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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庄墨韩     小楼传说txt下载     小楼传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梦枯桑22-24惊变/惩罚/依依 by荫

    第二十二章惊变

    看着容谦微一皱眉,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身子忽地一震,跟着立刻就向观刑点上看过来,燕凛的眼神微微一动。他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容谦青筯暴跳,咬牙切齿,抽气闭眼,一副简直恨不得就要跳到台子上,把前生那个不懂事的自己好好教训一顿的样子,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忍不住要苦笑。

    感动的自然是容谦的态度——虽然早知道自己不被记恨,可燕凛心中怀愧日久,又是对着容谦这个样子,心头不免极是痛悔难安。现在,他看着这个刚被自己下令割了这许多刀,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特别洗过盐水澡,又被这样勒人的牛筯捆着的人,明明昨夜还为了难耐的疼痛暗自咒骂,如今看到罪魁祸首,发起火来不却是为了自身的遭遇,反是为了他的安全,就觉得心头烫得滚热,一阵阵发酸。

    他苦笑的却是当年的自己。

    一个皇帝,在这朝局不稳的时候,贸然离宫,跑出来亲眼观看凌迟顾命大臣……这般行事,既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又给旁人留下了残暴的印象,实在是任性到极处,也幼稚到极处。

    其实……也……无情到了极处吧……

    这样说起来,当年下这一意孤行的旨意时,引发的皇帝暴虐残酷的指责,真的没有一点错呢……蓦然翻上的念头,将燕凛唇边的苦笑,彻底融化成一片苦涩。

    这苦涩在容谦被粗暴地按跪在他面前,疼得竟微一哆嗦时,便已愈发浓重,及至看到高台上那个姿态傲慢地俯视下来的自己,和容谦脸上那被全然无视的,似曾相识的自嘲笑容的时候,更是浓到了极致,简直便要固化了。

    带着液的苦涩硬块,就这样紧紧堵地喉咙口,叫燕凛说不得话,发不得声,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然而,他的听觉却偏偏没有被堵塞,前生的那个自己,上位者施恩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来。

    “容谦,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那个人的表情……是在发愣吗?他那样的眼神,想的,是要自己快些回宫吧?但是,最终,自他的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希望继续昨天晚上的盐水澡。

    心头仿佛被什么塞满了,可燕凛无法分辨,那些纠缠在胸口的感情都是什么。

    他记得昨晚那人冲着盐水时隐忍的表情,也明白这要求的意思——那些肥硕的老鼠们,甚至比容谦身上渗出的血和翻出的肉更叫他无可抑制地感到自我厌恶……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却又怎么样呢?隔着浩渺的星空,他无法阻止前生的自己;越不过时间的壁垒,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也不能稍加改变!

    僵硬地坐在屏幕前,燕凛怔怔地看着前生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继续地残忍,看着那个人不合时宜地得意,看着他……用着笑容掩饰着疼痛,却掩不住……刀子落下的时候,那笑容中,宛如叹息的苦涩。

    其实这一天的凌迟,解开了很多燕凛心中想过、却从来没有敢于开口问过的迷题。比如说,他知道了容谦是怎么样吓得行刑手颤抖不已,也知道了是小楼通讯又一次适时地响起,帮助了他平静甚而是安详地度过了这痛苦的折磨。

    只是,这些答案对燕凛来说,也只是“这样啊”三个字罢了,甚至,就连这三个字,也仅止于一种模糊的印象,而无法在他强烈紧张的神经中,真正烙下丝毫的印迹。

    此时,燕凛的注意力,有一半都集中在容谦的右手之上,并随着那里渐渐血飞肉落,白骨现出而愈加绷紧;而他另一半的精神,则正如巨兽奔来一般在心中急促而沉重地打着拍子——所有的落步,发出的都是同一个声音:“近了”。

    行刑手克制不住地大喊,前生的自己皱眉长身而立,十数支利箭突然破空而来,史靖园厉叱着拔剑护驾,无数军士潮水般涌出……所有这一切激烈的变故,燕凛都已无瑕去关注了。他目不转瞬,只是紧紧地盯着容谦,盯住……那个满身伤痕,被缚在刑台上犹自神情懒散随意,却在第一支箭射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倏地闪过一抹精光的人……

    容谦的表情,在开始的时候,变化得很是丰富。他先是不爽的郁闷,后是不赞同的叹息,在重又郁闷地挑眉之后,他叹气眯眼,干脆显出一副琢磨的神情。这些表情变幻迅速,又皆轻微,就算是燕凛,也只有顺着他的目光,才能大略推测出其中至少该有对事态突变的烦恼,对残杀百姓的不满,以及后来他曾专门向自己提起过的,对京城防卫的担忧。

    然而,模糊的猜测也仅有这短短的一刻,当容谦的目光转到了御林军的中间时,那样遥遥的凝眸,深深的叹息,便叫他所有的心思,如清浅溪水一般,明澈地展现在燕凛面前了。

    当然……怎么会看不懂呢?那眼神之中,分明,有那么深的担心,和那么坚定的爱护。有着……当年那个自己,因着看不到,便以为不存在了,其实,却是从始至终,从不曾从那人心头消失过的,那么深,那么浓的情义……

    长长地叹了口气,燕凛努力地平息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他用力呼吸着,瞪大双眼,如同屏幕中容谦盯着前生的自己一般,紧紧地盯着他,唯恐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神情。

    他看着他忽地抿了抿嘴,看着他的眼睛紧紧扣在自己身上,不肯稍有错开,看着他的双眉越锁越紧,看着他只顾直直看向自己,被裹在渔网中满是鲜血的身体却已开始挣扎……然后,看着他,仿佛听到什么惊呼般,倏然眸子一清,身体的挣扎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又是……小楼的提醒吗?

    想来也是吧,连昨天晚上,在狱中,在那无人的地方,他要爆发出超出常人的力量时,尚且会被提醒制止,何况现下,是在这许多人前……

    眼眶忽然就热了起来,有什么酸酸的东西,顺着鼻翼,一个劲地往上冲,一手按停了记录,燕凛用另一只手捂在眼睛上,长出一口气,他将身子直直地向身后的靠背摔去。

    早在知道容谦是小楼中人,又意识到前生他是使了什么力量救了自己的那一刻,燕凛便又是感动,又是心伤。

    前生,他就已知道,容谦待自己极好,为了自己,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但那时候的燕凛,所知毕竟有限,也就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个人为自己付出的代价,竟会比死亡还要恐怖许多倍。转而他更又想起,是自己下了那么残忍的命令,那样无情无义地对他,那样……特意地来到刑场,想要羞辱他看他求饶,才惹来这一场祸事,逼得他不得不违反规则,拼了一切救下自己……心头顿时一涩,只觉得更是悔愧交加,疼痛难禁。

    这般的爆发,当着这许多的人使用超常力量,造成如此惊世骇俗的局面,那个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燕凛极是清楚。他不愿去想,却更不愿、也不能不想——

    入世条例第五部分,惩罚条例的第十七条:

    “……违者不可借**毁灭回归现世,须在**摧毁后,仍驻留于当时时代。处罚期限,五十年……”

    几十个墨字,落在燕凛心里,就象是几十根毒刺,死死扎透,嵌入血肉,再也拔取不出,那毒液却渗到心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自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开始,这毒便毫不停息地在他身体各处流转,日日夜夜,时时痛楚难当。今天亲眼看见,这些墨染似的剧毒血字,更是化成了几十颗炸弹一并炸开,只留得心头,一片鲜血淋漓……

    如此的力量,如此的爆发……绝对……不是这个时代普通人类的**,可能承受得起的!

    燕凛想起当年重逢之时,容谦对这风暴给予的解释,不禁想要苦笑,可脸上的肌肉早就僵了,连一丝笑纹也挤不出来。

    瞬间提升功力?数十倍的威力与反噬?

    容相!容相……你说的……何等轻描谈写……

    如是的威力,便是将天下武功最高之人的全部功力,数百甚至上千倍之,也绝难达到!

    而那反噬……

    不自觉地伸出手,燕凛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胸,仿佛想要攥住那里面激烈跳动着的物体,免得在下一刻,那薄薄的心壁,会再也禁不住这样的涨痛,忽然就爆裂开来。

    屏幕中,容谦身体的挣扎已经停了下来。他微微皱着眉,仿佛对那来自小楼的劝告不甚以为然,目光始终停伫在观刑台上,双眼一眨不眨,只紧紧盯住了,那个皇袍血染,面容悲凉,眼神沉痛,对身边利刃寒光和膻腥鲜血看也不看,只顾对着自己弯弓搭箭少年……

    忽然间,燕凛很想向那个被紧紧缚在渔网之中,满身滴落鲜血,被一支利箭直直指着的人问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眼中忽然现出怅然疼惜?为什么脸上竟显出温柔的怀念神色?为什么要如此紧紧地盯着这个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到现在还想要致他死命的无情皇帝?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被小楼的警告劝止、明明非常清楚违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明明已经停了下来,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明明……那箭已经射到胸口,马上就可以回到小楼过着最幸福的生活,却还是……在那些钢刀将要加到那凶手身上的时候,骤然爆发……

    风暴凭空而起,漫天风沙迷人眼,丈许外人影难见。小楼的设备却无视着自然界的恶劣条件,安安然,将记录忠实地显现在屏幕之上。

    于是,燕凛看见,那浸了水的牛筯和网眼细密的渔网,倏地勒紧、崩断,带着血与碎肉远远飞出。

    但那个刚刚还被缚住,身上犹带着掉而未落的血肉碎屑的人飞得更。一瞬间,他已落在了眼看将死的少帝身边,森然一声怒喝:“混蛋!”

    那个人,满身鲜血,满身伤痕,右臂自肘以下,只余挂着几点零星血肉的森然白骨,然而,他神威凛凛,几把砍向皇帝的钢刀在他仅余的左手中生生断做两截,然后他手一紧,手中数截断刃,便寸寸而碎,飘落风中。

    诡异的风暴,自那遍体鳞伤的身体向外发散,席卷四面八方。近些的护卫,在风暴中摇摇欲倒,远些的兵卒,已是惨然叫着被卷得跌飞到数丈之外。唯有被这风暴护在中间,与他并肩而立的燕凛安然稳立,从始至终,连衣角也不曾掀起过半点……

    如此诡异的场景,也难怪当年许多经过此事的人会接受苍天降罚的解释,就连自己,也是因着实在的费解,才听得那人一句“类似天魔解体的邪功”,便被搪塞了过去吧……

    将突然冒出的不合时宜的思绪按了回去,燕凛用力地长出了一口气,却怎么也呼不出满腔雨云般的潮闷阴郁,疼痛与羞愧缠绕在一起,紧紧压在心口这上,隐隐竟然滋生出一丝,他绝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看到容谦如此愤怒过。

    燕凛心中的容谦,无论是早年的温柔,后来的跋扈,还是再后的从容,始终都是淡定的。记忆里百年弹指,纵然是天大难事,到他面前也可等闲而视;屏幕中数次入世,纵然是屡被错待,也从不曾见过他有这般暴怒的容颜。

    然而燕凛的恐惧并不是来自于容谦的怒火——他两世为人,早就过了如此轻易就会被吓到的年纪,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容谦的愤怒,并不是针对他的。

    那不是针对自己的怒气,不是针对那个对他如此残忍的人,而是……

    看着容谦将淳于化揪下马扔下地,碾得他每一根骨头寸寸而断;看着他环顾厉喝,将叛军的将领们个个震慑得斗志全消……前生,容谦那让他强持镇定,下决心绝不放弃,绝不被那天人之姿的光彩气度比下去的强大,现在,却只让他觉得悲凉与痛楚。

    他知道,这样的愤怒,这样不顾一切的爆发出来的怒火,针对的,是那些想要弑君谋逆,想要杀死前生那个自己——那个……伤害他、折磨他、到最后,都不忘,要致他于死地的皇帝的人。

    绷紧了身体,燕凛拼命克制着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他强迫自己盯紧容谦愤怒的脸——盯紧自己心中深深的羞愧与悔恨,尽管畏惧着,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要颤抖,却也不肯稍稍移开视线……

    那个人深厚的情义和坚定的爱护,他不能不去体会!

    自己忘恩负义的残忍与无可救赎的罪孳,他更不能不去看清!

    纵然是恐惧……也……绝不允许逃避……

    燕凛相信,今天看到的,这短短十数分钟的记录,虽则细微琐碎,但纵使穷尽自己这漫长的一生,也永远不会忘记——不止是容谦对叛臣的怒火,还有其它许许多多,当年他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忽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过在那个人的脸上的神情。

    他看到了他在自己无视他走向叛军时的不平不满,看到了他领悟到自己意图后的得意欣慰,看到了他看着那已成白骨的右手思索着,却因为疼痛而悄悄吸着冷气的样子……也看到了……当年自己虽然看见、记得,却从来不曾真正读懂过的,甚至那时候因为只顾在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之中,连看都不能说是真正去看的……他给予自己的,沉默、深邃且久远的凝视……

    现下,那眸子中深深的心思,他终是懂了——直到现在,才终于懂了。

    那是欣慰,是思念,是怅然,是眷恋,是……已然下定了决心的……将要到来的……离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燕凛前生今世,在脑海中辗转回忆过无数次,无比熟悉,也知道自己将永不会忘的场景。只是,当年的他,在感情激动之下,观察力大减,今日重见旧时场景,便仍有许许多多微若尘埃的细节,轻轻飘落在他的心上,将那记忆填补完全。

    他记得那个人虽不曾真的恨过他残忍以对,却还是忍不住生气,发了脾气,将一国之君的他,象待小孩子一样,按在膝上一顿好打,却是头一次见到,他出气之后,那般轻轻地捧着他的头,长长地叹息着,小心扶他起身。

    他记得那个人曾那样冷然地看着他,说着绝情的话,甩腿就要离开,可最后还是转回身,抱地他,想要为他拭去泪水,却是才刚知道,那个人,竟那般听不得他绝望的惨叫,为了这一声,不单只是改了主意,还曾微颤了身子,怔然了神情……

    他记得那个人眉眼间全是满不在乎,当着泪流满面的自己,随手扭下右肘之下的白骨扔在地上,嘲讽似地叫自己不要在意;也记得他深深叹息着,用仅存的独臂抱住自己,拍打着自己的肩背,安抚地、任自己攀在他身上泣不成声。

    他记得……

    记得那样淡淡地微笑,记得那样温和地叮嘱,记得他揉乱自己的头发,拥抱着自己,要自己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快乐的人。

    然后,迅然一击……

    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然而……

    然而在那之后的一切,他从所未见!

    他不知道,那个人曾在自己昏厥之后,那样细细地理好自己的乱发,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脸,目光温柔如水。

    他更不知道,那个人的脸色,曾一点点青白惨淡了去,渐至绝了人色;不知道他的身体曾那般无助地擅抖着,连站立也无比艰难。

    他从来都不曾知道,在那个人离去之前,他曾那样苦笑着,最后看了自己一眼,眼中满是不舍……不知道在下一刻,他便提气疾走,冲入密道,出了皇宫,偷了快马,打马如飞,急驰百里……不知道……他在终于用尽了身体中最后一点力量后,于无人野地里,不受控制地自马上摔落在地,然后,在漫天大雨之中,就这样,缓缓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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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惩罚

    遮天的墨黑色厚重云朵间,忽然就有无数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了下来。

    荒野中刮着风,将满地的尘土卷得到处都是,然而雨水继续泼下来,尘土便和了这雨,粘成一片一片的泥,在地面上,向四处延伸。再过了一会,风雨越发大了,雨点斜斜地钎入泥水里,溅出数寸长的灰色小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上地下,已然是灰茫茫的一片水。

    容谦就躺在这水里,一动不动。

    他身上的衣物已是湿得透了,软溻溻地粘在满是创口的皮肤上。冰冷的雨水和被它砸得重又裂开来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衣褶滑下去,不断为他身下的泥水中注入一缕缕浅红。

    他的脸却是青白的,连嘴唇也灰扑扑全无血色。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疼,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微微地颤抖着,然而并不十分扭曲——这会儿的容谦,早没了刚刚在法场上上赫赫神威,虽然无法忍受的疼痛叫他简直恨不得疯掉,但全身的神经与肌肉早就不再听从他的使唤,能稍稍做出一些表情,动一动嘴唇,就已是他的极限了。

    木然地看着屏幕中的画面,燕凛已然彻底呆住了。

    容谦不曾告诉过他,就连青姑的讲述中也没提到过,前生的他,从来都不知道,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容谦,那个人,曾有过这么悲惨、这么狼狈的遭遇——而这遭遇,正是他一手造成的。

    心口处有什么乍然爆裂,灼烧般的痛楚迅速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同一个声音——疼!然而,他知道疼,却不知道为什么疼,他的脑电波仿佛为眼前这沷天的雨冻住,又仿佛是被这极度的疼痛所震慑,一时间,竟然再也不能波动,连一些最起码的思考,也全然做不出了。

    但这麻木的思想也终于渐渐恢复了。

    这时候,容谦的情形已大有好转。

    虽然他仍是一动不能动地躺在烂泥臭水里,虽然他的身体上,不断渗出的血水、始终未停的雨水和飞起溅上的泥水仍然混在一起,不停地往下流,虽然他的面色仍然惨淡青白全无血色,但早在一刻钟之前,他脸上的肌肉,就已然不再颤抖,眼中也已没了痛楚的神色。

    这是来自小楼的通讯——恢复了思考能力的燕凛,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以他的权限,无法得知这对话的具体内容,而他,也不想要知道。

    能是什么呢?这个时候的通讯,还会是什么?

    小楼的同学们,想必,是在数落那个人吧。说他胡闹,说他愚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竟为了一个模拟中的人,一个……这般仇恨他、伤害他,试图羞辱他的人,做出如此的牺牲。

    的确是胡闹!的确是愚蠢!

    这样的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不顾一切……他,怎么当得他……

    泪水终于忍不住,缓缓地顺着眼角流出,滚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在脸颊上留下的,却是两道凉凉的印迹。

    宛如心头,那灼烧般的冰冷。

    容谦此时筋折骨断的事,早在前生,燕凛便从安无忌口中知闻了,转生后,他又详细研究过小楼的规则,眼下更是先后目睹了容谦掀起的精神力风暴的规模和甩这副伤势沉重的模样,因此虽不曾听得容谦与张敏欣对话中谈及的详情,但对于他的伤势,也判断得极清。

    小楼人的身体,是配合着那样强悍的精神力,而缓缓进化来的。可现世中的人身,却达不到如此的完美。这般强大的力量,虽然可以经由一时的情急爆发出来,但其后它所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是这时代的人的身体所能承受得起的。

    容谦眼下的身体状况就是这样。

    骨骼、肌肉,乃至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强大的力量挤压而不断地崩坏着,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崩坏程度甚至足以让他的身体寸寸粉碎,化烟成灰了。也就是容谦自幼习武,内功外功都极精深,身体条件远远超出常人,方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这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燕凛永远都不能忘记,当年容谦的身体是怎样的状况。

    他吹不得风,受不得凉,不能太过劳累,就连只是出外骑骑马这种小事,都要再三衡量,必要挑了天气极好,他身体状况也极好的时候才能出行……那一身曾可以引为自持,应对所有暗中敌手的武功早就荡然无存……以至于后来那一次……不过是,区区三箭,就叫他又身受重伤,几近不治……

    而……就是这样的身体,还是他百般锻炼、进补,调养了数年,才勉强能拥有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那个以为容谦只是“身体不太好”的自己,在得知他是经了怎样的自我折磨,方才在自己面前勉强维持成这样的形象时,是如何的震惊和痛悔,然而,尽管那样……当时那个,信了安无忌和青姑等一干人话的他,也真的以为,情况最糟也就是那样了。

    可原来,事实远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残酷!

    如果,容谦的武功稍差一点……如果……那力量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样的假设,燕凛几乎不敢去想,可是,这念头仿佛活了一样,自动自发地在那里大喊,声音如洪钟一般,在他脑海中连绵不断地嗡嗡作响:

    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那一次离别,就成永决?会不会,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了这个他至珍至重却又至亏至欠之人?会不会,他将一生都在那里期待着,那个人看到他做出的成绩,期待着也许哪天可以重逢,却永远不会知道,他早就为了他化成了灰,融成了风,消散在了这天地之间?

    会的……吧……

    一定会是那样!

    只要容谦的内力外功再稍差上一些,会有的,便必然是这样的结局。

    不,这甚至还没有完!

    五十年的时间,五十年的惩罚,五十年之内,纵然生命消逝,那个人,也不能回去小楼。他只得停在尸体里,一点点,感受身体的腐烂……

    凄惨、可怕、无法忍受……可是……现在的结局……却也未必就好。

    五十年的痛苦……

    五十年的残疾,五十年的伤病,五十年……跑不得跑,跳不得跳,连一场小小的风雨都要带来难耐的痛苦的生活,全都是这过于强健的身体未曾毁灭的结果!

    然而,现在的结局,确实……要……好些……

    两世中从来没有一个时刻,燕凛这样感激那个叫做青姑的村女。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人,将会有多么悲惨,多么……可怕的五十年。

    身体腐坏,肉烂骨损,甚至也许会有许多蛆虫滋生、有许多的虫蚁爬进爬出……五十年……这样的五十年……要叫他如何能受得!

    看着已是雨过天晴的屏幕中,那个上半身被暴晒着,下半shen却还躺在脏臭的泥水中,引了无数苍蝇蚊子在他身上那许许多多伤口中吸着血的人,燕凛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着黑——这样的情形,他已经忍无可忍,恨不得冲入屏幕中去,不管未来如何,也要先改变了这段历史……而……若真是……若真是那个人,竟然陷入到那样最最恶劣的境况下……

    将左手支起来撑住涨痛得发晕的头颅,燕凛狠狠地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虽然让燕凛绝难忍受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但是,当记忆中的那个村女出现在屏幕中时,容谦的样子已足以让他深深觉得,之前那突然涌起的、强烈的感激,是绝对应当的。因为,那如果的另一种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甚至,就连想象一下,都足以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看到那条又脏又臭的野狗出现在容谦身边,转着它流着脓的身体,在那动弹不得的人身上不断嗅来咋去、惊得他颤声驱赶,燕凛已经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全身都绷得僵直了,而当他看见,那条狗竟然抬起后腿,对着容谦的脸做出撒尿的姿势时,惨叫声,更是以穿越时空的默契,同时从两个人的口中发了出来……

    青姑被容谦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她大喊大叫乱挥手臂的样子,却又将容谦无力驱赶的野狗给惊走了。这情形说来颇有几分戏剧性,只是此时的燕凛,实在没有欣赏老天爷这种小幽默的心情。

    但容谦的兴致却仿佛是极高的。

    容谦躺在腐臭的泥水之中,伤口有一半被烈日爆晒,另一半则被烂泥泡着,身体更是在承受着远远超过世人想象的痛苦,可偏偏,他的态度极是自在,倒好象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他还是乘荫临水,舒服地靠在相府花园中的躺椅上,随便和朋友聊着天一样。

    他的脸上带着极细微却极真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他编出一大串自己的“英雄事迹”,讲得口若悬河,唬得那老实巴交的纯朴姑娘听得怔怔发愣不说,就连燕凛,也是顿了一下,才想起他们的精神力可以借着说话稍稍隔绝痛感,而息了心中期盼着他既能自如说话便是有所好转,这一个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毫无可能的小小希望。

    容谦这般涛涛不绝的贫嘴模样,说来也是颇可一笑的。只是燕凛眼看他神情虽然自在,身体却仍是连动也动不得一下,就那样泡在烂泥之中,全身都黑乎乎的,伤口中不知进了多少脏物,已是心疼自责到极点,再听到他亲口坦承因着刀割骨断,雨淋日晒,此时全身都在疼痛,就更是连半分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倒是眼眶酸热难耐,若不是忍着,几乎就要重又掉下眼泪来了。

    燕凛从前生就是心性刚强骄傲之人,素来以为哭泣纵然不至于丢脸,却也是件相当不好意思的事,眼下他一天之中,竟两回想要落泪,有一次还真的哭了出来,实在是极稀有的事。但此时至大的愧悔涨满了整颗心脏,他已是全然顾不上为感情流露而羞愧了。稳了稳心神,燕凛微微眯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容谦从白天直说到夜晚,看着青姑下了决心救他回家,看着他,在被拖在地上走了一阵后,被搬上了简陋的临时用的拉车里,又一路被拉回青姑那极小、极破的茅草屋之中。

    那个时候,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眼见着容谦自被青姑半拖半抱地安置在稻草堆成的破床上后,便在这荒村陋屋中为伤病折磨着苦挨时日,这念头,忽然不可抑制地自燕凛心中冒了出来。

    是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将养屁股上那点小伤?是命令史靖园指挥可靠人手,监控所有的宗室与大臣,将所有涉及这次谋反的人一一以铁腕肃清?是下诏调那些容谦一手为他安排好,却因为他怕他们阻止凌迟而刻意派往四方的能臣良将,随同各地诸候重臣入京觐见?还是,细细谋划,打理出一系列的办法,安排下盛大的宴席,准备安抚收拢人心?

    当然,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去想过他的。想着他之前的骄奢是否别有隐情,想着他到底会隐逸何方,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可是,也只是这样了吧?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利用这机会除去宗室的威胁,是如何安抚地方诸侯朝中重臣,叫他们不防碍自己掌握政权,是……如何才能更快、更好地稳固自己的皇位……

    那个人临走的时候,确实说,叫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自己的行为,真的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么?

    苦涩从心底里升起来,涨潮般渐渐上涌,直至充满整个口腔,燕凛紧紧地盯着稻草床上,那个疼得已经两三天不曾入睡,刚刚才因为太过疲惫而勉强睡着,却又因着失去了意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的人,心头一阵阵悲苦。

    还是……没有当回事吧?嘴里虽然说着重视,但心中,根本就不曾特别在意过吧……

    明明知道那个人带着一身的伤痕,明明知道他失去了右手行动不便,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命令下他刚刚受了两天的折磨,明明知道……引发那样惊天动地变故,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

    然而,他连一点点的担心,一点点的忧虑,都不曾有过。

    如果反过来的话,会完全不同吧?如果是自己这样受尽折磨后全力爆发,那个人,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忧,非常非常牵挂……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吧?

    可是,为什么,他就会这样安心呢?为什么那时候,他竟会连一丁点对容谦安危的担忧,都不曾有过?

    是因为……太过相信吗?太过相信那个人的强大,太过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难得住他?

    多么地……可笑……

    将右掌覆在脸上,燕凛从手指岔出的缝隙中望出去,看着那个在昏睡中再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的人,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多么地自以为是,多么的……可恨……可笑!他自以清楚,自以为了解,可事实上,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若不是,前生,那人又一次因他命在垂危,惹得安无岂怨怒中愤而揭底,青姑难忍之下细细说明,他其实……什么……也不会知道吧……

    而眼下,那样残酷话语描述出的残酷真实,正清晰地展现在燕凛面前:

    他看着那个人躺在草床上,日里夜里被绝大的痛楚折磨;看着他一动也不能动,就连吃饭喝水,都必得被个村女抱起身子,一口口喂食;看着他睡破草,吃粗食,所用的草药简陋单一,甚至没有一种曾经加工过;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有过多少次感染化脓,又有多少次因着感染而高烧不退,不知道他是调养了多久,脸庞上才稍稍有了几许血色。

    他看着……在那风劲节到来之前……那人的生活,始终,如是……

    燕凛还记得风劲节。

    此人是一代名将,在陈赵两国甚至被称为军神,名声之大,让远在燕国、又是其死后方才亲政的燕凛都有所听闻,那一生未曾一败的战绩,亦曾让他恨不得拥其于帐下……只是,风劲节,果然就是这个人。

    风公子……

    当年猎场遇刺后,容谦重伤之后,请他派人远赴赵国,到那位“死而复生”的名臣卢东篱的幕中,去寻访此人为己治伤。而当他千里迢迢将人找来之后不久,青姑便说出了此人曾自称风劲节之事。

    燕凛还记得,当时听闻的众人,都颇是震惊犹疑的。只是一来这事并不关己,二来此人是容谦好友自然可信,三来,其时他正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伤痛焚心,也着实分不出精力来细思此人身份疑云——况且,这般换个皮囊重生的荒诞不经之事,又哪是当时世人所能得到的?

    那时的他,一心全在容谦的伤情之上,便听得青姑说他神采风仪,眼见他医术通神,也只赞叹如是人物方当得起容相之友罢了。其后相处日久,见其才高。倒也起过招揽之意,却因其行止过于狂放,到底做罢,就连查其身世的行为,亦为着容谦而中止了。

    后来,为了要劝容谦随他去师门治伤,燕凛也曾与他谈及此人来历——却也并不是打算要深究的。况且,当年的他,便是听了风劲节说“便是十万大军,我也管保你们有去无回”的豪语,信了那里真有治得好容谦的神奇医术,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这风劲节的师门,就是那传说中最最神奇的小楼。

    这下子,那人可就会好受多了……想及当年青姑说过的,风劲节只用得半天时间便将容谦治得好转起来的医术,燕凛不由自主便微微一笑——虽说治疗的结果,仍是叫他想起来就要痛心自责,但能稍减容谦这般几乎可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却也实在是叫他极欣慰极庆幸的事。而从未亲见的,那个人与小楼同学间最坦然的相见,也着实叫燕凛有几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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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依依

    容谦与风劲节的会面,确实如燕凛所预料的那样,气氛极是轻松随意。

    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眼看着满桌子的好菜,没有人喂连一口也吃不了;虽然一身的伤,却反被来治病的“大夫”取笑他缺乏常识,但容谦的精神,无疑是极好的。那样愉快的神情,玩笑的言语,连双眼都放着光的高兴劲,确实是这段时间,甚至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燕凛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看到过的。

    只是,这样的高昂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风劲节坦言相告:容谦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即使是特别制作的超越时代的灵药,也不可能叫他痊愈。最好的治疗结果,也不过是叫他能走能动。他仍然无法跑,无法跳,武功全失,每逢阴雨还会全身作痛——就连这,也必得是要经过长期的努力,锻炼很久才能达到的。

    这样的事实,是燕凛前生就早已知道的事了,但眼下听得风劲节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也仍是难免觉得失望心酸——他有了心理准备尚且如此,何况本来抱了极大希望的容谦?听得治愈无望,他立时便备受打击,连脸面都灰白了,再见风劲节态度调侃,更是咬牙切齿,两眼中简直就要冒出火来。

    “如果可以回到小楼的话,有那里的全部设施,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机能。”风劲节也不拿他的怒气当回事,轻轻一笑便给了个新的选项。

    顿时,容谦笑得眉眼皆开:“那我们赶紧回去。”

    燕凛的心里骤然一紧。

    他知道,容谦这般不便且痛苦的身体状况,换做任何一个人,也是一定很郁闷,很难过,很想改变,而当这改变的机会摆到眼前,任何人,也都是一定会想也不想,就愿意去立刻抓住。甚至,就算是他自己,在当年亲眼见看过那人治疗的痛苦与治愈的无望之后,亦是曾下定了决心,哪怕终身再也不见,哪怕终生……将再也听不到他一点的音讯,也一定要劝着容谦,随那风劲节去他传说中那个神奇的师门,好医得个康健如初的。

    只是,话虽如此,当亲耳听得,那人如此毫不犹豫,立时就万分开心地答应回去小楼,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永别,他仍是免不了一阵阵心酸。

    前生,重逢的时候,容谦曾经对他说,自己留在京郊,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是因为他不愿意舍弃他。

    这是真心话——燕凛还记得当时容谦脸上怅然的神色,眼中真挚的情感,以及他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柔和。这些最骗不得人的自然流露,以及此后许多年中太多的事情,叫燕凛绝对相信,那个人,是真的舍不得他。甚至于就是现在,他也都可以莫名地确信,即使回去了小楼,回去了那个,必将把他们永远隔绝的所在,那个人,也一定将象他此刻望着他一样,会透过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宽大屏幕,每天都关注他、关心他,仔细地,看着发生在他身边的每一件事……

    只是……只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那个人,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太过贪心了吧?

    当时,那个人明明是说过的——以他的身份功绩,一但回朝,必难安置,是以开始时,他根本是不曾打算再与自己相见的。

    既有了这样的心思,对那人来说,在小楼看自己,和在京郊看自己,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吧?也许,在那科技发达得越过高高的宫墙易如反掌的地方,他还反倒能看得更多、更全一些呢。

    然而,自己总是贪婪的。

    即使知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这个世上,两人其实并未错过;即使明白,就算他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也并不代表就抛弃自己,也一样会继续关注着自己;甚至即使,无比地确定,若做选择的是前生的自己,也必然是会叫他回去……却……总还要希望,那个人,会第一时间,选择留在他的身边,至少……也是留在属于他的世界之中……

    当然,容谦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然,也就没了两人那一世的纠缠,和这一世里,他苦苦地追寻——只是燕凛万没想到,那个人说出的理由,竟然,是为了青姑。

    苦涩一笑,燕凛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怅惘。

    他没有嫉妒青姑——没有办法,也更没有资格。

    前生,燕凛就已知道,那个笨拙、没有见识,什么也不懂的村女,为容谦做了多少。

    救命之恩,照料之德……这概括起来只短短的八个字,背后有着的,是最真挚的情感,最辛劳的护理和最无私的付出。

    一个弱女子,一个在村里人鄙视嘲笑中长大的姑娘,是要用什么样的胸怀,才能救回一个陌生的男人,又要如何克服羞怯,才能为这个全身瘫痪的男人日日擦身、洗澡、涂药,甚至是……便溺相援?

    且不说,她救了容谦,救了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却又无限辜负的人,也就等同于——甚至更胜于——救了他自己,就单只凭她这许许多多日子里的作为本身,哪怕是燕凛只是旁观、甚至原先还难免对青姑有些嫉慕之意,这样一天天看下来,也都是常常要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动的。

    何况,容谦还是那个,亲身感受了这一切,且确实受了她极大的恩惠的人呢?

    对这样的青姑,如果他会不去感激,不去爱护,不去愿意为了她做些什么,那还算什么人——在燕凛的记忆中,容谦可从来不是这样不知好歹的。

    以容谦的为人,将这个救了他性命的青姑视为自己的亲人,遇事时想到她的心情,愿意为了她而留在世间,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相比之下……那个……害得他受尽苦楚,落到这般田地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比着,希求他,为自己、而不是为青姑选择留下吧?

    只是,终有些……意难平……

    纵然清楚,自己对容谦那样的伤害,和青姑对他如此的照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纵然明白,即使这样说了,在容谦的心里面,自己仍然是较重——最重的那一个;纵然知道,他的这个选择,甚至根本就和看重谁无关,心中,仍有酸楚微微荡开来,在凝涩的胸膛中,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这场对话中,让燕凛心神不属的,其实并不止这一个最关键的话题——

    他为听到那个人被明白指出“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这种绝境”而愧疚伤怀;他为两人的关系被人直评为“源氏结局“而忽感羞赧;他为看到容谦愣愣地发问,悻悻地翻白眼而莫名地心头微暖;他也为了那人浑不着意地形容自己是“要死不活”而骤觉疼痛……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上听到容谦谈及他时,所受到的震动。

    怕自己误会所有的成果都是他的安排?怕自己被打击了自尊?怕没有人在意自己曾经的努力?摇摇头,燕凛忍不住又叹出一口气来。

    燕凛一直知道,容谦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当年的真相,若非那一连串的意外,他是真的宁愿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的。当年,封长清也曾说过,容谦不肯对自己讲明真相的理由,就是不愿意给自己打击,不愿意后世之人以他的作为掩去自己的功绩。

    这些确实都是容谦的肺腑之言,每一句都绝无虚假。只是,如今的燕凛已经知道,那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仅止是这些原因。

    他,在怕……

    几世的经历,早就在那个人心上刻下累累伤痕,虽然那时候,他自己也许都不曾意识到,但实际上,他已是再不对美好的结局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容谦所希望的未来,是牺牲他自己来成就燕凛的功业,而不是两人一起,并肩铸成一段辉煌——他早就知道,那些事实,即使是告诉他,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有见地……

    虽然很不愿意这样想,虽然如是的判断,叫他每每想到,心头就有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但燕凛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这场法场惊变,即使得知了真相,自己也未必会信——便算是信了,也未必就会有什么感激,只怕,反倒是会觉得自己被耍弄利用,然后在心情激愤之下,恨意更盛吧……

    然而,这些事毕竟不曾发生过,到了此时,容谦又已是决心远离朝堂,这方面自是再不需担心了。

    只是……仍然放心不下自己么?

    即使被百般错待,即使已决心永不相见,即使差点便要回去小楼,仍然是……放心不下……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暖暖地漾开,却偏又掺着几许酸楚,叫燕凛再也忍不住,怅惘又叹一声。

    那个人,一生劳心,都是为了他。

    儿时宠他护他;少时逼他教他;刑场上拼尽全力救了他;不想让他见他身死,撑着残病之身飞马遁离他;不愿让他为难,隐居于村野再不肯见他;就连此刻,明明以为是再无相见之期,那个人,却还是听着些许小事,就忍不住疼惜他,皱着眉,径自放心不下他……

    多么地……可笑。

    他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位置,之前,竟还为了他为青姑留下而心有不甘……

    这算是……可以说是……关心则乱么?

    自嘲地笑笑,燕凛微一甩头,凝起心神,继续看了下去。

    之后的一段时日,容谦的生活单调乏味,却让燕凛看得几乎又要坠下泪来。

    燕凛的前生,曾是一个“古人”,这一世,极高的科技,又让人的身体都成了可以随时更换的零件,“复健”这种处于两个时代之间的治疗手段,对他来说,其实仅仅是个抽象的名词罢了。

    当然,在大量的影像资料中,他是曾亲眼看过复健者的辛苦的。可是,那些人……都不是容谦!

    容谦在燕凛心中的形象,在前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曾是相当固定的。他曾经以为,无论是武艺高强得几近无可匹敌时的容谦,还是重逢后的清癯孱弱的他,都仅只是身形外貌的变化——在神情气度上,即使是身受酷刑,或是重伤奄奄,那个人,在他的心中,也始终都该是言行淡定,气度从容的。

    直到那一次……直到那让他那样悔恨,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行刺”事件后,他方才确实知道,在那样重的伤害之后,那个人是付出了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维持着这样没事一般的形象,重新微笑着站到自己面前;他方才……亲眼看见,那个所谓的治疗,是如何地痛苦,如何地狼狈,如何地……没有尊严……

    那时候,他为了陪伴着那个人治疗,每日里,不得到强迫自己不许有丝毫动摇,强迫自己,坚定微笑着,看着所有的一切,心中,却不知多少次地疯狂叫喊着,希望这一次只是一场噩梦。

    后来,那人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他以为,这一场可怕的梦,终是做到了尽头。他发誓,再也不让这样的景象,重新出现在眼前!

    但现在……

    苦涩地无声叹息着,燕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个,无比艰难地重复着,那些本该是最最简单的动作的人:

    一下,两下,三下,容谦缓慢地重复着弯曲手指的动作,五度,十度……慢慢地,他手指可以将将碰到手掌,努力伸开来,也可以基本平贴到床上……

    太疼,又或是太累,大量汗水不断地涌出,已满满铺了容谦一脸。那汗渐渐四方流下,打湿了他身下的单子,渍成深深一片。

    容谦的眼睫上也粘了许多汗,几乎就要落到眼睛里去了,但他却没办法抬起手为自己稍加擦拭。于是他闭起双眼,想要将这些汗液挡在眼皮之外。

    时间长了,终于有汗水从他上下眼皮的缝隙中渗了进去。那带着盐份的液体落在眼球上,刺得容谦两眼发疼,因此,不时地,他会皱一皱脸,好象这样,就能将这不舒服的感觉排开来……

    然而,容谦始终不曾停止运动他的身体。

    手指活动开了,就去尽力地转动手腕;整只手能动了,就再试着活动手臂;上肢实在做得累了,他就又将这些动作运用到下肢上……

    这种日日不息的复健,只要青姑不在身边,容谦就一定会坚持着进行,平均算下来,他每天的练习时间,总要有五个时辰左右。尽管每一次,他总要累得一身大汗,但长时间的坚持,终是叫他的手脚都可以运动了,虽然他的每一个动作还都要常人困难、缓慢上数倍,且姿势颇为怪异,可自己起身和行走,却毕竟已不再是问题……

    然而,容谦的生活中,看得燕凛目眦俱裂,痛不可当的事情,甚至并不止于复健这一桩。

    在京郊的平安村里,生来就带有残疾,且有着“克父母”这般天大恶名的青姑,一向就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从小到大,为了那些完全不该怪她的“过错”,青姑不知受过了村人多少嘲讽与白眼,而眼下,她公然做出违反礼法的事情,将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收容到自己家里,孤男寡女地日夜相处,自然更是招来了一片非议之声。

    小小的茅屋门前,时不时就会有人跑来大喊,言谈中,除了骂青姑不守规矩外,对容谦也是绝不放过。废物,痨病鬼,野男人……诸般羞辱的骂词层出不穷,其中许多话,甚至是燕凛在前生那尊贵的帝王生涯中,连听都不曾听到过的。

    前所未闻的字眼,并不会防碍燕凛的理解力,明白其中任何一个词的意思,却绝无法想象——无法忍受,如此粗俗的脏话,竟然被这等村夫村妇,用在了容谦的身上。

    在燕凛心中,容谦的地位是无比之高的。且不说感情上,那是他看得至珍至重之人,就算单只是评价,他也必会把其置于万人之上——哪怕是前生他倚为干城的臣子,甚或于唯一的朋友史靖园,也绝计无法和容谦相比。

    而眼下,这个才华天纵,气度清华的人,竟就这样,为一群无知愚氓所辱!

    其实,对这样的侮辱,容谦本人是半点都不当回事的。那些难听的话,于他来说,从来就只是过耳清风一般。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把门外被骂得要哭的青姑叫进门来,教她怎样骂回去……

    只是,容谦不在意,燕凛却无法不在意。事实上,这些人对容谦的辱骂,已叫他愤愤到了极点!

    然而……他无法去憎恨那些骂人的人……

    容谦承受这般侮辱的原因,是他身体残疾,行动不得,只能为青姑所养。而这所有的一切,却皆是因为他——那个人,本该是绯衣白马,神采天成,从容行来,被天下万万凡俗之人仰慕,却……为了他的任性,他的残忍,落到了如今的田地。

    燕凛,有什么资格去恨那些人呢?明明,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人,他所承受的一切的痛苦与折辱,归根到底,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来源于他?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的无知与无情,与他的卑劣和忘恩负义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即便是后来,他们见到青姑突然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为了夺她的银子,找了百般借口辱她骂她,甚至差一点就要冲到茅屋里,将容谦拖出来“教训”又如何呢?这几乎伤害到容谦的行为固然叫他不能容忍,可他们要伤害的,毕竟是一个他们不识、不知,以为是废物的“野男人”——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外人!

    而他……

    狠狠地攥紧拳头,任指甲在手掌中间留下深深的红痕。燕凛紧紧地咬着牙,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之声,死死地卡在口内。他沉重地长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吐出——

    他,燕凛——才是这世间,最该被鄙夷和憎恨的人。(未完待续)

静夜思 05-07 by 小宇

    (五)

    那场风波是燕凛六岁时的事,容谦刚出宫,而史靖园刚进宫的时候。

    那日容谦仍然如往常一般,下了朝,处理完了正事,进行每日例行的探望。刚走到御花园,便听到清脆的童音带着欢欣由远而近:“容相!”然后一个小肉球便扑到容谦的身上,死死抱住他不放手了。

    被燕凛这样冷不防地整个人扑上来,饶是容谦武功高强,也在冲力下微微向后挪动了一步。被燕凛整个人这样黏在身上,容谦的表情很是无奈,但是一看到燕凛红扑扑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又大又亮的眼睛带着愉悦看着他,一副可爱到他忍不住想要欺负蹂躏的样子。

    努力克制下自己捏皇帝脸颊的yu望,容谦只是笑着蹲下身子:“皇上,臣说过多少遍了,要注意君臣之礼,你总是这样不分轻重可是不行的啊。”闻言燕凛赶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吐吐舌头说道:“容相教训得是,我……朕一定注意!”

    看着燕凛一副懂事乖巧的样子,容谦的笑容不禁更加开怀。这个孩子不仅可爱,还那么听话,真想抱到怀里好好疼爱一番!他本来就胖胖的,抱起来像个人形的抱枕,手感肯定好!但是……容谦不禁微微有些困扰,宫里这样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不运动也不劳动,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小儿肥胖症啊。

    燕凛却很是兴奋地拉着容谦:“容相!容相!我给你说!靖园他好棒!他射箭很好啊!我也想学!容相,上次我就说过了我要学武功,容相你教我好不好?”小孩子欢呼雀跃起来,又把刚才的保证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张口我我我的就又来了。不过看着高兴的燕凛,容谦也不舍得再责备他。

    容谦抬眼看了看识体地站在后方的史靖园,不禁微微赞赏地点了点头。废话,若是史靖园是废柴一根,他哪会容得史靖园伴君?那不是明摆着带坏他家孩子么?之前正是因为看中史靖园虽年少却文武双全,聪明知理,才有了让史靖园进宫伴君的想法,才让北靖王带着进了宫和燕凛玩了一天,看两人能不能和谐相处。

    北靖王虽然头疼自家这个正义感过分旺盛导致总是会闹出些风波出来的儿子,容谦却看到他所拥有的聪明才智以及懂事知礼,好好塑造必是一代能臣,因此才顺了燕凛的意将他带进宫陪伴孤独的燕凛。

    “皇上真想学?”容谦带着一脸大灰狼的笑容问着小小的孩子。他正担心小孩得上肥胖症思考如何让他减肥来着,他自己反而跑到面前来说要学射箭,学骑马,学武功,感觉就像是他的陷阱还没挖好,猎物却自己笨笨地挖好了还迫不及待跳进去一般。上次他这样说,还以为他不过孩子心思,转瞬即忘的,却不想他如此坚定。

    “嗯!我也要学武艺,以后就可以保护容相不被任何人欺负!容相,让我学武好不好?我会好好学,我会保护容相的!”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容谦心里暖暖的,连他的称呼都没有去追究。

    后面的史靖园却因这番话在心里腹诽起来:我爹说过了,容相的武功可是天下第一的,只有他打别人的份,没有别人伤得了他,他需要你这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小笨蛋保护么……

    他最初佩服容谦的原因便是他家那个武将出身武艺高强的爹。在说起容相时,父亲每每是满脸的敬仰和敬重,说容相可是天下间第一的高手,武功简直神鬼莫测!能让他那个对自身武艺引以为傲的爹爹如此盛赞,容相的武功到底多高,史靖园简直就是不能想象了。也难怪听到燕凛这番话,他会忍不住腹诽起来了。

    容谦仰天大笑起来,笑中充满着温暖和欢欣。“容相你高兴吗?”燕凛见他笑得开怀很是开心,忙扯了他的袖子保证:“朕一定会好好学习,让容相更高兴!所以容相你答应好不好?”

    “臣遵旨!那臣就等着看皇上的箭术了!”容谦顺着他的话笑着哄。这个孩子,他的世界里全部都是容谦的喜怒哀乐,只要是容谦开心的事,再难再苦他都会开开心心地坚持到底。他可以为了容谦背书至半夜,他可以为容谦练字至手都捏不住笔,他可以为了容谦改掉任性更加懂事。

    生活的全部意义,都只有容谦两个字;学习的全部意义,都只有那个天地间最为温和的笑容;进步的全部意义,都只有那点头赞同……只要容相开心,只要容相满意,燕凛的世界,其实就是那么小。

    容谦第二日便找了顶尖的射箭师父来教导燕凛。第一箭,是容谦把着燕凛的手,一点点地拉开那把快有燕凛的身子一般高的大弓射出去的。箭准准地落在靶心,微微地摇晃。

    史靖园的身份突然就从伴读变成了陪练。北靖王作为一个将军出身,自家儿子的武艺自然是从小培养。史靖园那一手箭和一手剑,向来出色。在北靖王看来,他家儿子就只有这两点能让他稍微满意一点。

    秋分过后,天气开始变得干爽晴朗,正是狩猎的好时机。那日容谦刚下了朝,便被燕凛拦住。小孩子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袖角:“容相,容相!朕、朕想去秋狩,好不好?容相你带朕去好不好?”

    秋狩?这么丁点大的孩子竟然就想去打猎?他以为他是史靖园,一箭过去可以穿靶么?就学了几天的箭术啊,竟然就想着去猎场了。但容谦也只是问:“皇上为何突然想去秋狩了?”

    燕凛一听马上从容谦的身上离开,小身子站得笔直笔直地向容谦汇报:“朕听说,秋天是最适合打猎的时候,朕、朕想……”朕想猎一只兔子来送容相,那样容相一定会很开心吧。后面的小心思燕凛最终没有说出来。想让容相高兴,一开始什么都告诉了容相还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容谦很是敏感地问:“听说?听谁说的?”燕凛一见容谦的脸难得的有些严肃,不禁有些后怕地乖乖回答:“朕今日上早课的时候,听到有人说的。”

    容谦听了并未再将脸绷着,而是迅速恢复了他温和的微笑:“皇上那么想去?”燕凛一听便拼命拼命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那乞求的星星简直媲美银河。容谦终究抵不过燕凛的可爱攻势,只得软下来:“皇上若是想去,臣也只有遵旨了。皇上且稍安勿躁数日,等臣准备好了,就和皇上一起去秋狩可好?”

    “好诶!容相!你最好了!”一开心便又整个人贴到了容谦身上,容谦只得皱起眉头假装不满:“皇上,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忘了君臣之礼!”燕凛顾着开心,容谦的眼里却闪过一丝阴霾。

    容谦却是说到做到的,没两日便做好了准备带着燕凛去到围场,他全当这是后世一种叫做“秋游”的活动。

    然而奇怪的是容谦的装束,他并未轻袍简装,反而宽袍大袖,哪里像是要来狩猎的人。燕凛只当容相武艺高强,他爱怎么穿燕凛当然都是没有意见的。皇上没有意见,对于左相大人的服饰还有谁敢多置喙一句?于是大家默契地保持缄默,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这个问题提出来。

    来到围场的并不只容谦燕凛和史靖园,还有朝堂上浩浩荡荡一大群臣子和更多的护卫,万马奔腾的气势,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一声声昂扬的马嘶无不挑动着燕凛的兴奋神经。这样简直就像是史书上破边关、灭残敌的大将一般,让人忍不住兴高采烈。

    燕凛和容谦同乘一骑。原本是有给燕凛准备了一匹汗血小马驹,然而容谦含笑说了一句:“皇上,臣可有荣幸和皇上共骑一骑?”燕凛自然是欢呼雀跃着答应,便被容谦抱上了那匹高头大马。容谦的手绕过燕凛的身体握住缰绳,大家便就只能看见燕凛的头了,宽袍大袖,将他挡了个干干净净。

    史靖园也是一身的战袍,背上背了长弓羽箭,英气十足。燕凛看了如此帅气的靖园开心地大叫:“靖园!你要给朕猎来第一个猎物!朕重重有赏!”史靖园一听自然是开心不已,大声回复:“遵旨!”便策马第一个冲了出去。小小的身躯在马背上看来却是勇猛无敌!

    “今日猎到猎物的,朕都有赏!”燕凛再次老气横秋地下达命令,武官们自然也便气震山河地回答:“遵旨!”然后万马齐齐冲向前,让燕凛很是享受了沙场点兵的快意。

    唯独容谦。

    他仍旧是揽了燕凛在怀静静坐于马上,并不急于催动马匹。“容相?”燕凛回头不解地看向容谦。

    容谦看着孩子一脸的疑惑笑道:“皇上,你要记得。你是皇上,很多事情不要自己来做。你需要冷静地坐在这幕后,静静地等待,等待猎物上钩,等待大臣将猎物献到你的面前。”

    “是,朕记得了。”燕凛也不再催他,只乖乖地颔首,认真地记下了容谦的话。容相说的,总是对的,他只需要好好地记着便好。

    容谦虽然话说得闲适轻松,但是他的注意力却是高度集中的。哼,在他的手里,谁也别想妄动他的孩子!

    等到史靖园高举了一只肥大的灰兔骑了马奔回来时,燕凛终是没有忍住兴奋的心情,从容谦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跳下马便跑向史靖园的方向。

    就在那一刹那,一只箭却从史靖园的身后擦身而来,直直射向奔跑着的燕凛!侍卫们见状均是大惊,却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救驾。只在那一刹那,只见一个影子掠过,听得一声布帛割裂的声音,然后一声怒吼响起:“放肆!”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容谦早已不在他的马上,而是在一丈以外,怀里紧紧护着的是小小的燕凛。

    “有刺客!护驾!”禁卫军长毕竟是见过世面,不像其他的卫兵尚未反应过来一般目瞪口呆,马上就做出了指示。侍卫马上异常有秩序且迅速地散开将容谦和燕凛团团围在了圈中,另一队人迅速冲向箭矢的来向,不一会儿便抬出了一具尸体。

    禁卫长官向着燕凛和容谦跪下谢罪:“罪臣救驾不力,追捕不力,竟惊了皇上和容相大驾,也让刺客自尽,如此,请皇上降罪!”燕凛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遇到刺客,第一次看着箭迎面飞速地朝自己飞来,第一次遭遇如此堂而皇之的刺杀。

    然而他虽然吃惊却并不害怕,因为有容相在他的身边。

    身后是容相伟岸的身躯,容相会替他挡住所有的风雨;身前是容相有力的手臂,容相会给他挡住所有的难题;头顶上是容相洪亮的声音,容相会在任何危难中保护他到底!

    只要有容相在,那便是整个天空都塌了那又如何?有容相在,他不会有危险;有容相在,他不会有苦恼;有容相在,他不会有恐惧!

    但是毕竟他还年幼,第一次面对如此境况,饶是燕凛总是老成懂事,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便将头扭向了容谦,示意让他来进行。把事情都交给容相就好了,有容相在,什么事情需要操心呢?

    容谦只冷冷道:“禁卫军,便是保护皇上周全的,如这般的禁卫军,皇上要来做什么?今日若不是我反应快,皇上若是有任何差池,你们有几个脑袋来担待?!”容谦的话语虽不见得多凶狠,却包含无尽的冷厉,让一众人只听得冷汗泠泠,只道今天这脑袋是保不住了。

    容谦顿一顿,再道:“看在你们今天反应还算快,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每人降三级,各自去领五十军棍吧!”众人正要谢恩,只听得容谦道:“这个刺客的尸体给我好好留着,若是少了根头发,别怪我新仇旧恨一起算。”

    容谦向来温和,脸上也总是挂着谦和的微笑,让人观之如沐春风,现在才知道,原来容相是会生气的,而且生起气来,很恐怖!很可怕!

    容谦当然生气!他明明料得今日秋狩会有变,明明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明明他就打定主义要将这变乱扼杀于摇篮之中,不要惊吓到燕凛。却人算不如天算,燕凛这一跑正好便落入敌人瞄准范围,还是闹出这么一场刺客的闹剧。

    这么多人围着!这么多人护着!竟然还是让人钻了空子硬是让那流矢这样对准燕凛而来!若不是他没有偷懒轻功练得还算不错,若不是当初给阿汉量身定做内功的时候也乖乖地小练过一段时间让他可以用内力将箭矢打偏,那箭对准的就是燕凛的心脏!何其凶险!何其危急!燕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该如何是好?

    容谦继续慢慢说道:“今日刺客进入围场,却不知目的为何,为了保证诸位大人的安全,禁卫军长你派遣侍卫们去保护各位大人周全,若是各位大人们的府上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是提头来见!”

    将大臣们各自遣散,在禁卫军保护下回了府,再调集京中畿防做好了大臣们的保护措施。容谦这才如一开始一般,将燕凛裹在他那宽袍大袖中缓缓骑马回了皇宫。

    史靖园看着容谦洒脱的背影,突然感慨容谦的气度风范,感慨容谦的武艺高强,感慨容谦的临危不惧。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容谦的背想着,什么时候,他才能够成长为容相这般,带着浩然之气笑傲王侯?

    然而就在容谦下马那一刻,他竟然一个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燕凛惊慌之下,这才看见了容谦左腹上有一支箭,早已折断了头尾,只露出一点点的箭身,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想必箭的中间部分仍然断在容谦的身体中。微微带黑的血没渗到外袍,内衫却早已被血染透。

    “容相!!”燕凛惊慌之下便要哭出来,只手忙脚乱吩咐:“快传太医!快去给朕将所有的太医叫过来!晚一刻朕饶不了他们!”

    “皇上!”容谦虽然虚弱了些,却还是语气沉稳制止着燕凛的慌乱:“臣无大碍,已点穴止血过了。皇上无需太过惊慌,越是这样的时刻,作为皇帝越该沉着冷静,思考下一步该怎样做,明白吗?”

    “朕明白!容相~~~”燕凛含了泪,要哭不敢哭地望着他猛力点头。

    “那么臣等着看皇上的作为了。”容谦含笑,一如往常的温和,然后被众人手忙脚乱扶到就近的房间,临进去还不忘吩咐燕凛不要进来。虽然伤口并无大碍,但是他可不想吓到他家小孩。

    燕凛只这样看着他被扶入房间,终究握住了小小的拳头,没有掉下泪来。史靖园站在燕凛身边,突然间明白了容谦宽袖大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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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被一大群宫女太监环绕伺候着的燕凛,此刻却只是站在庭院中看着容谦进入的房间里咬着下唇不发一语,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含着眼泪却又忍着不掉下来的样子看得史靖园心里一阵疼。

    他很害怕吧,他的保护神竟然伤成这样。一箭没入,血像在华服上画了幅画。

    他很伤心吧,他的容相那么疼,一贯温和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面色。

    他很担心吧,却又那么懂事地听话不落泪。因为容相给他说了,做皇帝就要时刻保持冷静。

    正因为燕凛既不说也不动更不闹,史靖园更不知能说什么才能劝得燕凛放宽心。因为他也是一样担心,一样着慌,毕竟倒下的不是随便一个七品官员,而是朝廷一品大员,当朝的权臣左相!

    只得挥手将绕在燕凛身边祖宗啊皇上啊叫个不停吵得人头都疼了的宦官们通通赶开,只留了王公公在一旁伺候。走上前去轻轻掰开燕凛攥得死紧的手心,史靖园握着这只小小的柔软的手叹气,轻声地劝:“皇上,容相在里面治疗,你也去休息好不好?你若是有什么我们这些下人容相定是不会饶过的,你就不要再让容相操心了好不好?”

    燕凛却不说话,只是倔强地咬着唇执着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眼光却早已穿越了房门落在了里面那个人的身上。他在想象房内太医满额细汗为容相处理伤口的样子,他在想象容相虚弱地躺在床上咬牙忍受伤痛的样子,他在想为什么他没有听容相的话乖乖坐在马上等着,否则容相也不会受伤。

    对于行刺,对于危险,他其实隐约知道一些的,自从他出生,自从他在襁褓里被父皇托付给容相,容相就时刻保护他,为他挡下一切的危机。小孩子虽然无知,却带有天生的敏感。

    他虽然隐约知道,但是了解也仅仅止步于在那浅浅脑海中的简单想象,却从未如此近距离而直观地感受到容相为了保全他的安全,是承受了多少危险的威胁,尽了多少的心力。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容相也是这样笑着替他挡了所有的危机,然后自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疗伤?

    史靖园拉不动他,只得低低催促:“皇上!容相不想让你担心,你就不能让容相称心一些吗?”他本是想用容相来刺激一下燕凛,想他从来听从容谦的话,这次也一定是一样的。却不想燕凛缓缓开口,声音完全不如平时那般清脆悦耳,如山中鸟鸣如林中清泉的声音,而是呜咽着,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靖园,都是朕的错!容相会受伤,都是朕的错!”说着眼泪便要落下来,而他只是死死将头低着,坚决不让眼泪掉下来。容相不让他哭,他便不哭!

    “皇上哪里的话!那是因为有刺客,容相忠君事君,自然是以皇上龙体安危为重!且不说容相,这天下间,有哪一个人不把皇上的安危放在首位?况且,皇上是容相抚养长大,容相更是不会让人伤到皇上半分!”史靖园小小的孩子说得理直气壮,看起来相当小大人。

    “若不是朕一直求着容相说想要打猎,若不是朕不听容相的话冷静地等待你们的归来,刺客哪里会有机会下手?若不是那样,容相也不会受伤,也不会……流那么多血……”

    看着燕凛仿佛小鸵鸟一般将头近乎埋进胸前,史靖园也只得想尽办法哄着失意的孩子:“皇上不用太过担忧。我父王精于武术,但我父皇却说过,容相是这天下间武功最为高强之人,他的武功深不可测,任何人都伤他不得的。这次容相虽受伤,但是以容相的武功根底,必是无大碍的。皇上若是在此担忧伤了身子,容相一定又会责怪自己害皇上担忧,皇上舍得让容相这样自责么?大臣们也一定会说容相的不是,皇上舍得容相这样被大臣们说么?”

    “容相救了朕的命!谁敢这样说,朕饶不了他!”听了史靖园的一番话,燕凛眼都红了,抬起来恶狠狠地这样说道,一瞬间看得史靖园突然背后冷汗直冒。

    天威毕竟是天威,纵使燕凛平时伶俐可爱,但当他生气发怒的时候,还是带有与众不同的气势。容相声誉岂容他人践踏?唯此一点他绝不向任何人妥协!

    燕凛还要说什么,却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停住了,紧紧闭上了嘴巴低下头思考起来。

    “皇上?”见小豹子一般毛发倒竖的燕凛突然沉默下来温顺得像只小猫,史靖园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燕凛静静开口了:“靖园,北靖王真的说容相武功天下第一么?”

    史靖园不明白他在动什么小心思,只得点头说道:“我父王经常在我面前说,容相是这世上最高强之人。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容相这般,文武双全。”被父亲说了太多遍,此刻史靖园几乎是不废任何心思便可以将那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毫不犹豫地重复出来,带着满满的崇敬。

    然后燕凛缓缓开口:“既然容相那么厉害,为什么居然会连站都……”史靖园一听也是一愣,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明明他比燕凛还年长两岁,明明他比起燕凛来对于武道更加了解,果然是因为关心的程度不同么?他对容相是崇敬,而燕凛,却整个世界里满满的都只有容谦!

    知道燕凛的担忧,史靖园也放弃了劝他去休息,他自认没有那个口才能够将燕凛从受伤的容谦身边拖开。只得吩咐了下人去搬了椅子,拿了外袍来给燕凛,陪着他在房外静静等待。

    时间其实没有多久,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然而史靖园陪着整个人缩在椅子中的燕凛,两人相对无言,却觉得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吱呀”一声,门打开,御医们从门中走出,燕凛此刻才仿佛活了过来,猛地扑上去,随便揪了一个人便急急发问:“容相怎么样了?!”奈何累得半死的御医被燕凛摇得头昏眼花还得跪下回话:“回皇上,箭矢避开了要害之处,容相也曾点穴止血,因此并无大碍,请皇上无需担心。”

    “并无大碍容相为何会失力跪下?朕要进去看容相!给我让开!”他手一挥将挡路的御医推开便要进去看容谦,这些御医说的话,他会相信才怪!御医却是勇敢地拦下了此刻怒发冲冠急火攻心的燕凛:“皇上!容相刚睡过去,才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特别是皇上您,他要皇上您早些回去休息,等到明早容相休息好了,您再去探望容相如何?”

    “混账!朕要去看容相何时需要征得你们同意?!”燕凛又变回毛发倒竖见人便咬的小豹子状态。看见御医欲哭无泪地跪在地上,拦也不是走也不是,史靖园不禁很是同情,也上去拉住了冲动着的燕凛。

    “皇上!容相说过让您在此刻保持冷静,您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您先回去,待臣打探消息,再来报告如何?”燕凛看着一群人拦着自己甚感气苦,又怕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惊了刚休息的容相,只得嘟了嘴,被王公公引着回了寝宫,只留了史靖园一个人。

    见燕凛终于被成功带回,史靖园不禁摇头感叹燕凛的倔强,顺便在心里哀叹怎么自己跟了个这么难伺候的主子。拉了被燕凛吓得满脸冷汗的御医,史靖园问道:“张太医,容相到底如何了?”

    御医抬头看着满脸了然的史靖园,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怎么那么聪明,却只有无奈装傻:“臣说了,容相并无大碍。只是容相甚是疲累,因此不能让任何人打扰,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史靖园淡淡道:“张太医切勿因为靖园一介竖子便欺瞒我不懂世事,我和皇上,都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蠢笨。容相武功高强,便是长于武功的家父都敬佩不绝。那支箭虽然凶狠,却并无伤到要害,伤口虽然长时间未处理,但容相事先定是已点过穴止血……而且,容相的血色,似乎有些不对啊!”

    史靖园依然冷静地看着张太医,太医只得无奈道出真相:“箭矢上附有剧毒。”“什么?!”史靖园纵使猜到了这样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为“剧毒”二字震惊。“那容相现在如何了?!”

    “老臣不曾欺骗皇上和世子,容相确是无碍。容相早已用全身内力逼出体内毒素,因而导致疲累,只要好好休息几日便无大碍了的。”

    史靖园也明白了容相不让燕凛去看他的原因。他此刻疲累的样子,实在是不想让那个依赖他长大的孩子看到,不想让他害怕,不想让他自责,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伤心。

    只可惜啊……史靖园摇头叹息,容相啊容相,皇上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乖孩子~~~此刻月上中天,史靖园早在燕凛的指示下打昏了守卫的士兵,让燕凛偷偷摸摸潜进了房里,而他自己则是继在做伴读、陪练后身份再次转换,成为了给燕凛放哨的士兵了。

    轻手轻脚地进到房中,轻手轻脚地走进床榻,轻手轻脚地握住容相的手,看着容相不比平常红润的脸色,燕凛简单地便红了眼睛。

    都是因为他,没事要听什么闲言去打什么猎!都是因为他,平时要偷懒不好好地练武,才会成为容相的累赘,才要容相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他!都是因为他!

    燕凛极度自责下,却还是记着容相不要他哭,拼命地咬了牙忍,小样子甚是惹人疼。只可惜容谦此刻累得要死睡得极熟,否则他看到他家孩子此刻的样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他一贯的冲动。

    孩子安安静静地伏身下来,坐于床边,软软的小手紧紧拉住容谦略显冰凉的大手,悄悄地摩挲着,将容谦的手一点一点捂热。

    容相,你是不是很痛?

    容相,燕凛在这里陪着你,你是不是会比较不痛?

    容相,我是不是变成你的累赘了,是不是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

    容相,我会好好地练武,不会说大话说要保护容相,我只要好好地保护好自己,不让容相再为我操心,不让容相再为我受伤。

    容相,你好好休息,燕凛在这里乖乖陪你。

    次日容谦睡得心满意足地醒来,发现自己的手里多了个软软的东西,微微探起身子一看,却是燕凛握着他的手乖巧地蜷在床沿边睡得正香。容谦不禁在心里哀叹:不是已经吩咐过不要让他进来么,怎么自己受伤难道就那么没有威慑力,竟然没人理他的命令?

    然而气却生不起来。仔细一看,白嫩的脸颊旁还挂着一行泪痕,想是忍了很久,睡着了终于还是流了出来。看着燕凛这样可怜兮兮小动物一般的样子,容谦心一软,将这个小身子抱了过来。燕凛却超乎一般地惊醒过来:“容相!”

    一醒来看见容谦一如往常温和含笑的眼瞳,燕凛又喜又后怕,探过身去一把搂住容谦:“容相!我……朕以为……”声音哽咽仿佛又要哭出来。容谦无奈叹气,只得将小肉团抱紧一些道:“皇上以为什么?臣没事的,臣只是有些累而已,皇上为何不听臣的话乖乖地去休息?”

    “朕……担心容相!”听着燕凛软软的童音,容谦觉得心里的某处也软得仿佛棉花糖。罢了罢了,还是小孩子嘛,偶尔让他撒撒娇也不是不行。

    “容相……是不是因为朕你才受伤的?是不是都是因为朕说要去打猎,都是因为朕私自从马上跑下去,所以才让刺客抓住机会,所以才让容相受伤的?”燕凛在他怀里抬起头,说着说着,最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个小屁孩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这也太过于敏感自责了吧?容谦愕然看着自责得不行的燕凛在心里想着。

    看着容谦不说话,燕凛更是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容相!对不起!朕以后会乖乖听容相的话!不会再冲动,不会再贪玩!朕会好好地学武,朕会努力地用功,朕不会再成为容相的累赘,容相你不要生朕的气好不好?朕一定会改的,朕一定会注意的,不会再有下次了,呜~~”

    看着燕凛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容谦被弄得有些茫然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真是,被他这么一哭哭得他连大脑都断电了!无奈拍拍燕凛的头,容谦只得柔声道:“皇上,臣没有生皇上的气。本来臣也是想着皇上学了箭术也该去围场试试身手了。没有事先做好保护皇上的万全准备,本就是臣的疏忽,保护皇上乃是臣的职责,皇上无需自责。快别哭了,都是男子汉了还好意思啊?你一哭我伤口都疼了。”

    听到容谦这样说,燕凛马上擦干了泪再不敢淌一滴,却依然是泫然欲泣地看着容谦。容谦头疼,于是将他抱进被子里:“皇上若是肯好好地陪臣睡一觉,臣保证皇上醒过来的时候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样可好?”

    燕凛终于破涕为笑,他好久不曾和容相一起睡了!于是迅速地躺下,抱着容谦便乖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了。

    将燕凛抱在怀里,看他抱着自己窝在自己怀里睡得满脸带笑的安适模样,容谦不禁长长叹息:燕凛,我的皇上,你这样让我心疼,却让我如何离开?

    **********************

    (七)

    时辰已是半夜,左相府中一如既往灯火通明,左相大人也一如既往没有在这个时候休息。不过今日不同往日,今日他并未埋首于可以将他埋葬的奏折当中,而是自己拎了酒壶,夹了个玉杯,走到凉亭里坐下,看着天上明月自饮自酌起来。

    说他不郁闷那是不可能的,当年阿汉的到来让他意识到他是该离开燕凛的时候了。然而终是不舍,多陪了他一段时间。想起当年受伤时那个孩子埋首于怀中哭得闷闷的童音,心里不禁一软。

    这孩子已经九岁了,整整两年半的疏离。只是疏离便以痛至心扉,以后的路,可该怎么走?光是每天看着燕凛看自己的眼神,要压下心疼就已经是用尽心力了,这接下来可如何是好?容谦想到这里不禁满面愁苦,又再次将一杯上好的竹叶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小容,怎么了怎么了?你难不成被劲节带坏,开始过酒鬼生活了?还是劲节的生活太滋润,你也想学学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快意?喂喂喂,你是宰相诶!又不是劲节那个无良商人,也不是赵晨那个超级奸臣,也不是纨绔子弟,喝成这样明天可怎么见你家小皇帝?”

    脑海中的魔音绕耳再次出现,容谦不禁头疼:怎么偏偏在自己心烦的时候这个魔女跑来骚扰他?于是他只得叹气放下酒杯:“怎么?最近你对轻尘的故事没有兴趣了?”

    只听脑海的深处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张敏欣道:“唉,都是养成游戏嘛,我比对一下,也好给你们一些经验嘛~~你家那小孩粉嫩粉嫩的,养胖了好吃啊~~~不过啊,轻尘家那只兔子也很可爱!不是每天拉着他为他种花,就是拉了他为他写字画画,看看看看!那楚若鸿满心都是轻尘,这才叫真正的恋爱养成啊~~~~~”

    容谦听了便打了个寒战,这号称史上最后的同人女果然是实力不容小觑的。只听张敏欣继续天花乱坠地描述起来:“小容啊,你还是不要这样懒懒的不理会人家,你看着那可爱的小孩你也真狠得下心啊!本来你家的孩子本就应该你好好地养着护着让他心里只有你一个,偏偏你不但养到一半不养了,让人家小孩子伤心欲绝,你你你……你居然还弄个史靖园插在你们中间做第三者!这这这……这典型的是把自己怀里的人往人家手里推嘛!小容啊!#¥%……”

    容谦拎起酒壶再次将空下来的酒杯斟满,懒得理会脑海中那个正在天花乱坠向他描述该如何养成如何达到双宿双栖效果的魔音,他一边喝酒大脑边想着自家的孩子完全屏蔽了张敏欣,不知道她说了多久,最终听到了一句嘲讽的笑:“容大圣人啊,既然那么不情不愿,又何必做了在这里自怨自艾?”

    他将送到口边的酒顿了一顿,然后放到唇边抿了一口,淡淡道:“我要怎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是的,他不想,不想这样伤人伤己。但是,他更加不想让错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若是他的毁灭能够换来燕凛史册上一代明君的记载,那么即使是飞蛾扑火,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心情,又岂是在一旁看热闹的张敏欣所能够体会的?

    “小容啊,你不要死脑筋了!你看你家那孩子多可爱多有潜力啊!你就好好地呆在他身边,把他乖乖地养大不就好了。养大了,然后把他吃掉!然后好好让他疼你爱你一辈子!干嘛弄那么多有的没的出来,自讨苦吃啊?原来你也和轻尘一样有自虐倾向?”

    “敏欣,我说过了,我的事,我的模拟我自有主张,不需要旁人置喙。你要看便看,不看也不要跑来打扰我。我现在心情郁闷着呢,不想和你讨论该不该做的大道理。”

    说罢小容便断开了联络,留张敏欣在监控室里愣住。咦?难道小容生气了?这个认知让张敏欣难得的没有因为没能推广她的**大计完美养成而嚎叫和抓狂。她的安静不禁让一旁的吴宇打了个冷战。实在太不正常了!啊,小容实在太厉害了!下次得问问小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敏欣忘记**!

    放下酒杯,容谦微微叹口气。真是的,明明自己心情就郁闷,张敏欣那个魔女还跑来给他推广什么完美养成!害他偶尔想用劲节的洒脱方式换换心情都做不到了。

    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那个孩子快点断了对他的思念和依赖,也早日让这苦痛,由他一个人来背吧。

    思及此,他高声喝道:“管家!”管家急匆匆跑到他身边:“老爷有什么吩咐?”

    “明日我不上朝了,称病即可!”

    管家看着大步走向卧房的容谦愕然,咦?他家老爷这明显是醉酒啊。可是…………无奈……只得照做。

    容谦踏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迈入房门,临进门看了一眼明亮的圆月,缓缓漾开一个温柔的微笑:“燕凛,我的皇上,容谦此生,必献于你!”

    第二日,一听容谦病了,燕凛便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容相生病了?什么病?昨儿个不是好好的吗?怎会突然发这么重的病?!太医呢?传太医去看了没有?……不行,朕要自己去看他!”

    拦下急得失去理智的燕凛,史靖园哭笑不得:“皇上!请稍安勿躁!也许容相并无大碍,您这样贸然出宫,反而会让容相成为众臣攻击的对象!且先让太医过去看看,回来禀报了再做下步打算如何?”

    燕凛听了虽冷静下来不再吵着要去相府,但是脸上依然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咬咬唇:“宣旨!所有太医都给我到左相府去!容相若是有半点差错,全部给我提头来见!”

    气势汹汹地宣完旨便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往外冲去,下人们自然是不敢怠慢,赶紧传旨的传旨,准备的准备。提头来见啊,谁敢那自己脖子上这两斤半来开玩笑?

    史靖园追上燕凛,才发现自己这主子原来眼窝子这样浅,此刻瞪着他的眼瞳里满是泪水,显然燕凛忍得很是辛苦。史靖园无奈:“容相不过是没有上朝,皇上不必太过担忧,且等太医们回来复旨如何?”十一岁的史靖园此刻看起来像个小大人。

    燕凛这才慢慢开口:“靖园,若不是大病,容相定不会不来上朝的。从前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容相自己身体不适,他从来都不会不来上朝的!他……他既然不来,一定是来不了,一定……一定是什么大病!靖园,怎么办?容相若是……怎么办?”

    史靖园此刻是真的绝倒了。我的皇上啊,不过是没有上朝而已,您可不可以不要把容相想象得要进棺材了一样啊?他忍住了自己向天翻白眼的冲动在心里腹诽。然而看了燕凛可怜的小样子,他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此刻的燕凛把自己全体缩在椅子里,抱着膝盖像只可爱的小动物。史靖园虽然知道这样来形容自己的帝王实在是胆大包天,可是燕凛此刻的小样子实在是惹人怜爱。于是他只好再次无奈哄小孩:“皇上,臣说过,容相的本事是这世间最大的,别说是病了,就算是在千军万马中,容相也定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您就不要再多做忧心。与其在这里担心容相,不如做些让容相高兴的事如何?”

    闻言燕凛终于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史靖园:“做容相高兴的事情?”“是啊,做些容相会喜欢的事吧,这样也是对容相的报答对不对?”史靖园直接觉得自己快变了保姆,不禁赞叹在过去的8年里,容谦以超人的意志力将这个难伺候的主子给养大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燕凛便急急从椅子里跳起:“靖园,我们走!”说罢便一阵风地冲了出去,史靖园也只好愣愣地跟上。不过,这方向——为什么会是御膳房??

    容谦正在房里处理奏折,他虽称病不上朝,然而该管的,该处理的却是一刻也不落下。不多时,便看见管家慌慌张张进来,他一看便皱上了眉:“管家,什么事值得如此慌张?”他相府里的人都由他好好管教,即使是一个小童,出了相府也是人才。

    便看管家哭丧着脸道:“老爷您不上朝,皇上担忧得很,把所有的太医都招到相府来了,现在都在外面呢!”他本来是该照容谦说的该拦的该挡的通通挡回去,可是皇上御旨下诏叫来的太医们他却是不敢拦的。

    容谦一听叹口气,他早就猜到了燕凛定会做出这种事的。便将笔搁了,将奏折都藏好,,和衣上了床:“叫他们进来吧。”

    不让他们看看,恐怕太医们一个都交不了燕凛的差。这孩子虽然在他面前又可爱又听话,但是没有他在的时候,他的皇帝的气势却是相当强的,他又何必去让太医们为难?反正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难道他们敢说容相没有病?

    太医们鱼贯而入,在床前跪了一地,容谦受众生平等的思想教育长大,实在是不大喜欢别人对着他跪来跪去。皱了皱眉,将太医们叫起来,然后认命地任他们把脉看脸色折腾来折腾去。

    太医们查不出病症来自然是不敢走的,谁敢回去给皇上说:“容相并未生病,想是对皇上说了假话。”容相在皇上面前何等人?容相和皇上实在是一个都得罪不得的!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容谦实在是不耐烦了:“众位大人,认为我的病症是如何?”他还要继续处理他的事情呢,这些人不是平平在这里浪费他的时间么?虽然他是很好说话不让他们为难,但是让这些人白白浪费他的时间,他也是不允的。

    众太医面面相觑,最终太医之首站出来颤颤地说:“容相……容相恐是平时操劳过度,造成体虚畏寒以致气血失衡,只需服些药,好生休养两日便无大碍了。”

    容谦听了不禁想翻个白眼,这帮笨蛋,连编个谎言都要编一个时辰吗,效率未免也太低了!心里虽然在腹诽,脸上却是摆出一副温和笑容客气地道:“如此,辛苦各位大人了。我会遵照各位大人的药方好好调养的,请各位大人便就此回去向皇上复命吧。”再不回去,恐怕以燕凛的性格便要自己冲过来了。

    太医们这才如释重负地打着哈哈,慢慢地退了出去,个个脸上冷汗直冒。等到他们都走了出去,容谦这才将坐到僵硬了的身子从床里挖出来,不禁在坐到桌前去继续批阅奏折的时候伸了个懒腰。

    突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魔音,一听就知道是张敏欣:“小容!小容!”容谦认命地坐下问她:“这次又是什么事啊?”“嘿嘿~~~小容啊~~~”张敏欣不怀好意的笑声顿时让容谦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一般情况下她这样笑的结果就是悲惨的结局,小楼里任何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

    “呵呵小容啊,你知道你家小凛凛在干什么吗?”小凛凛?!容谦再次恶寒:“张敏欣,你要说什么便明说吧。”他已经做好了被宰割的准备。

    “小容啊,我劝你啊,真不要再做这种疏远他的事了,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上得厅堂,他还……啊!”声音在没说完便突然断了,容谦不禁长呼一口气,幸好昨天耗了她很多的时间,把这个月的通话时间都消耗完了。

    想起张敏欣的话容谦不禁笑起来,他家孩子多可爱还用别人来告诉他?哼!不想想是谁带大他的!他哪点小心思他不知道?不过……刚才张敏欣似乎在兴奋的是超出他意料的事,不但上得厅堂,他还……容谦不禁黑线,难道他还指望他家小皇上去下得厨房?开玩笑!

    却还没有半个时辰,管家再次苦着脸进来禀告他说皇上派御膳厨房做了给病人吃的清粥糕点送过来。容谦一愣一滴墨便滴在了纸上,难不成燕凛真的像张敏欣说的一般去“下得厨房”了?

    半晌便看见王总管拿着几个食盒进来了:“容相,这是皇上……叫厨房做的吃食。皇上怕容相此刻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特地让御膳房做了点吃的过来请容相多少吃点。还有,皇上说了,容相吃完,差个人去宫里回话,说说容相吃后的感想。”

    王总管越说越看见容谦的脸黑了,于是越说越冷汗,等到说完已是汗湿了背。若是容相知道这食盒是皇上自己做的,恐怕自己会被分尸吧。不料容谦只是淡淡地说:“有劳公公,请公公向皇上说容谦谢主隆恩,皇上记挂着臣,臣不胜惶恐。只是现在容谦胃口不佳,且先放到厨房去,等到我想吃的时候再吃吧。”

    说罢也不管王总管是什么表情,自顾自地回到里屋去继续佯装休息。王总管那一刻却是愣在了当地。然后不由得苦笑,心疼起了自家的主子。

    容相啊容相,你不知道,不知道皇上在御膳房里多么努力;容相啊容相,你不知道,不知道皇上为了给你做点吃食,烫伤了自己的手;容相啊容相,你不知道,当皇上将食盒交给我的时候,他的眼瞳是多么的充满了希望。

    若是知道容相连食盒都未曾碰过,连打都没有打开过,皇上又会如何伤心呢?王总管看着空旷的房间,叹口气离开了。皇上和容相之间的事,他这样的下人,就算看着,也是半句说不得啊。

    王总管走在路上,月光照的路非常亮,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才发现似乎快要中秋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灯火辉煌的宅邸,王总管低声叹了口气。

    若是以前的容相,见皇上这样的担心着他,为他着想,一定会笑得春风满面,一定会满心欢喜地接下皇上给他的任何东西,一定会陪在皇上身边,说故事,或是含笑地教皇上这个或那个。若是以前的容相,见皇上将时间花在这样的事上,虽然对着皇上欢喜,他们这些下人定是会被容相狠狠瞪一眼,甚至被罚的吧。

    然而,然而……那个容相不在了。他这两年多来对皇上的疏远,这两年多来皇上的郁闷,皇上的装作坚强装作懂事,他看在眼里,史世子也看在眼里,偏偏容相看不到。这下他该想想,回去该如何面对皇上充满了希望的瞳仁和表情,该如何告诉他,他费尽心思做的食盒,容相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就在王总管去送食盒的过程中,宫里的燕凛花着一张笑脸笑得灿烂。他拉了史靖园的袖子一遍一遍问:“靖园,你说容相会不会喜欢我做的东西?”

    “靖园,你说容相会不会觉得不好吃?”

    “靖园,你说容相会不会高兴?”

    “靖园,你说容相会不会很感动?”……

    他就知道容相其实不是讨厌他了,容相是因为太忙,容相是因为生病了,所以心情不好,所以耐心不佳。容相好起来的话,一定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看着他微笑,温和地对他说话,耐心地教导他。

    看着燕凛的兴高采烈,史靖园也不好打击他的热情,只好认命地认真回答他:“皇上,会的,容相一定会喜欢皇上做的吃食。”

    “不会的皇上,只要是皇上做的便是皇上的心意,容相定会觉得好吃的。”

    “皇上费尽心思为容相做的东西,容相定会很高兴的。”

    “这是皇上第一次做吃的就做给容相,容相他定会很感动的。”……

    其实回答的过程中史靖园却并非那样想的。容谦的表情,容谦的眼神,都不再像他刚进宫时那般温和慈爱,仿佛可以融化所有的寒冰。而如今,那眼神,那表情,都仿佛反过来被那寒冰冰冻了一般。他相信燕凛并非没有察觉,只是那个傻孩子始终不愿意承认,容谦是故意避开他,容谦开始厌烦他,容谦根本不如从前那般在乎他。

    王总管回宫时看到的便是燕凛坐在庭院中傻傻笑的样子,看见他回来便跳起来满脸欢欣地问:“容相吃了吗?他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太难吃?容相有没有称赞我?”

    王总管看了一眼旁边满脸冷静的史靖园,只得苦笑:“容相吃了,他说虽然皇上你的手艺尚欠,但是第一次做却是很不错了,但是容相也说了,若是皇上以后再将学习时间花在这样的时间上,他会生气的。容相还说,他无大碍,让皇上好好在宫里学习,不要担心他,他过两日便好的。”

    燕凛一听欢喜地便一蹦一跳回到寝宫去了。容相说的是对的!他说,红豆最能让人感到别人对他的思念;他说,月饼能够代表团圆!容相依旧是以前的容相,真是太好了!身后的史靖园,却是沉默地埋下了头。

    除了燕凛,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个谎言。燕凛快乐地远去,却留史靖园和王总管两人相对,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他们却也只能沉默。

    半夜,容谦做完了该做的事,突然想到了那个食盒。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去。他家孩子给他的东西,他怎会舍得这样一直放在厨房里?

    打开包装得精致的食盒,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小吃食,都是他喜欢的口味,难得他那么细心竟然记得。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个小食盒,再打开却是几个形状不规范,长相奇怪的——月饼,再加一碗红豆粥。

    这难不成,是燕凛他自己做的?他记得在燕凛小的时候,一次为了哄生病的他吃东西,中秋节的时候特地教了厨房做月饼给他吃,难不成这个孩子为了他跑去学做月饼么?

    认知到这个的容谦不禁笑了起来,他家孩子就是贴心!才多大啊,就知道要为生病的自己做吃食,这是几辈子来的第一次啊。容谦小心地拿起食盒宝贝一般抱着回到了房里,拿起冷了的怪怪的月饼看了又看才舍得咬下第一口。

    这个,嗯,不错,玫瑰味的,等等,这个涩涩的是什么?花瓣?创意有些奇怪,味道却是不错。一点一点地吃完第一个,容谦觉得自己还真是有些饿了,自家孩子就是好,做的吃食还能当宵夜!再拿起第二个,这个……豆子的?难不成他拿着厨房里的东西都往月饼里放么?不过还不错,还没有把整的豆子放进来,而是做成了豆沙,香香甜甜,虽然他不喜欢吃甜食,这个豆沙月饼却是让他很是喜欢。还有这个粥,红豆的,然而吃了一口容谦便吃不下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教了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教了他月饼还是表示团圆喜庆之意,他竟然能够一直记到今日。知道他想念自己,知道他想和自己在一起,可是可是,终究是无法。

    吃完了小食盒中的所有东西,容谦含笑地将盒子洗干净,悄悄地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了房里。这是他家孩子第一次给他做食物呢,盒子要好好收着。

    容谦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未完待续)

静夜思 08-11 by 小宇

    (八)

    半夜里,燕凛躺在床上乐得睡不着,心里一直盘算着,容相看到自己做给他的点心,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微笑起来,欣慰地吃下他的点心,然后在心里觉得幸福的样子吗?

    还是是惊喜的样子,因为知道自己亲自做点心而惊讶不已,连嘴都合不上呢?

    或者是因为自己将时间花在这上面,不去做窗课而是瞎胡闹,还忘记了规矩而有些生气皱眉了呢?

    他翻个身将被子裹住,忍不住傻傻地笑起来。最后睡不着,硬是跑到史靖园寝宫去将可怜的史世子叫起来陪着他聊天。史靖园看着只穿着里衣便跑到自己床前来的主子,头痛得想着他撞墙算了。不就送个食盒么,有必要那么激动吗?有必要吗?

    可是燕凛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在乎史靖园的心情,他的一颗心全部都系在了他的容相身上。“靖园啊,我们明天去趟左相府好不好?朕想去看看容相!”

    史靖园觉得自己头痛得更加厉害:“皇上,您若是去左相府,定会让容相被御史抓住把柄,难道您想容相被忠臣狠狠参一本?”“朕会悄悄的,朕会很小心的,朕只是想看看容相,看一眼朕马上就回来好不好?靖园你陪朕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若是被容相知道我陪着你私自出宫,我定会被容相乱刀分尸的,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啊皇上!”史靖园坚定地拒绝。

    “史靖园!朕是天子,这是圣旨,你敢不遵旨?!”燕凛见软的不行,索性拿出皇帝的威信,看你从不从命!

    史靖园无奈跪下:“皇上,您若是以圣旨来命令臣,臣自然是不得不遵旨的。只是,臣依然觉得皇上出宫,实为不妥。”

    “朕意已决!明日下朝,我们就悄悄地潜出宫去。只要带上几个大内好手就好,朕会小心,不让群臣看到的!”

    史靖园抬头看着燕凛带点希冀带点请求又带点命令的眼光,只得叹息着回答:“臣遵旨。”看着燕凛欢欣的样子,史靖园也认了命了。罢了罢了,皇上本就好久没有见容相,此番听容相生病,想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他一向粘容相,看看也便看看吧,没什么不对的。

    但后来,史靖园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这辈子从没那么悔过。悔自己为何不死都要拦住燕凛,悔自己为何会心软,悔自己将燕凛带入了万劫不复的开始。

    那日燕凛下了朝,便换了最最普通的便服,装成史靖园小厮的样子,带着几个大内侍卫,偷偷地离宫向着他千思万想的宅邸走去。他的容相在那里,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容相了,他马上就可以和容相说说话,看看那久违的微笑了!

    燕凛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笑成一朵花,手却紧张地左右握住。他一会儿见了容相该说什么呢?是说他做点心的事;还是先为自己的任性向容相道歉让他不要生气,告诉他自己只是太想他了;或是向容相诉说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自己被太傅夸了好几次呢?

    史靖园看着自家主子丑媳妇见公婆似的扭捏样子忍不住翻眼望天。天啊天啊,来道雷劈死他吧!为什么他家主子会是这样的?没有皇帝威信,没有皇家风度,没有……唉,史靖园再次看着自家傻笑的主子望天叹气,确定自己上辈子是欠了他了。

    到了左相府,燕凛偷偷摸摸地下车从侧门溜了进去,不可以让别人看到,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容相被抓住把柄!燕凛小心地熟门熟路地穿梭于左相府。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忍不住向史靖园炫耀起来。

    小的时候,他喜欢晒太阳,容相便做了个大大的叫做吊床的东西给他挂在树间任他躺在里面玩耍晒太阳。躺在上好的布料做的吊床里,窝在容相温暖的怀抱里,那种感觉实在是人生最最美好的享受了!

    小的时候,他喜欢刺激,容相便给他做了个叫秋千的东西任他玩。虽然只是一块木板加

    两根绳子,但是容相温暖的手在背后轻推,让他飞翔于天际,风从耳畔经过,呼呼作响的感觉也实在是很美好。只要自己发出畅快的笑声,容相的笑容便会更加温暖,更加灿烂,比阳光都更让人觉得温暖。让人觉得,只要有容相的笑容,便是没有太阳也没有关系。

    小的时候,他听说了芍药的称号为花相,于是硬是命人找了种子,吵着闹着要对园艺事业不感兴趣的容相和他一起种。这是他选的花,这是他种的花。他要容相看到这花便想到他,他要这花在容相累了的时候代替他陪伴容相。容相本来是喜欢让花草随性生长,却在他种下了芍药之后,多招了几名顶尖的花匠进相府。

    小的时候……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下,呆呆地看着庭院发呆。

    “皇上,怎么了?”史靖园见兴致高昂的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像个木头人一般愣在原地,不禁不解地问他。

    “没……没什么,靖园,我们快去见容相吧!”说罢逃跑一般向着正厅逃去,不明所以的史靖园也只好愣愣地跟在他背后跑去。

    只是越接近正厅越觉得不对,为何左相府听起来竟然这般热闹?燕凛慢下了步子,和史靖园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悄悄地朝着厅里张望了一下,结果却令两人愕然。

    厅内宾客满堂,杯盘交错,欢声笑语,丝竹不断。下人们忙着四处斟酒,官员们忙着互相恭维说笑,歌姬们忙着扭动纤腰长袖甩裙……而容谦,则是坐在主位上,端了酒杯,欢畅笑饮,左拥右抱,很是快意,哪里看得出一点的病态?

    史靖园不禁担心地看向燕凛,他的脸此刻已变得毫无血色。然而他转回头看见史靖园的担心,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容相,最是讨厌这样的酒宴,但是容相说过,有的时候在一个位子上,必定有不愿却必须去做的事情。容相身体不好,却要强装欢笑宴请宾客,他定是不痛快的,我们还是先到后院去躲躲吧,让官员们看到了,明日容相定又因朕多条罪名。”

    说罢再次逃也似地离开,途中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厨房。也许,他的心里是疑惑的;也许,他的心里是怀疑的;也许,他的心里是害怕的;也许,他是想要去证明的,容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自己愿意将他丢在宫中,而自己在府中大开欢宴的……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激烈,越跑越害怕。此刻他只知道狂奔到那里,去看看,去证明,自己的害怕是多余的,自己的恐慌的无谓的,自己的热心不是白费的!

    然而跑到厨房,燕凛悄悄透过窗子看过去,便如雷击一般定在了那里,脸色苍白,嘴唇轻颤,再不能说,再不能想。史靖园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顿时全身一僵。

    燕凛看到的,是被放置一边,连拆开痕迹都不曾有的——食盒。

    上齿深深陷入无血色的唇中,掌心也感觉不到指甲尖利的刺痛感,身边的靖园说了什么,更是听不见,自己想了什么,也毫无知觉。满心只是像是沸腾的血液在一秒里全部凝结成冰,冷得人发寒,痛得人发抖。

    他以为容相会高兴的,他以为容相会珍惜的,他以为容相会和以前一样,看着他微笑,说很好吃很喜欢,还会微微皱起眉头训他,说皇上以后若是再将时间花在这样的事上面臣可是会生气的。可是……可是……

    那一瞬间他不禁想要仰天长啸,不禁想要泪流满面,不禁想要冲到正厅去,紧紧抓着那个人的衣衫,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对你的依赖你总是避开?

    为什么,我对你的亲近你总是无视?

    为什么,我对你的信任你总是不屑?

    为什么,要让我在升入天堂的时候掉入地狱?

    为什么,要让我正视你再也不愿意在我身边的事实?

    为什么,连制造个假象给我,让我快乐,让我满足,你都不愿?

    要怎样,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要怎样,你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疼爱我?要怎样,你才愿意再对我微笑,宠我,惯我,视我为天下间最最重要之人?

    食盒静静地放在厨房的一角,奴仆们则是忙进忙出地端茶端菜,为厅堂里那莺歌燕舞欢笑饮宴作着准备。没人注意到厨房的旁边,躲着两个孩子,没人注意到,那个脸如死灰的孩子,此刻除了眼中大滴地落泪,什么话都无法说出。

    史靖园忍了泪,掰开燕凛攥得死紧的手心,那里已有了指尖掐伤的痕迹,透着点点血红。

    “皇上,我们……回宫吧。”史靖园轻拉着他。燕凛仿若未觉,仍是执着地紧攥手心,任凭皮破血流,任凭痛入心扉,他都毫无知觉。

    眼前,只有那个人的脸。他的微笑,他的柔和,他的妥协,他的宠溺。他哄他时,他有着全天下最最温柔的容颜;他快乐时,他有着天下间最最灿烂的笑脸;他生气时,眉头会不满地蹙起,在眉间画出一个川字;他有着天下最宽大的胸怀,最傲然的气质,最好听的声音,最大的本事。

    燕凛就是在这样的慈爱,这样的妥协,这样的宠爱中长大,然而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人的宠爱,原来那人的心疼,早已离他远去了,他连手都没有伸出就已经抓不住了。

    多么可笑啊,多么荒谬啊,他还想着,自己做月饼,自己做红豆粥,告诉容相,他想他了,他想和他团圆,他想他像以前一般,偶尔闲暇进宫看看他,拿起他的窗课夸奖两句,再教导他几句。原来,原来,那早已是可笑的奢望!

    不知道是怎么出了相府回到宫中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黑的。他只知道,自从将脸埋到被子里的那一刻起,他流了从小到大最多的泪。

    容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因此即使在容相受伤的时候,他都听话地没有流泪。若是哭了,容相会不高兴的,他不要容相不高兴。只是此刻,他很明白,就算此刻自己的眼泪淹了整个皇宫,那个人,也再不会皱了眉头装作生气却用温柔的声音来哄他了。

    他捧了金杯玉盘此刻尽享豪门盛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皇城牢笼的中心,有一个孩子,痴痴盼他,呆呆想他,全心全意都只顾着他?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孩子用自己笨拙的手做出来的小小的点心?哪里还会记得,当他不再需要这个孩子时,这个孩子是会伤心的?

    咬破了淡红的唇,抠破了稚嫩的手心,画花了漂亮的小脸,燕凛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史靖园和王总管两人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史靖园挥退了王总管,隔着被子抱了将自己裹成粽子在中间哭的燕凛,轻轻拍他的背,轻轻安抚受伤的孩子。

    终于燕凛肯拿开被子,却是窝回史靖园的怀里哭:“靖园!我一直以为容相疏远我,容相对我生气,是因为容相太累了,太辛苦,太委屈,是因为容相生了病,是因为容相心情不好,所以他才会不理我,才会疏远我,才会不管我。可是,可是!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给他做食盒,他却连看都不看,摸都不摸?我做错了吗?为什么他要欺骗我在府内办酒席都不肯进宫来看我一眼!我想他啊!他为什么不要我?!”

    史靖园的衣襟一点点湿透进他的心里,看着从小到大第一次哭得这样委屈伤心的燕凛,史靖园咬紧了牙忍了泪,只死死抱住燕凛:“皇上,就算没有容相!靖园也会永远这样陪着你!”

    他除了发誓,他除了在心里疼,他除了拼命咒骂容谦,还能够做什么?他不能让燕凛不依赖容谦,他不能让燕凛忘掉容谦,他不能让燕凛开心。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那个人原来如此强大,即使不在眼前,对他们的影响都能大到如斯程度,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无力,明白他的强大,明白一切挣扎的无效。

    但是,不论那个人他是神还是人,不论他是拯救苍生还是毁灭世界,他若是站在和燕凛敌对的阵营里,无论多么强大,他都要为燕凛将他打倒。

    没有他强,那就变强!没有力量,那就一点点积蓄力量!不能让燕凛快乐,那就重新找出让燕凛快乐的根本。

    容谦!你负了他,就休怪我负你!迟早有一天,我史靖园会站在你的面前,和你算一切让他伤心的总账!

    燕凛,他是我的主君,是我的弟弟,是我舍弃生命都会去保护的人!我是断不允许任何人伤他的,哪怕是你,容谦!

    *************************

    (九)

    第二日清晨,燕凛发起了高烧。也许是一晚上哭得太过伤心,也许是烧得太高,他的眼睛简直红成了兔子。史靖园一惊便要召太医,把他关在房里休息。

    然而燕凛低垂了眉眼,淡淡地道:“朕,不碍事,我要去上朝。”“皇上!龙体为重!”“没有关系,下了朝朕就回来休息。”说罢固执地跳下床,拿了衣服便要自己穿。

    史靖园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也只得顺着他,走到他面前给他穿外衣。他的眼睛低垂,史靖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他的眼里一定不是那样闪亮的。这个可爱的主君,在容谦的逼迫下一夜长大。

    站在朝堂上,发现下首右边之首站了容谦。依然是大红的官袍,依然是挺拔的身姿,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一切都一如往常。但是史靖园却突然觉得,那往日看来飘逸洒脱的大红此刻空余了世俗,那往日看来挺拔的身姿此刻空余了卑劣,那往日看来温和的微笑此刻空余了嘲讽。

    原来只是那么一件事,就可以让人对一个人的看法改变那么多。原来以为容谦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从小从父亲的口中,便把容谦当成一个神人,满心向往的便是这个年纪轻轻便站在了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待到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了容谦,那个人淡淡含笑坐在皇上的身边,谦和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浅笑里又含着些许冷漠,那种欲说还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深深吸引幼小的孩子。

    陪在燕凛身边的第一年是史靖园记忆里最为快乐的一年。因为容相每日都会进宫来陪伴皇上,这时候他这个伴读就会有幸也被容相拉到身边一起坐下,听容相讲评燕凛的窗课和他的窗课,听容相说古道今谈笑风生,听容相说忠臣良将的故事,听容相说那些他们从来不曾想过但以后站在这个位子上却不得不去想的问题。

    史靖园常常觉得,在燕凛身边的这一年,因为有了容相的指导,因为有了容相的教诲,他学到的,比从前七年的都多。这一年中,不仅是容相的教诲和指导,便连着容相那清风一般的声音,那郎月一般的笑颜,也在一次次的听课过程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那样的生活是畅快而安逸的,只要想想容相又能够给他们说很多的趣事,很多的知识,很多的道理,就满心地觉得愉悦。只要觉得能够和燕凛在一起听容相说故事,说道理,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幸福,仿佛手中有了某种宝物一般。

    然而,然而,那都已经是过去。如今这个人,虽然身姿依旧挺拔,然而那一身原本的清朗风骨,此刻空余了和朝廷官员们攀附关系的热情;虽然微笑依旧温和,然而那原本清风郎月一般的高洁表情,此刻空余了对皇上深深的不屑和嘲讽;虽然眼神依旧平静,然而那原本灿若星河的眸子,此刻透出的都是对权力对财富的追求……他已经,不再是容谦,至少,不再是他和燕凛深深爱戴深深依靠眷恋的那个容谦了。

    容谦看着史靖园一脸要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一般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中间又透着不少悲愤,便知道恐怕不止是燕凛,连这个孩子也一起被自己刺激到开始胡思乱想胡乱伤怀了。唉,青春啊,有青春就是好!

    看看坐在龙椅上的燕凛,红红的脸颊红红的眼圈,容谦不禁叹气:死小孩破小孩,虽然我教你勤政爱民,但是我有教你勉强自己吗?我有教你舍己为人吗?一看就知道生病了,还不好好给我躺回床上去休息,跑到这里来逞什么能!还有史靖园,伴君伴了几年伴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拦着他还让他来这里!啊啊啊啊他的教育怎么这么失败,才多久啊两个破小孩就把他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不行不行,看来回去得再次好好反省一下才行!

    等等啊,会不会是昨天的料一下子加得太猛了?是不是不应该让他看到原封不动的食盒或者好歹应该装病一下说吃不下,又是没动的食盒又是筵席似乎让小孩子被刺激得不轻啊。不行啊,看来还是高看了两个孩子的承受能力,果然还是要一步一步来,不能一次性太过了。唉,这个度还是真难掌握!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龙椅上的燕凛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坚持要来上朝,不只是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负起作为皇帝的责任,还有另一个自私一些的原因。他只是不想放弃,纵使是那样哭过伤过,仍然不想放弃。他想要知道,若是自己生病了,容相会不会有一些些的不舍,容相会不会有一些些的心疼,容相会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来陪陪他,哄哄他?

    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容相的怀里,让容相的大手摸摸他的头。容相从来不是他的臣子,虽然他从来都在他的面前称臣。

    在燕凛的心里,他一直是他的保护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是他将他养大,是他用他有力的双手扶持他虚软的小腿迈出人生的一步一步,是他用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把住他笨拙的小手写出人生里的第一个字,是他用他温热厚实的大手带着他无力的小手,拉开人生里的第一张弓,射出人生里的第一支箭。

    他的第一次,都是和容相一起创造的;他的人生,虽不是因容相而开始,却是因容相而继续。

    没有容相,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学到多少;没有容相,他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到哪里;没有容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日。

    所以,容相不是他的臣子,他是他的亲人,他的恩师,他最最亲近依靠的人。然而此刻他的病容如此明显连靖园都看得出来,那个人却只是站在下首自己想着他自己的事,眼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心疼怜惜。

    燕凛,你是不是很傻?明明知道容相不再将你看得最重要了,你明知道容相不会再为了你发烧担心着急,容相不会再因为你生病食欲不振便教御厨房做出新式的点心只为了让你能够吃东西,容相不会因为你生病撒娇便整夜地呆在你身边抱着你给你说故事……如今,你却又在期盼着什么?

    “容相昨日未上朝,朕很担心,今日可好些了?”心灰意赖之下,燕凛还是尽量保持着原来的声音向容谦发问,问出来自己都觉得心里一痛。那样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饮酒作乐的容相,又怎么可能是生了病?

    容谦正沉浸在自己不断的反省过程中,乍听燕凛发问,回过神来,坦然抬头,半丝踟蹰惊慌也没有,从容淡定道:“谢皇上圣恩眷顾,臣只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谢皇上挂心了。”

    呵呵,还真是公式化的对答方式啊,燕凛在心里笑起来,却笑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凉。“朕听闻容相身体不适,因而让御厨做了些吃食赐予容相,容相觉得味道如何?可如容相的心意?”

    容谦听了这话,一时想好了的答句却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禁微微苦笑。果然昨日的料稍微下猛了些,小屁孩竟然现在就开始记仇了。若是往日,他会用“赐予”这个词?定会是操了他那软软的童音,乐颠颠地跑到他怀里邀功:“容相容相!朕亲自做了吃食给容相,容相可喜欢?”

    一时间容谦想着燕凛的声音竟也有些出神,但还是迅速回过神来,弯腰欠身道:“谢皇上挂念恩赐食物。宫内御膳,自然是味道鲜美,臣很喜欢。”

    容谦一答话,燕凛也开始浮想联翩。恩赐,容相竟然会给他说恩赐?!若是往日的容相,定会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只要是皇上给的,臣都喜欢。特别是皇上做的,臣会觉得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是皇上若是将这样的时间放在看书学习上,臣会更开心。”

    容相容相,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呢!为什么我们之间要用“赐予”“恩赐”这样的词语呢?我是你带大的,你对我的了解超过任何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在试探你,我是在撒娇生气,我是想要你妥协?可是为什么,你连解释,你连心疼都再不舍得给我?

    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和对抗中,早朝终于难挨地结束。一回到寝宫燕凛便认命地倒在床上,想着容相冷漠的脸,不由得将手按上左胸。想到容相,这里就会痛,但是哭了一晚,又拖着发烧的身体,最终还是睡着了。史靖园看着那一行未干的泪痕,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

    新年来临,京都里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红的灯笼,放起喜庆的鞭炮,吃起热闹的团圆饭。燕凛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虽然烧起了暖炉,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丝冷风,固执地透过裂缝钻到心里去。

    燕凛坐在榻上看着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捧了书发呆。靖园也被他放回家去陪伴北靖王和王妃过节了,容相更是不会像往年一样偷偷地带了宫外讨巧的东西来给他作为新年的礼物。偌大的宫殿只剩了他一人,怪不得会觉得有些寒冷。

    “皇上,您可是疲了?要茶点伺候吗?”王总管看他心不在焉半天,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垂了眼想了想,咬咬唇,蓦地将书一丢:“去!准备准备,朕要去左相府。顺便,给我把靖园宣过来。”“是。”

    王总管迅速地下去办事了,没有多嘴一句。第一,他一个宦官,皇上的决定,他只能服从却不宜劝诫;第二,皇上这样黯然神伤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在燕凛身边贴身服侍,燕凛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能够读懂。若是出宫一趟皇上能够心情好一些,那又何妨?历年便都有春节的时候皇上微服出宫的,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到史靖园紧赶慢赶上气不接下气到左相府的时候,燕凛已经在左相府门口了,脸色很是难看,像是涂了一层冰霜,看着他的眼神也冷到了极点。史靖园打了个寒战,却不是因为这飘着雪花的天气,而是燕凛这样冷酷绝情的眼眸,他从来没有见过。

    “回宫!靖园,你……随我来吧。”燕凛的话,很平静,却带着从所未有过的霸气和憎恨。史靖园似乎心有所感地看了一眼此刻已慢慢变得金碧辉煌的左相府,知道这变化的根本原因,定是这宅子里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如此,才使他一听到皇上来了左相府,吓得丢下筷子就往外跑。经过几个月前那么一着后,他不知道燕凛还有多少的耐心和勇气去承受容谦给的一个一个刺激。然而现在看来,今天这着,估计燕凛没有被伤到,反而是被彻底激怒了。

    随着燕凛脚不点地的脚步,史靖园心惊胆战地跟着他来到了庭院中。燕凛蓦地停住,平静地吩咐:“给朕拿一把柴刀来。”“皇上!!”史靖园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给朕拿来!”燕凛仍然是冷着脸非常霸气地命令。史靖园看着他袍袖下握紧的拳头,知道这是他努力克制怒气的方式,只得吩咐王总管照做,并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一百米之内。他若不发泄,恐怕会出什么事也说不定。史靖园就是这样确定。

    磨得锋利发亮的柴刀被呈到燕凛的面前,史靖园看着他平静地拿起柴刀,冰冷的刀锋晃着的是燕凛冷酷的眉眼。他缓缓举起柴刀放在自己眼前看着,突然猛力地变砍在了一旁的树上,只第一下,虎口便有血红的液体流了出来,不知道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

    “皇上!”史靖园有些后怕了,他总是看到那个柔弱的君王,那个委屈的孩子,而此刻,这个孩子突然化身成了毒蛇猛兽一般,毛发倒竖,充满了杀气。他仿佛对史靖园的惊呼听而不闻,对史靖园惊讶担心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的眼里,是眼前的树,那棵树上,有着那个人的脸。

    杀了他!杀了他!毁了他!他疯了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树上砍去,一下一下,耗尽气力呕尽心血。容谦容谦!你为何要待我至此?!既然我只是你手中一颗棋子,你又为何要给了我希望再毁了我!!容谦!你让我痛苦至此,总有一天,我要真正站在你的顶端,让你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会让你知道!这天下,终究是姓燕!这是朕的天下!

    “皇上!皇上!”史靖园看着他这样自残的举动,心惊,心痛,心伤。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柔弱的孩子原来竟然会让他这个从小练武的人根本拉不住,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孩子会绝望到泣血一般地自残,他从来不知道,那个看来温和的孩子,原来血液里也有这样激烈的因子。仿佛他的祖先,用自己短暂的生命换来大燕一时繁盛那般倔强而疯狂。

    最终,燕凛满是鲜血的右手再也握不住柴刀,沾满了木屑和血液的刀从他手中滑落。燕凛站在原地狠狠地喘息,满脸的汗珠和泪珠。眼神狠厉却不发一语。

    “皇上?”史靖园终于能够开口呼唤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那么颤抖。燕凛转头看了他一眼,嘶声道:“靖园,帮帮我吧!”说完,身体便如同承担不了刚才疯狂发泄的重压一般,晃了几晃便倒了下去。

    史靖园大惊便冲过去接住了他,大声叫着来人传太医!他靠在史靖园还不够可靠的怀里,闭了眼只哑声继续重复说着:“靖园,帮帮我吧……”

    那语气中的绝望听得史靖园心里像被绞一般。他将燕凛揽紧:“那是自然!靖园说过,我是皇上的臣子,会永远辅佐你,无论何时,不离不弃!”

    那日的白雪,覆盖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史靖园第一次觉得,原来冬天那么冷。

    **********************

    (十)

    终于等着太医将燕凛那伤得令人心惊的手包好了,小小的手掌被层层的纱布包裹起来,淡淡的红透过纯白的纱落入史靖园的眼里。燕凛沉睡的脸很平静,没有往日那般的淡淡的泪痕,也没有倔强地蹙起眉头一脸委屈的样子,安静到史靖园仿佛不认识一般。

    刚才那个疯狂拿着柴刀砍向小树的男孩,那个在他怀里重复地说帮帮我的君王,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愤怒,那样的绝望。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温和可爱有时候甚至让他觉得好欺负的燕凛,小身体里竟然也会有这样对的负面情绪。仿佛被支配,被掌控一般,脑子里已不知何为理智。

    轻手轻脚地给他掖了掖被角,史靖园不禁叹气。这容谦,到底又做了什么,竟能让燕凛为他疯狂至此?心念一动,他悄然退下,拉住了门外随时伺候的王总管。

    燕凛的习惯一向是从左相府的侧门进入,这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他任性跑出了皇宫到左相府里来被大臣认出,第二日里容相便被御史弹劾说置皇上的危险于不顾,此后他无论是为了什么出宫,总会非常谨慎小心,不向人透露行踪。

    他日里进入左相府,静悄悄走到了容谦的书房,却听两个人正谈笑风生。那他一贯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这个请王子放心!当今圣上乃是我一手带大,他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对付他这个黄毛小儿,容谦还是有这个手段的。若不是他这颗棋子太好用,我又怎么会演那么多年的苦肉计?”

    一瞬间所有的血液全部凝固起来,细细的血管被冻成冰的血液绷破,一寸一寸断裂开来,血水奔腾满溢而出,那种痛,一时间侵蚀了燕凛所有的思维。

    容相……容相……容谦!!!将手紧紧握起来,巨大的悲伤喷薄而出。

    他一直以为,他从小到大容相的宠溺都是因为容相将他看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疼爱。正因为他是他的孩子,所以容相将他从小抱在怀里呵护长大,容相教给他许许多多做人的道理,容相教给他所有的技能,容相因为他小小的病便焦急无比,容相为了保护他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所有刺向他的危险。

    因此,他眷恋容相的怀抱,他眷恋容相的笑容,他眷恋容相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温柔,他的亲切,他的可靠,所有的所有都是他依恋的对象。他曾经以为,只要有容相,世界上就算什么都没有,那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所有的以为都被颠覆,他才知道,他真的如同那个人说的,他是天真得可以。原来那个人的笑容是假的,原来那个人的关怀是假的,连那个人的受伤,连那个人的宠溺通通都是假的,那些都只不过是掌控他这颗棋子所必要的手段。那个人是为了掌控他,是为了掌控他的天下!

    又听容谦笑道:“都雷王子初来我大燕,没有参见我国圣上,却先来见容谦,于礼是否不合?”虽说容谦这样说着都雷的唐突,却丝毫听不出一点半星因为他的失礼而应该有的不满,反而充满了自豪感。

    再听那个陌生的声音笑道:“谁不知道容相您被称为燕国的暗帝,在下既然来到贵国和贵国交好,当然是要先到容相这里来拜见了!”

    再然后容谦便没有了声息,只是爆发出一阵大笑:“都雷王子真乃识时务之俊杰!贵部落想必会因为有了都雷王子而繁盛兴旺!”“好说好说!今后还请容相多多担待了!”“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说完客套话又开始了聊天,无非就是互相恭维,燕凛却再也听不下去,掉身便走。他不知道那个人在那一刹那,那总是亮若星辰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的悲伤黯淡。

    燕凛忘了,容谦乃是燕国第一高手,他若靠近他的书房一步,他又怎会不知?

    明明应该伤心的,明明应该绝望的,然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丢在雪地里的人,一开始会冷得要死,然而在要冷死的时候,即使再往他身上丢雪团也不会再有感觉了一样,因为已经麻木了。

    不可以让他得逞!不可以让他如意!燕凛明明应该停止了思考的脑子,却不断地浮现这样的文字。对那人的全部眷恋和依靠,此时突然被那个人亲手生生从心上撕开,血肉模糊。然而燕凛只是告诉自己,不可以输!

    不可以输!不可以让他满意!不可以让他得逞!不可以让他夺取燕氏的江山。江山、财富、权力,全部都是他的!尊严、自信、能力,所有曾经你给我的,我以后都会用我这双手去亲自握紧!

    小小的手越握越紧,使劲到手要将手心抠破。从来不曾如此憎恨,从来不曾如此愤怒,从来不曾如此想要杀了一个人。看到靖园匆匆赶来,他总算是拾回一些理智。

    容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夜里,容谦静静地披了下人容荫送上的披风到庭院里散步。燕凛始终还是太小,四处番邦根本是没有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现下好在是提醒了他,让他有了警惕心,但始终还是不够,要怎么做呢?他想得入神,盯着庭院里一棵覆满了白雪的植物出神。

    “大人,夜深了,您休息吧!”容荫静静地跟在他背后,却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看着容相这样失神的情况实在太少太少,果然在容相的心里,皇上是最重要的。虽然容相自己伤害了皇上,最疼的却是他自己。他一会儿去擦擦他房中的盒子,往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一会儿又半夜三更冒着冷风出来看早已谢了的皇上为他种的芍药。这天气这么冷,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容谦这才想起容荫那个丫头还跟在自己身后,不禁站起来一笑,朝她一挥手:“天晚了你也累了,快些去歇息吧,不用伺候我了。”“大人不休息,容荫哪有休息的道理?大人是主子,容荫是下人,怎么都不会是容荫先去睡!”

    容谦看着这个说着下人老爷却完全没有这种概念的容荫苦笑,这丫头在他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他的秉性可是学了十足十,人人平等的观念也在他多年的教育下深深入心。不禁妥协道:“罢了,我也去睡,你也去歇息吧。”说罢转身便回了房。

    容荫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担忧。她的命是容相救的,她是在相府里长大的,她在容谦身边这些年,虽然她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在内心里,容相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他的事情虽然轮不到她来置喙多嘴,可是她却能够在内心里为他担忧替他着急。

    今日的容相一看便知道心情不佳的,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她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容相做事向来自有分寸,她遵命就好了。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正胡思乱想,忽然见到容谦转身过来:“对了荫儿,你想办法将小紫帮我找回来吧,这些年不见,我也怪想她了。”容荫一愣,随即答道:“是!”“早些睡吧。”“是!”

    看着容谦进房,临关门还向她挥挥手示意她去睡,然后绽放一个微笑,容荫有那么丝失神。将紫召回?她才不相信他只是单纯地想她了。一定是有什么情报需要紫吧。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如果紫回来能让他开心些,那就把紫召回来吧。

    燕凛睁开眼睛时,满眼的金碧辉煌刺了一下他的眼,这些光,为什么感觉那么寒冷?“皇上!您醒了?!”

    一个带着欣喜和担忧的声音传来,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在一旁守得眼睛都红了的史靖园,他一脸的喜色和担心,让燕凛被冰冻得痛了的心不禁一暖。

    容谦,我没了你,也不会是一个人!

    此刻,他完全忘了,连史靖园也是容谦安到他身边的。

    “靖园,朕没事。你守了我很久了吧?”说完燕凛便轻松地坐起身来。“皇上,你的手上还有伤,小心些!”见他完全不在乎地便坐起来,史靖园连忙上去扶,不让他的手心碰触在床铺上让伤口再裂开流血。

    燕凛看了自己的手心,冷冷道:“靖园,只要这伤痕一天不消失,朕便一天不会忘了与容谦为敌!事情你定已经清楚了吧?”史靖园看着他冷酷的脸庞,愣愣地答:“微臣知道。”“靖园,从此以后我们的敌人就是容谦了,你会不会帮朕?”听了他的话,史靖园猛地跪下:“皇上!臣是皇上的臣子,从臣进宫那日臣便说过,无论是什么时候,臣都会忠于皇上,不离不弃!”“说得好!靖园,从此以后就我们君臣一心!容谦,你从朕手上拿走的,朕会一样不剩地抢回来,你给朕伤的让朕痛的,朕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史靖园依旧跪在地上,看着被燕凛捏得死紧的手心,知道这场艰难而长久的战役此刻已经开始,从此他们的敌人,便是那个从小教导他们,教会他们一切技能的男人。那个近乎神一般的人,他们真的能够战胜吗?他们真的能够将他从三十三天打到十八层地狱?他的手上握有一切的政权、军权,主宰了这个国家的一切事务,他们,又该从何处入手才能战胜那个人?

    燕凛却没有史靖园的无方向感,愤怒和不甘此时已经完全充斥了他的头脑。那个人再如天神一般又怎么样?那个人再怎么执掌天下颠覆乾坤又怎么样?那个人再怎么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又怎么样?既然上天让他遇到了这样的事,既然上天让他知道了容谦的野心,那么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无论是十年二十年,他总是能够将容谦从那高高的地方拉下,尽情地在脚下践踏的。那一天,定会到来!

    于是他霸气地宣布:“靖园,从今天开始,去严密监视容谦的一举一动,监视他府中一切的动静,哪怕是一只蚂蚁爬动也要报给朕知道!”

    “如今容谦在朝堂上正是得势之时,如果我们妄用朝廷中人,恐怕会打草惊蛇。皇上,可否将江湖中人任用?”“朕只要结果,不管方法!明白?”“臣领旨!”

    “你可有主意了?”“是。朝堂上的人是定不能用的,哪些是容谦的党羽现在我们尚不得知,万事小心为上。江湖上有个非常有名气的组织我曾经听我父王说过。那是个叫紫宵殿的组织,专司情报打探,只要是他们想查的,便是……”

    “便是什么?”“便是皇上今日身边睡的是哪个女人都能够打探出来。”史靖园冷汗泠泠地说出了江湖上这样的传言,预感着暴风雨的来临。

    “哼,口气不小!看来是有点真本事的。靖园,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给我和这紫宵殿的主人联络好!不仅是容谦,在京城内的朝廷百官,无论文武,全都给我把情报弄来!”听见燕凛并未发怒,史靖园不禁呼了一口长气,然而下一句话便让他又重新哭丧着脸了。

    一个星期内?开玩笑吧?父王口中的紫宵殿乃是这天下间第一神秘的组织,并不为很多人所知,而紫宵殿的主人,更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未知。紫宵殿本身,本来就是一个神秘的代名词。好了,这下他可给自己出了个够难的题目!

    深夜里,赵国郊外的一棵大树上卧了一个身姿,那人从扑腾而来的雪雕的脚上扯下一块布条。见到那熟悉的笔迹,那人不禁一笑,眼里绽放出了明亮的光。

    三天后的夜里,一个黑影轻盈地跳入了左相府,见到迎面而来的容荫便笑道:“荫,好久不见!”容荫见了也便笑:“紫,很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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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这日的京城很是热闹。

    小贩们争相涌到那莺歌燕舞的花街,老板大亨们也早早砸下重金在那京城里最大的莺歌楼里霸上了座位,姑娘花魁们更是早早便摩拳擦掌,等着看那位天下闻名的才女艺妓紫月墨。

    她以她满腹的才华诗情闻名天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知且无一不精。偏偏她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家道中落之后,硬是凭着自己一身才华在天下间闯出声名,至今仍是守身如玉。

    那紫月墨年尚二八,容貌娇美,却因多年在外飘荡更多不少风情。这样的女子,怎不惹人心醉,惹人遐想?也难怪听说紫月墨到了燕京,纵然是巨贾大亨,也免不了砸下重金来一睹芳颜。

    在这些世家弟子纨绔子弟的中间,坐了一个表情凝重的少年。看上去才十来岁,要说对花魁感兴趣,也实在小了些,旁边的人不由得也向他投去惊诧目光,而这少年竟似毫无所觉,只皱了眉头盯紧了那紫月墨出来的地方。

    “呵,紫啊,你的出场派头可真大!”楼上帘子的背后,坐了一男两女,正自顾自地谈笑风生,丝毫不管得这场中是不是正在喧闹。

    容荫放了帘子悄悄退回坐正,看着盛装打扮却形象全无的紫笑道。“当年大人救了我们,怎么就只有你把这些才能学得那么好呢?”容荫实在是不解,明明跟在容相身边最久的就是她,怎么在这些艺术才华方面,她就是赶不上只是偶尔得到容相提点的紫呢?

    紫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聪明呗!大人,对吧?”她抬起头来向着对面的男子撒娇一般笑问,而对面含笑如春风的男子却只是无奈地微笑着摇摇头,像看着孩子一般宠溺地看着她。

    小紫原名是段娴紫,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段娴梦,原本是士大夫家族出身,然而在多年前的淮河决堤天灾中,父母双亡,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那时候,她是心灰意赖的,坐在一群饿得病得要死了的人当中,不说,也不动。家园被毁,身无分文,父母双亡,妹妹失散……所有的不幸都加诸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身上,不知道活下来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那个她自己都已放弃了自己的时候,她遇见了容谦。

    容谦当时虚岁年仅十八,正值少年英才倍受重用之时,才华展露前程远大,却在淮河决堤千里水淹的天灾之时,自动请缨来到了灾区负责一切的事务。皇帝正因无人愿去而头痛,见得力爱臣自动请缨,便也欣喜地将一切事务交给了容谦。

    容谦并非是为了让皇帝看重他的能力而如张敏欣所说一般“傻乎乎”地去“没事找事”,他只是因为生活在遥远的不知苦难无谓幸福的未来,看到这样的痛苦降临世间,只是想要去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出些力。当时还被劲节笑:“小容,你的论题不是论托孤之臣吗?什么时候想着要跑来抢我的论题了?”

    容谦庆幸自己当时担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因为他知道,若是他真的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定会于心不安。多少孤儿悲伤的眼眸,多少死者残破的躯体,多少遗骨撕心裂肺的哭喊,无不撕扯着他的心。忍下心里巨大的悲痛,容谦像疯了一般拼命地安置灾民,指挥修筑堤坝。那样的拼命,看得张敏欣都不禁劝他:“小容啊,你虽然是类似神的存在,可是你现在用的还是正常人的躯体啊,只是模拟!模拟!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啊!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不要累到过劳死啊!那样的话你连论题都没有触碰到,会当的!会当的!”

    那日他带着刚被他救回来的成荫再次去视察灾民们的情况,便看到了毫无生气坐在人堆里的紫。看了看紧紧抓着他袖口不放惶恐的荫,再看看抱着自己膝盖睁着大大的眼睛毫无生气的紫,容谦叹口气,承认自己就是对小孩子没有免疫力。带着荫,他向她走去。

    紫静静地坐着,不分晨昏,不分昼夜。直到那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落于她的头顶轻轻地抚mo,一如父亲常做的那样,然后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天而降:“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她抬头,便看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眸,眼里盛满的是毫不掩饰的疲倦和疼惜。她本来是不愿说话的,她本来是不能思考的,那一刻却像受到蛊惑一般,看着那双眼睛呆呆地答:“爹和娘都死了,妹妹也不见了。我只有一个人了。”

    然后那个人的眼里突然盛满了悲伤和心疼,蹲下来便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轻摸着她的后脑勺:“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那声音像是一声春雷让死寂的心灵复活,像是春风令失去的生气发芽,像是雨点滋润干渴的心田,那一刹那,她的泪夺眶而出,抱着容谦便哭了出来。

    “孩子,以后跟着我吧。”那个人那时那样对她说,她也只是点头。泪眼朦胧中,看到这个人旁边的女孩也是满脸的泪痕。她想,她也是孤儿吧,和她一样是被这个人收养的。等到跟着容谦回到了他的府邸,她才发现原来容大人收养的并不止她和荫,还有很多的孩子。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后来跟着容大人回到了京城,跟着他,学习很多的东西。他对待每一个孩子都一样,教同样多的东西,无论男孩女孩,均是文武双全。紫一直觉得,容大人好厉害,仿佛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也没有他不精的。容谦擅于发掘每一个孩子的特长,于是他手下的孩子们便各自有了各自的长处。

    比如改跟容大人姓的荫擅长女红针线,总能照顾好所有的人,包括容大人自己在内;比如她段娴紫,擅长的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比如安无忌,擅长调皮捣蛋却总能够得手很多的情报,大人便教他如何做一个探子………那时候的孩子们,想学的都是以后能够帮上大人的本事。他给了他们生命的意义,他们也便回报他想要的。

    五年后,她十二岁,容谦二十一,燕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皇帝陛下留下遗孤去世。那日,容大人被召入宫中,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再回来的时候,臂弯里便多了个孩子,那孩子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是安逸。紫知道,容大人的怀抱,是这个世上最为温暖安全之处。虽然她只被他抱过一次,却牢牢地记住了那怀抱里的温度。

    当时孩子们被容谦招去围在身边,看着他怀里的孩子好奇。“大人,这个孩子是谁?”无忌最是调皮,伸出手便想捏那肉团子一般的脸颊,却被容谦一把打了回去。虽然大家都带着好奇心看着容谦怀里的燕凛,然而表情却并非真正好奇。从前的经历让这些孩子都很是敏感,最终,容荫开口了:“大人,我是怎么都不会离开你身边的!我要在你身边照顾你!”

    容谦看着周围一圈孩子了然的脸颊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些孩子是不是太聪明敏感过头了?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虽然他确实必须遣散他们了,以后的日子里,他为了保护燕凛,不知道这些孩子会跟着他遭受什么危险,他是万万不会将这些孩子拉入泥潭的。好在他们在自己身边五年,能教的他都教了,这些孩子出去,凭着这身的才情和本事,也断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于是孩子们都散了,紫继续去找妹妹,无忌去了秦国发挥他的暗探本事,其他的孩子们,也各自去找了以后可能帮得上容大人,哦,不,现在该叫容相了的忙。

    “紫啊,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找妹妹会变成艺妓了?”荫好奇地问。“妹妹呢?找到没?”

    紫看着荫笑:“因为我没钱了,所以我就去青楼弹曲唱歌啦!不过,我是从左相府中出来的人,再怎么也不能丢了容相的脸啊。就算做艺妓,也要做得天下闻名!”

    没钱?就为了这么简单的原因?荫一脸不相信的表情。“那你怎么又会创建了紫宵殿?”“这个嘛,原因有些复杂,我现在可要出去见观众了,想知道?求容相告诉你咯~~”吊着荫的胃口,紫含笑起身,将那一身的盛装整理好,恢复了那傲然的气质。

    临出门,紫回过头来问容谦:“大人,那样做,您真的不后悔?”容谦只笑着看她,悠然地喝了一口酒。紫叹了口气:“紫明白了。”她在他身边五年,足够了解他的为人。只要是他想的,他就会去做;只要是他不想的,也没人逼得了他。他既然决定将自己献给那个当年襁褓中的肉团子孩子,她也便尊重他的主意,虽然心会很痛,虽然会很憎恨那个孩子。

    紫走出去,满场便轰动起来,喊叫赞叹声不断。紫在场中盈盈坐下,笑靥如花,纤纤素手拨动面前的琴弦,清脆的声音便从红唇中缓缓溢出。场中一时听得呆了。不愧是天下闻名的紫月墨!

    容谦仍是笑着看着场中风情万千的紫,再看看对面那个完全不带任何欣赏眼光的少年,感叹史靖园是个木头,竟然面对这样的紫都只想着他的任务。正因为从某个多事的女人那里知道了燕凛要监视他的事,他才想着将紫召回。无论是紫作为艺妓的身份,还是紫宵殿主人的身份,在他身边都是最受燕凛信任的。

    那日紫一身的夜行衣进入左相府,他正秉烛看着奏折,时不时蘸墨写下批注。而容荫就静立一旁给他研墨添茶。蓦地,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微笑道:“紫,为何来见我还要这般偷偷摸摸?”

    听得他唤,紫也不再伪装,跳进容谦房中,看着容谦撒娇一般笑:“我还以为这些年我的功夫大有进步,想看看能不能瞒过大人耳目呢!”

    看着容谦仍然不变的温和微笑,紫一时间百感交集:“大人,我回来了!”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要掉泪了,接住荫飞扑过来的身体,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哽咽了起来。这些年来在外面吃的苦头太多,此刻再看到容谦一如往常的温和微笑,委屈忍不住便涌了上来。

    原来,有大人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当年她出了左相府,便回到家乡打探妹妹的消息。几个月过去,囊中羞涩,正想着该如何挣钱吃饱饭,便看到了秦淮河上最大的青楼。她看着那些莺莺燕燕,突然想到了无忌说过的话:“我每天在街上逛,可不是胡乱走走的。那些小贩、客栈、饭馆都是情报来源的地方,有时候哪怕是一句话也是重要的情报。其实啊,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才是情报最多的地方,那就是青楼。只可惜我进不去!”

    情报!大人要的是情报,她要的也是情报。于是,她鼓起勇气走进那家青楼,凭着她的才华在那里站住了脚,一点点,一滴滴的积累一切的情报。等到名声打开了,她便开始周游四方。找到妹妹的时候,她已经被收养了,那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看着梦生活得幸福,她也便没有去和她相认。

    既然妹妹没事,那么她之后要做的事,便是为大人撒下一张情报的网,这样的过程是凶险而艰难的,便不要让妹妹知道了吧。

    创建紫宵殿是个非常意外的事件,她只是顺手救了一个武功了得的人,作为交换,那个人为她创建了紫宵殿。虽然她是名义上的殿主,然而那个人却是掌握着实权,却从未想过替换她的位子。那个人名蔡琏,江南有名的世家子弟,却因为仇家的诛杀而被灭门。她要撒开情报网为大人做些事,他要撒开情报网为家族复仇。有同一个目的,他也感恩她的救命之恩,紫宵殿便这样诞生。他用她的名为这个组织命名。

    六年里,紫宵殿的范围越来越大,覆盖面越来越广,势力越来越强。没有他们得不到的情报,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人,没有他们查不了的事。五年前的盐帮灭帮大事中,紫宵殿的名声一炮打响。蔡琏报了仇,便也专心为她经营紫宵殿。她才是紫宵殿主的事,天下间恐怕只有蔡琏和容谦知道。

    她来见了容谦,知道他的想法后,便飞书给蔡琏,让他放出风声,紫宵殿主近日要来京城。这风声让史靖园察觉了,自然不会放过同一时期来到京城的名妓紫月墨。一个紫字,就足够让史靖园发觉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了。既然是大人选择去伴君的人,水平手段,自然都不会低到哪里去,况且他也接受过一年大人的教育呢。

    一曲结束,台下的人们争相出银子以求紫姑娘能够陪酒一盅,然而紫含笑下台,走到史靖园的面前:“这位小哥今日可否陪妾身对月畅饮?也好互相倾诉一番。”

    史靖园只是一愣,随即起身轻扶她的手:“姑娘相邀,自是不敢推辞。正好在下有很多的话,想要和姑娘说呢。”

    看着紫和史靖园离开的背影,在场的人们纷纷僵硬。没听过紫姑娘有恋童的癖好啊,怎么就置满场的宾客大亨于不顾,去邀请一个乳臭未干又不哼不哈的小子?

    见紫的身影消失于大厅里,容谦也放下手中杯盏:“荫儿,我们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大人不想知道那史靖园和紫说什么?”“这个紫自会处理的,我们就回府静等她的消息吧。”“是。”

    一袭青衣,悄然消失于莺歌楼的后门。

    容谦回头看了看那青楼,淡淡笑了:史世子,可别让容谦失望啊。(未完待续)

星空三百年(上) by 棕黑色

    简介:请看一个天才是如何成长为懒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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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无名胎儿

    “即使不能捞起那根针,能先弄清楚海中洋流的情况,也是好的。”

    透明的人造*里,一个粉嫩的小小胎儿,无意识地吸吮着自己短短的拇指。

    如同地球上的海豹,必须离开自由的海水,拖着笨重的身躯,爬上海岸生产。早已脱离**局限的人类,也仍然不得不以最原始的方式,来繁殖后代。诚然,精密复杂的仪器,已经可以完全取代女人作为保育箱的角色。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人类,能够以精神体的方式遨游宇宙,能够随意复制更换躯体。可是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生命,还是要一个精子,一个卵子。而且,必须是原始躯体的精子和卵子。

    复制的躯体,自我精神力为零,无法产生自我意识,只能充当其它精神体的容器。复制的精子,会被卵子排斥,复制的卵子,不接受任何精子进入。就算将其强行融合,长大来的,也是一个植物人般的复制婴儿。

    四十八条染色体上,有四十亿的碱基。其中三成,构成稳定的基因片段。哪一段决定肤色,哪一段决定体格、哪一段决定容貌……这些碱基,顽强地维持固有的顺序。就算被外界恶意改变,也会在几代、几十代的遗传复制中,一点一点坚决将自己修补回去。因为稳定,它们被了解了,甚至被人类控制利用了。

    但是,生命的最终奥秘,自我意识和精神力的奥秘,却不在其间。曾经以为可以完全破译基因秘密的人类,悲惨地败下阵来。漫长的研究之后,原本不被认可的林氏假说,终于被所有人接受:

    人类意识和精神力的奥秘,不由任何基因片段的碱基顺序决定,而是由包括那七成自由碱基在内的所有碱基,在细胞核中所构成的某种三维图案的规则,以及这种三维图案的形成过程,所决定。

    三百六十一颗黑白两色棋子,在平面的二维棋盘上,能变化出的棋局,已经何止千亿。四十亿的碱基所构成的三维排列组合数目,拿人类已知星系里所有原子数的总和来比,也不及其万一。光脑每秒钟能运算数千亿次也好,数千亿亿亿次也罢!却又如何可能,穷尽其中的万亿分之一?

    林氏假说,有了一个著名的俗称:上帝的嘲弄。

    人类,终究不能创造生命,甚至,连复制生命都不能。

    但是,总是有些执著的人,不肯放弃。就算是大海捞针,就算是连这针的模样都不可知,就算这针还随着洋流在不停的漂移……却也不是你不去捞的理由。因为如果不去捞,才是真的没有了希望!

    人类生命学,几万年来,最令人狂热又最令人绝望的学科。这个冷僻了许久的学科,因为现任宇宙联邦总研究院的院长的执着,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热潮。他所组织的精英计划,乃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人类生命研究。在他的运作下,通过了最新的法律。所有精神力超过一千八百的公民,原始精子卵子的储存期超过一千四百年的,联邦有权利取用其中四成以供科研使用。

    毕竟,精卵子的储存期,是不能超过一千五百年的。这样的法律,大家都可以接受。这些精子和卵子,选择父母有相同特性的配对培养,测验精神力。院长的口头禅是:

    “即使不能捞起那根针,能先弄清楚海中洋流的情况,也是好的。”

    一阵电流嗡然穿透人造*,小小的胎儿痉挛了一下,无助地张开小手。

    它们,从来是没有出生的机会的。他,是个幸运儿。

    “三千二百四十八点八。比上次监测,又增长了2.75%。如果保持这个速度,到可以自主呼吸时,他的精神力很可能突破四千五百大关!”

    隔着透明的膜,小小胎儿的眼睛,还没有完善到可以辨认,昏暗的保育室内,一双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就算这些眼睛已经兴奋得要贴到了*膜外面,也是一样。

    “四倍于标准值的精神力!”带队的联邦领事,谨慎地向研究院院长再次求证:“数据的真实性,可以确认吗?”

    “我们使用过三台不同型号的测试仪器对其进行监测,得到的结果是一致的。自然,要百分之百的确认,我们应当更换胎儿所使用的*,不过,这样的操作有百分之二点八的几率造成胎儿脑组织损伤……”

    研究院院长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他相信,这些领导人士见识了这个奇迹,一定会给予人类生命学科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当然不能冒这个险。”联邦领事的两眼兴奋地放光。“有没有可能说服父母,将孩子的抚养权交给联邦?”

    院长感到有些不安。

    “精子和卵子提供者都是生物学的精英。他们两人近千年来一起致力于液氨态生命的研究,没有培育后代的打算。我们已经说服他们捐献所有精子卵子并拿到了授权。从法律上说,这孩子的所有权,属于新成立的生命研究院。

    “这样么……”著名科学家张老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我正式请求联邦将他交给太空研究院抚养。人类对于太空的了解,已经太久没有突破了。”

    联邦元帅不乐意了。“有什么好教育的?不就是接上知识传输装置?我郑重建议联邦将他交由军队抚养,培养他责任、合作和牺牲等军队特有的高贵品德。军队的转型和发展迫在眉睫,我们需要他这样杰出人才了解军队!”

    张老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知识传输?我现在就把五千三百二十条星云定律传给你,你来当个星系学家给我瞧瞧?知识的关键在于横向联络和纵向理解,就算是精神力可以负担,也要经过开发锻炼和引导。简单灌输进去,根本无法融会贯通,不过是个没钥匙的仓库,顶个屁用?”

    联邦领事严肃地摇头。“孩子的抚养权,应当属于联邦政府。近千年来,联邦的制度和法律一直停滞不前,需要予以关注。他应当属于人民,属于联邦!”

    这些人的急功近利,让院长十分不耻。“研究精神力变异的原理,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计划在他的幼儿期和少儿期持续进行测试研究,从他身上收集的数据,一定会让人类生命学产生质的飞跃!生命研究院,绝对不会放弃他的所有权!”

    其他的人不以为然地瞧着院长。这胎儿是个奇迹,但恐怕是个不可再现的奇迹。院长他们的研究,明显没有任何进展。否则,现在这保育室内,不会只有一个胎儿。他们并没有院长的狂热,可以为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眼下触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院长感到十分无力。他们已经用掉了同源精卵子的一半进行试验,但还是没有产生类似变异。他不愿意承认,但无法无视一种可能:这胎儿不过是稀有的自然变异,和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无关。拿不出更多的成果,研究院迟早会顶不住各方的压力,被迫放弃这个胎儿的所有权。

    真是昏了头,居然让他暴了光。那么,只好退上一步,利用各方的矛盾,达成一个有利于研究院的妥协。

    “研究院可以承诺,不对他进行任何开放式,损伤性研究。”院长的心在流血。“测试之外,我们完全可以安排他接受全面的,最精尖的教育,这样对于各行各业,都有所助益。”

    房间里嗡然的争论,正决定他的命运。传到胎儿耳中,却不过是一片无意义的微弱噪音。

    好在可以催眠。

    “对了,他有没有取名字?”

    “还没有么。他是罕见的奇迹……就叫阿汉吧。”

    第二章完美教育

    在各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小阿汉一天天长大了。

    有机会教导阿汉,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一方面,阿汉极其聪慧,教导这样的学生的确令人愉快。另一方面,阿汉教导者这个身份,本身已经成为各行各业顶尖人物的资格证书。

    阿汉在生命研究院的生活,每一天都极其充实。今天,似乎也和往常一样。

    “早上好,阿汉,起床啦!”

    阿汉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帮着王姨将粘在自己身上的探测头一个个取下来,按照编码,整整齐齐地排了,放在盘子里。

    这些新种类的测试还不够完善,所以探测头粘附在体表。至于那些常规的,测量酸碱度、氨基酸和各种激素的微型探测头,早就植入在身体内部,不用这么麻烦。

    最后伸个懒腰,阿汉光溜溜跳下地来,撒腿往卫生间跑。王姨张嘴想说点什么,还是摇头,匆忙端了放满探测头的盘子,离开。

    今天,阿汉满十岁了。

    他知识的渊博,已经可以令大多数精英汗颜。偶尔一些奇思妙想,总是引起相关领域一片动荡。不过,为了保证他的生活不被干扰,这些动荡,都记在他教导者的名下了。同一个错误,院长不会再犯第二次。

    阿汉当然从来没想过反对。他实在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比如说,**着身子满屋子乱逛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无比正常。

    毕竟,他一直很忙。忙着学习,忙着被测试,忙着在导师的诱导下发挥各种奇思妙想。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导师或研究人员以外的人。这些和他接触的导师和研究人员,也没有谁和他产生过超出导师和研究人员身份以外的联系。因为,大家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

    张老说过,知识的关键在于横向联络和纵向理解,否则灌输进去也无法融会贯通。

    阿汉对社会的概念,从知识传输器和光电模拟器中了解的,着实不少。可是却无处去横向联络,也没时间做纵向理解。他可以向你讲述银河系五万多个有高等生命的星球上九百万种族一万年来对廉耻二字理解的变迁。却丝毫不会想起,也没人教导过他,自己早上洗脸刷牙时,起码应该套上一条内裤。

    “吴导,根据反物质对正物质的吞噬定律之三和正反物质平衡定律、伴生定律推论,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是啊,可是,我们的确在奥迈基星系的第五旋臂处探测到了这个被五个正物质恒星环绕的四级黑洞,实在是令人不解。”

    阿汉陷入了沉思。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麻色长袍,半躺在特制的躺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巨大光屏上五个颜色各异的炽热恒星,映在他黑不见底的眸子里,形如跳跃的火焰。

    吴导期待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卡马定律、无隙定律、恒变原理……可以和反物质共存的惰性物质,对正物质的吸引力应当如何计算呢……”

    “惰性物质?”

    “对啊,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吧……”

    阿汉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又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阿汉身前,现出一个小小的虚拟光屏来。吴导紧张地看着一个个复杂的公式在那光屏上组合跳跃,最终大体稳定下来,只剩一两个变量还在变化闪烁。两个人,都没有听到那一声清脆的铃响。

    “阿汉,你怎么又把手放在胸口上!”

    王姨急急地走过来。阿汉吃了一惊,连忙将双手拿开改成搭在椅子扶手上。他这一分神,身前的虚拟光屏立时散了,吴导痛心疾首。

    “对不起啊,我太入神了。”

    “唉,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任何影响血液循环的动作都会影响思维的敏锐程度。上课时要保持六分空腹,要穿特别质地的宽松衣服,身体要成三十五度角仰卧。这些我们都替你操心了。可你胳膊往心脏上这么一压,叔叔阿姨们的心血不都白费了么。”

    阿汉不好意思地一笑。“可是这个姿势,比较舒服啊。以后我会注意的,王姨,我保证。”

    王姨很严肃。“自己说说,你保证了多少回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诚实,无论是欺骗别人还是欺骗自己,都是最要不得的,尤其是做学问的时候,懂么?”

    递给阿汉一把营养药片和一杯纯净水。“来,吃午饭了。”

    又是“标准餐”。阿汉心里叹了一声,接过药片塞在嘴里,就着水囫囵吞了,对王姨说:“我不懂啊。刚才我说的是以后我会‘注意’,不是以后我不会再犯。答应的事情,难道可以不做吗?”

    王姨无奈。

    阿汉又想起了什么,急急转头对还磨蹭着没走的吴导说:“刚才我的计算……”

    王姨警告地瞪了吴导一眼,柔声对阿汉说,

    “饭后半个小时不要用脑,阿汉,会影响营养吸收率的。今天下午安排的是新课,氨态有机化学。别总是想着一门功课,经常换换脑子,劳逸结合才能发挥最佳效率。”

    将阿汉的躺椅调整到最适宜营养吸收的四十八度角,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逼吴导和她一起出了门。

    阿汉仰卧,闭目养神,等待营养药片完全消化。

    身体内,无数微型探测器悄悄启动,忙忙碌碌,将他的身体状况变换成数据,发送出去。

    研究室内,数台接收光脑全速运转,虚拟光屏上交杂着几十根波形,八个研究员忙乱地收集整理各种数据,不时轻声交谈。

    远处的走廊上,王姨安抚着吴导。

    “吴导,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阿汉已经指出了星学研究的进一步方向,他的智力,不能浪费在那些繁琐的细节上。难道说,以您的能力,还不足以将那些计算完成?”

    院长室内,院长焦急地踱步。

    “怎么会是她?”

    “院长,虽然她知名度不是最高,但这主要是因为她一直在贝塔星做一线科研……”

    院长无奈地摆摆手:“我不是怀疑她的水平。但是,她不合适给阿汉上课。”

    “可是,这位专家已经抵达研究院了,现在换人,说不过去,也来不及了啊。”

    ……

    一切的一切,环绕着阿汉进行着,发生着。

    却又都与他无关。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挂着纯真的微笑,那模样,极自然,极懒散。

    绝对纯净的水,就算是加热过了沸点,也一样平静无波。但只要一粒微尘,便会激烈地炸散开来。

    静静地,无人知晓。阿汉的微尘,已经近了。

    第三章瀚海微尘

    下午,研究院附近的太空港出现了一幅奇景。

    一溜超豪华的黑色磁浮飞车,飚飞而至,上面呼拉下来一群衣冠楚楚的精英人物,中间簇拥的却是个长相特别的小男孩。一路出示特别通行牌,畅通无阻,浩浩荡荡……上了艘破破烂烂的小货船,呼啸而去。让港口的人好一阵摸不着头脑,一时间谣言四起。

    阿汉的氨态有机课,到底是没有上。

    吴导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得了院长授权,可以将阿汉带出研究院,去奥迈戈星系做现场调研。阿汉还没有成年,无法能量化,连累一大帮人不能瞬移传送。因为生怕院长会改变主意,他们走得慌张,急切间偏又租不到合适的太空船,最后只好搭乘了一艘顺路的小型货船。

    这种货船,本来就没有多大的生活空间,除了船长独处一室,船员都是四五个人合住一间,还是通铺。本来船上并未满员,此时加了这二十来号人,却是超载了,所有舱房塞了个满满登登。跑惯了商路的船员只是微觉不便,这些科研精英可是叫苦连天了。

    等船出了港,领头的吴导便去和船长商量,要他们中途不停,直接开往下一个大港,方便研究组换船。船长却一口回绝。无论吴导怎样向他解说自己这一行人身上所肩负的划时代责任,他只是抽着烟斗,摇头。

    “星星又不会跑!一路上的小定居点都指望着我们补给。我们不按时去,让人家挨饿么!”

    吴导倒是很希望和船长继续探讨让那几千个自然人节衣缩食几天这种牺牲的合理性,船长却不耐烦听,干脆地大手一挥:

    “做人要讲信用!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们也不能跳票!”

    阿汉崇拜!原来道理是可以用这么不讲理的办法来讲的,痛快!

    吴导无奈,最后只好以阿汉年幼为由,请求船长起码让阿汉住到条件较好的船长室里去。

    这一条,船长倒是痛快应了。

    “自然人的娃娃身体弱,照顾些是应当的。”

    不再听吴导啰嗦,磕磕烟袋,船长拽着阿汉就进了船长室。吴导还跟在后面,打算跟到船长室里继续和阿汉讨论些问题,船长却砰地在他面前关了门,差点撞扁吴导的鼻子。

    船长室中,除了各种导航仪器,还有一张窄床,一条软榻。

    软榻上,高高堆积的是脏衣服臭袜子还有不少杂物。

    船长忙忙地从某个角落将久已不用的衣筐寻了出来,抱起那些衣服杂物一股脑塞了进去,扔在一边。

    “软榻你睡!床不能让给你,老子睡软榻,非给压塌了不可!”

    阿汉估算了一下船长黑熊般的身材,认为这种几率非常之大。

    难得有这样空闲的时光,孩子的好奇心发作,阿汉左摸摸,右看看,问题一个接一个,很快船长便招架不住了。

    “为什么墙壁是灰的?绿色不是最保护眼睛吗?”

    ……很久没有粉刷?

    “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左腿比右腿短?”

    呛着了……我象瘸子么?

    阿汉指了指床边,“你只穿一只拖鞋,不是因为走路不平衡吗?”

    擦汗,另外那只大概躺在床底下的杂物堆里……

    “为什么……”

    “为什么……”

    船长临近崩溃,阿汉又发现新大陆了。

    “这件衣服是什么料子的,为什么没有吸汗防尘功能……”

    “这件怎么是蓝色的,有镇静作用吗?”

    “这件为什么有毛边……”

    看着阿汉将那些脏衣服一件件从衣筐里抖出来研究,船长终于忍无可忍了。

    扑过去将衣筐夺下来护在身后。

    “你这娃娃,妈妈没教过你不要乱翻别人东西吗?”

    阿汉迷惑。

    “没有啊。别人东西不能翻吗?妈妈该教我别人东西不能翻吗?你是怎么学会不翻别人东西的……”

    抽搐中,船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诱惑小朋友:

    “阿汉,想不想看叔叔开船……”

    “要!要!”

    阿汉兴奋地跳了起来。今天学习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多惊喜了!

    站在导航仪器前,船长关了壁灯。

    房间的天顶和三面墙壁,咯吱吱折叠后退,露出透明的舷窗。

    超光速飞行中,舷窗外一片流光飞彩,十分漂亮。

    换了别的孩子,早就看傻了。

    阿汉却不感兴趣。他上那门超光速与空间扭曲之悖论的时候,在光电模拟器中看得多了。

    他甚至可以从各色光带的飞离轨迹中,精确地推断现在的船速。

    倒是船长,黝黑的脸,被映照得红红绿绿的,斑马一样,让他觉得十分好玩。

    船长仔细地给阿汉讲解导航仪的用法,本来只是打发时间,却惊讶地发现,阿汉学得极快,很快便开始举一反三,问出些相当有深度的操作问题。

    船长惊讶地摇头。

    “没想到你对驾驶这么有天分。简直不象是自然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自然人啊。”阿汉又迷惑了。

    船长诧异。“怎么会?你的精神力多少?”

    “五千一百三十三。”

    “嚯!好家伙!”

    船长虽然吃惊,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对这样的数字也没什么附加的特殊感觉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调整过相貌?”

    “调整相貌?为什么?”

    “除了精神力达不到一千的自然人,无法调整相貌,谁不把自己改成俊男美女的。”

    “哦。没有人和我提过。难怪别人的身材长相都比我对称,搭配也更符合黄金分割定律。要调整相貌,肯定要修改基因吧。我的基因他们还没有研究完,不能修改的。”

    阿汉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来,船长无言。这孩子,小白鼠么……

    竟然有些愤怒了。

    “你妈妈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对你!”

    “我妈妈?你是说我基因百分之五十一点七的提供者?你认识她?她长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妈妈?”

    “没有……”

    船长脸上,是一种阿汉很陌生的表情。

    在头脑的知识里搜寻很久,他才辨认出来,这种表情,叫做同情。

    船长转过脸去。那些人……他无能为力。

    自动导航系统机器合成的女声,提醒船长目的地临近了。

    船长按下几个按钮,让飞船降离超光速,跳跃到正常空间。

    转换间,阿汉眼前一黑。

    再抬头时,只见黑夜如墨,星光清清。

    洒在他身上。

    从未见过的真实景色。

    阿汉怔怔地呆望那满天繁星。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正扶在导航仪上。

    熟悉的各种按钮,熟悉的各种指示灯,各个小屏幕上熟悉的各色波形。

    以前却不曾注意到,机器,摸上去是冷的。

    后退一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从心中浮起,充溢胸间。

    阿汉忽然,想哭。

    第四章一线之差

    从那以后,阿汉安静了下来。

    有很多事情,他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想却想不通。

    他的疑问,无处可以问讯。因为,他其实还不明白,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爱上了那浩瀚的星空。

    飞船每次停泊,他都央求船长打开舷窗。

    沐浴在星光下,遥望深邃无垠中密密的晶莹,心头那种说不清的烦闷便淡了许多。

    沉迷时,不能找到答案,却能暂时忘却问题。

    阿汉很怕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思维就总是漩涡般绕着一个点来回打转。

    漩涡中心,翻着白沫,深深陷着,看不到底。

    却本能地知道危险。

    本能地要抓住什么熟悉的东西,将自己拉出来。

    于是,阿汉总是围着导航仪钻研。

    不过短短一天,他对飞船的操作,已经比船长还要熟练了。

    船长也乐得清闲,干脆将导航仪让给阿汉摆弄,自己在一旁抽袋烟,喝瓶酒。

    对阿汉来说,船长是个谜。

    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活法。

    不喜整洁,不讲规则,无视权威,不求上进。

    他疑惑地问船长,他的精神力是多少。

    船长笑。没有为他话语中隐含的对他智力的怀疑而生气。

    以前是一千零五,现在大概是九百八十多。他回答。

    阿汉震惊。

    再不谙世事,他也知道,一千极,那是自然人和宇宙公民的分界线。

    有一千极的精神力,人便可以能量化,可以更换身体,可以长生不老。

    但如果没有……就算是九百九十九极,人也只能有一次生命。他们,便是自然人。虽然科技已经最大限度地延缓了躯体的衰老速度,但他们终究会生病,会变老,会……死。

    导师口中,悲天悯人地说起的,等待着被自然完全淘汰的自然人。

    精神力从一千降到九百,那该是多么惨痛悲哀的事情!

    难道,你是感染了某种厉害的病毒?可不可以治好?

    阿汉问得急切。

    船长暴笑,冲他晃晃左手的酒瓶和右手的烟斗。

    既然明知烟酒会损耗精神力,你怎么不戒掉!

    阿汉几乎是吼出来的。这种慢性的精神力损耗,要想恢复,比登天还难啊!

    船长笑道,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我又何必活那么长!

    本来还想打趣这个娃娃几句,看到他的神色,船长笑不出了。

    阿汉胸口剧痛,眼睛鼻子感觉都不对劲。

    无论如何,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第一次给了他关怀的汉子,和应当被淘汰的残次品联系在一起。

    不应该不应该……

    抬手摸摸脸颊,湿的。

    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船长叹了口气,揽了他过来,拿出对付自己那个淘气小儿子的架势,伸手揉揉阿汉的头发。

    阿汉将脸埋在船长宽阔肥实的胸膛里,积累了许久的委屈迷茫,终于宣泄了出来。

    他象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船长浑身僵硬,手忙脚乱地拍着阿汉的脊背。

    非常怀念他那超级会哄孩子的婆娘。

    阿汉哭得倦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向船长保证。

    等他回去,一定要改进光电模拟器,将烟酒的感觉完美地体现出来。这样,船长就不用再真的抽烟喝酒了。

    船长只觉得好笑,伸手将桌上一个巴掌大的小花盆取了来。

    花盆里,乱蓬蓬一丛最普通耐活的绿草。

    示意让阿汉摸摸。

    你能完美地模拟这盆草吗?

    阿汉揉揉红肿的眼睛,细瞧。

    素陶的花盆上,印着一对婴儿的小脚丫,有几条微细的裂缝。要模拟却也不难。

    再看里面,小小的草叶儿挨挨挤挤地争着向上长,有的微黄,有的翠绿,有的厚实,有的单薄,有的边上被小虫子吃出了豁牙。每一片都相似,每一片都不同。

    光电模拟的草坪,总是一色的翠绿,完美无暇。

    轻轻摸摸,手感微凉,微涩,还有些湿润。

    光电模拟的草坪,手感光滑柔软,如同绒毯。

    轻轻揉捏,几片草叶粘粘地软了,现出些水色来。

    要将这每一叶草都忠实地再现,包括这种手感,这种反应么……

    “别忘了土里面的根,都纠缠在一起的。”

    缓缓地,阿汉摇头。

    “这就对了嘛。带毛病的东西,怎么能‘完美’模拟。”

    唉,难道是太久没回家了,看这个小家伙,总是觉得象自己儿子。

    一个自然人,居然想着要开导一个天才公民,告诉了别人还不给笑死。

    叹气。船长揪着自己蓬乱的大胡子,咬牙切齿了半天。

    “阿汉你看,人啊,还有猫啊狗啊花啊草啊什么的,只要是活的,肯定就有毛病。有了毛病,这个和那个才不一样,才算得上是条命。”

    “所以,人这个活法,也说不得哪种就一定最好。我吧,老婆孩子都是自然人,我就不乐意让自个儿的重重重重重……孙子,管自个儿叫老弟。一辈子,痛快活够了不就结了。”

    “你看那帮人,活得腻味不。成天都琢磨些什么玩意儿。纯粹是活太长了,都不知道还怎么活才好了。你可别学他们,当然也别学我。不管怎么说,早点想明白什么活法对自己口味,没错!”

    船长拍拍屁股站起来。“还看星星不?最后一次了,下一站你们可要换大船了。”

    阿汉连连点头,跳起来跑到导航仪前。

    他知道这两天,让他烦恼的是什么了。

    再一次沉醉在星空之中,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阿汉非常期待。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船长,你这样,到了眼看要老死的时候,真的不会后悔?”

    船长一边操作让飞船降离光速,一边笑着回答。

    那还用问,当然……会后悔!可难道人过一辈子就为了那会儿的?多没劲!再说,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说不定现在就撞上太空风暴,看那些老不修和我比谁更后悔,哈哈。”

    阿汉不太懂,但也跟着笑。

    然后,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了。(未完待续)

星空三百年(下)by 棕黑色

    第五章死亡之海

    曾经,有一座空中城市,灯火辉煌。

    钢的筋,铁的骨。

    黑暗的太空中,她是坚实的蜂巢,允了千千万万疲惫的蜜蜂归来休息,养精蓄锐好再飞翔。

    热闹的,欢快的,忙碌的。

    没有了,都没有了。

    一片流星火雨中,残骸破碎!

    张目望去,密密麻麻,互相撞击着翻滚着的,是从拳头大直到山丘大的陨石,不见边际!

    大的陨石上,挤压着不及逃避的飞船残骸。

    小的陨石上,挂了染满血色的破碎布料。

    半个小小的逃生舱,被外面看不见的透明能量罩,弹了开去。

    船长捂了阿汉的眼,不让他看到里面那人,痛苦扭曲的半截身体。

    导航仪的合成女音,甜美地播报着:

    “各位好!翡翠太空站,欢迎您的光临!宁等三分,不抢一秒,请各飞船按照先后次序离开跳跃点,请各飞船按照先后次序离开跳跃点……”

    “气象预报,赤杨星域异常能量达七级,为了各位旅客的人身安全,请不要在翡翠太空站防护罩外能量化,再说一遍,请不要在翡翠太空站防护罩外能量化……”

    “警报!警报!太空飓风来袭,太空飓风来袭!翡翠太空站紧急疏散!翡翠太空站紧急疏散!”

    船长脸色铁青,听着这些在超光速飞行期间被延时接受的信息。

    最后一则消息,不是机器合成声。

    “翡翠太空站,十三日九点四十七分。紧急疏散完成,太空站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零点零八。一号跳跃点防护罩,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九十,二号跳跃点,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八十八……妈的,没时间了……我们正将太空站剩余能量全部转移至各个跳跃点,希望跳跃点能多支撑三十小时……刚跳跃来的倒霉兄弟们,翡翠太空站祝你们好运,永……”

    船长抹了把脸,庄重地对那片坟场行了礼:“谢了,兄弟。”

    房门开处,吴导一行人不请自入,个个意气风发。

    瞬间,都被舷窗外的惨象惊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谁怎么回事?!”

    船长暴怒。“你!你们!你们不是星象学家么?太空飓风啊!居然没有预报!哈!哈!”

    吴导的脸刷地失了血色,惨白!

    船长笑。

    “附近几个星系管星象的,一起屈尊跑我这艘小破船上来了。请问,现在的预警系统,是谁在监控啊?嗯?狗屁不懂的智能人?!”

    吴导眼前发黑,几乎瘫软在地上。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紧迫的时间,不过几天罢了,期间发生这种太空飓风的几率,很小,很小……

    船长不敢相信地摇头。

    “难道……你们真的……呵!呵……”

    他指着舷窗,手发抖。

    “这就是你们划时代的伟大意义……”

    窗外的景象,危险地扭曲着。这是防护罩将要破裂的前兆。

    船长冲到导航仪前,快速按动几个按钮。

    “好!好!我们居然是最倒霉的,出来晚的得了消息回头了,出来早的还来得及跳跃离开。我们……”

    导航仪前,地板上中央,现出一个红色的光环。

    船长苦笑,站了上去。望着外面喧嚣的陨石海。

    “我们只能硬冲。”

    阿汉忽然冲过去,拉住他的手。

    “船长,我来。”

    “小家伙别胡闹!”

    “船长!我会开船!我的精神力高!这么多陨石,靠你是躲不开的!”

    阿汉说的是实情。船长痛苦地对阿汉说,

    “那你也明白,这种驾驶方法与船共体,伤身体更伤精神力,几乎是自杀!”

    阿汉连连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可现在还有别的办法么?而且我的精神力那么高,伤一点不会死的!”

    船长退出圈外。面容抽搐,手攥成拳头,条条青筋暴涨。

    看着地板上探出无数白色的丝线,紧紧地将那孩子缠成一个茧。

    又个个昂起毒蛇般的头,钻进阿汉的手,脚,胳膊,大腿,胸背,肚脐,耳朵,口鼻,眼睛……

    将他的神经末梢,和飞船的操作系统直接联系。

    红色的血,一点点将茧子染红。

    不疼。暂时……不疼。

    渐渐的,阿汉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然后,眼前一亮,只觉得自己是赤身**,暴露在太空之中。

    现在,他是船,船是他。

    适应了一下“身体”。估算一下那些陨石的飞行轨道,选定一个方向。

    跳跃点透明的护罩,象肥皂泡一般,最后颤了一下,破了。

    飞船内,所有人都贴着舷窗。

    飞船灵巧地跳跃着,躲避开大的陨石,曲折而顽强地向一个方向飞奔。

    陨石密集。细碎的小陨石,便只能任由它们砸上来,靠飞船的保护罩硬抗。

    船长知道,阿汉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换了是他,此时,飞船已经被砸毁了无数次。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

    阿汉的口鼻,开始不停地渗出血来。

    肉眼看不见的粒子风暴,刮在船上,也如同数九寒风,刮在他**的皮肤上。

    避无可避的陨石,砸在船体护罩上,也如同坚硬的石子,砸在他身上。

    他遍体鳞伤。

    七个小时……八个小时……

    船舱内,响起阿汉虚弱的声音。

    导航仪电子合成的,阿汉的声音。

    “能够能量化的人员,可以离开了。”

    还没有脱离陨石区,但粒子风暴,在这里已经减弱至精神体可以承受的程度。

    一个接一个,吴导带来的研究人员,抛弃身体,化光而去。

    逃出一个是一个,他们,还要去求援。

    不能能量化的自然人船员,躺入了逃生舱准备休眠。

    船长室内,只剩下阿汉,吴导,和船长。

    那两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阿汉没有精力去听。

    他只觉得累。非常累。累得无法再挪动。

    飞船,快要没有能量了。

    陨石已经相当稀疏。

    逃生舱一个接一个弹射出去,到了此时,唯有赌命。

    白色丝线觫然抽离。

    阿汉踉跄,昏倒在地。

    他是被一种奇怪的重力惊醒的。

    自己却是被裹在一个小小的逃生舱内,正在弹射出船体。

    隔着逃生舱的小窗口,半昏迷的阿汉,迷糊看到一块巨大的陨石,向飞船撞击上去。

    昏沉中,还似乎看到,舷窗内,船长正挥舞着手臂,和他告别。

    离开那么远,他却看清了船长脖子上那根孤零零的胡子。

    清晰得……象是幻觉。

    太空中,寂静亘古不变。

    飞船,就在这寂静中,在阿汉身后,默默散成一团美丽的火焰。

    阿汉眨掉眼中的模糊。

    却瞟见一块陨石,斜次里向逃生舱撞击而来。

    不大,但足以致命。他的运气,不好啊。

    阿汉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清醒地观察面对,那陨石带来的死亡。

    却有一片蓝光炸起,在最后一刻,将逃生舱推了开去。

    又是幻觉么……逃生舱,哪里来的动力系统,哪里来的能量护罩……

    阿汉彻底昏迷过去。

    第六章当天才成为白痴

    风柔柔,太阳暖暖。阿汉躺在草坪上,似睡非睡。一只小飞虫误入鼻孔,打个喷嚏,换个姿势。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阿汉的确不同凡响。和飞船合体到最后的驾驶员,十个有九个不是死了就是变成植物人,剩下一个幸运的少说也要昏迷上几个星期。阿汉的逃生舱,五天后被搜寻的军舰救起时,他正在里面打哈欠。

    因为他记得每一个逃生舱当初的弹射坐标和方向,搜援行动顺利许多,飞船七成的船员最终获救。

    做为最后一个脱离飞船从太空飓风中生还的人,记者们蜂拥而上,要对阿汉进行采访。院长招架不住,答应开一次记者会。

    反正,现在的阿汉,精神力只剩下一千五百,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休养的日子还长。

    挤得满满当当的虚拟大厅里,阿汉在主席台上扭捏不安,非常想逃跑。可是虚拟时间没结束,他不可能离开。

    记者甲:“请问,经历了这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你有什么感想?”

    阿汉:“啊啊,我们非常倒霉。”

    记者甲:“……”

    记者乙:“我们都看到了从监测点传回的翡翠站废墟图像,真是惨不忍睹……”

    阿汉点头。所以,船长才捂住他的眼睛。想起当时那一幕,情绪有些低落。

    记者乙:“……作为现场目击者,你可否详细描述一下,当时所看到的情景?”

    阿汉大奇。“你都说你惨不忍睹了,为什么还想知道更多细节呢?”恍然大悟,“啊,现在正好有许多精神科专家在我这里,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记者乙:“……”

    记者丙:“这一次你的精神力损伤严重,可能最终都无法复原。如果预先知道这样的结果,在飞船上,你还会挺身而出吗?”

    阿汉:“会……”

    众记者大喜。准备记录英雄的心理活动。

    阿汉:“因为我更怕死。”

    众记者倒。

    记者丁:“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吴奕院士,事发后畏罪潜逃。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阿汉不解。“太空飓风又不是吴导刮的,为什么责任都是他的?”忽然,有个片断在脑海中一闪。

    陨石海中,救生舱外,炸起的蓝光。

    阿汉的眼睛湿润了。

    “他不是畏罪潜逃。就算他有责任,大家也不要再追究了好吗。”

    内幕!内幕!记者们眼睛大大放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吴导的精神体,已经消散了。”

    他低下头去。“在陨石群的时候,是他用自己的精神体保护了我的逃生舱。否则的话,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记者丁:“你能确信,吴奕院士的精神体已经消散?”

    阿汉沉重地点头。

    记者丁兴奋得不能自已。

    “但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经过飞船合体,你不是一直昏迷吗?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行为?你有什么证据?七成的逃生舱,没有任何保护也幸存了。吴奕是你的导师,我们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这样包庇他,有没有想过对不对得起死难的人?”

    阿汉惊讶!阿汉愤怒!面对一双双激动贪婪的八卦星星眼,他最后的感觉,却是疲倦。比在陨石海中穿行到最后时还要深刻的疲倦。

    人心,他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可以向他们解释,高精神力使他会有间断的清醒。还有他所了解的,精神体弱化时的种种迹象。后来才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船长和吴导的争执。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如果答了,还会有多少一样荒谬的问题再缠上来。

    又何必再费力气。他闭了眼,淡淡地说,“我没有证据,可是我从来不说谎。”

    青涩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深深的倦。

    记者们沉默了。

    阿汉的神情,清澈单纯。他的真实他的受伤都明明白白写在上面。

    当记者的,没有傻子。

    记者丁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辩护。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作为一名记者,天职要求我必须谨慎求证……”

    天职……义务……责任……职责……

    又拿这些东西出来了么……

    阿汉实在是懒得理会他们了。他干脆开始闭目养神,拿周围的声音当催眠曲,再没说一个字。

    记者会,无奈提前结束了。

    阿汉,终于开始了清闲的休养生活。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人都不用理会,当然,除了定期给他作体检的医护人员。

    一杯橙汁,不再是一杯充当维生素补充品的乳浊液了。

    明艳的色泽,酸甜的味道,冰凉的口感,还有喉头吞咽的满足……

    啊……猪一样的生活……真是美满啊……

    两年时间里,阿汉的精神力,蜗牛似地爬回了三千大关,就再也不动了。

    院长很着急,研究人员很担心。

    阿汉的美满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

    每天又是走马灯似的一门接一门功课,倒也不是希冀他有什么贡献,只是试图从各个方面激励他的大脑。

    当然也少不了诸多的测试,还有传统的、前卫的,物理的、生理的刺激治疗。

    阿汉很配合。效果很不好。

    因为他以往接受的知识数量过于庞大,以他当前的精神力,再要接受更多的知识传输是会困难些,但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就出。

    无论哪个学科,和他讨论他都仿佛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听,但最终却不能理解。

    三千的精神力,虽然不是天才也是奇才,实在是不应该这样啊。

    大家已经要抓狂了。再过一年,阿汉就要满十四岁了。如果不能在身体成熟让他复原,以后就再没有希望了。

    研究院的讨论会上,一片愁云惨雾。

    所有的办法都已经用尽,实在是令人绝望。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怯怯地举起了手:

    “会不会,是阿汉自己的潜意识里,不想恢复呢?”

    ????

    !!!!!!!!!……

    第七章循循善诱

    阿汉的房间内,院长温和慈祥。

    “阿汉啊,你希望自己将来,发展哪一个领域呢?”

    阿汉考虑了一下。

    “为什么要发展哪一个领域呢。现在世界这么好,所有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吃了睡,睡了吃,永远不为生活发愁,多么幸福。政治体制也许还不完善,国家制度也许的确有些问题,科学也许还有发展的空间,但是,要达成新的进步和发展,得多么辛苦,多么劳累啊。现在一切虽不完美,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完美啊。明明没什么大问题,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付出莫大代价,去改变什么呢?如果可能的话,我其实,就是想轻轻松松地享受生活啊。”

    院长痛心疾首,谈人类历史,谈人间现状,谈人生意义,费了若干唾沫,对他晓以大义。

    阿汉听了半天,疑惑道,

    “我明白了,你有很多理由,要我为人类作贡献。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理由,要勤勤恳恳,为人类作贡献呢?”

    院长哀叹而去。

    阿汉走马灯似的功课,停了。

    阿汉以为可以扑回猪一样的幸福生活里去,院长却带回了一位氨态有机生命学的女专家。

    改成天天让他上氨态有机这一门课。

    这位女专家两鬓风尘,眉宇间总是有股忧郁。

    阿汉对她教的东西,还是一样不能接受。

    这位女专家不急也不恼,也不象其它那些专家露出什么怜悯痛心之色。

    她还是一样,轻声慢语地反复给他讲解。

    液态氨的溶解力,是唯一可以和水相比的呢。

    在液态氨的温度下,氮元素也可以和碳元素一样,连出数不尽的有机分子呢。

    氨氮生命,和碳水生命,除了所生存的温度不同,各种相似之处,真是很奇妙啊……

    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只有碳水生命,会衍生出高等智慧,而氨氮生命就不可以呢?

    阿汉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似乎不是在教导他,也不是想和他讨论什么,只是她了解了世间的这份奇妙,便真心地要和他分享。

    她的眼睛,是闪亮的,痴迷的,但时不时又会黯淡下来,然后便定定地望着他出神。

    好象是在通过阿汉,看着另外一个人。

    阿汉感觉很抱歉。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理解。”

    “哦,没关系。”女专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这些都不重要的。”

    阿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合不拢来。

    女专家好笑,宠溺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我在贝塔星呆了上千年研究氨态生命,你猜,现在我最大的希望的是什么?”

    “找出氨氮生命不能终极进化的症结?”

    女专家笑着摇头。

    “三年前,我的确是那么想。要是那时候给你上课,我可没有这么容易放过你。呵呵,现在,我的希望啊,不过是他还好好活着陪着我。我们两个,都是笨蛋。为了氨态生命,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教一个笨蛋出来了。”

    “他……”

    “他去赤杨星系收集数据的时候,卷进了一场没有预报的宇宙飓风。”

    女专家笑。她伸手,抚mo阿汉的脸颊。

    “本来,我总是和他一起的。要不是因为……呵。说起来,你长得有些象他呢。他很懒的,从来都不肯花费时间调整相貌。如果我们有孩子,肯定也和你一样,这么聪明,这么好看……”

    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那天,女专家离开时,悄悄带走了阿汉的一根头发。

    当晚,阿汉夜不成寐。他终于起身,抓过知识传输器的头盔。

    将躺椅调整到最适合思维敏锐的三十五度角,然后,仰卧上去。

    戴上头盔,阿汉将双手搭在躺椅扶手上,放松静卧。

    “您好。请问,今天,您要了解什么知识?”

    “氨态有机的一切。”

    远处的研究室内,一台光脑屏幕上,有一根平平缓缓记录线,忽然抬了头,疯狂地向上长,长……

    ——————————————————————————————————————

    天色发白时,阿汉取下头盔,沉思。

    天光大亮时,阿汉的身前,现出一个虚拟光屏来,上面无数公式,飞快地跳跃组合。

    没有人打扰他,甚至没有人给他送早餐。阿汉也不觉得饥饿。

    他,从来没有这样专注过。就是在事故以前,那种单纯的日子里,也没有过。

    “存储,刻盘。”

    阿汉说出这话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天空的最高处。这才觉出自己又累又饿,几近虚脱。

    竟然连午饭也没有人送来。真是奇怪。

    阿汉是很累,很饿,但也很轻松,很快活。

    昨天的阿姨对他说,他很聪明,很好看。

    自从那天以后,没有人说过他聪明。

    好看……

    他隐隐地明白,那位阿姨,看着他时,是不一样的。

    那种眼神,那种无条件的充溺,便是……母爱吗?

    真的是,让他很放松,很喜欢的感觉。

    虽然他并不真是她的孩子,还是很想为她也做点什么。

    他不能让她的爱人复活,但最起码,可以帮助他们完成以前的共同心愿。

    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解决这样庞大的课题。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出了问题的关键。

    他兴奋,握了存满了公式的存储盘,向光脑询问那位阿姨的位置。

    院长室么。

    阿汉急急奔了过去。

    ——————————————————————————————————

    院长室内,急风骤雨。

    “阿汉是我们的孩子!我测了他的dna!你别想再骗我!”

    原来就在奇怪,为什么他们认定了她有能力帮助阿汉恢复,为了让她合作,甚至不惜撕破脸皮威胁利诱!

    “我们从来没有欺骗你。我们只是没有主动告诉你。”

    “哈哈,是啊!十三年了!你们居然能不告诉我们,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你们居然能逼我和他见面还是不告诉我,他是我的孩子!”

    “请你冷静。法律上,阿汉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同意捐献了所有的精子卵子,记得么?”

    女人的声音充满痛苦。

    “我们只是捐献了精子卵子。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捐献自己的孩子。”

    “无论当初你们是怎么想的,事实便是如此。我不愿意告诉你,也是为了不想现在这种情况发生。”

    院长叹气。

    “现在你也明白了,你们的精子卵子,有怎样的科研价值。这两年,你一直要求将它们收回而不获批准,是正常的。我们不是故意为难你。”

    科研……批准……正常……为难……

    阿汉远远地就听到了模糊的争吵,心里十分疑惑。

    “可阿汉是我们的!”

    “当时我们的协议,便是你尽力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在一年间帮助阿汉恢复精神力,作为交换,我们还给你一对你们俩的精子和卵子!”

    阿汉立在院长门外,要去敲门的手,僵硬在半空。

    “我不要。我要阿汉,可以么?”

    院长很不耐烦。

    “你不要太过分!你也看到了,阿汉的精神力现在已经突破了五千五百!他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让你……独占?最多,我尽量多安排些氨态有机的课程时间给你。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阿汉坐在院长室外,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将头深深埋在自己怀里。

    原来……原来是这样……

    哈哈,真的不懂人心。

    以为是那么美丽的母爱,却原来,还是为了我。

    为了引诱我复原精神力。

    为了让我……

    她宁可要我,也不要她亲生的孩子。

    哈哈,哈哈!

    精神力,精神力!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为什么不拿走,为什么要留它在我身上!

    研究室的光脑,忽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

    院长慌忙拉门出去,却绊倒在阿汉的身体上。

    阿汉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惨白,没有生气。

    绝望的脸上,仍然挂着两行泪水。

    阿汉的精神,受不了打击,在**成熟之前,强行脱离了。

    第八章星空三百年(尾声)

    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终于,让阿汉的身体存活了下来。

    将他从院长室外抬上担架时,一个小小的存储盘,从那身体的怀里滑落在地上。

    院长拾了起来。

    阿汉的身体,插着导尿管、鼻饲管,连接着呼吸器。

    还有无数探测头。

    女专家静静地立在床头。

    院长走过来,将那存储盘交给她。

    “我们检查过了,这是阿汉做的关于氨态生命的运算,价值极高。”

    又转身去对在场的医护人员交待。

    “我们仍然在搜寻阿汉的精神体。在精神体回归之前,大家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这具身体。虽然身体可以复制,但是阿汉是未成熟脱离,原始身体对精神力的休养来说是最佳选择。另外,准备抽取精子……”

    啪!身后一声巨响!

    院长惊讶地回过头来,却见那“价值极高”的存储盘,已经被摔碎在地上!

    女专家浑身发抖,终于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院长一个耳光!

    ——————————————————————————————————————————

    一年又一年,生命研究院的人在宇宙里撒满搜寻阿汉脑电波的探测器。

    一年又一年,生命研究院的人渐渐少了。

    精神体,长期脱离**,是会慢慢消散的。

    尤其是,阿汉的精神体,尚未生长成熟。

    五年变成了十年,十年变成了百年。

    生命研究院的人员,走空了。只剩下院长,坚持着不肯放弃。

    然后是两百年,三百年……

    院长已经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还一天天守着那些永远没有回应的光脑。

    甚至当他期盼了三百年的铃声响起之时,他也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

    过了很久,他才突然全身剧震,奔出门去!

    奥迈基星系的第五旋臂。

    五个颜色各异的炽热恒星,围绕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旋转。

    虚空中,阿汉的精神体懒懒散散,凝视这幅美景。

    “阿汉!”

    阿汉转身看看,几十米外,院长的精神体老泪纵横。

    “阿汉!我们找你找得好苦!你一直去哪里了?”

    阿汉的精神体飘忽着。

    “我一直都在这里。不过,我基本上都在睡觉。”

    船长想靠近些又不敢。阿汉的精神体已经极其不稳定,再经不得一点干扰了。

    “阿汉!快点回来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消散的!”

    阿汉笑,竟然用精神力,清晰地幻化出一块大牌子来挡在身前,上面有字:

    “人权法案第六百八十一章第五十二条,人生而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加以干涉。”

    从大牌子后伸出脑袋,打了个哈欠。

    “院长,我已经可以能量化,就是说,我可以行使所有公民权了。”

    “阿汉!”院长急得连连搓手。“你先回来,你先回来好不好?院长再也不会逼你了,如果别人敢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院长也和他没完!你要怎样都行,只要你先回来,好不好!”

    阿汉的声音懒懒散散。

    “你现在不就正在逼我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么?院长,你回去吧。脱离身体这么久,以前我从知识传输器里学的东西,早就都忘光了。以后,我也再不会去学。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看星星,就算消散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于你们,我已经没用了。”

    三百年良心的煎熬,院长已经不是原来的院长。可是阿汉,还是当初的阿汉。

    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刚刚苏醒。往日一切,历历在目。

    院长涕泣交流,眼睁睁看着阿汉的精神体,变淡一点,又变淡一点。

    却死活也不肯走。

    他守了阿汉两天。

    阿汉睡了两天。

    “阿汉!”

    又一个痛苦急切的声音,加了进来。

    “孩子,回来吧!妈妈求你了!”

    “妈妈?”阿汉醒了过来。

    女专家的精神体,头发已经斑白。

    “我没能亲手抚养你,是我的错!可是我真的一直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阿汉,你原谅妈妈,给妈妈一个机会吧!”

    阿汉有些迷茫。院长连忙将当年一切和盘托出,只盼阿汉能回心转意。

    阿汉点点头。“我相信了,你是我基因百分之五十一点七的提供者。但是我不是也成年了么,你没有必要为没有抚养我内疚。”

    女专家痛哭失声。

    “阿汉,你真的这么恨我,要这样惩罚我么!”

    阿汉迷惑地摇头。

    “我没有恨谁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想安静地看星星。你们为什么一定不放过我呢?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阿汉感到自己的思维正在消失。当年吴导最后,就是这个感觉么?其实,一点也不难受。

    却还是“听”到了妈妈尖利的呼喊。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你活着!求求你,妈妈受不了,妈妈受不了啊!”

    阿汉即将涣散的精神体,勉强又凝聚起来。

    女专家凄然地望着阿汉,她的精神体正迅速变得透明。

    “他已经走了……你也要走……妈妈……受不了了……”

    “我回去!”阿汉连忙高喊。

    就算他还不能感受妈妈对他的爱,他也终究不能,眼看任何一个生命在他面前消失。

    阿汉的精神体,向着停泊在旁边小型太空快艇,飘了过去。

    快艇里,有他久违了三百年的身体。

    ———————————————————————————————————————

    阿汉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真的有些复杂。

    联邦的官员长叹:“他本来是我们寄予深厚希望的人?”

    某著名科学家在日记中写:“阿汉本来是可以让人类科学更上层楼的人。”

    星际学院总院长在备忘录中录下他充满遗憾的表情:“我曾经以为,阿汉会成为学院之星,学校的希望,所有师生的光荣。”

    他的周围,其实从来都不缺少,要想法子激励他上进的人。

    但是,联邦研究院的最高院长,却坚决地遵守人权法案,封堵了高层干扰阿汉生活的企图。

    不甘心的人们,只好将眼光盯住了阿汉的成人模拟。

    这些人中,某人有个相当出色的孙女——

    张敏欣,人送外号小楼魔女。

    ——————————————————————————————————————————

    万岁!完工!感谢纳兰给我的灵感,指导和各位的鼓励!鞠躬!

    **************纳兰的废话分割线****************

    感谢网友棕黑色的同人.我个人觉得,写得极有趣,虽说和我设定的阿汉不同,但想象力也极之丰富.

    因为全文已经写完,不忍埋没,而且放在置顶贴上,阅读也不方便,所以更新在正文的作品相关中.

    而讨论区的置顶贴也就相应消顶.(未完待续)

让性德去会阿汉(下)by 桔子

    (八)史册轮回

    性德去了一趟瑶光的寝殿,却没有遇上人,就把话留下了。等他一路曲折回来,穿过花廊的角门,便看到不远处一个淡色的人影,静静的隐在路边的树影里,他是何等税利的眼神,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那人是狄九。

    “萧侍卫!”狄九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其实他也后悔为什么好好的竟走到那笨蛋的殿前来,可是既然撞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到。

    性德略一点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这夜是月半,月华满天,银辉泄地。性德那一身白衣竟显出银色,发黑如夜,目璨似星,一股似檀非檀的的冰霜清冽之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盈盈流动,狄九不由得幽然神醉:“想不到像先生这样的人物,竟做了阿汉的侍卫。”

    “我不做他的侍卫,难道做你的吗?”性德冷冷道。

    狄九一怔,竟被性德清冷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略有些尴尬的辩解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最好。”性德抛下他,径直进了房内。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阿汉站在门边,有些忧虑的。他看到刚才狄九的眼神,狂热的、压抑的、隐忍的,同样的眼神他在狄飞的脸上看到过,也在狄靖的脸上看到过,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经历过。他一直都有点防着狄靖,因为狄飞,更因为狄靖,他们有着相似的脸,他们总是会做相似的事,所以方才狄九在院子里刚出现,他就感觉到了那股危险的气息,然后他看到同样的表情,知道历史又要重演。

    “他不会。”

    “为什么?”阿汉不相信,同样的事,他看过太多,一次又一次。

    “因为他打不过我!”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狄靖也打不过我,但是他吸了我的内力……”

    “我不是你。”性德平静的看着他。

    阿汉沉默良久。

    “可是,你从不去想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吗?”阿汉的声音很轻,为什么?那些事难道不是错的吗?为什么人们一定要做错误的事?他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看着自己被人抢走的最心爱的糖果,固执的问着。他好累,从开始就累到了现在,他有很多问题,从来没有人可以解答,他好困,是否只有睡着了,才可以不要去想那些事。

    性德只静静摇头,他们是谁?他们谁也不是,萧性德,从不关心不相干的人。

    “要有好戏看了啊!”瑶光看着那天边的一轮明月。

    “这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女人家可不可以不要随便往男人屋里跑啊?”箫伤头大如斗,这妖精女子大白天看到都要提三分小心,更何况此刻月色撩人。

    “怎么,你赶我走啊。”瑶光施施然一回身,马上这屋里便繁花似锦。

    “哎哟……”萧伤呻吟一声,指天望地:“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凡事不可太尽,事尽则妖,那个叫性德的,总会让一个人发疯。”瑶光咬牙,她是习媚术的,察颜观色是比媚姿更重要的一门技术。

    “你不是说阿汉做不成狄靖吗?”

    “阿汉不姓狄”。

    “狄九……”箫伤恍然大悟,刚刚有探子报上来说天王夜访修罗殿,他还正想不明白,原来如此:“难道他会反?”

    “你觉得不会?”瑶光反问,原本是手握教主大权的,莫名其妙成了十九名影卫的首领,忽然出现了一个心仪的人,竟是别人的侍卫,如果他大权回握呢?如果他做回教主,这圣教是他的,那个人也是他的。

    “如果当真如此,你站在谁那一边。”箫伤舒出一口气,双手抱胸。

    “阿汉。”瑶光断然道。

    “为何?”箫伤一挑眉。

    瑶光不语,却与箫伤相视一笑:因为他笨,笨的人就好控制,如果还可以控制,权利就不会离开自己的手中。

    (九)发难

    (因为有jms说要看我写的坑,不过我的坑大多是同人文,发在比较私人小众的论坛上,而且如果是坑滴话,跌痛了人我会不好意思滴……,前一阵被朋友逼着去晋江建了一个小文库,努力的一鼓作气的更新了一篇不是坑的文出来。事先要申明,是比较yy的文字,ms贴出来之后也蛮冷的,现在在努力更新另一篇……

    阿汉这个教主原本就是当假的,真正的教务,教中关键的秘密,不要说五王从来就不打算让他知道,就是算是这些人放在手心里捧给他看,他多半也只能像看青菜萝卜似的看过,然后照原样端下来。

    而瑶光虽然在一开始以报复为目的逼着他批阅了一阵教务,可是后来兴致淡下来,也就罢了,毕竟这小子批过的公文根本就惨不忍睹毫无意义,于是乎阿汉彻底的做起了他的瞌睡王,对于其他人来说,除了现在修罗殿有人住了,开会的时候多了一点鼾声做背景音,闲时多了一道风景可以欣赏一下,生活简直和原来没有任何的分别。

    至于天王狄九,因为阿汉不需要影卫,于是十九名影卫尽数到了他的手下,他是前所未有的没有实权的天王,便只能尽量把这十九人用到极至,于是也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外放的影卫。好在这些人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只要派出去没有做不灵的事。

    而且魔教悄养生息了二十年,正是人心思变求大的时候,狄九顺势而退推,一个个明坛暗舵在他手中悄然成立。自然单单天王是没有这样的权利的,可是阿汉这人,根本是只要无关他睡觉的事,什么可以答应,狄九抬着教主的手谕行事,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天外天之外发展得风生水起。

    原本瑶光也想要提醒阿汉注意,可是一则,狄九现在做的事是对教中有利的;二则,她也想借狄九之手探明阿汉与性德真正的实力。

    等到狄九将外围势力发展了一圈回头,却忽然遇上了另一件极为头痛的事。本来嘛,他要夺权,当然就要架空阿汉,可现在的问题是阿汉已经被架到空得不能再空。此刻他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台上,一拳挥出去却发现对方正躲在台下人堆里,根本就是个无从下手的局面,更何况其他四王都自虎视眈眈,五王势力均衡,教主虚而不实,这本是个再好也没有的情况,众人的利益又怎容他一人来分割。

    他过去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狄靖为什么要有这样大的野心,那时总以为做到天王,已经是人生最大的满足,然而一路走来才知道,原来无论你前进到哪一步,总有一些东西,在你伸手不及的地方,至于眼前就是那个叫萧性德的男人。他之前的发展越是顺利,他的心情便越是焦躁。以至于每一次在会议上看到阿汉和性德都是一种折磨,这只混饭等死的猪,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让那位美好的不似人间的性德甘心追随?他想不通,于是更加愤慨。

    岁末年初,教中照例有盛大的庆典,在诸王的享宴上,阿汉毫无悬念的,又在五王的眼皮子底之下打起瞌睡来,这事原来大家都是已经见怪不惊的,偏偏这一次狄九越听越是烦燥,终于按捺不住抬手一掌挥去:“教主!”他这一下发掌在前,出声在后,明着是叫人,实际也是真的想让阿汉吃点苦头。

    箫伤只看得目瞪口呆,直接偷袭阿汉?这小子不要命了?

    只有碧落凭着暗器大家的敏锐目光一眼便看出狄九指尖的一点寒星,是天罗针么?还是什么更好的宝贝?

    然而这一声教主的尽头是一记闷哼,阿汉被逼体的劲风惊醒,茫茫然睁开眼,问道:“出,出什么事了,噫?狄九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整只手已经痛到没有知觉,狄九不过是咬牙硬撑。

    只有狄九明白刚才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发生了点什么,明白性德是如何硬生生将他指间的天罡针扳断,然后反手刺进自己的掌心。这针其实不长,真的刺进了也不会受什么伤,但是性德的真气却是顺着针尖趁势而入,倒像一根粗大的铁棒在他体内割肉刮骨的搅了一通,那分痛楚,简直用言语不能形容。狄九紧紧握拳,脸色已经惨白到发青,只是他性子坚忍,居然还耐得住,沉声道:“属下不过是想叫醒教主罢了,箫侍卫过虑了。”

    如此枝节横生,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阿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能又无奈提问:“请问?结束了吗……”

    “教主小弟弟。”瑶光笑得杀人也似的甜:“你是不是又要回去睡觉了。”

    “嗯……”阿汉下意识的点头,想想不对,马上又摇头:“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困。如果你们还没有吃完的话……”阿汉的眼睛瞄了一下狄九:“不过我担心如果我们拖得太久了,狄九会吃不消……”他话还没说话,狄九的脸色马上又沉了一分,阿汉只好马上移开目光,他说得是实话啊,不过他们倒是一向都不爱听实话的。

    “算了吧。”倒是碧落吃不消了抢先拂袖而去,她性子最谨,当然也最没有兴趣看闹剧。阿汉一听有人要大赦他,巴不早早逃开,去睡觉自然是大事,躲狄九则是更重要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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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发的地址ms点不开来,那就只能麻烦大家去晋江搜“桔子树”了。

    (十)跳坑

    “性德,他伤得很重么?”明明被偷袭的人是自己,只是回想刚刚狄九扭曲的表情,阿汉还是有点不忍心,痛的感觉当真是很不好啊。

    “还好,和你可能受的伤一样重。”

    “他是不是要动手了?”比起狄家的老前辈,狄九已经算是能忍的了。

    “可能吧。”

    “那……你会怎么对他呢?”

    “不知道,应该会杀掉吧。”性德神色平静,好像一个人的生死在他眼中一如秋风吹落一片树叶。

    “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好。”阿汉有些困惑的:“他喜欢你,所以要把你关起来,你不喜欢他,所以就杀了他,那你和他有什么分别?”

    “的确没有分别,别人怎样对我,我便怎样对他,这是最公平的办法”性德容色朗朗。

    “但是小容说,爱不是在菜场里买菜,付出三毛钱就要拿回一把葱,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我不是小容。”性德想一想,又加了一句:“你也不是我。”

    “哦?”阿汉听得更糊涂,可还是固执己见:“我觉得这样不好,你明知道他们错的,为什么你还要和他们一样错,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错的事?”

    “如果你觉得这办法不好,可以自己想一个,不要老是问为什么,没有人会来回答你。”性德眼中有一丝怜悯,很多人在最初的时候都会喜欢问为什么,问得久了才明白,老天爷就是个挖坑的,管杀不管埋,你掉下去了,就只有认命,想办法自己爬出来,谁会来管你的为什么?

    不过这个孩子,真的好固执,都过了六世了,居然还在问。

    办法是人想的,但是人想办法永远还是跟不上变化快。大年初一的,一个赶回天外天述职的影卫半路惨遭正道人士围攻,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口气。碧落匆匆赶来冷冷的扫过一眼,连话也没有多一句,直接走人。

    这人被纯正的内家功法震透全身筋脉,除非此刻有人以强大内力替他将百川归位,否则筋脉逆冲就像洪水泛滥必死无疑。怎么办?收尸么?虽然影卫之间的感情很是淡漠,但毕竟是同根生,也不免有些黯然

    只有狄九沉吟良久,忽然道:“把他送到教主那边去。”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狄三眼中蓦得精光一闪,失声道:“您的意思是……”

    狄九冷淡一笑:“你跟我进来。

    人送到阿汉面前时,基本上已经是只有进气没出气了,救与不救不过是瞬间转念的事。阿汉竟忽然叹气,回头对性德说道:“对不起。”

    “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向我说对不起。”

    “但是……”阿汉迟疑,却还是咬牙道:“他会死的!”那毕竟是一个人的性命,有人可以用别人的性命来布置一个阴谋,他却不可以因为一个阴谋就放弃一个人的性命。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后果也自己承担,不必向我说对不起。”性德容色淡淡,已经好整以暇的在一边坐下。

    阿汉叹一口气,扶起那个差不多已经软成一团棉花的人,准备为他推宫过血。

    阿汉不通武功,然而就算他懂,各家的心法也是各各不同,内息之气如水,筋脉则如百川,江河之水,逼得它泛滥容易,让它归位却难,需得因势利导,点滴收拢。阿汉的内力虽然强,但是毕竟不懂影卫们的心法,只得由他先将内力输到一名影卫的体内,再由他控制着治疗。

    这样的施法极耗心力,不多时阿汉头上已经有冷汗滚落,只是他天生精神力超强,忍耐力也是异于常人,再加上内力实在过于充沛,居然也可以这样子坚持着催动不休,只是站在他身边护法的另外两个影卫已经不自觉露出了惊骇莫名的神色。

    要说性德这家伙,虽然外表看起来冷的像一块冰,其实倒也是个软心肠的好同志,只是寻常人等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和空气没什么两样,有谁会没事对空气心软一下呢?也不能怪他。

    所以阿汉那边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倒先坐不住了,走过去伸出一掌抵到阿汉背上,阿汉顿时就觉得身体一松。那人虽然伤势极重,但毕竟敌不过两大超级高人连手,折腾了半个时辰全身错乱的脉息已经全部归顺。一收手,阿汉倒还稳住,倒是那名不要出手只管掌控的影卫整个人如一滩泥一般软倒下来,看样子是连一个手指头都抬不起了,至于性德自然完全像个没事人一般,只是扶了阿汉到一边去休息。

    “请问,你们可以走了吗?我好困,想睡觉了……”这般劳心劳力的事搁到阿汉头上,他要不困倒还真是变天了,正一边说着,两个眼皮子打架,到后半句,只怕已经是梦话。

    狄九缓步从门外走进来,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道:“教主想睡,睡一辈子都是没有问题的。”

    (十一)平坑埋人

    阿汉本来已是困到极处,可是一听到狄九的声音竟奇迹般的又转醒过来,看来在他心中总是还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在,只困顿的睁开眼:“你这样子,是不对的。”

    一般来说,当鬼畜攻占据了主导权,准备要压倒美型受的时候,都会有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撑场面,但是我们的狄九同学毕竟是受的鬼畜专业训练而生,精英中的精英,见识当然要更高一层。狄九听了阿汉的指责却是不怒反笑:“自然是不对,为什么我非得做对的事?”

    阿汉的眼睛清明如水:“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狄九不由得大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对错。不担其责,不谋其位,你这种材质硬要做圣教的教主,这便是不对的事,”目光一转,却又看向性德:“楚人无罪,怀璧自罪,你守不住的,就不是你的,这便是对的事!”

    “可是你抢了他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你!”数世的激愤汇在这一处,令阿汉难得的高声。往日里,他是亲历的人,只能执着苦恼于: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的对待?

    想到最后,便倦了,再也懒得去想。这一次他是旁观者,反倒有了更清明的感念。

    “我为何要他喜欢我?”

    “你们这些人把别人关起来的时候,不都是说为了爱吗?”

    狄九笑道:“这是果然是很好的理由,如果将来有人问起,我可以这样说,不过你已经快要死了,我何必哄你。至于你……”他转头看性德:“你如此聪明通透,我骗不过你。”

    “为什么?”阿汉的声音很轻,他只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狄九冷笑,他从一无所有中走来,只学会如何争夺与得到,他付出心力,换取这世间所有想要zhan有之物,十分公平。

    “你说的没错。”性德的声音像破冰之泉,静静流动。

    真是美妙,这样美丽的人,终于,是自己的了!狄九露出满足的神色。

    性德的神色淡淡,语调更淡:“不担其责,不谋其位,你这种材质却硬要来和我作对,这便是不对的事;楚人无罪,怀璧自罪,你抢不到的,就不是你的,这便是对的事!”

    阿汉一怔,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却紧紧闭了眼,像是快要睡着了。

    “你……”狄九的瞳孔急剧的收缩,忽然间暴喝一声:“狄三!!”

    刚刚累到脱力的那名影卫,应声艰难跪倒。

    “为什么?”这变故生得太急,狄九大惊大诧,饶是多年的铁血训练也稳不住他现在扭曲的面容。

    “他在救狄八,我要杀他,我做不到。”狄三眼中露出惨然的血色:“天王,狄三失职,当以死谢罪。”

    我要你一条贱命有何用?狄九暴跳,却在转瞬间冷静下来,开始计算人手,是战是退。

    狄三早就累脱了力,要死还真不如平常时那般简单,正全力凝气想要掌击自己的天灵,却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像只布袋一般被性德拎了过去。在场的都是高手,武林中奇峰顶尖的人物,竟是无人看出性德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身法。

    一弹指是六十个刹那,可是方才的性德,分明没有用尽一个刹那。

    狄九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气。强者,不人会害怕死亡,但,却会拜于强大。

    “这不关你的事,因为算是你做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性德从狄三怀中挟出一枚针来,针长盈寸,幽然生碧,然后一反手,刺入自己的手背。

    下四里俱是一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要消失。

    这针上淬的毒,名叫碧幽,与缭落一起并称为天下最奇之毒,碧落当年用了这两个字来为自己起名,可见其份量。这毒只需见血,马上便会行遍全身,在一时三刻之内完全不会有任何的异状。可是时间一到,全身的内力都会随着毒性幽幽然化得一干二净,血液透出深深碧色。

    而然最奇的是,在中毒者尚未毒发之前他便是这世上最毒的毒人,只要被他的真气沾上一星半点,马上也会中招。这毒针狄九也是偶然得之,马上奉为至宝,专门是留着克制阿汉用的,这一次顺势施计,促起发难,本是万无一失的,却不想……

    然而对于狄九来说,狄三的背叛虽然致命却并不能令他绝望,倒是性德这一下,惊得他神碎……他是谁?……是谁?……脑子里一个声音,越滚越大,忽然脱口:“你不是人!”

    “答对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忽而从天而降,一道身影从梁上跃下,淡青竹布长衫,笑容煦烈如五月清风,性德的表情瞬间大改,满是无奈而无力。

    (十二)黄雀

    (首先我要向所有期待容若出场jms说一声抱歉,因为我暂时还没有想出办法他活进小楼里,另外就当是满足我这个亲妈的期待吧,让自家的孩子出来溜溜……)

    “谁?”事到如今,狄九也算是见怪不惊了,反正这魔教圣地也早就成了菜园子,任人来去,他既是已经绝望了,倒也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啊!”青衫男子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意:“鄙人姓封,单名一个遂字,不知兄台雅称为何啊?在哪里高就。”

    狄九自然是当他在嘲讽,冷哼道:“在下狄九。”

    “哦,久仰久仰……”封遂热情的大步向前,用力握住狄九的手大力摇晃几下,然后一转身,又窜到性德面前去,只留下可怜的狄九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他像已经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转回头又看了随身的两名影卫一眼,却又从一张张相似的脸上看到相同的惊骇表情。

    刚刚……那个男人……居然……直接双手扣住了他的脉门?狄九此刻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奇异。

    然而始作俑的恶劣分子,显然没有在意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震撼效果,早就腻到性德身边,露出一付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子来控诉道:“诺,你不好!明明说好了一起来参观猪人的,你自己一个人跑了来,害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下一趟船。”

    谁有能力和封遂胡扰蛮缠?性德自认做人还没有精到这种地步,索性采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态度,浑然像是看不一这只嘤嘤乱飞的苍蝇,转而去拉阿汉的衣角:“困了吗?要不要带你去睡觉?”

    “性德,喏……你不理我,明明是你不对,你还要不理我……”眼见第一轮撒娇没有得到应有效果,封同学马上变本加厉开始假哭。性德总算是见怪不惊了,也还掌得住,倒是阿汉被这忽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搞得一头雾水,弱弱的试图要安慰他:“你,你不要这么难过啦,我现在让你参观好不好!”

    “噫……”封遂哭声一停,开心的摸摸阿汉的头,笑道:“小猪猪,看到你很高兴。”

    “你高兴就好。”阿汉从没觉得做猪有什么不好,吃了睡,睡了吃,正是他人生最大的梦想,如果他早点找一个论题叫做:论一只懒猪的人生经历,那么这一切的事都不会发生,不知道生活多么美妙。

    “萧性德?!”他们这帮子人在这里认新朋,叙故旧的热闹的不可开交,全然没有想到旁边那位老大已经气得肺也炸碎了:“士可杀,不可辱,今天我狄九败在你手,要杀要伐我认了……”

    性德正被封某人缠得头晕,马上不耐烦的挥手:“没你的事了,你先走吧!”

    ……狄九眼中喷出火来,他布了天大的局下来,要杀他的主人,要囚住他,可他便这样轻描淡写的破了,然后挥一挥手,说:没你的事了。

    他纵然是挟着神力,可就算是神,也不能这样辱人!狄九咬碎钢牙,已经准备拼死。

    “天王……”一名影卫从殿外急掠而至,也不及看殿内的情势,直接伏到狄九身边低声禀报,原本狄九已经是气得离魂乍合,可是听了几句,倒又变了颜色,脱口道:“怎么会?瑶光和箫伤呢?”

    “干达婆王被十四和十五封在寝殿里,风探子当时正与兄弟们战在一处。”来人虽然答话条理分明依旧,但也不免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对啊……狄九失笑,今天本是他造反的日子,他怎么都忘记了。

    “那些人,是怎么过的机关秘道?”

    “阿一,十九,还有十七,都在他们那里。”狄十三脸上露出些许激愤之气。

    “这样……”狄九倒没有半点惊异,这一天他遇上的变故太多了,一个人被长城都压了一次,怎么还会在乎那么点毛毛雨,只是……狄九的目光从阿汉脸上掠过,这单纯的傻子,仍睁着那样一双清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却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自己上窜下跳,花去无数心力,不惜威逼五王将整个圣教都倾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教主,狄九篡位不成反而引来了外鬼,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就让我为护教而死吧。”狄九声音里有异样的苍凉。

    “我没有要你死啊!”阿汉一愣。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喊打喊杀的,很热闹呢!”封遂兴致勃勃。

    狄十三一时愕然,这才发现这殿中的情势并不如他们之前定计时所想像的。

    “走吧!”狄九咬牙没有去看性德,转身离去。

    “可……”狄十三惊讶的看着阿汉三人:“不需要留人下来看守吗?”

    “都走吧……谁守得住他们……”狄九提气一纵,声音已经是从三丈以外传来。

    (十三)以暴制暴

    死亡是真实,突破虚假的繁华与矫饰,当鲜血满地,破碎的**四散飞开,所有的凡尘俗世的权谋计较都与这**一起归于尘土。

    当狄九赶到的时候,战况已经很激烈了,瑶光抽冷子看到他,马上一弦琴音向他披面而来,狄九翻身让过,沉声道:“若能活过此劫,狄九当亲自把颈上人头奉到干达婆王手上。”瑶光狠狠瞪他一眼,一转身又混入战团里去。

    之前大鹏王与狄十伤重,大鹏王部十之损一,剩下的都全然投入战斗;干达婆王部与狄十四和十五只是对峙各自折损不大,现已经全部投入战斗;龙王已经在清理文件准备转移,紧那罗王的部众本就不是战斗体系,现在能打的都已经在出力……

    狄九站在大殿外的玉阶上,忽然很想笑,刚刚还在针锋相对的两路人马,只因为来了更大的敌人,于是又汇到一处去,这世间的事果然是说不分明;他自以为聪明,订下奇计,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原也想不明,既然狄八已经伤成这样了,那人为何不索性就灭了他算了,不过是多加一指之力,原来……他心心念念着谋算别人,也有人在背后心心念念的谋算着他。心太急,眼睛里只看得到前面的人,便忽略了背后的刺,很公平,果然公平。

    他仰头看天,苍天朗朗,这天竟蓝得不带一云絮,而杀戮正在这朗朗晴空下进行,老天爷就样用漠然的眼看血肉横飞。

    狄十三从他身边掠过,喝道:“天王,顶不住了,要退……”

    是么,狄九忽然微笑,拔剑,呛然出鞘……是的本没有天,天道,即是人道,都是人在走……

    如果他够强,他等下便可以对狄一说出性德刚刚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他败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尸横遍地,空气里充满了新鲜血液的味道,阿汉忽然止步,别过脸去:“我不想去看了,我想回去睡觉。”

    “小猪猪……”封遂硬将他的头扳正:“你不喜欢的东西,可不会因为你不看,就不发生哦,你就算是睡着了,梦里也会都是血光的。”

    阿汉的头让封遂给扣住,只得紧紧闭目,哀求道:“我想睡觉。”是的,他已经不是第一世的那个小阿汉,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伤害,所以不会害怕,他没有看过丑陋,于是没有喜恶。但是这么多年走来,他经历太多,也看过太多,虽然这一切背后的缘由他永远想不明白,但已经学会了害怕,他害怕看到鲜艳刺目的血,害怕听到有人痛苦的呻吟,他怕痛……

    他也不明白为何在经过了这一世一世的苦难折磨这后,反而更不能接受这一切。第一世的他,还会振振有词的对人说,做错了事,自然应该被惩罚;不过在跪上些时辰就可以救百来条性命,到最后他也会觉得疲惫后悔,可是到了第四世,即使身心已经濒临崩溃,却还念着不要伤了别人;至于现在,他的心只有比当时更软,单单是闻到血腥,已经觉得难过。

    “很痛的,他们,会很痛……”他知道那有多痛,所以他不喜欢。

    “小猪猪!”封遂撑开阿汉的眼皮,柔声道:“既然不喜欢看他们打,那就想个办法让他打不起来。”

    阿汉怔怔的看他,封遂不是美人,他没有锐目的光,不能摄人心神,他却有弯弯的笑眼,在最慌乱处令人感到安详和宁定。

    “你帮我照顾性德这么久,我欠你个人情,送份小礼,让你出点风头。”封遂诡秘的眨眨眼,在阿汉肩上一拍,阿汉刚刚因为救狄八而变得有些空虚的内息立刻变得充盈了起来。

    “去吧……”封遂伸手推推他:“让他们打不成就好了。”

    阿汉有些愣愣,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向那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你居然劝他去打架……”性德微微皱眉。

    “以暴制暴不好么?”封遂嘻嘻一笑:“再说了,那也是跟你学得啊。”

    性德无言,不过要说这也算是他的基本原则了,他从不主动攻击人,但是如果有人攻击了他要保护的,那人得到的回报大约也是会是刚刚好。当年的容若曾经鄙视过这样的原则,可是逼到极处也只有照用,这的确是个方便掌握的好原则。

    阿汉不通武功,只有内力轻功超强,于是便只好祭出当年闯天外天时的老手段,不住的绕着这战团转围……由他超快的速度和强大的内力所带起的旋风很快便让所有人都立足不稳,一起被卷到半空中,一开始还有几个固执的顺着风势高低起伏的在打,可是很快的风速已经大到人力所不能敌的地步,只求稳往身形,谁还能提剑发掌?

    魔教诸人倒还好,知道是他们伟大的教主神功盖世,虽然这神功实在是有点不分敌我,正道中人便惨了,混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心惊肉跳,只觉这不是人力所能为。

    (十四)我们要走了,你慢慢熬吧

    阿汉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跑到封遂已经无聊到伏在性德肩上先小睡了一觉,总算是跑到脱力,他一停风便止了,一杆子武林顶尖人物,扎手扎脚的从半空中跌下来,早跌得七晕八素不辨南北东西。定力够的尚可凝神调息,定力差一点的,已经吐得天晕,再差一层的自然早在半空就晕了。

    阿汉站在人群外,大口喘气,可是一错眼却看到一人颤微微的提起一柄带血的剑就要刺出……

    “住手……”阿汉大吼,这声音似有实质,应声便将那剑震上半空去,众人一愣再也不敢稍动。

    “没有用的!”阿汉转头看向封遂,神色悲凉。

    “怎么会没有用!”封遂满不在乎的笑笑,凑到他面前低语:“你看,你不是已经让他们多活了一个时辰了吗?现在只要稍微动一点小脑筋就可以让他们再多活几个月。”

    封遂伸手摸摸阿汉的头,大摇大摆的走到人前去,清一清嗓:“你们都看到了,圣教主神功盖世,神人之姿,你们这些萤头小火竟也敢与日月争辉……”

    “魔头,你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这横七竖八的一地中忽然有人暴喝出一句。

    封遂大怒,横眉立目:“他娘的,我最恨有人在性德面前不给我面子。”当下悬空一脚,踢得那人惨叫一声,一连翻过好几个筋斗去,其他人等更是心里一惊,看不出他是什么路数,一时也不敢开口。

    封遂再清清嗓子:“你们有见过日月和萤火争光吗?没有!你们有见过大象追着蚂蚁打吗?没有!所以我们伟大的圣教主怎么会杀你们呢?根本没有必要嘛!”他这话说得很是嚣张,但众人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一层意思——难道?竟是要放了他们?

    瑶光不识得封遂,一听他放这种蹶词,马上大怒:“不可!你是什么人?圣教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

    封遂一挑眉:“你又是什么人?我说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可还是不可?”当下随手一挥,瑶光只觉一股人力所不能挡的大力劈面而来,拼尽全力都未挡得住,竟一下子被逼得闭过气去。

    “哼,我们圣教自圣教主继位之后早就决心一扫往日之风,誓以天下苍生为已任,与各国各教结友好邦交,也就是你们这此鼠目寸光的小王们不识得大体,只知自己的一点点蝇头小利不知教务与苍生,才搞得出这样的惨事来,欲不是教主神功盖世救了大家,这天外天一早成了尔等的坟地去了……”

    咳……性德知道封遂废话一开,三天三夜也关不住,只得及时咳嗽一声,以示警告。

    可怜的封同学只得哀怨的回头望了一眼,把刚刚的嚣张的气焰也一并降下:“好了,大家也都是人,杀来杀去的有什么意思,俺们将来也不会杀人越货了,你们也都回家洗洗抱老婆孩子去吧,都没事了,散了吧,兄弟们,关门,送客,放狗……”真是,让他多说几话会死吗?难道不知道越是不让说,就会越想说这个道理吗?封遂一路嘀嘀咕咕走到阿汉背后。

    虽然出来说话的是个疯子,可是那两套话,无论正着听反着听,都是一个意思——放人!

    而且这个疯子举手抬足之间,踢废了五行游龙掌的掌门,拍晕了自家的干达婆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齐齐将面孔投向阿汉。

    那个刚刚用凭借他惊世骇俗的力量,将众人折服的教主,此刻正静静的立在玉阶上。

    他的身上沾满血迹,却让人觉得干净得几近圣洁,只因那一双眼睛,那双纯净无垢不染片尘的眼睛,忽然有人唏嘘,若是苍天真是有眼的,那一定也会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于是蓦然的,所有的人都信了,信了他,信了这一双眼睛。

    有人收拾兵器准备离开,教众或有想要阻拦的,被阿汉的目光一扫,也就缩了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渐渐的所有人都散得干净,玉阶下只余快要干结的血液和无人认领的尸体。

    还是死了很多人的,阿汉只觉得眼皮有点酸,好累,好想闭上。

    “叛王狄九,前来领罪。”

    是狄九的声音,但是好累,他不想再看到血:“你走吧!”阿汉转过身去。

    “属下旦求一死。”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他不是好人,但,他也不是庸人。

    “你不用死,不要再死人了,好不好?”阿汉的声音很轻,倒像在征求他的意见:“狄三也不要死,还有狄一,十九和十七,他们别死,好不好?”阿汉的记心极好,再加上耳聪目明,刚刚的话,他都有听到。

    狄九愕然,诸王,诸侍卫,所有都还留在这圣殿前的人,也都是愕然。封遂及时冷哼一声:“教主仁厚,大赦天下,你们还不谢恩。”

    诸王面面相觑,谁相信这个笨蛋会一夜之间就伟大的成了个仁君?只是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势下,又有谁敢不谢恩?

    “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会听我的话?”阿汉本是一心赶着回去睡觉,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困到极处了,就是睡不着,终于还是忍不住,拉着封遂问出他最困惑的问题。这些话,这些事,他以前都说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人会去听他的,到最后已经懒得再说。

    可是这一次,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他说得还是一样的话,要他们做的也是一样的事,为什么他们听了。

    “因为,这次你在说话之前把他们都先拍了一遍。”封遂笑眯眯回答他。

    “真的吗?”阿汉若有所思。

    “所以,以后你想他们听话,就把他们先拍一遍!”封老大断然的说道,性德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是,这样不会很累吗?”阿汉一愣。

    “小猪猪……”封遂笑容可掬的摸摸阿汉的头:“你要心想事成,总是要付点代价来嘛,也不会很累啊,你以后少睡半个时辰就成了嘛。”

    “这样是不对的。”

    “哦?”封遂一愣。

    “我把他们先拍一遍,然后他们听了我的,那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阿汉执着的问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使充满了困惑,也干净的到底。

    “这个……”封遂终于收起了无厘头的笑意:“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啊!不如这样好了,大不了下次你再看到两个人打架,你就上去把他们拍晕,如果有人要打你,你就跑掉,这个总是不会错的了。”

    “哦!”阿汉想一想,终于笑道:“这样好像比较简单。但是,不对啊……”阿汉转念一想:“拍晕了还是会醒,醒了他们还是会继续打……”

    “是这样的,”封遂怜爱的摸一摸阿汉的头:“你们人类的一辈子是很短的,你多拍个几次,也就差不多了。再说了,这世间的事不过是管得一时是一时,谁能保证永久呢?就像现在我和性德都要走了,我们也陪不了你一辈子啊。”

    阿汉闷闷的点头,却道:“那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封遂一呆:“这个我搞不定啊!而且你的论文怎么办呢?”

    “我不想做了,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呢?有什么意义,学习这些所谓的人性,看血腥和杀戮,我不想学着去拍人,我不想看到这一切,我好累……”阿汉的声音越说越低,脸上是刻骨的疲惫。

    “小猪猪……”封遂皱起眉头,伸手把阿汉揽到怀里:“你现在是不是很想睡觉啊。”

    “嗯!”阿汉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

    “那现在让你睡个饱,你会不会觉得挺好的?”

    “嗯。”

    “那现在好好想一想,你以前也常常一睡就是十天半个月的,那时候有没有觉得睡觉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阿汉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没有。”

    “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做论文了啊!”封遂微笑,眉眼弯弯:“就是因为有这些讨厌的事存在,我们才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啊?我喜欢性德,而性德喜欢我,小猪猪喜欢睡觉,这都是在明白了自己讨厌什么之后,才知道的啊。”

    阿汉似乎是想了很久,封遂低头去看的时候,却是已经呼吸沉沉的睡去了。

    尾声

    “但是不对啊,我记得性德和我说他喜欢的是一个叫容若的人。”阿汉一觉睡醒,马上想到一个重大逻辑问题。

    “箫性德!”封老大一脸受伤加哀怨。

    后记:

    这个阿汉更多的是沿继第一世的感觉,加入一点个人的想法,也算是一种发展的可能,我并无意要和纳兰魔王篇的阿汉对打,写成一式一样的人。

    这本来是一篇随手兴起的文,不过成文之后却发现带太多的个人观点,变得更像一篇长评。

    棕黑色说,纳兰比我宽容慈悲,她会给弱者留下最后一条内裤。而在我的文里,弱者是没有生路的。大概是这样的,我从不觉得有如何去同情弱者的必要,余地是自己争取的,而不是由别人来给的,我觉得弱者的内裤要自己去穿。

    而另一方面,我对强者与弱者的定义是不同的,我不觉得这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强者和弱者;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能合理的估计自己的实力,选择合适的定位,能够让自己觉得快乐让身边的人觉得可以舒服或者可以容许,这样的人就是生活中的强者。所以在我的眼中看来,后期的青姑就是强者,但狄靖却是不折不扣的弱者。

    她说这世间的真实,往往是让人目不忍睹的丑陋。就像白白的雪,化了不过是一滩脏水。而纳兰,她知道丑陋,所以会努力留下一点白色。

    我更世俗,而且热爱世俗,我觉得对于这个世界,用太单纯的眼光去看,或是用太悲哀的眼光去看,都一样没有必要。

    我觉得脏得水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毕竟那是水,水是可贵的,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是有毒,浑浊的水有时候看来更可爱一些。

    不知大家是否想过,为什么我们这个世界上会有道德,为什么我们会觉得某些事是善良的,某些事是美好的,道德的本质是什么?它不是一种先验性的客观真理,我不觉得这世界有超出时间与空间而存在的绝对的美好与正义。天地无所谓善恶美丑,那都是由人来分野的。

    这世界是一个群体博弈的世界,人们的本性是趋利避害……这不是一种丑陋,这也无关于善良邪恶,这是最基本的一个实事。

    我们把一些事划为善,一些事划为恶,其本质和我们区分认性害虫和益虫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们仍然是在选择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反对会伤害到自己的事,是的这就是自私,然而就是这种对个体而言的自私放到整体上,在时间的广度中看来却化成了一种无私的表现。道德,代表了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有益的事,它保证了群体可以去追求博弈结果的利益最大化

    这就像市场竞争,个体都是在自私的自我发展着,但是整体却显示出了进步,自然发展出了一些商业规则。

    所谓道德标准就像绝对价值一样,这世界从来不会完全按照绝对价值在做着交换,但一直都会围绕着它波动。这也就是为什么到最后邪不胜正的原因,我们总不能偏离道德标准太远,那是对绝大多数人的挑战。

    至于,为什么我们会有法律?法律是具有强质约束力的道德,它代表了道德体系中最不可以被侵害的部分。

    其实回头去看,法律多半都是保护弱者的,弱者很弱,单个的弱者没有力法保护自己。但事实上,弱者是大多数,一个广大的弱的集合也会变得很强,这投由弱汇成的强势力量支撑了法律。

    现在的很多文都会有批判强者的心理,但我却觉得强者当然是正确的,由力量最大的一方来制订话语权也是很正常的事,但问题是我们要搞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强势群体,而什么只不过是自以为的强大。就像狄靖,他一直以为他在走强者之路,但事实上,当他开始站到全武林的对立面上时,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在这篇文里主要想表达几个观点:

    1.弱者当自强,没有人会来拯救你,自己的事自己要努力。这世界没有超越于人的天理,应该的事,是因为有人为之努力,才成为了应该的事。

    2.公平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等额回报之。退一步,根据对方的态度来制订自己的态度,后发制人。以牙还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就,这是最方便简单的方法。

    至于对性德的看法,这可能是我与大众分歧最大的部分,我一直都觉得性德是很可怜的,一个人生而为工具,永远的被别人操纵,他其实倒是最真实的影卫。而且我也从不觉得让一个人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这是什么好事,如果真的有这种人,我很怀疑他还活着干吗。我很喜欢性德,所以便自作主张的要给他我觉得还不错的生活。

    至于封老大,其实这小子也就是看起来很强,仗着本事大,身大力不亏,好像什么都有理似的,其实他那点道理还不是copy性德。而且做为一位感情比较丰富的操作系统,他对于孤独有着比性德更深刻的恐惧,所以……做为他的亲妈,偶尔也是要给他争取一点福利……jms就让性德闲没事的也陪陪他吧……反正人性德都说过了最喜欢的还是容若不是。

    好了终于完结了……我也可以退场了……谢谢一路陪伴的jms……哈俣

    ********************作者的废话分割线*******************************

    桔子的番外幽默风趣,情节趣至,人物也颇为贴切,令人看后,不觉会心而笑.

    看到这样的好作品,让我更加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文章一直不在状态,质量欠佳而惭愧.

    因为贴在讨论区,分贴置顶,读者看起来很费力,所以接受读者的意见,直接把全文更在正文中,方便阅读.(未完待续)

风篱之 问情1-4 by 谷子

    (一)

    漠北风沙苍茫。

    苍天如盖,黄沙万里,疏疏落落的胡杨树,枝干虬劲。

    光移影动,小楼中一尺见方的主机屏幕,看尽俗世百丈红尘。

    他的手指,恍然间慢慢抚上那片光影。定远关模糊的轮廓在一角浮现,城头落日照大旗,浓重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他从未将自己当神,所以对屏幕对岸那一片浊世悲欢,渴望得最深。

    他想知道古人为何肯许千金一诺,为何男儿为义轻身。想知道为何千百年里为一个不得实现的梦想,总有如许愚人,百死不悔。

    如今他已明白,天地间终究有浩然正气,杂然而下,化作西风淡菊。

    天外仍有天更远,一山还比一山高,可是他命里的人啊,绝不会比那人更好。

    倘若再见那人,当赤诚相对。

    他要亲口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告诉他那鲜车怒马风liu得意的劲节是假的,那千金散尽为国忘身的劲节也是假的,甚至,那个敬他护他、为他甘心赴死的风劲节,也是假的。

    他只是为了小小一篇毕业论文而疲于奔命、天下最私心无用的男人。

    犹记得定远关那人奉旨行刑,袖里藏剑,就那么定定地抵上自己的心脏。

    他按捺不住心头惊惧,生怕那人就那样一刺而下,从此黄泉碧落,渺渺冥冥,让他再也无处寻找。

    东篱啊东篱,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风劲节,虽然未必有满腔为国为民的志愿,却独想要和你把酒看月,相对忘言——你,还要不要他呢?

    ======================================

    砰的一声巨响,发自小楼第一不得招惹人物,张敏欣同学手底。

    “真是的!亏我费了半天口水劝他,为了那个卢东篱,这混账竟然丢下一句成不成在天做不做在我就犯罪去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燕国国都,郊外驿道旁一家小小的茶摊。时值正午,客人来往生意兴隆,所以青姑也就没注意,在角落歇息的“容大哥”骤然喷了半口茶水。

    多长时间了,还没忘吗。果然女生就是小气任性的生物啊,心里舒畅地想着,小容看了看青姑忙碌的背影,感慨老天终究不绝自己。

    顿了顿,咽了口里的凉茶,小容微笑着,试探着,对小楼里困守主电脑的敏欣轻轻说道:“我以为你会高兴。”

    那头立刻爆发,“高兴个头啊!他他他去找死我能高兴吗?”

    小容欣慰地点点头,“敏欣——**无边,回头是岸,你终于改邪归正了,我一定会替你转告劲节的。”

    小楼的通讯,一片沉默。三秒之后,拍桌打凳的声音伴随着“风劲节这个混蛋”的尖叫声,消失在小容的耳边。后者一向宠辱不惊的心里,也不由得稍稍泛起一丝喜悦之情。

    毕竟……一句话能堵得敏欣哑口无言,值得浮一大白。

    于是的于是,张敏欣终于还是忘了,她本来要转告小容的事——

    那就是,风劲节,病了。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发烧。不过小楼中人来到凡尘向来是为了了悟世情,所以,凭着主电脑的保护,他们那躯体轻易不会沾染平常人的小病小灾。

    所以,那时候风劲节正伏在疾驰的马背上,感觉到口干舌燥身体滚烫,心里不禁颇为诧异,片刻身子开始一阵发热一阵发寒,头也疼起来,仿如从太阳穴钉了几颗钉子进去,渐渐地眼前的道路也模糊了,夕阳**的光芒照着身边的江水,一晃一晃,耀眼生花。

    这时候跟他连着通讯的赵晨正小声地给他发出“近了近了近了近了”的一连串指示,风劲节勉力抬头四望,想着卢东篱为何会来这梅江一带,忽然一阵凉风带雨,从青宵倾泄之下。

    赵晨在屏幕前看见风劲节忽地坠马,而且整个人仿佛昏厥一般自江堤上野草丛中一路向下摔去,吓得连声大叫。

    他自座位上直站起身来,一手徒劳地拍打着显示屏,“劲节!劲节??啊——喂喂!敏欣快来啊~~~劲节不妙了!呀呀!劲节!没死你就出一声啊!”

    魔女张敏欣,正铁青着脸坐在距离赵晨三米远的地方,手里的饮料杯发出吱吱的哀鸣。

    欲速不达,是千秋万世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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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劲节本来烧得厉害,这时给风雨一打,猛然两眼眩晕,天旋地转,人已经从马背上掉了下去。他为人颇为好强,这些日子急着寻找卢东篱,纵然身体有些不适,也勉强压制着赶路,此时手脚都虚软无力,在路面上几下摔打颠簸,竟然从江堤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一片杂草泥泞之中。

    大路上只剩坐骑的那匹白马在他摔下去的地方团团打转,不住低声嘶鸣。

    时值夜半,江水起潮,一个浪头扑在昏昏沉沉的人身上,他打了个寒战,才悠悠苏醒过来,拢着乱发,摸着满头满脸的擦伤,听着大江夜浪,水声蓬勃,慢慢地叹了口气。

    隔着眼前七八丈的土坡,他走过来的那条路此刻简直如同天边明月一样遥不可及,风劲节咬紧了牙提气一跃,脚尖沾到堤面立时矮身贴地,右手五指如钩,插进堤面泥土之中,这样虽然体虚乏力,不能一跃到顶,终究稳住了身形。

    目力所及之处视野忽明忽暗,他忍住胸口一阵一阵涌上来的烦恶呕吐感,慢慢伸出左手,向头顶摸索着,忽地手掌一凉,已给什么勾住了。

    抬头向上,黑夜里模糊的轮廓自他阵阵发黑的眼前挣扎出来,夜风劲急,吹得那人的衣袍猎猎有声,俯身在江岸之上握住了他一只手的男子不语,只是喉间吐出短促的嘶哑音节,逆光里看不出面容。

    全身湿透的白衣男子吊在江堤上,脑海一片茫然,他左手紧一紧,只感到掌中的手触感冰冷且嶙峋,不过,确是一只男子的手掌无疑……

    风劲节“啊”了一声,他头顶的人也“嗯”了半句,似惊似骇。

    小楼里,张敏欣和赵晨都挤在主机前,屏息静气,看着这两个人恰该以“无巧不成书”形容的生死重逢关头,忽然屏幕旁写着风劲节名字的指示灯一暗又一亮,那人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二)

    事实证明,风劲节这一回运气不错,待到他再醒来,竟然已经是锦被秀榻,床头紫檀木桌子上一盏绘着精细仕女的雪绡纱灯,且身上淡淡汗湿,竟不那么难受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半身,救了他的人就端着只描金茶碗,坐在床侧。

    盼过多少马背颠簸的白天,盼过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晚,此时此刻,恍如隔世相见,竟然如此的,波澜不惊。

    风劲节凝视卢东篱,心头冷一阵热一阵,每每于小楼主屏幕上看他或木然任人ling辱或呆怔蜷曲街角的身影,便又是想见他又是怕见他,此时相对,卢东篱与他心里又想又怕的,却已然大不相同了。

    仍然目不能视,仍然口不能言,承受经年的折磨,人清减许多,形容也颇为苍白,然而淡青的衫子齐整干净,眉宇之间没了往年日夜忧劳思虑的困顿之色,反而显出几分书生傲气,风骨清华,更胜当初。

    卢东篱虽无焦点,却澄净如昔的眼眸半侧着,微微一笑,一手拈了张白宣给他来看。

    纸上一行行草,秀致如昔。

    [口舌不便,以笔代言,望阁下勿怪。]

    风劲节默然地望着那一笔好字,许久无言。竹帘纱窗静室秋夜,仿佛有冷风浸人肌骨,让他心头轻颤。

    这世上,没有谁没了谁便不成活的——

    依稀间仿佛是敏欣吵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他便闭了口,把东篱两个字轻轻咽下去。

    人道近乡情怯,他是近人情更怯,生生改了口,笑着问道:“这是哪里?”

    卢东篱在纸上写下“梅江染春堂”四字。

    梅江,是赵国最大的江河下游,约莫十几里的一段,江水平缓,两岸风景最盛,又因为尽是脂粉烟花的销金窟,因此着名。染春堂是什么,便不必再说了。风劲节还在赵国做他逍遥商人的时候,在这一处倒是颇多旧识。

    绿纱窗外火树银花,一派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的不夜景观,河上朱漆的画舫穿梭不绝,隐隐地遍地都是笑语欢声,衣香鬓影,怕是二十年的英雄血流到这里,都化作了一河春水。

    风劲节伸手抢过桌上的茶盏,看了看满碗琥珀酒光,举头便饮,他身边的卢东篱吃了一惊,忙扳住了他的腕子,一手盖在茶碗上,摇了摇头。

    榻上的白衣男子却并没松手,只是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原来你倒了这酒,却不是让我喝的。”

    他的声音低而柔,极之好听,可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来,语声中竟然令人倍觉萧索。令得听他话的人,不由得怔了。

    风劲节望着身边青衫书生,心里尽自嘲笑自己小气无趣,就因为自己为了他毁弃论文原身入世豁出了一切,莫不成现在连他这样稍好的处境,都看不得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他便立觉自己失态,当下哑然笑笑,松了手向后一仰。

    他游戏世间的时候,尽可以每日香车美人华服好酒,尽可以任性纵情睥睨天地,尽可以万事皆不挂心,唯有如今真心投入,方才知道洒脱着实不易。

    微微阖眼,甩脱了那初见的冲击,他才将原本的思虑一一捡拾起来。

    如今瑞王登基为帝,卢东篱行踪又已泄露给东觉苏凌两人,关于他为何身在青楼、为何如此生活,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境——等着医治了他的眼盲失语的病症,必得好好了解清楚,再不要让他给人算计了去。

    这样想着,忽觉手心一凉一湿,卢东篱正拿着块绢帕沾了酒,细细地给他擦拭手臂。

    风劲节低头看看自身,那给水湿透的泥泞白衣早已不见了踪影,对方的湿帕子擦完了手肘肩窝,似是不大好意思再向下继续,他嗅着一床锦被中人欲醉的花香气里夹杂着淡淡酒香,想是自己已给卢东篱照顾了半夜了。

    书生冰凉的手指轻轻自他胸膛上擦过,试了试他额头,这副躯壳的主人上一世曾因要为他断后率三百骑对上陈国大军,一场血战遍体鳞伤。曾因要正他的军威熬过一百军棍,旧伤又添新痕。曾经为他刑场待死,忍下一刀九剑的苦楚。

    可惜,如今卢东篱指下的肌理皮肤,照旧是光滑完好,一丝旧迹也无。

    风劲节刚刚张口,想叫他去歇息不必再管自己,忽然听得房门一启,满眼的牡丹撒花的雪缎红绡,耳朵里听着环佩叮当,竹帘那边就走过来一个美人儿。

    双十年华,玉骨冰肌花颜云鬓,淡绿的抹胸低到风liu如某人都不由得伸手拢了拢自己四敞大开的衣襟。

    那美貌的女儿走到床侧,一手不客气地搭在卢东篱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风劲节,伸出一根削葱似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笑眯眯说道:“规矩拿来。”

    听到规矩两个字,风劲节半口气没喘过来,一阵急咳。他看了看身旁卢东篱茫然的似水面容,便觉得果然是多愁多病身消受不起眼前的倾国倾城貌,“你们染春堂什么时候学会讹人了?”

    女子笑得蛾眉杏眼都平成一线,“你见过点了红烛进了秀房脱了衣服管待你半夜还不要钱的青楼?”

    姓风的圣人很想说脱衣服的人是我,照顾我的人是卢东篱和美人儿你没关系,但是毕竟还是忍住了没开口,可惜对方不领他的情,只是悠悠地把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沾了酒,又加上几句。

    “这是我第一次留过夜客,而且你还喝了我们家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钱要翻倍。”

    那一刹那,风劲节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其实,你是张敏欣吧!

    ================================================

    作者的话:

    小楼四君,独爱劲节。

    初见时,便是那份疏狂好酒、不治行检的洒脱态度,呼朋引伴,山水游娱,庄谐无忌,立地生春,令人见之心喜。而笑睨天下淡看风云的泱泱气度,又令人心折心动。大漠风沙,一身白衣,直追古人“满座衣冠胜雪”的烈血风liu之叹。

    笑言戏官,结交东篱;市井朝堂,广纳百态;毁家纾难,弃商从戎;沙场挥洒,以一当百。杯酒辞邀,粪土王侯;纵浪大化,名士风采;统辖三军,甘苦与共;引颈受戮,视死如生。

    思君丰度,念君气概,天下男子虽众,如君之奇雅者复有几人?明月照定远,城上生死盟,人生得一知己则死而后已,自今而后,飞扬失惊皆为一人,赤胆多情,实堪钦羡。

    读罢小楼,感慨良多,于是yy成同人一篇,以表心意。

    (三)

    “你干什么在别人家屋顶发疯?快给我下来!”

    日已正午,在屋子当中喊叫的,正是染春堂的乐伎,艺名称做弄玉,三天前留了风劲节做第一个过夜客的清白黄花女儿。

    那时候风劲节正盘膝坐在屋脊吹xiao。竹箫七孔,一缕清音,上达天听。

    其实他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着卢东篱,那人在楼下一站就是半天,不言不动,只是淡然望着一城春江水,数座小桥,望河上来往花船和嬉戏游人。他也就坐在屋顶上看着他,久了有些出神,手里洞箫离了唇,恰恰就听见屋里有人大声喊叫。

    他一纵身轻飘飘落在露台上,漫不经心地带笑问道:“怎么,贵家生意不好?”

    弄玉实在很想抡圆巴掌教训教训风劲节那张嘴,不过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何况是一个满脸欢容的风劲节。

    那青年男子独立楼头,秋风满袖,一身雪白的劲装衬得眉黑眼亮,一扬眉一展颜,仿如青天上烈烈骄阳。让人只觉纵然面前有千人百人,自己的目光,也只愿瞧他一个。

    可惜眼下这种认知绝对不会让弄玉姑娘高兴,尤其在她看见风劲节穿窗入室,一把捞过房里的酒壶,显然还打算加上一句“容我赊账”之类混账话的时候。

    不过女孩儿家一双柔荑还是极为尽地主之谊地落在对方肩上,一半恶狠狠,一半阴恻恻。

    “病刚好就少喝酒少吹风,免得冯先生又替你操心。”

    “嗯,原来他姓冯。”

    那人口里答应着,仍是流水似地将酒灌下去,玉壶成空而意犹未尽。

    弄玉自然心头火起,她看得出这人认识冯先生,她也明白这人不在乎她是不是看得出这一点。实际上自打那性子温和而冷淡,凡事无动于衷的书生握着这人的手呆怔一夜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白衣男子一定不简单。

    啪的一声手拍桌子的声响,风劲节几乎以为是小楼魔女再度发飙,定了定神,才看到弄玉皱着眉抿着嘴,抱臂立于他面前,神色极为严肃。

    风劲节笑了笑,他几生几世地在尘世轮回,没那一辈子不是给人风liu入骨的印象,可惜纵然流连烟花青楼,他却一次也没享受过春风一度的温柔艳福。

    他只是喜欢这纵情任性、放浪不拘的地方。满目莺声燕语,红巾翠袖,看尽大好芳华。纵然其中有算不够的人情冷暖,数不完的血泪辛酸,毕竟或痴或苦或爱或恨,都是人间一段真性情。旁人都道烟花苦,他却偏爱那些女子言笑无忌青春做掷的种种奇情,比之他朋友家里三从四德的闺秀贤良要快乐恣意得多了。

    想到苏婉贞,便潇洒疏狂如他也心头一苦,因而转头抛开这念头,对弄玉笑道:“别盯着我,现在我病好了力气大了,小心下回吃了你。”

    弄玉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别跟我说这些风言风语的,告诉你,做我们这一行的,听过的不三不四的说话,比你走过的路吃过的米,只多不少。”

    风劲节哈哈大笑,半晌方一手拢着前额散落的墨发,眯了眼说道:“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弄玉姑娘,你有什么吩咐?”

    他看着那女孩儿脸上色彩变化,那些问题几次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最后竟然生生按捺下来,弄玉似是想通了点什么,脸色稍霁,身子向后一仰,大大方方说道:“没什么,我想着明天梅江这里每年一度的花舟赛就开始了,你要不要去看热闹?”

    “啊……果然,想来也快中秋,正是时候。”

    “到时候梅江两岸这些青楼乐坊数一数二的姐妹都会登台献艺,京华名流也纷纷来此……热闹倒是也挺热闹的。今年又请了最好的戏班子来,我想拉冯先生去听一回,你要不要陪着?”说到这里,弄玉顿了顿,两眼盯着风劲节道,“冯先生性情寡淡,一天一天就知道看水看花看船,我是弄不明白这大才子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怕他闷出毛病来。”

    风劲节听到“才子”两字不由得哑然,想起卢东篱往昔在女人堆里有妻子看妻子没妻子看地的做派,一时又笑得手掌拍着膝盖,浑身乱颤,“行,好,我答应你,咱们俩陪着冯先生、冯大才子去听戏。”

    弄玉长出了口气,她心思也颇为玲珑,如今确定眼前这让她和冯先生当作落汤鸡捞回来的英挺男子确是和那书生有莫大关联,一时倒也不急着再问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正是卢东篱回来了。弄玉便剜了一眼风劲节,急忙迎了上去。

    风劲节仍是稳稳坐在紫檀八仙桌前自斟自饮,只是一双鸦翼般黑晨星般亮的眸子,自打卢东篱进门,便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半分。

    他确是消瘦了不少,宽袍大袖裹着有些伶仃的身子,眉宇之间也颇多憔悴之色,柔软的黑发散挽着,倒是长过了腰。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沉静,似是心境清莹如水,不为外物所动。

    这还是那个因着民生天下而忧心到夜不能安枕的卢东篱吗?

    意外又不意外,风劲节摇了摇头,他比谁都懂那人,明白他那又是清淡又是刚强的性子,终于举杯,沾唇,一饮而尽。

    其实他也不信这天下有谁没了谁便不能成活的道理,他但能守到他命里的柳暗花明,便该翩然而去,从此天涯海角了。

    毕竟世上对他好的不止有风劲节,而对他好的究竟是不是风劲节,也并不那么重要。

    =============================================

    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意,以致风劲节第一眼看到戏本便后了悔。

    弄玉还在陪着照旧一身青衣的“冯先生”,挨个给他介绍戏班子的名角,一忽儿夸到唱这场戏的武生,更是盛赞那人如何如何才艺俱佳,如何相貌出众,唱念做打的功夫又是多么无可挑剔,卢东篱竟然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当此时风劲节也唯有两眼一闭,只当一切不见,挽起卢东篱的手,径直拉着他和弄玉,往那出这些年红遍江南江北的《生死别》的戏台去。

    这天是近年来名动梅江一代的戏班“庆云班”在花舟赛上的第一出戏,演的当然是这两年最为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

    戏台搭在江心一艘绝大画舫之上,清风徐徐,令人神爽。一出大戏甫开唱便是彩声不断,观众的鼓掌呼叫,直令得船外戏水的沙鸥惊飞不止。

    待演到“处斩”一折,大多听戏的便又进入了另一重境界,汗透重衣、屏息静气地看着台上的英雄鲜血惊天奇冤。

    风劲节亦是汗透重衣,不过他并没分半点心思在台上,只是明里暗里看着卢东篱。

    那人却并没一丝的苦痛不快之色,只是静静听静静笑,累了,便伸手斟半盅梅子酒,慢慢饮下。后台京胡一声咿呀,娓娓如诉,那扮定远关忠义无双的风将军的武生便上得台来。

    台下登时又是轰天般叫好,只为那戏子一个亮相,眉如剑眼如星,好一段英雄气概。

    卢东篱淡淡笑了笑,拉了拉弄玉的袖子,他眼睛看来台上便是一片红色模糊,只得人影闪动罢了,因此做手势,要弄玉替他解说。

    这场戏向来有讲究“文卢武风”或是“前风后卢”的说法,说得是唱卢元帅的小生必得唱腔上有那等功夫,等一会抚尸的段子要有一唱三叹倾倒满场的本事,而扮那风将军的武生呢,虽说也要念唱,更重要的却还是身手俊健面目不凡,然而武戏大都在前几折,到了这里,便看得是小生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含冤受刑的大戏并不比武松打店,毕竟唱还是要唱几句,不然怕辱没了定远关风劲节文韬武略的无双风采。

    扮风劲节的武生面敷白粉,描了眉画了眼,眉心点了一抹丹红的胭脂记,便是为着显出大英雄风骨如铁丹心如血为国为君虽死无悔的气概来,只听散板改了流水,那戏子开口便唱:

    “壮志凌云白虹贯——”

    壮志凌云白虹贯,弃商从戎赴北关。

    羌笛鼓角边声断,残旗霜冷斜阳天。

    大漠千里如等闲,信手书卷履平川。

    杯酒更助英雄胆,百万一藐谈笑间。

    唱罢一甩发,猛然一开星眸,傲然睥睨,朗声念白道,东篱啊,你休垂泪,免悲声,刑场之上白绫三尺高悬,且让这干贼子乱臣,看你我的丹心碧血——

    这武生难得一双黑白分明、明如春水的眸子,直扫下来,在台下一转,竟是人人心旌摇荡,仿佛自己便是定远关含泪行刑的卢东篱,那英风无双的男子便是看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东篱你休垂泪,免悲声,头上三尺白绫,看我的丹心碧血。

    戏里正自生死分别,戏外跟着一片悲声,一时之间,哪还有人注意得到,人群里,终于有个一身淡青衫子的书生,一手捂着嘴,咳得肝肠寸断。

    风劲节心里一丝一丝地冷下去,一时间恨极了自己,如今对面不相识,也只得伸出手,去搬卢东篱那只显着一缕缕淡青血脉的苍白手掌,嘴里叫道:“冯先生,你怎么了?”

    弄玉也惊慌失措,急忙给他倒水捶背,卢东篱稍稍换过一丝气息,再抬头时,嘴角犹然颤抖,却是出奇的满面笑意。

    风劲节手一颤,握住了那人一只左手。

    他看卢东篱,那人一手紧紧抓着他手掌,唇边淡笑,其中一缕心底泛起来的愉悦,却并不似作伪。他虽说自负与卢东篱两心相照息息相通,此时却再猜不到那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青衫的书生拍拍弄玉的肩,忽地开口说道:“无妨的,大家继续看戏罢。”

    他一开口,他身旁两人均如遭雷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戏,弄玉立时脱口说道:“先生你……!你能说话了?”

    卢东篱点了点头,“本来便是受惊失语,适才咳嗽了一阵,倒忽地可以出声了。”

    他身旁白衣的男子抓着他骨骼分明的左手,微微松了紧绷的心神,忽觉指尖滑腻温暖,风劲节抽出手来,分明便看到指尖染上了一抹猩红的颜色。

    然今日这出戏,到底没能唱完,台上风劲节唱罢,后台门帘一掀,扮卢东篱的小生刚要登台,忽然江上一阵喧哗,水声激荡,便有一干差役急慌慌冲上楼船,不由分说地往外赶人。

    初时风劲节还略略皱着眉,心下暗自提防,但很快就看得出这场风波与卢东篱八成并没关系,他心里记挂着那人的病势,当下一手拉了他,低声道:“是府衙的官差,别惹事,我们快走吧。”

    卢东篱只是点点头,扶了弄玉的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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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役之后,跟着进来的便是知府,身穿全套官府的中年男子体如筛糠,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着戏台上一大堆不知所措的戏子,倒头便跪。

    他这一跪,身后官差们面面相觑,便也哗啦啦跪了下来,知府老爷才然要开口讲话,忽然又想起一事不妥,颤抖着冲台上一声吼道:“混账!这是潞王千岁!还不快跪!”

    他这话嚷嚷出来,底下人仍旧不明所以,然而台上戏子吃他一喝,登时纷纷下跪,一时间偌大厅堂之中,竟然只剩了一个站着的人。

    那知府才伏地颤声道:“下官不知千岁驾临,迎接来迟,万望千岁恕罪!”

    只见那扮风劲节的武生伸袖子拭着脸上油彩,却是先伸手挽起离他最近的、那唱卢东篱的俊俏小生,微笑问道:“我唱得好不好?”

    那小生倒比知府有胆色,略张了张口,终究说道:“好得很。”

    潞王哈哈大笑,揽了这戏子的肩膀,低声说道:“好你就跟我走罢!今晚上咱们俩也就‘沙场与君共醉月明’便了!”

    (四)

    河上这一闹就是半个时辰,原来那武生竟是赵国当今的胞弟,潞王。

    这人在赵国皇族的子弟里的名声颇大,然这倒不是他自己的功劳,多半是托了乃兄的福罢了。

    要说他自己有什么本事,那说出来恐怕就不怎么好听。这位当今的亲弟、大赵的堂堂王爷,据说是整天斗鸡走狗、蓄养戏子,跑马打猎,甚至流连烟花,凡此种种,称得上无所不为,兴之所至,还粉墨登场,在自府里唱戏娱乐别人。既然做得出这么有伤体统的事,那因着张还不错的皮囊,给人暗地里称作绣花枕头,也并不是什么怪事。

    人走楼空,潞王脱卸了那身唱戏的行头,换上鹅黄的锦缎长袍,洗了脸上油彩,端坐在正厅当中,由着梅江的知府低眉顺眼在下手陪笑。这时沿江的小船也给官差远远赶了开去。这青年王爷出神地望着由花窗之中斜斜而下的夕阳,展开了手里那把千峰叠秀的折扇,默然不语。

    他相貌倒并不像风劲节,远山眉,丹凤眼,唇鼻线条颇为秀致,隐隐透着天璜贵胄养尊处优的温润贵气,和他的王爷身份,颇为相称。

    他人到梅江的消息,不久就轰传两岸。不过因着潞王要看花舟赛,知府只有一叠连声支钱支人,热热闹闹地去办晚上的赛会,本来染春堂今年捧得并不是弄玉,这一来满楼的女儿都要应召,一时间忙作一团。

    风劲节照旧坐在房顶上对月饮酒,春花秋月夏星冬雪都是老天爷最珍贵的馈赠,再加上漫天烟火遍地红颜,他要是还不懂及时行乐,那真是辜负七八辈子的风liu了。何况他现在是本来的面目身体,这辈子也不必硬着头皮做披肝沥血的忠臣良将,万事大可心想之体行之,其中别有一份潇洒放纵的**滋味,令人心动。

    夜风凉爽。楼船过江,点点暖红灯火摇曳如星,一时间竟是分不出天上人间。他一口咬住葫芦嘴,侧过肩倚在楼头,闭了眼,一气倾下。

    就这样,在赵国最大的纸醉金迷风liu胜地,一年当中最热闹的好时候,这一夜每一对沉浸爱河漫步江边的情人,在明月烟花之下调笑取乐、海誓山盟,都感到无比畅快满足。

    不必想人间悲苦,不必想世事艰难,不必想这多情的明月,在几多山水之外,还照边关。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而在那灯火阑珊之处,也正有个衣冠胜雪的青年男子,俯瞰这人间胜景,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微笑。

    风劲节喝了大半个时辰,方觉稍稍尽兴。他先是端着葫芦,后来干脆跳下楼买了两小坛梨花酒,抱着坛子在那里恣意狂饮,待到两坛酒将尽,他也不免醺醺然了。这时脑海中忽地响起一个女声,他还迷迷糊糊地嘴里说着醉话。

    红袖织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好酒。弄玉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显然是忍气吞声:“劲节,我是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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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当初明明说得好好的,现在变卦——这、这,这不是坑我们吗?”

    染春堂的老鸨,此刻正围着卢东篱团团转,一张年华已是倒还称得上风韵犹存的脸,已给汗水在脂粉上冲出了几道浅沟。

    这争执的起因,却是要追溯到卢东篱为何在青楼落脚这事上。染春堂上上下下都只道他是个镇江来的书生,因灾荒流离失所,又遭强盗,伤得带了残疾,一路行乞。不过要说她们究竟是怎么结识的卢东篱,还要从大概几月之前说起。

    其实梅江一带的青楼里,最出名的姑娘所来往的大都是达官贵人或是才子文人,这一行里也有规矩,花魁一旦有了名声,便要自重身份,非是一方的名流也是轻易不见的。因此有人想博美人青眼,财、才、名这三条必得沾着一二。那一日有个人投贴要见染春堂最出名的岫玉姑娘,岫玉见了这人随贴附的几首风月词,大为倾倒,当即应允。两人见面,谈得极为投机,一来二去,竟然私奔了。老鸨气急报官,除了追查出那男方是庆云班唱戏的武生之外,便再无消息。

    本来这事到此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事,然而染春堂的下等丫头私下里和庆云班的戏子们有些来往,这事闹开之后,没几日便打听来这段烟花姻缘佳话原来事出有因,那武生投贴之时的几首好词竟不是出自本人所做,而是梅江畔一个落魄书生的手笔。

    这前后的事情风劲节也早摸了个清楚。他想以卢东篱当年做翰林御前侍君那冠绝一时的诗才,随便写两笔,自然足够震慑旁人。倒是弄玉,她听着戏子的指点找卢东篱,一见这书生清瘦孱弱,身上又带伤带病,要他跟着回染春堂,而卢东篱居然答应,令人奇怪。

    卢东篱来了此处,老鸨见他诗才确是不凡,私下里让他写几笔东西装点门面,又或者托染春堂花魁之名,和那些风雅名士来往唱和,那人也并不推脱。

    因此,直到他随弄玉夜游无意中救了坠江的风劲节,屈指算来,这位戏文里唱着“沙场征伐决断军机”的卢元帅,对着胭脂笔薛涛笺,已经劳动了足有一月了。

    可惜临到这年八月中秋赛舟之时,照例有诗会,老鸨想让他给壮壮门面,卢东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动笔了。

    那老鸨急道:“哎,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骨头硬人清高,莫不成你平日里都好说话,这回我家想赶着王爷面前露脸,先生倒不肯了——你就当捧我们一回,赔出那个让你给祸害跑了的岫玉还不行吗?”

    她在这里费了半天口舌,凉茶都喝了半壶,无奈那书生脸容如水,毫不动摇,她还待再说,面前的青衫男子忽地开口道:“我今晚必得走了。”

    老鸨一怔,卢东篱那斯文清秀的脸庞微微一侧,显出些严峻的神气,慢慢地说道:“从此之后,贵家不可对人谈起曾留我居住,千万记得。”

    他语气严肃,老鸨只是一阵气得发昏,她在青楼,种种行当里不黑不狠不薄情不行的事多年下来都看惯了,但是毕竟心地不恶,一月来因弄玉的缘故,对卢东篱也颇客气,这时候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哪还忍得住,刚要发火,忽然楼下一阵喧哗,便听得有人连呼她名字,叫她应答。

    这时染春堂张灯结彩、金碧辉煌的大厅当中,正缓步踱进来一个身穿鹅黄色锦缎长袍、头戴银冠的公子爷,正是潞王。

    这时老鸨哪里还顾得上卢东篱,只是急急一路跑下楼来。只见那天家血脉的尊贵王爷显然喝得颇多,眉眼带醉,笑意如春风,温润倜傥,人进得门来,随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官差自然知趣,呵斥老鸨万勿尽心招待,悄悄关门守卫不提。

    老鸨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将潞王让进楼上寝居,又忙叫人伺候,谁知那浪荡王爷挥挥手道:“听说你家有个叫冯竹的先生,很会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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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是个叫冯竹的落魄书生?”

    梅江知府私宅大堂之中,灯火通明,正中端坐一名青年文士,身着赭色衣衫,长眉深目,相貌颇为清雅,只是一眼看去,便给人城府深沉之感。

    “是啊,下官已然满城问过了,这事还是庆云班的戏子说出来的,不知道……”

    知府话说一半,抬眼窥视着那文士眉目之间的神色,只见他神色稳稳,并没一丝惊动。

    “不知道先生找这人做什么?”

    两人在厅中这一番对答,正被屋顶上的风劲节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大概两个时辰之前,自小楼来了张敏欣的通讯,告诉他有件“极为重大但是不便告知”的事情给他,风劲节何等聪明,立即明白是限于小楼规定,不能明说的麻烦来了。

    他立刻纵马往城中四门查看,果不其然,虽然城中欢歌笑语一切无异,四处巡逻的官差却多了一倍有余,那时城门已闭,守城的兵士却插进了衣装不同本地驻军的将领。他早知道有过卢东觉苏凌一事,卢东篱在生的消息必定泄露,谁知追兵竟是这么快就到了。

    心中稍微盘算,风劲节立刻动身往知府的官宅,潜藏行迹查探之下,竟然见到了昔日瑞王的心腹,陆泽微。

    这青年人不但是瑞王未登基时的好友,兼且是那王府的第一谋士,向以心思沉静工于谋略着称,如今瑞王登龙,嘉奖有功之臣,因着陆泽微和自己关系太近,年纪又轻,一时还没议定封赏,因此派他来做这桩隐秘事情,倒也方便掩人耳目。

    陆泽微并不回答知府的话,只是问道:“你可知道那书生现在何处?”

    “听说暂时寄居于城内染春堂。”

    听得“染春堂”三字,陆泽微眉毛一挑,讶然道:“……青楼?”

    知府忙不迭地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才嗫嚅道:“今夜潞王千岁也去了那处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只听砰的一声,竟然是那冷静温文的文士,失手落了茶杯。

    一听到潞王,陆泽微脸色陡变,手掌一拍桌子,沉声唤道:“来人,立刻快马加鞭,给我……”

    话说了一半,便觉察自己的失态,生生将没出口的半句压在喉间,微微一招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半步,陆泽微要他近前,低了头轻声吩咐。

    风劲节自瓦沿微光中,能看到两人私语,只是究竟说些什么,却听不到了。然而事到此时,他也不必再听什么,单手轻轻在屋脊一按,身影如云,翩然而下,回身向染春堂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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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春堂二楼回廊之中,红毯铺地,明烛高烧,端茶送水的丫头,缓缓地为潞王关了房门,随即躬身飘然退去。

    于是,房间中也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夜渐深,人声零落,这装饰华丽的房间之中的沉默,也就显得更为奇特。那一身黄衫的王爷,目光中酒意早褪,只是绕着对面青衫书生的面容身形,团团打转,忽地一抖手里的折扇,那把看来颇有些陈旧的乌木骨绢扇刷地大开,露出内中的烟雨江川。

    潞王慢慢开口,适才谈笑喧嚷的声音陡的低了下来。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这么多年来你不肯党附皇室亲族,我不愿结交内臣外藩,形同陌路——东篱,我想你想得好苦。”

    而房中青衫书生淡薄的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良久方才答道:

    “……仲翔。”(未完待续)

风篱之 问情5-8+番外 by 谷子

    (五)

    “冯音通风,劲节为竹,我见了你的诗,问了你的名,要是再猜不到,那可真是天下第一傻子。”潞王伸出手,略略在卢东篱眼前一掠,便皱了皱眉。

    “仅仅凭几首艳词,就跑来寻我……仲翔,这么多年,你的性子半点都没改变。”

    “……你没死,我早就知道了。”

    锦缎黄衣的男子凝望着卢东篱,终究只短短说了这句。

    “那么赵国当今暗地派人追缉我,你也知道的。”

    卢东篱语声淡然,手捧着白瓷茶碗,微微啜饮了一口,茶水蒸出的雾气便遮盖了他的面容神色,不可分辨。

    “非但如此,我还知道你为何逗留梅江呢!”

    潞王苦笑了一声,“只是没想你居然……”

    他han住了后半句,径自一手盖上卢东篱的眼,那书生没防备,手一抖,年轻的王爷一手抄住了跌下来的茶碗,淋漓的茶水流了满地。

    “你的眼,身上的伤,是陆泽微的刺客做的?”

    卢东篱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才淡淡笑起来,一手拉住对方的手,“不是……这是我自己……”

    他抬眼,眼前仍旧是血色的人影,模糊不清。想起自己十六岁得中进士,御笔亲提,入翰林院侍奉,彼时和这位与己同年的小王爷结识,诗书答对,引为知交。潞王和自己同年,那时候也是整天跑马飞鹰射兔,极为阔达恣肆的性子……料来这些年他的样貌必然也和幼时不同,只是自己却全然无法看见了。

    心里想着这些,却只平添一丝的感慨惆怅,想来这时候身体残疾,对他而言早已并不当作辛苦了。

    潞王看着他,心里也是一阵波澜,虽说这么多年各自惦念,他心里的卢东篱还总是当年那个辞赋清华文采冠世的翰林,就算定远关一场惊天冤情,他也总盼这人不要遭了太大磨难,岂知此时一见,早已今是昨非。

    这样想着,耳边又听得那人轻声笑道:“我知道你记得我,因此这样子也不大愿让你见着。陆泽微这事,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想躲,又何必涉险来此?”

    潞王久久不答,慢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至窗边。

    “……倘若风将军并未身死,你也还执意寻短么?”

    卢东篱在他身后,默然良久,开口语声飘忽。

    “梅江两岸风物……果然为一方最盛。莺飞燕啼,桨声咿呀,微风吹雨,令人心旷神怡。”

    潞王侧头看他,满目极为复杂的神思。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但愿新君登基天下太平,不复再有风波,保得住这几十年的安定。”

    他后退了半步,穿窗夜风吹起他满头乌发,丝丝缕缕拂在唇上鼻上两颊眉心。

    古来唯有国家不靖,疆场多患,才出得忠臣良将,扬名万古千秋。

    若是太平天下,那人大抵便会纵情山水相伴醇酒美人,埋名隐姓,做一辈子逍遥浪子。何须刑场之上……碧血溅那三尺白绫?而他是否也会永居京华,笔墨相伴诗书交友,闲时夜读西窗?

    待到和他几步之遥的青年察觉不对,卢东篱微微一笑,手腕一翻,衣底寒光一闪,向自己颈间划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潞王大吃一惊,连一声“不可”也不及喊,直一步抢上,去夺那书生手里的刀。他神思目光,全在卢东篱握刀的右手上,一把抓住那人手腕,便没提防对方左手一挥,一指点中他胸口膻中。

    其实潞王只需稍有片刻思考之机,便会想到那人绝不会在此时自杀,只是事出突然,而卢东篱挥刀自尽又实在并没半分作假,生死之刻,就算明知是当也不能不上,此时只来得及喊了半声“你”,便缓缓昏晕地上。

    面前的青衫书生缓缓收刀,他适才出尽全力,虽然给潞王拦得一拦,仍是在项下划了浅浅一道血痕。

    卢东篱微笑道:“仲翔,真是对不起。陆泽微是个聪明稳重之人,今日之事,该当不致连累到你。”

    他说罢,顿了顿,终于还是伸手扶起那青年,将他放在窗下椅上。窗外风细细,送来一阵一阵桂子清香。

    这一手计策,本来是当初他绞尽脑汁,拿来设计风劲节的。

    当年定远关一道圣旨,卢东篱虽命人快马报讯,也料到那人必定不肯乖乖听话。彼时他想倘若风劲节回到定远关,自己也只好以命相胁,求他远走。于是反复思虑下,想了这条霸王硬上弓的笨计出来,想来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惜,自己总是输给那人……那一天西风正烈,云淡天高,银甲白袍的风劲节就那么一路朗笑,直上得厅堂中来,跪地领旨。

    想到此处,心里骤然一阵绞痛,卢东篱单薄双肩微微颤抖,一手扶了桌角,低低地喘息。

    思忆如昨。

    月光仍亮,窗外依旧风细花香,而他却仿佛身置大漠边关,那一身白衣的青年将军唇角带笑,眉眼之间一份洒脱傲然,霁月光风。

    ……他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复有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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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江的夜晚,温柔而美丽。

    淡灰色的云丝卷着月亮,映着高低错杂、建造精细的民居。如牛毛般的雨零落飘下,点染出灰瓦白墙上一星一点的流光浮漾。月下急掠的雪白身影,如鹰穿云。

    风劲节一路行来,心中早谋划了七八种脱身之法,或走或藏。谁知人未到染春堂,忽听当街一阵喧哗,一队黑衣带甲的士兵纵马飞驰而来,将染春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这意外变故,他心中微微吃了一惊,不要说陆泽微所布置的人手行动绝没这么快,而且追捕卢东篱是瑞王极隐秘的吩咐,如是那人行动,应当也不至如此唐突。可是这样一来,不要说携卢东篱同行未必容易,就是眼前这铁筒一般的阵势,想要走出梅江也极为困难。

    他心思素来极为冷静,当此时也并不慌乱,只是提气一掠,飘飘如云翻上楼檐,身子向窗口一贴,静以观变。

    他刚刚屏息立定,身边的花格小窗忽地吱呀一声,缓缓打了开来。风劲节一手滑上腰间轻按刀柄,微微侧头。

    夜渐深,雨渐急,直入窗中,片刻内中才有人悠悠一叹,细微低徊。

    这声音并不大,却令他陡然全身一颤。

    他人在窗外,只听得那极之熟悉的淡雅声音,在房内低声道:

    “劲节……”

    人生如梦,百年倏忽,卢东篱手扶窗沿,心中尚回荡着潞王那句刺心之语。

    ——若风将军并未身死,你也还执意寻短么?

    “若你不死,我自然不会如此。然而你盼我留得有用之身,以待他日……”

    两眼一闭,眼前戏台上咿呀的皮黄和定远关风沙光影交错。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月明相携同游看大漠孤烟,城头互盟生死,一番晤对,毕竟成空。

    他轻笑了一声,回身,翩然推门而出。

    留得那屋檐上临窗而立的男子,夜风催雨,打湿了墨发白衣。

    这时染春堂下一片寂静,老鸨并一干乐伎俱吓得目瞪口呆,大门两下一分又闭。进来二十多名铁甲军士,不由分说,将人一概赶至一间内室中去。

    随后步入的是一名身穿锦缎黑衣的高大男子。

    这时候那穿青的书生也正手扶围栏,自楼梯上缓步而下。

    男子紧紧盯着卢东篱,微微拱手,沉声说道:“在下穆云平,职任御前带刀侍卫副统领,卢元帅,久仰了。”

    他肤色微深,声音浑厚,即使这么平平开口,也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显是武功造诣非同等闲。

    而卢东篱点了点头,他已不是元帅,现下布衣见官,却也丝毫没于这身份称呼上留半分心思。他眼睛不便,只是听了穆云平的名字,露出一丝释然微笑,“潞王殿下喝醉了,现在楼上。”

    一听这话,穆云平两道浓黑剑眉登时一皱,身形微动,终于还是稳住了并未立刻奔上楼去,只招手要手下兵士去将那位无法无天的王爷扶下来。

    论身份,穆云平此回是随陆泽微前来办差,他这时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围了染春堂,又是未奉命令私自调兵,论罪该罚,可是他知道赵仲翔也在这事里横插一手,便怎么也不能旁观了。

    他是潞王奶母之子,自幼和那人一起长大,情分更胜兄弟,想到这小子竟敢背着乃兄私寻卢东篱,而这位卢大元帅又是当今赵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心中第一憎厌之人,怕他触怒皇帝兄弟反目,不免心如火燎。幸而那时有件巧事撞在他手里,当下以此做借口带兵赶来。

    他从前并没见过卢东篱,只知道这人是翰林出身,又是定远关的三军统帅,这时见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淡青布袍,未着冠冕,满头乌发垂肩,颇有斯文弱质之态,然而从容赴死,神色如常,淡淡一句说话,正中自己心中关切之事,倒令人生出一股钦佩赞赏的心思来。

    他在这里前后折腾了约半柱香时分,门外让他延迟片刻通知的陆泽微也已匹马驰来。

    陆泽微听说潞王牵扯进这件事中,又得穆云平使者传信,说因有急报,不得已私自调兵,对彼此的心思也自明白,他不愿插手皇家私事,更有意卖那人一个人情,放他自己解决潞王,当下也不着急,拖了又拖,才姗姗来迟。

    他人一进门,穆云平正发愁如何处置卢东篱,见陆泽微前来,两人稍作商议,他点点头,对那书生道:“冒犯了。”

    言罢,手下两名士兵拎了条绳索上前,卢东篱向后轻轻背了手,由着旁人将他反剪着捆缚起来。

    风劲节此刻已隐身在大厅横梁之上,悄无声息地藏身正中大块烫金匾额之后。他料到昔年瑞王对他二人记恨极深,由此不惜力逼卢东篱在定远关将他亲自斩首,这时对那人得之而后快,也不致令人半途加害,因此并未现身。

    只是在暗中见到那人束手就缚,眉眼之间一丝波动也无,握着短刀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紧。

    ============================================

    陆泽微随着穆云平回到下榻处,方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穆云平剑眉微挑,一招手,手下士兵立时带过一个人来。

    陆泽微看着那一脸惊惧狼狈的中年男子,脑海之中隐约记得似是梅江府的官员。穆云平交抱双臂,看了他一眼,便向着那人一挑下巴,让他把当晚所见,照旧给陆泽微说一遍。

    那男子扑地而跪,却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报上,结结巴巴说道:“下官、下官今日见着了风劲节!”

    (六)

    穆云平回房的时候见着东厢灯火一闪,便住了脚步,低头微微笑了笑,转身向那边走去。一手推开了房门,身材高大的青年侍卫扶着门框,“你酒醒了?”

    对着好朋友好兄弟劈头就来的冷嘲,赵仲翔倒是没一点不自在,只是大大方方地指了指屋里的桌凳。

    穆云平拉开椅子坐下,自己斟了茶,才斜着眼看看那位王爷,“仲翔,下次玩火,拜托先给我个招呼行不行?”

    “然后让你琢磨着怎么把我立地收监以免祸害是不是?”

    穿黄的男子将手上毛巾一扔,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放心,我早知道他不是我劝得的,因此,也没抱太大指望。”

    “……心口不一。”

    望着穆云平那张黑脸,赵仲翔叹了口气,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说道:“行了,你饶了我吧。”

    说了这话,两人便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对着一口一口喝茶。良久赵仲翔忽道:“云平,倘若是你,朋友死了,该怎么办?”

    穆云平想了一想,坦然说道:“自然是好好照顾他的父母妻儿,他有什么心愿,我为他完成,他若死得有冤屈,我便该尽力给他洗雪。”

    “倘若死得是我,你又怎么办?”

    黑衣的侍卫笑着说:“你?”

    黄袍的王爷点点头,以示自己并没半分玩笑的意思,因而穆云平也微微皱了眉想着,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赵仲翔叹了口气,“我知道,如果我是好死,那父母妻儿自然不必你照拂;如果我不得好死,那你就更加照顾不到。”

    穆云平斥道:“你别胡说!”

    他这时有些动怒,一双深邃的眼睛目光如剑,停在对方身上。而那男子只是耸了耸肩,他那份凛冽气势便如烈日入云海,使不上一毫力气。

    两人一时又僵持着,突然赵仲翔哈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值得你气成这样。”

    穆云平闭了眼,喝了两口茶,开口缓缓说道:“算了,和你一般见识,迟早要气死。”

    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波澜动荡。论两人交情,倘若是赵仲翔身陷险境,穆云平舍命相救也不会稍有犹豫,然而此时朋友问道“假如我死了”,他头脑一时竟空白一片,不知如何作答。

    身边的青年此时以手托腮,又敲了敲他,“来,换个话题说说,云平,你有没有见过那位镇守定远的风将军?”

    穆云平苦笑,“我是大内侍卫,他是边关将领,我哪有机会见他?也只有戏台上见过罢了。”

    赵仲翔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其实他曾奉召上京受赏,只是因出身的缘故,并没入殿面君……现在想来,你我也就此和这位绝世人物失之交臂,未免可惜。”他一边说,手指一边轻轻叩击桌面,“想来二哥那时候,对他是下过功夫的了?”

    穆云平听出他弦外有音,便静静等他往下说,谁知那位王爷微微一笑,用手肘捅了捅他道:“风劲节其人,必定是个貌如子高的美男子,战阵上陈国的兵卒见了他,刀剑都不忍往他身上砍的。”

    噗的一声,是穆云平喷出了口里的茶水,他刚想开口骂人,身边的黄袍青年又悠悠笑道:“若非如此,身率区区三百骑而敌五千陈军,岂人力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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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陆泽微一行便启程离了梅江,溯水路往京城而去。他办卢东篱这事,并不愿惹人注目,因此竟连官船也没乘,只是两条楼船随着数只小船,顺流而下。这样外人看来,和梅江上日日来往的船队也没什么差别。

    两条大船上,分别是潞王赵仲翔和这次他们奉旨追捕的卢东篱。因穆云平要与犯人同船守备,便由陆泽微陪着潞王一起。

    卢东篱在世人心中早是死人,就连苏卢两家知情人也畏惧招祸,不敢过问他的生死,因此陆泽微本来也没有担心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可惜穆云平领来一个人,说出那条消息,却令他不得不防。

    穆云平自己对此事倒没有太放在心上,风劲节早在定远关身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无论如何不信死人复活之说。而陆泽微却不同,因早年瑞王对风劲节的重视,事后早已把这人的身家背景一一查清,那天询问之下,才知道声称“见了风劲节”的男子竟然是当年在济县和仍是富商的风有过一段纠结的刘铭。

    刘铭心性偏狭,宦海沉浮数年,对于当年使出百般手段都奈何不了那疏狂男子的羞辱往事仍然深铭心底,本来他倒也不是真得认出了那人,只是不该有那一眼之灾,岫云淡烟月朗风清,一身霜白占尽天光水色。

    那时风劲节自然没注意他,只是刘铭这一眼依稀看见的仍是济县时傲笑风liu的白衣男子,便给惊得魄散魂飞。

    陆泽微自己也不信亡魂复生之事,然而他生性谨慎,也就这事问过染春堂一干女子,虽无定论,仍是令下属兵士早晚戒备,以防万一。

    舟出梅江,行了两日有余,两岸风光绝胜,南岸千山竞秀,北岸枫林如染,薄薄水雾于日照之下宛如紫烟升腾。其时秋水正满,江水高涨,流速甚快,艄公水手衣襟当风,倍觉畅快。

    船行江中,陆泽微正陪着潞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听得极为轻微的“咔嚓”一响,舱外登时一阵大哗。

    陆泽微微微皱眉,外面已有侍卫慌张前来禀报,话才说了一半,船身已是剧烈抖动,向左边一歪,他身无武功,一时站立不稳,潞王伸手挽住他手臂。

    这时船身进水严重,已渐渐支撑不住了,陆泽微沉声说道:“殿下,请先下小船!”

    穆云平所乘的大船在他之前,这时他跃出船舱,正见着赵仲翔那艘船渐渐倾倒下沉,当下下令掉头救援,无奈操舵的水手连搬数下,船身却一毫不能调动。两船的距离渐渐的远了。

    江上众人皆忙于救险,一时乱作一团,穆云平料到此后必有是非,当下命令船只拉帆减速,又让侍卫列于甲板两边,紧急戒备。

    就在这时,江上一叶扁舟,自上游顺风水直飘下来。

    陆泽微与潞王此时已给接到了别船之上,二人并站立甲板上的穆云平,都看见了那轻如柳叶的小船如箭般疾行而来,船上孤零零立着一名青年男子。

    白衣胜雪,墨发凌风。

    陆泽微一怔,而那边穆云平微微一惊之下,立刻厉声发号施令。

    “放箭!”

    满船的侍卫纷纷张弓,一时间箭如飞蝗。不过发自这一干兵士口里的惊呼,也几乎与漫天流矢一同响起。

    因为那人竟然视这如雨的箭矢如无物,自小舟上一跃而来,姿势潇洒如流云,飘飘落在众人之间。

    风劲节顺手抛了自身上扯下来挡箭的白色短氅,那衣物落在江中,登时随水流走。

    而这时满船的卫士,大都还呆呆怔怔,连他人在半空即甩手抛出短刀割断了帆索,都丝毫没有察觉。

    船无舵又无帆,遇着一股横流,登时向江心水流最湍处飘去,大江北岸一侧依山,水流急且暗礁遍布,满船水手见此情状,纷纷高声大呼,跳水逃生而去。

    穆云平似乎已听得陆泽微在那边一声大喝,他心思仍清明,一手将鞘里的佩剑拉出半截。

    两人都知道,留得卢东篱后患无穷,然而那一刻,他却无论如何,下不去这手。

    风劲节的人,自然没韩子高那么倾国倾城,不过那一刻,满船兵士的刀剑,竟然也没向他身上招呼。

    穆云平咬了咬牙,下令道:“弃船!”

    江心一个浪头打来,打得船身一歪,他跃前一步,双眼定定盯着那怡然微笑的白衣男子,又吼了一声:“弃船!”

    这时满船士兵才反应过来,纷纷卸下衣甲跳下船去,一时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中,只听得见风劲节朗朗的长笑。

    那边最先反应过来的赵仲翔,劈手夺了船夫的橹,下令一船兵士将船向江心摇去,落水的人登时纷纷攀上,就这么缓得一缓,那边载着穆云平的船就又给冲得远了。

    潞王放声而呼,声音焦灼。

    然而穆云平只是望着风劲节,眼对着眼,全身戒备。

    轩轩韶举,朗朗玉山,那白衣如霜雪的男子,姿容极潇洒,声音极好听,一双带着慵懒笑意的乌黑眸子向他看过来,坦荡恣肆。

    穆云平在心里一声叹息。

    眼前这个男子,不论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风劲节,实在是,令人生不出丝毫想要与他为敌的念头。

    这时候船身又是剧烈一震,已是撞上了一处暗礁,因借着水势船速极快,这下子竟给撞得横了过来,在水面打了两三个旋转,不过甲板上两人身形都稳如山岳,丝毫不乱。江风催动黑白衣袍,一凝重一飘逸,一雄浑一洒脱,远远的看去,竟也美不胜收。

    只是那一下船底也给撞破了一个大洞,江水急速涌入。

    那白衣青年指了指水面,笑着说道:“怕是到不了半盏茶时候这船就撑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跳?”

    穆云平微微一哂,“阁下以为,如此轻易便可带走朝廷钦犯么?”

    “哦,卢东篱何时成了朝廷钦犯,我竟不知。”

    他二人在甲板上对峙,船舱中卢东篱心中却极为懵懂。

    这几日虽然陆泽微未曾给他上什么刑具,不过因知道他身有武功,在船上便制住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活动自如。而卢东篱的眼睛又不大方便,因此对外面的变故完全不知所以。

    这时江中浪大,水声风声交杂,船上两人说话均贯上了真气,一字一句,清晰传入他耳中。船只在江上颠簸,他身子动弹不得,撞在舱壁上,从舱口溅上来的碎浪立刻湿了满头满脸。而他仍是沉声向外喊道:“不可自误!”

    一语既出,甲板上两人皆沉默了片刻,才听得有个声音冷笑一声。

    “三日之前,是谁在染春堂前说道,只得我不死,他就不寻短见的。”

    船行迅疾,冷风挟浪一**涌过,而这时的卢东篱,眼里心里,陡然一片空白。

    (七)

    自登舟之刻起,风劲节便在盘算如何解决穆云平。

    他原身入世,并没有之前做将军元帅的几辈子那千锤百炼来的修为,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武功打了折扣,也是真的。

    而眼前这黑袍紫裳身材挺拔的青年侍卫,目光深邃精悍,显而易见不仅身手不凡,且一身功夫,都是极稳健沉厚的路子,对此刻只求一个快字的他来说,无疑极为棘手。

    穆云平显然是吃定了他这点,不骄不躁,单手按了剑柄,任舟身随浪颠簸,只是屹立如山。

    答了卢东篱那话,风劲节便扬眉一笑。

    这一笑极为灿烂,映得他容颜显出炽烈的味道来,令人目眩。

    于是远处舟中的一干人等,便见着那一黑一白,转眼缠斗在一处,衣袂凌舞,身手俊健似鹰隼长空相搏。

    说是争斗,其实也不过是走了三回合。风劲节先攻,一掌切穆云平的左肩,黑衣的侍卫上手叼他腕子,空着的左手一抖便将佩剑抽了出来。

    旁人是右手剑,穆云平却是双手皆可,船上地方狭窄,他也丝毫不拘,倒持长剑,便向风劲节腰间一抹。

    白衣青年左手下格,一起右脚,飞踢穆云飞鼻梁,撩得袍摆风里猎猎飘飞。也亏他这样在晃晃荡荡的船上近身相搏,还使得出这样招式,穆云平哼了一声,后跃半步,长剑回圈。

    那一刹那风劲节纵身急跃,便似要送在对方剑上一般,忽而左手手掌一翻,八寸长的短刀握在手中,硬生生架住了穆云平的佩剑,接着身子一滑,便向他怀里撞来。

    穆云平身子微侧,右手一掌便向对方击去。

    他意在逼退风劲节,谁知那一刻变故陡生,那白衣男子与他形影相随,竟是硬生生挨了他一掌,顺势抛了短刀,双手一上一下,已然按在他胸腹之间。

    穆云平一惊,心道此番休矣,顾不得身后便是滔滔江水,脚尖点地急退。

    就在那一刹那,风劲节笑笑,双手猛得发力。

    两下力量相合,穆云平整个人便如纸鸢般给击飞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恰恰好跌落在追着他下来的小舟之上。

    赵仲翔一把推开船头军士,俯身抱起穆云平,急道:“云平!云平!”

    穆云平闭着眼,紧紧抿了嘴唇,半晌才睁开眼,向他涩然笑笑,低声道:“哼……这一回,可是遂了你的心意了。”

    赵仲翔伸手去摸他的脉,脉息甚急,然而稳健如常,竟是毫发不伤。

    他怔了怔,生生把笑咽回肚子,招手要军士回航。

    穆云平任凭他抱着,只一语不发,潞王暗暗伸手在他腰里一拧,疼得这刚劲严肃的男子也不由得猛一皱眉,只听得自己幼时相交誓同生死的兄弟在他耳边说道:

    “反正你伤得……这么重,陆泽微也不好再告你的刁状,二哥也不好再罚你,是不是?”

    风劲节向着那遥遥而去的小舟笑了笑,随意地抬袖擦去了嘴角挂下的朱红,闷声咳嗽两下,口里一咸,雪白的袖子上登时又开一朵梅花。

    他对自己的伤势倒不怎么在意,只是来到舱边,抱起那青衫湿透的书生,半笑半谑。

    “东篱……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么?”

    这时船身已有大半入水,两人浑身都给碎浪打着,卢东篱面色极为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不发一言。

    那穿白的男子叹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

    回身正看见陆泽微将一排小船聚拢来在上游,船上军士弓上箭簇反射日光,一片雪亮。

    “……你竟然不愿意?可惜啊……”

    风劲节扬眉,笑容朗朗,“我愿意。”

    于是他在那危舟之上,箭雨之中,喊了一声“东篱小心喝水”,便抱着那人,涌身往大江中一跳。

    风劲节跳江当然不是为了自杀。

    他跃下船之时,已经一手牢牢圈着卢东篱的腰,让他闭气,另一手将船上铁锚提了起来像江里一抛,跟着一手发力,生生将固定锚链的铁环自船身上拔了起来,两人便跟着铁锚,溜进了江中。

    他俩身子随铁锚急沉,入水既深,箭矢便难伤到。那锚分量不轻,两人一时也不致给水底暗流冲出太远。

    风劲节在水下睁着双眼,目光如梭向前方一扫。

    江水北岸,礁石嶙峋,潜游过去,逃生当不致太难。

    他人在江中,心思丝毫不乱,单手抱着身边的卢东篱,抛了铁锚,双足一登,于水中旋身,白衣翩跹,姿势依旧美妙。

    他知道自己虽可在水下屏息良久,卢东篱一来武学不精,人又久病羸弱,未必便支撑得了一时三刻,这时见他双目紧闭,当下伸臂将他身子抱在怀里,一手扶了他颈项,头一低,含了他双唇。

    对方身子在他臂间一挣,风劲节手上使劲,牢牢箍住他手臂,舌尖一吐,叩开卢东篱牙关,一口气渡过去。

    那青衫的书生神智半醒半昏,因着本能也抓握着他的衣裳,四唇一时胶着一处,两人在水底随着暗流向下游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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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岸石滩水清苔绿,七八只灰翼沙鸥悠闲戏水。

    猛然间波的一声水响,浪花飞溅,水中倏得如鱼跃般露出一人,白衣裹体,满头墨黑的长发,**披在肩背之上。

    风劲节连声咳嗽,一手攀住礁石,回身将卢东篱拉了上来,身靠着崖壁避风的凹处,才解开了那人的衣襟,双手揉抚他前胸后背。

    秋江水寒,两人浸的久了,一个带伤,一个体弱,一时都疲惫不堪。

    卢东篱呕了几口清水,人才渐渐清醒过来,视线模糊的眼睛微微闪动着,似还有些茫然。

    风劲节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东篱?”

    那人单薄的嘴唇又抖了抖,“……劲节。”

    终于开口,唇间吐出这二字宛若千斤,却已不再是询问。

    从来天下只有一人,为他水火来去,生死淡然。

    日头渐渐地高升,白光炽烈。

    风劲节笑了笑,“死了又活,这事呆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今天我本来在岸边备了马匹,可惜在船上和那位副统领纠缠久了,给水冲下来太远,这会儿还得往上游走几里路。这边山崖不高,我背你上去。”

    他转过身,一手拍打着江岸的粗糙岩石,卢东篱也摸索着站了起来,两人劫后相逢,在他看来宛如隔世。他性子本来清淡,当日定远关迫于无奈,亲手刺死风劲节,更是心如冷灰无可复燃,乃至束手就缚,以图一了这段恩怨之时,情绪上都没什么太大波动,然而这时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长发,一时竟是忍不住想要哽咽出声。

    风劲节怕他眼睛不便看不清楚,在他面前略略弯下身,拉住了他的手,要他伏在自己背上。他怔怔了片刻,终是慢慢伸出手臂,勾住了对方的颈子,两人身躯相贴,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温暖。

    卢东篱只听那一身白的男子笑着说“那天也是掉在江堤底下,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给你捡了去,省了我好大功夫”,不由得嘴角慢慢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他还清晰地记得,他一刀扎进那人的心脏,手抖得几乎把不住八寸长的匕首,却还是得咬着牙,拔出来,再刺进去,反反复复。

    那人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头,纹丝不动,眉眼带笑,任凭一地朱红横流成河。

    卢东篱还记得他和风劲节刚刚有些深交,他总是飘忽来去,华服香车美酒佳人,淡看天下风云潇洒,仿佛一肩就挑尽千古的风liu。两人初识在桃源小县,死别在大漠边关,那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一直到死,那颗在风在云的心里,都长长久久记挂着他。

    他一向自认是极笨拙的,又想着读诗书经世致用,又抛不下士人清高和光同尘,他把一应同僚下属或礼赠或贿赂的财物好好地封存,只供日常上下走动应酬,一毫也不挪为己用,然而却总不免羡慕那人横行天下的坦荡明白肆无忌惮。论知交本来不该讲你我亏欠,然而风劲节给他的,他实在承受不得。

    静夜时分,他有时也扪心自问,到底有多么凉薄的心思,才让他能任那人束手受刑,痛极长呼,而不发一言。

    泪滴在湿透的白衣上,透衣的冰凉江水中乍然一缕热烫,缓缓渗下。

    风劲节正在嶙峋山石间一路攀援,这时也不由得怔了一怔,笑了一笑。他手足并用地爬上崖顶,背上的人便立刻松了手,从他身上滑下来。

    人在高处,风光一览,近处松风玉浪,远望还可见阵阵炊烟,天如圆盖,地如棋盘,江风吹着湿衣,令风劲节颇觉畅快,然而他只是一手挽了卢东篱,轻声说:“走吧,这地方风大,别受了寒。”

    给他拉了手臂的人却一时不动,隔了片刻,才静静地说道:“你我越崖上岸,陆泽微一时半会儿便追不来了,你先顾着身上伤势,不要勉强。”

    风劲节闻言微微一惊,终于还是忍住了未曾问他何以得知自己受了伤,心思转了几转,舌尖尝到口里腥咸,忽地醒悟过来,不由得嗤得笑了出来。

    卢东篱性子是极认真的,听他发笑,不由得咬了咬嘴唇,有些赧然,猛然手上一紧,已是给那人笑吟吟握了,拉着便走。

    风劲节一边走,一边说,“也好,这里风景不错,暂且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等我医好了你的眼睛,就是我们再来梅江玩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

    秋风阵阵,林浪起伏,远处仍传来江水声声拍打岸礁的声响,天地清音洗人心肺。卢东篱跟在风劲节身后,心中的悲苦愁思一时也淡下了许多,只觉那男子手掌修长,甚为温暖有力,这样走了半刻,两人才靠着一株老树,坐了下来。

    卢东篱朦胧望着远处的江水如练,淡然脱口念了两句“云枕千峰近,开窗放大江”,风劲节立刻在他身边夸道“好气魄好文采”,卢东篱听了,偏了头看他,忍不住说道:“这是你写的。”他身边的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扬眉放声大笑,声音亦清如江水激石,远远传出。

    他心里本来愁着如何给卢东篱解释自己死而复生之事,这时倒一毫不挂怀,只是倚着对方的肩,缓缓开口。

    “我跟你说我是天上仙人,你信不信?”

    卢东篱和他肩并肩坐着,静静答道:“我信。”

    “哦?”

    “……风劲节是怎样的人,自在我眼里心里。你到底是天上神仙,还是世外奇人,我并不介怀。人生苦短,你我有一世之缘,已是足够幸运,我亦不敢多有所求。”

    风劲节听他说出“一世之缘”四字,心里忽然一疼,好似给人骤然揭开了眼前繁华美景背后的无边寂寞,一时竟答不上话。他身边的人又再开口,沉静言道:

    “劲节,别太委屈了自己。”

    那白衣的男子听了这话,长长叹了口气,放开眼界,望大江东去,天际水阔云底。

    就这么呆了片刻,风劲节伸臂揽了卢东篱的肩,低声说道:

    “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他说着,便慢慢地伸出手,给那人梳理一肩碎发。

    (完)

    问情番外温柔如旧(**慎入)

    皇宫是一片明晃晃的琉璃瓦,雕梁画栋汉玉重阶,朱雀丹墀红漆大柱。

    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新君俯瞰文官武将,一片红黑衣袍紫绶金璋,哗啦啦在他脚底跪了一片,齐齐口称万岁。

    昔年的瑞王爷抬眼,向大殿的高天直望出去,那时天边正有飞鸟,翼尖擦着云,悠然掠过。

    云白如他长久不能忘怀的男子那一身素色翩然。

    他还是瑞王的时候便感叹过,纵然天下在手,身为倾国至尊,也必不如那人的逍遥快活。而等他第一眼见了风劲节,第一个念头竟是何不就此抛却江山,去学他独倚高楼,放旷一生。

    那人在高处对他垂目而笑,白衣如雪。沙场血腥、京洛风尘就像江水滔滔自他脚底流过,纵然纷繁喧嚣,却再捞不着他的半片衣角。

    瑞王饱读史书,在赵国皇子之中一向以学识自倚,然而就那一日他才真正明白,君慕臣臣慕君的高风雅意。

    “若我得风劲节为将,何尝不愿与他携手同醉,出征便给他牵马扶鞍,凯旋便给他亲解战袍。”

    瑞王这样想着,深邃的眼睛里,便显出高处不胜的寂寞萧索来。

    而那时候风劲节已给皇帝一道圣旨,以贪墨之罪处死在定远关。而他还记得那人手举酒杯,对他一笑。

    他明明白白,他绝无犹豫。他不像瑞王所了解的那些受人钦仰的名臣,既不清高亦不衿傲,他只是把他一片赤诚的君臣鱼水之心看个通透,然后淡淡说,我与卢帅共进退。

    他听传旨的何太监说起,风劲节如何校场失态斥责卢东篱,如何为那人怒形于色。卢东篱卢东篱又是卢东篱,那时候瑞王的心里便浮着一个淡青的影子,无比清癯无比秀逸,无比可恨。

    其实他并没见过卢东篱,只是对着自己心里的人形,下意识地生出一股阴狠的恨意。后来连女乐给他抚琴,他听着琴声一缕清微淡远古意盎然,也想到卢东篱恨到卢东篱,恨不得抓起御座前笔墨砚台文书奏折,一股脑向他脑海里的书生劈头盖脸扔过去,打得他青紫破烂。

    他是九五之尊,他俯瞰天下四海所仰,他要做千古第一流的君王成就第一流的功业,只可惜,在他人生第一次的动心,便输给了一个一身孑然的书生,输的痛心忍恨,一辈子不能忘怀。

    既然风劲节肯为卢东篱死,他便也想看看,卢东篱的血能不能在风劲节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而结果,他并不知道是否合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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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尘嚣之外,苍穹之下千里锦绣江川的小小一角。

    一池绿波催生春草,池边几树垂柳桃花,招惹得蜂蝶纷纷。

    桃花树下一张竹榻,横卧一个青年男子,白单襦紫结缨,赤着脚,趴在孩儿枕上,懒洋洋一手拿了柳条,去撩拨岸边红红白白的游鱼。

    张敏欣在通讯里声音极其不忿。

    “你再不起来,你就不是风劲节,是猪和阿汉。”

    女生如此盖棺定论,对同学如此每天在太阳底下晒屁股的行径相当不满。更加不满的是猪和阿汉还要遭到世俗的否定和批判,而这个人,就算披头散发袒胸露乳,那另一方的当事人也会施施然而来,夸奖他好一番魏晋竹林风骨。

    每当想到此处,张敏欣都恨不能把风劲节剐了出气。

    果然她话音刚落,后院门已经嘎吱一声,轻袍大袖风中飘然,卢东篱踏着一地细草,微笑着朝风劲节走过来。

    人到近前,便看见纷纷落英随风,飘了那人满身,衬着他衣服雪白的底色,甚是好看。

    卢东篱微微一叹,将手里夹袍给他盖在身上,风劲节在榻上伸伸脚,万分适意。

    那人柔柔地一笑,低下头来,“劲节,好点了没?”

    他点点头,盘腿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胃,“没事了。”

    “脸色还不大好,还是再吃两服药的好。”

    “……眼睛恢复得倒是不错。”风劲节满不在乎地握住那人一臂,轻轻捏捏,“上次见你,又盲又哑,人都瘦成干了。”

    卢东篱给他带着轻嘲的语气勾起了几分回忆,乌沉沉的眸子在那人脸上转转,叹了口气。

    几天之前,两人刚刚搬来这里住下,因为他眼睛还不大看得清东西,便如当年在定远一样和风劲节同榻,半夜那人裹在被子里抖成一团,他给惊醒了,那时风劲节疼得蜷成一只虾米,又硬拦着不许他出门找大夫,一定要自病自医,两人直僵持到天亮。

    这人再怎么是妙手神医,做病人可一定差劲,非说自己给自己当大夫,连望闻问切都可省下,药也不肯好好喝,反而馋酒——其实卢东篱就觉得,他那病多半是饮酒无度勾起来的,只是当事人死不承认罢了。

    “你还说……”书生的话出口一半,给那人拿眼睛直直瞪着,有些哭笑不得。

    卢东篱长久以来,就自觉在风劲节面前很欠气魄,明明自己占着道理,给他一压,立时心里虚了,他统辖三军、临阵决断毫无犹豫,这时候却挣扎半晌,才把后半句勉强说了出来。

    “……上次你病得凶,胡话都说出来了,今后酒也少喝点罢。”

    是为了他的病,劝他少喝酒,倒像自己得罪了他一般。

    张敏欣在风劲节的脑海里格格笑,“劲节……你看,他说你说胡话呢。”

    风劲节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头发,其实他也怕卢东篱,招惹得那人恼了,一股倔强的劲头上来,那他到时撒泼耍赖也都没用的。

    于是他爽快地挪挪身子,照着卢东篱肩膀上一挂,“我说什么胡话了?”

    那书生显然有些微讪,风劲节看着他,一脸清白微笑。

    他们相识已久,初时风劲节浪迹天涯四海寻欢,卢东篱则公务缠身不得闲暇,因而只有隔三差五的书信往来;待到定远关相聚,平日在一起讲习战法、操演三军,战时相携冲锋陷阵,真正结下一段生死不易的知交之情。

    然而,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抛却身外之事,一起闲散度日。

    小窗看月,泼茶赌书,琴酒相娱,隔溪听莺,春山跑马一骑双乘。卢东篱本不是个看得开放得下,能这么南山隐逸过逍遥日子的人,然而心里知道这样生活也并不会太长久,反而恣意开怀。

    春guang一日一老,熏风里柳丝纷飞如雪。两人在桃树底下絮絮地说话,一身青衣的书生渐渐地倦了,就身子一歪,躺在白袍男子怀里,过了短短片刻,便一梦酣然。

    梦里总是有穿白的风劲节,眉眼带笑,顾盼神飞。

    ——其实这人也一贯是笑着的,满脸的逍遥无忧,透着背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他爱修饰,就要锦衣华服白衣晃晃;他爱享乐,就要醇酒美人高朋满座。然而人在军中,布衣蔬食,风餐露宿,战场厮杀,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每天悠闲来去,一毫不变。

    他曾夸那人心胸豁达,有高古风范,然而风劲节只是笑着摇头,那双黑亮的眼睛向他看过来,目光烫得他心里一疼。

    他记得他弹琴,那人也自背后凑来,一手在弦上一捻,好似男子轻抚情人如丝的肌肤,铮铮琮琮的清音和着他的笑,随着春风里的剪水燕子掠过柳梢。

    劲节的琴也是不错的,技法上自然不能与国手相较,然而总有几首曲子在他指下挥出人所不及的神韵与味道。

    东去不返流何长?红颜白发催何忙?怡情风月总无常,生死修短岂可强?

    他不是听不懂,不是看不出,他只是不能问。不能问那天不能管地不能拘,世事皆如云烟过眼未曾挂怀的风劲节,是否也有一腔愁绪,满怀离索?

    敏欣笑着,在小楼的主电脑前调侃风劲节: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就要好好利用了?你说,你是不是报复卢东篱在你上辈子伤得快咽气的时候都不管你?”

    风劲节仰头撇了一眼天,敏欣登时在屏幕上见着一双极亮的眼,朝她瞪着。

    日头过午,穿单衣就渐渐的有些冷,风劲节慢慢地把那件衫子给卢东篱盖上,手掌滑过那人的髋骨,顿了顿,自觉掌下颇有些嶙峋的突兀。

    他冲着天笑了笑,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就像是天上星辰的冷辉一样好看,“我一向都很柳下惠,你要不要留着自己的鬼点子,到轻尘家里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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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卢东篱一梦方醒,小小院落中已是暮色侵人,而风劲节还在他身边坐着,和他睡下的时候保持着几乎相同的洒脱姿态,一手揽着他身子,抬头看天看云看水看夕阳。

    看日色早过了晚饭的时候,他有些歉意地冲那人笑笑,翻身慢慢坐了起来。

    在从前,卢东篱地地道道是“君子远庖厨”,两人刚住下时还仗着风劲节做伙夫学了两下做饭的本事,拿来应付。这阵子那人病得只能喝米粥,他架只锅子慢慢地煮,后来切了鸡丁鱼肉和青菜丢进去炖,弄出来的东西倒也有滋有味,这样风劲节还取笑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我做羹汤”。

    “风大了,你快回房吧。我去抱柴生火。”

    暮色里柳絮给风卷着直上高天,卢东篱看着风劲节一身极单薄的打扮,身上纯白的细绢流水般扰动,给风吹着颈子和大半裸露的胸膛,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而那人笑笑,一把拉住了他左手,让他坐在身边。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手掌依旧修长有力,好像血管里流着寒风冷却不了的一腔热血。

    “急什么。”

    风劲节这样说着,拉了卢东篱在身边看落日。晚霞烧红了向西的半片云天,日头滑下,一片金光灿然。

    平林脉脉,寒山一带,暝色渐深。

    卢东篱看着身边的人,那一身白的男子向着天际最后一点赤霞,目光杳然,不知所之。

    他只是淡然地相陪。

    许久之前,风劲节曾经对他说,我就喜欢你自己虽然是圣人,却不要求别人跟着你做圣人。他们如水知交,互不干涉,那人的性子天塌不惊,心底的波澜旁人也就不易知晓。

    ……卢东篱记得,那人曾在定远关城墙上,大漠一轮白月之下,笑着问他,我死了,你会怎么样?然而直到刑场上刽子手那一刀落下,鲜血飞溅天地,他才真正刻骨铭心——那个为他遮挡如晦风雨暗箭明枪,始终屹立不摇的风劲节,也会疼痛会软弱,也有一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死亡。

    然而他却没能为他做什么,至多陪在他身边,扶他醉似玉山将倾的修长身躯,第二天,劝他少喝点酒。或是风波淡尽,和他并肩在池边柳下看黄昏晚景。

    虽然……背影,美如连璧。

    风劲节在两人的大袖底下,一直握着他的手,渐渐地身边的书生面容上仍在微笑,手指尖却渐渐微颤冰凉。

    他望着远天,开口向卢东篱说道:“记得咱俩在定远领兵,朝不保夕的时候,你讲过庄子谈生死的几句话。”

    说完这句,他回头笑望那人清盈如水的面容……一缕微思,如烟笼眉尖。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柔和的声音自卢东篱唇间流出,美如有音律在其间。

    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

    风劲节微微一笑,手指着远处夕阳下的西风古道,“我活着,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漂泊。”

    卢东篱微微一惊,手上用力抓握了他的手,有些惶惶然地看他的眼睛。

    “劲节……”

    “死,就如同风雪夜归。”

    那白衣男子并没躲闪他的目光,而是定定看他,卢东篱知道风劲节有双极动人的眼,桃花带笑春水含情,如织的睫,瞳子黑似鸦翼。

    一命如泊,终生不息,恰似飞蓬柳絮,随风飞扬,纵死不止,何处是止泊之所?

    小楼一梦,他选了千年之下士人的骄傲和痛苦,他看着卢东篱,青袍广袖,人淡如菊,恰如累朝累代的书生风liu。

    风劲节拉着卢东篱的手,慢慢向着自己胸膛上滑,于是那个书生颤抖的指尖底下,多了一颗平稳地跃动着的心脏。

    “东篱……我问你,你于我,是何人?”

    那人整个身子都如同柳枝着风,无可抑制地一阵轻颤。

    “是知交,是……挚友。”

    白衣的青年仍是懒洋洋地笑着,他爱煞这人,纵然是为难是茫然,认真诚挚永远不改。

    他点了点头,附上他耳际,低言。

    “你疼我也会疼,你苦我也会苦,你如不快活,我也不高兴,如果你死了……”

    卢东篱一手按在他左胸,风劲节的心跳,丝毫不乱。

    他有一瞬间想着逃走,缩进最远的角落里,不闻不问那个千钧之重的答案。

    可是风劲节只是一笑,洒然。

    “要是你死了,我也就再没法子在这里,说这生生死死的风凉话了。”

    那名男子,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自拉他改抱他,语声愈轻,沾在他唇上,吐在他口里。

    他就那么给对方搂在怀里辗转亲吻,沾染了满口女儿红的酒香,他清晰地感到对方的手掌温柔地揉抚着自己的肩背,摩挲,甚为温暖。

    如此私密的亲昵,他连动一动都不能了,只得由着那人温软的舌尖擦着上颚自他口里滑出,在唇瓣上濡湿流连,意犹未尽。

    风劲节反过手,在他腰上蹭蹭,叹息道:“东篱,你真瘦啊。”

    这时,本该听他说话的那人已给他吻得头晕脚软,趴在他肩上,喉头不住地轻颤,头脑一片空白。

    如此搂抱依偎唇舌含吮接肤交颈不合礼法,为什么……劲节,依旧满脸的自然从容。

    他的褒衣博带逶迤一榻,连内襦也给褪到肩头。风劲节微微扬头,伸手抽了头上玉弁,满头墨发披泻而下,与榻上人一肩乌丝纠缠。那时卢东篱才察觉,自己竟连发也散了,于是只是紧紧闭了双眼,任凭那人玩笑似的轻轻撼动。

    那人的手指将他内外袍服,上衣下裳,一层层的衣带结缨抽解开来。卢东篱活了多少年就读了多少年的圣贤书,然而此刻头脑里经史子集成篇礼仪教诲都成空白……三千世界,尽成一人。

    他窥见风劲节拉着自己白色薄衫的襟口,轻轻一扯,堪堪近腰的黑发洒上修长俊健的身躯,潇洒端美。

    那人笑着说,东篱你太瘦了,然后温热指尖滑过他双肩胸膛腰胯,停留在他几乎痉挛的瘦削大腿上,微微摩挲。连他满喉的哽咽低呻,含进自己丰润的嘴唇。

    他**上的需索向来淡薄,和妻子同房的日子本就不多,每次也都是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全无那人半分的风liu淡然。

    风劲节极温顺地贴附着他弓起的身子,揉着他耸动的肩,脸腮相偎肢体纠缠。卢东篱自觉胸膛每一下抽噎似的起伏,正正抵着那人一腔温暖。就连他受不住,四下抓挠的手指也给轻轻抄住,微微吮吻。

    极温润的声音跟他说,傻子你做什么不说不要不说你滚开。

    他死死闭着眼闭着口,任凭自己的长发缠了风劲节满颈,沾了满肩。

    暮色里桃花飘下来,落在他因qing动而颤抖潮红的躯体上,被灼烫的唇舌覆了,化作深入肌理的绯色。

    他颤抖着叫那人的名字,劲节劲节,鼻音里杂着细碎的哼吟,几不成声,紧紧攀附着对方饱满肩背的手臂,指尖在那人光滑的脊上留下深浅的抓痕。

    承受不得的倾情,承受不得的放纵,东篱犹能感觉自己软颤的腰身与紧绷的双腿,和着对方的动作被摇撼着,他把脸贴在那人滚烫的肩窝里,由着对方在他耳际留下一串水湿的亲吻。

    他答应着他,东篱,我在这儿呢,声气有些断续,喘息醇厚低沉。

    杀了他好了。

    书生如此昏沉,喘息呻吟和着竹榻摇荡的清响,糅杂一处。劲节自然不会杀他,只是在倾情一刻,欺身压了他,在他骤然尖锐的细微哀声中,让他感觉那一片失速的心跳。

    于是他如藤蔓般附着他,至死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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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醉酒。

    卢东篱整个人一时如给人抽了骨头,软成一团,不住喘气,汗珠从额际滑下,挂上细密的眼睫。

    那人肩上随便地披着他的青色袍子,自外头抱他回来,仍是双臂轻轻揽着,碎碎吻他额角肩头。

    他不敢抬眼看风劲节,潮红未褪的面颊上,几乎沾染了一丝惨白的色彩。低头眼前就是那人上臂流畅有力的线条,肌理细致。

    曾经那一日,他在城头亲自督战,那人在榻上生死挣扎,他只听人说风将军重伤昏迷里给人救回来,一身血,尽染白色战袍。

    不由得抬起手,尚未抚上那人肩臂,已听见他低声叹息。

    风劲节指尖摸索着他眉角,语声颇见寂寞。

    他说,这是什么时候伤的,我竟不知道。

    他惊觉,低头看自己满身的新伤旧痕,涨红了脸,曲起身子,仿佛只要不看不想,便逃得了那一刻的无地自容。

    对方只是从从容容,手托起他下颌,笑着对他面容细细端详。

    然后他又再次说,东篱,你好瘦啊……

    语尾拖出长声,悠悠如叹。

    那一天,柳絮飘飘,春桃流华;那一刻,夕阳已坠,天地浑然。风劲节只是怀里搂紧了卢东篱瘦削的肩膀,自顾自闭眼微笑。

    不去想,人生倏忽,百年之后,何处止泊,何处寄托,谁人共我生死,谁人许我温柔。

    (完)(未完待续)

回首处,几年身? 结局+番外

    结局一

    第六世的模拟,对于风劲节来说,似乎并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同样的论题,同样的使命,决定了他必须要以忠臣的身份度过这一生,并在一个忠君报国的抉择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然而对一个早已心灰意懒,只想趁机享受一下人生,而且几乎必然能通过考试的模拟者来说,在这样的条框中还是大有空子可钻的,至少在成为忠臣之前,还有二十年不受束缚和限制的时间,出身也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选择,要过几年自己渴望的日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在准备入世设定的时候,风劲节想起了与庄君绪初识时的一番谈话。

    话中的细节早已记不真切,然而他总还隐约记得,导师口中提到的那人,洒脱狂放,笑傲王侯,一身潇洒风华遍地,一身傲骨宁折不屈。

    这样的风采,只是当时便已让他心驰神往,如今想来,更是热血澎湃。

    大好男儿,若不能这样酣畅淋漓地活一次,岂不是负了这大好人生,负了这男儿之名。

    想到此处,他脑中思潮起伏,心内豪情飞扬,这一世诗酒风liu,仗剑江湖的大好人生,似乎已尽展于眼前。

    于是,这一世,他选择了在大漠中出生,从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开始,凭着自己的智慧和魄力,在商界开创出前无古人的宏大基业;于是,他招宾客,宴名士,赌诗酒,竞风liu,食客三千,良朋举世,俨然已成一时之杰;于是,他的财与名惊动了刘铭,在小人觊觎的目光中,遭人诬告,锒铛入狱;于是,他为了这一身风骨,傲然挥毫画押,宁受牢狱之苦,宁愿多花数倍金银上下打点将刘铭调走,亦不愿卑躬屈膝,向小人稍一折眉。

    于是,在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之途上,他遇见了卢东篱。

    ———————————————————————————————————

    这一天,庄君绪一如往常地走进了小楼的监察室,不抱丝毫希望地打开了记录风劲节模拟实况的屏幕。

    白光从屏幕中射出,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袭无比熟悉的白衣。

    黯淡的烛光中,那人负手而立,身影中透出不尽的洒脱与从容。他面光而立,背影隐于烛影之中,然而只是那一身白衣绽放的光彩,便已胜过满室烛光。

    这一幕太熟悉,熟悉得让庄君绪刹那间如遭雷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再不能动丝毫念头。

    直到那一声恍如隔世般的感叹,越过万年时光,越过往事,越过回忆,传入耳鼓,传入灵魂的深处:

    “风公子,怠慢了。”

    屏幕之上,只见一人从后堂淡笑着缓步而出,青衫儒冠,素淡温润。

    赫然,正是卢东篱。

    *************************

    结局二

    所有完成模拟,留守小楼的学生都知道,庄教授很忙。

    轻尘虽已重新恢复模拟,但是又有谁知道三百年的休整是让他抽身而出,还是让他痛得更深,恨得更切,更没有人会知道他会不会再一次伤人伤己,把本来就一团糟的成绩弄得更差;阿汉就更不必说了,每次模拟的结束不是自杀就是精神力爆发,早就是小楼里的头号监察对象;即使撇开这两位,其他学生也不乏任性妄为的主,稍不留神便又捅出一堆不大不小的漏子,他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防范于未然。

    总而言之,庄君绪很忙,从早上起来到临睡前都在这群学生的模拟实况前忙碌不休,忙得甚至没有时间去关心张敏欣到底在骚扰谁,甚至没有时间,往他最放心的学生风劲节的屏幕上看哪怕一眼。

    他自然很清楚,自己是在逃避。

    他从来就不是太坚强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更是让他已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叫他如何能找得出勇气,去面对那最后的,最致命的一击。

    即使明知要来的终究逃不掉,但人类本能的对绝望的畏惧,和对希望的留恋,还是让他拖着疲惫的脚步,逃到最后一处尚未被黑暗吞噬的角落,死死地抱住最后一点温暖苟延残喘,然后无助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的到来。

    然而即使在他最忙碌,最疲惫的时候,心中仍然会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如命运一般无情地响起:

    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面对现实吧,你逃不过的……

    他越想要逃避,那梦魇般的声音就追得越紧;那声音越是叫嚣,他就越要变本加厉地累垮自己,将自己埋葬在忙碌与疲惫之中,想把一切的痛苦与绝望都抛于脑后。一追一逃之间,他把自己困入了一个怪圈,心灵上的折磨没有丝毫消退,**上的劳累却越发深重。

    内外交煎之下,他躯体的老化速度快得惊人,而为了不让自己的痛苦示于人前,他不得不以更惊人的速度更换身体,让自己苍老而伤痕累累的心在一具具躯壳中轮转。

    这样的煎熬,似乎永无止尽,然而恍惚间,庄君绪却宁愿它永远都没有尽头。

    直到那一天,答案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在他眼前揭晓。

    ———————————————————————————————————

    那一天,一切都很正常。刚完成模拟回来的吴宇在房间里休息,张敏欣笑呵呵地在看着阿汉的模拟实况,赵晨在玩游戏,而庄君绪,则少有地走出了监察室,正坐在案前给吴宇的论文评分。

    直到那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尖锐地划破小楼中每一个角落的平静。

    脑海在这惨呼声中莫名地一阵震荡,左胸处忽然传来的难以抵御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去。他尚未反应过来,已见墙壁上所有的屏幕一阵闪烁,换成一幅幅让人惊骇莫名的画面。

    屏幕之上,但见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风劲节,在校场上惨叫着翻滚。一时之间,整个小楼之内,只余那人的鲜血,那人的痛苦,那人的挣扎,那人的嘶嚎。

    “劲节!”

    “劲节!”

    “劲节!”

    张敏欣一声惊呼,首先反应过来,赵晨随即扔下了头盔,吴宇闻声也从房间了冲了出来。一连串的惊呼声中,三人一时间都只知呆呆地望着屏幕,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庄君绪的异状。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手撑在办公桌上勉强支撑住随时都要软倒下去的身体,指甲因为用力过猛已是纷纷断折。

    但他已顾不得手上的痛楚,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人喷涌而出的鲜血与痛苦得几近疯狂的表情,右手紧紧地捂住嘴,把几要失声而出的嘶喊声堵在喉中,化作一声低低的闷哼。

    “劲节!”

    为了这一声呼唤,他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然而当他终于发出这声呼唤,声音中却只有悲痛和苍凉。

    他定定地望着屏幕上的那个人,眼中的癫狂几欲夺眶而出。

    那个人,前生曾多少次与他携手,多少次与他并肩;

    那个人,曾被自己一次次地舍弃,一次次地伤害,却仍是无怨无尤,只是微笑着替自己辩解,给自己安慰;

    那个人,让他千百年来苦苦寻觅,苦苦追逐,却又让他一次次地陷入绝望的包围;

    那个人,自己今生曾无数次立誓要守护,要补偿,然而眼看他如今受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自己到头来却只能站在屏幕前束手无策!

    前生,他有无数的理由,无数的借口,却仍是无法掩饰那足以焚毁他整个生命的罪孽。但今生呢,今生呢?

    今生,他口口声声说要守护要补偿的今生,却仅仅因为绝望,因为软弱,因为不敢面对,把挚友抛到了脑后,抛到了无边的苦难中……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以至于,今天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前生的卢东篱亲手把挚友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地,今生的庄君绪坐看挚友的劫难却无计可施,这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更无能,哪一个更该死,哪一个更枉为人友。

    又抑或是,从前世到今生,自己都从不曾对得起过风劲节的相知。

    那一声低呼,已湮没在一片混乱之中,然而那被他堵在喉间的嘶喊,却仿佛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顺着来路疾掠而下。撕裂般的巨痛如火焰般在五脏六腑间蔓延,而咽喉间的那股血腥,更是带着浓烈的腥甜之意,扩散到齿舌间的每一个角落。

    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为什么那理应在前生就已消散的一片血红,如今又如噩梦般重新弥漫在眼前。

    学生的呼喊在耳边回响,但他已不能分辨;自己的回答从口中响起,但他已不能理解。他努力想要找回自己的理智,但在极端的痛苦中翻滚良久,抓到的除了疯狂,还是疯狂。

    在巨大的冲击面前,为了保护他的神智不受毁灭性的损害,他强大的精神力本能地把他的情感和理智完全撕成两半。他的理智,正机械地对学生们的每一个问题作出回答,而他的感情,却被困在无边的地狱中,不得超生。

    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心里疯狂地叫着自己前生的名字,做着明知不可能成功的祈祷。

    卢东篱,你快一点,你快一点,我求你快一点去救他,快一点结束这一切,我求求你!

    他哀求,他痛恨,他咒骂,然而在那被痛苦撕扯得几无止尽的等待中,那理应结束一切的人却仍是迟迟不曾出现。当唯一的倚仗已变成前生的自己,当自己前生的无能这样**裸地呈现在眼前,这一切仿佛都变成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地往回忆中那尚未痊愈的伤口里捅。

    无尽的折磨中,每一秒的等待都似乎被延伸成千年的煎熬,一点点地将他的灵魂磨成血肉,每一分的愧疚都似乎化作万千把尖锥,一下下地把他的心脏刺得粉碎——

    风劲节的劫难,他不能救,不能助;自己的痛苦,他无处躲,无处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劲节被痛苦一点点地摧残,看着自己被悔恨一点点地吞噬……

    直到那一袭玄色长袍,终于出现在眼前。

    “东篱,东篱……”

    耳边是风劲节一声声的呼唤,眼前是卢东篱颤抖着举起的手。

    庄君绪盯着屏幕,眼中的痛苦几欲涌出。

    卢东篱,你这个混蛋,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还在迟疑什么!他在叫你,他一直在叫你,你为什么还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明明只是转瞬间的事,为何如今漫长得叫人崩溃,漫长得,让人恨不得回到前生,亲手去解决这一切,让挚友不必再忍受这非人的痛苦。

    屏幕上的卢东篱终于刀落,血溅。

    庄君绪全身一震,只觉身体又重新得到了控制,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轮回室。

    只见轮回室内,随着头部接引机一阵光芒闪动,风劲节的身体在座位上剧烈地颤动起来。张敏欣第一眼看到他的动作,大叫了一声:“他醒了!”

    庄君绪望着座位上的风劲节,却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心中一阵悲凉:“还没有,只是因为痛苦使身体自然动作。”

    心中掠过一阵刺痛,他看着慢慢平静下来的风劲节,眼中闪过悲喜莫名的神色。

    不过……回来了就好。

    只要他回来了,自己就还可以补偿,还可以赎罪。未来的路这么长,所欠下的,总还有一天可以还得清吧。

    他用尽了所有的精神力,无比艰难地把目光从风劲节身上抽了回来,转目看向房间里的其他学生。

    自己的心此刻已是遍体鳞伤,可作为一个教师,还是要对这几个惊魂未定的学生进行心理辅导。

    他叹了口气:“好了,你们留下一个人看着他,其他人跟我来。”

    三个学生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张敏欣坐到了能量舱前,其他人则跟着庄君绪一起走了出去。

    就在庄君绪把门关上的一刹那,房内传来风劲节软弱到极点,却仍异常清晰的呼唤:

    “东篱……我好痛,我好痛……救救我,救救……东篱……我好痛……”

    脚下一个踉跄,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心防最脆弱之处,庄君绪胸中一股鲜血已涌上喉间,眼看就要喷涌而出。

    然而他只是死死地咬住牙关,把齿舌间的鲜血勉力咽了下去,然后无比冷静地关上房门,无比冷静地对赵晨和吴宇说:“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先去休息一下,我过些时候再找你们。”

    说罢,他转身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没有回过一次头,转过一次眼,去看他身后那扇关上的门。

    走进房间,尚未走到床边,他已再支持不住,双腿一软,便重重地跪倒在床前,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边溢出,转瞬间已将他的衬衣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他低着头,目光散乱得一如游魂,耳边只是反反复复地萦绕着那句话:

    “东篱……我好痛,我好痛……救救我,救救……东篱……我好痛……”

    他双手掩面,喉中响起一声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呜咽。

    劲节,劲节,原来其实你也是人,其实你也会痛,其实你也想被人珍重,你也怕被人放弃。

    但是,但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想到,我到现在才明白?

    每次身受重伤,你都若无其事,每次被我舍弃,你都理解原谅,甚至微笑着安慰我。是不是因为你太强大,太宽容,强大得让人忘记你也会因为痛苦而呻吟,宽容得让人忘记你也会因为想要得到温暖而哀求。

    只是……我怎么能忘,我怎么可以忘!

    是因为舍弃得太多,所以忘记了你也会软弱,还是因为刻意忘记了你的软弱,才更能狠下心肠来放弃你?

    人,怎么能自私到这种地步,为了能舍弃得心安理得,背叛得理所当然,就能把对方的痛苦和软弱一手抹杀,再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推入地狱。

    这样的人,到底还有什么资格,被人称为朋友。

    极度的痛苦和自责如决堤般直涌向大脑,强烈的冲击下,他本已脆弱不堪的神智瞬间崩溃,只来得及痛呼一声,便已昏厥在床上。

    脑海中掠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卢东篱,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庄君绪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他整理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叹了口气,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风劲节所在的房间。

    房内别无旁人,只有仍在昏睡的风劲节,还有空气中那喃喃的呼唤:“东篱……东篱……”

    看着他睡梦中仍紧紧皱着的眉头,听着他昏迷中仍不愿停下的呼喊,庄君绪心中一酸,泪已盈眶。

    他快步走到风劲节床前,轻轻地握起他冰冷的双手,强压下声音中不由自主的颤抖,用最轻柔,最温暖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劲节,劲节,我在这里,东篱在这里。”

    看到风劲节紧锁的眉随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松开,他心中悲喜交集,不由颤抖着问道:“劲节,你听到了吗,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然而风劲节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喃喃道:“东篱……我好痛……下一次,下一次你……”

    庄君绪心中又是一痛。

    下一次?下一次?

    是下一次的伤害,下一次的舍弃,还是下一次视你的痛苦为无物,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入死地?

    他紧紧地握着风劲节的手,轻声道:“劲节,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会舍弃你,再也不会伤害你,好吗?”

    他的眼神带着迷惘,却有更多的坚定。

    前生,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朋友,有太多的事不能自主;而今生,即使他仍是同样地无力,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世界,总可以让他不必再牺牲任何人,总可以让他作出这样的承诺了吧。

    说到底,卢东篱仍然是个混蛋,只是这个混蛋终于可以少一些顾虑,多一些付出,对自己而言,总能少一些无可奈何的残酷,对挚友来说,也能少一些寒彻心扉的冰冷吧。

    庄君绪低头,看着挚友的面庞,目带泪光地笑了。

    ———————————————————————————————————

    从那天起的每一个晚上,庄君绪都会坐在风劲节的床边,静静地陪伴着他,直至天晓。

    在他的轻语中,风劲节睡得越来越平静,只是偶然也会发出一两句呓语。昏睡中的他,声音也往往如孩子一般脆弱而无助,而庄君绪听了,永远都只是淡淡一笑,然后用最温暖的声音安慰他,直至他继续安稳地睡去。

    有时候,庄君绪分明觉得自己是在赎罪,是在还债。

    前生,无助的,迷惘的,永远都是他自己,而那个叫风劲节的男子,总是会在最朗然的笑容中,安慰他,鼓励他。

    而如今,当风劲节如此脆弱地躺在他面前,也该轮到他自己,来陪伴他,守护他……

    就这样,他伴他度过了一个个夜晚。

    命运再冰冷,黑夜再漫长,这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却已足够暖透他们的整个生命。

    就在这一夜夜的守候中,转眼已是三年。

    ———————————————————————————————————

    听到门外不出所料地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监察室中的庄君绪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还是太不了解劲节了。

    风劲节醒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庄君绪也很清楚,他迟早都要回去。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前生那三年是怎样度过的,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风劲节的性格。

    因为他是风劲节,所以他一定会回去。

    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若是那三年自己稍稍振作起精神,如今也不必连累风劲节自毁前程。但转念一想,时空之事玄妙无比,当初之事若有半分变化,自己恐怕已不会站在这里。

    他轻轻地苦笑一声。即使是到了今天,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他还不是要再一次舍弃,再一次看着挚友为了自己牺牲吗?

    但是……

    如果自己因为改变了未来而不复存在的话,亏欠的,辜负的,还怎么可能再偿还。此刻的舍弃固然不该,然而若要用挚友未来无尽岁月里的怅然,来换取这一刻的心安,又焉知是不是更大的自私,更深的辜负。

    为了未来无数岁月中的并肩携手,为了弥补前生那些不可原谅的过错,纵然愧疚,纵然不安,却也只能站着、看着,等待一切的终局罢。

    思索间,一声叹息从他口中不由自主地逸出。他稍一回神,发现门外的争吵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下叹了口气,便举步走了出去。

    虽然明知全无用处,但作为导师,有些场面话还是不得不讲,作为朋友,有些交代更是不能不说。

    “全都围成一堆干什么,要打念力战吗?这里是总控制室,要是弄坏了什么重要仪器,你们还想不想回家了?”

    学生们听到他的声音,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于是,他便看到了风劲节。

    万年光阴轻逝,直至这一刻,他才再一次看到了那种坚毅,那种执着。

    劲节,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心中轻轻一叹,打断了自己无谓的感慨,深深地看着风劲节的眼睛,正色道:“劲节,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导师,我的权限仅仅只是监管你的学业。你现在的选择,虽然既违反了学校的轨条,也违背了时空管理局的法律,但因为并不会伤害其他人,所以,我不会强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我们在穿越时空之后,就不能再使用原来的金刚不坏体,即使是在小楼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没有区别,到了人间,限制诸多……”

    说到此处,他心中不由一叹。

    这样的理由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是沧海横流,天崩地陷,难道就能挡住风劲节寻找卢东篱的脚步吗?

    想到此处,庄君绪放慢了语速,声音也柔和起来,分明像是在叮咛即将远行的挚友,哪里还有半分劝阻之意:“而且,你现在的身体和你上一世的并不相同,重返人间,卢东篱也认不出你是风劲节。你得不到小楼的任何帮助,并且无法使用自动定位系统和瞬移装置,只能用传送器把你传出大山之后,你自己赶路。天地这么大,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去找一个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找到他之后让他接受你,都会是很困难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忘了你不能告诉他小楼的真相,否则我们的中央电脑会立刻把他摧毁。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在这么短的时间,漫无目的地找一个四处流浪的人,保护他的安全,让他生活得更好,并解除他的心结,这件事成功的机会,不会比在大海中掏一根针更大……”

    他顿了一顿,望向风劲节的眼神复杂得教人难以分辨:“你真的确定,你要这样做?”

    劲节,我早已知道你的选择,所以……

    再多的叮咛,再多的挽留,不如心中一句无声的祝福……

    风劲节闻言一笑,眼神中没有丝毫动摇:“教授,成与不成,在天,做与不做,在我!”

    看着他脸上朗然的笑意,庄君绪点了点头:“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有什么话了。”

    他望向风劲节,眼神中渗出淡淡的理解和关切:“你去吧。”

    风劲节却是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能这么轻易地得到批准。他转头看向庄君绪,忽然全身微微一震。

    那样素淡温润的眼神,仿佛是,仿佛是……

    一连串不合理的事飞快地闪过心头:导师过分的期待那睡梦中似有还无的呼唤,还有这眼神……

    但他已没有时间想太多。在世界的另一头,卢东篱还在如行尸走肉般漂泊天涯,他又怎能再逗留耽搁。

    风劲节再不迟疑,转身便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迎向那双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

    而庄君绪就这样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目送着风劲节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野当中。

    他闭上眼,只觉心中纷乱如麻,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是解脱还是沉重。

    万千思绪,终是汇成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劲节,此别经年,还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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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经年,在无尽的生命中,也不过是转瞬罢了。

    当风劲节再一次在小楼中醒来时,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是何种滋味。

    有些人,你再珍视也要离别,有些事,你再爱惜也要放手。生死之劫,本就注定了这尘世间无一物可永存,纵是只手遮天,纵是九天神子,到头来又有谁能逃得过。

    自己抛开一切,换来这数十年光阴,到此刻一觉醒来,也不过只是一场大梦。生死大限一到,这梦便也如水月镜花般流逝,谁又能挽得住,留得下。

    只是,那人的温暖,仿佛还留在掌心,那人的神容,仿佛还映在眼前,那人的话语,仿佛还绕在耳际,纵然是梦,大概也可珍藏在心头,直至永恒吧。

    往后的无尽岁月,再没有他并肩同行,但只要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携手相伴,生死与共,即使夜再深,冬再长,心头,总也是温暖的吧。

    东篱,你放心,纵然你已离我而去,但是至少,我还有麦田的颜色,可以怀念。

    风劲节轻轻地一叹,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息中,是怀念,是怅惘,还是安然。

    他翻身下床,刚想出去与同学们笑闹一下,以排解此刻心中淡淡的伤感。可他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整整齐齐的白衬衣,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前。他淡淡地微笑,带些沧桑,带些孤寂,但却依旧温润,依旧淡雅。

    他就带着这样淡然的,却又似已在风雨中屹立万年而不改的笑意,轻轻地,如同昔日那无数次一样地唤:“劲节。”

    仿佛心有所感,风劲节闻言微微一震,不由得凝起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男子。

    现实与虚幻,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刹那,似乎错杂交叠,然后,又在下一个瞬间,融为一体。

    风劲节的眼神,从错愕,转为迷惘,最后化作一丝了悟。

    原来,原来……

    他轻轻一叹,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然而此刻他不想追问,不想深究,只是绽出灿然的笑意,朗声唤道:“东篱。”

    卢东篱眉间浮出稍纵即逝的惊喜,但也只是回以一笑,一如往昔。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纵然流光轻逝,物事全非,然而此刻,他与他,仿佛仍是在县衙内初逢,仍是在军营内并肩,仍是在城楼上倾谈。

    回首处,那万千年的错失,就在这相逢一笑中,轻逝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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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后面:

    这篇文,要感谢的人太多太多(所以才要在后面写,汗)。

    首先谢谢菲红和水叔提供创意,不然的话剧情无能的我绝对写不出这篇文。更何况这个灵感实在是太好太好,我直到现在也还在担心会不会糟蹋了这个故事。另外,结局一是水叔想的,我原本构思的是结局二,但是因为水叔的构思太惊艳,实在是不舍得不用,所以也就写出来了。

    接着还要大力鸣谢荫荫在我不断拖稿不断偷懒的这几个月里,不懈地催文,审稿,并协助我反复修改。没有荫荫的好眼力和好意见,这篇文会多很多漏洞和缺陷。尤其是正文的结尾,全赖她几乎一字一句一段地帮我提意见(咳,当然,这一切是有代价的,我又欠荫荫一篇文了……默)。

    还要谢谢水叔,豹子,天使,谷子在我完稿之前帮我看文,给我信心和评价。

    呃……如果还有谁漏了的话,请原谅我的坏记性。

    写这篇文,一来是因为希望风卢这对知己可以永远携手前行。并不是不能接受分离,心里也很赞赏那种不因为必然的离别而过分伤悲的态度,但是可以永恒的,就让它永恒吧。

    另外一个目的嘛……就是难得有机会虐东篱啊,奸笑。风家的同人很难写,要虐东篱更不容易,所以这次机会难得,当然不会放过了。

    当然,虽然我说这么多废话,但我不是来拿奖的……要扔东西的,尽管来吧……

    另,后面还有一篇……很雷的番外,诸位亲要看的,请做好防雷措施,鞠躬,退。

    此文大雷,请做好防备措施。

    另,荫荫声明此番外与她完全无关,所以……向我开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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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疑是玉人来

    因灯光而显得有几分迷离的星夜中,一艘四座小飞船在繁华的都市上空疾驰而过。

    副驾驶座上,风劲节悠然地打开了一瓶红酒,看着暗红色的酒液流入水晶杯,在璀璨的灯光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而坐在他身边,正认认真真地驾驶着飞船的人,一身白衣,正是庄君绪。

    不过,也许此刻称他为卢东篱,会更合适一些。

    但见风劲节浅浅地在杯中啜了一口,转头向卢东篱问道:“你的妻子……怎么样?”

    卢东篱闻言,不自觉地把船速放慢了些,略一凝神,方淡淡笑道:“说起来你也许不信,芜芷是个……很传统的人。”

    “传统?”风劲节望向卢东篱的眼神中不觉有几分诧异和好奇。

    “是啊。”卢东篱点了点头,嘴边的笑容带些温暖:“她人很文静,休息的时候喜欢留在家里陪我,即使只是一起坐着发呆,她也会觉得很好。我们家从来不用食物合成仪,因为她会做饭,会炒菜,而且还愿意天天下厨。她甚至还会补衣服……”

    “地球历二十二世纪就已经失传的女红?妙哉妙哉。”风劲节放下酒杯,拊掌一笑:“东篱,这种女子都能让你娶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卢东篱刻意忽略掉好友语中的调侃之意,续道:“芜芷现在在政府里当公务员。她很有才华,平时不爱说话,但开会时一发表意见,总是能赢得满场掌声;处理公务时也从没有什么雷霆手段,但是总能让各方都口服心服。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只是……”

    他声音忽地一窒,脸上的笑意慢慢转为黯然,最后化作嘴边的一声叹息:“只是……我对不起她。”

    风劲节深深地看着他:“你还是忘不了婉贞。”

    卢东篱默然。

    是因为她给他的幸福太温暖,还是因为他给她的辜负太伤情,为什么短短数年的聚少离多,竟会耐得住千万年时光的冲刷?

    忘却自然是一种悲哀,然而记得太深,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风劲节的眼神中不知是同情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然而口中说出的话却冷静得近乎残忍:“你总是这样,为了已经失去的一切,放下太多眼前的美好,结果辜负了一个又一个。”

    突如其来的一个急刹,使飞船忽然悬浮在半空,然而卢东篱的双眼却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无尽的伤感与悲凉不能自抑地从其中涌出。

    多年以前,他无法放下挚友的死,却因此辜负了妻子一生。而如今,当他为当初而悔恨自责时,其实是不是仍在重写当年的悲剧。

    婉贞,如果你冥冥中当真有灵,看到我仍沉浸在当年的哀伤中不能自拔,是会原谅我,还是会更加怨我?

    风劲节看着他,少有地收敛起眉宇间的锐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已听得卢东篱轻声道:“劲节,不要说了。”

    他微微一叹:“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见芜芷。她很心细,我不想让她担心我。”

    转头望向舷窗外,那一座房子中透出的淡黄灯光,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你说得对,是我太执着,所以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反而一次次地伤人伤己。我确是应该要学会放下,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后悔了。”

    卢东篱打开舱门,走上房子旁延伸出来的阶梯,回头向风劲节一笑:“下来吧,这里就是我家。芜芷名义上还是你的师母,你说话小心一点。”

    “行了,你当我是什么人?”风劲节的表情变得比翻页还快,一转眼又换成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洒脱模样。他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嘴边的笑意很是微妙:“快进去见你的芜芷吧,我可没那种兴致欣赏你们执手相看泪眼。”

    卢东篱也不以为忤,摇头苦笑了一下,便转身向家门走去。风劲节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却旋即黯淡下来。

    东篱,你一向看得比谁都清楚,然而即使明明看透,却又比谁都固执。

    这一次,你真的可以放下吗?

    他低声一叹,然而随即收拾心情,走出船舱,跟着卢东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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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雷到的亲,我为我的执念感到抱歉。

    是的,这篇文,纯属个人执念,写的时候也只是对自己说,不管是好是坏,把它写出来了,纳兰要怎么虐我都不怕了。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把炮火啥的尽情砸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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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芜芷一开门,就已不自觉地跌入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耳边传来的声音,感情复杂得教人无法分辨:“芜芷,我好想你。”

    沈芜芷轻轻一叹,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丈夫的腰身。

    也真是苦了他了,每一次的分别,在自己不过就是十几天,在他却是上千年的岁月。这千年的孤独寂寞,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也只有在这样的久别重逢之时,他才会如此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和思念,否则以他那古板无趣的性格,自己简直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

    是的,他不懂得情趣,他总是心事重重,在他的爱意里甚至有太多的保留,但是他还是真真切切地,很用心地爱着自己。

    况且……她也没有资格去抱怨些什么。自己对他的爱,不也同样有太多的保留吗?

    沈芜芷抬起头,伸手抚向丈夫略显瘦削的脸颊,刚想说些什么,忽见丈夫身后那个似笑非笑的男子,不由心中大羞,连忙不动声色地从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你说带客人回来吃饭,还没跟我介绍呢。”

    卢东篱忽觉怀中一空,不由一愣,却听得妻子说出这样一句话,顿时明白过来,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风劲节一眼,这才说道:“芜芷,这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挚友,风劲节。”

    风劲节在卢东篱面前向来随便惯了,此刻竟仍是一副洒脱疏狂的狂生模样,脸上挂着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微笑,向沈芜芷点了点头:“师母。”

    卢东篱刚想开口向风劲节介绍沈芜芷,却见她身子微微一震,两眼呆呆地看着风劲节,竟是有些失神,不由有些担心地问道:“芜芷,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什么。”沈芜芷这才回过神来,然而眉目间却仍是有些魂不守舍:“今天工作太忙,有点头晕。”她又向着风劲节展颜一笑:“饭已经做好了,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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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雷到的亲,我为我的执念感到抱歉。

    是的,这篇文,纯属个人执念,写的时候也只是对自己说,不管是好是坏,把它写出来了,纳兰要怎么虐我都不怕了。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把炮火啥的尽情砸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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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先生的论题是什么?”饭桌上,沈芜芷忽然开口问道。她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然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却仍是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卢东篱有些奇怪地看了妻子一眼:“何必叫得那么客气,叫他劲节就好。他的论题和我当年一样,是忠臣的抉择。”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沈芜芷碗里,语气中略有些嗔意:“今天怎么病恹恹的,连筷子都懒得动了。”

    沈芜芷“哦”地应了一声,低头吃了几口饭,眼中却透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多时,又转过头问风劲节,眼神闪烁不定:“劲节模拟的时候,可有碰到什么特别的事?”

    风劲节闻言,望了卢东篱一眼,然后轻笑一声:“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就是碰到了一个叫卢东篱的呆子,也学人家什么精忠报国,一起跑去边关守了几年,最后上面皇帝一道莫须有的圣旨下来,我不想连累他,就乖乖地被人架上刑场砍头了。”他低低地冷笑一声:“还不是那种昏君杀忠臣的烂戏码。”他口上说得轻松,脸上也尽是戏谑的笑意,然而眼神伸出,却是隐隐的苍凉和慨叹。

    他还没来得及就古代君臣关系来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已听“啪”的一声轻响,却见沈芜芷右手悬空,双筷坠地,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便无力地倚在椅背上,眼中神色迷乱,有惊喜,有惘然,却有更多的萧瑟。

    “芜芷,你到底怎么了?”未待风劲节回过神来,卢东篱已走到沈芜芷身边,伸手便去探她的前额:“也不像是发烧……劲节,”他招了招手:“你帮忙看一下,芜芷精神向来不算太坏,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没事的。”握住丈夫的手,沈芜芷仰首温柔地一笑,略显虚弱的脸上有几分感动,几分愧疚,几分凄迷:“我都说了今天太忙,所以有点犯晕,睡一下就好了。”

    “那先进去歇一会儿吧。”说着,卢东篱便把妻子扶了起来。沈芜芷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却仍是无力地点点头,由着丈夫把自己扶进房间去了。

    待卢东篱出来,风劲节迎了上去:“怎么了?”

    “睡下了,大概只是小问题吧,可我总还是担心。”卢东篱摇摇头:“劲节,你明天早上再来一趟吧。”

    “还像上次一样吗?”风劲节一笑:“我的医术在古代唬唬人还可以,在现代实在算不了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找个医生呢?”

    “要找医生的话,她又得说我小题大做了。”卢东篱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时间不早了,早点吃完,我早点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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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雷到的亲,我为我的执念感到抱歉。

    是的,这篇文,纯属个人执念,写的时候也只是对自己说,不管是好是坏,把它写出来了,纳兰要怎么虐我都不怕了。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把炮火啥的尽情砸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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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柔和如流水般的月色自窗口泻入,照在床上无眠的卢东篱身上。

    他右手抚弄着妻子如云的发丝,看着她在睡梦中仍紧蹙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芜芷,嫁给一个没有完整的心的男人,你快乐过吗?

    心中掠过一阵难以自抑的抽痛,他伸出手去,轻抚过妻子的眉头。

    芜芷,我真的很想给你更多,你知道吗?

    也许我永远都放不下她,但我会尽力去尝试。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给你更多的快乐,更多的幸福,好吗?

    卢东篱正凝视着妻子的面容,忽听得沈芜芷一句梦呓般的话语飘入耳中:

    “我找到劲节了,你知道吗?”

    卢东篱心中一凛,隐隐觉得抓住了些什么,一时间偏又说不上来,连忙凝神静听。又听得沈芜芷遥远得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劲节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现在很好,还一直记着你呢。东篱,若你天上有灵,就放心吧。”

    听得“东篱”二字,卢东篱刹那间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沈芜芷沉睡的神容,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再不能动一指,发一语。

    沈芜芷的声音依旧清晰无比地飘入耳内,但他已不能理解:

    “东篱……我好想你……我今天看到了劲节,他的身边却没有你……东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中带着无比的痛苦,仿佛睡梦里在挣扎中受尽煎熬:“我的丈夫……他很像你,可是我对不起他。我放不下,我忘不了……他今晚特别体贴,但是我连面对他的勇气却没有。东篱,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我要求的不多,东篱,你知道我向来不求些什么。我只求你在梦中见我一面,一面就好,一梦醒来,我就会继续做我的沈芜芷,不会伤害谁,不会背叛谁。可是为什么你连这一点都不肯去做,是不是因为觉得婉贞很坚强,不需要你来安慰?可是你知不知道,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东篱,东篱!”

    听得“婉贞”二字,卢东篱僵硬的身躯忽地一颤,无神的眼中渐渐涌出悲喜交集的神采。

    他凝视着沈芜芷在银白色的月光中凄惶的面容,听着她在寂静的夜中无助的呼唤,忽然笑了。

    他笑着,月光下,他的笑容宛如纯真的孩子重新找到了最心爱的宝贝,然而笑着笑着,眼泪已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滴落沈芜芷的衣间,发梢和脸上。银白的月光中,那泪滴仿佛是珠蚌历经千万年苦痛凝成的珍珠,美丽得苍凉而残忍。

    大概是被微凉的泪珠惊醒,沈芜芷下意识地伸手拭去脸上的湿润,茫然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丈夫微红的双眼,满脸的泪水,和仿佛重回人间的喜悦笑容。

    下一瞬,她已被丈夫紧紧拥住,听到了那句她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的话。

    “婉贞,东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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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雷到的亲,我为我的执念感到抱歉。

    是的,这篇文,纯属个人执念,写的时候也只是对自己说,不管是好是坏,把它写出来了,纳兰要怎么虐我都不怕了。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把炮火啥的尽情砸过来吧……(未完待续)

思无邪 1-4 by 天天天使

    第一章回首红尘断

    青州,地处贯穿戴国南北的第一大江平安江下游,又是拱卫京师的第一重镇,水陆交通极其发达,南北东西星状分布的十几条官道在此交汇,商贾往来频繁,若论繁华绮丽,便是京城也有所不及。

    青州码头区,货物吞吐量极大,常常是一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大船停靠,装货卸货,无数苦力流汗卖力,搬运物件,只为了挣得一份微薄的工钱,养家糊口。

    因为交通便利,货运发达,所以此地三教九流云集,恶霸豪强,地痞流氓,江湖浪人,侠客乞儿,形形色色皆有。自然一些偷摸拐骗,打骂抢夺,也是时有发生。

    天刚濛濛亮,冷风吹得人唇青脸紫,手脚冰冷,但码头一带,仍有无数的苦力或空手,或拄着扁担,或抓着木棍,站在码头沿河上,迎着寒风,虽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努力挺胸抬头,展示自己健壮的体魄,等着被人招揽干活。

    逐渐有船只往来,大大小小依次顺序停靠在码头上,人声鼎沸喧闹,因为往来船只甚多,绝大多数苦力们都能够找着活儿干,顿时,码头内一片忙碌景象。

    时近午时,冬日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十分舒适,长街之上,也越发热闹起来。码头区船来船往,穿梭不绝,吆喝声、怒骂声喧嚣不断,不时可见粗布麻衣的苦力们背负重物往返货船与仓库。

    “混帐!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还不快点捡起来?啊——这可是准备送到闵大人府上的货啊,你你你——”一声尖叫嘶吼,就算是在嘈杂的环境里,还是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朝声音发出之处看去,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着,急切地要将摔在地上的一只大箱子搬起。

    而管事就站在一边,先是检查了一下箱子有无散架,幸好箱子绑得结实,并不曾有所损伤,管事松了一口气,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那人,唾沫横飞,各种粗言鄙语层出不穷,让人不得不敬佩其词汇量之丰富。

    眼见那人一双手哆哆嗦嗦,几次摸到箱子上,一双手却似乎不曾握到用力处,始终抱不起大箱,管事大怒,一脚踹去,恶狠狠骂道:“你瞎了吗?还不快搬起来!”这一脚极是凶狠有力,那人似是毫无防备,又或是不敢抵抗,本来是跪着的,一脚正好踢中他的侧腰,他身子一晃,趴倒在地上,身子却不由自主抽搐两下,显然极为吃痛,却也不曾哀叫呼痛半声。

    管事见他又笨又蠢又拙,完全不知好歹不识相,皱着眉狠狠又踢又踩了几下,那人却极是柔顺老实,只是死死趴着,头也不抬,任人ling辱踢打,不分辩,不哭求,管事自觉无趣,恨恨骂了一句:“不中用的臭叫化,你给我滚!哪个不长眼,居然收了你这么个蠢货!”

    旁边有认识那人的苦力同伴连忙上前帮忙搬起大箱子。一人高大健壮,站了出来,走近管事,笑呵呵地对着管事弯腰作揖:“老爷莫生气,犯不着跟下等人计较!这人是个哑巴,虽说有几分蛮力,打打杂搬点东西是可以的,就是时常犯傻,老爷你大人大量,慈悲心肠,是给他一条活路,分他碗饭吃,就当是施舍条狗,也算是功德一件,人人称颂呢!”

    那高大汉子一向颇为豪侠仗义,极有威望,众多苦力皆以他为首,听说是青州城里最大的帮派青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唤李大义。青帮势力庞大,再加上李大义平日说一不二,极有担当,管事见是他求情,自觉有了面子,何况好话谁不爱听?管事不过是大老板手下小管事,平日习惯了卑躬屈膝,突然被人称颂叫唤“老爷”,一时喜得骨头都轻了,心情大好之下,轻咳几声,努力抬头挺胸,做出一副人上人大老爷的气派模样,“威严”地扫了一眼那肮脏下贱的“傻子”,轻轻一哼,高傲地说:“便宜你小子,遇上咱心肠软,不跟你计较!”接着又去吆喝、驱使他人,越发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李大义目送管事摇晃着走开,眼底不由闪过一丝鄙薄,才低下头来,扶起那人,轻轻拍了拍那人肩头:“阿三,你眼睛不好使,自己小心点!”便又继续干活去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胡子拉杂的脸,仔细瞧去,虽然瘦弱,却还透出几分斯文儒雅之气。他偏着头凝视着高大汉子的背影,却又慢慢扯出一个极是惨淡的笑容,只是就算是笑容,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转瞬又是面无表情了!

    就算凝视又如何?他分不清谁是谁,看不清谁的身影谁的容颜,天地间,除了一片血色,再无余物!

    深深镌刻在心头的,永远只有一抹明亮耀眼的白色,飞扬肆意的笑容,那亮得几乎剌痛人心的目光!

    真是奇怪啊,像他这么下贱、肮脏、落魄、丑恶、卑劣、无情无义的家伙,居然还有人会同情他、可怜他、帮助他?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吗?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唾弃鄙视他、冷漠地ling辱打骂他吗?

    其实,也不奇怪!

    仗义每多屠狗辈,纯朴、明净、善良、忠厚,人间,到底还有一丝温暖!

    是他天真,是他幼稚,纵然沦落为乞,受尽白眼ling辱,却也不曾真正对人心绝望!

    纵然举世皆非,总有一泉清流不断,纵然举世皆浊,也有一缕光明不息,纵然人心软弱人性险恶,到底还有真诚温情!

    世间,独有一人名叫风劲节!

    世间,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痴傻的风劲节!

    劲节,劲节……

    心底无数次地喃喃呼唤这个名字!

    曾经,他有一段极美好极畅意的岁月,为国为民,百战沙场,虽九死而不悔!

    曾经,他有一个很好很贴心的知己,永远知他懂他,永远并肩而战,永远不离不弃,他的名字,叫做风劲节!

    那个拥有倾国之富却在士子贵人豪绅眼中只是低贱卑微的商人,那个天地不能拘、傲骨不羁、自由随性,诗酒傲王侯的绝世奇才,在国难当头之际,在兵熊熊无心抵抗、将惶惶疯狂逃命之时,振臂一呼,散尽千金,凛然大义,驱狼吞虎,救危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此擎天之功,得到的却是一纸军籍,受那干戈之苦,受那打压欺凌之辱,受那泼天之冤,受那椎心之痛,受那……一弃再弃、一舍再舍的朋友之情!

    低下头,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悲怆,却掩不住遂然而生的撕心裂肺之悔痛!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卑微很可怜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你们可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凄惨很无辜的人,其实,曾经很残忍地亲手杀了最要好的朋友、最重要的同伴?

    曾经,他那守护了半生,终于长大了的小弟,那个他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哭着给他准备了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为他准备了数量不菲的银钱,希望他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只是,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无法平静淡然的做个富家翁!

    不是答应了吗?会好好享受人生,会一生一世、无时不忘好友?

    仿佛一回头一眨眼,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从来不曾离开片刻,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人一掀眉,明亮目光直可逼璀璨星光:“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刻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的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是谁的声音,如此淡然平静,如此超然透彻,可以描绘出如此哀而不伤的生活?

    是谁的低喃,如此镇静坦荡,如此坚强豁达,可以笑着说“与君共醉”,可以许下最温柔的承诺,可以留下最美好的期盼?

    好个心在长风意在云!

    好个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那时真的以为将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纵然人间不许见白头,纵然伤心,却也当为他骄傲欢喜!

    只因,他自横刀向天笑,他一生忠勇,他英魂不灭,将军归处,便当如是!

    只因,既是他最大的希望,自当依之许之,自当思之念之,自当笑着为他而活!

    只是,将军不曾死于敌手,死于沙场,却如此冤屈如此悲愤,那漫天漫地的鲜血,那奇惨凄厉的哀嚎,入了心入了骨入了髓,侵占了每一寸肌肤血脉,从此魂梦相依,终生纠缠!九剑穿心,奇痛难忍,到底意气难平,悲愤难诉,怨恨难言,痛悔难洗!

    天啊天,你不分忠奸,枉为天,地啊地,你不辨是非,何为地……

    真是好戏文,真是好唱词!

    怨天怨地,到头来,只说是天地无情,可人,又岂真的有情?

    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仿佛漫不经心地笑着说:“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下人为得不到他而惋惜。”

    直到很久很久的前生,在漫天血色之后,天依旧那么蓝,云依然那么潇洒舒卷,月光依然那么清亮,夜风依然那么轻柔,他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地为失了他而哭泣!

    原来,忠君爱国只为苍生,到头来,却是,国家百姓,根本不在乎你!

    原来,生死相随义气相交,相知一生国运相托,到头来,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相负背弃与牺牲!

    劲节劲节,卢东篱负你伤你弃你,为何你还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为他谋划,只为了保着他的清名他的性命?他又何德何能,得你生死相护、死生不弃?

    在赵国流浪的那几年,他漠然看着百姓拜卢公庙观《生死别》赞忠臣义士,听着新君圣明平冤惩奸赏赐追封荣宠,心底油然生起的却是无限悲愤无由伤痛!

    原以为,可以笑着面对不公不正不平不义,可以潇洒面对冤枉指责痛骂污名甚至生离死别,最后却还是背不起担不起负不起如此深的痛与伤,如此深的悔与恨,怎能不怨怎能不甘怎能不忿?

    天下百姓,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奇男子!

    朝廷皇帝,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伟将军!

    而卢东篱,对不起那个叫风劲节的好朋友!

    ********************

    第二章天涯人未归

    好不容易搬完一船货物,众人领了几个馒头,自寻阴凉角落处,三五成堆,休息进食。

    李大义朝那人招招手,唤道:“阿三,这里!”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李大义的招呼,手里拿着两个馒头,摇摇晃晃地径自往偏僻处走去。眼见他越走越远,李大义身边几个苦力大为不满,一人便怒道:“义哥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当自己是大老爷们,摆起谱来了!早知道就不要管他死活好了!”

    “是呀是呀,瞧他又哑又瞎,如果不是义哥好心收留他,给他混口饭吃,哼,指不定早叫野狗拖了去!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

    几个苦哈哈七嘴八舌地一通臭骂,他们嗓门既大,那人虽然颓废自苦,但也曾经苦练内力武功,又有一个天下顶尖高手教导,耳力过人,虽走得远了,也还是一字不拉地听了进去,不由微微苦笑,突然李大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有完没完?有精神都搬家伙去,少在这儿嚼舌根乱放屁!”顿了一顿,略带叹息地说道:“人家不过是……也是一伤心人哪……”

    隔得远了,李大义声音一低,最后一句便断断续续不曾听清,惟有“伤心人”三字清晰入耳,他浑身一震,几乎抑制不住颤抖,连忙加快脚步,逃跑似地转过几弯,直到离开了码头,再也见不到那帮人,听不到那些话,这才哆嗦着慢慢滑倒在地,全身瑟瑟发抖。

    他是谁?

    他是那个为着种种大义名份借口而把自己的好朋友一次又一次牺牲的狠心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赵国百姓传说中忠义无双的忠臣义士,实际却只是一个无情无义、卑劣懦弱的自私人!

    他是谁?

    他是那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大忠大义的卢元帅,却是无颜再见亲人朋友、心若死灰的卢东篱!

    伤心么?

    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心,早已随着最好的朋友一起死了,因为他,早已连心,也没有了!

    可是,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有力的跳动?

    明明九剑穿心,不是早已把自己的心连同着那个人的心一起戮烂了、粉碎了、化为灰、化作尘了?为什么,胸口,依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明明只是为了承诺而活着,为了不能失信而活着,纯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为什么,依然会心痛如绞?

    明明连任何的羞辱、欺压、不屑、打骂、痛苦,都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了,为什么,依然会心伤若狂?

    活着,就算再心痛也要活着啊!

    劲节劲节,伤君弃君背君杀君,是卢东篱一辈子必须背负的罪孽!

    只有活着承受痛苦,承受侮辱,才能一点一点地赎罪,才有面目有朝一日于九泉之下重新面对他的好朋友!

    不知不觉中,他举起手中馒头,往嘴里塞去!

    活着,便要进食,就算再难下咽,也要吃,因为,他必须活着,活下去!

    胡乱地咽下一个馒头,忽然感觉到不远处一道流露着极度渴求、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物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朝目光看去,虽然无法看清眼前站着的那人的面貌,却依稀看得清那人瘦小的身形。

    怔了一怔,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么?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夹杂着吞咽口水声,他了然地看着那处于极度饥饿中的少年,虽然看不清形容,却可以想像出那少年有多么瘦、多么可怜!

    没有饿过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想像,饥饿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它可以让人丢弃所有的道德、羞耻、情感,完全化身野兽,甚至不惜易子而食!

    卢东篱淡淡地一笑,正要将手中仅剩的一个馒头递给那少年,那少年已有如敏捷的豹子扑了过来,一把抢过馒头,一边往嘴里塞去,一边转身急奔,似是害怕卢东篱与他争抢食物。少年抢夺食物极有经验,一手夺馒头,身子顺便狠狠地撞了卢东篱一下,卢东篱一时不察,一跤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少年已经跑出十几丈开外,一个馒头已有大半个塞在嘴里,拼命往下咽去。

    一阵大咳传来,却是少年吃得太急,而馒头又太干太硬,一个不小心,馒头碎屑哽着喉头,堵住气管,憋得脸涨红,一口气喘不过来。他咳得那么用力,几乎让人怀疑要将心肺咳了出来。

    卢东篱慢慢走近少年,略一迟疑,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拍动少年的背心,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只是,他终究说不出任何怜惜安慰的话来。

    少年咳得泪流满面,好不容易止了咳,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债主”,饶是他偷摸拐骗惯了,也不禁脸红,只是,他本来就咳得一脸通红,再害羞,别人也看不出来。他犹豫了半晌,看看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咬咬牙,强忍着忽视咕咕叫嚣抗议的肚子,颤抖着将半个馒头递还给卢东篱。

    卢东篱一怔,半晌,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还真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哪!

    流浪这么多年,就算遇到了再多的恶霸豪强、丑陋小人,见到了再多的懦弱卑劣、无耻恶毒,却也总是还有虽然少但绝不缺乏的一丝善良、一点纯真,到底,还是不曾完全绝望,至少,人性还是向往着光明与温暖。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指指馒头,示意少年自己留下。

    少年一愣,只是实在是饿得发慌,先前半个馒头下肚,不但没有解决饥饿之感,反而更加勾动肚中食意,他费尽了全部的理智与毅力才决定把馒头交还给卢东篱,这时,卢东篱一推辞,他再也忍不住,抓起馒头继续往嘴里塞去。只是这一次,总算小心了一些,不敢再整个囫囵吞下去。

    少年吃完食物,仰起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卢东篱,一张小脸虽脏污看不清面容,但羞涩的笑意仍然清晰可见:“大叔,谢谢!”

    卢东篱哑然失笑,却又蹙眉无语。

    这少年倒似出身大家,虽然沦落乞丐,但饥饿稍减之后,却也斯文有礼,可惜呀,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蝼蚁,纵是士族诗书大家,也不过转眼零露成泥,空余后人几声叹息。

    少年施礼之后,见卢东篱面无表情,讪讪不知所措,蓦然地涌上强烈的羞耻之意,嘴角一掀,似哭非哭,转身便往路上奔去。

    正在这时,一骑远远疾驰而来,如风如电,眨眼功夫,前面一骑已奔至少年身前,少年却似是吓呆了,傻傻地瞪着越来越近的高头大马,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慢吞吞跟在少年背后走着的卢东篱,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迅捷,一个飞扑,凌空跃起数丈远,抱住少年,滚倒在地上!

    疾驰的骏马陡地停住,长嘶人立而起,马的前蹄还未落地,马上骑士一个翻身跃下马来,身手极是矫健,只是人刚落地,一道鞭影闪过,啪地落在卢东篱身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声叱骂:“臭要饭的,竟敢挡住本少爷去路,还不快滚开!”

    叱骂声中,马鞭一挥,劈头盖脸直往地上之人身上抽去,极是狠辣无情。

    卢东篱护住头脸,但听得少年哎哟惨叫,便知马鞭不分目标只管抽打。他自己受苦受辱习惯了,从来不以为意,也从不曾反抗过,但此时见少年连累着一起挨打,却是于心不忍,连忙紧紧抱住少年,护住他全身,而独自承受鞭子。

    但少年被紧紧压在卢东篱身下,呼吸不顺,加上无端挨打,心中一股子邪火,猛地用力一挣,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般怒视骑士,顺手一把扯住马鞭,指戟骂道:“你到底讲不讲理?明明是你纵马飞驰,我们好运不曾被马贱踏,反倒无端受你鞭刑,简直岂有此理?!”

    骑士浓眉一掀,一张年轻、倨傲的脸上流露出好笑的、鄙视的神情,呸了一声,哈哈大笑:“本少爷打了便是打了,你又待怎地?一个臭叫化子,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重,敢向本少爷叫板,当真是活腻了!”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又起,来得甚疾,骑士不由又急又怒,手腕一抖,马鞭倏地自少年手中脱出,鞭梢一卷,少年的身体不由自主被马鞭卷起,往后面疾驰而来的一骑迎面飞去,竟是以少年血肉之躯去阻挡马势。骑士哈哈一笑:“王子祈,本少爷先行一步啦!”忽地飞身上马,马鞭一挥,如电般往前冲去。

    卢东篱自少年爬起冲向骑士便暗暗心急,这骑士胆敢在大街上横冲直走,必是非富则贵,有所倚仗,又岂是小小乞儿所能抗横的?他眼力不好,但耳力惊人,站在少年身边,却一直耳听八方,时时警惕。忽见少年身体往后飞去,而马蹄声传来甚急,他脸色刷地变白,来不急细思,身子便往前急冲,用力一跃,探手抓住少年脚踝,手上用了个巧劲往后一抛,少年轻飘飘地跌落在街旁,打了个滚,爬了起来。

    这一爬一抬头,却叫少年看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惨呼:“不——”

    卢东篱冲得太急太快,又只顾着手上用力不能太猛,顾着少年落地之处,注意不让他跌落之时不会受伤,那一掷之力,实是耗尽他的心力,自己反倒失了平衡,一跤跌倒在地上,后脑随之重重地碰在了青板石上……

    一阵昏眩,他只觉后脑痛不可当,眼冒金星,完全失了反应……

    然后,那匹紧跟着飞驰而来的马并没有停下奔势,马上骑士正在大叫:“任飞豹,你少得意,本公子一定会追上你……”

    少年从来不曾那么恨过自己为何如此迟钝、如此愚笨,他抬起头,来不及翻身爬起,来不及冲上前把大叔搀扶起来,他只能惊恐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从大叔身上踩过去,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从来不曾恨过自己为何有这么一双明目、一对利耳,以至于他可以看见马蹄过处,大叔身体瞬间血流如注,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只能发出一声惨叫,只能无助地看着鲜血飞溅,刹时满世界都是鲜艳的血红色,蒙着他的眼,堵住他的耳……

    少年惊叫着连滚带爬,扑向卢东篱,他的脸苍白如纸,他的头上、身上都是鲜血……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完?任他怎么擦怎么努力的堵也擦不尽堵不住……

    眼泪刷地哗哗流下,少年全身颤抖,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叔,大叔,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的……”

    或许是少年的大叫唤回卢东篱的一丝神智,他慢慢睁开眼睛,失神地盯着少年,半晌,才发出很小很细很微弱的声音:“嗯……”

    他想说:“你没事就好!”

    他想说:“其实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想说:“我没事,其实一点也不痛,你别担心!”

    他想说……

    可是,他声音嘶哑,他只能努力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字眼。

    少年瞪大了眼睛,努力听他的话,却什么也听不到,不由更是慌乱,拼命摇头,不停地抹着眼泪,突然大声说道:“我、我不好,我很不好,你不能死——我不好,你不能放心丢下我不管——”

    “呵——”卢东篱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孩子,以为自己有了牵挂,便能撑着不死呢,真是可爱又单纯呀……

    只是,自己为了救他而在他面前死去,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绝望、悔恨到自暴自弃呢?

    不会吧,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就算有再多的苦难,再多的憾事,终究也会慢慢长大,慢慢忘却,就算以后想起之时,也只会记得曾有一位大叔救了自己的性命,而后,更加珍惜自己的这条命!

    不是所有人都像卢东篱一样这么废材!

    既想全忠义,又想保情谊,真是可悲又可笑哪,早就知道,世间安能有两全法,不负皇恩不负君,早就已做出了痛苦却又自以为不悔的选择,也以为自己能笑着面对一切悲惨与不公,到最后,也不过还是牺牲了朋友,逼残了自己,枉废了好友的一番心血,枉废了部下的一番赤诚……

    少年抽泣着,颤抖着,无助地看着那双散发着温润眼神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几乎是疯狂地摇晃着卢东篱的身体,绝望地嘶叫:“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

    抬头望天,天边浮云片片,不知何时竟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迷雾……

    太过惊恐,太过绝望,少年一声惊呼,昏厥过去!

    神智迷糊之中,卢东篱听得少年阵阵惨叫哀哭,心底浮现的,只有无奈、凄凉、悲哀!

    劲节,真是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这么卑微地活着,这么痛苦地清醒着,对我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种大解脱吧!

    我知道,你一定又要骂我是混蛋,是懦夫,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你那么努力地让我活下去,你那么努力地希望我一生快乐随性,可是,人生不如意者,十常**,纵然你把一切都算好了,终究抵不过命运无常、天意人心……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用……

    等我到了地底黄泉,我再向你陪罪吧,到时,你怎么骂我罚我,我都没有意见。只是,此时此刻,我真的太累太倦,太想你了……

    “东篱——”

    呵呵,劲节,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

    还是,你这么急着便要找我算帐了?

    “东篱——”

    最后传入脑海中的,依然是劲节的声音,劲节的呼唤,卢东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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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大梦不觉

    疾驰的骏马,飞扬骄傲、睥睨天下的少年,扬起的马鞭,只有前方的路,前面的人,而脚下,却只是他不屑一顾的障碍,纵然,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马蹄重重踩下之时,他脑部已先受重击,转瞬间的天旋地转、绝望惨烈,他其实并没有多清晰的感觉,那一刻,浑身飘飘然,如直上云端,那一瞬,他飘零如孤鸿,直堕死亡之渊……

    痛,剧痛,全身无处不痛,痛觉如波涛汹涌般袭来,传至脑海间,仿佛坠入无尽的迷梦中,依稀有人轻轻呼唤:“东篱,东篱……”

    是劲节吗?

    你来接我了么?

    真的很痛,很痛!

    身体被马蹄踩在脚下,很痛,痛得几乎失了神智,那么,脑袋被砍了一半,心口被剌穿九剑,是不是更加痛上千百倍?

    从容赴死的人,天塌下来也当被盖的人,那般肆意无拘的人,是什么样的痛让他也控制不住地惨呼发狂呢?

    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劲节劲节,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够代你承担那样的痛,我多么希望,能够替你承受死亡的结局!

    那一刻,你在我怀中含笑而去,是我用九剑穿心解除了你的痛苦,这一刻,就让我彻底沉沦,就这样睡去,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痛楚?是不是一切苦难就都可以结束?!

    一阵清凉传来,带着让人安息的淡淡清香,还有低低的呢喃:“东篱,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劲节!

    劲节的承诺,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不像他,总是食言!

    是呀,一切都结束了……

    他微笑着,脑中一片空白,无思无虑,安心地陷入昏迷中……

    再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仿佛置身一片虚无,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黑暗,痛楚,似乎早已远离,他惊异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生命,就这么孤寂着沉沦在黑暗中。

    他忍不住皱眉,传说中的黄泉地,不是应该有忘川河,彼岸花,奈何桥的么?为何他会身处这样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不知生,焉知死?多少年前,有一位狂生如是说。

    果然,传说不过是传说。真正的灵魂飞散之时,焉知不是归于寂灭?

    只是,如斯寂寞呀……

    一个人,一个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同伴,没有交流,没有休息,没有生命,没有一点点的光与热,就算是无知无觉的灵魂,怕也无法承受而忍不住魂飞魄散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苦刑?活生生的折磨灵魂的刑罚?

    他这样双手沾满血腥,他这样背友弃友的卑劣小人,确实应该受尽天下最苦难的刑罚吧?而劲节,那个有着一脸阳光微笑的男子,忠义无双、英勇无双的将军,又怎会如他一般永世沉沦于黑暗虚无呢?

    明明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明明清楚,劲节应该无忧地生活,但一个人孤寂久了,仍然无法忍受,仍然会害怕、会期盼、会疯狂……

    劲节劲节,你在哪里?

    张口呼唤,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也叫不出来!不由惨淡地笑,是呀,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在杀死劲节的那一刻,他除了仰天长啸,对月哀嚎,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言语了!

    为什么,一有任何事情,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风劲节?为什么,一有任何苦难,你第一想到的就是劲节如何救你、帮你?卢东篱,你背弃相负,为什么,还能厚颜企求风劲节的救护?你牺牲舍弃,为什么,还能天真期待重逢欢笑的一天?偏偏,在他最需要人守护帮助的时候,你只能背转过身,独自伤心?伤心,真是矫情!你亲自舍了他,牺牲了他,又有什么资格伤心、痛苦?又有什么资格救赎、解脱?

    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伤痛如此深入骨髓,深入心灵,几乎每一分肌肉都在哀嚎,每一片灵魂都在哭泣!

    卢东篱,你为什么不救他?!

    卢东篱,你为什么总是舍弃他?!

    一声声,逼问着自己,却无法回答,一步步,往后退着,却不知退着何方。

    有什么痛楚,撕裂灵魂,有什么悲哀,不堪承受,无法忍受!

    他慢慢地蜷起身,抱着头,深深埋进怀中,只是,不看不想,却不能忽略全身仿若突如其来的痛楚,痛得他全身抑制不住地抽搐,痛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就此化作尘与灰,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心底深处,又有什么不愿就此遗忘,有什么轻轻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随风而逝,不能化为尘埃,就算再痛再苦,也不能忘记那个人,忘记他的笑忘记他的一言一语……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有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么冰冷的空间里,忽然就温暖了起来,仿佛有了光有了热,有了希望!

    “东篱,东篱,东篱……”

    他从来不知道,一句“东篱”也可以呼唤得如此荡气回肠,如此沉痛哀婉!

    刹那之间,天地寂静,黑暗尽散。

    原来,就算他疯狂了,也会记得,那人的温暖,就算他痛不可当,也会记得,不要让那人为自己伤心悲恸!

    痛楚,奇迹般地远离自己而去,他静静地感受着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坚强、温暖、力量,几乎要痛哭着感激上苍的仁慈。

    ……劲节,劲节!

    又是一阵清凉传了过来,淡淡的清香笼罩着自己,他突然地觉得困倦疲惫,神智又渐渐地昏迷。

    ————————

    距离上一次的清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很多次,他是真的就要魂飞魄散,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着“东篱”,总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不停地输入带来生机的真气,让他一次又一次,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硬生生地被拉回人间。

    是的,人间!

    上一次神智迷乱,他以为自己已入无间地狱,但后来迷迷糊糊,他分明听得有各种药名在耳边倏忽闪过,也有两人的低声交谈,虽听得不甚分明,但他已可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

    他忍不住苦笑。

    活着,亦好,总不成让他真的对劲节食言吧,虽然,他也只剩下这一句承诺,还勉强做到了。

    不过,或许也只是苟延残喘吧。

    听说,人死之前,生前的一切,都会走马似地在脑海之中一一浮现。

    他想,他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否则,为何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前生那些或热血、或伤心、或悲痛、或快乐的往事呢?

    他记得,他离开卢东觉,教训苏凌之后,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着,一日在江边听到“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突然地心痛难当,乍然清醒过来。

    不可以留在赵国,纵然,他形貌大变,能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

    那时,他无意识中已近海边,只要乘船出海,便可离开赵国。只是,赵国一向是实行禁海政策的,对船只管理极为严格,他若要乘船出海,必然只有偷渡一途。只是他身残口哑眼盲,根本不方便在大海上飘流数十日,更不方便与一大群人日夜共处。若是万一被人认出身份,后果,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想像承当。

    于是,他又返回内陆,决定走从定远关出关这条路线。

    虽然定远关留下了太多的伤感痛苦,虽然定远关仍有许多故人,但他这些年变化委实太大,若非亲近之人,与他近距离接触相处,方能瞧出一些端倪。在定远关那些将士心目中,或许他永远是青衫儒冠、素淡文雅的文士,是温润淡定、意气风发的主帅,如何也无法想像,自己敬若天人的主帅,有朝一日竟会与那肮脏、粗鄙、落拓的乞丐联系在一起。

    不管如何,既要离开赵国,冒险是必然的。

    略作乔装打扮,其实也不必要太多的化装,毕竟他容颜较之以前,实在是变化太多了。凭着卢东觉为他准备的通关文书,再加上他刻意的躲避,有惊无险地通过定远关,直入陈国。

    他虽一身落拓,其实身上所带财物却是不少。当年他离开定远关之时,小刀为他准备了许多钱财,而卢东觉送走他之时,也在他身上塞了一些各国通用的银票。若他真心退隐,一心悠闲度日,仅凭着这些财物,已足可做个富足的田舍翁。

    他也有采菊东篱下的向往,也有独善其身的淡然,只是,却不是此时此境。

    伤心伤怀,痛恨痛悔,他如何允许自己,独自一人,潇洒无忧地生活下去。

    陈国好武,多年的穷兵黩武,死伤无数。国内青壮或战死沙场,或身有残疾,老弱妇孺占了人口的一大半,致使田土荒芜,百业荒怠,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昔年风劲节也曾断言,陈**队固然威猛强悍,但整个国力却难以为继。空虚的国库,疲惫的百姓,再加上定远关屡屡世敌于外,陈国国力已近崩溃。

    自风劲节身死,赵陈两国签订和平协议,这些年陈王轻税赋,促农桑,令得国势为之一振,但到底多年的积贫,决非数年之功便可扭转。陈国国内的乞丐流民之多,绝对可以排行天下前几位。

    卢东篱纵然身残心死,却永远看不得别人苦难。虽然与陈国交战多年,但战场之上只有敌人,并无仇人,他并不仇恨敌视陈国任何人。一路行来,看那许多瘦弱不堪、饿得皮包骨的百姓,他怀中的钱物一点一点减少,直到进入戴国国境,他也散尽千金,身无分文了。

    本来以他的身体,实难找着谋生的活计,那一日,他在青州,对着滚滚江水发呆,几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弱已极。迷迷茫茫之间,仿佛有一种冲动,纵身跃下,便是一了百了,人生再无那许多痛苦痛恨。谁知身子一动,却被李大义这个热血汉子给拉着了。接下来,自然便是李大义介绍他在码头做苦力,勉强度日,直到……

    微微苦笑,或许是劲节冥冥之中,不愿看见他身死,总是默默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濒临死境,却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了过来。

    劲节劲节,何必,何苦?

    卢东篱靠着风劲节一路顺风顺水,靠着风劲节而飞黄腾达。

    因为有风劲节,所以,才有机会守家卫国,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志向!

    因为有风劲节,卢东篱才不寂寞、孤单,才可以坚强地走下去!甚至因为有风劲节的保护,才能履险如夷、死里逃生,才能平反冤屈、满门荣耀……

    风劲节已为卢东篱做得太多太多,多得他一旦想起,总会怨恨自己,为何不能以风劲节为重,为何不能放纵自己任性一次,疯狂一次?

    最危险的战场,你留下,我退后,无情的军法刑罚,你微笑承受,我咬牙漠视,天大的罪名冤案,你坦然承担,我冷眼旁观……

    每一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但为何,依然心难安,意难平?

    每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承受痛苦,我都恨不能以身相代,但为何,只能无力挣扎,任由愧疚伤怀淹没自己?

    风劲节,永远都应该是那样灿如星辰、朗朗风骨的奇男子,天不能束地不能拘,笑傲王侯,游戏人间,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而自折羽翼,敛了锋芒,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从容赴死,不争不抗?!

    卢东篱何其有幸,有此挚友,你生,我生,你死,我仍然生……

    风劲节又何其不幸,有此损友,明明是天下最自由最潇洒的人,却落得身死气绝、身历残酷惨痛之下场……

    遇上卢东篱,是风劲节的劫,是风劲节的不幸……

    如果,如果……

    卢东篱死了,世上再无卢东篱这个人,风劲节会不会幸福一点点?

    极度的痛悔与自责如决堤般在脑海间翻涌,本已脆弱不堪的神智瞬间崩溃,仿佛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他的身体难以自抑地挣扎扭动!

    劲节劲节,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来找你了……

    “卢东篱,你胆敢放弃自己试一试!”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再见着风劲节了吗?错,大错特错!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风劲节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到风劲节!”

    冰冷酷厉的言辞,却依然可以察觉隐隐颤抖的恐惧,仿佛来自天外,令他混乱昏迷自苦悲悔的神智为之一清。

    ……劲节!

    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那声音依旧传入耳中,如此清晰:“卢东篱你这个混蛋,懦夫!你答应风劲节要好好活下去,你这样,叫做好好地活着吗?身为朋友,你对承诺有责任,身为臣子,你对国家百姓有责任,身为丈夫父亲,你对妻儿有责任,你有什么权利选择死亡,你又有什么权利选择逃避……”

    心头叹息,劲节,婉贞,箬儿………

    “你以为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这样心丧若死、行尸走肉的惨状,风劲节看到了会很安心吗?你以为苦苦守候着你的妻子会很开心吗?”

    “你凭什么为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过错,而自责内疚?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愧疚逃避,而辜负你的妻子?你这样,对得起谁?”

    婉贞婉贞,他那温婉安静、善解人意的妻……

    从来不曾让她享受过半分平静的幸福安乐,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文书,永远有数不尽的责任义务,却从来不曾有过一日空闲陪伴她……

    “你一次又一次地说过,国事为重!你后悔过这个选择吗?你认为天下苍生为重是错的吗?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为什么如此固执得不愿意放下一次?”

    国事为重!天下为重!

    ……当然不是错!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用着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对着青天旭日,朗朗起誓:“卢东篱愿一生一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纵然国家君王负了他,纵然百姓民众不理解他,纵然史册轮回忘了他,依然不悔!

    只是,不悔,但终有不平……

    卢东篱可以不悔自己的付出,无怨自己被伤害被牲牺,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被伤害的是自己的挚友,永远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冷酷选择!

    那声音渐渐悲凉无力:“东篱,东篱,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会重新振作起来?”

    “你夫人她……她想念你,担心你,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么多年的忧虑、挂怀,她身子如何支持得住?你自以为是的放逐,仅仅是为了已经失去的一切,放下眼前的美好,是不是非得等到连手中惟一的美好也失去,你才会醒悟,才会后悔?!”

    身子一震,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心防最脆弱之处,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突然的痛彻心扉,突然的无语凄凉,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原以为曾经经历过世上最凄惨的痛苦,不可能再痛,可是,此时此刻,竟是难以形容的痛楚,心似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原来心痛也可以没有止境……

    婉贞,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夜夜思君减清辉?是不是日日忧虑憔悴损?

    婉贞,婉贞……

    她永远是一副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轻轻为他研墨拂纸,为他缝衣补衫,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皆是浓浓的情意。

    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喊苦喊痛,纵然,她心碎神伤,虚弱憔悴!

    婉贞……

    他负尽一生,伤害至深的妻!

    脑中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去看她,去见她……

    无意识地,他的身体开始挣扎……

    那双坚定温暖的手按住他的身体:“你想见卢夫人吗?那就快点好起来!你这样,如何去见她?如何能够让她更担心、更放不下?”

    是的,好起来!

    不能让婉贞看见自己这样凄惨的模样,不能让婉贞再为自己担忧挂怀……

    那声音越发飘渺,一字一句仿佛在他心底慢慢流徜:“为了婉贞,为了英箬,为了劲节,你要好起来……终有一天,你会再看见风劲节,你要告诉他,你活得很开心,活得很潇洒……你要代他踏遍天下,看尽天下美景,尝尽天下美酒……你要带着你的妻儿去见他,你要告诉他,你每时每刻都很想念他……”

    一遍又一遍,那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回荡,仿佛一字一字刻在他的脑中,入了心,入了髓,再难忘却。

    婉贞,箬儿,劲节……

    是不是,当我睁开双眼,劲节,你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不是,当我努力振作,婉贞,我终究还有重见你的一日?

    对不起,婉贞,为了我的执着,让你一次又一次凄凉地等待……

    对不起,劲节,为了我的悲哀悔痛,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振作,只要你,安心,无忧,快乐,只要你,放心,释然,随意……

    干涸酸涩的眼眶,早已泪尽血干的眼睛,突然之间,有什么渐渐湿润,渐渐凝聚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流出眼角……

    *********************

    第四章相逢也惘然

    仿佛自一场深深的梦里醒过来,梦中,有忧,有伤,有泪,有无奈,有担忧,也有决心与勇气。

    婉贞,劲节……

    他的妻,是否每日每夜望着天边,痴痴等待他的归来?牵挂,担忧,以致形销骨立,凄凉憔悴?

    他的友,是否在那未知的冥冥空间,幽幽地凝视着他,为他的颓废、悔恨、自我折磨而黯然神伤?

    曾经承诺,要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只是食言了这么多年,到底让那个人担心了!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人也不会放弃他吧……

    那个幽幽的、决然的声音,依稀仍在脑海之中回荡:“……你会再看见风劲节……”

    可能吗?

    劲节他……已经……

    是幻觉吧,可是为何又如此清晰,分明刻在他的心头,一字不曾忘却?

    苦笑凝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梦中的一切,太真实,真实得他不敢睁开眼,只怕一旦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或许那些美好的、怀念的、刻在心底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终究是情怯呀!

    只是,不看,不想,是不是梦就不会破灭?是不是时间就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来?是不是所有的惨事都可以不再重复?

    惨淡地自嘲一笑,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自欺欺人?

    咬牙,猛地睁开双眼!

    蓦然对上一双瞪得圆滚滚的乌黑眼珠,眼瞳里倒映着一张干净、清瘦但儒雅的脸,神情平淡温和,嘴角带了三分的淡淡苦笑。虽然不是非常清晰,虽然带着些朦胧,但天地之间,却不再血色一片,千物万象,也不再模糊难辨。

    刹时呆愣。

    他已太久太久不曾看见蓝天白云,不曾看见五颜六色,甚至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容是美是丑,而此时,眼前这个少年的面容,就这么映入眼底,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作何反应了。

    是奇迹么?他一个半瞎的人,竟然还可以重现光明清晰?

    怔怔地看着少年,脑中几乎停滞,直到少年猛地发出一声大喊:“公子,大叔醒了,大叔醒了——”

    大叔?这少年,竟是他自马蹄下拼命救下的小叫化呢!

    微微一笑,就算他不为自己的重见光明而兴奋,但能够看到充满生命力的鲜活面容,能够看到自己拼力所救的人安危无恙,就算他再如何心如止水、茫然浑噩,也不禁为之欣喜。眼珠微转,打量四周环境。这是一间雅致的竹舍,竹床、竹桌、竹椅,所有的用具都是竹子所制,说不出的淡雅宜人。

    心中突然一痛,竹……

    劲节清高,轻筠幽篁,飘逸洒脱,摧折不毁……如此相似,举目四望,何可一日无君?

    脚步匆匆,惊怔间,他缓缓抬头,迎上一道清朗中带着紧张、热切中带着期冀的目光!

    心动神摇,如受重击!

    黑发如墨,剑眉若云,那样的明亮夺目,那样的灿然明朗,璀璨若星,耀眼如阳,风华绝世,占尽天地光华。明明竹室内清凉如水,却硬生生宛若洒进一地阳光,让人剌痛了眼,却仍然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

    明明不是劲节的容颜,不是劲节的形貌,却在那一瞬间,他神智恍然,唇间转了无数次的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蓦然自嘲自己的痴傻,硬生生地吞下牵魂梦萦的名字,鼻端传来**辣、酸麻麻的感觉,他再也难也抑制地转过头,闭上眼,生怕一瞬间,自己会彻底丧失理智,痛哭流涕。

    竹屋内仿佛陷入长久的时间停滞,不言,不语,虽然不看,却分明感觉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那样明亮、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的身体,直看入自己的心底深处,不自禁地有了些微的恐慌。

    轻轻的叹息仿佛在心底响起,他心头一慌,抬头望去,只看见那人黯淡的眼神,微翘的唇角带着一丝苦笑与悲哀。

    没有奇迹呀……

    “公子,大叔怎么样了?”

    清澈明朗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微妙气氛,他听到一个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清朗的声音答道:“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跟着啪的一声,少年“哎哟”呼痛:“公子,我只是问问大叔情况罢了,怎么扯到信不信得过你的医术上面了?!”那人的声音带着哼哼鼻音:“我是谁啊,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我么?!”

    明明是不可一世的嚣张自信,却别有一番自在无羁的洒脱,偏偏,他还是感觉到那意气风发般的自信里,有着不可捉摸的激动、颤抖、害怕,让人为之心弦颤动。

    卢东篱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莫名而来的紧张、激烈情绪,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双手忽然搭住自己的肩头,轻轻按住自己,淡淡说道:“你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躺着休养比较好。”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如此稳定,让人有种心安、冷静的魔力,熟悉得仿佛前生,那人坚定得可擎天掣地的双肩。

    卢东篱自清醒过来,一直就处于激动、紧张的状态,完全没有注意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时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绑着厚厚的白色绑带,几乎没有知觉。想到马蹄重重踏过的部位除了胸腹之外,似乎还有自己的小腿,当时,犹可听见腿骨粉碎呻吟的声音。他虽不懂医术,却也明白,这样的伤势,能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若要一双腿完好无损,只怕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施为。

    他本来就有腿疾,对于不能行走,虽然乍然有些心惊,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腿上,微微皱眉,心底有着淡淡的怅然与失意。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好好活着,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信守当日的承诺,奈何却天意弄人,虽然自己视力恢复,可以看尽天下美景,只是这腿,又如何行遍天下?难道,终究还是要食言么?

    那青年一挑眉,懒洋洋地问道:“想什么啊?莫非你以为你的腿就这样废了?”

    卢东篱心头一跳:这人,竟是这般犀利、透彻?抬起头,望进一双幽深若寒潭的眸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那青年皱眉问道:“你——还是不能说话?那你,可能看清楚?”

    少年挤了过来,奇道:“公子这话问得奇怪,大叔眼睛好好的,有什么看得清不清楚?前阵子,你在大叔眼睛部位又是扎针,又是敷药,还古里古怪地用黑布蒙上眼睛,公子,你医术我是很佩服没有错啦,不过,脑袋受创,身体受损,跟眼睛有什么关系呢?!”他又冲着卢东篱说道,“大叔,你说是不是?”

    卢东篱怔怔望着那青年,心下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竟然知道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他如何能够发现、甚至治好我的眼疾?难道他……竟然晓得他的身份?

    那青年等了半天,却只见卢东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禁长叹一声,又瞪了少年一眼,转身取来纸笔,递给卢东篱,一边咕哝哀叹:“你若仍是不能说话,岂非砸了我无所不能的招牌?”言下颇有愤愤之意。

    卢东篱见他一脸不满不平之色,不由失笑,提笔写道:“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在下眼疾已愈,至于哑症,想来是天意如此,先生不需自责!”

    少年骇然叫道:“大叔,你——”

    青年冷冷瞪了少年一眼:“叫什么叫?你跟了他那么久时间,都没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么?”

    少年暗暗叫屈:“什么叫那么长时间?明明不过才相遇便逢大难,我根本没有跟大叔交谈的机会!何况,大叔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他是说不出话?”他不敢大声叫冤,只得低声嘀咕:“我又不是公子你,一搭脉,什么病症也无所遁形。”

    “哈,你倒似是很有理了?!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就你这副粗心大意的性子,还指望你能学到什么高深的医术!”

    少年与这青年一起照顾卢东篱长达一个来月,又软磨硬磨地拜在他门下学医,见惯了他漫不经心的洒脱,万事无碍的淡然,自信不羁的笑容,甚至是担心关切的忧伤,唯独不曾见过他这般焦躁不安的神情,这样烦躁的语气,何止是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在迁怒自己了!

    少年被他训得甚是委屈,只是被他神色所震慑,一时呐呐无语,一张脸似羞似愧似怒,涨得满脸通红。

    卢东篱在一边看着,心下不安,他口不能言,不能劝解青年,急忙下笔如风:“先生莫要责怪小兄弟,在下虽不能言,却也非大事,先生不必介怀!”

    “哼,我介意什么?自责什么?我只是生气我的神医招牌居然被你给砸了!我就不相信,凭我阎王难敌的本事,还有什么病症治不好!你张嘴喊两声试试!”

    卢东篱瞅着他,他面沉如水,似是压抑着极大的不悦,倒似真是为了自己的神医名声而不忿,但眼底却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担忧与关切。被那样眼神注视着,他心中却不由升起“他是在为我生气、为我担心”的念头,却又为自己冒出这样荒唐的念头而吓了一跳。张张嘴,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纸上写道:“医者救生不救死,自也有力穷无可奈何之时。”

    “无可奈何?!哼,我是谁呀,就算是逆天而行,又有什么了不起!”狂傲的言语,遮掩不住担忧与关心。那青年紧皱眉头,死死盯着卢东篱,眼神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似踌躇不前,不知从何说起。

    卢东篱在他愤怒的眼神直视之下,不禁恍然,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自己的哑症已经好些年了,他治不好,又有什么打紧,偏偏他这般愤怒地盯着自己,倒似是怨怪自己不配合,不尽力不用心。这人医术怕是如他自己所说,真正的惊世骇俗,怎么也不容许自己接手诊治的病人无法痊愈吧。可是,那眼神分明又太过复杂难言,岂只是仅仅为了医术面子?难道,他认识自己?心中一跳,连忙屏息静气,自己的模样早已大有变化,若非多年熟识,又岂能认出自己?自己对他毫无印象,想来应不是识破自己身份才对。

    苦笑着摇了摇头,抛开心中疑惑,提笔写道:“先生且安心,在下尽力配合便是!”

    青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睨了卢东篱一眼:不错,不错,我瞪你一眼,居然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该生气你认不出我来,还是该欢喜你我仍然心有灵犀?

    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年恢复懒洋洋的姿态:“我既接手你的病症,就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肯配合,不管是眼疾还是哑症,或是你身上七七八八的暗伤、旧疾,皆有可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天意难违,还是我只手遮天!”

    卢东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这般姿态,若是手中再抓上一只酒杯,身上换一套亮堂堂明晃晃的白衣,那便真是……胸口一滞,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微笑着致谢。

    青年唔了一声,顺手敲敲少年的头:“好生照料你家恩人!”施施然地走出竹屋。

    少年捂着脑袋,一脸哀怨,嘴里咕哝:“公子就会欺负我!”转头面向东篱,脸上绽放出明亮真心的笑容:“大叔你真正清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有好几次,情况都十分凶险,还以为你……呵呵,幸好有公子在!”

    卢东篱含笑听少年东拉西扯,一会儿讲自己的病情有多么凶险难治,一会儿讲他的担心害怕、感激愧疚,又说起当日那两个骑士的蛮横霸道,草菅人命,更多的是讲那青年神乎其神的医术。听着听着,卢东篱莫名地悠然出神。这人,明明是陌生的容颜,却仿佛认识了三生四世般熟悉,明明是懒散不经意的言语,却仿佛有着最重视最关切的坚持。一个陌生人,竟会如此地关心着自己、在意自己么?若说是医者仁心,却又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份,垂下眼帘,却拂不去心头无端生起的疑惑与亲近之感。(未完待续)

思无邪 5-6 by 天天天使

    第五章山中无日月

    竹林沙沙,清风徐来,淡青长衫随风轻轻飘舞,说不出的洒脱磊落。

    一声叹息转瞬消失在风中。

    所有人都知道,卢东篱的愧疚、自责、悔恨、自我折磨,皆是因为风劲节。

    如果风劲节归来……

    双目相对之时,卢东篱的眼神太平静,太寂然。

    换了形貌的风劲节,终究没能让卢东篱认出。

    无所不能的风劲节,终究还是没有创造奇迹。

    明明知道,卢东篱认不出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为何,一瞬间,却是郁闷之极?

    摇了摇头,苦笑着自嘲,风劲节呀风劲节,你竟然如此天真,如此不切实际!

    “劲节,好端端地你发什么无名火?好不容易找着了人,偏偏只剩下一口气,你生气可以理解,如今人也清醒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反倒郁闷难受了?至少当初担心的寻死觅活、心如死灰情况并没有发生,他这么冷静、理智,不正是你乐见得成的?”脑海中传来“同学爱”过剩、成天没事就关注着同学的小楼魔女张敏欣的声音。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劲节闷闷地回答:“他不开口说话!”

    “啧,风大神医,你还真当自己是神仙转世了!卢东篱受创那么严重,能够救活就算不错了,如果没有你那么多的灵丹妙药,你以为他有几成苏醒的希望?当日,是谁哭着喊着只要人活着就好了,如今又为嗓子无端迁怒你的小徒弟,唉,人哪,果然是得陇望蜀,就算是你风大圣人也不例外呀!”

    劲节一拧眉,几乎可以想像得到那女人兴灾乐祸、一脸嘻笑的神情,重重哼了一声:“他的眼睛、嗓子看似难治,其实心理因素才是重要原因,他眼睛既然好了,为何还是不能发音?难道他的心结终究还是难解?”

    “劲节,你这是关心则乱了!虽然你医术超群,到底不精通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当日他神智、身体皆不配合你的治疗,完全放弃了生存yu望,你只好强自施展天音摄魂诀,在他心底留下苏婉贞病重、风劲节归来的消息,让他心中有一个信念,必须振作配合你的治疗!如今他已经清醒过来,说明你的精神迷惑刺激办法还是很有效的!只是他郁结已深,凭什么一个飘渺虚无的念头便可以让他完全放开心结?凭什么人家一看见你就要心结尽解,完全恢复?你现在,可不是风劲节呀!”

    劲节一愣,半晌方苦笑道:“是呀,我是谁呢?他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劲节,这一路你寻人过程中,不是一直在想该如何与他相处,如何告诉他你的身份么?怎么到现在也还是一团迷糊?真不像你这位好学生的风格。”

    “张敏欣,你诡计多端,怎么也不见你给我出个好点子?”

    “喂喂,什么诡计多端?有你这么讲同学的么?哼,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不是早说了么,不就是灵魂穿越、死而复生么?古书上尽都是这样的穿越故事,也不见得人家接受不了!”

    劲节翻了个白眼,又是穿越这么老套的故事,也只有张敏欣这种同人女才会抱着一堆的**书,奉为金科玉律。什么屈死鬼不入丰都城,什么时光隧道,什么夺舍重生,唉,这种借口,说出来,会不会先把人给吓走了?毕竟卢东篱是正统儒门子弟,向来是不信怪力乱神之类的,这么一说,不会被当成妖孽了吧?

    如果什么都能以穿越来解释……

    摇了摇头,这么荒唐的理由,唉,卢东篱不会把自己当成神经病吧?

    一想到这个,风劲节就一肚子气,凭什么那个方轻尘就一口谎话,圆得脸不红心不跳,世人尽信之,而无半分怀疑,也亏得他的小皇帝疯了,没人可以提出反驳、怀疑意见。他也很想把阿汉给拖出来当挡箭牌,反正阿汉睡着了,也顾不得跟他计较这等小事,只是,这种鬼话,定远关上下三万人估计都不会相信,何况是卢东篱这个朝夕相处的人?重重长叹一声,把这个难题丢到脑后,重新思索该如何配药、下方子,反正……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既然卢东篱能够与风劲节相知相交,自然也能自日常相处中的点点滴滴看出些苗头来。与其自己惊世骇俗地吓人,不如让他自己怀疑之后再接受。嗯,他是谁呀?他可是除了生孩子、无所无能的风劲节呀,怎么可能叫一个小小的理由便给困住了?

    心情蓦地好转,笑吟吟地准备今天的药物,留下张敏欣一个人自屏幕中看着他忙上忙下,顺便饮饮酒,哼哼小曲,连连追问他有甚好办法,偏偏劲节一脸高深莫测地答曰:“不可说,不可说!”硬生生叫张敏欣憋了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发泄。想到终于摆了这个魔女一道,劲节的心情更是大好。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就是在这样聊天、散心、治疗、养伤中度过。

    那日卢东篱清醒之后,大家互相介绍自己姓名,卢东篱写下“冯念竹”三字,风劲节顿时愣了半晌。

    念竹,念竹,卢东篱无时不刻在思念风劲节!

    几乎有那么一瞬,风劲节便要脱口而出:东篱,我是劲节!

    只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冲动。

    微微抿嘴一笑:“我观兄台人淡如菊,谦谦君子,古人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若以东篱为名,兄台以为如何?”

    那一刻,卢东篱心动神摇,几乎仓皇而逃!

    东篱东篱,人淡如菊,是巧合,是有意?

    他是不是早已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努力稳定心神,细细打量着那人,依然是确信不曾见过此人。但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采,笑得夺尽天地风采,直若欲乘风归去般潇洒不羁,如果他再穿上永远明晃晃、亮堂堂的一袭白衣,是不是也……突然其来的念头,如此熟悉的感觉,竟是一阵神思恍然,眼前分明还是那个永远自在无拘、笑傲王侯的贵公子、那个最最狂放、傲岸的自由人。

    他心中忽然有了些许明悟,这人,或许早已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只是,他如此尽心救治自己,应该对自己没有敌意才对。何况,他定睛瞧去,这样的潇洒磊落,这样的旷达清狂,完全不能想像这样的人,也会心存恶念,一意要利用自己!

    有了这样的领悟,他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认了“东篱”之名。

    回过神来,却只见那人笑得眉眼俱弯,他心中憋着一口气,挥笔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那人的声音永远带着几分狂傲,几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又还带着几许漫不经心,熟悉得只要一闭眼,就会认为其实他的知己、朋友从来不曾离开过,就会怀疑曾经的悲苦、怨恨、冤屈,其实只是一场噩梦。他摒住气息,掌心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心,不知怎地纠成一团,乱如麻,却听他淡淡说道:“我叫——风——觉非!”

    “风”字一顿,卢东篱的心也跟着一顿,几乎停止了跳动,再听得“觉非”二字出口,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愣愣地半晌没有反应。

    却听得那人放声大笑:“怎么你也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有意义非常了不起吧?配上我这个丰姿潇洒、玉树临风的人,是不是尤其传神?我就说不能随意告诉别人我的姓名,想上次,我在燕国京城最有名的浮生偷欢坊里,多少个花魁红粉一听我的大名,竟是争相出金,就为了一睹我风大少爷的风采,哈哈哈……”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笑得一阵,忽然想到:“觉非,觉非,觉今是而昨非吗?果然……好名……”

    却听风劲节悠悠说道:“卢——东篱,风——觉非,这两个名字听起来还不是一般的般配呢,我们果然很有缘!”

    卢东篱叹气,卢东篱与风觉非,很普通的两个名字而已,和缘份有何关系?真是瞎扯。只是看他一脸正经,偏偏眼中透出几分玩味的神情,心头一跳,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仿佛与自己早已熟识,心中疑惑更深,蹙眉深思,却总是毫无印象。

    突然福至心灵,忍不住提笔问道:“你与风劲节是什么关系?”

    却见那个笑得十分张狂的家伙,笑容嘎然止住,一脸僵硬,慢慢地,勾了勾唇角,叹道:“卢东篱不愧是卢东篱!以前听得他总是赞你闻一知十,有大智慧,我还不信,今日得见,方知非是虚言。”他顿了一顿,笑意又浮上面容,“我是他多年以前所收的传人!”

    卢东篱顿时愕然。

    传人?弟子?

    观其言行,倒颇有风劲节之风采气度,同样是这般洒脱,同样是医术精湛,同样是深不可测,只是,为何不曾听风劲节提过他有这么一个传人?

    “我是他在沙漠行商之时所收的传人,虽说是传人,不过,我们年纪相差无几,性子相投,也只是平辈相交。他那人最是讨厌麻烦,只顾着自己玩乐享受,却一脚把我给踢到江湖上,美其名曰不磨炼,不成材。他……遭难之时,我尚在燕国,根本不知此事……后来得到消息,赶回赵国,只得到他留下的书信,要我照顾你!只是你不曾听他安排,去找曲道远,自己却消失无踪,害得我只好满天下地寻你!如今总算是不负所托,不枉我天涯海角地奔波!卢元帅,卢大人,你还想着要一个人浪迹天涯,孤苦自责,让他死不瞑目吗?!”最后一句话,风劲节声音略微提高,带了些许不满与愤懑,直指人心。

    卢东篱身子一晃,脸色越发惨白,却是黯然无语。

    劲节,劲节!

    一直一直,都是你在为我考虑,一直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就连你离开这么多年,你托付的人,也还是不曾放弃我!

    卢东篱何幸,有友风劲节!

    无法再次悄悄离开,不能再有任何的推托之词,眼前之人,竟是劲节的传人呢!

    看着他,仿佛劲节仍在自己眼前,依然翩翩俊俏,依然风仪无双,心底一酸,眼中几乎掉下泪来。

    ————————

    那少年名叫谷子扬,听说是曾经名震武林的天一山庄的少庄主,不过,江湖仇杀纷争不断,小小年纪,便经历家破人亡的惨剧,全庄几百人,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大变之日,自狗洞爬出,躲过一场灾劫,却流落江湖,沦为叫化子。那日卢东篱为救他而昏死过去,他茫然大哭,不知所措,幸而风劲节出现,让他顿时有了主心骨。他一路跟着风劲节,振振有词:“大叔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我若是不能时时照顾他、看他好转,我这辈子也没办法活下去了!”于是,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虽说是照顾卢东篱,但他不通医术,笨手笨脚,风劲节生怕他越帮越忙,平日除了看护卢东篱,剩下时间都用来调教谷子扬了。谷子扬倒也聪明伶俐,风劲节说的医理药性,他细心学习,十几天下来,居然脱胎换骨般地懂了不少护理知识。他与风劲节相处越久,越发感受到其深不可测的医术,心生佩服之余,硬要拜师,风劲节见他性子坚毅,又有几分聪明劲,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只是不喜人叫自己“师父”,总觉得“师父”把自己叫老了,于是便改口称“公子”。

    卢东篱的腿伤一日复一日好转,身上旧疾也好得七七八八,也经常坐着轮椅出了竹屋,到外面晒晒太阳,看看风景。他仍然不能说话,一般三人在一起,都是另外两人讲,他微笑听着,若是问到他,便以笔交流。好在风劲节见他全身内伤慢慢恢复,而且心态平和,不再似以前那般绝望自苦,心中倒是十分高兴,虽然不能说话,大有遗憾,但也坚信只要时间久了,心中旧伤终有痊愈之时,便不再心急如焚、暗自生闷气。

    风劲节性子素来疏狂,尤喜美酒佳肴,有时卢东篱看着他一个人在竹林间自斟自饮,悠闲得如同置身繁华绮丽之地,若是身边再有三两个红颜知己,温香软玉*,只怕他会更加潇洒快活?这个念头无意中对风劲节提过一次,风劲节忍不住大笑:“唉呀,知我者,东篱也!想想我为了照顾东篱你,已有数月不曾去安抚我那帮红粉佳人,也不知她们是否望穿秋水,别有忧愁暗恨生!下回若是见着我那帮红颜知己,定要先买些礼物好好安慰一番!你不知道,女人发起火来,有多么恐怖可怕!”接着,又开始大谈他在哪里见过的佳人最是温柔解语,哪处美人最是娇俏可人,哪边的花魁又是如何情深义重,活生生一位风liu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叫卢东篱哭笑不得,无语以对。

    有时,风劲节也会吹吹自己的盖世医术。什么黑玉断续膏,什么大还丹,回魂散,返命丸,名字起得天花乱缀、耸人听闻,顺便也讲讲有关这些灵丹妙药的故事。什么少林寺的小还丹是疗伤圣药,什么崆峒派的黑玉断续膏续骨最是有效,就算卢东篱的骨头都碎了,敷上厚厚一层,准能接筋续骨,完好无损。当然也会讲讲什么是少林寺,易筋经如何神奇,什么是五岳剑派,那伪君子岳不群如何卑鄙无耻、心机深沉,这些传奇故事一一道来,直听得谷子扬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卢东篱只当他夸张说书,尽都是些奇谈怪志,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那谷子扬却是异常崇拜风劲节,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也不管是传奇还是夸大其辞,一概当了真,甚至问风劲节出身何门何派,是不是那最厉害的逍遥派,小无相功是否真如此神奇?生死符如何制作?听得风劲节笑眯眯直点头,大手抚mo谷子扬脑袋,连说:“孺子可教!”

    偶尔,风劲节也会诗兴大发,来个醉中泼墨挥毫,或写个半阙词,或画张月下美人图,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之余,拉着卢东篱,非要他续写题跋,卢东篱奈他不得,只得勉为其难,与他诗词唱合。卢东篱出身翰林,又曾是皇帝也大加赞赏的才子,诗词歌赋的本事自是极佳,他又是个极认真的人,虽是被风劲节硬拖着写诗作画,却也费尽心思,不肯随意敷衍。如此一来,二人你来我往,在这青竹林内,明月之下,竟是说不出的逍遥自在,风雅出尘。卢东篱素来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一腔热忱尽付苍生,为了家国百姓常常夜不能寐,熬得两鬓星霜,华发早生,昔年那些风liu文采早被民生艰难、塞外苦寒给磨得不见踪影,此时被风劲节逼着再重拾少年轻狂岁月,前生那种种悲苦凄惨,惭惭恍如隔世,心境越发淡然如水,超然物外了。

    一次,卢东篱无意间问起这片竹林是何人所有,谷子扬忍住笑,用十分崇敬佩服的语气讲起风劲节装神弄鬼、半买半送地取得竹林的故事。原来卢东篱重伤昏迷,人事不醒,人人看了都说必然撑不下去,初时寄居在客栈中,老板生怕有人死在客栈里,传出去影响生意,有些客栈便不愿收留他们,也有些客栈收了三两天便恶言恶语,将人扫地出门。多遇上几次这样的事,而风劲节正是心急烦忧之时,饶是他看惯了人情世故,也是怒火难捺,于是威逼利诱,露出一手高超功夫,那客栈老板便心惊胆颤,没奈何收下三人。风劲节冷静下来之后,情知也怨不得生意人重利无情,再加上卢东篱伤势过重,需要一清静之地好生调养治疗,便生了找一处落脚长住之地的念头。他在城内城外转悠,无意中发现这处竹林,只觉清静幽雅,风景独特,大喜之下,便找上竹林主人。他曾是赵国最成功的商人,心知就这么冒然找上门去,说要购地,必然遭受刁难,就算主人肯卖,也说不得一番讨价还价,趁机抬价。也亏得他做过一世钦天监,那些星相风水说起来头头是道,于是编了一番说辞,直把主人唬得一惊一诈,连忙半卖半送将竹林转给了风劲节,最后还感恩戴德,口颂恩公,感激风劲节为他消灾弥难。自风劲节在此落脚之后,那位可怜的主人还不时送些美酒佳肴,对风劲节更是敬若神明。

    卢东篱听得这一番过往,饶是他君子端方的性子,也不禁笑骂几句,当然是在腹中暗骂。笑过之后,却又忍不住将此“风觉非”与彼“风劲节”相互比较,总觉这两人竟是一般的任性疏狂,率真潇洒,这世上竟有如此性子相似的两个人,不由又是惊异,又是感伤,更带了三分的困惑。有时难免会看着风劲节发呆出神,风劲节也不去提醒他,只是心中暗暗高兴。

    卢东篱虽然神色如常,心情似乎也十分淡然,仿佛所有的伤害悔痛已是前生事,渐渐淡忘,但却始终不能言语。

    有时,他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边浮云,又或是怔怔地看着竹叶飘零,神色突然便变得凄楚惨淡。

    婉贞,婉贞……

    梦中,那个声音仿佛一直都留在自己脑海中,无法消散,清晰得无法让人忘却,更无法让他相信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婉贞,那个永远温婉地微笑的女子,是否一个人孤伶伶地度日如年?

    婉贞,那个永远静静地等待的女子,是否一个人凄凉无助地泪湿衣襟?

    婉贞,那个为他缝衣做裳、那个为他生儿育子的妻子,如今可安好无恙?

    婉贞,卢东篱,负你至深!

    **********************

    第六章依稀故人影

    山风送爽,鸟鸣幽幽,悠然神怡,仿佛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喧嚣,都已经远离此地。

    一只雪白的鸽子,扑腾腾往下而飞,落在风劲节的掌上。

    取下密封小筒,鸽子咕咕叫了几声,旋即又展翅高飞,慢慢消逝在天边。

    展开纸条,风劲节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掌心吐劲,纸屑纷纷洒洒撒落在地,山风一吹,化为尘埃。

    长长吐了一口气,回头正看见不远处,卢东篱坐在石凳上,望着竹林,痴痴发愣,山风吹得他衣发飞舞,越发衬得他身形憔悴消瘦。

    心中一酸,叹息着走近卢东篱。

    “我有些故识,平日无事,便爱搜罗各地传奇故事,最新消息,互相传递,只当博君一笑。刚刚便是赵国的一位老友传信过来……”

    卢东篱神色一震,眼底流露出热切的渴望。

    风劲节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话说赵国,那位卢元帅遗孀……”

    其实苏婉贞的事情很简单也很乏味,她几乎是足不出户,整日里便是课子读书,一心闭门,不见外人,短短三言两语,便可介绍完毕。但卢东篱自风劲节第一次讲完苏婉贞的点点滴滴之后,时常是一见着风劲节,便双目发亮,用热切的眼神看着风劲节。

    风劲节无奈,只能将极细微的事情也一一道来,包括每日吃什么,教小英箬读些什么书,事无钜细,无一遗漏。而卢东篱听了一遍又一遍,只要婉贞母子平安无事,他脸上便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这样的闲适淡然,这样的平淡幸福,竟是这许多年来,不曾见过的。到得后来,风劲节也主动细细讲述苏婉贞母子的日常生活,有些事情重复讲来讲去,讲的人不见不耐,听的人也不见腻烦。

    只是苦了负责传递情报信息的人员,尤其是分管赵国情报的“北斗七星”之“天璇”,更是郁闷得几乎仰天长啸。

    悲愤呀郁闷呀,堂堂天下第一情报组织“北斗”,威名赫赫的七星之天璇,多少人手捧大把大把的银子,等着他随手丢出一个个价值连城的情报,却偏偏整日守在一个偏僻的卢家镇上,专门搜集一对孤儿寡母的琐碎小事。

    他也很想抗议这项十分不人道的任务,可是他不敢,因为,这项任务是他老大亲自交待,而且必须做到每日定时传送消息。如果苏婉贞母子有半点风吹草动,他没有及时报告老大,那他就等着被剥皮蹂躏吧!

    呜呜呜,生活真是无趣又悲惨呀!

    他英明又伟大的墨大老板,墨大师父,为啥这么快就撒手归去呢?撒手就撒手吧,为什么要留下鬼画葫芦般的天书,神神秘秘地传下遗言:能够破解这天书的,便是他的传人,也是“北斗”的第二任老大。

    墨老板一手创立“北斗”组织,短短几十年功夫,“北斗”一跃成为天下最神秘最厉害的情报组织。

    天下传言,没有北斗要不到的情报,只有你想不到的消息。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带着足够多的银子,到达“北斗”总部的挺秀山顶,进入北斗宫内,你都可以获得满意的答案。

    就是这么一个既公开,又神秘的组织,天下各国君主无不想方设法,要弄清楚北斗运作方式,想弄明白北斗的主事人,更想要将如此强大的情报组织收为己有,但,无一不是失败,让这些帝王又恨又忌,又怒又惧。

    “北斗”之神秘,那是对世人而言,但对于小楼中人,却是以看热闹、八卦的心情来看待,只因,“北斗”创始人,正是小楼同学,墨非。

    小楼限于规则,对于入世的同学,从来不提供任何与模拟有关的信息,尽管什么阴谋诡计也瞒不过坐在电脑屏幕前的他们,但情报之重要,时机之关键,往往在一瞬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便如这一世的风劲节,虽然什么都算到了,却缺乏正确及时的情报,没有想到功未成,瑞王就鸟尽弓藏,导致风劲节虽安排了许多退路,仓促间却来不及启用,只能委屈含恨受死。

    而墨非第四世的摸拟中,一位极要好的朋友正是中了阴谋诡计而亡,他一气之下,在第五世,便发誓创立一个手眼通天的情报组织,于是,“北斗”应运而生。

    风劲节违反规定入世,寻找卢东篱,小楼是绝对不可能给予他任何帮助的。茫茫人海,寻找一个隐藏身份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他回到赵国,先是找了昔年留下的庞大商家力量,以风劲节传人的身份,请求全国各大商家帮忙寻找卢东篱。找寻良久,最终,风劲节不得不得出卢东篱已经离开赵国的结论。

    在赵国,他尚有生前的商家、黑白两道势力可以倚靠,但出了赵国,天下之大,以他个人的力量,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风劲节郁闷之下,独自一人在天香楼买醉,结果遇上“北斗”七星之一的“天璇”,蓦然想到了墨非创立的“北斗”,以“北斗”在天下各国的势力,及无孔不入的情报人员,要寻找一个人,怕是比那些没有经验的商人厉害多了。

    此时墨非已经回到小楼,留下了一封所谓考验继承人的天书,“北斗”七星没有一人能够破解,但那天书,对于风劲节来说,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所谓“天书”,尽是些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有点有横,看似莫名其妙的笔画,对于古代人来说,确实是怎么也不可能看懂的东西,但在小楼中人眼中,却是一眼便可以认出的摩尔斯密码。

    最最简单、最最原始的密码基础。

    对于小楼中人来说,也是极为古老、几乎称不上隐密可言的密码。

    墨非生性好玩,就连选传人,也是搞怪不正经,对他来说,能够难倒那一帮心高气傲的徒弟,是十分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根本无所谓“北斗”是否有一个真正的接班人。何况,墨非这一招,虽然有玩笑捉弄意味,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考量。北斗七星皆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各有所长,非要在七人之中指定一个老大,只怕其他六人未必真正心服口服。一旦七人明争暗斗起来,就算墨非已离开尘世回到小楼,看到自己一手调教的弟子失了当初的友爱互助之情,只怕自己也不会好受。人心太变幻变测,权力太容易腐蚀一个人的心性,纵然墨非相信自己的几十年相处教养的弟子心性纯良,却也不愿意真正去考验他们的人性。

    墨非自己好玩又爱偷懒,当初创立北斗之后,除了开始确实花了精神费力发展组织,但在几个徒弟学有小成之后,他便几乎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七星处理,七星各自负责一片事务,互助协作,自己这个老板简直成了甩手掌柜,所以,北斗虽有七星之主之说,但其实,这个组织根本就不需要真正的一个老大统筹,而是在七星掌控之下自然而然地运转。没有了墨非这个创始人,“北斗”也不会群龙无首。

    没有想到,墨非当初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竟让风劲节捡了个大便宜。

    以风劲节的本事,破解“天书”,再显示几分本事,很自然就让七星相信自己便是墨非的真正传人。此时距离墨非离开尘世尚不过数年时间,七星深受墨非影响,确实一意寻找真正的墨非传人,如今传人既出,他们也是真心拜服,并不存在嫉妒、怨恨的心思。何况,风劲节表现出来的气度风采甚至武功手段,比起自家师父,也不遑让多少,更是让七星彻底敬佩臣服。

    有了“北斗”这个强大的情报组织帮忙,要寻找一个特征明显的卢东篱,便容易多了。一时,各国相关的情报都一一汇聚至北斗宫,最后确定卢东篱身在戴国青州。

    ——————————

    既知婉贞平安,卢东篱对于梦境中那个清晰明朗的声音便不自觉地更加怀疑。本来就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如今更是确定这种猜测,只是,终究没有勇气去承认而已。或许是自己太担心,太思念之致,只有在昏迷不醒中,才会放任自己把心底最深切的渴望说出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迷惑自己,劲节就在自己身边,劲节从来也不曾离开过自己。而在清醒之时,他又怎会不记得,那个人,早已死了,是他亲手一剑一剑刺穿了心肺,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微笑着倒在自己的怀中。

    原来,梦终究是梦,幻境终究是幻境。

    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就连这样清幽、宁静的疗养日子,也不过是梦幻一场吧!

    是“风觉非”太相似风劲节的一言一行,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望着那道身影呆呆出神,是谷子扬纯善真心的依赖照顾,让他总是无意中想起他那只见过几次的小小孩儿,是否也如此善良如此纯真?不知不觉中,他们竟也走进他的心底,成了他的牵绊。

    然而,越是沉溺这种幸福,心中越是不安,多少次强自提醒自己,你怎么配享受这种快乐?你怎么能够一个人自在悠然地过着舒适的日子?

    一念及此,他便忍不住痛恨自己,于是,一次又一次提出告辞之意,然而却总是被风劲节和谷子扬以各种理由给堵了回去。

    风劲节最名正言顺的一个理由便是:“若不能将你哑疾治愈,我有何面目继续顶着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你若要走,行,我跟着一起便是!”

    有时则是谷子扬扯住他,放声哭诉:“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大叔救命之恩,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大叔若执意要走,子扬自当侍奉身边!”又或者言道:“子扬自小遭逢大难,无父无母,孤苦无依,一心视大叔为亲人,大叔忍心弃子扬于不顾?”卢东篱回说:“你有师父教导,不再是孤身一人,只要安心学好医术本事,自能顶天立地。”谷子扬马上应道:“公子如父,大叔如母,大叔岂能混为一谈!”卢东篱顿时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母亲”了?

    那谷子扬仗着年轻小,只管百般哭诉、耍赖,越说越是离谱,而风劲节也是毫不顾忌身份脸面,说出来的理由更是理直气壮,甚至反怨卢东篱不给他实验锻炼医术的机会。凡此种种,师徒俩尽出法宝,装可怜装正义,讲交情讲恩德,直把卢东篱说得哭笑不得,一看见二人又是一副歪理、大义滔滔不绝之势,也惟有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可怜卢东篱百万军中指挥若定,从容自在,却在这夹缠不清的一大一小的催泪攻势之下,兵败如山倒,每每尚未“开口”,便叫两人振振有辞的理由给弄得郁闷不已。

    山中无日月,一晃已是半年有余,卢东篱骨头长好,一双腿便能下地走路,虽然还不能跑跳剧烈动作,但行走已如常人,就连身上那许许多多的旧伤、暗伤也被风劲节施展惊天医术给一一治好。除了尚不能言语,卢东篱的身体总算是渐渐健康起来。只是他受过太多的折磨暗伤,早些年打下的底子全然伤透了,身体已是千疮百孔。风劲节费尽心思,每日药膳,食补,调理,复健,终究还是不可能完全抹去曾经的伤害。气得风劲节暗暗磨牙,一想起卢东篱三年来的折磨糟蹋,真是恨不能抓住这个固执的家伙,好好一顿喝斥教训。

    这日,风劲节一大早便躲了起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谷子扬一如既往地捧着一本医书,对照满地的草药,认识各种草药的药性、主治什么疾病,而卢东篱则是在一旁,帮忙谷子扬分辨草药,顺便将一堆草药铺开晒太阳。

    两人学得认真,不知不觉,已近午时,却听得风劲节大喊“吃饭”,谷子扬惊得跳了起来:“唉呀,我又忘了煮饭了!”

    卢东篱苦笑,摇了摇头,拍拍谷子扬肩膀,示意他不要介怀。谷子扬哭丧着脸道:“这回不知公子又要如何处罚我了。”一边说,一边往竹舍走去。

    刚进了竹舍,却见风劲节端了一大盘的食物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可知?”

    谷子扬正自提心吊胆,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日子?有什么特别吗?”

    风劲节只是目视卢东篱,微笑不语。

    卢东篱心神却被那一盘食物给吸引过去了。

    绿色的竹叶包裹,形状各异,有的是三角形,有的长形,还有的方形,分明就是——粽子!

    心神激荡,颤抖着手伸了过去,取过一个粽子,解开粽叶,白白的糯米,间或掺杂着红豆、绿豆、花生,轻轻咬了一口,清香淡雅,软糯滑腻,合着淡淡的竹叶香,竟是说不出的美味。

    一时,痴了,傻了,呆了,耳边,依稀响起声音,不知是真是幻,不知今夕何夕,是否一如多年以前,那个白衣潇洒的人,笑吟吟地举着一个粽子,淡然轻叙那个久远得不知是哪个时空的传奇:

    “传说,在遥远的年代,有一个叫楚国的国家,三闾大夫屈原一心为国为民,举贤任能……”

    “秦国攻破了郢都,屈原怀大石投汨罗江而死……”

    “传说,楚国百姓将饭团、鸡蛋、雄黄酒倒入江中,说是让鱼龙虾蟹吃饱了,就不会去咬屈大夫的身体了……”

    “为怕饭团为江中蛟龙所食,百姓用叶子包饭,外缠彩丝,便成了粽子……

    “渐渐地形成一种仪式,每年阴历五月初五称为端午节……”

    ……

    “东篱,若是有朝一日,你只手无力,难挽江山,一片丹心碧血,付诸波澜,你是否仍然无悔?”那日,细细品尝第一次见着、劲节亲手所做的粽子,劲节突然这么问,一向洒脱的眉宇间,竟隐含忧虑悲哀。

    那时,自己回答了什么?

    “纵然国事艰难,纵然举世皆浊,亦九死不悔!”

    不悔,不悔!

    友逝,妻离,子散,身残,志灭……

    不悔,不悔!

    那逝去的知己,那即便身死也在担忧着他的朋友,那永远为他考虑一切永远保护着他的生死知交……

    原来,今日便是五月初五,今日便是端午节!

    眼前的人,前生的人,依稀仿佛交汇在一起,微笑,叮咛,安慰……

    他不能动弹,不能思考,只是愣愣地抓着粽子,张大着眼睛,看着眼前含笑而语的人。

    他在说些什么,似乎并不曾真正听入耳中,可耳边又分明听得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着,端午的传说,粽子的来历,还有,那温暖的安慰、鼓励、支持……

    “东篱,希望到了那一日,就算你受了伤害,受了冤屈,就算你牺牲了最重要的友情、亲情,这一份执着,这一份坚持,这一份信念,你依然可以清楚地记得,你仍然可以笑着说一声:无愧于心!”

    劲节,劲节,原来你早就已经料到了会有那么惨烈的一日吗?

    劲节,劲节,就算我真的不悔,可是,却不能无愧……

    眼睛微微湿润,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心潮汹涌起伏,嘴唇微微颤抖。

    是你吗?劲节?

    ……劲节,劲节,劲节!

    似乎很是生涩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如此陌生,如此激动,如此悲哀……

    啪的一声响,惊醒了几乎神魂出窍之人!

    卢东篱蓦地睁大眼睛,却发觉自己右手抓着粽子,左手却不知何时伸出,轻轻贴在“风觉非”的脸上!卢东篱大吃一惊,连忙收手,眼光一瞥,却见谷子扬张大了嘴,一个吃到一半的粽子正滚在地上,估计是乍见卢东篱举动,惊得将粽子掉在地上了。

    风劲节怔怔地看着卢东篱,眼中却是欣喜若狂,几乎惊呆了。卢东篱一脸尴尬羞愧地往后退去,他猛地窜前一步,紧紧抓住卢东篱:“东篱,东篱,你能说话了?!”

    卢东篱茫然,说话?他开口说话了吗?

    似乎,他神智迷迷糊糊之时,叫了一声“劲节”,但,那不过是他潜意识的呼唤罢了!眼前之人,又何尝是昔日知交?

    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怔怔地回望着风劲节。

    为何你会知道端午的传说?

    为何你会做粽子?

    到底,你是何人?

    真的,仅仅是风劲节的传人吗?

    为何,我从不曾听劲节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传人?

    他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是什么,只觉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俊朗、英挺的面容,脑中仿佛一片空白。

    耳边,风劲节不停地叫他再试一试,再开口叫一声,眼前,风劲节的眼神自激动、兴奋、期望,渐渐地转为悲凉、哀恸、失望,他惟有苦笑以对。

    不是劲节,怎么可能是劲节?!真没有想到,他竟然……迷糊得已经到了白日做梦的地步了,真是……悲哀!

    ——————————

    第二日,天尚未大亮,卢东篱便取出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几件衣衫,走出竹林。

    想起这些日子与风劲节、谷子扬相伴,谈笑无忌,竟夜共醉的生活,竟是这辈子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曾以为他最快乐、最美好的生活,是与风劲节相知相交、并肩作战的那段时光,只是虽然畅意、成功、快乐,但也同样有挫折、失意、愤懑、不平、痛苦,怎如眼下这般畅快平静淡然?

    当日凄楚自苦之时,若有人对自己说,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开怀大笑,还能与世无忧,还能再交挚友知己,只怕自己肯定会嗤之以鼻。果然是人生如梦、梦醒方觉无常,再大的苦难,也会过去,再深的痛楚,也能淡化,只是,如此与世无争的清净,如此无拘无束的自由,对他来说,却是不忍、不能、不愿再这么沉溺下去。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一不详之人,必然会给身边亲近之人带来灾难痛苦。数月相交,“风觉非”、谷子扬在他心目,已是犹如亲人朋友一般,投入感情越多,他越发心惊胆颤,只恐有朝一日,自己身份揭穿,给两人带来弥天大祸。因此,虽然不舍,虽然难过,也还是坚持着离去。卢东篱此生,合当孤寂终老,不配再拥有幸福快乐。

    何况……

    他悠悠叹息。

    当日的承诺,虽不曾真正履行,却也不曾忘却半分。

    踏遍千山万水,赏尽天下美景,尝尽世间美酒,这是他与劲节的故事,这是他对劲节的承诺,他心中总有一种自当自己一人独立承担、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感觉,风觉非再似风劲节,再知心知己,终究只是风觉非,世上,也只有一个风劲节而已!

    只是,想到“风觉非”的疏狂傲岸,率性热情,与自己个性虽然南辕北辙,但却犹如最吸引人的磁石般,让人不知不觉为他倾倒。仅仅是在一起偶尔聊聊天、写写诗、作作画而已,偏偏,却仿佛认识了三生三世,惺惺相惜,宛如知己,一如……当年,与劲节相交之情!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风劲节的传人吗?

    只是传人,又非父子,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吗?何况父子,亦未必性情完全相同。

    又为何,竟连讲话的神情、语气,甚至有些话语,竟都是一模一样,叫人不自觉地混淆在一起?

    无法忍受,就这么神智混乱地把另外一个人当成劲节!

    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错认劲节!

    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头一片混乱迷糊,不得不偷偷离开他们,或许,一个人冷静下来,便能看得更清,想得更明白吧!

    轻轻一叹,就这么不辞而别,到底,太过无情,太过不敬了!

    却听得一声悠然叹息跟着传入自己耳中:“东篱,你真不愧是我知己,居然晓得我天天吃谷子徒儿的垃圾食物,早已经忍无可忍了!看来你也是深受其害许久了吧?青州城里有家极有名的面食小店,一道结伴同游如何?”

    卢东篱愕然抬头,其实天色未明,东方稍露鱼肚白,隔得数丈,面目朦胧不清,但那人长身玉立,懒洋洋地倚着路边一棵老树,一袭白衣翩然,无风自飞扬,他人在那里,却如最耀眼的骄阳,瞬间眼前一亮,直可夺天地光彩。

    一袭耀目白衣!

    那个最自由最潇洒的人,最爱穿、最常穿的白衣!他曾以为这世上除了那人之外,再无人可以将白衣穿出那样的洒脱自在,可以将白衣穿出那样的高洁悠然。

    然而此时此地,却有一人,一样的洒脱,一样的不羁,一样的高洁,因为朦胧,看不清面目,反而更衬得人风华气度朗朗如日月,眼中再装不下他人他物,唯有那一片悠远飘逸的白。

    自他与“风觉非”相识以来,不曾见过他一袭白衣的风范,此时乍然所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有如雷击,整个人都痴了、傻了,心底兜兜转转只有那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耶,非耶?真耶,幻耶?

    那人笑着问:“东篱,可好?”

    几乎不假思索,他点头,脑中完全忘了,自己所为何事,又所思何谋。

    ——————

    哈哈哈,粽子,是伟大而彪悍的粽子,让我们为你欢呼赞叹吧!撒花……

    因为你,东篱终于怀疑劲节的身份了,因为你,东篱终于开口讲话了,虽然,呃,是昙花一现!

    抓头,这个,算是第六期作业吧,我真的,有写粽子哦!捂着嘴偷笑……(未完待续)

思无邪 7-9 by 天天天使

    第七章少年轻狂

    青州城的石记面食以包子、春卷、拉面名闻,虽然不过是个小店铺,但随时都是宾客如云,后来的人往往只好坐到小店门口的小摊边。虽然条件不佳,但若是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食,往往忍不住再当一回回头客。

    风劲节与卢东篱二人此刻便坐在一张小桌边,风劲节挽起衣袖,捧着一个大碗,笑眯眯地吃着面条,脸上极是满足的表情,完全不顾自己翩翩潇洒公子的形象。相形之下,卢东篱则是斯文多了,虽然身处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他的吃相一如平常优雅,和某人相比,实是有若云泥之别。

    一碗热面下肚,风劲节挑挑眉,笑问:“怎么不合口胃吗?”

    卢东篱看了一眼他眉开眼笑的面容,明明是风度尽失的吃相,可这人做来,偏偏别有一份慵懒与悠闲自在,仿佛置身富丽堂皇的华殿之中,而不是这喧闹吵杂的小小面食店。

    卢东篱笑笑,摇了摇头,继续斯文吃食。

    早餐解决之后,风劲节又拉着卢东篱满城地转悠,东逛逛,西瞧瞧,指点品评各家生意货物,如数家珍,若非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神医,卢东篱几乎要把他当成是见多识广、头脑精明的大商人。心中忽尔一动,那人分明就是商人出身,而且还是全国最大、最成功的商人呀!摇摇头,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动与奇异念头而失笑,真是相处得太久,以至于这种错乱的感觉越发严重明显了么?

    足足浪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卢东篱只觉腿酸脚软,恨不能马上找一处所在坐下休息。风劲节暗自察看他脸色,只见这位一向温文如玉的卢大无帅,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满脸的不情愿,不由偷笑。按照后世的经历,十个男人有九个半最怕就是陪女人逛街购物,走得数十分钟,便犹如要了他们的老命一般,卢东篱再好的修养、再大的肚量,终究也是个男人,也逃不脱这条男人懒散定律。

    “笑春风”是青州城里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囊括了“知味竹舍”、“醉浮生”、“不悔阁”三大场所。

    “知味竹舍”以闻香止步的斋饭而著名,“醉浮生”有全戴国最美丽最多情的红袖佳人,“不悔阁”则是青州最大的赌场,举手无悔,出门无怨,就算输个精光,那份心跳的刺激依然回味无究。

    风劲节虽然很想去“醉浮生”潇洒一回,但身边卢大圣人一脸的铁青,眼中难得的凶光毕露,叫风劲节郁闷得只得改口,往“知味竹舍”走去。

    “知味竹舍”建在一片碧茫茫的湖水之上,曲桥回廊,搭建着一座座精致的竹舍,清风送爽,碧波荡漾,一片水气氤氲,透着几分仙灵之气,难怪此处只做素斋,若是在这么清幽风雅之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未免太过杀风景了。

    “知味竹舍”隔壁便是“醉浮生”,丝竹悠悠入耳,难免有置身神仙美境之感,有时隔着墙壁,远远望去,有些女子倚栏而立,凭窗远眺,那万种风情,由不得叫人一见倾心,再见痴迷。

    风劲节暗暗赞叹“笑春风”老板会做生意,这边耳听丝竹,远观美女,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情,自然酒足饭饱之后,便舍不得、放不下醉眼偷窥佳人,说什么也得往“醉浮生”一游。而在“醉浮生”温柔乡里一夜风liu之后,凭窗眺望,只见这一片仙灵地界,难免悠然神往,自然也忍不住到“知味竹舍”里风雅一回。

    果然好头脑,好点子,好生意,唉,以前做商人之时,怎么就想不到涉足此处呢?果然不愧是“逍遥阁”的产业之一。

    看看人家“逍遥阁”,青楼、赌馆、客栈、酒楼、药铺、医馆、布店……只要能想得到产业,无一不涉足,无一不赚钱,比起自己这个赵国第一大商人,赚钱的手段丝毫不遑多让,而且,通过这些商家,天南地北地来往交流,也是最佳的情报来源之所,不愧是墨非同学几百年前经营留下的派门,传承了这么多代,越发的兴旺发达了。

    自己当年虽然生意做得也够大够成功,但毕竟只局限于赵国国内,如果……暗自长叹一声,再看看身边目不斜视的清雅文士,便又觉,如果就这样把酒同游,悠闲度日,倒也自在快活,不必再多想昔日的惨烈与痛苦,更不必庸人自扰地想着那些“如果”之类的念头。

    两人静静举箸,偶尔微笑贪看四处风景,只觉心平气和,悠然闲适。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喧哗声打破寂静,竹舍里也有众多食客,都不禁探出头,看是哪家有辱斯文的暴发户或是纨绔子弟敢在这清雅场所闹事。

    风劲节也探出头看了一下,这一看,不由眉头微皱,眼底倏然闪过一道刀锋般冷厉的精光。

    只见四人大大咧咧地长趋直入,为首两个年轻人,傲气满面,眼睛几乎长到头顶上。两人并肩而行,偶尔互相瞪一眼,俱是一脸愤怒恼恨之色。二人脚下越走越快,转眼上了竹桥回廊,直往风劲节他们隔壁一座竹舍而来。若说前面二人还挺胸抬头,努力维持傲然的形象,此刻一近竹舍,二人突然身形如电,直往竹舍大门窜入。却又在到达门口的一瞬间,突然顿住,叫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两人若是一个疏忽,便是猛然冲撞在一起的惨剧。这手急冲急停的功夫,让人眼前一花之余,又不自禁地称赞叫好。

    卢东篱眼睛一亮,暗赞:“好功夫!”他虽然蒙风劲节传授功夫,内功、招式都是一等一的绝顶功法,但他习惯了沙场征战,一招一式,都是洗练凝重快速,以最快杀伤敌人、保护自己为目的,根本无法跟江湖上一些出风头、摆造型的优雅精妙招式相比,因此一见这两个年轻人露出这么一手轻身功夫,自然而然的发出惊叹。

    风劲节却是暗暗嗤之以鼻,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一双眼睛里透出似笑非笑的目光,右手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椅背上轻轻一下一下地敲击。

    二人僵持在门口,各自低头看看脚下,居然步伐一致,完全不让对方超越自己半步,看来又是个不胜不败的结局。二人明争暗斗也不知几百回合,从最初的武功招法,发展到争女人、争面子,只要遇上了,什么人或事物都能成为较劲、一争长短的目标,对方若是有甚好事,必定使尽浑身解数破坏,这怨也是越结越大。

    他们刚刚在“醉浮生”喝花酒,差点为了争最当红的红袖姑娘而大打出手,“醉浮生”老板心知二人身份地位远不是自己可以惹的,红袖姑娘无论选哪一个,必然得罪另外一个,只得和红袖一起,一唱一和,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功夫,才把这两位小祖宗给哄走。

    不想这两人没有斗出个胜负,到底意气难平,虽然没有协商讨论,却是心有灵犀般地一同往这“知味竹舍”而来。于是,争座抢位置,必然又成为下一个争斗的目标。

    “王子祈,你就是要跟本少爷争个没完对吧?哼哼,本少爷倒要看看,到底是你青帮财雄,还是我漕帮势大!”

    “哼,任大少爷,要让红袖姑娘青睐,靠的是个人的武功、才华、魅力,本公子可比不得某人,开口闭口都是漕帮长漕帮短的,生怕别人不卖漕帮几分薄面。”

    “任大少爷”怒极反笑:“是呀,青州城里谁不知,我们的美少年王大公子靠着自己脸蛋,也能别有一番作为!”王子祈长得文秀白静,外人不知他底细,还会以为是哪家文弱公子哥儿。半年前,王子祈与一帮朋友在酒楼玩闹,结果遇上一个颇有几分势力的外地来客,这人横行惯了,颇有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居然不开眼把王子祈当成兔相公调戏,气得王子祈当场就擒住此人狠狠折辱一番,又暗中使了些计谋,弄得此人身败名裂,偌大家业烟消云散。只是到底这桩笑话还是传遍青州城。别人敬畏王子祈身份,不敢当面取笑,但“任大少爷”可是肆无忌惮,不分场合,难得有嘲笑死对头的机会,怎能不尽情利用?

    王子祈一张白静秀气的脸气得一片通红,又转瞬变得铁青,一声怒吼,扬手起掌,眼看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打斗,王子祈身后随从急急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公子,别上了任飞豹的当!”

    王子祈愣了一愣,咬牙怒视任飞豹,哼了一声:“若非我爹千叮嘱万吩咐,不得伤了你,影响两帮和气,本公子非要打得你不能见人!”口中虽骂得狠,手掌却不是放下了。

    任飞豹一听这话,眉毛一掀,怒道:“呸,若不是我爹约束帮众,岂容得下你们青帮猖狂?我们漕帮遍布天下,数万弟子,又岂是你们青帮一个小小地方帮派所能抵挡?说起来,青帮倒是要感谢当年傅汉卿的妇人之仁,若不是有那些大规矩束缚着,哼——”

    “傅公子武功超凡入圣,可是神人一般的人物,不说武扬城那惊天一掌,就说落凤岭追月峰一役,傅公子一喝之威,至今当年参加此战侥幸活下的人,哪个一提到不是心惊胆颤?任大少好大胆子,竟敢说傅公子妇人之仁!”王子祈笑眯眯地闲闲说着,满意地看到任飞豹的脸色渐渐发白。

    “傅汉卿武功再高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手下的天王背叛,这些年音讯全无,修罗教早换了教主,依我说,傅汉卿肯定是叫天王给害了,修罗教怕没了傅汉卿这尊大神,弹压不住手下,所以才一直刻意隐瞒消息!”傅汉卿在戴国威名极盛,几乎被所有武人尊为神人,任飞豹虽然桀骜不驯、任性骄横,却也害怕犯众怒,被王子祈抓住语病,心中也自惴惴不安,只是个性向来不服输,尤其不愿在王子祈面前堕了威风,只是强自硬撑。

    王子祈一滞,冷笑道:“傅公子神仙也似的人物,岂是宵小轻易便能害得了?定是厌倦了江湖纷争,退隐逍遥去了!”

    任飞豹哼了一声,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一个劲的怒视王子祈,自觉叫王子祈压了一头,心底更是愤怒难抑。

    风劲节看得极有趣味,心中暗自好笑:“想不到阿汉竟有如斯威名,那头小懒猪,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傅神人,有趣有趣,哈哈!”

    这时两人虽然还跟斗鸡似的不退让半步,其实,都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不愿先退后而已。

    正在这时,“知味竹舍”的管事匆匆赶了过来,陪笑着问道:“两位少帮主,难得光临知味竹舍,不如由小的作东,请两位品尝一下竹舍几样新菜色如何?”

    任飞豹收起挑衅的眼神,扫了一眼管事:“于管事来得正好!听说魏国‘含露’与燕国‘离尘’、楚国‘竹醒’、秦国‘笑言’并称天下四大名酒,本少爷前些日子正好尝过秦国的‘笑言’,果然是风格独特,口味多变。昨日我还听你东家说,他刚刚带回两坛‘含露’,于管事快快将‘含露’取来,让本少爷一尝‘含露’,也好比比这两种齐名的美酒,到底各有什么神奇之处。”他说到自己尝过“笑言”,神色之间颇为得意洋洋,眼神更是住王子祈身上飘去。

    王子祈哪里不明白任飞豹的意思,闻言登时便道:“‘笑言’虽珍贵,到底不如‘离尘’传奇,这天下怕是只有燕王才有资格一尝‘离尘’之味。”言下之意,便是你任飞豹若是有本事,就拿出“离尘”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任飞豹脸色微变,“离尘”在燕国乃是皇家贡酒,且每年“离尘”只酿数坛,就算是燕王,也极少饮此酒。听说,每年一酿的“离尘”只用于祭奠太祖燕离,虽说如此美酒,不给活人尝,却白白用来祭奠给死人,不知有多少酒徒懊恼不平,但说起燕太祖,那个曾经差点就征服了整个天下的绝世英雄,又是平民出身的一代神话传奇,天下人还是颇为尊敬,不敢随意出言侮辱。任飞豹再狂妄自大,也知自己没本事弄来那最传奇的美酒,心下气闷,一瞪于管事:“你还不快点将‘含露’取来!”

    于管事苦着脸,叹道:“任少爷,不是小的藏私,实是‘含露’刚刚叫东家取走送人了!”

    任飞豹一愣,不悦道:“于管事,你少唬弄我。‘含露’何等珍贵,说送人就送人了?明明杨老板昨日还说,准备给我留下一坛的,你若再欺我,我便找杨老板当场讲个明白!”

    于管事皱眉道:“东家确实将两坛‘含露’都带走了,小的哪敢欺瞒任大少?不如小的再取两坛上好的陈年竹叶青,如何?”竹叶青在戴国亦是知名的美酒,尤其是珍藏二十年以上的陈年竹叶青,更是珍贵难寻,虽比不上“含露”稀罕尊贵,却也算难得一见了。

    任飞豹心中虽不满,但也知于管事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欺骗自己,挥了挥手,让于管事去准备酒菜,自己走进竹屋坐下,眼睛斜睨王子祈:“子祈兄,一人独乐不如众乐乐,可否赏个脸,一同饮酒如何?”

    王子祈与任飞豹争斗惯了,往往前一刻还刀光剑影,下一回便又嘻皮笑脸,做出好友相亲的模样,当下也不客气,径自坐到任飞豹对面,微笑道:“飞豹兄既然盛情相邀,小弟却之不恭了!”

    于管事哪里敢怠慢这两个小霸王,连忙用最快的速度上了一桌极精致的斋菜与两坛二十年陈年竹叶青美酒,这才退下,又吩咐小厮小心伺候,自己便匆匆赶往后院去听候东家吩咐,那里可是有东家都亲自作陪,又取了“含露”招待的贵客呀。

    卢东篱见那两位贵公子坐在一起说笑,倒似是相交许久的好友,不禁叹气着摇了摇头。少年人好勇斗狠,一点点小事也要争个你死我活,真是不识人间愁滋味,只是,这般的任性骄傲,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风劲节笑吟吟地看了,问道:“天下四大美酒,不知东篱尝过几种?”

    卢东篱适才听任飞豹谈及美酒,一时出神,听得风劲节相问,也知自己的失态被他看在眼中,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是吗?原来你没有尝过呀——”风劲节悠悠说道,忽尔想起以前自己虽好酒玩乐,似乎也不曾特别收集这些天下难得一见的美酒,自己不曾收集,卢东篱更加不可能尝过了。他那些美酒,哪些不是自己派人送去的?低低一笑,东篱,你曾说过要代我尝遍天下美酒,如今,你可知道,要完成自己的承诺,有多么困难了吧?

    卢东篱确实是想到了那个美酒的承诺,不知不觉中,有了几分苦涩。这些美酒,别说自己无权无势,就算有钱有势,或许也只能如同这两位大少爷一般,望而兴叹吧!他这里愁眉苦脸,劲节却是眉开眼笑,那笑容叫人看了,还真是非常欠扁!卢东篱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又低头发愣。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忽听得啪的一声大响,卢东篱吓了一大跳,抬头往外看去,却见隔壁的任飞豹与王子祈不知何时,竟然又是怒目而视,大打出手了。

    只见两人满脸通红,都有了几分醉意,而任飞豹胸前衣衫湿了一片,明显是酒倒了一身,这两人明明饮酒作乐,没有半分预兆,怎么就动起手来,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狠厉?

    卢东篱朝风劲节看去,风劲节耸耸肩:“你道他们真正是在饮酒交友,言笑无忌?不过是斗酒斗气罢了!姓任的小子输了一招,被酒泼了一身,不服输,骂对方使诈,于是便动上手了!”

    卢东篱叹了一口气,仍是定定地瞧着风劲节。

    风劲节翻了个白眼:“你瞧我做甚么?他们好勇斗狠,有什么办法?劝解得了这一回,下一回还不是照样得拼个你死我活?你不曾混过江湖,但侠以武犯禁这句话总听说过。江湖中人仗着几分本事,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屁大点事也用武力解决,杀人,残废,重伤,都是常见的事,争名夺利,你死我活,凶险之处丝毫不比庙堂政争简单!你若看不惯,咱们离开便是,但若要不自量力地去阻止决斗之类的,劝你还是别费心了!”

    卢东篱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沉重、悲哀之色,但还是摇了摇头,抿着唇,转头仔细往场中争斗二人看去。风劲节也不劝解他,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任飞豹与王子祈,不时还小声点评几句,一下说这个人这招使得不对,一下又说那人应变差劲,听得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却拿这人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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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以德报怨

    王子祈与任飞豹相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二人武功又在伯仲之间,真要分个胜负,也不过是看当时的情景、心境、状态罢了。

    两人兵兵砰砰乱打一气,竹屋里碗筷酒菜、桌子椅子瞬间便遭了大劫,粉碎的,破烂的,转眼之间,屋内已没有一物完好。

    两个主子打成一团,两个随从劝解不开,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至于在身后伺候的两个小厮更是吓得面白唇青。两人自竹屋内打到竹屋外,曲径回廊上,掌风凌厉,指气纵横,众多食客就算有意要逃跑,也不敢乱动,生怕掌风一个不小心扫到自己身上。

    眼见两人打得越发凶狠,其中一名小厮壮着胆子,自竹舍一边窗口往外跳入水中,飞快地往岸上游去,自去找管事的过来主持大局。而任飞豹与王子祈打得如火如荼,自是不把小厮放在眼中,也不阻止,由得他去找老板。

    任飞豹武功偏向刚猛一道,招式大开大阖,而王子祈最擅长绵里藏针,后发而制人。空手相交数十招,不见胜负,任飞豹觑得一个空隙,抽出背上所负长剑,迅速捷伦地往王子祈身上要害招呼。他手上这支宝剑原是玄铁所铸,看上去不过三尺来长,两寸宽,却极为沉重,等闲人根本无法提起宝剑,更不用说挑剌挥挡。任飞豹年纪虽轻,却是天生神力,玄铁重剑在他手上宛如无物,身手又是灵活无比,进退之间,实是已到举重若轻的境界。

    反观王子祈,身形飘逸灵动,招式绵绵密密,眼见任飞豹拔剑、直劈、横砍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他也迅速自从怀中掏出一支笔,这支笔较寻常毛笔大了一号,通体碧绿,笔尖居然还是寻常狼毫,倒不似是生死搏杀的武器,而是准备挥毫泼墨。

    王子祈微微一笑,比起任飞豹的举重若轻、威势凌人,他手中笔挥洒自如,飘逸潇洒,远远看去,竟似是以任飞豹的身体为纸,在身上恣意挥毫。只是任飞豹玄铁剑剑气凌厉,声势惊人,王子祈身法再诡异,仍无法贴近任飞豹身前,他那一篇华丽的书法便似笔笔落空,空余了飘逸的笔势让人回味无穷。

    二人比武也有上百回合,彼此知之甚深,一进一退,一招一式,无不是攻敌必救之处,然则双方应对之法又精妙绝伦。虽然比试甚是凶险,但是在旁人看来,却似二人无心的演练一般配合默契,精彩纷呈,哪里想得到这两人趁着醉意,都是越打越火爆,许多平日不用的绝招、狠招都用上了。

    “千影雪!”王子祈轻声一喝,手中笔化作千重幻影,分不清何虚何实,招招式式,点点笔风直往任飞豹身上要穴打去。任飞豹凌空一掠,避过千道笔风,反手长剑一抖,两道月眉形剑气左右合击,直指王子祈。

    风劲节眼神一亮:“这两个狂妄小子,倒也还有几分本事!”

    王子祈眼见剑气直射,躲避不及,也不慌乱,手中笔划了半道弧形,笔走偏锋,快若星电,舞乂连环,剑气与笔风相交,星火飞溅。王子祈手中笔啪的一声,被剑气一击,竟然从中折断。

    任飞豹狂笑一声:“看掌!”

    他长相普通平凡,但此时狂嚣一笑,却突然仿佛凌威气盛的一方大豪,光彩照人,夺人心魄。王子祈被他声势惊人的一声大吼震得一怔,却见任飞豹左掌伸出,右手持剑背转身后。虽然弃剑不用,但手下掌势却不见缓慢,有如奇峰突出,声势之浩大,气势之宏伟,当真是惊天动地。

    王子祈乍失兵器,又见任飞豹出掌,明知他不愿占了兵器的便宜,还是不由冷哼了一声,面上闪过一丝如炽火般热烈的怒意,一双冷静的眸子竟然神光暴长,发出滔天般的不屈桀骜的光芒。面对那莫敢匹敌的一掌,他不避反进,猛地冲进掌风中,仿佛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明知是死,却是要绽放出最后一刻的绚丽多姿。

    眼见形势凶险,卢东篱睁大了眼,只是他的武学功底到底差得远了,无法看清两道飞旋的身影,不禁蹙眉,脸上略显忧虑之意。突然眼光一转,定定看着风劲节。

    风劲节愣了一愣,却见卢东篱眼神担忧急切:“你要我出手去阻止他们?”

    卢东篱连连点头。

    风劲节脸色微微一变,怫然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卢东篱困惑地摇了摇头,眼神却依然热切,神色更是忧急。

    风劲节哼了一声:“你还记得你是被何人纵马所伤吗?”

    卢东篱微微一怔,当时他眼睛压根看不清人影,又怎会记得是何人纵马闹市?何况,他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眼前两个少年拼斗越发凶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风劲节却还在慢条斯理地问些不相关的往事,卢东篱心底颇有些不悦,不禁瞪了风劲节一眼,眼中已有些恼怒之色。

    风劲节被他这么一眼瞪来,不禁郁闷之极:“你——”叹了一声,无奈道,“他们两个便是当日害你差点身亡的罪魁祸首,你倒好心,一心以德报怨,只是,他们却何以报德?”

    卢东篱仔细回忆当日情形,想起任飞豹的声音,果然是眼前这飞扬轻狂少年,不禁抱歉地看了风劲节一眼。只是歉然之色一闪而过,神色又是一片坚毅,伸手在风劲节掌心划道“救!”

    风劲节瞪着卢东篱,半晌无语。

    早知卢东篱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何时何地,不管自己是否落拓凄惨,不管自己是否心死若灰,却总是一心一意,尽己所能地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

    当日,他那般伤痛自责落拓之下,仍然拼死抢救谷子扬,今日,又怎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少年斗气死战呢?即便这两人是曾经伤害过他的凶手,但卢东篱这个人,终究是只记得人好,却从不记恶的人呀!

    恨恨地磨了磨牙,风劲节无奈咬牙道:“好好好,我去阻止那两个混蛋小子——”

    他“子”字刚落音,卢东篱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什么人胆敢在知味竹舍闹事?!”

    那声音也不如何大声,却奇异地传入每一个的耳中,仿佛就在自己身边说的一般。

    风劲节浑身一震,心中却是一惊,皱了皱眉:“竟然是绝顶高手!”

    卢东篱与风劲节争执于救与不救的时候,任飞豹与王子祈的身形已经撞击在一起,凌厉的掌风将两个身影裹住,众人只看见两道影子仿佛纠缠在一起,鲜艳的血花犹如朵朵红梅向四周迸发,一些胆小的客人登时尖叫起来。他们初时也只道这两人比武打斗,自有分寸,一直看热闹般地平静以待,直到流血,才晓得这两人竟是生死相搏,心下顿时慌乱起来。

    任飞豹被王子祈拼命般的反击一掌击中,喷出一口鲜血,登时怒火中烧,原本骄傲自负之下背负在身后的玄铁重剑猛地一划,直直朝王子祈劈了下去。

    虽说王子祈也被任飞豹掌风扫中,受了些许内伤,但要避开这一剑还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那突如其来、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响起,对别人来说,不过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冷漠、威严、气势而心中一惊,但对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自小养成的尊敬、惧怕在那一刹那间,让他整个人呆滞,完全忘了眼前还有任飞豹,对那迎面而来的重剑亦是不闪不避,只是苍白了脸,小小声惊叫道:“小舅舅!”

    任飞豹头脑发热之下,重剑运足十成功力砍去,及至剑锋已触及王子祈的身前,才发现他居然不曾躲闪,不由大惊失色,大喊:“你——快闪开呀——”奋力移开重剑,无奈剑式已用老,就算他全力收招,亦不过是将重剑往右移开半分,剑锋落下,鲜血飞溅中,一条手臂自血中飞至半空中。

    王子祈骇然地看着自己的右臂一瞬间与身体分开,惨叫一声,身形摇晃着,几欲昏迷。而任飞豹最后极力收回重剑,用力过猛,胸口亦是如受重锤,哇地一口鲜血直喷而出,身形连连后退数步。

    “子祈?!”

    那清冷的声音终于失了冷静,一道蓝影仿若从天而降,倏忽出现在王子祈的身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子祈。

    王子祈惨白着脸,眼泪滚滚而下:“小舅舅,我……我变成残废了……”他气苦已极,再加上受创过重,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那是一个文秀儒雅的男子,面貌出奇的年轻俊逸,一双凤目幽深如寒潭,深深看了一眼王子祈,出手如风,连点王子祈几处要穴,又在他断臂之处倒上金创药,缓缓止住流血。他放下王子祈,慢慢直起身,转过头,冷冷注视着任飞豹,一步步往前逼去。

    他那么一个温文俊秀的男子,突然之间,仿佛宝剑出匣,明灯破惟,一瞬间有如神魔降世,肃然杀气冲天而起,逼得任飞豹全身颤抖,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卢东篱突然纵身跃出,拦在那男子身前,直视那男子,眼神说不出的坚决。风劲节一时失神,竟然没有拉住卢东篱,眉头一皱,定定地凝视那男子,心下惊疑不定。

    那男子冷冷地瞪视卢东篱,忽尔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却让人全身发冷:“你要护他?”

    卢东篱正面直对那男子的凌厉杀气,只觉喉间一滞,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不由大咳出声,直咳得肝肠寸断。

    风劲节移形换步,轻轻挡在卢东篱身前,一手握住卢东篱那苍白如玉的左手,淡淡道:“兄台且息雷霆之怒,在下这位朋友一时打抱不平,并无冒犯之意!”

    那男子皱皱了眉,看了一眼风劲节,嘴角露出几分趣味的笑意:“哦,打抱不平?”

    风劲节面不改色,淡然道:“这位王公子最后一招不知怎的,突然不闪不避,那位任公子已经尽力撤招了,奈何还是不及剑锋之利。以先生之眼力,不难看出是非,又何必咄咄逼人?”

    那男子似是诧异地看着风劲节,唇角似笑非笑,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不管有意无意,既然伤了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风劲节身子一僵,护住卢东篱,一刹那间,整个空间仿佛扭曲一般,无形气劲在二人之间激荡撞击,渐渐气劲扩大范围,强大的气流,围着三人不停地旋转,远处众人看着那处风云色变般的诡异场景,竟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圆形的风暴越转越快,越转发越是暴烈,气势之强,让人心动神摇。

    风劲节只觉握住东篱的手突然一紧,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救人!”

    风劲节一怔,但面前那男子气势逼人,根本不让他有丝毫分心,却听那声音又喊道:“救人要紧!”那声音暗哑艰涩难辨,倒似是多年不曾说过话的人,突然开口说话,难以叫人分辨他到底讲了些什么。

    那人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话别人难以听清楚,便一遍又一遍地叫道:“救人!救王公子!”唤得几遍,似乎喉咙已经适应过来,吐字终于较为清晰明白。

    风暴倏忽而止,天地为之一轻,仿佛刚才那一阵凌厉之极的劲风根本不曾出现过。

    风劲节转身抓住卢东篱,声音颤抖:“东篱?”

    卢东篱嘴角泛出一缕淡淡的笑意,反手握住风劲节的手,轻轻叫道:“觉非!”

    风劲节欢喜得胸口快要炸开了,也顾不上计较那句他一直非常不满意的“觉非”,只是满脸喜悦地盯着卢东篱,直叫:“东篱,东篱,东篱……”叫着叫着,不知怎地,竟有了些微的哽咽。

    那男子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什么意思?救子祈?”

    卢东篱拍拍风劲节,朗声道:“他们两位受伤都不轻,风兄是不错的大夫,还是先救人要紧吧!”他数年不曾开口说话,声音还带着嘶哑,也有些许不流利。

    那男子把目光投向风劲节,眼神凌厉冷酷,大有“你若不救人就去死”的意味。

    风劲节是何等狂傲的人物,怎会受别人威胁?只是略一挑眉,那男子如山般的威势对他毫无影响,对着卢东篱轻轻道:“东篱,你真要我救他们吗?”

    卢东篱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风劲节感觉那男子气息一冷,却还是微笑着说:“他们闹市纵马,枉顾人命,害得你差点丧命,调养了半年多才治好一身的伤,你这般仁义好心,别人却未必领情呢。”

    卢东篱半张了嘴,摇头苦笑。

    风劲节明知自己已经知道他们便是害了自己的罪魁祸首,自己也已经明白表示不介怀,甚至主动要求风劲节出手救他们,此刻风劲节却依然将这桩往事提了出来,其居心,一目了然。

    果然,那男子一怔,皱眉问道:“还有这等事?”

    风劲节轻轻一哼,挑眉直视那男子:“没错!”

    那男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眼神冷冷一扫满身是血、昏迷倒地的王子祈,“既惹下泼天大祸,断其一臂,也算是小惩大戒了!多有得罪之处,来日再登门谢罪。”冲着二人躬身施礼,他往王子祈走去,轻轻抱起重伤的王子祈,眼神却不由流露出几分悲痛之色。

    卢东篱怔怔看着那男子居然就这么打算离去,似乎并无纠缠之意,一时愕然,旋即又为此人的气度风华折倒,不由出声唤道:“且慢!”

    那男子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哦,先生有何赐教?”

    卢东篱叹了一口气,眼光却停在风劲节身上,隐隐有几分企求之意。他深知风劲节医术远非世间一般大夫可比,王子祈伤势严重,若风劲节愿意出手相救,定能恢复良好。

    风劲节迎着卢东篱的目光,郁闷得几乎要仰天长叹,吐血三升。

    这个人,脑筋还真是转不过弯来,这么认真,这么正直,这么善良,这么……唉唉,差点害死东篱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不出手报复他们已经算是豁达到极点了,当日,他还发誓要抓住那两个兔崽子,抽筋剥皮,让他们尝尝什么叫满清十大酷刑。这下好了,正主不但毫不介意,还要雪中送炭,叫他救人,以德报怨,就是这么个报法吗?!

    风劲节一边腹诽,一边恨恨地磨了磨牙,一双眼睛瞪了瞪昏迷的王子祈,又瞪了瞪一脸惨白的任飞豹,嘴里咕咕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不情不愿,却也还是在卢东篱忧虑企求的眼神之下,慢吞吞地走向抱着王子祈的那男子。心中暗暗嘀咕:哼哼,算你们命好!东篱就是担心出人命,情急之下才开口说话,也算是你们的功劳一件!正好我心情大好,就帮你们一次,否则,哼!

    那男子看见风劲节走了过来,略微诧异,两道如剑般的眉毛一扬,看着风劲节。

    风劲节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快点把断臂拾回来!”

    那男子一愣,挑眉望向风劲节。

    风劲节懒洋洋地问道:“难道你想他残废一辈子?”

    那男子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有办法接回断臂?”

    风劲节耸耸肩:“我尽量!”

    那男子呼吸一滞,突然喘气声加重,以他这样绝顶的修为,几乎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呼吸更是平静得不可能让人发现有任何异常。此刻他气息忽变,可见风劲节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之大。

    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身形一晃,掠过水面,手一伸,落在水中飘浮的断臂倏地飞入他手中,他身形一个倒纵,退回回廊之上,一边将血淋淋的断臂递给风劲节。

    风劲节淡淡一笑,道:“你先抓着!”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丢给卢东篱:“取一粒小还丹给那小子,服下之后,打坐调息,内伤可好八成!”一边抱起王子祈:“带路吧!”

    那男子看着风劲节,半晌,微微一笑:“在下段弦!”他的微笑优雅客气,宛若芝兰玉树,飘逸出尘。若非亲眼见着他发怒冷厉的一面,几乎不敢相信,这样优雅飘逸的男子,竟会发出如此凌厉冷酷的杀气。

    风劲节眼底波光一闪,唇角一勾,带了三分笑,心道:原来是“那个”段弦啊,还真是幸会了!一边点了点头,淡然说道:“风觉非!”

    段弦眼神一扫卢东篱,他正守在打坐任飞豹身前,含笑道:“风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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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且自逍遥

    何谓逍遥阁?

    一剑在手,纵横天下,八方才俊,折腰下拜,琴心剑胆,拂衣五湖,是为江湖之逍遥阁!

    逍遥阁主仙踪难觅,曰:阁中弟子今安在,却道云深不知处!

    逍遥阁,留给世人追忆的,永远有惊天动地、震人心魄的惊世武学,永远有逍遥弟子游戏人间的绝世风采。贪看世人为名痴,为利狂,为权癫,为势疯,诚如逍遥阁第一代阁主公孙非所言,世人如蝼蚁,皆曰可杀!

    江湖最为权威的异数,公正客观,铁笔无私的记史之莫家庄所著《武林门阀考》一书,其中记载逍遥阁事迹独占整整一卷,莫家庄当代庄主曾言:千载以下,半部江湖史,由逍遥阁与修罗教共同书写。

    修罗教又称魔教,与逍遥阁同样是传承七百年,始终不曾断绝,一个行事诡异,一个神密莫测。魔教总坛“天外天”固然是从来不曾有外人进入过,而逍遥阁的所在“红尘界”更是闻所未闻,同样被誉为江湖最强大的两大门派。但魔教素为江湖中人鄙视唾弃,而逍遥阁,则是超然物外,颇有跳出红尘三界之意味。然魔焰肆虐江湖、大杀四方之时,必然会有逍遥阁主一剑在手,飘然而来,剑出而妖魔辟易,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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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杆修竹,一座凉亭,青石桌案,白玉棋盘。

    两个青年男子,一白衣如雪,一蓝衫似天,宛如蓝天白云,悠然含笑,执棋对弈。

    远远望去,白衣青年洒脱不羁,蓝衫青年优雅飘逸,风景直可入画。

    “这一局是我赢了!”风劲节轻轻放入一粒白子,微笑着说道。

    对面的段弦一袭蓝衫,手执纸扇,轻轻摇晃,含笑凝视棋盘,点头道:“觉非棋术果然高明,愚兄甘拜下风!”

    风劲节微笑道:“承让承让!段兄惊才绝艳,小弟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赢上一回!”

    他们二人一边品茗,一边谈笑,悠闲自在,可怜一旁的任飞豹手执茶壶,目不斜视,身体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据某位很有来头的“前辈”所说,这样有助于凝神静心,修练内功事半功倍,而某位妙手回春、让人敬若神灵的大神医则非常认真非常兴灾乐祸地点头称是,且从医学的角度,长篇大论了半天,最终得出此乃想前人所不能想之天才创举。更加惨无人道的是,“前辈”与“神医”非常之有默契,往往对方一个眼神,神医的金针刺穴、前辈的“灵犀一指”交替着上阵,十分尽职尽责地让任大少爷全身经历一遍,不尊重前辈、不听“老人言”的后果。

    任飞豹虽然站了半天,早已腰酸背痛,但哪里敢放任身体微微动弹?他还记得,第一次享受两大高手的贴身伺候,那全身有如蚁噬的痛楚,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前世作恶太多,今世才让他生而为人。

    目光偷偷瞥着两位笑吟吟的“高人”,任飞豹满心的惊恐惧怕,一张脸凄惨苦楚,哪里还有数日前目空一切的嚣张狂傲?

    真是怨不得王子祈一听段弦的声音,居然惊骇得不懂闪避,以至于受伤断臂。这个段弦,长相儒雅斯文,气质优雅淡然,但是整起人来,绝对是“恶魔”级别。更何况,一位“恶魔”已经叫人受不了了,再加上一位顶着“神仙”光环的“恶魔”,简直就是不让人活了。

    任飞豹正暗暗腹诽两位“高人”,卢东篱与谷子扬却陪着王子祈远远朝这边走了过来。

    风劲节懒散好玩,帮王子祈动完手术,接好断臂之后,上药、处理伤口、看护等一应琐碎之事,尽都丢给谷子扬处理,还美其名曰实践磨练。而卢东篱一来对医术也颇感兴趣,二来则是空闲不下来,便主动帮着谷子扬照料王子祈。说起来,这两人才真正是秉持医者仁心之理念,比起风劲节只管诊脉开方的不负责任,他们反而更像一名大夫。

    卢东篱曾半是埋怨半是好笑地对风劲节提起他不像个大夫,而风劲节则是懒洋洋地回答:“你这就不明白了!主治大夫与助理大夫、护士,一向便是分工合作的关系,医生只管手术、开药,至于护理之类的琐碎细节小事,当然是助理大夫、护士的工作。”这一连串的新名词听得卢东篱云里雾里,莫明名妙,便只当风劲节是胡扯胡闹,歪理连篇。

    谷子扬远远看见风劲节与段弦对弈,忙跑上前来,笑道:“公子的棋术天下无双,段先生与公子下棋,何其痛苦!”

    段弦微微一笑:“挑战高手,也是一种乐趣,何苦之有!”

    谷子扬一怔,只觉这话透着一股至理,唔了一声,眼光不经意望向棋盘,却见满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却不似一般棋谱,透着几分古怪,心中疑惑,再定睛看去,却觉满天剑气扑面而来,不由啊了一声,连退数步,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卢东篱一把扶住谷子扬,惊问:“怎么了?”

    谷子扬惊疑不定地看着神色不变的那两人,脸色苍白:“我不知道……”

    段弦淡雅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兄弟天赋异禀,根骨奇佳,武学天份极高,觉非兄倒是收了个好徒弟!”

    风劲节呵呵一笑:“段兄谬赞了!”轻轻执起一枚棋子,转头看向谷子扬,笑吟吟地问道:“你还不曾领悟么?”

    谷子扬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是化剑入棋……”

    风劲节含笑点了点头,谷子扬欣喜地往旁边一坐,闭目苦思,竟是当场便悟起剑术来。

    段弦看了看谷子扬,一边颔首,一边冲着王子祈瞪眼:“你看看你,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除了好勇斗狠,你倒是都学了些什么!”

    王子祈右臂绑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牢牢固定着不能移动半分,脸色蜡黄,双目无神,有气无力,昔日俊秀的脸蛋不再光彩照人。任飞豹虽然饱受折磨,自怨自怜,但一看王子祈这般形容,也还是小小地庆幸了一把自己不算最惨的那个。

    王子祈哭丧着脸,带着严重鼻音,说道:“是我不上进,叫小舅舅失望了!”

    段弦哼了一声,左右上下打量王子祈,神色一变,又笑眯眯地道:“小王子,别说小舅舅不关心你,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势怎样了!”也不管王子祈瞬间大变的脸色,一把拖过王子祈,唇角勾起一个堪称邪恶的笑容,双臂圈着王子祈,一只手缓缓在王子祈脸上拍了拍,“哎呀,真是瘦了好多,小舅舅好生心疼呀——”

    任飞豹只觉全身寒毛竖起,惊惧的目光正好对上王子祈恐惧绝望的眼神,两个难兄难弟同时绽开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说话间,段弦已是一手狠狠地一拧王子祈脸颊,也不知他用了多少气力,王子祈早有心理准备被虐待,还是忍不住大叫:“啊——小舅舅,饶命!我还是伤号呀——”

    “是么,你也知道自己是伤号呀!早些日子怎么不知道,打打杀杀是会死人、受伤的,嗯?!”凉凉的声音带着丝丝寒意,手上力道不减反而加重,王子祈的脸蛋瞬间红红一片,任飞豹听着那阴冷的声音,再看王子祈泪汪汪的眼,不用脑袋想也知道那张脸现在肯定是火辣辣的疼,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直觉自己没有这样的舅舅,真是祖上积德,佛祖保佑,压根就忘了自己第一次听说段弦这个逍遥阁主乃是王子祈舅舅时心底那股酸溜溜的嫉妒与羡慕。

    “风、风先生,病人可要好好修养的不是?心情不好,据说对伤势大大不妥……”王子祈不敢反抗自家舅舅,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风劲节,期盼这位神医良心发现。

    “唔,宰猪也得养肥了才好下刀……”风大神医似笑非笑的一句话,让任飞豹与王子祈齐齐打了个寒颤,脸色大变。

    卢东篱无奈地摇头叹气,苦笑着瞪了风劲节一眼。

    段弦用力一拍王子祈背心,直把他拍得几欲吐血,刚好的内伤估计又得复发了:“觉非兄所言深得我心!”终于放开了王子祈,眼睛一瞪任飞豹,“你乱动什么?是不是很久没有调教,皮痒了?”

    任飞豹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心中暗骂自家老爹狠心无情,把自己随便一丢,说一句“小畜生就麻烦阁主调教”,再也不闻不问,任由自己被两只恶魔捏扁揉圆。不过,心底深处实也知老爹是为自己好。自己砍断王子祈一臂,虽说是意外,且又经风劲节妙手接回断臂,但换作其他气量狭小的人,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自己,若是要自己也断一臂以谢罪,那可真正是吃尽苦头了,他可不信段弦是看在漕帮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如此一来,自己虽然在段弦手下吃点苦头,但至少,段弦也不曾真正藏私,在戏弄之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磨炼教导。

    任飞豹年少气盛,一直以来十分不满堂堂戴国第一大帮漕帮,居然与一个小小的青帮平起平坐,对自家老爹的息事宁人极为不服,对王子祈的骄傲更是不顺眼,自然处处与王子祈争锋相对,一心想压过对方风头。直到见着段弦,才明白何以一直杀伐决断的老爹独对青帮十分的容忍退让。

    那日直面段弦滔天般的杀意,任飞豹从来不曾感觉到死亡离得自己那么近,他毫不怀疑,段弦随便抬抬小指头便可置自己于死地。后来才知道,段弦的身份,竟是与魔教齐名、但神秘隐世的逍遥阁阁主,而段弦,正是王子祈的亲舅舅。漕帮虽然在戴国颇有几分势力,但真正与威震天下、神秘莫测的逍遥阁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经此教训,任飞豹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收敛了一惯的自大狂妄,对救了自己一命的风劲节、卢东篱心存感激,对于受伤的王子祈更是愧疚自责,居然小心翼翼地照顾王子祈,看着他一天一天好起来,也跟着庆幸与感激。

    王子祈小时候与段弦生活过三年,那三年简直就是不堪回首的地狱般生活,以至于一回到青帮这个自己的地盘之上,没有了压制,性子反而变得飞扬任性起来。但小时候的经历太过凄惨深刻,与任飞豹比武之时,乍然听到心底深处最最可怕的声音,才会惊骇得失神,忘了身处危险之中。

    任飞豹在段弦手下这段日子,实也是吃尽了苦头,王子祈与他同病相怜,不但不怨恨他害得自己断臂受伤,感情反而变得十分亲密,二人一起最爱就是咬牙切齿地咒骂段弦,一同分享被整治调教的经历,对之前的纠葛倒是再无半点芥蒂挂怀。他们对于风劲节助纣为虐的“小人行径”虽然不齿,但看在他神鬼莫测的医术之上,还是勉强容忍了这个在背后兴风作浪、时不时坑他们一把的大神医。任他们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就因为他们是差点害死卢东篱的罪魁祸首,风劲节当然不会让他们太过逍遥自在。

    至于风劲节却是大出风头,出入青帮、漕帮如入自家后院,不但众人以神仙般的眼光仰视他,而且各种繁文缛节,客套认真得琐碎无比,搞得风劲节远远一见那些满脸讨好笑容的人,连忙退避三舍,大叹人生痛苦,莫过于此。

    如此一晃过了三月有余,王子祈的手臂骨头基本长好,虽还需小心,至少是日常生活已经可以自理,段弦看了,放下心来,便打算离去。他性子逍遥洒脱,一向不喜在一处常居住,这次为了王子祈,已是破例,当然,与风劲节臭气相投,一同斗酒品茗,走马章台,肆意风liu,才是他每日逍遥,乐不思蜀的真正原因。

    段弦知道风劲节好酒,临走之前送了不少珍藏美酒给他,有些甚至是千金难买的珍藏,风劲节也不客气地接受下来。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风劲节倒是坦然得紧,借着人家的美酒,大大方方请段弦到竹林幽簧居一醉方休。

    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到后来,两个酒量惊人的家伙满眼金星直冒,连走路都不会了,段弦笑嘻嘻地塞了一块玉佩给风劲节,风劲节喝得糊涂了,也不觉有何不妥,只管收下便是。段弦自有他的属下护送离开,而不醒人事的风劲节,则可怜卢东篱既要做苦力背他回房,又得帮他清洗整理,直到风劲节呼呼倒头大睡,已是子夜时分。

    然则,这边卢东篱前脚才离开,风劲节迷迷糊糊的脑中,就传来一个大嗓门,让一心想美美睡上一觉的风劲节气得直欲吐血。

    “劲节,劲节,你准备移情别恋了吗?”

    “放屁!”醉酒之时,本来脾气就较平日为大,风劲节抱着痛得快炸裂的脑袋,想也不想就爆了粗口。

    那边张敏欣也不生气,乐滋滋地笑道:“人家连定情信物都送给你了,还不承认?!”

    “什么信物?你少胡说八道!”

    “啧啧,那块玉佩呀!劲节,你不会不知道那块玉佩的来历吧,那可是咱们墨非同学的遗物呀,持玉佩者,可向逍遥阁请求三次不违道义的帮助,多珍贵、多好用的东西呀,瞧瞧,人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送给了你,还说没有奸情?!”

    风劲节为之气结:“张敏欣,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叫做男人的情义,所谓意气相投,倾盖如故,生死相交,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你就抱着你那些破**书尽情yy吧。”

    “劲节,别不好意思啊!你看看人家段弦公子,那身段,那长相,果然是芝兰玉树,俊美飘逸,比起方轻尘那个自恋狂,丝毫也不逊色吧?跟你站在一起,啧,果然是非常相配!再说这家伙,也是个腹黑鬼畜攻,比起卢东篱那个天下第一,爱人第二的圣母受,还是段弦适合你!唉,怨不得墨非那家伙,成天翘起尾巴得意吹牛,就说自己不但逍遥几世,就连弟子后人,也是深得他的真传!”

    “什么吹牛?你们瞧瞧,逍遥阁,莫家庄,哪一个不是屹立江湖数百年,还有北斗,无所不能的情报组织,就算是帝王相将,也不敢不小心恭敬对待。本少爷早就成了江湖神话,就凭这一点,你们哪个比得上我?哈哈,就说你们那是嫉妒!”一个略带得意的声音传了过来,风劲节听得张敏欣嘲讽卢东篱,心里便不痛快,突然听到这个声音,不由愣了一愣:“墨非?!”

    “张敏欣告诉我,我的徒子徒孙跟你搅和在一起,我倒是十分好奇,放下乱世江湖的游戏跑过来看看。嘿嘿,段弦这小子不错,不愧是我当年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制定门规所培养出的传人,哈哈,够腹黑,够邪恶!”

    风劲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切,小样!”

    张敏欣在一边狂点头:“嗯嗯,早知道我也选个什么如何做一个成功的江湖人物论题,逍遥自在快活不说,几百年过去了,还被人当神膜拜,偶尔翻翻记录,看看自己的传人,一个比一个优秀出色,果然是爽哇!”

    “哈,要我说,小容四世养成,还不如我轻轻松松收两个弟子来得成功痛快!什么托孤之臣?辛辛苦苦养大了小皇帝,活生生就是中山狼,不但要你命,还要你死得屈辱、死得难看,呸,难道人家就活该欠他们的不成?哪像我,几百年了,徒子徒孙们还把我那一套奉作金科玉律,啧,本少爷我实在是天才哪!”

    风劲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吱唔一声,任由张敏欣、墨非那里唾液横飞,差点就要再次沉睡过去,突然张敏欣尖声大叫:“啊啊啊,卢东篱居然、居然主动服伺你,帮你擦身、换衣服,嘿嘿,真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居然是个闷骚型,唔,该说他是温柔贤惠受吗?!”

    她身边的墨非一听到话题重回**情节,满头黑线,连忙抽身而退。张大腐女开始花痴yy了,此时不退,更待何时?不然,一不小心,自己便要成为他yy的对象了,貌似腐女都有乱萌cp的习惯,他还想自由自在地玩他的游戏呢,不想身边多只苍蝇嗡嗡嗡地烦人。

    风劲节头痛欲裂,偏偏还有人不识趣地吵他,只能抱着脑袋呻吟:“张敏欣,拜托你了,让我睡个安稳觉吧!你要yy尽管yy去,懒得理睬你!”

    “劲节,你又想回避话题了么?怎么有了新欢,就不待见旧爱了?你瞧瞧人家卢东篱是多么贤惠呀,虽然他以前是不怎么对得起你,但好歹现在他不是官了,用不着动不动就牺牲你,这样的温柔受你还不满意?还是你打算来个3p?啊啊,劲节,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彪悍……”

    那女人简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笑嘻嘻的,就差没拿个扩音器全世界嚷嚷,风劲节终于狠狠一捶床铺,大怒咆哮道:“色女,你闭嘴!”

    张敏欣哪里会把风劲节的怒气放在眼里,闲闲地笑道:“劲节,你恼羞成怒了?还是我说中了你的心事?说吧说吧,你更喜欢卢东篱还是段弦?”

    风劲节脑门青筋直暴:“色女,我再说一遍,东篱是我的好朋友,知己,兄弟,你再有事没事地骚扰我,小心我回去之后,控告你精神骚扰!”

    “切,我怕你呀!”张敏欣撇撇嘴,存心一副你不老实交待就不让你安睡的架式,“老实交待吧,你对段弦同学有何想法?”

    风劲节恨恨地磨了磨牙,做人就是不能太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哪。全小楼的人都知道,小容脾气最好,而他则最正直,不像方轻尘那只死狐狸,得罪了他小心哪天狐狸给你小鞋穿,所以,张敏欣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地骚扰他。换作狐狸,真正生气了,张敏欣哪里还敢这么嚣张?哼哼,欺负他不会整人么?是说,再这么被骚扰下去人,佛都有火了,真当他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正人君子么?

    冷笑一声,心中暗暗琢磨等加小楼之后,该如何报复张大魔女,一边懒懒应道:“段弦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行了吧??”

    “值得一交?是如何值得一交?”张敏欣大喜,连忙追问。

    “……”风劲节抬头望望窗外,夜色沉沉,这么折腾下去,今晚估计他是没法睡了。早知道这个女人不会见好就收,你跟她讲再多道理,她也有本事瞎掰成别的说法,夏虫不可语冰,放弃交流吧!

    “喂,劲节,劲节……”

    也不知道张敏欣折腾了多久,风劲节实在是没有那个精神应付她,任由她一个人发挥强大的想像力东拉西扯,最后是联系时间到了,张敏欣不得不终止这场花痴无限的3p讨论。(未完待续)

思无邪 10-12 by 天天天使

    第十章仁心仁术

    卢东篱陪着段弦与风劲节斗酒唱和,看着风劲节酷似旧人的豪爽不羁,心中极是惘然。虽然躺在床上,脑中却不断浮现那人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不知那时常浮现脑中的荒谬念头是否真是一场梦幻,只觉又酸又苦,心头五味杂陈,直至凌晨时分才昏昏沉沉地入眠,结果不多时,便听得竹林外面不时传来喧嚣声。

    卢东篱与风劲节都是浅眠的人,被这么大的声响一吵,就算十分困倦疲惫,也只得爬起床来。卢东篱尚且不曾有何想法,风劲节却是一边穿衣梳洗,一边恨恨地磨牙,就待了解情况之后,该如何整治外面那些不开眼的这伙。

    吱呀一声,两扇竹门同时打开,一人青衫儒雅,一人白衣翩然,风度绝佳地悠悠走出,偏偏顶着两个很明显的黑眼圈,一双红肿的双眼,两人相对一视,都不由得一笑。

    风劲节自觉有难同当,一肚子的火气明显消了一大半。

    二人缓步往外走去,却见竹林外围,不知何时聚焦了几十人,有的明显是仆从打扮,手上捧着礼盒,倒是安安静静、恭敬地守在一边,不吵不闹,更多的一些三三两两背刀负剑、气势傲然的江湖中人,也有部分畏畏缩缩躲在角落的普通百姓。除了仆从之外,其他人明显的都是些缺胳膊断腿的伤残人士。这些人聚在一起,有大声炫耀自己辉煌战绩的,有切切私语问东问西打探消息的,也还有一些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风劲节如何施展惊天医术,将断臂接好的,好好一个清静的竹林,顿时变得吵吵嚷嚷,有如菜市场一般。

    谷子扬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见这等阵仗,吓了一大跳,也不知发生何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各位到幽篁居有何贵干?”

    众人天未亮就赶到竹林苦候神医,乍见一个少年出现,早就听说了神医是个年轻人,还还是诧异神医居然如此年轻,但心中只存了抢得先机的念头,人同此心,轰然一声,全都往谷子扬身边涌去,口中乱七八糟地叫喊着,你推我搡,谷子扬骇得脸色苍白,整个人被挤得摇摇晃晃,只想往后退开,但人多拥挤且杂乱,他一时半会怎么逃得开?

    七嘴八舌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知所云。

    “神医,我的腿——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推老子?!”

    “神医,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儿呀,他天生地跛足……”

    “让开让开,谁敢挡老子的道?!神医……”

    “神医,你看看我这断手还能接回去吗?”

    “神医,我……”

    ……

    风劲节与卢东篱远远瞧见可怜的谷子扬被人给围着出不来,脸色也不禁发白,风劲节更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冲动早早走出去,眼睛一亮,急忙说道:“咱们赶紧从后山先离开吧!”卢东篱闻言不禁瞪了他一眼,再看向谷子扬,意思是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何况那些人明显是找你的!

    风劲节苦笑一声,眼前这人天生一副仁义心肠,怎么会明白“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道理?情知卢东篱一旦认准死理,便是八头牛也拉他不动,不由幽幽叹气:“怎么就交到这么个损友呢?”

    长叹一声,皱眉问道:“怎地一大早就这么多求医的病人?”

    卢东篱似笑非笑地说道:“也不知是谁早早便许诺了要悬壶济世的。”

    风劲节啊了一声,拍拍脑门,这才想了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施展惊天医术接好王子祈断臂,这种医术根本就是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青帮中人身有隐疾、重病在身的,也都一一求助于风劲节,风劲节自是随手便将许多疑难杂症解决。这些人欢喜之余,便怀着震惊佩服之心而大肆宣传。青帮人多嘴杂,结果不用多久,全青州城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如传说般神奇的大夫。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打听风劲节底细,甚至有人守在青帮门外,等着神医的出现。

    风劲节哪里有心思专门做个大夫,为人治病疗伤?只是寻他的人多了,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能放出消息,说是现下全心医治王子祈,没有空再接其他病人,等王子祈伤好之后,便以三月为期,自当悬壶济世,设堂坐诊。

    风劲节与段弦逍遥自在快活,日子过得何等潇洒适意,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推托之辞,结果大家寻上门来求医,倒叫他尴尬难堪了。

    摇头苦笑,既然病人都找到竹林来了,难道还能避而不见?长长一叹,一边认命地往前走去,口中大喝:“都给我闭嘴!”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给震懵了头,一个个傻愣愣地回头看向风劲节,谷子扬趁机脱出圈子,顺便擦了一大把冷汗。

    风劲节翻了个白眼,大踏步走向众人,一边喝斥:“吵吵嚷嚷做甚么?乱糟糟的挤成一堆,叫大夫如何看诊?都给我老实排队,按顺序来!”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将军,这么一发话,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气势,登时震住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排起队。

    风劲节朝谷子扬招招手,吩咐他去搬几张桌椅,顺便取来文房四宝,便转头冷冷瞪视众人,那些成日喊打喊杀的江湖汉子在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中,一个个噤若寒蝉,哪敢再废话、无礼?很快地,众人排好了队,谷子扬与卢东篱也摆好了桌椅。

    风劲节入了座,开始看诊。他宿醉一晚,不曾休息好,大清早又被这群人吵得无法睡觉,心里实在是憋了一肚子气,再看见这般不懂规矩的人,不由黑着一张脸,脸上明显写着“别惹我”三个字,哪里有半点大夫救死扶伤、悲天悯人的气息?

    排在第一个的是个粗豪汉子,三十几岁,相貌凶恶,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他仗着身子粗壮,抢得第一个位置,左顾右盼,洋洋得意。顺手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左手自袖底一伸,竟是齐腕断去,没了左掌,大咧咧地说道:“听说你能把人的断臂给接回去,你给我看看!”

    风劲节瞅了瞅他光秃秃的左手,又好气又好笑,慢慢问道:“请问你这左掌断了多少年了?”

    大汉翻翻白眼:“男子汉大丈夫,断头也不过是碗大一块疤,小事一桩,谁耐烦记他断了几年了?总有个五六年了吧!”

    风劲节点点头,悠悠说道:“既然杀人断头也不过视若等闲,区区一只手掌,又何必放在心上?何况你惯使右手刀,这左掌嘛,不要也罢!”

    “你这庸医!不会治就说不要紧,老子也砍你一条手臂,叫你自己试试是啥滋味,看你怎样给自己治!”大汉勃然大怒,一手探过,伸手便抓向风劲节的前襟。

    风劲节屈指一弹,一道指风射在大汉右臂“曲池穴”上,大汉只觉手臂一麻,软软地垂下,旁人看不清楚,还以为大汉临时改了主意,饶过风劲节一回。

    大汉自己也觉莫明其妙,左看右看,却不知撞了什么邪,右臂又酸又软,一丝力气也无,他已经丢了左掌,右臂若再有所闪失,也不要再混什么江湖了,到时,那些曾经得罪过的死对头再找上门来,虽说砍头不过碗大一块疤,到底脑袋还是长在自己头上比较合适。心里存了惊惧,却不敢让人看了出来,嘴上便客气了三分,陪笑说道:“先生说得是,左掌断了就断了,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有手总比没手好,还望先生帮我看上一看!”他从凶神恶煞一下子变成了彬彬有礼,直叫人啧啧称奇,暗暗好笑。

    风劲节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看着他,指指他的左掌,问:“我是不是神仙?”

    大汉茫然不解何意,摇了摇头,心说:“废话,你要是神仙,还会留在这儿?”

    “我不是神仙,又怎会无中生有的功夫?!”

    大汉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傻傻问:“那又怎样?”

    风劲节一脸的真诚:“那又怎样?你居然问我那又怎样?我既然不会无中生有、大变活人,你叫我怎么接你的手掌?你倒是把你的断掌拿来给我帮你接呀!”

    大汉呆了一呆,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左掌,欲哭无泪。几年前砍断的手掌,谁会保留起来?就算保留起来,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过白骨一根,难道拿一根白骨接回断掌?莫说不可能做到,就算能够接,谁也不敢用呀!

    后面排队的众人听得风劲节回答得有趣,不由轰然大笑。人群里一些断手断脚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登时大为羞愧,暗骂自己白痴,连忙灰溜溜地离开队伍。细细一看,这样的人居然不在少数。

    风劲节接好青帮少主王子祈的断臂消息,有如惊天奇闻,长了翅膀般传遍青州城。传言总是越传越夸张,越说越玄乎,在人们心目中,风劲节早成为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高人,一时多少人头脑发热,想着自己的伤残部位,多少年来终于有了盼头,也不管是真是假,全都云集到了竹林之外。这时风劲节的话一入耳,众人发热的头脑终于有了一丝冷静,不禁又是失望,又是羞愧。

    那大汉嘴上说不在意,这时却是失魂东魄似发呆,忽然大喊一声,跳了起来,大怒吼道:“庸医,骗子,不是说能够接好断手的吗?不是说能医死人的吗?混蛋,竟敢骗老子,把我手掌还给我!”他极度失望之下,竟然丧失理智,发狂般冲向风劲节,也忘了自己右臂正软绵绵的使不了力,忘了自己还会武功,只是疯子般一头直撞向风劲节。

    风劲节面色一沉,袖底一挥,大汉犹如腾云驾雾般,倒飞出三四丈开外,摔了个七晕八素。

    卢东篱微微一叹,轻叫:“觉非!”

    风劲节似笑非笑地横了趴在地上的大汉一眼,冷静地叫道:“下一个!”

    大汉蠕动下身体,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左看右看,似乎全身并无不妥,就连酸麻的右臂也恢复如初。这一摔倒是让他认清了形势,情知遇上高手,不敢再撒野放肆下去,也不多话,灰溜溜地逃离竹林。

    风劲节虽然叫了声“下一个”,但下一个人却有些犹豫不决,不敢往前走去。风劲节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你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尽可以离开!”那人脸一红,连忙上前,却仍是带了些畏惧的神情。

    风劲节伸出手把脉,过了一会儿,正要说话,突然后面闪起一阵吆喝:“闪开闪开!”几个人横冲直撞般直冲了上来,领先一人斜乜了风劲节一眼,盛气凌人地叫道:“你就是风神医?闵大人要你马上到府上,为夫人诊治!”

    其他人一听是青州府台大人传话,都不禁往后一缩,生怕触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小吏的霉头,惹来横祸。

    风劲节头也不抬,收回把脉的手指,对身前那病人淡淡说道:“你最近是否失眠频梦,心悸、便干、口舌生疮?”

    那人心神不安,偷偷觑了几个衙役一眼,虽然惊讶风劲节说中自己的病症,却是不敢回话,站了起来,想退开,却被风劲节狠狠一瞪眼,又吓得赶紧坐下。

    风劲节也不管他,迳自提起笔,写下一张方子,一边说道:“你这是阴虚阳亢,虚火易动之症,唔,需要滋阴清热,养血安神,你按方子取药服用,五日为期,自可痊愈。”说完,递过写好的方子。

    那人轻轻扫过一眼方子,依稀可见方子上写着一大串的药名:丹参、茯苓、远志、当归、天冬、麦冬、五味子……他早已坐立不安,一接过方子,也不敢细看,低声道一声谢,火烧眉毛般地低头便走,连寻常看病的诊金也忘了付。

    幸好风劲节本来就不打算靠医术赚钱,也不叫唤那人,径自叫:“下一个!”

    几个衙役好不容易按捺到了现在,见风劲节不理不睬,又准备看下一个病人,那心头一直冒着的火气嗖一声便窜出头来,当先那人一掌便拍在桌子上,怦的一声大响,桌上的笔墨纸砚跳了起来,复又跌落,砚中墨水流了一桌,几滴墨水溅到风劲节身上,污了那一身如雪的白衣,白衣染墨,既显眼又令人扼腕。

    如此一来,饶是卢东篱性子稳重温和,也不禁有了怒气,更不用说谷子扬一向冲动不服输的脾气,登时便跳了起来,指戟怒道:“你们到底讲不讲理?有这么请大夫的么?”

    风劲节倒是好整以瑕地轻轻弹了弹衣衫,摇头叹息:“唉,我可怜的衣服,才刚穿上的,又要换了!谷子徒儿,你要记得,这墨水可要小心洗干净了,否则我下回必不能穿,这可是如绣坊的大师傅心血之作,唔,起码值一百两银子。哎哎,真叫人心痛!”

    谷子扬正怒目而视肇事的家伙,忽听得风劲节吩咐他不要忘了洗衣服,顿时一头黑线,悲愤交加,如果不是深知这位师父的实力深不可测,他恐怕会当场暴走饱以老拳!可是此时,他只能一脸哀怨地瞪着自家师父,很委屈很委屈地低声应道:“是!”

    风劲节横了他一眼,喃喃道:“这年头,墨水不知能不能洗干净?估计是不成的。唔,强力去污剂是怎么制作的?好像是……”他一边自语,一边提笔在纸上写写涂涂,写完之后,顺手便交给了谷子扬,笑道:“收好了,这可是好东西哦!”谷子扬哭笑不得地接了过来,难捺心中郁闷之感,只有抬头望天,不再理睬某个无聊人士。

    他们师徒俩暗潮汹涌,几个衙役看了却不知道这徒儿被师父压得死死的,只道两人在唱双簧,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平日里狗仗人势、欺压良善之事做得多了,就是没遇见如此惫懒、大胆的人物,偏偏又还记得这是上司交待要“请”回去的神医,真要动手打人,似乎还是有些不妥,一时进不得退不得,恼怒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一探手纠住风劲节前襟,用力往外扯,怒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大爷没空跟你在这儿瞎蘑菇!”

    风劲节剑眉一扬,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是笑容间分明有掩饰不去的铮铮傲意:“世间只有愿或不愿之风觉非,却无胁迫之风觉非!”笑语声中,扯住他衣衫的衙役如受重击,只觉一股大力自手指沿着手臂直冲撞至胸口,全身都麻痹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大力冲撞着往后跌去,他身后同伴见状,连忙伸手去扶,谁知那股大力委实太过汹涌,竟是接之不及,连带着也一起后退跌倒。另外三个衙役虽离得远了一点,来不及伸手相扶,却不料那两人直冲着自己飞撞过来,根本无处可闪,顿时,五个平日里凶神恶煞般作威作福的衙役跌作一堆,一个压着一个,表演着叠罗汉的精彩节目。风劲节下手极有分寸,不让这些人伤筋动骨,却也叫他们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不住地大声呻吟。

    卢东篱却在那一瞬间,用尽了全身气力,两手撑住桌子,却还是止不住地全身在颤抖。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影子,一样的洒脱不羁,一样的傲然不驯,一样的随心所欲,分明那一刻,耳边回荡的是挚友曾经淡淡笑道:“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到底是他的奇思妙想还是幻觉,到底是他的不甘还是真实,他已无力多想,也不愿再多想。

    这些日子不停地纠结,不停地怀疑,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失望,依稀仿佛记得曾在一场深深的无助梦中,他的挚友分明已经给了他提示:“……终有一日,你会再见风劲节……”

    是不是就算身在无间,他的朋友也会因为放心不下他,而努力重返人间?

    是不是就算身在仙境,他的朋友也会因为无法放弃他,而付出沉重代价,只为回到他的身边?

    往日内心深处,隐隐存在的念头,一触及便摇头暗笑自己太过痴狂的念头,却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如此分明地涌上心头。

    长长地叹息,他已经太累太倦,不愿再去多想这样的念头有多么荒唐,这样的感觉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处幻境,他情愿永远沉沦这样的美梦之中,他情愿蒙蔽自己的双眼永远埋首于这样的虚幻之中,不愿面对,不愿醒来,不愿追究到底一切是真是假,是巧合还是有心?

    或许,他早已相信了一切,只因,那个人是风劲节,而风劲节没有什么不可能!

    伸手抚胸,那里,冷寂了太久太久的血,一瞬间重新激荡沸腾,那里,有寂寞枯萎得太久太久的心,激烈跳动得几乎就要蹦出胸膛。

    原来,血竟是热的,心竟是跳动的……

    只是长久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叫嚣着释放出来,喷薄而出的激情太过激烈,一时,竟觉空气如此稀薄,稀薄得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承受。

    睁大眼盯着那道白影,眼睛不敢眨动一下,生怕只是一闭眼,这一场梦境下刻便要破灭。

    可能是他目光太过强烈,那人若有所觉般,突然回过头来,冲着他灿然一笑!

    那笑容温和淡然,却分明,宛若骄阳照亮了天地。

    那神情平静随和,却分明,带着世间最最倔强的傲骨。

    那眼神柔和深邃,却分明,看透了世上的一切,如此通透,如此了然。

    这笑容,这眼神,太过熟悉,早已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头,就算是他化了灰,飞了魂,散了魄,也无时不曾或忘。

    忽然间微微一笑,静静回视着那人,心,却出奇的平静下来,神色间,却带着逼人的光芒,灿烂夺目。

    那人也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欣慰、开心、了悟、明白、理解、怜惜、抱歉、安慰……

    那么深那么漆黑的眸子,那么复杂那么难言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闪动着的光芒!

    一如多年以前,他们也曾这么相视一笑间,彼此心知,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多言。他不会为了他救他、护他、教导他而感激道谢,他也不会为了他舍他、弃他、伤他、负他而伤心怨愤后悔。他们彼此太过了解,太过相知,多余的客套,多余的愧疚,多余的悔恨,一切一切,都无必要!

    劲节,劲节,真的是你?

    劲节,劲节,真的是你!

    劲节,劲节,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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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生如夏花

    “梅苍冥,就算让你逃到竹林深处又如何?别妄想利用地形掩饰形迹!有尊夫人在身边,你就算三头六臂,也难逃我们兄弟的追踪!”那声音细若游丝般在耳边缭绕,仿佛离得很遥远,又仿佛发声之人就在身边。众人乍然听得这突兀的传声,都不由一愣,抬头四望,却不见任何可疑之人。

    风劲节几乎哀叹:“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传音宛如空谷回声,不断回荡,众人愕然间,却见一辆马车遥遥出现,转眼直奔竹林而来。赶车之人出奇的年轻俊朗,只是满头大汗,一身尘埃,半边衣袖不知何时被人撕开一道口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见马车来势甚急,都急急避走。那五个衙役也终于爬了起来,顾不上发威算帐,连忙躲到一边。戴国武风最是浓厚,素为天下之最,几个衙役虽然只有三脚猫功夫,好歹也有几分见识,就冲着那千里传音的功夫,也知即将出现的人,也必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肯定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

    赶车年轻人眼见竹林边上聚焦了几十人,不由大惊失色,眼神一扫,却发现几乎都是些普通人或是武功低微之人,显然并非追踪擒拿自己的高手,心中略放下心来,连忙停下马车,一跳而下。

    这时那传音又远远传来:“梅苍冥,你已经逃无可逃,还是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反抗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需为尊夫人着想!”

    年轻人皱了皱眉,脸色神色变幻,似乎对方所说,正中他的死穴。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冷哼了一声,慢慢走近马车车厢,脸上神情已是极为温柔,柔声问道:“嫣妹,你觉得如何?”

    马车内传出低低的声音:“冥哥,我……没事!”那声音有若天籁,带着如水的温柔,竟是出奇的好听,有些站得较近的人听了,脸上不禁露出迷醉之色,只觉如此声音,必是绝色佳人,都不禁探长了脑袋,想望入车厢之内,窥得倾城佳人一眼。

    那年轻人“梅苍冥”却是脸色一变,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咬咬牙,忽然掀开一角帘幕,探身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嫣妹你……”他浑身颤抖着爬上马车车厢,不一会儿,抱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只是女子衣衫尽是鲜血,也不知流了多久,可这女子居然一直咬牙不吭一声,瞒着男子,若非他们二人太过熟悉,那女子强忍痛苦的低低一句话,让男子听出端倪,只怕女子还要继续苦忍下去。

    梅苍冥心中惊惶已极,茫然看了一眼眼前众人,脑中却空荡荡一片,不知该向何人求助,低头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嘴唇更是因为强自压抑痛苦而咬烂了,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受累。心头一痛,强忍悲伤,微笑道:“嫣妹,这儿清静幽雅,真是个好地方,对不对?”

    女子苍白的面容绽放出一丝笑意:“是呀,很好……”手底突然用劲,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衫,脸上尽是痛楚之色。

    梅苍冥大惊:“嫣妹,你、你要撑住……”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妻子的身影,他抱着妻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他不知要前往何方,也不知该如何帮助妻子,只是机械似地往竹林深处走去,眼底,慢慢湿润晶莹,一滴,一滴,渐渐划落。

    风劲节轻轻一叹,虽然很窘迫很尴尬,但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身形一晃,拦在梅苍冥身前,尴尬地一咳,还未说话,就被梅苍冥冷冷一眼扫了过来,目光说不出的厌恶、烦闷,又视若无睹般绕开风劲节,继续前行。

    风劲节一愣,摸摸鼻子,苦笑着叫道:“你家夫人就要临盆了,你这样抱着,存心不让人生孩子么?”

    梅苍冥一怔,颤抖着问:“你知道?……”他太过于激动,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风劲节叹气:“不巧,我正是个郎中……”

    话间未落,那人一个转身,直直盯着风劲节,脸上有着不可置信的狂喜、激动:“你你你……”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神充满了期冀、企求、哀怜。

    “省下这一套吧,救人要紧,快随我入幽篁居!”风劲节对古代人动不动就下跪磕头这一套还真是不太习惯,他天生傲骨,不愿轻易低头,而别人不管是畏惧还是感激,对他下跪,他亦没有这份闲情接受。

    梅苍冥大喜,连忙站了起来,正要往竹林内走出,突然身后响起纠缠了许久的声音:“梅公子,你还想逃去哪儿呢?”

    梅苍冥身形一滞,冷冷道:“拙荆身子不便,还望二位高抬贵手,待拙荆无事后,在下自当向二位讨教,绝不食言!”

    风劲节淡淡扫了一眼,只见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站立一旁,瘦削挺拔,面容平凡,却自有一股不可轻忽的气质。

    那兄弟俩相对一视,又看了看浑身浴血中的女子,面上不忍之情一闪而逝,却又露出为难之色,沉吟半晌,左边那人出言道:“梅苍冥,我兄弟二人奉命行事,你还是莫要为难我们。只是我们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尊夫人……也罢,待尊夫人身子一无大碍,你们便随我们上路吧!”他说的是“上路”,而非“决战”,似是存心讨了这个人情,不让梅苍冥夫妇有所反抗。

    梅苍冥浓眉一掀,正待反驳,风劲节已是大不耐烦,冷冷道:“随便,你们爱等多久便等多久,只是,幽篁居是我的地盘,非得我容许,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

    兄弟俩齐齐望向风劲节,右边一人忍不住嗤笑:“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一句话,便不许人走动?”

    风劲节袖袍一挥,竹叶纷纷零落飘散,风劲节顺手拈过两片竹叶,伸指一弹,两片竹叶轻飘飘直射向那对孪生兄弟。眼见竹叶去势甚缓,二人微微一笑,心意相通,俱是伸掌一劈,只道这小小的竹叶,只需三成掌力也可击落,他们到底谨慎,还是运足了八成掌力。谁知掌风未至,竹叶忽然一闪,二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脸颊一痛,竟是被小小竹叶划了一道口子。

    风劲节微微一笑:“就凭这个,如何?”

    兄弟二人急急后退数步,提掌护在胸前,惊疑不定地看着风劲节,一人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云王殿下座前水氏兄弟,见过公子!”

    四周传来抽气声,显然那“云王殿下”四字极具震憾力,绝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畏惧之色。

    风劲节却恍若未闻,低声喝斥道:“你还愣着做甚么?东篱,你带他们去紫竹小筑!”

    梅苍冥咬咬牙,深深看了风劲节一眼,不再废话,急急跟卢东篱便往竹林内走去。

    风劲节扬眉一笑,懒洋洋地说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谈不上什么高人!”

    水氏兄弟大急,身形微晃,便要拦下梅苍冥。

    风劲节慢悠悠地往着竹林深处而去,举手扬袖之间,竹叶飞舞,逼得那水氏兄弟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竹叶突然化为碎屑,纷纷洒洒飘落在地,只剩下水氏兄弟狼狈至极地站在场中,一身衣衫被竹叶割得破破烂烂,一条条半长的衣条随风猎猎飞舞。

    水氏兄弟相对一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惧。

    飞花摘叶,举轻若重,身怀这等绝世武功,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

    他们自负武功一流,没想到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数十片竹叶,便让自己连一招也接不下来,这等世外高人,又岂是他们兄弟惹得起的?

    风劲节见水氏兄弟脸露惧色,长笑一声,也不见他身形窜动,却是倏忽来去,身影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寒光乍起,一根竹子在瞬间分作数截,齐齐飞出,插入地底,露出一截一尺长的竹尖,整齐排成一行。

    “越过此线者,后果自负!”悠然的声音传来,众人面面相觑,再看那一排整齐的竹子,心底不由直冒寒气。

    谷子扬也不知自己的佩剑何时被风劲节取去,摸了摸佩剑,只剩下剑鞘,暗叹自己练了大半年的功夫,跟师父一比,简直是连他的小指头都不算!无比沮丧中,快步追上风劲节,悄悄问:“公子,你会帮人接生么?”

    风劲节正在思索怎么救人的问题,慢慢回忆以前看过有关妇产科的有关知识,心中直叹气:“我虽是神医,但也不主攻妇科呀!唉……”忽听到谷子扬这么一问,差点被口水呛死:“咳咳咳……”虽说救人是一回事,但扯上“接生”这个词语,饶是风劲节素来疏狂,也不禁满头黑线。

    谷子扬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师父,一边自言自语:“公子,接生不是稳婆的事吗?我知道你很厉害,不过,也不是样样都拿手吧!要不,咱们还是赶紧去找个稳婆……”

    风劲节扬手敲了一个暴粟:“救人要紧,管他接不接生的,大夫治病救人,哪有那么多忌讳?”

    谷子扬揉揉每天都要被风劲节蹂躏的脑袋,一脸的敬佩:“公子,你真是太伟大了……”

    风劲节笑道:“我知道我很厉害,用不着你提醒,收起你那副恶心的眼神,别让我以为你不小心爱上了我!”

    谷子扬一惊,脸都白了:“公子,你你你……”下一句努力咽下,不敢叫出来,“原来你还有这等特殊癖好!”

    “我什么我?还不快点,救人如救火,知道不?”

    谷子扬瞪着风劲节,心下嘀咕:“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在磨磨蹭蹭呀!”只是久在风劲节积威之下,哪敢表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想法,除非他不要命了。不过,可怜的少年还是被风劲节那句玩笑似的“爱上我”给打击到了,慢腾腾地跟风劲节保持一定的距离,望着风劲节的背影,眼神不自觉地躲躲闪闪,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唉,长得太漂亮也是一件烦恼的事情呀!”

    风劲节先回平日居住的“清心阁”取出金针、短刀一套用具,再赶往“紫竹小筑”。人刚刚进了“紫竹小筑”的小园门,正在左右张望的梅苍冥几乎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地扑上前来,紧紧抓住风劲节:“先生,快救救我家娘子!”

    风劲节也不多话,直接冲进竹舍,卢东篱正抬着一大盆滚烫的热水进了竹舍。风劲节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赞道:“做得好!东篱,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经验的嘛!”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跟这人计较,只是急急道:“你快看看梅夫人,情形很是不妙!”

    风劲节快步走近床前,细细打量产妇,却见这位梅夫人面白若纸,嘴唇乌黑,心肺的气息已几近断绝,连孩子的胎动都是微乎其微。

    梅苍冥紧紧跟着风劲节,一见妻子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他再不通医术,也知妻子命如风中之烛,完全只能是尽人事听人命了。他心头悔恨悲痛已极,只是用力握住妻子的手,一声声呼唤,温柔到了极点:“嫣妹,嫣妹……”

    风劲节略一沉吟,拍拍梅苍冥的肩头,道:“你先出去吧,这里留给我就行!”

    梅苍冥红着眼直摇头:“我不离开嫣妹!”

    风劲节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出去,别惊扰了我救人!”

    梅苍冥迅速抬头盯着风劲节:“你、你是说……是说……”

    风劲节叹息:“你再啰嗦,更是耽误了救人的功夫!”

    梅苍冥一听,急急跳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仓皇叫道:“我这就出去,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嫣妹……一定要保住我家娘子……”

    卢东篱轻轻一叹,神色无比怅然,目光悠悠地望着床上的女子,神思却已飞到了千里之外那温婉善良的女子身上:“劲节,你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保证母子平安……”仿佛无意识般,竟然脱口唤出“劲节”之名。

    风劲节目光一闪,淡淡道:“你放心!”

    卢东篱如受重击,蹬蹬往后退后几步,死死地盯着风劲节,却又紧紧握拳,指甲刺入掌心,他努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却止不住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

    “你……”

    风劲节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救人要紧!”

    卢东篱浑身一震,眼神瞬间清明,用力一握拳,转身往外走去。

    风劲节突然出声叫道:“东篱,别走!”

    卢东篱正是心神激荡之时,听他一叫,诧异地回望他,却听风劲节语气甚是坚决:“你把门关上,我也是第一次接生,待会又要动刀,旁人我信不过,只有你能帮上忙!”

    卢东篱倒吸了一口气:“动什么刀子?”

    风劲节答道:“胎儿胎位不正,若是用普通法子,决计生不出来,只会一尸两命。此刻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等会儿我所做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卢东篱自忖这些日子也只是无事之时,向风劲节请教过些简单的药草知识,根本不可能真正帮上忙,迟疑说道:“不如让子扬进来帮忙!”

    风劲节摇头道:“不用谷子,他一惊一乍的,只会帮倒忙!有你就行了!”

    卢东篱心中虽疑惑,但事态紧急,救人要紧,也不是与他计较争执的时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千般激动、万般疑问都抛诸脑后,点了点头,等着风劲节的指示吩咐。

    风劲节深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刃,又取出一排金针,吩咐道:“你将刀刃放至烛火上烧灼片刻。”

    卢东篱略一犹豫,但风劲节声音隐含不可抗拒的意思,他上前取了短刃,照他意思行事。一边拿眼看着风劲节。却见他抽出一根细长的金针,下针快如闪电,转眼间,便在梅夫人身上插上数针。

    卢东篱也曾学过武功,对穴道也下过一番苦功,这时见他下针的穴道,不由奇道:“这几处穴道……似乎是起昏迷作用?你令产妇完全昏迷,又怎还有气力生孩子?”风劲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大夫,怎么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卢东篱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不再理睬他。

    风劲节先在热水中仔细搓揉一番,洗净双手,接过他手中的短刃,比了比姿式,猛地举起利刃,挥刀砍下!卢东篱心头一跳,若非他一向信任风劲节,几乎要惊叫出声。他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他割开孕妇的肚皮!

    卢东篱自问胆量不小,却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愣愣地看着风劲节一双手极熟练快速,自肚子里抱出孩子。孩子一出母体,哇哇大哭,声音极是洪亮,卢东篱大喜:“生了吗?我、我看看!”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抱着,忽听得门外一阵惊喜交集的笑声、哭声,谷子扬的大嗓门声音传了进来:“哈哈,我就说吧,我家公子一出手,哪有治不好的病,救不回的人?!”

    梅苍冥哽咽着道:“谢谢,谢谢……”又在门外大声问道:“风先生,我家娘子如何?”风劲节轻轻一笑,低声道:“还懂得先问妻子的安危,倒也不枉我多管闲事一番!”

    卢东篱也是一笑,略带紧张、担心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梅夫人,问:“她怎样?”

    风劲节大声道:“没事没事,你们安心等着吧!”

    卢东篱听风劲节这么一说,便知梅夫人一定没有性命危险,松了一口气,才会空闲往那婴儿看去。只见孩子脸皮皱着,像个小老头儿,身子轻盈得有若一根羽毛,抱在手上几乎没有份量。心中生出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滋味,忙取过一边准备好的袍子包裹住孩子,不停轻拍婴儿,嘴上喃喃叫道:“乖乖宝贝,不哭不哭!”神情温柔,带着淡淡的欣慰,那婴儿哭得一阵,可能是卢东篱的抚mo甚得他的欢心,居然停止哭泣,一双圆圆的、黑瞋瞋的眼珠滴溜溜地甚是灵动,静静地盯着卢东篱,小指头塞在小嘴里,不住地吮吸。

    那边风劲节无瑕顾及宝宝,径自取针线缝上肚皮,飞针走线,鲜血飞溅,这样血淋淋的场景,纵然卢东篱百战沙场,见多了血腥场面,还是一阵阵发晕,连忙护着宝宝背对着风劲节。

    这时宝宝忽然对卢东篱露出一个笑容,喜得卢东篱大叫:“快看哪,宝宝居然笑了!”

    风劲节忙着缝线,头也不抬,笑道:“宝宝冲你笑,说明你跟宝宝很有缘呀!”

    卢东篱一脸幸福,点头道:“是呀,不如我认宝宝做干儿子好了!”

    “哈,如果梅兄夫妇俩不反对,那我要先恭喜你,有干儿子疼了!”

    卢东篱呵呵一笑,一边继续逗弄宝宝。

    过了半晌,风劲节处理包扎好刀口,又取出金针扎了几处穴道,梅夫人悠悠醒转过来,第一句话便问:“我、我的孩子呢?”

    卢东篱一怔,忙将孩子递上前去,只是颇有些不舍之意。梅夫人看了看小孩娇嫩的容颜,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抬手欲抱孩子。风劲节忙阻止她:“你身子太过虚弱,不能使力。小宝宝很健康,是个男孩,恭喜你了!”

    梅夫人恋恋不舍地盯着卢东篱手上的婴儿,目光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风劲节一笑,收拾起刀具金针,径自打开房门。

    梅苍冥哪里还忍耐得住,直接冲进房来。卢东篱将孩子递与他,喜得他眉飞色舞,叫了两声“宝宝”,又转头深情凝视妻子,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辛苦你了,嫣妹!”

    风劲节笑了一笑,拉着卢东篱的手出了屋外。

    屋外阳光明亮,风劲节抬头看看头顶太阳,忽尔笑笑:“活着,真好!”

    卢东篱在一旁闻言,亦是深深叹息:“是呀,活着,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无限情义,无限感慨,尽在不言中。

    谷子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疑惑,暗暗嘀咕:“公子与先生以前真的不熟识吗?我怎么觉得他们好似认识了几生几世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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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接生啊接生,让劲节动这种外科手术,好像真是蛮邪恶的,汗~

    小小声废话一句,写到这里,其实已经超过了豹子的同人总字数了,蹲地,划圈圈,继续写的话,我不是亏大了?所谓交换,当然应该公平才对嘛!

    众:你若是停在这里,坑掉的话,你就自己跳进坑里,活埋吧!

    天:啊,大家怎么这样呀?我都还没说要坑嘛,真凶!

    众:那是你本质恶劣,你那邪恶心思稍稍透露出一点点,我们也知道你的言下之意,不把你扼杀在萌芽状态,难道等你自己跳出来张牙舞爪宣布tj?

    天:泪,看到了吧,我现在可以说了,文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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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子衿青青

    清风徐来,竹叶沙沙,已近黄昏,地平线上夕阳染红,霞晖万道,映得竹林亦是一片金红,景色无比瑰丽。

    竹林之外,水氏兄弟一左一右,静静伫立,四目凝视竹林,却是一动不动,仿似化为石像。

    风起,竹林内传来脚步声声,水氏兄弟微微动容,精神一震。却见斜阳中,一道白色身影缓缓出现,清逸挺拔的身姿笼罩在血红色的霞辉中,散发出耀眼的光彩,不似凡人,令人不可逼视。

    “二位真是好耐性!”风劲节淡淡笑道。

    水氏兄弟闻言,霎时回过神来,彼此相对一视,均感到几分不可思议。

    “水豁然!”左边那人抱拳道。

    “水萧然!”右边那人跟着出言。

    风劲节点点头。水氏兄弟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外人一般都分辨不出谁是兄长谁为弟,但对于小楼中人这样的怪物来说,仍有细微的差别,自可清楚分辨。

    “风先生果然医术高明,想来梅夫人应是母子平安了!”水豁然微笑道。

    对于水氏兄弟知晓自己的身份名字,风劲节倒是不奇怪。他忙着救人,一晃眼便是数个时辰,足够水氏兄弟将自己的底细调查得明明白白。他略一挑眉:“何以见得?”

    “先生气度闲雅悠然,若真有不幸,以先生仁义慈悲之心,怎还有心思应付我们兄弟?”

    风劲节淡淡一笑,也不去反驳二人自己其实没有人们口中所传的那么“仁慈”,只是单刀直入地问:“不知梅氏夫妇与云王殿下有何过节?”

    水萧然奇道:“先生不知缘由?”

    风劲节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叹气:“我不过是见不得一尸两命的惨剧罢了,他们这么凑巧地跑到我的地盘上,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哪知道他们的恩恩怨怨?”

    水氏兄弟同时一叹,神色复杂地看着风劲节,那眼光说不出是同情、赞叹、还是佩服、可怜,直把风劲节看得有郁闷不已,暗暗磨牙:“难道我看上去那么像待宰的小白猪么?”

    故事很简单,很老套,很不出彩。

    话说戴国南部有明月山庄、藏柳山庄两大武林世家,世代交好。这一代的明月山庄庄主有一独女易嫣,自小便有美名,又兼聪慧无双,是无数江湖侠少的梦中仙子。而藏柳山庄的少庄主梅苍冥十五岁开始独闯江湖,正义凛然,武功高绝,被前辈们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这样一对才子佳人,自幼便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实是羡煞江湖中人的一对神仙眷侣。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易小姐出门进香,遇上了在外云游的云王殿下。高高在上的皇子对温柔善良的姑娘一见钟情,视若天人,当下派人到明月山庄下聘礼,欲迎易小姐为侧妃。

    明月山庄虽然在武林中颇有势力名声,但如何能跟皇帝爱子、云王殿下相抗衡?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婚事。

    但易小姐与梅公子两情两悦,非君不嫁,又岂肯悔婚别嫁?梅公子年少气盛,更是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中。大婚之日,梅公子突然现身,而易小姐也素手裂嫁衣,直斥云王抢夺人妻、不仁不义,二人携手相伴而去,留下云王独自面对满堂文武官员、江湖豪侠,气得云王吐血立誓:梅不死,云不归!不洗此辱,誓不为人!

    自此云王离开京城,延揽高手,四处追杀梅苍冥与易嫣二人。而陛下因为云王受辱、有家不归,而迁怒明月山庄、藏柳山庄,两大武林世家,瞬间灰飞烟灭,几百人因此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梅苍冥得知家族无辜被牵连,亲族或死或流放,瞬间自幸福美满的云端坠入十八层地狱,不由悲愤欲狂,但凭手中三尺青锋,欲饮仇人血。但云王身边高手如云,不但难以手刃仇人,更是多次身陷险地,反被追杀,梅苍冥无奈之下,只得携易嫣亡命天涯。

    听完来龙去脉,风劲节不由唇角微翘,唇边带了三分若有若无的讥笑。

    在所有的美丽爱情故事里,总会有或霸道、或温柔、或痴情、或卑劣的第三者出现,而因为权势、报恩、误会等等原因,于是情侣分开,第三者插入,然而,爱情总是至高无上的,总是坚贞不渝的,就算是在轰轰烈烈、喜庆热闹的婚礼之上,主角也总是幡然醒悟,抛下一切,双双携手而去,误会冰释,情深似海,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童话生活。

    风劲节几乎发出一声叹息。

    盛大的婚礼,突发的状况,总能让冲突最为激烈,总能让爱情闪现最动人的光芒,人们喜欢看这样的转折,世人也同情这样的深情挚爱,并且为之感佩、赞叹,却从来没有人管那个可怜的第三者是不是很凄惨地沦为世上的笑柄,没有人问那对情侣就这样的抛弃一切而去,他们的家人下场如何。

    既然不情不愿,又何至于上了婚礼,既然深情挚爱,又何至于到了婚礼才幡然醒悟?难道永远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爱情,才是最深最美的感情?

    云王夺人所爱,固然不对,梅苍冥当众讥讽云王,也是得理不饶人。两位天之骄子,从来一帆风顺,不知挫折为何物,不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一味以己心意行事,终造成无可挽回、不死不休的局面。至于那位爱子心切的皇帝,更是昏聩残忍,皇家颜面竟然比人命更加重要百倍,一个株连九族的灭门大罪,何其无辜,何其无情!

    长长一叹,不过是小小一桩婚事,竟引来血海深仇,还真是此仇难了,此恨难解。莫说云王受此等奇耻大辱,绝不会善罢干休,就是梅苍冥、易嫣,又何尝能咽下这份苦果,视至亲之仇而不顾?

    知道很烫手很麻烦,却没有想到如此烫手如此麻烦,看来,戴国真是不能再待了!风劲节很郁闷地看了一眼竹林,要再找一处如此清幽之所,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还未请教二位下一步如何打算?”沉吟良久,风劲节还是直问水氏兄弟。

    水氏兄弟愣了一下,惟有苦笑。

    他们身为武林中人,对两大世家的遭遇也不能说不同情,更是对皇家的无情冷酷感到唇亡齿寒。然而,当权贵的招揽放在自己面前选择之时,却也还是无力对抗,曾经以为可以无所顾忌、不受羁绊,但亲人,爱人,朋友……一层又一层的关系,早已悄无声息地缠绕纠结成一层又一层的束缚,让你再不得不屈服,不得不低头。

    英雄侠士,从来只能在国家制度、规则的允许范围内,才能任侠自在,一旦与国家、皇家相抗,从来只能是灰飞烟灭、尸横遍野的下场。

    传承几百年的魔教,势力何等强大,也曾傲笑王侯,强横霸道,最终却也只能退守一隅,隐密行事。直到傅汉卿横空出世,与各国签订协议,魔教为各国所用,各国也给予一定的保护,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双赢的结果。而一旦有朝一日魔教的势力壮大到国家也无法容忍的程度之时,必然又是一波的腥风血雨,清洗杀戳。

    身在江湖中,看得太清楚,明白得太透彻,真是一件无奈又可悲的事。于是,没有那份热血沸腾的少年豪情,没有了轻淡生死的侠烈,只能屈服于世俗拜倒于王权之下。既然不能反抗,只好笑着面对,既然无法做到真正的潇洒,那便要在规则之内,让自己更加强大,有更多的权势荣耀,有更多的晋身之阶,至少,可以,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做到自由自在。

    只是,到底是他们的血还没有完全冷透,所以,会有同情的心情,会有悲哀的叹息,会有心头一软的手下留情,也会有隐隐平安自在的希望,纵然,这一切一切,是不被理解,更不为所知。

    或许是他们还留有一丝天真,还向往着那真正笑傲王侯的传奇,所以,他们会静静守在竹林外,会用热切期盼的目光看着那个飞扬的白衣男子,会在一刹那间,真心的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子,真正的天地不能拘、强权不能束缚,留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真实的传奇。

    水氏兄弟二人在竹林外等候了半天,早已不知为这个难题皱了几次眉,长叹多少次,苦笑多少回,一直都不曾有完美的解决方法。

    水豁然无奈苦笑:“我们兄弟自然是据实以报,就不知风先生有何高见?”

    风劲节忍不住揉揉眉头。其实他一见梅苍冥夫妇,便知是烫手山竽,只是那种危急情况,就算他们得罪的戴国皇帝,风劲节也不能见死不救。如今人是救下来了,麻烦却是不曾消失。若是风劲节一人,他自然无可畏惧,只是他既要保护卢东篱,自然希望生活平静安宁,不愿卷入任何麻烦。

    心下一边琢磨应该如何解决,一边应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两位应是长于追踪隐匿?云王是否又就在附近?”

    水萧然点头道:“先生所料确实不差。云王一心要亲手血洗耻辱,我们一旦发现梅氏夫妇行踪,便飞鸽传书,一般情况,云王与我们各路追踪人马距离不过百里。”

    风劲节心下算了一下百里距离,快马需要多久时间,抬头淡淡道:“既如此,二位可否等明日一早再传书回报此事?”

    水氏兄弟一怔,心想:“难道你们准备连夜逃走?”二人虽然不介意给予小小的方便,但真要担此风险,却也不肯用自己身家性命承担。

    “放心,今夜绝对不会有人离开幽簧居!”

    水氏兄弟看着风劲节,白衣翩然,自有一股飞扬磊落的神采,英姿飒爽,朗朗风骨,让人一见之下,便知此人必是一诺千金之人。二人又想到易嫣刚刚产子,身子虚弱至极,就算他们想逃,只怕也有心无力,于是不再犹豫,点头答应。(未完待续)

思无邪 13-14 by 天天天使

    第十三章不诉离伤

    夜凉如水,玉宇无尘,月光洒在竹林之间,犹如渡了一层银白的霜,出奇的温柔,静谧。

    竹林尽头深处,有一处小小的瀑布。水流自壁上飞溅而下,水雾如纱般纷纷扬扬飘洒,汇聚成崖底一个不大不小的深潭。

    瀑布不远处,建有观瀑亭,风大时,如细沙般的水珠随风而飘洒,人在亭中,可感觉丝丝细雨迎面扑来,清凉直浸入心脾。

    风劲节斜倚栏干,手执一个青瓷杯,杯中白酒清冽芬香,远远闻得这股酒香,熏人欲醉。而他面前犹摆了一堆的酒坛、酒壶、酒杯,倒似意欲一醉方休的模样。

    卢东篱慢慢走了过来,远远的,劲节见了便举杯笑道:“你的鼻子倒灵敏,我躲到这里,也叫你给找着了!”

    卢东篱瞪了他一眼,径自走进亭子,也学着他坐下,轻轻问:“你打算怎么做?”

    风劲节大大叹气:“东篱,今夜月明风清,如斯良夜,你偏要谈如此大煞风景的话题,真是辜负如此良辰美景!”

    卢东篱闻言心头一动,忽然就想起那一个温柔的夜晚,他与最好的朋友,并肩站在定远关城头,沐浴在温柔月光之下,彼此讲了一夜的话。

    他曾许下:“待君归来,与君同醉”的承诺。

    他曾许下:“踏遍天下,看尽美景,饮尽美酒”的誓言。

    他曾在晨风中凝视他的朋友,微笑着说:“劲节,你知道吗?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他曾真心诚意地向上天企求:让他的朋友完好无恙地归来。

    他曾用尽这一生最最虔诚的心意地向诸天神佛许愿:愿把臂同游天下山河,愿谈笑共醉三万场,愿投闲置散无所作为,愿平淡度日做个闲人……

    或许是今晚月色太柔,清风太凉爽,吹拂在身上,莫名地想起了太多的温柔往事,连卢东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待君归来,与君同醉。

    此时此刻,纵然烦恼三千,但月色如此温柔,良辰如斯美景,何不共此明月,醉笑三万场?何必再多想那些烦恼的事,何必再费那许多忧虑的心?

    月下,凝视着这一张不同于以往、又一如以往阳光般明朗的脸,卢东篱抓起一坛酒,拂去封口,微笑道:“与君醉笑三万场,可否?”

    风劲节深深地看了卢东篱一眼,含笑点头:“自然,如君所愿!”

    “天下美酒,我虽不敢说全部收集,但至少也有十之**,嘿,还多亏了段弦兄所赠几款极品美酒。你且看看眼前这个……”

    “赵国的‘苍辕’!”卢东篱微笑着答道。

    赵国的“苍辕”!号称最为浓烈的军中美酒,凡大军出征、战利欢庆,大将必饮“苍辕”,那股辣涩,那股刺喉的烈性,正如“日幕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的悲怆。

    所以,赵国的“苍辕”是天下最悲壮的酒!

    赵国重文轻武,武人向来最没有地位,竟然会酿出这般悲壮的烈酒,倒也算是奇事一桩。

    昔日在定远关,风劲节好酒,自然少不了收集这赵国最闻名的美酒。此时再饮,卢东篱只觉一阵恍然,那股呛辣一入喉间,无数往事、伤心事、甜蜜事纷涌上心头,也不知是烈酒刺喉,还是心生感慨,多年干涩的眼睛,竟似有晶莹在闪烁。

    耳边听得风劲节低低的声音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潇潇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卢东篱眼底渐渐悲恸沉郁,合着劲节的吟唱,眼神蓦地悠然飘忽,目光仿佛穿过无数的时空,定定地投在那曾经惨烈、曾经魂断,也曾经痛快欢笑的定远关。一张张坚毅、沉稳、鲜活的面庞,影像般一一掠过脑海。虽然他没有如风劲节那般的过目不忘,但数年相依相处,定远关的每一个士兵都深深刻在他的心中,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他记得他们的功勋,也记得那些曾经洒血疆场的魂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生死与共,醉卧沙场。那般的壮怀激烈,策马天下,那般的豪情义勇,指点江山,便如前生逝水,不可挽回。

    百战之身的将军们可还在回望定远城头?

    生死锤炼的士兵们可还在持戈保护家园?

    谁又还记得那永远神采飞扬、漫声长笑的将军?

    谁又不曾忘却永远温文如玉、坚毅沉稳的元帅?

    几不可闻地叹息,心头不可抑制地大恸,几乎把持不住手中的酒杯。

    风劲节斜睨一眼卢东篱,淡淡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苍猿是天下第一的烈酒,悲壮惨烈,天下无出其左右。喝苍猿当用将军盔,方显英雄本色,可惜这里没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若说赋闲的将军嘛,呵呵,倒是有的!嗯,不如——”他伸手凌手一抓,一小坛“苍猿”飞入手中,拨去封口,仰头便倒。酒如飞瀑,倾泄直下。酒倒得太急太快,飞溅一身,风劲节毫不在意,一抹嘴,忍不住大笑:“痛快痛快!”顺手将剩下的半坛酒掷给卢东篱。

    卢东篱一伸手接下。他饮酒素来讲究浅斟慢饮,回味品尝,只是此时莫名的心绪激荡,情难自抑,也学着劲节仰头而饮。只是酒性过烈,他酒量远远不如风劲节,一时呛着,顿时大咳起来。听得风劲节在一边低低而笑,卢东篱又羞又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卢东篱性子端方稳重,从不口出恶语,即便遇着了极难堪的事物,也不过淡淡一笑置之。也只有对上无法无天的风劲节,每每被他撩拨得无名火起,气得脸青唇白,逮着机会也会小小地刺激一下风劲节。此刻,乍见卢东篱不顾形象的白眼恼怒,风劲节却是喜不自胜,笑吟吟地取了另一壶酒,径自饮了起来。

    “秦国的‘笑言’最为多变,酒液莹澈,肖香馥郁,入口甜润醇厚,入喉却如火烧,口中留涩,回味却是微酸,恰如人生无常易变,酸甜苦涩,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陈国的‘长梦’最为醉人,酒色泛青,气味芳香,入口绵绵,落口甘甜,回味生津,不提防间很易令人多饮,然后长醉不醒。哈,人若真个长醉不醒,以天为盖,以地为庐,长醉又何妨?”

    “楚国的‘竹醒’最为清冽,入口甘爽,中间柔绵、还有淡雅舒适的药香和爽口的微酸!只可惜,楚国大变,不知这‘竹醒’酒的酿造方法可曾失传?唔,说起来,都怪那只狐狸,下回见着他,非得要他送我几十坛‘竹醒’才行!”

    “狐狸?”

    “哈,突然就想到一个朋友了!竹醒竹醒,做人那么清醒做什么?还是难得糊涂的好哇!忘记是上天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忘记么?如果真正能够忘记,确实何尝不是一件幸福?只是……”卢东篱的脸上渐渐有了神采:“曾经的过去,有无尽的辛酸苦楚,但也有无比的欢愉美好,忘掉一切,就不再是我了……人生若忘记过往,忘记一切苦乐,往后的人生又有什么意味?如果连最好的朋友也忘记了,那我活着还做什么?比之行尸走肉也不如!所以,我宁愿不忘!”

    劲节动容,轻轻道:“人生苦短,人心易惑,那么多的痛苦、幻灭,真的不愿忘怀?”

    “忘不掉,又何必刻意去忘?曾经,我也想忘尽一切痛苦,如今,才知道,无论是恨是怨,是爱是念,都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忘,如何也不忘。”

    劲节望着东篱淡淡微笑的脸,迎上他的双眸,那眼神,有着悲痛后的释然,有着痛定后的坚毅,劲节长长呼出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当然不能忘,你若忘了,我如何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你找你?”

    卢东篱浑身一震,脱口叫道:“劲节——”

    风劲节淡淡一笑,似乎没有听到卢东篱的叫唤,又取了下壶酒:“魏国的‘含露’最为香浓,色清透亮,香如幽兰,粘绸挂杯,余香悠长,只是太过儿女情怀,缠mian相思,当年你成亲之时,我倒忘了应该送这‘含露’予你,难怪你……”劲节突然住了口,喉间悠悠叹息,还未出口便已硬生生压了下去。

    卢东篱轻轻抿了一口“含露”,脑中不由自主浮现一张温婉秀丽的女子面容,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婉贞婉贞!一别经年,风霜几何?

    你可还夜夜缝制衣衫,却茫然不知给谁穿上?

    你可还日日期盼有朝一日能够团圆重逢,却也明知不过镜中花水中月?

    你可是度日如年般地苦苦煎熬,却又甘心做那笼中之鸟?

    你可是含辛茹苦抚养爱子,却把所有的苦楚独自咽下?

    婉贞婉贞,负你、伤你如斯,你之深情,东篱何以为报?

    卢东篱何幸,有你为妻,却又何其薄幸,累你苦你如斯!

    若是可以,我情愿你不曾遇过我,我情愿放你自由高飞,只是,纵然是小小的、卑微的愿望,怕也是难以实现。

    婉贞……

    心伤神摇,却听得耳边有人轻轻吟唱:“……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只为寻你一丝气息?只为佑你平安喜乐?……”卢东篱喃喃念道,眼睛不知不觉湿润,杯中酒,早已空空如也。

    风劲节淡淡扫了他一眼,一叹,又取出一个精致的羊脂玉瓶,拔开木塞,一股冷冽的清香刹那四散开来。那股香味十分特别,似有薄荷的清凉,又似有茉莉的淡雅清香,更有墨荷的幽幽芬芳,乍入鼻端,虽然清清淡淡,但不由得让人精神一振。

    卢东篱凄楚茫然的思绪被那股冷香所引,不由回过神来,疑惑问道:“这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离尘!”

    “离尘?!”以卢东篱不动如山的性子,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怔怔望着那只精致美丽的玉瓶。

    风劲节晃晃手中玉瓶,淡笑道:“除了世所难得的离尘,如何配得上这上等的羊脂白玉?还是逍遥阁厉害,连离尘酒也能弄到手!”心里再偷偷加了一句:“如果小容知道的话,肯定又要操心宫中的守卫了!”

    卢东篱讶然:“这是段先生所赠?”

    风劲节耸耸肩,虽然“离尘”久负盛名,但“离尘”酒毕竟与方轻尘息息相关,可说是见证了他那一世的伤心欲绝。风劲节不是不曾见过方轻尘第三世结束之后,在小楼里疯狂大睡、疯狂游戏的颓废,就连一直骂方轻尘狠心恶毒的张敏欣在那一段日子里,也不敢出言挑衅。三百年的岁月,悠悠往事,在这冷冽碧绿的酒水中,仿佛一一投映,风劲节再嗜酒如命,心底多少也有些抵触,慢慢说道:“天下英雄,莫过于燕离,一个布衣帝王的神话,一个战神军魂的传奇,决绝刚烈,莫过于轻尘,惊才绝艳,玲珑剔透,是以,欲饮离尘,必以水晶夜光杯盛之。”清冽碧绿的酒水注入两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中,也不知是杯衬酒色,还是酒映杯光,竟让人恍惚迷惘,不敢动手饮下这代表着千古一帝之君臣际遇的传奇美酒。

    “昔年燕太祖与方轻尘相识于草莽,意气相投,转战四方,建下惊世基业。欲杀燕帝,先杀离侯,不离不弃,是为离尘。君臣千古之际遇美谈,让人不禁感慨,为臣当如方轻尘!”卢东篱说起三百年前的那一双绝世人物,也不禁双目晶晶,悠然神往。

    劲节正含了一口酒,闻得那一句“为臣当如方轻尘”,珍贵胜似黄金的离尘酒就那么噗地一口喷出,呆呆望着卢东篱,半响才大笑道:“东篱东篱,你竟、你竟相信君臣相知相惜那一套说辞么?”心中却无奈地摇头:“方狐狸真是会蒙蔽世人,就他任性、决绝、疯狂的性子,居然还能让人觉着他是忠义无双的盖世忠臣。唉,倒不知叫人是佩服还是好笑。所谓历史,也不过如此呢!”

    卢东篱皱眉不解,凝视一脸讥诮好笑的风劲节,却听他又笑道:“君未达时,固然是不离不弃,真情实意,君若大权在握,卧榻之畔,又岂容他酣睡?相识,相知,相惜,相离,相负,玉碎轻尘,爱如微尘,天下江山与君共享之,不过也是一笑话罢了!”

    卢东篱摇头道:“江山与君共享,又怎么可能!天地君亲,君为臣纲,是为天地至理,有何可笑?我欣赏方轻尘,是欣赏他的忠诚,以身护君,真心实意,但燕离,王者无私,大爱无情,怎能为了兄弟之情,朋友之义,而置江山苍生于不顾?他固然是英雄盖世,却非万世之君!”

    风劲节微微一滞,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卢东篱,半晌才呵呵一笑:“没想到世人钦服赞佩的传世英雄,亦不入东篱你之法眼呢!”

    虽是轻轻一笑,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前些日子张敏欣玩笑般地告诉他,方轻尘为了医治楚若鸿的神智,竟不惜赌上自己的生命本源,较之自己放弃一切而入世的疯狂,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总是看不惯方轻尘的决绝狠厉,然而,此时此刻,却莫名地为方轻尘的狠厉决绝而黯然神伤。

    世人总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总是说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应该如何牺牲自己,如何委屈自己,可惜不是每一个都能够做圣人,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像卢东篱这样无怨无悔。

    卢东篱淡淡一笑:“并非不佩服燕太祖,只是,若是他若是心志更加坚毅,不一味沉湎于故友往事,或许这天下早已一统,再没有这乱世兵燹……”微微叹息一声,说得容易,做起来又是何其难也!眼睁睁地看着挚友为救自己而惨死,又怎能不心碎神伤?能够不忘自己帝王的责任,能够重新振作化伤心为动力,铁蹄踏遍天下,长鞭所指,天下莫敢不从,又是何等霸气,何等英雄!说到底,他对燕太祖评价如此严苛,实则是遗憾居多吧!不由自主往风劲节看去,却见他怔怔出神,一股浓浓的哀伤愁郁渐渐漫延。卢东篱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劲节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酒入愁肠,化作断肠泪,不知不觉,满嘴满心俱是苦涩,也不知是酒苦,还是心苦,只觉脑中一团模糊,悲伤难以自抑,突然忍不住问道:“这世间真的有生死轮回吗?”

    风劲节不觉一愣:“东篱,你昔日曾言,未知生,焉知死,如今可还这么认为吗?”

    卢东篱深深看了一眼风劲节,心中却似有些恍然:“以前觉得生死轮回,实是渺茫,如今始信灵魂不灭,人有轮回,千世万世,绵绵不绝。”

    风劲节微微一笑,知道卢东篱是在暗示他明白自己就是风劲节,心中突然欢喜无限,困扰了许久如何解释的问题,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再纠结,不禁笑道:“我说我是神仙,你信么?”

    卢东篱认真地点点头:“我信!”

    风劲节惊异地看着他,卢东篱淡然笑道:“你曾经说过,死亡或许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又怎知我们死后,不会飞升到这漫漫星空中,乘云气,驭雷电,恍若神仙?劲节……”他皱了眉头,略有踌躇之意,却还是开口:“为何你还在?是因为我吗?你——”

    风劲节打断他的话,语气说不出的斩钉截铁:“是因为你还在!”

    “劲节……”

    “你之所在,我之心安,心安处,何处不是仙境?”

    “……劲节!”

    “东篱,你知道吗,风劲节遇上你,是他漫长一生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那个游戏风尘的风劲节是假的,那个忠义为天下的风劲节是假的,那个拼死护你周全的风劲节也是假的……真正的风劲节,不过是一个对人生迷惘,对忠臣义士困惑的少年,直到遇上卢东篱,才知道这世间,我们所做的一切,就算是轻如微尘,也是为摩天广厦添了小小一粒沙,直到遇上卢东篱,才真正彻悟了,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正直,什么是忠臣义士,所有的执着是为了什么,所有的不悔是因着什么。直到遇上了卢东篱,生命才真正有了意义,所有的困惑、疑问才得到了真正的了悟。”

    “东篱,你总说,遇上风劲节,是你一生的幸运,你却不知道,遇上卢东篱,何尝不是风劲节一生最大的幸运?”

    “东篱,谢谢你!”

    卢东篱恍惚地望着他那容颜已非旧貌、却依然知己同心的好友,曾经的内疚、自责,曾经的悔痛、怨恨,似乎都随着风劲节那璀璨如星的眼神烟消云散。

    “劲节……”他嘶哑着嗓子,想说些什么,张嘴却只能一声声地呼唤好友的名字。

    劲节,劲节,劲节……

    唤不够,如何唤得够?

    风劲节一声声地应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看着卢东篱似是欢喜,又似是感伤般地举起一壶酒直灌,风劲节悠悠叹道:“有生皆苦,活着是苦,轮回亦是苦。怨憎会是苦,爱而别离是苦,求之不得亦是苦。灵魂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吃尽万般苦楚便不再是苦。”

    “东篱,活着,不是因为风劲节要你活着,不是要活着承受种种苦难!活着,是因为人生百年,总得尽力去做一些心安之事,为官者,自当活一个顶天立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尽力为百姓挣得一线生机,尽力为百姓获取一份安逸。为民者,纵然不求闻达诸侯,不能兼济天下,也当独善其身,活一个清清白白!”

    “失去了一个理想,就再树立一个理想,坚定信念,不必怀疑,不若依照你的本心,率性而为!”

    卢东篱淡淡一笑:“劲节,你以为我还会自怨自艾,心若死灰吗?”

    风劲节静静道:“你这人一向把自己的理想、信念、志向看得比天还高,如今……不管怎样,你总是不能回去再做官了,你又当如何自处?”

    卢东篱怔怔发呆。

    是呀,他该做什么才好呢?

    曾经,最大的希望,便是为国为民,死而后已。

    只是,曾经的志向、理想都已经灰飞烟灭,他又该如何做,方能不辜负有用之身?

    茫然间,却听劲节徐徐问道:“救一人与救千万人,有何区别?”

    卢东篱一怔,几乎是不暇思索便脱口而出:“救一人是救,救千万人也是救,心中既然存了善念,便只是心中一念而已,有何区别?”

    “是呀,既然都是救人,你不会因为善小而不屑为之吧?”

    “嗯?”

    “东篱,你不想跟我学医术么?我们就这么一路走下去,踏遍天下,看遍美景。看到不平事,便拔剑而起,看到苦病者,便施以妙手,这样,可好?”

    卢东篱心头一动,想到这些日子,自己跟在风劲节身边,虽然只是打打下手,帮帮小忙,但看着一个个病人远离苦痛,一条条垂危的性命重新焕发出生机,心底竟是极开心、极充实、极满足的。

    若非要与当初保家卫国比起来,其实也真说不上非要保护苍生百姓,才更有意义,也说不上,那样壮烈激扬的日子就一定更加快乐。天下百姓,何尝不是由一个一个的个体组成?若能伸手救得一个便是一个,用尽他的一生,这样慢慢地去为天下的人们做些什么,纵然再微不足道,也是劲节口中所说的一粒微尘吧?

    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忽然睨了风劲节一眼,低低念道:“觉非觉非,觉今是而昨非?”

    “哈哈,知我者,舍东篱其谁?”

    那一夜,风劲节与卢东篱,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仿佛那些不是珍藏名贵的美酒,只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那一夜,风劲节与卢东篱,忽尔拍掌大笑,忽尔悲痛流泪,说了一夜说不尽的话。

    那一夜,月光照着竹林,瀑布飞溅如雾如雨,不见一颗流星划过长空,夜色如此温柔美丽。

    那一夜,竹林沙沙,酒香四溢,仿佛夜色也带了那样浓郁淡雅的味道。

    那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彼此依靠相伴,两条人影在明月映照之下,仿佛定格成永远的亮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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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中所介绍的酒,都是晓月笑鱼亲在《假如没有风云》一文中所写的,我很无耻地拿来主义了,笑鱼千万别殴我,我只是很懒得开动脑筋,再去费神想那么多的美酒特性,汗……顶着锅盖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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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恩仇了了

    青州城外官道上,人流如织,行人三三两两,或结伴同行,或踽踽独行,偶尔,也有大队商行、镖师来往。

    时近黄昏,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急着走向下一个城镇落脚。

    突然远远传来如雷鸣般的马蹄声,直似千军万马,奔腾如虎。众人骇然回顾,却见几十余乘马疾风般直卷过来,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极是神骏,马上骑士更是矫捷异常。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烟尘弥漫,身边陡然掠过飓风一般,又如闪电般凌厉万千,连连闪避不及,烟尘呛到口中,不由得大声咳了起来。

    直待烟尘散去,马骑早已鸿飞冥冥,众人左看右瞧,也搞不明白发生何事,遇上何人,空自吃了一肚的灰尘,只能摇头苦笑。

    白云上,断肠崖。

    一辆马车停在崖边,一双璧人挽手静静佇立,神情平静地望着前方气势万千的数十飞骑。

    但听得蹄声如雷,转瞬间便逼至面前,双方尚有数丈距离,前面铁骑突然拉马向两旁一分,动作齐整一致,数十骑勒缰停马,竟不曾发出一声马嘶声。两边立定,最后一骑从中驰出,但见那马上骑士一袭青衫素服,全身并无任何贵重饰物,惟有腰间系有一块龙形玉佩,尚可一窥其贵胄身份。骑士容颜冷峻,修眉俊目,薄唇紧闭,冷电般的目光一扫,自有一股凌驾于天下众人之上的天生贵气,令人一见之下,顿生拜倒服膺之意。

    骑士冷冷盯着平静而立的那两人。

    女子身形瘦削,颇有弱不禁风之感——瘦削?她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了么?

    眼神不自禁地停在她的腰腹之间,看不出半点怀孕的迹像。难道?他的心微微一紧——

    是了,亡命天涯,没有一日安稳,没有一餐舒适,又如何能够保证她的身子依然安康无碍?

    心底蓦然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惜与愧疚,只是那么一瞬,快得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到,原来早已冷酷似冰的心,居然还会有一丝名为不忍、内疚的情绪。

    面色微微一变,他对着自己一声冷笑,目光放到了女子的脸上。

    昔日温婉柔美的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似乎与记忆中的容颜有些许的不同,那双眼更加温润平和,带着淡然的平静,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仇人、旧识……爱人!

    不自觉的一声嗤笑,什么爱人?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幻觉罢了!

    当年他隐瞒身份行走江湖,却发现江湖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美好,自己也不如想像中强大,第一次受伤,第一次受辱,心底充满了浓浓的挫败感。是初识时,那女子甜美的微笑,温柔着递过来的一方丝帕,惊慌着寻找草药的坚持,让自己冰冷、骄傲的心,一点点柔软,不知不觉中消融,自小所受的提防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的面具,突然间碎裂,不留半点痕迹。

    从来不曾见过那样温柔可亲善良的女子,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真诚挚热的关心,一时,迷惑了,痴傻了,竟然不曾意识到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举动,其实都是她的真性情,根本不以自己是皇族或是乞丐而有所不同。偏偏自己看多了阿谀奉承,谄媚讨好,却把那一分难得一见的真性情,当作了对自己的与众不同,当成了对自己的特别心思。

    骄傲聪明的云王,众多女子追逐恋慕的云王,居然搞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真,什么是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纯洁!

    该怨她不该对一个初识的陌生人也那么温柔善良?恨她不该让自己失了心丢了魂?

    明明是自己的心先沦陷了,明明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从来不曾给过自己任何暗示,也不曾给过自己任何希望,又怎能怨她恨她?堂堂云王岂是敢爱不敢认的人?所以,不悔,不恨。

    该怨她势利、胆小、懦弱、卑微又一心发展壮大家族的父亲吗?

    在他提亲之时,她的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是愕然、惊喜、决绝。所以,隐瞒了她的心思,隐瞒了青梅竹马的爱情,欣喜若狂地应允了婚事,让自己的欢喜变成一场最大的笑话!

    看多了官场倾轧的黑暗,看多了皇家勾心斗角的惨烈,他这个从权利场中走出来的人,又有什么不能够理解,畏惧权势、攀附权贵、挣扎着抓住每一丝机会往上爬,亦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有机会让家族更加强大,有机会让自己更加有权有势,只不过让女儿嫁予权贵,又何尝是大逆不道?

    所以,不怨,不怒,一切不过是正常而已!

    那么,该恨那个让自己颜面尽失的江湖侠少吗?

    目光不由往女子身边那个俊朗青年看去。

    一如以往的阳光俊朗,一如既往的明亮眼睛,却莫名地带来了几分宁静,少了几分形诸于外的骄傲与盛气凌人,多了几分沉稳,但骨子里的磊落不羁、漫不经心却是如何低眉敛目也无法掩饰的。如果说以前的梅苍冥让人觉得是热情洋溢、狂傲张扬的青年才俊,现在的梅苍冥却让人更加不可忽视其百折不断的傲骨铮铮。

    果然磨难能够让人最快地成长么?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能成长到这种地步,成长到连他也看不出深浅,看不透心思。

    艳阳之下,那一双璧人并肩而立,一个是含笑挑眉,万事不萦于怀的潇洒,一个是淡然微笑,全心信任依赖的平静,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两人之间不言一语的默契、互视一笑的脉脉温情仿若自成一体,旁人再难插入半分。这样的情义,这样的信任,就算是老天也难以拆分,让人忍不住自心底生出钦羡之意。

    云王瞳孔蓦地收缩,心底突然生起几分忿忿不平之感。

    昔日婚礼惊变之时,他们虽然也是情比金坚的模样,但是,却更多的是一种冲动、偏执、义烈,虽让人觉得他们情深似海,却不能够让他动容,甚至钦羡。而此时,明明没有山盟海誓的动人,没有脉脉含情的凝视,只是自然而然地肩并着肩,却给人一种他们就这样相依相靠,直到地老天荒,谁也不能拆散的感觉。

    他这般苦苦相逼、不死不休的追杀,竟然成全了他们的爱情、成全了他们的信任吗?

    不甘,不忿,不平……

    看着二人的目光,不再冷漠,却似是利箭般,直射向二人,带着难以诉说的恼怒与羞愤。

    还不待云王开口说话,梅苍冥突然长笑道:“云王殿下,我们区区两条烂命,竟劳动你数千里的奔波劳苦,实在是愧不敢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子只好努力回报云王殿下这份深情厚义!”

    身形倏动,一道宏大掌气直冲向云王。

    众人谁也料不到梅苍冥在这样的劣势之下,竟然还敢主动出击,一时反应不及。云王坐骑远远便感到那道沛然莫敌的掌气,一声长嘶,人立起来。云王眼神一凝,飞身飘落,身姿翩翩敏捷,倒比他那些手下反应还要灵敏。

    梅苍冥微微一笑,掌势不变,气势却是一往无前。只一瞬之间,云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不由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双掌连划半圆,斗转星移,借力打力,同时足尖一点,飘身后退,避开掌力,竖掌当胸,凝视以对。

    梅苍冥一掌挥出,也不再追击,笑吟吟地斜睨云王:“云王殿下,好功夫!”

    云王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怒,只道梅苍冥嘲讽自己,气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便要扑身上前。但他性子素来坚毅冷漠,脑中念头一转,深深吸了一口气,已是心平静气,面如止水:“你想激怒我?”

    梅苍冥一怔,眼神蓦地悠远,淡淡一笑:“被你看穿了?我还打算趁你心浮气燥,跟我单打独斗之时,胁持你逃命呢!”

    云王微微皱眉:“好主意,好办法,只是,你以为你有机会吗?”

    梅苍冥耸耸肩:“你是个好对手!”

    云王心头突然涌出怪异的感觉,似乎眼前这人,不是他心心念念、恨之入骨的仇敌,反而是个了解自己、明白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

    悔婚辱己之仇,杀父灭门之恨,到底谁比较无辜,谁比较伤心怨恨,谁又欠谁比较多?

    摇摇头,云王叹息。事已至死,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梅不死,云不归,昔日的誓言,犹在耳边,纵然他在得知梅、易两家满门死罪的那一刹那,惊愕,难堪,不满,甚至愧疚,但,他又何尝不明白父王的真正用意?一切,早已经注定,就算他想收手,也做不到了!

    努力挥去一直萦绕心头、若有若无的负罪感,云王手一挥,几十骑倏地举起弩弓,支支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梅苍冥与易嫣。

    梅苍冥眼微眯,心下赞叹:果然不愧是皇族权贵,连这军中威力奇大、素来只有最精锐的军队才装备的连环弩也能带来,看来,自己想要逃出生天,真是难于上青天呢。

    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在云王手下一干人眼中,却是挑衅之意,不由得大怒,更有几人沉不住气,手中弩箭连环射出,疾若闪电。

    这军中弩箭连环九射,箭尾连着箭头,一眨眼功夫,已到了面前,端的是杀人利器。

    梅苍冥手中长剑倏地挥舞起来,剑气纵横,身姿飘逸,招招式式宛若梅花,或孤绝,或雅逸,或清隐,或淡然,刹那间,天地间尽是傲梅绽放之姿,隐隐有暗香盈袖。

    云王一直带着淡淡疑惑的眼神,在梅苍冥这套梅花剑法使将出来之后,又复清明平静。

    “寒梅剑法”固然是藏柳山庄的绝学之一,但惟有梅苍冥学成这套剑法,甚至加以改进,超越前人成就。梅苍冥也凭这套剑法纵横江湖,博得侠义奇才之名。

    这套剑法共有十八式剑路,式式精妙绝伦,不过眨眼功夫,数十支利箭皆或落空,或被长剑格飞。

    梅苍冥剑指苍穹,剑华绽放,整个人看起来狂傲不羁,竟是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驰。

    却听了一声冷哼,梅苍冥斜睨一眼,只见一人布衣长衫,满面风尘,容颜甚是平凡,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只是他背负铁弓,却双手空空,不曾取弓拔箭。

    梅苍冥一笑:“先生有何指教?”

    那人缓步前行,淡淡道:“不过雕虫小技,没的污了梅少侠的眼!”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众人听了都是一愕,不知所以,梅苍冥却是忍不住笑道:“先生乃是箭术大家,连环弩虽然厉害,不过是仗着机关精巧而已,自然不入先生之眼!”适才发箭的几人才醒悟过来,原来此人是在嘲讽自己箭术差劲,只是那人绝对有资格质疑自己的箭术,众人只觉羞愧,满脸涨红,低头不语。

    那人微微一晒:“梅少侠到是好眼力,可惜,可惜!”他目光极是淡然冷漠,看着梅苍冥,却不自禁地掠过一丝赞赏与惋惜。

    梅苍冥洒脱一笑:“最难辜负美人恩,情到深处无怨尤,先生说我可惜,我却要笑先生痴愚了!”

    那人眼中精光一闪,慢慢取下铁弓,从描金箭壶里取出一支雕翎箭,冷冷道:“既然无悔,那最好也不要有恨!”话音未落,箭已搭在弦上,弓开如满月,原本淡漠的神情一扫而空,凛然杀气瞬间充斥全场,一双清冷的眸子,看着手中铁弓长箭,射出炽热眼神,整个人气度神采宛如出鞘之剑,哪里还有方才平凡黯淡之感?

    梅苍冥轻轻挽了个剑花,含笑凝视对方长箭,身形不动,却别有一番慵懒滋味,看到旁人眼中,只道梅苍冥狂傲自负,不由暗暗心喜他不识好歹,不懂形势。但看在那人眼中,却只觉对方周身上下无一丝破绽可以乘虚而入,他就那么轻轻松松而立,却仿佛却天地融为一体,似有若无的气机淡淡飘散于空中,以他的神识,居然难以感应到梅苍冥的气息。

    心中又惊又疑,按照以前的情报资料,梅苍冥虽然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但真正论起武功造诣,距离绝顶高手还是有不小的差距,而眼前的梅苍冥,竟是连他也探不出深浅,难道梅苍冥在这一年之中,有何奇遇,以至于武功突飞猛进?

    两人静静对立,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心中一声长叹,既然始终找不着破绽,也只有抢攻了。双手一动,一道虚影仿佛划破时空般直射梅苍冥的心口。

    梅苍冥身形倏忽移动,剑光若秋水横空,铮地一声,雕翎箭一剑两断,跌落在地。看似轻松写意,但梅苍冥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有意以剑硬接一箭,正是要试探对方的实力,没想到对方的速度、力量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长吸了一口气,体内百脉回春,内息涓涓流动,长剑直指,遥遥锁定对方气机。

    那人一箭既发,双手急速抽箭、搭箭,引弓,拉弦,只听得嗤嗤声响,一支支长箭宛如突破时空的限制,变成一片茫茫幻影。众人只觉眼前是宛如连成一线的黑色大网,竟看不清到底发了几箭,更看不清箭势走向,在空中划过或直或弧形轨迹,将梅苍冥前后左右的退路全部封死。

    只听得梅苍冥一声长啸,“寒梅剑法”十八式一一展开,或如一任群芳妒的冷诮,或是月影黄昏的暗香浮动,或是零落成泥的孤高绝尘,或如清浅水边的疏影斜横,剑光滚滚若孤峰横绝,又如云雾缭绕飘缈不定,但听得金玉相击般的清脆响声连绵不断,零落的箭矢堆成一片,直看得旁观众人心荡神摇,不知不觉手中一片冷汗。

    那人一轮箭雨射毕,欲待抽箭再射,却只觉胸口一滞,实是已精疲力竭,一双手臂微微颤抖,就连最简单的挽弓如满月也无法做到。他苦笑地注视气息不乱的梅苍冥,心中又羡又讶异,正要开口认输,不料身后突然飞过破空一箭,直射向远远静立的梅夫人。

    那人一向自负箭术无双,绝不愿自己与梅苍冥一对一之时,有人插手其中,此时见比斗尚未结束,却有人偷袭梅夫人,心中大怒,霍然回首,却只见云王一脸冷肃,一双眸子宛如冰雪般幽冷,只是眸底深处却是燃着熊熊烈焰,而他手上握着一张铁弓,正是引箭待发之势。

    那人心中一凛,不敢再看云王,却又忍不住茫然失神:“大伙儿一直不曾出手攻击梅夫人,只是因为她是殿下心上之人,可殿下又为何突然下此狠手?”想着主子诡谲难测的心思,纵然是心爱之人,若是背叛了自己,只怕他也会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吧,一念及此,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脑中浮出“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却又硬生生地强自压抑下去,不敢多想。

    梅苍冥眼底余光瞥见长箭冲着易嫣而去,急忙一个转身,掠向易嫣,手中长剑挥动,劈断长箭。他眼望着易嫣,吁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询问她是否安好,易嫣面上神情突然大变,“小心”二字尚未叫出来,梅苍冥耳边已传来漫天漫地般破空之声,一瞬间也说不清有多少利箭铺天盖地地直射而来。

    梅苍冥一个旋身,伸手抱住易嫣,长剑舞成一片光华,护住两人全身。一时也不知挥了多少剑,挡了多少箭。发箭之人俱是武功一流的高手,利箭之上所附真力之强,梅苍冥每挑、挡、劈下一支利箭,便耗费一分真力,数百支利箭格挡下来,以梅苍冥的耐力,也不禁手酸臂麻,暗暗叫苦。

    他一边格挡利箭,不知不觉中往悬崖边上退去。箭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箭雨终于停下,他脚底一软,一个趔趄,易嫣忙伸手抓住他。抬头望去,几十人围成一圈,死死守着前左右的退路,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好像在他们眼中,自己已是死人一名。

    梅苍冥挽住易嫣的手,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俊朗,这一笑,却是洒脱不羁,宛如云散日出,照亮了人间万丈,所有人都几乎被那一刹那间的明亮晃得睁不开眼。

    云王心神微动,一向冰寒冷漠的心,也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这样的风采,这样的光芒,竟是倾尽了世俗的绝世风姿,硬生生让他身边那秀丽柔美的易嫣何止是失了风采,简直就是瞬间黯淡无光。

    但这一瞬的钦佩之情,却让云王更加难堪、痛恨,眼底波光一闪,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顿时无悲无喜无怨无恨,只是淡淡然说道:“你终究是插翅也难逃我的掌心!”

    梅苍冥扬眉朗笑道:“错了!”

    “哦?难道你还有什么后招不成?”

    梅苍冥摇摇头:“你以为还会有什么笨蛋敢冒着触怒云王殿下的危险,来救我们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呢?”他转头凝视易嫣,两人四目相投,仿佛自有一种他人难以言明的默契与理解,却听易嫣微笑道:“你决定便是!”

    云王心头涌过一丝诡异的感觉,却见他们携手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云王再傻,也明白他们的下一步打算,不由惊叫:“后面是悬崖……”

    梅苍冥笑着打断:“不过是一死耳,至少我还是自由的!”他笑着深深扫了一眼云王,“云王殿下,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并非所有人、所有事皆能如你所愿,为你掌控!人生多苦,何必让仇恨主宰了自己的一生,得放手时便放手吧!”长笑声中,两道紧紧依偎的身影纵身跃入苍茫之中。

    云王急呼:“不——”急急冲向悬崖边上,只见悬崖之下云雾缭绕,看不清崖底到底有多深,他们两人就这么跳下去,几乎可以肯定必死无疑。

    本以为杀了侮辱自己的人,便能重新找回以前空明冷漠的心境,但此时此刻,眼睁睁地看着仇人、爱人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却完全没有意料中的欣喜,只是说不出的疲累与空虚。

    恨吗?当然。

    爱吗?曾经。

    怨吗?或许。

    只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开心?!

    却听一个声音轻轻的问道:“殿下,我们是否要派人下去……”

    他摇了摇头,他们是生是死,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人生,他的命运,为何非要与这样两个不起眼的人纠缠在一起?已经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又何必还要继续执迷下去?难道非要亲眼看到两具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尸体,才能真正解恨吗?

    唇角微勾,他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吧?

    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悬崖,他冷冷道:“回京城!”(未完待续)

思无邪 15-17 by 天天天使

    第十五章何妨与子共疏狂

    山风凛烈,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云雾迷漫间,他只是紧紧搂住身边那人,闭上眼,任凭劲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身子急速下坠,令他有种错觉,这么一跃而下,生死就在刹那。手微微收紧,感觉到身边人温热的气息,仿佛亘古以来,那人便在身边,保护自己,陪伴自己,心莫名地放松下来。就算共赴黄泉,也是永恒的美好,何况,那人,又怎会真正让他陷入险境?

    山风不停地吹,风啸声不绝于耳,他意识有些微飘渺,忽地掀开眼,往旁边那人看去,却见到那人一直含笑的唇角。

    “劲节……”心底轻轻喃语,想着好友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不禁有恍如隔世、梦幻一场的恍惚。

    突然感觉风劲节抱住他的手一紧,脚底运劲在半空中连踢了几下,竟然让他踢到了崖壁,藉力翻了个身,右手的长剑蓦地探出,深深刺向崖壁。

    但听得一阵刺耳之声传来,火星四射,长剑受力不住,一直往下滑去,但身子下坠之势,无疑是慢了许多。

    当的一声,却是长剑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断成两截。卢东篱还来不及惊呼,却见风劲节弃剑,迅速扯下身上长腰带,腕底一抖,腰带倏忽飞出,正好缠上崖壁上伸出的一棵大树。

    狂风吹得他们身子飘来荡去,卢东篱紧紧盯着腰带,暗暗祈祷腰带结实一些,不想崩的一声,腰带又被扯断了,两人身体急速往下坠去。

    卢东篱闭上眼,一声长叹。一条普通的腰带,要想承受两人的重量,委实是太过异想天开了,什么时候他也会做这种白日梦了?

    虽然此刻如此危急凶险,他心底反而一片平静,脑中浮现的尽是劲节与他相识、相交的一幕幕场景。

    有友如斯,夫复何求?

    就算卢东篱身死化为飞灰,终究也还是要感激上苍,让他再次与风劲节重逢,再无遗憾。

    呼呼的风声划过耳边,有如飞一般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痛快。忽然眼前是一片白亮的水光,卢东篱愣了一下,哗啦一声巨响,两人身子深深扎入潭水中,溅起冲天的水柱。

    崖底处竟是深潭?

    难道劲节冒着奇险跳下悬崖,竟是早就知道崖底是深潭,死不了人?

    风劲节拽着卢东篱爬上岸,两人浑身湿辘辘的,易容的药物经潭水浸泡,面容上一团糊涂,惨不忍睹,两人相对一视,皆是忍俊不禁。

    卢东篱脱了女子外衫,里面倒是男装,又取下假发,打散发髻,任一头乌发披散了两肩,对着潭水梳洗起来。好不容易整理齐整,一边风劲节也洗去易容药物,恢复了本来容貌。他一眼瞥去,正见风劲节笑得贼忒兮兮,甚是可恶,想到自己居然被这家伙逼着装扮成一个女子,虽说是为了救人,终究一口气难以咽下,狠狠瞪了一眼风劲节:“你笑什么?”

    “呃——东篱,我现在才发觉,你真是很有天份,居然可以扮女子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说到底,你的身体还是太过虚弱,唉,都怪你以前那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以后还得吃下多少补品才能调养回去呀……”劲节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不管卢东篱越来越铁青的脸色。

    卢东篱气得唇白脸青,早知道这个家伙狗嘴吐不出象牙,偏偏还多事问他一句,早晚得被他气死恶心死!论起唇舌功夫,卢东篱哪里是风劲节的对手?再与这个家伙争论下去,也只有被气的份,卢东篱深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不理睬某个不良的家伙。

    风劲节也知惹得卢东篱恼了,不敢再取笑他,径自生起火来烤衣裳。

    潭里的鱼又大又肥,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不自在。风劲节折了一根长树枝,往水里挥刺,他眼力过人,手速又极快,不一会儿功夫,便串了好几条鱼,足够两人大快朵颐了。

    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烤着鱼,诱人的鱼香顿时四处飘散。

    “东篱,你尝尝我的手艺,嘿嘿,我当年可是练过一段日子的,虽说比不上大厨师的水准,但也绝对不差!”

    卢东篱身子一颤,忽地想起当年风劲节被贬为伙头军的往事,别人为他打抱不平,他甚至差点要辞官隐世,偏偏风劲节自己笑呵呵地没事人一般,还笑言自己可以趁机学学厨艺。他那样的人哪,真正是风吹不折,雪压不倒,天地不能拘,无人能够束缚的。

    是不是因为卢东篱,风劲节本应展开的翅膀才被折了?

    是不是有了卢东篱,本应逍遥自在的风劲节,才会变得有了弱点,有了顾忌?

    是不是只为卢东篱,风劲节才一次又一次被伤害、被牺牲?

    “东篱,是不是我的手艺不够吸引你,让你完全没有胃口?”劲节闷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卢东篱的思绪。

    卢东篱一呆,望向风劲节,他手里拿着一条烤好的鱼,递了过来,似乎是自己出神了,一直没有反应过来,劲节的手僵在那里,瞪着自己,黑着脸,似是极度不满。

    卢东篱讪讪地接过烤鱼,连忙转移话题:“劲节,你是不是一早就算好悬崖之下是深潭?”

    风劲节瞥了他一眼,面色忽地变得十分古怪,轻轻一咳,笑道:“在所有的传奇故事里,主角跳崖都是死不了的,我有一个朋友为了验证这一条主角定理,曾经检查过天下所有出名的悬崖,找出哪些悬崖是跳不死人的,恰巧,这座白云山、断肠崖正是其中之一!”

    卢东篱“啊”了一声,愣愣地瞪着风劲节,这个理由,这个借口,实在是……

    风劲节看着卢东篱脸上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样,偏偏骨子里又还是狐疑的,不由放声大笑:“唉哟,我说的你不会真相信吧?你这人,怎么这么好骗哪!”

    卢东篱气极用力拍了风劲节一下,板着脸,怒目而视:“你……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终究还是骂不出话来,只是气急败坏地瞪着风劲节。

    那个放肆的家伙居然嫌气得自己不够,仿似好不容易抓住自己的傻事般地放声狂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卢东篱最后也只有闷闷地转过头,不再理睬风劲节。

    笑声中,却听得风劲节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带着漫不经心:“东篱,你真的相信吗?”

    卢东篱一滞,偏过头,极认真地思索,久得风劲节几乎以为他不曾听到自己的问题。只听得卢东篱极慢极肃然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风劲节心头一震,笑容倏然僵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卢东篱,心里酸酸的,欢喜莫名,却又带了几分不出所料的淡然。他半是解释半是无意识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那些朋友,一个比一个古怪,你都搞不懂,他们的脑袋瓜子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卢东篱展颜一笑,定定地看着风劲节,听他慢慢讲那些古怪朋友的事迹。

    比如有个很懒很懒的朋友,骑在马上,不到两分钟,就可以睡着,然后被马给甩下来,偏偏他眼睛闭着,还可以一咕噜又爬上马背,继续睡,到最后,他几乎可以完全骑着马睡觉了!更加可气的是,他居然就凭着这样无人能及绝世睡功,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内功。

    比如有个很偏激的朋友,如果别人对他好,他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把命送给对方也毫不犹豫,但若是别人对不住他,他必千倍百倍报复之,让对方承受椎心痛苦。

    ……

    卢东篱看着风劲节,暗暗狂冒冷汗,不由庆幸,劲节的朋友果然古怪,还好,劲节再正常不过了!

    比如有个很无耻的朋友,一天到晚,就想着各种奇怪的念头,想当红娘想疯了,成日撺掇朋友恋爱,还要根据双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来分析对方当时的心理。更加可怕的是,这个朋友是个“龙阳断袖”狂热崇拜分子,只要是两个雄性生物凑在一起,她也可以嗅出一丝丝不正常的情感走向。

    听到这里,卢东篱再迟钝,也觉得全身鸡皮疙瘩直冒,寒毛都竖了起来,看着风劲节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与诡异。

    风劲节忍不住大笑:“没错,在那个色女眼中,你和我,确实非常可疑,非常有奸情!”

    卢东篱一呆:“我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呆了半晌,愤愤地白了一眼风劲节,“胡说八道!”

    风劲节无辜地眨了眨眼:“唉,你别瞪我呀,我说的是我那个无耻变态的朋友嘛!”脑海中突然传来某个魔女愤怒的声音,一连串闻所未闻的恶毒诅咒从她嘴里蹦出,中间连喘口气也不需要。如果那女人不是在骂自己,风劲节估计会有兴趣很热情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敬仰之情,不过,现在嘛,他当然是充耳不闻,由得那个女人发疯去。

    卢东篱又瞪了几眼风劲节,颇有“物以类聚”“你也不是好人”的无声指控的意思。

    风劲节摸摸鼻子,有点悻悻然地想,凭什么那个色女的一厢情愿,卢东篱要怪到他的头上?唉,他真是比窦娥还冤哪!

    说起来,跳崖这个点子,还真是拜墨非那个狂热武侠迷所赐。

    当初阿汉第二世,跳崖而死,创下小楼同学入世最短命的记录。张敏欣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喝毒酒,会死人的,不许上吊,会死人的,不许跳崖跳河,会死人的,最最重要的是,决对不许随便跳起来帮人家挡刀挡剑挡掌,那通通都是会死人的……”

    结果墨非同学非常不服气地跳了出来:“谁说跳崖会死人哪?所有的武侠小说里,不但主角,就算是配角,大反角,通通跳崖都会绝处逢生的!”对于墨非这个狂热武侠分子来说,怎么可能允许有跳崖自杀这样耻辱的事情发生?

    结果他头脑一发热,硬是通过电脑搜索了这个世界所有悬崖的地形图,分析各种应对方法,最后找出几十处“跳不死”的悬崖。

    他对这个成果实在是太有满足感了,小楼哪一个同学没被他拖着硬记下那些悬崖地理位置,还非得得意洋洋地告诉同学们,说不定哪一天这些不死悬崖真能救得了他们。虽说他们都嗤之以鼻,但他们这样的怪物,就算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地图,终究还是把各处悬崖的地点给记下来了,想忘也忘不了。

    唉,没想到,墨非的一时心血来潮,居然还真的帮了他的大忙。

    风劲节很郁闷地想,回小楼后,估计要被这家伙狠狠地敲诈一番了。

    至于易容,真正的易容之术关键在于神态、表情、一言一语的惟妙惟肖,卢东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就连风劲节也只是当初教阿汉易容之时粗粗学了一点皮毛,根本无法做到完美的易容。

    不过,想来云王虽了解易嫣,但对梅苍冥定是厌倦、怨恨至极,纵然有了解过梅苍冥的资料,但绝对不会细细揣摩梅苍冥的性子。因此,风劲节让卢东篱扮作易嫣,只是远远的站着,不发一语,至于“梅苍冥”,纵然神情、性格与平日有所不同,但人在面临绝境之时,就算狂态毕现,也算不得奇怪,关键是云王再精明,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他们这样的“傻瓜”,居然愿意代人去死,另外一点关键就是,他会使“寒梅剑法”!

    “寒梅剑法”乃是梅苍冥成名的绝技,偏偏风劲节只不过看了梅苍冥使了一遍,就把剑式、剑意学了个七七八八,甚至加以改进,超越梅苍冥本人。

    武林中人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绝招武功,又如何肯轻易传授?就算愿意传授,没个三五年的苦练,又怎能运用得似模似样?天下谁又会知道有小楼这样一群过目不忘、熟知天下武功的怪物呢?因此,风劲节一旦使出“寒梅剑法”,就算云王有所疑惑,也决计想不到此“梅苍冥”实则另有其人。

    风劲节一边啃着烤鱼,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易容的破绽,也许,大概,就算云王感觉有些不对劲,或许也没有心思纠缠不清了吧。反正梅苍冥和梅夫人、谷子扬三人早持了他的信,去魏国找赵晨了,云王再大的本事,短期内是寻不着梅苍冥的,至于以后,人生易变,人心易惑,谁又说得清以后会怎样呢?

    两人一边吃着烤鱼,一这烤着湿衣裳。卢东篱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道:“云王此人似乎并非那般凶狠恶毒的人,为何会大肆牵连无辜,杀了梅、易两家几百条人命?”他扮成易嫣,与云王虽不过打了个照面,但云王那无恨无怨的眸子,偶尔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还是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样一个骄傲得几乎不屑于阴谋诡计的人,会真的狠得下心,随意取走那些无辜人的性命。

    风劲节摇了摇头,叹道:“侠以武犯禁,任何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都不会真正允许自己的治下,有这么一些不听宣调、不受控制的江湖豪客。戴国武风极盛,除了有官府支持鼓励的武馆外,还有更多不受朝廷约束的独行侠、树大根深的武林世家、门派,就连一些在其他国家生存压力沉重的武林高手,也都选择在戴国生活。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中人,好勇斗狠,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恃武力而无视国家法令,更有一些有野心、有实力的大门派,枝繁叶茂,通过多少年的苦心经营,也不知有多少暗藏的势力潜入朝廷之内,利益纠葛更是难以分清,终有一日,足以左右朝政,控制皇族。梅易两家不过是皇帝欲整顿武林的一个信号,通过血腥震压,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也可以借机收拢一批武林高手为朝廷所用。最重要是引起一些世家门阀的不满与不安,一旦这些世家有所动作,朝廷便可以借机收编、打压这些武林大派了!”

    卢东篱虽然不喜权力斗争,但不代表他对帝王权术真的一窍不通。听了风劲节说到戴国武风强盛之时,他便明白过来,不由喟然一叹,念及那些无辜枉死的性命,心中莫名地悲凉。想了想,卢东篱还是忍不住问道:“梅苍冥夫妇去了哪里?”

    “我让谷子带他们去了魏国,投靠我一个朋友。”

    “虽说他们到了魏国,但若是云王发现,会不会给你朋友带来麻烦?”

    “呵呵,我那个朋友嘛,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

    卢东篱想想风劲节那些性格怪异、本事过人的朋友,也不禁一笑。梅苍冥迫于形势,远赴异国,他日,若是他手握重权,或是有了一搏的实力,又是否会杀回戴国呢?心底终究有些微的放不下,忍不住问道:“他们会放弃仇恨吗?”

    “他们已为人父,为人母,再不是当日孓然一身的潇洒与冲动,可以不顾一切地随心所欲,可以毫无顾忌地听从己心。有了牵绊,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责任。“

    卢东篱眼神蓦地一滞,带了些微的痛楚。

    风劲节静静地望着他:“你想好了吗?”

    卢东篱脸色发白,似是不堪重负般往后退了两步,脚步跄踉,摇摇头,声音说不出的喑哑惨淡:“我不能再连累他们!”

    “你应当知道,我的医术、易容术相当不错,而且,也有些朋友值得依赖。”

    卢东篱眼神一亮,却又渐渐黯淡,神色间带着决绝与痛楚:“见了又如何?婉贞……婉贞不可能离开……”说到婉贞的名字,卢东篱的语气一顿,神色也温柔万分,分明是想起了那个温婉深情的女子。

    风劲节眉头一皱:“为何不能离开?”

    “如今苏卢两家的荣耀皆系于婉贞一人身上,若是……他们,再经不起一次折腾了!”

    “卢东篱,你到底想怎么样?苏卢两家的荣耀关嫂夫人屁事?你就忍心见她活生生地困死牢笼,做她的笼中鸟,做她的贞洁牌坊?!”风劲节闻言大怒,恶狠狠地瞪着卢东篱。这还是风劲节与卢东篱重逢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怒气冲天。

    卢东篱苦笑,他的朋友,总是以他的幸福、利益、志向为第一,总是为他考虑到所有的方方面面,但,却不包括他的宗族,他的亲朋。风劲节会交待一切、安排好一切,但都只限于他的妻儿,其他的叔伯兄弟姐妹们,他们顾不得,也帮不起。

    但卢东篱不是赤条条来去的一个人,他出身书香世家,他在人世的牵绊,不仅仅是妻儿而已,那么多的长辈,那么多的兄弟,织成一张既无力也无心去撕裂的网。风劲节可以对这些他不认识,也看不上眼的陌生人视若无睹,但卢东篱,却不可能做一点点损害他们利益的事。

    他一人蒙冤,举族皆受诛连,他一人丧命,举族皆受辱遭罪。

    如今,好不容易从十八层地狱地爬出来,富贵已极,尊崇至极,又如何,敢冒万分之一的险,去面对未知的波折与恐怖?

    安排婉贞与箬儿诈死,就算做得再巧妙,再天衣无缝,在有心人的眼中,或许皆有可能露出破绽。他不认为,时至今日,围绕在苏婉贞身边的,没有当今赵王的心腹眼线。

    当日他答应卢东觉离开赵国,早已存了放弃一切的念头,不再见面,不再有卢东篱这个人,只为了,苏卢两家可以平安、荣宠地生活下去。

    如今,他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去冒险,而去连累早已担惊受怕、备受折磨的苏卢两家呢?

    只是,他的妻……

    卢东篱的神色越发凄然。

    他从来都刻意地不去想起他的妻儿,不去提及婉贞的名字,只怕一念及,无可抑制的思念便如洪水滔滔,将他淹灭。他怕他忍不住偷偷去见婉贞,他怕他忍不住想要一家团圆,他怕他无法忍受如此亏欠、辜负婉贞……

    手指不知不觉用力握起,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霎时血肉模糊,只是,丝毫不觉得痛楚。

    他那温婉可人的妻,永远理解他,支持他,永远无怨,无悔,永远只报喜不报忧,永远担心他的身体、安全……

    卢东篱,你真是自私得无可救药!

    劲节说,他能救婉贞母子!

    劲节说,他能安排好一切!

    相信劲节,他总是能够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相信劲节,他绝对不会让自己一家陷入危险!

    心底里,却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轻易冒险,不能连累苏卢两家……

    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量,才勉强克制住自己马上去见婉贞的冲动,胸口却是痛不可当,痛得久了,几成麻木,他咬咬牙,突然跳了起来,冲向潭边,怔怔地望着一潭清水,神色凄楚迷茫。

    风劲节怒目而视,却只见卢东篱的背影在夕阳中,越发孤绝凄然,心中一软,复又酸楚:“东篱东篱,总是顾忌得太多,总是为了别人考虑担忧,你的心里,到底自己放在第几位?!”

    咬牙握拳,想到那个隐在背后策划了整件阴谋的瑞王,哦,现在应该称为赵王陛下了!为了王位,为了权力,就这样舍弃了保家卫国的元帅将军!那么多的血战恶战,都不曾夺去将军的性命,却只因上位者的一个阴谋,就要将帅不但流血,更要流泪心碎。拜他所赐,卢东篱受了那么多的苦,受他假惺惺的恩惠,卢东篱与苏婉贞只能夫妻分离!

    他风劲节不是卢东篱那样的忠臣义士,不会总以国家为考量,在他心目中,卢东篱,以至于卢东篱的妻儿,重于一切,高于一切!

    既然卢东篱一意要保全妻儿,甚至宗族亲人,那他自当竭尽全力,虽然要护得几百人的家族平安,难度极大,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真要惹怒了风劲节……风劲节冷哼一声,眼中顿时锋芒毕露。赵王陛下,若你不能放过卢东篱,那风劲节,自然也不会放过你!只是不知,你的王位,坐得够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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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安阳

    戴国南面与越、魏两国接壤,越国是魏国的附属国,虽是小国,却是地地道道的水乡,水道纵横,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贯穿戴国南北的平安江,进入越国地界,水势开阔,浩浩荡荡,整个越国水运发达,商业繁荣,尤以平州、安阳二城,繁华绮丽,盛于江南,素有“平安风liu,甲于海内”之称。

    越国虽富甲天下,但越人重文轻武,国小力弱,国力不强,只能依附魏国,仰人鼻息。而魏国是天下七强之一,戴国虽然武风强悍,总体说来国力却只能在天下诸国中排行中等,因此,虽也有心瓜分越国,却奈何强魏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能强忍不敢一口吞下嘴边肥肉。

    风劲节让谷子扬带着梅苍冥夫妇去了魏国,又与谷子扬约好在越国安阳会合,解决了梅苍冥与云王恩怨之后,便与卢东篱离开戴国,径直往南而行,不多久,便进入越国境内。

    本以为可以欣赏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江南水乡美景,没想到一路行来,尽是一片荒芜。良田淹没,人烟稀少,偶尔遇见一群人,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打探,才知越国上个月遭遇了百年罕见的水灾,平安江堤坝决口,洪水瞬间淹没了越国一半的国土。百姓流离失所,或逃去魏国,或逃往不曾被洪水淹没的城镇。

    安阳地势高,城墙厚,虽被洪水围困一时,损失倒也不是特别大。安阳太守为官清正,精明能干,颇得百姓赞许。洪水过后,许多百姓都流亡至安阳城,而安阳也都接纳了众多灾民,安置灾民生活,开仓放粮,结果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灾民。可能是安阳无法安置太多的灾民,听说安阳居然封城了,不再让灾民靠近。

    卢东篱一路看着灾民凄惨的境况,心头难受至极。两人手中财物基本上已快散尽,但解救一人,不代表能救所有人,救得一时,也不代表能救得一世。到最后,就连卢东篱也是疲惫无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群灾民,缺食少衣,流浪受苦。

    风劲节心中却隐隐有些微不安。卢东篱曾对他说,幸好和谷子扬约在安阳会合,谷子一向机灵,应该不会有事,风劲节只能微笑,却说不出心底那丝不安的感觉。

    离得安阳还有几日的行程,风劲节接到“北斗”的飞鸽传书,终于证实了自己一直不安的源头:安阳温疫!

    难怪传言安阳封城,旁人只道安阳接受不了太多的灾民,孰不知,安阳城中十万人却正面临着生死关头。或许是朝廷不愿温疫的消息传出去,弄得人心大乱,才会封城,又严密控制消息的流传。

    卢东篱第一时间看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时代,水灾过后,最怕就是大规模的温疫了。一旦出现疫情,一般都是封闭灾区,任里面的人自生自灭,如果上位者冷酷残忍一些,甚至会直接火焚城镇,以免传染。

    安阳城本就是天下有名的大城,再加上前一阵子,各地的灾民封拥而至,整个安阳城起码有十几万人在里面。而今是进不得,出不去,也不知城中情况,疫情是否得到控制。

    两人心急如焚,连夜赶往安阳。到得安阳外城,便见得城外四处道路已被军队管制,路上放上障碍物,重兵把守,远远看见有人往安阳城来,便由将士出面劝走。

    风劲节站在城外一处山峰之上,只见安阳城宛如一座死城,城门紧闭,不闻声息,也不知城中是否如地狱一般景象。饶是他见惯了生死场面,也觉心冷如冰,身子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十万人的性命,微如蝼蚁,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绝对难有幸存人员。但要不如此,一旦让城中的人接触到外面的人,万一疫情扩大,难以控制,则死亡人数更加难以想象。到时莫说越国,就连临境的戴国、魏国,也怕难逃白骨遍地、民不聊生的惨状。

    深深吸了一口气,风劲节转头看向卢东篱。两人眼神相对,俱从对方漆黑的眼眸深处看到自己坚定不移的目光,不由叹息。此时此刻,根本不需要对对方说什么“你留下,我进城”之类的废话。就算卢东篱医术不精,就算卢东篱进了城,可能也只是枉送性命,风劲节也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来。

    以风劲节的身手,要偷偷入城,还是极为简单的一件事。但他们并未绕过军队,只是直接找上领队的将领,平静淡然地说道:“我们是大夫,愿进城略尽绵薄之力,生死不论,各安天命!”众将士闻言,不由肃然起敬,却还是尽力劝他们不要冲动行事,奈何他们两人心意已决,只得放行。

    众将士看着他们二人坚定地走向安阳城门,看着他们背影越来越小,看着他们在城门外喊话,看着久不开启的厚重城门微微开了一道小口,看着两个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城门背后,众人也不知是敬是佩还是笑他们太傻,只在那一瞬间,都不由自主抬头望天,默默祈祷,只盼苍天有眼,怜悯苍生。

    守城门的兵士不过十几人而已,打开城门,看二人进城之后,打量着这两个自称是大夫、主动进入这座死城的人,一个个眼光都是带着几分怜悯,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两个送死的傻瓜罢了。好奇地看了数眼之后,他们仿佛又对一切都失了兴趣,径自懒洋洋地靠着墙角闭目休息。卢东篱向他们问路,其中一人随便一指大道,连眼睛也不睁开。卢东篱轻轻一叹,不再多问,与风劲节慢慢顺着大道往前而行。

    这座昔日繁华甲天下的名城,此时一片静悄悄的,走在街上,几乎难以看见行人,惟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清晰入耳,宛如一下一下敲打在心头。幸而城中虽静,却并不混乱肮脏,更不曾见到疯狂绝望的百姓,居然不是一片愁云惨雾,绝望气象,倒叫风、卢二人十分讶异。

    沿着主街走了一段,终于看见几个宛若乞丐模样的人靠着墙角,只是目光呆滞,神情淡漠,宛如活死人般,没有丝毫生气。卢东篱心头一颤,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上前去,向他们打探消息。

    听说他们两个是主动进城的大夫,几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根本不对大夫抱什么希望。卢东篱似乎也觉得自己奢求这些早已心死的人答话十分为难他们,叹了一声,正待离去,其中一人衣衫虽褴褛,但面目依稀斯文清秀,倒似是读过几年书的书生,他眼珠转了转,突然站了起来,凑近了卢东篱,开口说道:“江大人在城西那边!”

    卢东篱被他突如其来的开口惊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那人又是一笑,说道:“江大人可是好官哪,安阳城传出温疫之时,多少达官贵人、富商老板都急急逃走了,只有江大人坚持留了下来,与灾民一道面对温疫,两位大夫必是听说了江大人的仁义之举,才主动进入安阳城的吧?看两位的举止气度,定是胸有万象的饱学之士,想来安阳城有两位襄助,必能化解此劫,重见天日!”他一改先前冷漠之态,滔滔不绝地对卢东篱介绍安阳城内情况。说到温疫夺人性命,短短十余日,城中已有上万人感染上疫症,神色不禁惨淡,语声数度哽咽。

    卢东篱虽早已料到城中死伤无数的惨景,但亲耳听到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忽然之间就化为游魂,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不忍再听书生说下去,低声道了一声“多谢”,转身慢慢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道:“你们的父母官不曾放弃你们,你们自己反倒要放弃自己吗?!”

    几人面面相觑,那书生忍不住大笑,笑声竟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讥诮恶毒:“这位先生倒是好心肠!听说只要跟染病的人讲过话,便也逃不过被传染的下场,这位好心肠的先生,难道不晓得我们几个早已染上疫症了吗?”

    卢东篱顿时愕然,难道此人突然好心热情地介绍安阳情形,竟是怀了如此恶毒心肠么?他虽见惯了官场尔虞我诈的黑暗,却对普通百姓始终抱着纯朴、善良的心态,此时被这素不相识的人莫名其妙地陷害,一时也不知是悲是痛,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风劲节扬眉冷笑:“原来自己不幸,便想着全天下的人都该死,你也算是读过书识得字的斯文人!”

    那几人冷冷看着风劲节,书生阴阳怪气地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怨得谁呢!哎呀,不好意思,我又对着你多话了!”

    风劲节也晓得跟这些绝望等死的人说不清,冷冷瞪了书生一眼,懒得与他们计较,拖着卢东篱往西城而去。

    “自己不好过,便看不得别人好过么?!”卢东篱神色惨淡,喃喃自语问道。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人类对待自己的同伴,可以让你无法想像的残忍、冷酷、阴狠、卑鄙,但这世上最美好的还是人心,只有人类才有真、善、美、光明、正直、忠义的情感。区区一个疯子,就让你对人性失望了吗?”

    卢东篱微微一笑,眉宇间淡淡的悲哀一扫而空:“只要面对面谈话,便会被传染吗?如此厉害的传染途径,难怪安阳城戒严如斯!劲节,你可有把握治愈疫症?”

    风劲节扫了他一眼,忍不住翻翻白眼,这人,刚刚还伤感着呢,一会儿功夫,便又担心起别人的生死来了。唉,成天就晓得忧国忧民,就算他是起死回生的风大神医,也挽不住他劳心劳力的两鬓星霜呀!

    “怎么可能说说话便传染?普通百姓不懂医术,怕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辞了。若真是通过空气、唾液传染,十几天过去,也不可能只有上万人感染而已!安阳怕是早成一片死域了。一般说来,水灾过后,又是夏秋之交,最有可能引起的便是肠道类传染病,基本上都是因为食物**、卫生原因而引起的温疫……”他这边解释,卢东篱侧耳细听,极是专注。风劲节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东篱,你这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性子,便是想要偷得浮生半日闲,怕也难之又难,我就知道,跟你一起,一世逍遥山水也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即罢了!哎,你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吗?”

    卢东篱被他似真似假的哀怨神情逗得一笑:“是是是,你可是阎王莫敌的天下第一神医,能者多劳嘛,风大神医!”

    越往城西而去,所遇着的人越多,大多数人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看见他人,都是淡淡的,既不热情,也不仇恨。那种认命般的平静反而让卢东篱、风劲节感到心惊肉跳。

    到底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向求生yu望强烈的人们,生出这样解脱般的淡然呢?

    ————————————

    城西,是安阳的贫民区,自从水灾以来,逃难的百姓大量涌入安阳城内,几乎都是安置在城西落脚,也是温疫最先开始暴发的地区。

    因为人群太杂,居住地又太密集,开始不过数人身上发热、呕吐、腹泻,因为是灾民,生病也属正常,连大夫也请不起,便无人顾及,没想到,短短数日,竟有上千人同时发病,如此一来,就算是一般的百姓也知道肯定感染上了温疫。

    安阳太守江楚听得温疫暴发,立刻城中最好的大夫看诊,大夫看过之后,认定是极严重极难治的疫症,他们都没有办法解决此疫。江楚听得大夫回报,无奈之下,只能一边将疫情上报,请求朝廷派最好的太医前来安阳救治,一边通知守城将军封锁城西地区。

    城中那些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早早得到温疫的消息,连夜便离开安阳城。而其他不曾感染温疫的百姓一直以为温疫集中在城西暴发,主要是针对那些灾民,城西既然封锁,他们便也没有危险。整个安阳城总体来说,还是十分平和的。

    没想到,情势急转而下,城西封锁不过一日,在城南最繁华的商业区,竟然也发生了温疫,且以一日成百上千人地速度传染。江楚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封城。这样,就算一些权势较为普通的富贵人家也被困在城中,无法离城了。

    幸而江楚十分镇定,他本来可以在第一时间离开安阳城,但却留了下来指挥百姓。虽然没有行之有效的药方,但他还是尽力隔离病人,指挥百姓清扫脏乱,火烧死于温疫的尸体,减少传播之源。

    刚开始城中也是一片混乱,百姓或绝望哭泣,或激动疯狂,或沮丧寻死,一些无赖、地痞、甚至绝望的人们趁机烧杀抢掠,更加增添了城中的混乱。江楚及时以铁腕手段镇压这些闹事的人,又一遍一遍地宣传自救、自力、朝廷必定会派人来解救众人的道理,一边开仓放粮,筹备全城药物,尽力让温疫发作得更缓慢,让感染了温疫的人们得到救治,最算不能根治温疫,但也一定要支撑到支援。

    在江楚的带领之下,且百姓们也意识到一味的慌乱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死亡,经历过最初的疯狂之后,所有人都渐渐冷静下来,也开始平静生活,静静等待朝廷的救援。

    但温疫委实太过厉害,人们在惊恐、畏惧中猜测、揣摩,到底温疫是如何传染的,各种传言漫天飞,到后来,发展到只要曾经与有病的人接触、说话,皆有可能被传染。人心惶惶之下,只能躲在家里,不再出门上街,不再与人交谈,只是就算是这样,似乎温疫也不曾完全放过他们。

    如此过得十几天,城中数十家药房的药材早已被哄抢完毕,城西更是大面积传染,每天都有无数的人闭上眼睛,焚烧尸体的黑烟日日不停燃烧。全城百姓每日看着城西那冲天的黑烟,而期盼中的救援始终不曾到来,人们也一日日地沉默下去,到得后来,人们也不再哭闹,不再咒骂,只是淡漠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其实江楚心中十分明白,安阳离京城临江太近了,不过数百里的路程,安阳百姓若是脱逃,首先去的地方便是临安,而这些脱逃的百姓,谁又能保证没有一个染上温疫呢?对于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族、朝臣百官来说,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安阳城跑出一人,至于安阳的十几万百姓有没有得到救治,能不能活下去,都不是太重要的问题。

    至于太医?哪一个人又不是爱惜自己的性命甚过救死扶伤,谁愿意冒着丧命的危险,来到安阳城里,诊治温疫呢?何况,安阳几个有名的大夫,医术在越国也是赫赫有名,他们既然没有办法诊冶疫症,京城的所谓太医们,谁又敢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够解决温疫?既然没有把握,自然也不愿冒险了!

    自下达封城的那一刻起,江楚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困死危城,恐怕是安阳百姓的最终命运,包括他自己。

    只是,一息未止,终不能坐以待毙。

    他一日复一日地巡视城中,一次又一次鼓励着百姓,他尽力安排百姓们的衣食住行,尽力保持微笑坚信奇迹,他尽心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能够怀着美好的希望,他尽心让那些丧亲失友的人们振作坚强起来……

    他憔悴,他消瘦,他悲哀,他无奈,他心力交瘁,他无能为力……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人们慢慢醒悟,慢慢绝望……

    江楚看着淡漠着带着悲痛的人们,心中也痛得无以复加,父母官,父母官,不能护佑子民,如何做人父母官?

    “大人,先吃下东西吧,你若是支撑不住了,大家就更没有盼头了!”清朗而略带稚气的声音传入耳中,江楚回头,冲着身边清秀少年微微一笑,只是这淡淡的微笑也说不出的凄凉无奈:“我知道了!”

    这少年是在水灾之时入安阳城的,温疫刚刚传染时,凭他的本事,要离开安阳城,估计不是难事,偏偏这少年竟是天生侠义心肠,在大多数的大夫都或逃或躲起来的时候,他一个外乡人,居然站了出来,天天看诊,帮忙染病的百姓,更提供了许多预防传染疫症的办法。他自称不过学医数月,本事不济,但看他沉稳熟练的手法,睿智有效的预防办法,真让人不敢相信他学医才短短数月。

    少年一直说他与师父约在安阳会面,他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一定会赶到安阳,一定有办法解救安阳百姓。

    他说他的师父可以起死回生,妙手回春,再严重的病症,也难不倒他师父。

    或许是这少年一直的信心、热情、活力感染了他,就算是最无助最悲哀的时候,最算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是残忍的刽子手时,他也默默地坚持下来,仿佛他也隐隐地对那位神奇的师父,抱着不可置信的希望。

    伸手接过少年手中的干粮,却在那一瞬间,看到少年脸上不可置信的狂喜。他手一颤,食物落地,心中隐隐闪过一丝惊喜,果然,听到少年喜极而唤:“师父!”

    江楚转过身去,只见到一袭白衣飞扬,恍若最明亮的太阳,灿然夺目,耀眼生辉。明明天地一片惨淡,倏然间,却似占尽了天地的光华,整个天地因着他一人,而光彩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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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千金

    风劲节不是神,不可能吹一口气,挥一挥衣袖,所有的灾难便远离,所有的苦痛便消失。

    他也只能根据实际情况,判断温疫的性质、传染源,只能尽快地针对各种病症给出治疗药方,以及尽力做好防治工作。

    不能喝生水,所有的井水必须烧开之后,才能饮用;消灭苍蝇蚊虫,最好扎紧裤腿、袖口,防止蚊虫叮咬;清除垃圾污物,管理好粪便、污物;不要接触污水,不要随地大小便,所有的污物尸体都要焚烧干净;绝对不能吃已经**的食物,护理病人也要小心谨慎,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注意防止皮肤受伤,一旦受伤要进行消毒、包扎……

    这些预防措施,在风劲节到来之前,江楚听从谷子扬及一些大夫的嘱咐,也已经尽量吩咐百姓做到,虽然诸如生水、污物、苍蝇的管理,可能尚不到位,但整个安阳城,在卫生方面已经算是做得极好的,所以,后期传染人数才渐渐减少。

    针对病症,风劲节开出种种药方,一些染了温疫的病人,在吃了药之后,短短数日便明显有了好转。众人知晓终于有了可以根治温疫的药方,都激动地欢呼起来。刹时欢声如雷,震得天地失色,整个安阳城顿时宛如活了过来一般,许多百姓都自家中跑上街道,又喊又叫,又哭又笑,更有许多人跪倒在地,满怀感激之情地谢天谢地,当然,更要感谢那位妙手神医风先生。

    天生神医,天佑安阳!

    一时之间,“风神医”之名传遍全城,人们口中不停地呼唤“风先生”,诚心祈盼风先生好人有好报,一生平安。

    万家生佛,功德无量,当如是!

    百姓都在欢呼,狂喜,可江楚、卢东篱、风劲节却聚在太守府内,愁眉相对。

    安阳是越国第二大城,存粮足够城中百姓吃上一年,但药材,却只有几大商家才有存货。封城将近一个月,外面的人进不来,朝廷也不曾派人给予支援,城中商家没有办法出去进货,有些急需的药材早已告罄。就算风劲节有办法治愈病患,但巧妇还为无米之炊,没有药材,如何治病救人?

    风劲节微微垂眸,手上握着一块温润玉佩,手指轻触玉佩,微凉的触感自指间传至心头,轻轻一叹,风劲节神色渐渐坚毅。

    ————

    “千金堂”是一家集治病、卖药于一体的药行、医馆,遍布天下各国。一般的医馆总是惧怕江湖中人,不肯尽心尽力为江湖中人治病疗伤,惟有“千金堂”来者不拒,进了“千金堂”,不问身份,不管恩怨,不论对错。大人尽心为患者治病,病人也老老实实地配合治疗,但凡有任何的恩怨争端带入“千金堂”,“千金堂”再不会给予任何的帮助。

    “千金堂”规矩极严厉,以前尚有些凶狠之徒不信邪,借口“千金堂”帮了自己的仇敌治病疗伤,只管到“千金堂”挑衅闹事,结果,一个个销声匿迹,最后连影子也找不着。渐渐地,江湖中人也罢,达官贵人也好,都明白了“千金堂”绝对不是一家普通的药行医馆,它的后台为何方神圣,始终也没有人清楚,但谁也不敢再冒险去和“千金堂”过不去。

    临江“千金堂”后院,数十人神色紧张,肃然之气充斥整个院子,劲装持刀剑弓枪,形成一个包围圈,正中间,一个白衣男子含笑而立,神态轻松,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拿刀抡枪,喊打喊杀的敌人,而是与他诚挚相交、品茗饮酒的知交。

    “在下自安阳而来,为安阳百姓求药,还望贵主体谅百姓困苦,慈悲援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贵主多多包涵见谅!”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冷哼,三人自厅堂中走出。当先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几,雍容温和,看着风劲节,眼中流露几分好奇与兴趣。另外两人,一个四十几岁,神色冷漠如冰,仿佛万事不萦于怀,只是紧紧护住那青年,另一人则是位老者,白发苍苍,但容颜却并不显苍老,让人摸不透他的年龄与修为。

    发出冷哼的正是这位老者。

    “阁下好大口气,就凭你一人一言,便要千金堂倾尽全力提供药材,千金堂虽然也有每月一日义诊的善举,到底还是生意人,阁下凭什么要千金堂做这等亏本买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千金堂行医天下,自当禀持医者仁心之理念。何况,在下也不曾要求千金堂免费提供药材。安阳太守、十万百姓,得千金堂大恩,又岂会让千金堂凭白损失?”

    “阁下空口无凭,可有官府信物?可否先下定金?”

    风劲节淡淡一笑:“在下来得匆忙,倒是不曾备下钱财。”心中却是懊恼,唉唉唉,生意人哪,当然得看对方的信用、担保,甚至是身份地位,自己两手空空,凭白要人作主提供这么大批的药材,恐怕是个人,都不会轻易赞同!唉,想想当日,顶着赵国第一商人的名头,他说一句要货,哪个不信,谁人又不是乐意之至?

    老者嗤地一笑:“阁下莫非是来消遣千金堂不成?”

    风劲节摇头正色道:“人命关天,在下又岂敢胡言乱语?”

    老者哼了一声:“就算千金堂愿意运送药材到安阳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难救万千百姓,何况,这些药材是否真能医治温疫也无把握,倒是让阁下白费心机了!”

    风劲节微笑道:“余堂主此言差矣。以千金堂遍布天下的实力,要提供区区一城之药材,虽说匆忙了些,但还是能够做到的!至于是否能医治温疫,在下若无这个把握,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求千金堂调送这些药材呢?”

    众人闻言,皆有些动容。

    千金堂在安阳也有分行,主持安阳分行的大夫,论医术,在千金堂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诊治过染病的患者,自认无法对症下药,没想到到底还是有人解决了温疫的根治问题。

    “安阳温疫果真可以根治?”那青年急急问道,声音清澈如泉,虽略微有急色,听入耳中,仍是感觉到他的优雅从容。

    风劲节眼波一闪,微微扫过青年,发现青年发话之时,那老者神态恭谨,想来这青年便是千金堂主事,自己此行的对象了!不由朗声一笑:“那是自然!”

    青年含笑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天佑苍生了!商人虽重利,却也未必无义,救死扶伤,份所当为。千金堂也不需要阁下立即付药款,但若能有实在的担保,千金堂自当竭尽所能,筹得一应药材,且在下保证,千金堂以最低价格出卖药材,绝不赚一分钱银,也算千金堂对安阳百姓的一点心意!”

    “实在的担保?!”风劲节面色古怪,盯着青年问道。

    青年叹气:“千金堂虽然禀持治病救人宗旨,但这么大笔数目的药材,千金堂也做不到完全义诊,免费送药!何况要筹集这么大批的药材,就算是千金堂多年积累的底子、人脉,一时半刻怕也难以应付过来。若阁下能让官府出面担保,再下一笔定金,在下也可在诸位管事、老板面前有所交待了!”他停了一下,瞅着风劲节,不觉一笑,淡淡问道:“难道你打算用嘴让千金堂答应这桩没本生意吗?”

    风劲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朝廷?官府?若是那些脑满肠肥的狗屁官员能够一心一意帮助疫区,又何必要他出来辛苦跑腿?至于安阳府衙的保证,他倒是容易拿出来,但,安阳一场温疫下来,谁知道还能活下几个人,万一担保的官员也出了意外,到头来,找谁认帐去?官字两张口,从来都难以得到百姓的真心认可,何况是这些成精的商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江楚出面,正是因为即便是江楚以安阳太守的名义,请求商人出钱出力出物,恐怕人家也根本不会买帐。

    叹了一口气,想想他风劲节六世英雄,哪一世不是威风凛凛,忠义无双,到头来,想要做个好人,救死扶伤,还得顶着绑架、抢劫的名义,真是让人感到……呃,新鲜,太爽了!

    微微一笑,风劲节手上多了一支短剑,斜睨众人:“不知这个算不算是实在的保证呢?”

    老者大怒,喝道:“拦住他!”

    话音未落,风劲节身形如电,向前直冲而来。

    数十个劲装大汉中,六道人影疾窜,蓦地合成一个阵势,围住风劲节。

    剑若雷霆,刀似疾风,枪如闪电,各自从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探出,封死风劲节前后左右退路。

    风劲节双臂一振,格住双剑,凌空一跃,双脚踢飞双刀,身形一转,从容落地。脸上笑意未退,眼前银枪闪闪,枪花朵朵,自四面八方封锁而来,招招直取风劲节要害之处。而挡过长枪之后,又有剑风呼啸,竟是刀剑枪轮番直上,式式精妙无比,迫得人有守无攻,难以施展功夫。

    风劲节轻轻喝一声好,却是好整以睱地信步闲走,白衣飘飘,出尘脱俗,每每于不经意间,避开刀剑枪合击。

    旁观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惊讶万分。

    这双刀双剑双枪的六道轮回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长短相配,上下相成,连绵不绝,正是千金堂最为精妙的阵势,昔年江湖上号称掌力无双、轻功独步的步江南,身陷六道轮回阵,竭力抵抗了数百招之后,最后力尽而亡。没想到这个孤身闯入千金堂、大言不惭的青年公子,竟如闲庭漫步般,丝毫不曾感到阵势的压力,仿佛眼前的不是强悍凌厉的杀局,而是漫步云端,这等风采气度,竟是世间罕见。

    那青年叹了一声,摇头苦笑:“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还是莫要献丑了吧!”

    他身后那中年男子闻言,举步往前走去,直逼向六道轮回阵势。

    他每走一步,劲风激荡,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一股威临天下般的气势直逼风劲节,人未至,劲气已漫天遍地,强大无形的气场压得布阵的六人几乎无法呼吸,手中刀剑枪一滞,阵势瞬间瓦解。

    风劲节抬头,微微一笑:“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这样的剑气,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吗?”

    中年男子瞳孔一缩,刹时无匹的杀气如瀑般倾泻而出,右手按向腰间刀柄,用力一拔。

    突然间,空间仿佛扭曲,似乎有无形的手压迫着他,他练得千万次、纯熟无比的拔刀动作,竟然顿住!

    面色一变,手上青筋迸起,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肌肉,才能让人明白,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拔刀。

    刀出鞘,刀光还来不及闪耀,他那无匹的劲道突然落入空荡荡的虚无之间,仿佛用尽全力一拳挥出,却是打了一个空,那突如其来的落空,令他难受得几欲吐血。

    然后,又是一股张扬激烈的剑气扑天盖地涌来,连着他原来拔刀的力道反扑冲向胸口,一虚一实,饶是他修为再精深,也受不了这样的反击,噗地一声,鲜血直喷。

    只是呼吸交睫瞬间,白影已自他身边掠过,宛如轻烟一缕,他大惊失色,来不及调理气息,转头看去,风劲节手中短剑已横在那青年颈间,左手出手如风,连点青年身上十几处要穴。

    这时,风劲节才笑盈盈地说道:“这样的保证,可够份量?”

    老者站在青年身边,只觉一阵风吹过,根本还来不及反应,青年就被风劲节制服,以他的眼力,竟然无法看清风劲节那一瞬间的动作,只觉背心一片寒意,又羞又惊又怒,死死盯着风劲节,怒道:“你、你竟敢对……对公子无礼!”

    风劲节耸耸肩,叹道:“没办法,不用这一招的话,你们怎肯听我的吩咐呢?”

    青年神情自若,微笑道:“阁下好身手,我这护卫虽然不才,但也自信这世上能胜过他的人亦是不多!却不知阁下是哪一位高人?”

    “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罢了,只为安阳百姓请愿而已,得罪之处,还请洛令主多多海涵!”

    他这么淡淡道来,青年、老者、中年男子三人却是同时脸色一变。

    “你既知晓我是谁,既知晓千金堂的来历背景,看来是有备而来了!只不知阁下是否有承受我家主上怒火的觉悟?”青年神色一整,不再笑如春风,语声带了几分冷傲凌人。

    风劲节一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日贵主若要怪罪在下,在下也只好承受了!不过,现在却要劳烦洛令主尽快调集这几味药材,三日内送入安阳城中。”

    他收起短剑,取出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十几味药材名,递给青年。

    青年接过信笺,淡淡扫了一眼,顺手传给老者,双手抱胸,神色淡漠:“你虽给我下了独门禁制,但,你就如此自信,我一定会按你意思行事?!”

    “如此功德无量之事,洛公子又何必太过计较?”风劲节眉一扬,“何况,在下也不打算强抢强买,药材到安阳之后,在下自当凑足银两奉上!”

    青年朗声一笑:“阁下劫富济贫的功夫倒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风劲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人独行而不悔,就算有罪,何惧之有?”

    青年深深地看了一眼风劲节,傲然道:“阁下既知洛隐身份,想来,对洛隐性格也应有所了解才是。洛隐生平行事,从不受人挟制,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阁下武功虽胜我百倍,却也未必能够折服我!”

    风劲节一怔,他还真不曾仔细研究过洛隐此人的性子,行事风格,此时听他说得刚烈果决,斩钉截铁,转念一想,洛隐乃是逍遥阁四大令主之朱雀令主,朱雀主南方之火,自是性烈如火,刚强坚毅,想来他所言非虚。心中不禁哀叹自己怎么就遇上这么难缠的主,一声长叹,恭身作揖:“洛公子,是在下鲁莽孟浪了!要胁挟持实非在下所愿,只要你肯援手安阳,但有所吩咐,在下无有不从,还望公子看在百姓无辜的份上,暂息雷霆之怒。”

    洛隐见风劲节服软,目的已然达成,微微一笑,漫声道:“如此,阁下莫要忘记你欠我千金堂一个人情——”突然脸色一变,眼睛直直盯着风劲节腰间玉佩之上。

    风劲节正色道:“当然!”

    洛隐收起冷冽之色,突然道:“既然如此,为显在下诚意,在下便随风先生一同前往安阳!”

    他从冷傲不屈到热情主动,转变得太快,决定太过突然,众人一时惊诧至极,就连风劲节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他,浑然不曾注意到洛隐居然知道自己的姓氏,直呼自己“风先生”!

    “不可!”中年男子一直不语,眼见公子作出这等危险的决定,下意识地就出声反对。

    “公子,万万不可呀!”老者也急忙叫道。

    洛隐微笑道:“有风先生在,我的安全自不用担心!好了,余堂主,有闲聊的功夫,你不如还是尽快筹得这批药材,送往安阳吧!”扬眉浅笑,“你越快准备好药材,我越没有性命危险呀!”

    老者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公子!”

    洛隐挥挥手,转对风劲节道:“风先生,咱们这就动身吧!”

    风劲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配带的玉佩,洒脱一笑,道:“好,请吧!”

    两人慢慢往外走去,那中年男子紧紧跟在洛隐身后,不言不语,一身寒意,比起初见之时,更是冷冽三分。

    洛隐叹气:“齐叔,我是和朋友去喝茶聊天的,又不是相杀打斗,你这副模样,难怪我至今都找不着心上人,人家姑娘家一看你这万年冰山冷面孔,哪里还敢上前与我搭讪!”

    中年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半晌,憋出一句:“受不了的,太弱,不要也罢!”

    洛隐身子一晃,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咳咳两声,摇头叹气。

    风劲节忍不住放声大笑,心中暗爽:“幸好我身边可没有这等死脑筋的奇葩,要不然,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岂不是要伤心死了!”突然想到自己身边虽然没有冷面男,但也有一个正人君子。这位卢圣人对女色向来是非礼勿视,自己若想着流连烟花,风liu纵情,倒是先要抛下某人,自己与那红粉佳人谈些个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去也。

    不过……风劲节嘴角突然抽搐几下,这个“抛”字,用得可不太妙啊!前些日子,自己与段弦走马章台,混迹于红巾翠袖之间,张大魔女说什么来着?……瞒着“正妻”偷香窃玉?!啊呸呸呸,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真是被张敏欣毒害不浅!(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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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自有真情在,莫因前事不开怀。是武侠,是谋略,是宫廷,是科幻,还是穿越?其实不过是几个各有坚持的笨蛋,在红尘之中打滚的故事。警示牌:本文极长!完结!有虐,结局好,涉11,不喜者请千万慎入。另外Ayaco她们做的小楼之笑语轻尘的视频剧出来了,很漂亮的,很开心!小楼传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楼传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楼传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