候,那一段坡地,他是自己骑着马上去的,就连那些小丘浅溪也一样走得很安稳,没有出过半点差错。那只活牲的祭物,更是他在皇家猎场里亲手射下来的,虽然只是养着的猎物,可是,当时大家也都说,皇上在这个年纪,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个时候,容相明明也没有反驳啊……

    看着屏幕中前世那个一脸迷茫哀伤的儿时自己,燕凛不禁苦笑起来。

    那时候的他,真的是很惊惶、很难过、很委屈的吧?明明是那么信赖的人,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明明以为,无论如何,总是会在那里,总是会疼着自己,护着自己,永永远远,都会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人,却在忽然之间,把自己推到一边,漠然转身离去。

    不是没想过挽回,可是,他努力无门。

    再用心写出的窗课,那个人也只会随手放到一边,口中淡淡敷衍着,再不会去仔细写下批语,更别说笑着夸奖他聪明能干。

    等待一天才打到的猎物,兴致冲冲地送到那个人的面前,他却全不会当做一回事,随口说上一句“皇上打来的猎物,自然是好的”,口气中的不耐,却无论是谁,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那个小小的孩子,拼命动着脑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却怎么也不能将时光拉回到过去,拉回到那段美好的岁月。

    他练字不缀,写到手腕酸疼甚至红肿,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人一眼的正视;他专心习武,为着将那样难练的招式学到纯熟,天子之尊,童稚之身,日日都摔得全身青淤,可那个曾把他放到手心里疼爱的人,却是连一声劝慰也再懒于给予。

    不解!无助!小小的燕凛哭哑了喉咙,哭红了双眼,却仍然没有一点办法,拉住那个人,叫他不要离开……

    当时的感情,一点一滴都还记在心头,纵然早就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但那样深的印迹,仍是抹之不去,如今一朝重见,便又浮起来,酸涩苦楚,仍如现时身受一般。

    然而,心痛的感觉远不止此。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前前后后,得知了这么多背后之事的现在,这心痛虽然存在,却也已只能如记忆中的投影般,淡淡的附着在心上,而无力再延伸扩展了。那些从不曾消失的内疚、更深的悲哀和别一种心疼更是混在一起,沉默地梗在心口,叫燕凛甚至连再回忆那久远之前的感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怔怔地看着屏幕中发生的一切,一阵阵黯然神伤。

    前生容谦那种种伤人的做法和外表的冷淡无情中隐藏着的拳拳心意,早在那一场惊天之变之后,就为燕凛所知了。其后的许多年里,为着这些,他自责且惭愧,内疚而感激,面对那个人的伤痛,更是痛悔不已——即使曾被明明暗暗地开导了许多次,即使后来他终是恢复了健康,即使……转世重新为人,这情怀也不过是藏得深了些,却从不曾稍有淡去过。

    然而,他的感情,也仅于只这些了。以至于现在想起来,简直都要诧异,自己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如此的马虎粗心——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么多次的回忆中,他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竟连一次也不曾,为那个,在这许多年间不得不疏远自己的人心疼过。

    不,说不心疼,似乎也不对。

    对前生的燕凛来说,容谦受过的伤痛,一直是他至大的心病,而看过那以往三世的记录之后,他更是为了那个人疏远自己的原因而痛楚不已,就连想到他选择的不娶妻生子、甚至必须遣尽家仆的做法,燕凛清楚的知道,他也都是极心疼的。

    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在看似无视着儿时自己的哀伤与寂寥,毫不留情地转过身之后,容谦的眼中,竟会曾有过那么深的心痛与怜惜。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疏远自己的时候,那个做出决定的人,也和被他冷落的孩子一样,是会觉得很疼、很疼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封长清曾说过,他用心写下的窗课,那个人看了,会笑得比太傅更加欣慰,然而,那干巴巴的说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眼看到那个人眉间眼内,仿佛就快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来得震撼,就更不要说,还有太多太多,从没有人告诉过他的东西。

    那个,轻蔑着他费力打来的猎物,不接不取,不屑一顾,却会在回到家中后,欣喜地笑着,彻底不睡,暗中安排调度了人手,去保护他下一次可能的危险出狩的人。

    那个,对他练出的一身红肿青淤,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却会在私下里暗暗皱起眉头,着紧地去寻着太医为他诊治,再在治疗结束后,细细询问他伤情的人。

    那个,在最后一次,拒绝了他伸出的手,却在冷眼看着他离去后,急忙辗转安排人去通知靖园进宫伴驾,却还是放心不下,到底自己偷偷潜入皇宫,躲在不远的树后默默看着,直到目送着哭得昏厥的他被送入寝宫,才黣然长叹一声,悄悄离去的人。

    那个……被自以为是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足够理智,绝不会为早就决定的事伤怀,而将其对自己的爱怜与疼惜,忽略了那么久的人……

    苦涩,缓缓在心头泛起,顺着血管,渐渐流遍全身。燕凛微微眯起眼,嘴角处,不知不觉间,溢出了一个哭泣般的笑容。

    *******************

    第二十章筹谋

    燕凛针对容谦的“战斗”,大约发生在傅汉卿来找容谦的两年之后。他满怀怨愤,悄然立誓,自以为发动得无声无息,一心只盼着要把容谦打败,好在有朝一日,叫这贼子再也不敢无视自己。

    小小的皇帝,心高气傲地立下远大的志向,苦心隐忍地发奋图强。时空的另一端,已经做过一世帝王的燕凛,却看得忍不住连连苦笑。

    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太嫩了!自以为小心谨慎,事事做得缜密,却不知一举一动,全都在容谦的掌握之中。

    这倒也还罢了——毕竟这样的仇恨和奋起,本就是容谦一手设计来的,就算两人之间没有能力、经验与阅历的差别,也绝无瞒得过他的道理。真正叫燕凛摇头的,是自己那时候,简直藏不住半点心思。平时稍遇事端,神情举止间总隐有形迹显露也就罢了,毕竟还算是事出突然,掩饰不及,可连写下的窗课,也总是由着性子地发泄怒火,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现在想起来,莫说他当时小小年纪,几位太傅皆非自委,不该如此轻信,便算是心里极确定他们都是可靠之人,这窗课却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以那个人一国宰相又是辅政之臣的身份,若有心查看,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他这般屡次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将种种不当的做法,行得直如家常便饭一般,也就是容谦只是假意欺君,骨子里实在全为的是他,若换上另一个真的权臣,莫说日后政变,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他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呢?看着屏幕中一身戎装,身形笔挺地跪在帝座前的封长清,燕凛心中突然生出无力的感叹来。那个时候,还不足十岁的他朝干夕惕,日夜策划筹谋,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努力守护大燕的基业,虽然步步艰辛,想到容谦时更是仍难免要苦痛伤怀,但小小的心中,也未尝不是有些自豪自傲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真正的事实是,在最初的时候,他得到的全部便利,皆是容谦有意给予的;所有那些轻易就为“正统”而折服的人才,也全是容谦主动推过来的;就连那许多真正有野心的人的蠢蠢欲动,也都是容谦在暗中一力压下的……

    燕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些事,他前生就早已知道了。可是,当初乍闻到这内幕时,他的一颗心被感动、愧疚与痛悔搅得慌慌乱乱,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那人,竟不曾往这方面多想过。直到此时心神镇定之下,样样直观亲见,方才想到,原来自己当年,竟是所见全为想见——莫说能力不济,实在于心境上也颇有不足了。

    就是因为这样,那个人才急忙忙地,把封长清第一个调回到自己身边吧?看着屏幕中单膝跪地的新任禁军副统领,燕凛不禁回想起其在这一年中的履历来。

    封长清原是军中的将领,昔年容谦带兵时,是其帐中一员副将。其人无甚急智,亦少奇谋,却是忠贞不二,性情也颇老成谨慎,无论多烦难的事情,交到他手中,虽不敢说办得胜人一筹,却也能不出任何纰漏——容谦此番首先就挑他回来帮助燕凛,正是看中了其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稳妥作风,此外,封长清高强的武功,也是容谦此举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了不着痕迹地回到燕凛身边,这一年多来,封长清实在是没少被容谦折腾。他忽而左迁,忽而立了功劳却又被明升实降,好不容易“走了门路“被调回京城,偏又只任得一个闲职。直到偶然一次御前操演的时候,因他仪容端严颇见威风,被燕凛一眼看中要到了禁军,才算有了个说得过去的正式职务。

    然而,这并不是值得满意骄傲的职位。

    本来,禁军统领一职正缺,以封长清的身份资历,就任此位几乎是板上定钉的事。只是容谦生怕有人起疑,故意做出刁难的样子来,最后竟只叫这位军中英才做了一名普通侍卫。直到半年多之后,封长清因为一次“意外”立下了大功劳,方才叫燕凛终于找到机会提拔了他,但最终也只能是做了个副手,正统领一职,最后还是落在了在一个一向谄媚容谦的人手里。

    “臣为副职,行动自便,正可为陛下多方延揽……”

    还记得在容谦离去后,封长清安慰自己的话。当时的自己,应该是点了点头吧?只是此时想来,这话却叫燕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封长清入禁军效命,本就是容谦的安排。早在他入京前,容谦便预先找了太傅,叫其在讲解军中事务时,刻意赞扬封将军忠诚有为才能出众,这才引起了燕凛的注意,有了后来他特意地在较场中点封长清入宫为禁军侍卫的事。而他副统领的职位,也是容谦早就定好的了。

    在容谦的计算里,这任职事件原就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副统领的职务不甚扎眼,封长清四处活动时自是方便了许多,而中间的许多曲折,又显出其与自己不和,便也就可以叫燕凛安心了。

    这些事,于如今的燕凛自早就是心知肚明了的,只是容谦倒还罢了,封长清却实在是个老实忠直的武人,没想到做起戏来,竟也能连一丝痕迹都不露。前生他听说之时,倒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重又想起,虽正在心情复杂郁郁之时,却忽然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

    封长清是归附于燕凛的第一人,却当然不可能是唯一一个,事实上,他平日里的任务里,除去训练禁军和保护皇帝的正职,为燕凛暗中招揽各方人才,也算得上重中之重。因封长清自己是行伍出身,军中人脉既深且广,政权出自军权又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找起人才来,自然也就先从军方下手。

    这件事,封长清办得极有效率,不过一年多时间,当年和他同级的将领,已叫他拉拢到了十来个。虽说他们皆是早就暗中得了容谦的嘱咐,也全都被他逼着点了头的,但容谦威望既重,于部属中又颇得爱戴,这些人心里头,毕竟都是极不愿意看到他自赴死路;而燕凛偏又只是个孩子,便是天纵英才,能显露的也是有限。因此上倒是多亏了有封长清一力担保、屡屡劝说,才不至于有许多人举着影响国运这样天大的旗子,将皇帝尚幼,燕国不可无容相这样的话来搪塞拖延的窘况发生。

    自己最大的弱点,燕凛一向便是深知的,对空有才华气度,却总因面嫩无威不能得显这一条天然的防碍,他也着实是无奈已极,因此最初的时候,便也未期待过这样快就能收服这许多人。眼下见了如此的成绩,真是喜出望外,虽然不知道幕后还有这许多曲折,却也已极认可封长清的功劳,更将之视为除史靖园外的头号亲信,甚至因着后者也不过大得自己两岁,尚难堪大任,此时燕凛对封长清的重用,着实还在史靖园之上。

    只是话虽如此,燕凛却也不能光指望着封长清一个人——一来一个人的人脉毕竟有限,二来时间上也不允许。况且帝王之术,首在制衡,若是日后除了容谦,却养出另一个权臣来,岂非是得不偿失了?燕凛虽然信任封长清,却也深知这个道理,绝不可能放他一家独大,毕竟对为君者而言,唯有防患者未然,不信而信,方是长久保全之道。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当年燕凛晕倒又醒来后,史靖园安慰他时说的话。当时史靖园说了很多,却只有这一句,被他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纵然忠贞可信,岂能保证日后就一定不会生了二心?眼下虽然恪守臣格,若大权在握,天长日久,谁又敢说就不会变做骄横跋扈?连那个人……连那个人,不是也变了吗?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看着屏幕中,为着南宣城守将叛变一事,当众冷然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燕凛的心中,已经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微皱起眉,凝眸盯住容谦那听如不闻,仍就淡定自若的脸,一时间心头一片痴痴然,几乎不知是何感受。

    人都是会变的。这样的事实,那个人,应该比他更清楚吧?一世又一世的经历,一个又一次的伤害,所有的信任、依赖和眷恋,所有在当时看来坚如磐石的感情,在时光的冲刷下,最后都渐落成灰。所有的对他说过要靠着他,要护着他,要伴着他的人,所有他曾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对象,最后都将他一把推落死地,在那满地的鲜血中背转了身去,再不肯稍有回眸。

    人都是会变的啊……可变的,究竟是谁呢?

    那些转眼就背弃他的皇帝们……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来指责吧?明明,都是一样的……

    忘了儿时的恩义,忘了曾经的情份,忘了幼年那个人对自己所有的保护与宠爱……如果说,这还能用不知道那人的良苦用心,是在误会中做了帝王不得不为之事来辩解的话,那么,以后呢?

    以后,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以后”,而是,若没有那些变故,就一定会发生的以后,是那个人准备用他自己的名誉、未来和全部的心血硬生生为他挡住的以后,是……纵然自己多么不想承认,多么想要否定,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欺骗自己说,那将是不会到来的……以后……

    会做些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早在之前看到那人一席绯衣,瞬间意识到他不光是自己的“容相”,还是大燕帝国的权相的时候,这颗心将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将会如何做,就已经很明确了吧。

    真正的背叛,真正的舍弃……一切再不可能挽回。

    当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之后,当所有的温情渐渐褪去,而他也已习惯了一个帝王的身份的时候,如此名高功大,文武兼备,又是那样的身份地位的容谦,叫他——叫燕国的朝堂之上,如何能容得下?

    容谦不比旁人,是一手护他长大的托孤辅政之臣,这样的资历,叫他连想要平衡保全都不能!况且,那时候……就连到了今日,燕凛也不敢说,若没有其间种种,而直接就到了那时那步,他……还真的一定愿意去保全……

    他不能也不屑欺骗自己,因而唯一能确定的,竟恰恰是最残酷的现实——若真是留不得,便只有除去——那就是他,是燕凛,是大燕国的皇帝会做的选择!

    无可辩驳。

    僵着脸,燕凛唇边的笑意悲苦如泣。

    人都是会变的……其实,自己亦如是。

    前生,燕凛能将这份感情坚持下来,并非是因为他的坚定不移,而只是……只是……只是那个人用对自己最残忍的手段,绝了他必须要去选择的可能,叫他不必去变,或是,不必去发现,自己,其实是会变的。

    在他那样幼稚的以为,世上最爱他的人变了,并为此仇恨的时候,其实,那爱只是幻了个身形,叫他再也看不到罢了,而在他无知无觉的地方,那个人的关爱,却是在更加妥贴深切地包围着他,始终如一。

    真正不变的,真正会变的,其实……

    燕凛默然一声叹息,只觉得胸口处酸痛无限。

    在容谦的一力打压之下,燕凛极艰难,但也极坚实地成长着。渐渐的,朝堂上那些汹涌暗潮,他用不着有人讲解,便也都能一一看出,连如何利用臣子们的矛盾,权衡制约,也都有了初步的想法;说话行事间,更慢慢变得滴水不漏,象那种凭着一时意气便做出不当言行,或是临着重要的场合,有了急变而不知如何应对的事,已是渐渐不再有了。

    容谦暗中为他安排的投诚之人,此时已全数到了他手中,虽说其实中仍不免有容谦请托和封长清情面的成分,但从心底之中,这些人也皆是认可了燕凛做为君主的才干,真心地服了他,愿意辅着他成为一代明君,为大燕开出一番不世伟业;而他自己暗中搜罗到的人才,也越来越多,并且在他的想方设法之下,都渐渐扎到了各部最下层却最重要的职位上。

    燕凛这许多暗中的做为,早在容谦的关注之中。那些燕凛以为最最隐密,外人绝难知晓的情报,其实隔三差五,就都会顺着各种渠道,极详尽的出现在容谦的手中。

    知道曾为他的无情和冷淡深深伤到的孩子,再不沉浸在寂寥哀痛之中,而将全数的精力移了开来,振作反击着,每个举动都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朝气,容谦总是会不自觉地显出宽慰的笑容。看到这个他累世以来最最得意的学生,一步步的计划越来越周密详尽,一次次找到的人才都确实可信可托,他更是会忍不住得意万分。有时候,甚至会对着那写满要如何如何对付自己的情报,惬意地伸出食指,轻轻扣着桌面打起拍子……

    这样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诡异行为,在容谦的身上,偏偏极其的和谐,极其的合情理——为燕凛的舒怀而喜悦,为燕凛的成长而欣慰,固然是他长久以来刻意制定执行的计划,其实,却也正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愿望。这样的感情,纯然发乎内心,也自然形发于外,对燕凛这样熟悉他的人来说,如是心思情义,纵然隔着万千星空,不能字句尽解,也实在是一望可知的。

    这样的认知,自然叫燕凛心中酸涩痛楚,自责悔愧。往往屏幕中的容谦越是怡然自若,控制台前的他就越是唏嘘不已。只是,眼前种种,前生中燕凛早就有所耳闻,之前又是几世记录看过来,无意中于心理上也算是做足了十万分的准备,况且他此时的些许想法,根底上说起来皆是两世的心病,虽然眼下一次次重复,每回都难免要想得更深广些,却总不如新生了悟那样,晴空霹雳似的直砸下来般震撼。燕凛一世为君,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纵然心头杂陈百味,倒还不至为此太过疼痛,眼下他的心情激荡,认真论起来,倒有一半是因着之前解透了自身无情的缘故。

    既是打定主意要叫皇帝诛了自己这个权臣来立威夺权,容谦自然不可能干等着燕凛自己一步步慢慢成长——时间一天天过去,离燕凛亲政的年岁,已经没有多久了。

    容谦少年即入朝堂,素有能名,代少帝主政之后,更是在数年间平内斗,除外患,修水利,广桑田,兴学政,盈库府,架桥修路,整国强兵,将原本积弱的燕国带得日渐强盛,再加上他为人素来谦和宽厚,在官场民间,朝臣部将之中,威信皆是极高的。

    这样的个人威望,在以往治政治军之中,曾带给过容谦不少好处,只是如今这情况,倒反成了他计划的阻碍。好在容谦对此早有准备——他掐准了时机,悄然重施故技,如同对燕凛一样,于不着痕迹间,逐渐毁损起自己在人们心中的良好形象来。

    慢慢地,燕国的朝臣们发现,以往那个风华高绝的容相变了,他上藐君王,下疏部旧,骄奢专横,隐隐间,竟是渐有了夺位之象。察觉到了这一点,群臣们心痛叹息者有之,愤恨不已者有之,洁身自好者有之,心畏容谦势大只图和光自保,甚至贪慕权势趋附奉承者,亦是大有人在。

    对着这种种复杂情势,容谦也不动声色,表面上,仍是做着他图谋篡位的权相样子,暗地里则察形忖势,将一切计划进行得按步就班。而做为这场“战争”的另一方,燕凛面上也是一副对朝中一切视如不见的样子,只暗中更加紧着实行他的夺权大计。

    知情与不知情的双方,在朝堂上维持出微妙的平衡局面,不知不觉间,燕凛已到了亲政之龄,而容谦的三十六岁生辰,亦是一天天近了。

    **********************

    第二十一章凌迟

    看着容谦跪在地上,淡然地说着“遵旨”,燕凛只觉得悲凉怅惘,一时间,心头竟是无限黯然。

    容谦此时犹保有的这份悠然,在前生那时候,曾是最叫燕凛恨得透了的。想到自己精心策划,要于这样日子里,将他瞬间从三十三重天直打落到十八层地域的圣旨,竟被如此视若等闲,他心底的愤怒,就如浇油烈焰般熊熊燃烧着,怎么也不能平息。愤愤然之下,燕凛调了数以千计的连环弓弩将相府团团围住,更特意找了平日里最趋奉那人的大臣去宣旨将他关入天牢,结果却还是一样——那人竟是轻描淡写地笑着,叫他快些将自己行刑……

    如今燕凛已知道,在那满不在乎之后,隐藏了那个人怎样的决心。看着他那样平静地接过自己一道道无情的旨意,想着他早就遣出府外的所有下人,只觉心头阵阵抽痛不已。

    这份疼痛,当他看到史靖园前往天牢时发生的事情后,更是上升到了极点。

    容谦被关在天牢里,因是重犯,又是人人知他武功高强,为防有失,早在他身上加了极重的刑具,单单是身上的巨枷,便足足有二百斤重,更不必说身上还有数条粗大锁链子,锁得他行动不得了。

    若是换个文弱官员,被如此关上这许多时日,只怕不必等处刑,自己就已然要一命呜呼,只是容谦内功既深,外功又扎实,竟是混然不把这些当回事,倒是燕凛此时看着,又是悔愧,又是心疼,几天看下来,已是不知难过了几回。又兼着心中反反复复,总要想到不久后的那一场凌迟,担忧和痛楚混在一处,竟是早就忘了当年曾叫史靖园来传旨的事,直到画面中,自己前生的那个好友进了牢房的门,方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却也仍然没有太放在心上。

    当年,燕凛命史靖园将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皆向自己禀报,虽然得到的结果,只是一句极粗疏的“自知罪大,情愿领死,只求皇上免除凌迟之刑”,他却并未起过疑心。就连后来知道了容谦的心意,也只道他是爱护自己,生怕事情拖久生变,宁可速死,却没想过,史靖园竟瞒下了他这许多事情。

    他不知道,对着凌迟的命令,那个人会露出了那样惊讶的表情。

    早在前生,燕凛就已经明白,虽然自己做过那么多过份的事,容谦却从不曾恨过自己,而今生看到的一切,则让他了解了,那个人的风清云淡背后,其实有着许多的伤心往事。但无论如何,容谦在燕凛的心中,一直是镇定自若的,如果他愿意,在神情间,总可以不露任何破绽。然而现在,当着史靖园,他愕然着说:“不会吧”……

    一时间,燕凛几乎不能分辨,这样外露的情感,是因为容谦心里已经放弃了他这一次的生命而再无意去掩饰,还是他一心惊讶着自己的决定、只顾着在为自己的鲁莽担心。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心中,究竟更期望着容谦的行为是出于哪种感情,只能听着容谦以要遭受这天下最残忍刑罚的人是别人般的态度,一句一句,平静地分析着,指出这决定中的种种失误……也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痛彻心扉。

    容谦说,“我知道皇上想要杀我”。

    他还说,“皇上要亲政,皇上要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稀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样平静的表情,那样仅仅是好奇地追求答案般的口气,叫燕凛略有些不合时宜地再次意识到,前生那个如此强大的容谦,终也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的同时,也叫他战战兢兢,几乎要胆怯得不敢去推测那个人此时的心情。

    “一点也不稀奇”,是不是因为前生数世,那个人已经遭遇过太多同样的经历?“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又是不是代表着,他对这样的命运,以及自己的残忍绝情,都早已看得太清?

    很不想承认的现实,然而,无可反驳……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燕凛默然不语,只静静地听着,屏幕中的那个人,继续谈论着杀死他自己时,最有效率、该使用的办法。

    暗中处死,留得全尸,推说急病身亡——既不损先帝之德,又不留苛酷之名,容谦提出的办法,确实是最好的。事实上,来传旨的史靖园,之前就给燕凛提过这样的建议,甚至连燕凛自己,若不是太过执着,任着性子行事,也肯定会下达如是的命令。

    可是,说这话的人,是容谦——不是下令施刑的人,不是冷眼旁观的人,而是……马上就要遭受这人间最残酷的刑罚的人!

    喉头的肌肉渐渐僵硬,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变得深重紧涩了,盯着那个一身囚衣一身枷锁,却风清云淡侃侃而谈的人,燕凛只觉得一**酸楚的海浪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突然,一个词在他听觉的世界中炸响惊雷,那爆炸如此之大,一瞬间,震得他的身子都不禁一晃。

    鞭尸!

    那个人……他……建议史靖园,为了让自己出气,在杀了他之后,可以再虐待他的尸体,可以斩首,可以切片,可以……鞭尸……

    记忆在瞬间回流,那春花似锦中,淡淡然笑着倒在地上的人影重又浮现在眼前。燕凛不知道,那个人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否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又或者,是在他说完之后,便也回想起了容允那一世的结局。

    只是,无论容谦的话和他的过去有没有关系和有什么关系,此时的燕凛,都已经无暇去考虑了,屏幕上,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曾想到过会在出现在容谦脸上的神色,此刻,正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看着史靖园惊呆似的表情,容谦那样详细得近乎唠叨的分析,忽然便顿住了,接着,他笑了,一如往日清淡,却平添几许失落:“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画脚,实在有些可笑……”他语如叹息,幽然缈缈,轻飘得直如浮羽飞絮,落在燕凛心头,却似有千万斤重,只砸得他脑中嗡然做痛,胸口气血翻涌,连身子都要坐不住了。

    原来,那个人,曾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他这一道命令,曾经叫他这般……意、懒、心、灰……

    只有一瞬间,确实,这样的失态,这样的哀伤,这样颓然放弃般的心境,只在一瞬——可是,这样的人,是容谦,是那个人啊!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乐观豁达的,世间纵有千万般烦心事,仿佛也从来都不能叫他萦心。就算是现在,看尽了这几世三生以来,他也会伤,会痛,会逃避,可那些,若非事出突然,便皆深深隐隐,恐怕,藏得连他自己也不知。却是何曾见过,他一手安排一切,万事全在掌握的时候,只为一个小小的出乎意料,便如此明白、如此全不遮掩——全不能遮掩地——在一个外人的面前,这般笑,这般说……

    原来,他的一道凌迟之命,早在动刀之前,便在那个人的心上,划了这么深、这么狠的一刀么?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这样……

    燕凛怔怔地看着屏幕中的容谦微微笑一笑:“……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暮然间,只觉眼眶一阵酸涩。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从心口涌上,漫然欲出……

    除了史靖园离开的当天曾显现出短暂的郁闷状态,甚至嘴唇明显地轻微蠕动着,叫燕凛一看就知道,他十有**是在暗里抱怨自己,并为此在难过之余也实在禁不住微微有些好笑之外,容谦在天牢中的态度,始终是平和的。那样自若的态度,若不是眼见着墙上的霉斑、地上的稻草和他囚衣重枷的形容,简直要叫人以为,这里并不是阴冷的牢房,不是走向死亡的起始点,而是他呆惯了的相府书斋了。

    容谦的这份满不在乎,一直到行刑的那天也没有改变。在极安稳恬然的睡过了刑前的最后一夜后,容谦几乎是以一种享用的态度,将那顿勉强称得上象样的“最后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而后,他随意自地地呆在那,任狱卒将他的上衣扒去,将他押上囚车,自始至终,表情不曾动摇过一丝一毫。

    只是如是的平然,丝毫也不能叫燕凛轻松起来。莫名地恐惧与酸涩的酸楚,呼吸般,一紧一松地包裹着他的心脏,这感觉并不甚强烈,只是绝无缝隙,且连绵不绝,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将它止住。

    不过燕凛也已没空去管自己那理当会有的感受了。他紧紧盯着屏幕,不肯稍交双睫,满眼满心,便只是那个人脸上那似曾相识的淡淡微笑,和他唇角处逸出的,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的叹息。

    行刑的过程中,容谦的脸上,没有过任何伤痛的表情。这一天一百刀的凌迟,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只是那样微笑着,有时还抬起头,看一看头顶上的白云与蓝天。甚至,连他脸上那隐隐流露出些些忧伤的笑意,也仿佛是要与这天和云融为一体似的,淡泊清浅,悠远宁然……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微笑,衬着他满身流出的鲜血,和刑台上掉落的、满地的碎肉,竟极奇诡的显出一种异样的夺目之美来。

    只是,这美注定是无人欣赏的。

    前生的这一天,站到皇宫的最高处,遥想着行刑场景的燕凛,曾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往刑场,每隔半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接到这些飞来掠去的高手的详细报告。

    即使到了今天,燕凛也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些传回的消息中,原本过节般欢庆的围观的百姓,是如何被容谦那极度的平静无波,弄得从激动到无趣再到惊惧;他也还能记起,那些久经训练,早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密探们,随着回报次序的推移,是如何一个比一个更苍白了脸,颤抖了声音。

    至于……他自己……

    极苦涩极苦涩地笑着,燕凛微微闭了闭眼,一瞬间,几乎不敢去正视,自己心底深处,那一抹穿越了千万星空的鲜红。

    无论是在法场上,还是回到天牢的路途中,容谦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燕凛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又回到囚车中的容谦,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强行忍耐的迹象。

    在法场的时候,他是在和小楼进行通讯吧?如今的燕凛,可以确实地明白,容谦能如此平静地忍受这人世间最痛苦刑罚,很大程度上,是因着这通讯调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在短时期内将痛感隔绝的缘故。

    这样的结论,叫燕凛略微有了一丝欣慰——至少,那个人承受痛苦的时间,总是稍稍少了一点的。只是这样理由的欣慰,绝无法将他的自责减却一丝一亳。

    他亲眼看到,在牢房里,容谦是怎么样地痛楚。

    那是他曾想象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亲眼见到过的情景;是他纵然想了无数次,却仍在这亲眼见到的一刻,被强烈地冲击打得摇摇欲倒,真的体会到无数戏本和小说中形容的,“好似万把钢刀刺在心头”是何种滋味的情景;是他……几乎忍不住,要软弱地希望永远都不必看到,却清楚地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必会忍不住,在心头一次次回想的情景……

    屏幕中,容谦脸上的肌肉,因着极度的疼痛,而绷紧、痉挛和扭曲,表情再不复平素的从容淡定,眼光中,也已不见了往日的宁静与平然,他张着嘴,呼吸短促而急迫,抽气的声音以极快的频率传来,和那完全不加抑制地,连绵不断地痛苦呻吟一起,一声声敲在燕凛心头,合奏出一段以鲜血为名的坎佐纳。

    半晌之后,这乐曲中加入了新的元素,低沉地,却是清晰可闻的咒骂,忽然自容谦口中一连串地涌了出来。

    “臭小子”、“死小孩”、“小混蛋”、“别扭的小屁孩”……极具特色的词语,让燕凛可以毫不费力地知道,容谦这一长串没有主语,也没有后续,完全只是短语的咒骂的对象,正是当年的自己。

    说是咒骂,其实容谦这些话并当不得这样的称呼,认真说起来,最多也只能算是抱怨罢了——这一点燕凛知道的很清楚,就象他完全明白,这并不代表容谦在怨恨,而只是,他在疼极了的时候,忍不住要发一发脾气。

    这样的认知,让燕凛忽地心头一酸。

    即使被自己下令凌迟,那个人也从不曾真正怨恨过自己——这件事,早在很久以前,燕凛就知道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看到自己的命令,曾叫容谦如何心痛心灰的时候,他才会那样受到强烈的刺激,甚至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忍不住,那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燕凛曾经以为,或者说,他曾经期待着,因容谦的宽容而反倒产生的加倍的自责,至少在那场惊天巨变之前,可以到此为止。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带给了容谦怎么样的伤害和苦难,而相比之下,容谦的“咒骂”又是多么的轻描淡写的时候,他才终于知道,那一次,并不是某个阶段中唯一的节点,而只是漫漫荆棘长途的开端。

    看到成群的老鼠从暗处涌出,燕凛不禁一呆,一瞬间,连那始终翻涌在心头、似是永无止境的悲悔情绪都顿住了——牢房这种阴暗湿冷、少有人来往、又多血肉之食的地方有老鼠,固然是极符合常识的事,可他前生是养尊处优的皇帝,今生又来到这一个物质生活丰富到极致、且早就没了那许多酷刑的世界,如今这般场景乍现眼前,叫燕凛在骤然之间,简直都要找不到真实感了。

    然而,这不是故事,而是和那人身上不断渗出的腥红一般,残酷已极的事实。在一刹那的呆滞之后,燕凛的心头,悲哀的感觉反而愈加浓重。

    他听到容谦毫无风度地惨叫,看到他闭上眼做出凝力的姿势,却又象在听到什么之后,一脸无奈地放松了身体,他甚至能推断得出,刚才打断容谦发力的,十有**是小楼的紧急提示……然后,这所有的一切,一样样叠加起来,诱惑来那名唤自责的蛊虫,比往日更加凶狠地,啃噬着他的心。

    前世里容谦那高华的风度,给燕凛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虽然见过那人私下里极随意的样子,虽然后来他伤重治疗之时,亦有过种种狼狈已极的惨状,但此刻,要他眼见着这个自己心中至珍至重,就连在几次入世惨死中,都不曾失却过起码尊严的人,竟到了如此境地。燕凛不禁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滚油煎着一般疼痛。

    相比之下,连不久后在前生自己的授命之下,一群人跑到牢房来为容谦洗盐水澡这件事,因着是久远的心病,且又亲眼看到,容谦本人也对这些老鼠惊惧无奈,以至对这本应是常人难忍的痛楚表现出那样的激动与欢喜,似乎也都变得不再象以前那样,有着烈性zha药般致命地杀伤力了。

    不过,这也只是相对的,甚至,燕凛不得不怀疑,胸口处不再那样疼得将要窒息,到底是因为自己因已渐渐习惯而冷下了心肠,叫这疼痛也趋于平缓,还是,这一颗心,已经疼到麻木。以至于,连亲眼看到自己的残忍命令,造成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亲眼看到,那个人,在盐水的粗暴冲洗之下,全身复又渗出鲜血,亲眼看到他疼得眼角唇边皆隐隐抖动,全身的皮肉都在轻微痉挛,却还是一声不出,脸上显出欣喜笑容的时候……仍然一无所觉,一无所感,整个胸腔中,没有丝毫地惊悸与疼痛,有的,只是深冬日子里,朔风呼啸着,穿过苍茫空谷般的森寒与怅惘……(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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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自有真情在,莫因前事不开怀。是武侠,是谋略,是宫廷,是科幻,还是穿越?其实不过是几个各有坚持的笨蛋,在红尘之中打滚的故事。警示牌:本文极长!完结!有虐,结局好,涉11,不喜者请千万慎入。另外Ayaco她们做的小楼之笑语轻尘的视频剧出来了,很漂亮的,很开心!小楼传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楼传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楼传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