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沙盘
拔银十万,毫无用处,要么拔银百万甚至数百万,源源不断,加以赈济,就算有官员贪污浪费,终究给灾民希望,有希望,造反者就会大为减少,不会源源不断的有饥民投身其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惜的是,崇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或是说,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他总是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招抚不出意料的失败了,在稳住局面短短时间后,陕西各处分崩离析,流寇得到逃亡边军的补充之后,从陕西至山西,由陕入晋,整个农民起义进入了第一个高峰。
杨鹤因此被治罪,也被朝野上下加以嘲讽,被视为天真和无能的庸懦之辈。
杨嗣昌当时还是一个由青年往中年过度的年纪,这件事当然给他极大的刺激。杨家世代宦门,如果不是杨鹤在招抚之事上大包大揽,而是和其余官僚一样,既云可招抚,又云应剿灭,首鼠两端,反而无事。
大明官场就是如此,敢负责的多半一定会负责,只有滑头可以长盛不衰。
在此后,杨嗣昌为父辩冤,多方努力,虽成效极微,但打动崇祯,使得崇祯认为他是一个孝子。
崇祯早年时毕竟是一个年轻人秉持国政,对道德要求和标准都较高,几个著名的东林孤儿,特别是黄宗羲这样的,虽犯法而不被惩治,被崇祯赦免其罪,史可法因为是左光斗的门生,又有冒险探监之事,更被崇祯欣赏和暗记于心。
杨嗣昌也是如此,崇祯欣赏他是一个孝子,又欣赏杨嗣昌表现出来的精明干练,一路拔擢重用,而杨嗣昌可能是因心思逆反之故,是朝中最坚持主剿的一个,谷城招抚张献忠他并不赞同,只是熊文灿是他所用,崇祯也一心想招抚,所以不得不屈从,张献忠于谷城再反,罗汝才等亦反,足可见招抚不行,唯有痛剿,这已经是朝廷与地方的公论,现在张守仁却以武将的身份大谈什么招抚,万元吉不免有荒唐之感。
见他如此,张守仁站起身来。
万元吉也连忙站起,脸上神色有点茫然,眼神也是有点惶恐。
无论如何,张守仁现在自有威势,赫赫威名之下,连万元吉这样的监军都有强大的压力,普通的文官或是武将在张守仁面前,已经无立足之地。
“请随我来。”
张守仁在前,对万元吉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式。
他这里是张献忠当日居处,十分阔气庞大的院落,只是当时是张献忠自己与七八个小妾和护兵们居住,现在却是被改作很多用途。
左右两边的厢房是参谋处,对面则是营务处书记局,中军处的公事局,特务处,军情处等要紧处室都在外面的两排厢房之中,正中大厅是用来召开会议的,此外张守仁的签押房,内卫队的侍从官室,中军旗牌室都是在正堂到二堂之间,而此时张守仁带万元吉前去的,就是在大堂右侧的沙盘室。
“这是本将自浮山至胶州,再经青州,济南,一路至开封,洛阳,然后南下由商州、勋阳南下经行的路线。”
在沙盘室,已经有几个成型的沙盘,从山东到河南,再到北直隶,均是有建好的沙盘摆在室中。
以当时的测绘水准是不大可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没有张守仁的指导,以当时的数学和几何水平,不大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沙盘被制造出来。
在万元吉面前,就是一个崭新的颠覆性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这是京师?果然好大,嗯,这是永定门到正阳门,这是御道,一路北上到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呵,这是皇极门,皇极殿……”
万元吉是京官,别的沙盘不看,倒是先看到由山东北上的一个,从德州到通州,再看到京城的模型时,这个在湖广十分有地位的文官居然发出了惊喜的叫嚷声。
看完京师之后,再往南,万元吉也是在京师呆过很久有过游历经验的,看到勋阳湖广时,已经是目不转睛了。
一刻钟功夫之后,他才长出一口气,对张守仁由衷道:“大将军此物真乃神物,山川地理要紧口隘皆在眼前,怪不得调度兵马有如神助!”
“这不算什么,叫你来,便是请你想办法,将这个湖广一带的沙盘带回去。”
沙盘这个名字,万元吉倒是听说过,其实西周东周时,中国将帅已经有过沙盘,当然和眼前的这个比只是幼稚园的水准,算是古典军国主义时期的早期产物。
沙盘很大,马匹当然不便驼背,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万元吉一听此言,顿时就是欣喜若狂,此次他来谷城是表达杨嗣昌的善意,毕竟张守仁已经是伯爵大将军,而且才二十余岁,性子也不是那种过于骄狂和跋扈的,值得交结,将来张守仁可能是镇守山东和登莱的超级将门世家的开创人,有关系和交情在,又何苦不把关系维系住了?
张守仁这边自然也是有相同的考量,杨嗣昌身体不好很好,但毕竟是五十上下,在国朝文官中还算是年富力强,现在心情愉悦,看不出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交结一番,对自己的人脉也有好处。
薛国观已经去职,在朝中多识得一个大学士阁老,总是好事。
赠给沙盘之后,两人的气氛自然是好了许多,万元吉再三谢过后,张守仁指着沙盘上的道路,向他解释道:“我登州大军自山东出来,路途两千四百余里,经河南中心再南下,一路见识颇多,而最为叫人触目惊心的,无非是灾异与催科。”
奇峰突转,万元吉打了个寒战,干笑道:“皇上早就有言在先,暂苦百姓数年,俟东虏平定,流贼剿灭,自然减赋与民休息。”
他又道:“以大将军之见,若无加赋,饷从何来,械又从何来?将士无饷则不战,手中无械则难敌敌寇,朝廷也是为难啊。”
杨嗣昌主持过加剿饷,当时就骂声四起,现在又主持追加练饷,朝野间批评的声音也不低,但张守仁意不在此,万元吉说完,他便点头道:“军无饷械当然不成,然而河南情形,还是在亲藩,官府,缙绅三者身上,三者如虎狼,百姓如牛羊,任凭撕咬。”
“大将军……”
“可以我语言之阁老,非我危言悚听,湖广乃至凤阳、河南一带,绝非军事可平息,纵使暂平,死灰亦可复燃,况且现在已经是烈火藏于柴堆之下!”
张守仁神色已经十分冷峻,他的手指划向新野至南阳一带,断然道:“本军沿此路线回师,一路上不会再行放赈,一则军情紧急,需赶赴山东。二来也是要叫全军将士多看看,多想想,天下骚然,岂全是百姓之因?万大人,言尽如此,等半年乃至一年之后,我们再看,再说。”
一个武将,居然能说出眼前的话来,做出眼前的这些举动,万元吉但觉汗透重衣,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作答是好。
而他唯一能够决断的,便是此行只能说一小半的话,张守仁的话不妨记述下来,留俟至将来再说。
此时此刻,他唯有深深看着这个面色冷峻,但眼神十分柔和的青年大将军,深深长揖下去,不复发一语。
“我明早就出发,今夜万大人替我们全军钱行吧。”
张守仁伸出手来,托住了下拜的万元吉,神色间,有几分从容,几分自信,更多的,则是一种坚毅与气势磅礴无可比拟的庞大力量。
只有在此时此刻,他已经从一个转世重生的数百年后的特种军官,到大明的一个普通的军户军官,再到一方豪强,而于此时,已经放眼天下,整个胸襟气度和眼光格局,已经远非当日可比,便是与杨嗣昌这样的文官顶尖人物,宰衡天下的阁老宰相相比,也是丝毫不差了。
“是,下官一切听大将军的安排。”
虽受阻拦,万元吉还是深深低下头来,在他眼前,张守仁的身影有若山峦,已经非他这样的人物可以平视!
……
……
至三月二十二日时,浮山全军终于开拔,告别了驻守小半年的湖广大地。
张守仁虽然没有介入湖广战局太深,甚至在白羊寨一战之后零星的小规模战事都没有参加,但他还是深深的介入了历史之中,将原本的历史轨迹涂抹的不成模样,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张献忠死,西营现在在夔州至兴汉镇一带活动,伺机入川,罗汝才逃窜,与革左五营合兵,历史已经有极大的改变,原本在此时张献忠与罗汝才还在合营,在崇祯十四年偷袭入襄阳,杀死襄王,接着在随州一带活动,湖广大地饱受他和李自成先后蹂躏,加上左良玉焚毁武昌,当时湖广为天下粮仓,带来的影响和震动岂是了得?
现在一切都有所不同,而他在凤阳与湖广一带施加的影响与布局,可能将在几年之后才会显现端倪……张守仁已经由登莱一隅而转为操弄天下,这也是南下一役之后他的官爵增秩之后的副产品,如果还是副总兵身份,行事自也不会这么便当,贺人龙与黄得功之流,也没那么容易归附,听任他的安排。
在离开之际,杨嗣昌遣使送别,宋一鹤等文官亦有表示,只有方孔昭仍有敌意,几个监军太监也不加理睬,而总兵猛如虎,左良玉,张任学等人,各有贽敬,虽然菲薄,却也鲜明的表示了态度。
湖广之行的效果,还不止在湖广当地,而是西北向陕,西向四川,东向南直隶等各地,慢慢辐射开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学院
“天如兄,珍重再会!”
“卧子,你我始终不能再复当年交谊,可惜可叹!”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七八,也无非就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百年之后,留给世人评叹好了。”
“也对,是我做妇人之态了,哈哈!”
胶州城外,陈子龙与张溥等人揖让送别,但彼此的脸上,一点儿珍重再会的神情也是瞧不着了。
十几天时间,彼此都是十分明白,大家已经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了。
……
……
在招待张溥和候方域、吴应箕十余日后,除了吴应箕打算再到登州看一看,然后寻海船北上,到天津卫上岸,由天津入京师外,候方域与张溥则是打算去济南,到济南看看当地风物之后,就到德州上船,坐漕船返回江南。
北上之行,候方域是无可不可,他是公子哥儿的脾性,什么事都是大而化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军政之事,他也过问,也似乎热心,但一听说临清有百余家秦楼楚馆,北地一样有旖旎风光,而济南因为商行众多,红粉也十分出众时,候大公子哥就把那些沉闷的东西抛诸脑后,而对这些事物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他后来是娶秦淮名妓李香君为妾,冒襄娶的是董小宛,东林领袖钱谦益娶的是柳如是,其余的寇白门与顾眉等当时名妓都是与这些名士诗词唱和,娶名妓,流连秦淮风光,河房诗酒闹腾,非如此,不足言名士。
这样的名士,就算是陈子龙心里都明白,张守仁不会感兴趣,至于张溥这样的,人脉太厉害,野心太大,地方州县张溥都驱逐过,那可是抚牧一方的文官正印官,张守仁这样的武臣,哪怕到大将军之位,张溥这样的社首级别的名士也不是他能招揽的。
倒是吴应箕,陈子龙希望这位沉深忧郁,有真正本事的好友能留下来,真正做一番事业出来,不过吴应箕虽然对浮山的一切都有兴趣,也不乏赞赏之词,终究却是没有能留下来,取道登州,也是一定要北上了。
这十余天来,他领着这几个江南乃至在整个大明都有很大名望的几个人游览了浮山四处,几乎是把非军事禁区之外的地方都看光了。
最为壮观的当然是浮山盐场!
当时晒盐法在不少地方有雏形,但是十分零星分散,在清季才有大规模的成体系的晒盐之法,技术的普及在明朝这样信息不通,交通十分困难的大帝国是后人难以想象的。井盐和淮盐有不少晒盐法了,在山东这里,晒盐却是浮山盐场为先,然后是灵山盐场,近二百里的海域到处都是从深及浅,一层一层环绕下来的盐场。
陈子龙带着张溥与候方域等人观看时,真是觉得蔚为壮观,叹为观止。
张溥等人也算见多识广,在泰州一带也观察过盐场,但只在浮山盐场之时,才感觉到一种最朴实的劳工之美。
当时正是盐场混池推盐之时,浮山场是保留下来最大的几个,站在山峰高处俯瞰下去,人群如一群群多少不等的蚂蚁,一群群一窝窝的到处都是,每个人手中都是拿着各式的推杆或是其余的工具也是五花八门,十分奇巧。
到盐场之中看,到处是吹着号子的盐工,身上晒的又黑又红,喊的号子响彻云宵,十分嘹亮动听,最令几个江南名士动容的便是晒盐的出品,那些细白的盐粒比起后世的精盐当然差的多,但在今时此世,却是足够叫这一群见多识广的智识精英为之而惊叹,感受着大自然的巧夺天工。
再看张守仁一手规划的那些盐池,其中奥妙说起来是十分简单,但没有人捅破这一张纸之前,又有谁能够想的出来?
当时的技术通传十分缓慢,主要还是士大夫不喜欢这些儒学经义之外的东西,象徐光启和孙元化等人,虽然位至尚书巡抚,但因为涉猎几何学与西方的操炮火器之学,就被当时的士大夫视为主流学术之外的异端,认为徐光启一生学术只为“杂”字一字的儒学宗师,大有人在,哪怕是徐光启在经义上,农学上有极高的造诣,可惜也是无补于他的名声。
至于宋应星一个小小教谕耗尽心血所编著的《天工开物》在当时是划时代的产物,很多制器之法都是择精而录,可惜无人重视,根本就没有流通开来,至清季时,干脆就焚毁禁传,一直到清末时才在日本发现抄本,这是何等滑稽之事啊。
所以在盐场几个大名士都受到强烈的震动,至于他们会不会带晒盐之法回到南方也无足紧要了,开始冲击市场时可能靠的是货物本身,到一定程度后,靠的就是市场垄断。
为了市场明争暗斗,乃至于发生战争,都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山东的风云际会,其后当然就是有盐商的影子,亦是很正常的事了。
最叫张溥等人惊异的,还是盐工的精气神。
号子声声中,人人都是中气十足,身上都是筋肉盘结,十分壮硕的模样。身上是油光发亮,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喊起号子之后,又是一起唱起歌来,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虽然从早到晚做着重活,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苦累,都是甘之如饴的模样。
若是盐场的头目或是大伙计如此,倒不足为怪,而所有的盐工都是如此,自是叫张溥等人十分惊异。
他们在胶州和浮山千户所已经见识过了商业贸易的繁华,等到了浮山之后,才是亲眼又看到盐场出盐时的盛况,这几处盐场一年就出盐五六十万石,用健壮盐工数千人,整个浮山控制的盐场几十处,年产量已经有四百万以上,而且只会更多,所用工人当有数万之多,若是个个都这么壮实和乐观向上,实在是一种不得了的奇迹。
面对这些质疑和惊虑,陈子龙的答复也是十分简单:“无他,银两按月结算,子女免费读书,生病免费诊疗,唯自备药草钱便可。加上供给餐饭,布匹,若有人出头闹事,才是罕有的奇男子,要是有这样的人,我都想见识一下了。”
在几百年后,掌握几万人劳动不是难事,在此时,几万健壮男丁聚集一处却是有一种叫人战栗的力量和感觉,自脱脱多事修黄河以致元朝天下倾覆叫本朝得天下后,士大夫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约定……能少兴工便少兴工,哪怕是修河补路这样的事,能不做也就可以不要做了。
明朝的低税率导致政府也低效,崇祯初年江南都大旱,南方官员请重修水利,崇祯一听说要动员不少人和花费巨资顿时就不吭声了,以“扰民”为借口,把此事给黄了。
皇帝都是这操性,可想而知官员是什么德性了,大明官员把修黄河的钱贪污的一文不剩,黄河年年出事,皇帝也不管,这朝廷烂成这般模样,也算世所罕有。
在张溥等人眼前,这么多光着膀子的壮男可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存在,大明虽不禁矿,比我大清高明一筹,但开矿出事的担忧是始终存在的,淮扬盐场遍及十几个州县,绵延开阔而且分散,监管甚严,可不是浮山能比的。
但浮山的种种福利亦非他处可比,陈子龙祭出这样的大招之后,张溥等人都是面色僵滞,再也无话可说。
能做到浮山这样的,百家盐商中无一家,而能配套成功的,也唯有浮山一家,别人就算想仿效,也得有相应的一整套的体系才成。
到此时所谓大将军胸中自有丘壑的话又是冒出来不少,连陈子龙都是狐疑起来,这张守仁难道真的如此厉害?
“我观他不过擅带兵,于经济之道也略懂一些,但确实不曾读过太多的书,如何能到今日,实难想象啊……”
看完盐场,便是大量的学校,到此时,张溥等人才明白过来,陈子龙的教授非是府学和县学的那种佐杂小官,而是实实在在的如同在书院中讲学一样,数百学子从低到高而坐,师长于前讲授学识,这样的情形,在大明江南一带并不少见,但规模定是远远不及浮山这里,以张溥等人的见识,实在也是没有想到,财税亦有学校,还有将作处的技工学院,讲武堂等等,各种学校十几家,生员已经超过五万人之多,这么多人的饭食住宿全部是张守仁供给,医学院和技工学院的学习还可以出外实习,赚取零用的银子,这么好的待遇,完全是很多穷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趋之若鹜自然也是难免。
浮山学院是综合大学院,有农学算学等诸多学科,还有行政学院,教人政务吏学等等,陈子龙便是在这学院中讲课授书,这也令张溥等人惊奇之余,感觉是不以为然。
岂可将学术弄成如此杂学,且公然讲授,这已经是如李贽当年,有叛离圣道之感了。
而对陈子龙来说,无非是教人实在的经济之学,这些少年子弟,真正聪明过人的极少,家境丰裕的更少,如果没有这样的学院存在,根本就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哪怕是学习杂学,亦比在家当个睁瞎瞎子要好的多了。
“这怕又是你那大将军所说吧。”
“是他说的不错,然则还是有道理的。”面对面色铁青的张溥,陈子龙倒是神态自若,轻松自在的很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相别
学校,医学院,包括赫赫有名的浮山医院……张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医院,中医是向来分六科,但浮山医院已经分十余科,经验丰富的大夫就有二三百人,学徒也就是医学院中的学生有近两千人,派驻在登州和莱州府各地,最远到青州的医学院学生有近四分之一,轮流换岗,在老师的带领下增加实际行医的经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每个学生在高强度的培训下掌握着十分高明和杰出的医技,在大明,中医有良有劣,而劣医尤多,哪怕是有钱的富商或是大世家,有时候也会被害于庸医之手。药理辩证是一个系统工程,很多庸医根本就是靠几个方子来行骗,一旦遇到不能医治的重症,便以药引来为难病家,最后不治之时也好推托。
所以一看到浮山医院,几个名士也是十分折服,在那个时候,哪怕是心中成见越来越深,对张守仁警惕心已经爆棚的张溥也是由衷的敬服起来……张守仁此举,是将良医聘请到一处,改革那种世家相传的小格局,请来的医生都是各有专攻,重薪之下,将自家药方几乎是全部贡献出来,再经过药理和实践的实验之后,重新成方。
“《浮山医方集粹》已经刊印了,发往江南和北方各地售卖,至于各科专业,十分繁芜复杂,不是看几个方子就能有所进益,想要从医馆结业,最少是五年之功,若是资质稍差一些的先生考了不合格,就得延续一年,恐怕六七年不得毕业的都有。”
陈子龙如是说,张溥等人也自然相信,浮山医院已经办了近三年时间,由小至大,学生也是由少增多,最早一批学生已经够资格当助教了……但就是拿不到所谓的结业证书。
“由本医院出去的,在一个大府里也得能排的上号,数年之后,天下就知道我们了。”
面对张溥等人的疑问,感觉浮山医学院的规矩未免太严,而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便是大大咧咧的候方域也是为之动容了。
“今日始知不能成良相,便为良医也是浮言乱语了,这良医,亦不是容易做的啊。”
能得江南东林四公子之一的候大公子如此一评语,在场的医院诸多名医都是一脸得色,为之骄傲良久。
而后行程就更加密集,其余的各学院,各农庄,还有陈子龙自己搞的好几大块试验田,最为叫这几个江南名士所心折的便是生态农场。在江南湖广,稻田里养鱼清理虫害,多得收获,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整个配套成体系,用在山东这样的北方地域,这就叫人十分折服了。
至于一些保密性较强的地方,如卷烟厂,里头有数千工人,但保密性十分强,包括火石机在内,均不准泄露制造流程,不得与外人谈论厂里的事,所有工人都遵守命令,哪怕是陈子龙这样的身份也不能多问。
至于绵延超过十里,用过超过万人的将作处,更是处于浮山核心的核心,就在浮山大营之南,往南是浮山各百户所和大海,沿海炮台矗立极多,在光线下可见铁管炮身熠熠发光,光是炮台数量,已经足以叫张溥等人惊诧,而炮手每日训练的景像,更令人不敢置信。
陆巡营,水师营,沿海各炮台,这在浮山军队系统中是不负责野战的二线兵种,就算这样,每日操练,早晨先体能训练,然后是队列训练,接着是技战术训练。
水师练跳帮,炮台练操炮,一切都有程序口令,隔的远远的,就能听到炮长们不停的叫喊着,而每个炮手都是按指令转动火炮,每个动作都力求快捷完美,不出差错。
至于浮山大营,这里是整个浮山军,也是现在的登莱镇兵的起家之所,也是张守仁居所所在,就算是陈子龙也带不进去,只能在二三百步外远远观看,呆的久了,就已经有骑兵过来盘问,看到是陈子龙之后,才未被过多留难。
“气象万千!”
吴应箕只作如此评价,而候方域认真的多,摇头晃脑的道:“弟曾在左镇军中逗留十余日,观其操法已经算是严格,否则亦练不出强兵来。而以现在观之,左镇练兵只是笑话,十余日才抵得浮山这边一日,怪不得张大将军能屡次战胜强敌,建立不世之武勋,难怪,难怪!”
张溥神色阴沉,最后点评道:“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年间,军士每五日一操,则蒙古人不能敌,天下安然,今观大将军所为,平定天下不难矣。”
俗话说杀人诛心,张溥此语一出,吴应箕皱眉不语,便是一向有置身事外之感的候方域也是面色难看,陈子龙沉默良久,终不能应。
他若应,张溥自然会劝,张守仁如此经略地方,严训军队,古今中外千年之下,只有开国帝王和其部属才会有如此的向心力和团结凝聚的力量,不需文官辅助就能有如许基业,唯有本朝的高皇帝在初始肇基之时才有过这般情形。
呆在这里,可能被裹挟,陈子龙不比普通士子,他有功名官职在身,一旦从逆,就是奸逆,要受万世唾骂。
这些话很好说,事实是摆在眼前的,但陈子龙不应一语,张溥盯他良久,终也是无力一叹。
如此,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陈子龙可以借口与张守仁有番薯之事的赌约,但男儿丈夫,何必将如此大事推在一个赌约上……他就是不想走,浮山的一切已经吸引和打动了他,在他人身前三十年里,还没有一个人和一个团体,一个地方对他有如此的吸引力!
……
……
时光荏苒而过,张溥还要进京,众人在胶州城外,已经明白彼此别离的时辰到了。
吴昌时等复社盟友一起联手扳倒了薛国观,现在还是为他人做嫁人裳,得好处的是范复粹,张溥此次进京,就是打算暗中扫平障碍,叫范复粹此老致仕!
如果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官吏,想上京做这样的事,纯属痴人说梦。范复粹虽然老迈昏庸,毕竟资历摆在这里,是正经的经过廷推手续推举出来的首辅,首辅地位尊崇,岂是一个寻常人能扳动的……但张溥毕竟不是寻常人。
扳倒范复粹,再推周延儒!
张溥雄心勃勃,他向来是以自己的宗旨为主张,不会有丝毫动摇的一个人。而且信心十足,热情如火,颇有决断与行动力。
若非如此,也不大可能成为一个个心高气傲的青年士子为主体的社团的首领人物,不论是名声,才干,学识,缺一不可,还得有热心肠,否则只能当学究古董,不适合为首领人物。
“天如兄……”看着精力充沛,一心想以一人影响天下的这位社首盟兄,陈子龙犹豫再三,不知道怎么劝他为好。
对东林和复社中人,张守仁岂能无一字评?
“志大才疏,迟早倒霉。”这八个字便是张守仁评价张溥的话,而这样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伙伴的。
陈子龙的异样没有引起张溥的注意,他此时确实有踌躇满志之感,不光是入京,还有回南之后的一系列的举措,他都雄心勃勃,意欲有一番更张。
张守仁能做的,有一些似乎有益民生,又无碍圣道,不妨可以推行天下。
要做,就在全天下做,张守仁毕竟是一个武将,格局气量太小,折腾几年,不过影响了登莱周边几府罢了。
想到这,他对陈子龙道:“请代我寄语大将军,登莱几府民众到底受他惠极多,我学生十分敬服。”
听到这话,陈子龙忍不住哈哈大笑,点头道:“大将军在浮山时,常与弟抵足而谈,其无赖状也显露不少,常常挥臂半圆,自语云:吾不能改变天下,不过好歹已经变革登莱诸府,不少百姓仰赖吾之善政而得改变命运,光此一事,就足以自傲了。”
听着这话,想象其状,几个书生都是忍不住莞尔一笑。
候方域道:“若非要陪天如兄,弟都想留在浮山,与荣成伯见上一面了。”
“只要想,将来怕是有机会的。”
陈子龙语带双关,竟是有替张守仁招揽人马的意思,在场几个人都微微摇头,这里是呆不得了。
张溥先行告辞,他和候方域往济南去。
“珍重再会!”
彼此相揖过后,张溥上轿,候方域骑马,两家二十几个仆役长随团簇左右,簇拥着自家主人往济南方向去了。
时正暮春,清风徐徐,两边垂柳绿意盎然,陈子龙笑道:“这样的天气做长途远行,还真是舒服,天如兄和朝宗兄,令人羡慕啊。”
“何妨随我同行登州?”吴应箕劝道:“老呆在这里,格局眼界都是小了。”
“有几种作物要试着在麦收后抢种,山东这里,原本是半年麦子半年杂粮,黍、高粱、豆之类,产量较低,弟想多试试,哪一种产量高,就多推哪一种。”
看着一脸风霜尘土色的陈子龙,吴应箕感叹道:“卧子你真是愿做实事,也可以做实事的人,相比较起来,我很惭愧!”
第六百五十九章 急行
陈子龙意动,劝道:“次尾兄你不妨留下,同弟一起多做些有益民生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应箕笑道:“我又不懂农事,留下恐无益处。”
“次尾兄太过谦了……”
“卧子不必多言!”
吴应箕打断陈子龙的话,态度也是十分坚决。见陈子龙有点愕然之态,吴应箕便道:“前些日,我与天如兄问及登莱士子可受压制,或是不公对待,当时卧子是如何说的?”
“并无此事啊。”
陈子龙道:“完全无打制之事,府学并县学的禀膳生员,原本不过斗米俸给,大将军去年年尾给生员每月增益一倍,不时赐给酒肉,诸府、县生员,无不赞颂,哪有什么钳制压服的举措?”
“表面上是如此……”吴应箕呵呵一笑,话到喉咙边上却又咽了回去。
这十几天来,他们去了胶州州学,还有即墨县学,见了不少在苦读的秀才。以山东这边的情形来说,在崇祯早年时,登莱穷困不堪,到处都是流民,辽东流民几万人,济南东昌一带河南流民多,青州府在崇祯早年的记录里还有人肉市场,都是穷到不能再穷的地方了。
历来科考,江南肯定是大头,福建江西湖广诸省也有不少,但山东陕西一带的生员数量严重不足,文气不张,远不如江南一带的大世族,世代应考,有关系网,甚至能揣摩到考题和大致的方向,主考官也多是江南一脉出身,明清之际,江南不少四五百年连续有读书应考中进士的人家,绝非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就因为山东文气不如江南,所以对所谓的读书种子,张溥等人自是更加重视。此番看遍浮山一带,对那些秀才生员,也是多有注意。
好在,县学州学都明显年年修葺,学官们拿着比在别处多两三倍的补贴,一个个穿着绸缎,脸上放着油光,别的府县,学官这种佐杂官儿,除非指望童生中了秀才,秀了中了举人时来送门生红包,五钱到一两的包封送到手时,才算有额外的收入,平时就指着一年十几石米二十几两银子过活,养活一家大小,还不能失了身份,日子过的是苦巴巴的。
登莱这里的学官日子过的好,秀才们领的膳米也多,学习的氛围当然不差。
但吴应箕知道,看到的只是表象。
更多的士绅被商业吸引了,胶州,莱州,登州,威海,登莱一带出海口多,张守仁一手开创了对外的海洋贸易,巨利之下,不少士绅之家已经不对田地有兴趣,转而将手中的藏银取出,开始造船和投身商业。
在浮山海边,到处都是砍伐下来的巨木,最早的已经晒了半年之久。
想造大型的福船或是沙船,没有好木料是不成的,造船的木料最少要晒一两年,彻底将水气晒干,这样锯成木料造船不会膨胀吸水变形。
浮山和灵山就是后世的青岛一带,人口在当时不算多,崂山山脉一带积木不少,巨利吸引之下,大木头快被砍光了。
听说已经有商人和浮山水师联络,请用官方的商船从辽东那边带木头回来。
宽甸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上等好木料,一船船的放回来,造船的木头尽够。在事大贪多的心理下,这里的商船都打算造六百料或八百料,甚至有人在造一千料以上的。
在浮山这里,有郑家船队带来的不少福建一带的造船工匠,还有江南请来的船师,欣欣向荣,船厂码头一带,人山人海,各色口音都有,吴应箕还听到不少南京与苏州口音,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回到江南。
这样的情形,也是令张溥和吴应箕私下讨论时,感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如此下去,何谈作养文气,培养真正的书香世家,用来倡明文教?没有富户,则佃户无所养,没有儒学,则世人无廉耻,人无礼教,还成个什么世界?
现在登莱缙绅全部经商,进行海贸,情形比江南还要厉害的多,加上有一个厉害的强藩镇守,将来会伊于胡底,谁能逆料?
正因如此,吴应箕感觉浮山不可留,并非是读书士子应该驻留的地方。
还有一个疑虑,他在浮山一带也看到有不少报纸一类的东西,商人办报,医院有报,还有官方的塘报也有刊印和点评,十分详细,比起江南的邸抄塘报要详细和鲜明许多。
这么多报纸,居然没有一个生员士子或是士绅反对张守仁,吴应箕和张溥也曾私下到几个士绅家中拜访,得到的反应是一致的,各家都十分欢迎他们这样的名士造访,而提起张守仁时,除了真心或假意的赞颂之外,就没有任何的其余反应。
如果一味探询下去,就会遭遇到冷淡的反应和态度,最终不得不尴尬的告辞。
这样的情形当然是不对劲,叫吴应箕有一种窒息之感,但他找不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所有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觉,登州之行,原本在计划之外,他也是想到张守仁控制薄弱一些的地方,看看在浮山军镇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些可探寻的东西。
“次尾兄,但愿我二人有再见之期。”
“但愿如此!”
最后时刻,两人相揖而别,吴应箕突然道:“卧子,无论我在登莱看到什么,回南后当会著述以书,甚至会有人刊印,你不会怪我罢?”
“这自然不会,”陈龙子笑道:“所见一切,有什么见不得人?总不会如你在崇祯早年那时写成的河南纪行一样,伤心惨毒,叫人不忍细读吧?”
“呵呵,如此便好。”
吴应箕在崇祯初年时曾经入京赴京试,回南直隶时路经河南,所记述的一切都是催比追科弄的百姓逃亡,逃九户而留一户者,赋役就落在那一户人的身上,种种催逼的惨况,令人读其文章之后,平生愤怒之感。
当然,吴应箕没敢把责任推给皇帝,甚至没有敢得罪官僚集团和士子,只是把地方上的责任一律推给贡生监生等杂流选出来的县官身上,对这些非进士出身的杂流大加攻击,至于进士官员和皇帝的责任,则视若无睹了。
此次登莱之行,陈子龙出面,浮山上下也在配合,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几个书生都是天下饱学名士,文字一出来,几千几万乃至数十万人传抄,这是当时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强大的舆论力量,在这方面,张守仁这个伯爵大将军真是比不上的,相差太远了。
如果东林和复社一直攻击他,最少在江南和闽浙一带,他的名声会一路臭下去的。
这一次的接待行为,也算是一次公关行为,只是效果如何,现在可是没法预料。
在陈子龙和吴应箕依依不舍话别的时候,张溥与候方域已经往胶州东向高密的官道上了,他们经由这条道路,经青州,入青州府,与府中官员士绅交流往来,既然是名士,就得多做一些名士的事情,对他们的到来,想必青州方向是十分欢迎的。
甚至在青州府中的衡王也会召见他们,不过一般情形下,名士是不大可能与亲藩结交的,自毁名声,毫无实益。
他们二十四日到青州,耽搁了两日,二十六日自青州取道直奔济南,在途中接到迅息,在三月二十五日时,刘泽青的部曲已经在济南东门外了,是否入城,尚未能知晓。
尽管张溥对刘泽清及其部属的战斗力十分不满,但刘泽清好歹是靠的住的一方镇将,进入济南后叫这厮重整旗鼓,放在德州济南到兖州这几个漕运中心和富裕地方,正好对张守仁是一种辖制……怀着这种心思,张溥与候方域就不再于青州耽搁,而是兼程攒行,往着济南府城的方向赶过去。
……
……
“天如兄,我可真是要累死了。”
崇祯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经过长途跋涉,特别是到济南与青州交界时,官道高洼不平,春季少雨,这几年又一直干旱,纵不及河南北直那样旱的厉害,山东这边也是够瞧的,一路上尘飞土扬,就算是张溥坐在轿子之中都不可幸免,每天早晨上轿时是好好的,下了轿就是一头一脸一身的尘土。
好不容易走到济南,张溥却不打近处入城,绕道十来里,绕过济南绵延几十里的羊马墙,从那些村落人家一直走到东门附近,等赶到了,也是日暮西沉,再迟一会儿,天就要黑的通透了。
候方域是一路骑马的,发梢上都是尘土,他家世代官宦,其父做过尚书总督,是正经的国朝大吏,东林前辈,如果不是犯了事的话,候家现在还熏灼着,就算候询关在监狱里头,因为有左良玉这个关系在外头,不仅无性命之忧,随时还可能放出来,候方域当然没受过眼前的这种苦头,看看样子狼狈,却是神采飞扬的张溥,不免抱怨道:“天如兄,何必绕道这几十里,吃这么大的苦头!”
张溥却不答他,只是自己沉吟着道:“事隔两年不到,村落城镇已经尽复旧观,田土不曾荒芜,行人来往于途,行商不绝,嗯,倪抚院十分了得啊。”
第六百六十章 隔绝
张溥所说的当然就是崇祯十一年济南城外被清军残害之事,当时清军正红旗和部份镶红旗等各旗兵侵入济南,睿亲王在临清主持屠杀和抢掠,正红旗主是岳托,济南城是他的囊中之物,这是皇太极的安排,济南这样的名城大府落在两红旗一脉,比落在两白旗手中要叫他放心的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代善的跋扈和嚣张还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这位兄礼亲王越来越谦恭好说话,替他做了不少脏活,揽下不少骂名,也是该皇太极有所回报的时候。
谁知道安排归安排,岳托和两红旗却是在济南啃了个大钉子,张守仁一战成名,阵斩七百余首,其中还有谭泰这样的固山额真,以天命汗建汗号起兵,再到建立后金,再至皇太极改元建极,称帝建立大清,八旗贵胃还没有章京以上战死的纪录。
在八旗,固山额真又称总兵官,与大明征战几十年,总兵官一级的满洲人战死,在济南城下还真是头一次。
汉军损失不少,加上损失的七百旗丁,其中还不乏摆牙喇兵,一共才四十几个牛录的正红旗元气大伤了,最少是损失了近五成的战力,余丁跟役死的少,大量的白甲和马甲战死,这才是叫人心疼的地方。
八旗死的多,济南四周被他们祸害的也是不轻,方圆三四十里的地方,骑兵纵掠,掠青年男女丁壮,杀害老人和妇孺,村落和镇子被烧成白地,辛苦多年,最后落得一场空。
当时的笔记文章不少,特别是讲临清和济南一带的为多,原本人烟稠密的地方变成了鬼国,到处是白骨露于野,尸积如山的景像,如果不是张守仁守住济南,枉死之人,还真不知道要加多少上去。
这一役,固然是奠定了张守仁扶摇直上的基础,但山东两府受创的情形仍然极深,不少人断言,没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无法恢复当日情形。
现在看来,未免是言过其实了。
临清已经恢复六七成,毕竟是漕运中心,人口和商业繁华的程度很快补了回来,登莱等地是因为有张守仁这个超出常理之外的大人物坐镇,一切有异于常理。
不过倒是真没想到,济南这里,居然也是恢复的不错。
“何以全是倪抚院之功?”候方域一脸不快,抬扛道:“天如兄未免抬举他了,山东巡抚一职,他不过是捡来的。”
“这固然是,然则看济南城外,行人如织,商旅不绝于途,城中想必更热闹……这也是很难了嘛。”
“恐怕张守仁出力不小吧?”候方域疑道:“浮山营驻在济南城可是不短的时间,这人……”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能以边将而视之啊。”
“济南这里我打听过,张守仁确实立过一些规矩,平过两次乱子,还带走了十几万流民。不过,在此之后,他确实没有派兵入城,亦没有太多人手过来,他在登莱甚至东昌、青州所行的农庄与那些派出的吏员机构,在济南也是见不着的。”
候方域沉思道:“若非他如此收敛,恐怕朝廷也不能容啊。”
“嗯,正是如此。”张溥呵呵一笑,道:“山东镇总兵朝廷不给他总是有原由的,就是怕他真的插手进来……这么看来,还是倪抚台之功啊。”
“也只能这么说了。”
候方域答应一声,接着就是来回顾盼:“看来刘总戎并没有在城外驻营,全军都进了济南城去了。”
“现下山东混乱,全军入城,是要稳妥小心一些。”
东门附近,村落稀少,两年前的战场就在这里,清军伐木为营,当然也是拆光了附近所有的民居,建成了极为阔大的军营,现在两年过去,依稀还能看到当日军营的影子,站在那些残迹面前,令人有一种格外的沧桑之感。
和其余几个地方比起来,在东门这里就显的破败很多,断壁残垣比目皆是,只有较远一些的地方才又重新有村落,在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些铺子,帮人看马,送信,或是打尖的小饭铺,茶棚子之类。
“走吧,进城去!”张溥兴致勃勃,此番刘泽清入济南就是他展布天下的一颗棋子,不管怎么样,这一步还是走对和走顺了。
天色将暮,城头上似有不少兵将,从东门进去是一个方形的翁城,张溥等人到城门时,只有几个商贩和伙计要进城,出城的人倒是不少,两边互不干涉。
对出城的百姓盘查轻省不少,都是一些拿着条扁担和草绳,或是推着小车粪车的平头百姓,一早晨送菜进城,卖力气的,挑担推粪的,在他们身上讹不出什么好处来,只有进城的时候,刁难一下,可以多少落上几文。
只是张溥入城时,看到进城的商人也没有被为难,十分顺当的进了城,只是详细登记,办完手续,没有花一文钱就进去了。
候方域额角冒汗,强笑道:“看吧,那边又是在问籍贯姓名,登记在册,要不是他们穿着的是山东镇官兵的服饰,我还以为又回到胶州了。”
张溥皱眉,半响才道:“可能是和登莱镇学的盘查规矩……其实这一套做法不错,防起细作来应是有效。”
“肯定有效,”候方域好歹懂一些军伍之事,笑道:“老奴起兵时,最重用间!沈阳,辽阳,广宁,都是用间,事前派间谍打听我大军驻扎情形,将领,粮草,兵力,马匹,军械,无不知道的清清楚楚。攻各城之前,派细作散步谣言,宣扬东虏兵马如何善战,凶残,震怖城中军民人心,收买将领,特别是收买蒙古人。老奴初起时,甲胃不全,器械不精,沈阳那样的大城,城中有三万精锐,城外有援兵,是必守之城,就是因为蒙古人开了外城,结果失陷。辽阳亦是如此,广宁若非孙得功叛,岂能这样轻易被攻下!”
“这些事,思之令人扼腕啊。”
“所以东虏最擅用间,这几年,征虏大将军声名鹊起,可听过东虏在他这里用间么?”
“似乎倒真的不曾。”
“卧子和我说过,这几年来,辽民颇有渡海过来的,其中细作可是真多了去了。不过大将军手段厉害,来一批抓一批,想对他用间,难啊。”
“原来如此。”
两人谈谈说说,轿马慢慢进入翁城之中,果然有头上裹着折上巾,穿着短罩甲的济南城守营的官兵过来盘查,他们在胶州有过经验,应付的十分得体,没多久便是办完了手续。
只是张溥心中奇怪,候方域更是心直口快,奇道:“不是说刘镇已经率兵入城?怎么这城防守备盘查诸事,还是城守营在做。”
他的话被守备的小军官听到了,当下语带不屑的道:“曹州兵进是进来了,一群叫花子一样,俺们济南要他们来守什么?倪抚院已经叫他们到四城城上守备,等闲不准干预城守之事,住就住在城上的窝铺里,或是住在方城里头,不准到城中骚扰民居商旅。”
说曹州兵是叫花子兵,这些济南的城守营官兵倒也是真有底气。
倪宠在济南近两年,抚标兵马始终不曾超过三千,但这济南城这城守营装束打扮倒很不错,士兵都是青色袍服,老兵和小军官都外罩长罩甲,士兵头上裹折上巾,军官则是戴着大帽,光看打扮,是典型的北方边军军镇的强兵模样。
“刘总镇人在何处?”
听这些城守营的官兵一说,倪宠似乎仍然掌握全局,刘泽清的处境不大妙。张溥心中暗骂,这厮怎么如此没用?在曹州时,说一不二,杀伐决断,为人残酷阴狠,当初看中他,不是这厮装出来的礼敬读书人,听从教诲的模样,而是看出刘泽清骨子里的狠劲,时当乱世,多掌握一支武装也是好的,正因如此,才这么拉拔他。
若是刘泽清这般无用,张溥是真的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听他问起刘泽清,情形也不对,这群城守营兵都是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张溥一行,带队的军官冷哼一声,沉声答道:“刘帅天天在巡抚衙门打擂台,嘿嘿,拍桌打板,要粮要饷,你老要见他,去巡抚衙门就是了。”
“承教了。”
张溥拱一拱手,又望了望黑乎乎的城楼,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城上的兵和台城翁城里头的那些兵马怕是刘泽清的,而曹州兵根本没能进入内城之中,被人家隔在城墙一线。
这样的入城,掌控不了全局,士绅,生员,加上亲藩宗室,还有文武官员,都不会买刘泽清的帐,这个山东总兵,他怎么当?
张溥心中不悦,却也不便将火气撒在一群小兵和低层武官身上,当下自己折身上轿,派一个长随拿着帖子,到巡抚衙门去等,他自己到吴江会馆去住,候方域自然也是同行。
当时各大城市里头都有各地的会馆,尤其以京师为多,会馆除了有同乡会的功能外,还具有饭馆,通信中心,商会,仓储等诸多功能,更是赶考士子居住的第一选择,等张溥等人赶到会馆时,里头的执事们听说是名满天下的张天如来了,整个会馆的人都迎了出来,在大门外排了老长的一溜。
第六百六十一章 会馆
一见到张溥轿子,带头的执事高声问一声好,接着几十个人迎下来,问好的问好,作揖的作揖,下拜的下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这时,张溥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骄傲神情。
太仓张天如,名满天下的大名士,复社社首,原本就该有这样的待遇才是。
他在各地游历,向来就是受到如此的款待,只有在登莱时,人家才拿他当普通人,就算是那些士子生员,听到张溥时,也只是微有敬仰的感觉,和那种五体投体,有若天人的感觉相差的太远了。
这种感觉,在登莱是全给了张守仁,每当想到这一点时,张溥便是心中一阵失落。
天下之大,竟也有他吃不开的地方,可堪一笑,亦可一叹。
“列位客气了,我等住于此已经是打扰,不当被列位如此迎接。”
“先生是我江南文脉之首,应当的,应当的。”
“这话我可不敢当,钱牧老他们可不答应。”
“哈哈,是小人言语不当了,有罪,该打。”
这司事拍马屁拍的稍微过了头,张溥点他一句,也就罢了,当下屏退众人,只留为首的司事,会馆中也是把最好的堂房给腾了出来,仆役和马匹,轿子,都是有人安顿,厨房也开始作饭,一阵香气飘了过来。
吴江会馆的厨子当然是江南人,炒菜的口味也同江南一样,各人都闻的食指大动,感觉胃口大开。
接着会馆中人送上热水来,张、候二人洗了手和脸,换掉身上染上泥土的衣袍,顿时就是觉得浑身爽利。
“这是上好的新茶,张先生,候公子,尝尝看。”
会馆司事十分殷勤,奉上香茶,也不坐下,就站在一边伺候。他的心里确实高兴,会馆一般是同乡凑钱公立,包括他们的俸禄开销都是公摊,但会馆主事者总会想办法多开财源,自己捞几个不说,上头也会说他省事,能不能长时间在一个地方主事,还是得看个人的能力如何。
张天如和候大公子这样的客人,哄的好了,留下墨宝下来,就是会馆的一大噱头,城中生员士子,过路的人,闻讯慕名而来的肯定不少,也算小小的开辟了一个新财源了。
会馆执事的小小心思,张溥和候方域当然都是明白,也不必道破,临走时随便留一笔字也就完事了……张溥喝一口茶,若有所思的向这执事道:“这茶不坏,是今年的新茶,味道也香,以前竟是没喝过,打哪儿来的?”
“这个是浮山行运过来的,听说是打杭州弄过来的,雨前龙井,一两银子一两茶,城中有不少富户贵人都喝它,若不是两位过来,小人也是舍不得取出来待客的。”
“浮山行?”
“两位有所不知,浮山行是本城第一大商行,最大的股子是咱们国朝当今第一名将大将军所有,然后是三好行、利丰行、和丰行,咱们济南几个有名的大商行都有股子在里头,是一个综合商行,从米粮到麦子、油、杂粮、豆饼、毛皮、人参、各式罐头、鱼干什么的,样样都齐全,生意好的不得了。茶叶布匹什么的,他们叫南货,货色全,东西也好,听说是浮山那边有海船,不停的打从长江口送到海船上,直放到咱们这儿,沿途不用纤夫,不过卡子,所以价格比普通的南货行要便宜的多。”
这执事一边说,张溥两人也是想了起来,胶州城中,似乎最大货物最全的商行也是浮山行。
张溥苦笑一声,摊手道:“想不到到了济南,还得给人家赚胶州没赚到的钱。”
候方域也是一笑,道:“大将军真是伶俐人儿,什么钱都到手了。”
“浮山行在济南的收益,大将军不往手里拿的。”
听这两人的话,会馆执事正色道:“两位先生莫误会了,浮山商行在济南的总行要紧的是维持商会的运作,获利之后,都给商会拿去啦。用不光的,就修路补桥,抚老恤幼,还给济南府学捐银子,办报纸,反正大将军自己不落手一文钱。”
越说下去,两人就越觉得心惊,到此时他们才回过味来,张守仁明着是没进济南,也不曾派人手经营,但这么一个商行在,还有什么“商会”,这其中的文章可就大了。
张溥不动声色,问道:“这商会是干什么使的?”
“协调商行与官府的关系,订立行规,约束与盟诸商行,规定各行规费摊派……还有维持地方治安和防备的事儿,现在义勇大社就归商会管,银子饷械都打商会领嘛。”
“好家伙……”张溥这才知道,原来济南城还有“商会”这样逆天的存在,越是听这执事讲下去,就是越觉得心惊肉跳。
一群商人,不仅把持了大宗货物和生意,还能和官府讨价还价,自己约定摊派杂派,大明的赋税,正经的田赋和商税是很有限的,要紧的是各种加派和力役,以及免役银。
对商行,摊派与和买是向来不改的国策,若非有此,宫廷的用度都会不足,更谈不上国用了。而正经用度之外,更多的是摊派。
比如牙行把持商税,替商人报销,商人少交,牙行和官员分大头,国库只有最少的收入。一边是商行繁华,一边是皇帝和中枢穷的当裤子,其因就在于此。
现在这个商会看来是把牙行都推开了,商人直接和官府谈判,官员那些见不得光的收入肯定要少很多。
济南城中商人能成立行会,对抗官府,这样的事听起来便叫人震惊,而做这样的事,手中没有武力是肯定不成的。
张溥很敏锐的问道:“商团是商会养着,算不算正经官兵?”
“这当然不算了,只是义勇。”
“那些城守营的官兵是抚标么?”
“那也不算,是副总兵官的标营。”
“副总兵,是黄胤昌吧?”
“没错,就是黄副总爷。”
黄胤昌是一个老将,而且很难得的腹中很有墨水,在年初的时候曾经上奏朝廷,请改漕运为海运,奏疏曾经引起轰动,不过肯定是石沉大海了。
漕运现在还算稳定,就算是弊端十足,耗费极多,比如松江白米,一石正赋之外得加八斗耗费,松江人自己雇船送到扬州仓库,再付运费给驻在扬州的运军,然后扬州运军一路送到通州或京师,其中也有相当的耗损。
这还是简单的,有一些交办贡物多的县或是赋役杂的县治,一县漕运物品要送往京师几十个甚至过百个部门,其中产生的各种费用是难以想象的庞杂……正因如此,漕运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张大网,网中也是蕴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利益分润。
真的改漕运为海运,不知道多少人要丢饭碗,清季都有蒸汽轮船了,漕运海运还争的厉害,一个广泛的观点就是有几十万纤夫仰赖漕运为生,所以不能改漕,当然,后来有铁路和海运后,也没见几十万纤夫饿死,时人观念落后,也是无可耐何之事。
黄副总兵原本是临清副总兵,因为对浮山感兴趣,屡次上书,终于得罪朝中大佬,打发他到济南来了。
以副总兵暂行总兵官事,手中没有什么实力,想不到居然做到如此地步,张溥面色阴沉,心中隐约也是有无奈之感。
浮山,张守仁,加在一起就象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他被网络在其中,无力挣脱了。
候方域意态悠闲,发问道:“黄总兵声名不显,刘总兵是总镇大将,由他来坐镇济南,城中风声如何啊?”
“风声不大好啊。”执事闷声道:“曹州兵打仗不行,连续丢盔弃甲,军纪听说也不好,现在城中文武大员不给他们进内城,只准在翁城驻扎,军需由城中供给,听说这事儿刘总爷和倪抚院在抬扛,争的十分厉害……”
正说着,外间张溥的长随进来,禀报道:“刘帅过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就是一阵马蹄的嗒嗒声响,会馆几个执事面色立时变白,张溥见此,安慰道:“不妨,是我问你们,有话直说,不是什么罪过。”
说罢,自己闲闲起身,也不着履,趿着鞋往外头迎过去。
刘泽清已经到了院中了,马花豹等亲将和一些文幕簇拥在左右,他身上穿着一身亮银铠甲,显的十分雄壮威武,看到张溥趿鞋出来,刘泽清将马鞭交给一个亲兵,笑着拱手:“天如兄,好悠闲自在啊。”
“刚到此地,长途奔波,确实疲惫,请鹤洲原谅则个。”
“哪里,天如兄是名士,我怎么敢计较小节。只是,心里烦闷啊……”
待刘泽清进屋,张溥将候方域介绍给他,刘泽清十分客气,揖让见礼,候方域笑道:“小弟不过是一介白丁,哪里敢当大帅如此礼遇。”
“这是甚话,俺虽是统兵的粗人,到底也还是知道读书人身份尊贵些儿。”
明明是敬的候家的家世,嘴上的话却是十分好听,这刘泽清会弄鬼,看着粗豪,其实伶俐,当下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百六十二章 内乡
一时笑毕,宾主都坐了,会馆执事赔着小心进来,将各人眼前的茶换过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的躲了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待没有了外人,刘泽清才叫苦道:“天如兄,此次出兵,真是赔了夫人再折兵,好生气闷。”
“贵部折损是不少,还好现在流寇围攻临清,无南下或西犯济南之意,不然的话,情形就更加难堪了。”
“济南还真不一定不来,临清也守不住多久……然而城中对我防之如贼,真是叫人气的牙齿痒痒,又无可奈何!”
在刘泽清抱怨之前,张溥也是考虑过应该如何处理此事。刘泽清是他一手推出来的,被弄成这般模样,不要说自己实力被削,就是对刘泽清本人也是交代不过去了。
想了一想,便是道:“暂且忍耐,待我一会修书一封,干脆先从兵部明发下来,着你暂代山东总镇一职。”
刘泽清眼神一亮,接着又是黯然。如果不是这一件事搞的鸡毛鸭血,颜面大失,现在是两万大军过来,还怕什么倪宠或是黄副总兵?又或是那些商人搞的什么劳什子商会?
大军碾压过来便是!
现在却说不得那个话,他两万多人,折了小八千在东昌府,那可全部是精锐,剩下的兵马,放了几千在东昌和济南的边境上,说是戒备东昌流寇,同时还得防着李青山从假造反变真造反……风声已经传过来了,李青山对临清那边的事情很感兴趣,眼看人家要获得重利,他不过就在阳谷几个县城小打小闹,跟着他的人也有两万出头,号称大帅,凭什么人家吃肥肉,他连骨头也啃不上?
人心是贪婪的,反正这李青山也是靠不住了。
如此这般,刘泽清不过是带了不到八千人进来,其中精兵不过两千,声势一落千丈,以刘泽清私下来看,诸多不顺,还是折损兵马造成的。
可怜他在曹州经营这么多年才养出这些兵马来,刚出老窝就完了多半精兵,再有什么仗叫他打,那可是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能从了。
“一切有我。”看出刘泽清的委屈,张溥只得承诺道:“暂代只是短局,总归叫鹤洲你执掌山东兵马才是。”
“仰赖天如兄了!”
刘泽清心中一阵安慰和欣喜,有此承诺,总不枉自己辛苦一遭,当下长揖下去,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大帅身份了。在张溥面前,他刘泽清又算个屁啊!
……
……
张溥的书信几天后就到达京师,从德州一路直上,三天功夫就直抵兵部左侍郎傅永淳的案前。览信之后,傅永淳也是皱眉不已,摇头道:“张天如太给我添乱了。”
他这个左侍郎已经当了几年,素有清名,东林党力撑他,加上崇祯对他印象不坏,此时已经有风声,在崇祯十三年他可能由兵部直接转任吏部尚书,直接就任吏部天官!天官一职,在大明向来地位尊崇,地方官和京官轮流考核,佐杂和低品小官直接由吏部操作,无需经过内阁和皇帝,所以权柄极重,京察之年时,更是吏部上下把持朝政威胁朝官的好时机。
当年东林党能壮大起来,和顾宪成、**星等人操持吏部,把持选官和京察这个大杀器是最重要的原因。
现在有任天官的机会摆在眼前,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因为力挺刘泽清入济南执山东兵权,傅永淳在陈新甲跟前可是大大失分,被张缙彦奚落的好不厉害,若是再出什么差池,丢了天官的位子可就太不值得了!
但一想张溥的能量和秉性脾气……傅永淳长叹口气,开始思谋起操作的具体流程来。
兵部左右两侍郎各有执掌,各部都是如此,比如户部两侍郎说是堂官,但部务基本上不会过问,一个只管漕运仓储,另外一个督粮催饷,正经部务是尚书的职权范围,侍郎不宜多事,否则会遭忌。
如果不是张溥是尊难惹的大佛,不仅可能叫傅永淳丢官,甚至能叫他抬不起头来,眼前这事,他是打死也不会多嘴多舌了。
……
……
“马勇这厮打的不坏啊,一千轻骑拂晓攻击,两个时辰连打扫战场,全部结束,斩首不算了,把人家四千骑兵主力给打光了,还斩了一个副将,了不得,了不得啊。”
经过五六天的长途跋涉之后,过了新野,抵达内乡界之前,张守仁也是收到了来自东昌府方向的塘马急报,两场战事,至此才把结果送到他的跟前。
张世福笑道:“马勇打的不错,不过朱王礼可更凶。马勇是一比四,他可是一比十。”
张守仁撇嘴道:“小三百突骑,甲胃连马甲快一百斤重了,都是一顿吃老子一斤肉的半兽人,这一仗还打不好,他还配给老子带领突骑……趁早回家啃老米饭去吧。”
“大人,”林文远策马赶上来,笑道:“怎么看都是你在羡慕和嫉妒吧。”
“唉……”张守仁被说中心事,也是颇为无奈的砸吧一下嘴,遗憾道:“老子这一世怕是没机会挥舞马刀去砍人了。”
“哈哈,想要这样的机会,得咱们先点了头再说。”
四周顿时就是一片欢声笑语,连阴沉的王云峰和向来性子恬淡的李灼然都是一起笑了起来。
河南这里,人烟稀少,道路也是前头的尖兵挑的好走的道路,一路行来,却只是见树木萧萧,虽然一片绿意,却因为绝少人家而显的十分萧瑟荒凉,进入南阳府境已经一两天,所过村落要么只剩下一些走不动的饥民,要么便是荒芜无人烟,若非偶见官府塘马或是差役,简直就是如在鬼蜮中行走一般。
近七千人的大军,加上大几百的车辆,一共排开十余里的长队,旗帜招展,在和暖的春风中烈烈飘扬,笑语声中,一个头盔上插着孔雀羽毛的哨骑奔驰而至,中军处有人迎上去,过不多时,张世强策马赶过来,禀道:“内乡县的粮食送过来了,二百石一粒不少。”
“甚好。看来新野县的遭遇他听说了。”
在路过新野的时候,虽然有朝廷和杨嗣昌的双重命令,但新野知县推说没有余粮,坚持不肯拨给粮食,张守仁也不客气,叫人将那知县绑了来,自己亲手抽了二十鞭子。
此事传出,他跋扈的形象肯定是没跑了,但当晚新野县就送了二百石粮食过来,这鞭子也是没有白打。
七千兵一天耗粮就一百石了,加上战马和挽马一天要消耗三百石粗粮和豆料,还得有相当多的草束,后勤压力还是蛮大的,所以尽管浮山车营能携带相当多的粮食,每天仍然需要沿途州县加以补给,不然的话,不出河南省境就得消耗的差不多了。
“既然内乡给了粮,咱们路过时就不能太不给面子,传令下去,敲鼓,唱军歌!”
预定的宿营点是在内乡以北十里左右,所以大军在这县城附近就不扎营了,而且从路过的村落镇子来看,这内乡县城恐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也没必要在这种荒僻地方耽搁时间。
张守仁兴致很高,一声令下,全军先后传下令去,然后是前锋到中军,慢慢全都唱起来军歌来。
在雄壮的军歌声中,以赤红色军旗和红色军服为主的军队,犹如赤霞之下的一朵朵的红色云彩,绚丽夺目,灿若云霞。
只可惜,这样雄壮的军容却没有多少人出来观看,内乡城墙上有一些乡兵,扛着枪斜歪着站在城堞边上,毫无兴趣的看着浮山军大队经过,眼皮子都懒怠多抬两下。
城门处有一些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看到大军经过,只有少数人露出好奇或是惊恐的眼神,多数人都是一脸麻木,似是对眼前之事毫不在意。
在绕行过城门西面的时候,可以看到城门外几里的接官厅那里有百十人,穿着绿袍戴着乌纱帽的知县,县丞、主薄、典史等官员,还有六房司吏,衙役,县中的士绅,教谕,生员等,大半身着各色官服,一小半穿着绸袍,看到张守仁在大纛之下策马过来,便是远远都跪了下去。
七品文官在伯爵大将军面前,是没有丝毫资格分庭抗礼的。
再者,新野之事肯定也传到这里,内乡县肯定不想吃鞭子了。
“走,去瞧瞧他们。”
百来人跪在道边,张守仁策马赶过去,张世强和王云峰等也是急忙跟随着过去,内乡那边有胆大的听到马蹄声响,抬头去看,但见过百骑兵疾驰而来,轰隆隆的蹄声有若闷雷,而每个骑士都是甲光耀眼,马上骑士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十分威武,而队列最前的戴凤翅明盔,着山文硬甲,披紫色小茄花披风,年约二十余岁,胡须都是刚留不久的模样,看的人顿时心中就是突突跳动起来,抬起来的头,也是又赶紧再趴伏下去了。
“下官内乡知县……”
“下官内乡县丞……”
“下官……”
一群官员,在尘飞土扬之际,两手高抬,上呈手本,嘴里唱着自己的官职姓名,诚惶诚恐之诚,十分鲜明。
第六百六十三章 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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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处有人上前去,接了众官的手本。张守仁在马上瞟一眼,翻落下来,把胖墩墩的内乡县扶起来,其余各官他就不扶了,虚邀一下,算是统统扶过了。
“谢大将军。”
天气有点暑热的感觉,农历三月底,眼看交四月,按公历已经是六月前后,算是入夏了,内乡知县一边起身,一边便是偷偷擦去额角上的汗水。
看着他的模样,张守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内乡补给的粮草已经送到,各位勤劳王事,本将十分欣慰,也十分心感哪。”
“大将军过奖了,这都是下官们的份内事。”
“平时想巴结还没有这个机会,能给大军供给粮饷,也算我等为天子分忧,大将军神威凛凛,一至临清,必定扫平贼寇,以慰圣心,些许粮饷,又算得什么呢。”
一听张守仁的话,众人七嘴八舌,说的话倒十分动听。内乡新野这一条线直通襄阳,朝廷塘马不绝,沿途官员看来对各地的动向和朝中大事都十分了然,拍的马屁都不算离谱。
张守仁不免又勉励几句,那些官员和士绅都十分高兴,更是不要命的奉迎起来。
待张守仁翻身上马,率众离开之时,那个内乡知县又抹了抹汗,十分高兴的道:“大将军哪有传说中的凶恶,待人还是十分和善的嘛。”
县丞笑道:“那是我等好不容易把粮食凑了出来,不然的话……”
“唉,现在正是收夏粮的时候,不料竟是如此青黄不接!”
县令往身后拱一拱手,正色道:“本县要多谢诸位父老,若非各位鼎力相助,阖县上下只怕要受累不少啊。”
“老父母言重了。”
“大令言重。”
“此是我等应为之事,急公好义不落人后,老父台无需过奖才是。”
一众乡绅都是十分谦逊,大军经行,有兵部和上宪的公文,着令供给粮草而非饭食,这是坏了以前的规矩,按文官把持武将,压制武将的陈年旧例,大军经过,为了害怕武将贪污粮食,由当地的地方文官提供现成的饭食,这原本是好事,但文官们说害怕这些丘八一天经过多少个地方吃撑了,于是又规定抵达当日不给饭食,所以在大明军中,拔营起寨的那天早晨起,到晚间都是没有饭吃了,要在当地驻营后,第二天才有饭吃,所以每次拔营时,军中都是有气无力,怨声载道,甚至营啸都有可能,而将领也不能无视士兵是在饿着肚子走路,所以一般都是走不快,抵达一地之后总要吃上两三天,恢复精力之后再赶上两天路,如此周而复始。
这一次为了叫登州镇急速赶回山东战场,恢复漕运畅通,朝廷和地方也都是下了血本了。
……
……
“大将军月底之前,可至南阳。四月中旬,抵开封,五月之前,必至临清。”
在济南城中,倪宠也是和自己的幕僚师爷们在二堂签押房密议,消停安稳了两年之后,济南又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身处漩涡之中,倪宠自然也汲汲于自保之道……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山东巡抚做的有滋有味,叫他走人他是不愿的,而把刘泽清这样的强势人物让到城中来,把济南搅个鸡飞狗走,更非倪宠所愿。
这两年来,张守仁和倪宠之间有着十足的默契,商行和地盘,那是以浮山为背景,倪宠不伸手进去,而城守营兵诸事,张守仁有安排好的人替他代劳。
牙行虽存实废,城中诸多兴作和摊派,由商会来和官府谈,上上下下好处仍然是有,倪宠是有最大一份,但不能漫天要价,随意渔肉地方。
而地方的公益福利,收容乞丐和鳏寡孤独,修衙门,学宫,开挖铺设明沟暗渠,修理街道,甚至派驻医生,行医施药,这些事,都是由浮山代劳了。
所以算来这两年的巡抚生涯,真是只有“轻松惬意”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了。
银子攒了不少,在济南威望很高,商民和百姓中有不少知道是浮山立挺的商会在主导这些民政上的事,而很多人也觉得倪宠身为巡抚,压制百官,力行廉洁,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官,如果不是他,济南一城,和济南一府那么多州县,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元气,甚至还胜过以往?
朝廷之中,倪宠的官声也不坏,甚至倪宠隐约听到风声,朝廷有提拔他到朝中任某部侍郎的打算,当然,放风出来,是叫倪宠拿钱出来运作此事,倪宠闻言笑笑就罢了……侍郎固然是京堂朝参,但他的巡抚做的这般有味道,拿大捧银子去弄个侍郎,何苦来着?他又不是翰林清华,有机会入阁为宰相,入京为京堂,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有限的很啊。
但舒服日子也是过到头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难题,不仅是要前门拒绝,他还害怕后门入虎。
“你们说,你们说,大将军解了临清之围,我这里又把曹州兵挡在外头不得进来,朝廷只能顺水推舟,把山东镇给大将军,以他的身份,本事,还有我倪某的立足之处吗?”
倪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张守仁在此之前是对他有足够的客气,不干涉他巡抚责权之内的事,只是在倪宠允许之后才由商会来运作,于倪宠的威望无损。
若是山东镇名副其实的到手,张守仁接下来的作法是怎么样,还真的难说的很了。
若是别的巡抚,必定没有这样的顾虑,毕竟巡抚才是地方军政第一人,总兵官也是要听命于巡抚,甚至是监军道,兵备道,乃至巡按,但山东和登莱已经俨然与辽西一样的情形了,象在辽西,祖大寿也只是总兵官,但是加太子少傅,左都督,数千祖家家丁只听祖大寿兄弟之命行事,还有祖家的门生故旧,族中子侄,不是副将便是参将,游击,在军中根深蒂固,不要说辽东巡抚邱民仰,便算是蓟辽总督洪承畴对祖大寿也不能颐指气使,遇事得商量着来。象祖家和吴家这样的大军阀才是真正控制辽西之地,他们的家丁勇武善战,多半跟着家主的姓氏,有军屯,有营兵和卫所兵帮着家丁养马,种田,每个家丁都是一个小地主,所以他们才对家主无限忠诚,遇到战事也奋勇敢战,实在是家丁也在保护自己的田地和产业。
这样的利益链条,东虏都打不破,何况朝廷派的那些文官巡抚或总督们?自孙承宗和袁崇焕之后,没有哪一任蓟辽总督能真正控制关宁了。
“东翁……”
给倪宠献计控制了实权的李师爷清清喉咙,刚要说话,外头进来一个长随,打了个躬,禀道:“老爷,朝廷有旨意下来。”
倪宠面色一变,朝廷最近的旨意来的有点勤,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下匆忙出去,到公厅接了旨,却原来是兵部承旨下来,着令刘泽清署理山东镇总兵官一职。
“这一下可拦不得他了……”
倪宠神色十分难看,适才还在左右为难,这一下选边的机会也没有了。无可选择之下,他思路反而是明晰了:“老子悔之晚矣,早该直接保大将军任山东镇总兵才是,他老人家在,我什么也不怕,当个太平巡抚,不比什么强?刘鹤洲进来,要钱要粮要地盘要丁口扩军,老子这巡抚还得给他当差不成?入他娘,他朝中有人手脚凭的真快!”
李师爷晒笑道:“东翁适才还左右为难,这会子可是明白过来了。”
“明白过来也是无用了。”倪宠沮丧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人家已经有正经名目,想拦都是拦不住了。”
“这也未必啊。”
“怎么说?”
“看舆情!”李师爷眼中灼然有光,断然道:“刘帅先在东昌连败两次,灰头土脸,朝廷还叫他署山东镇总兵,明显是识人不明嘛。如果城中商人士民百姓苦于曹州兵军纪不修,生出弹压不住的事端,那时候是刘帅的责任,还是东翁你的责任?”
“入他娘,当然是他草鸡没用,哈哈,这法子好!”
倪宠不愧是带过兵的,一张嘴荤素不忌,哪里有半点儿朝廷驭抚一方的大员模样和体统?在场的几个师爷唯有捻须微笑,视若不见,听若不闻了。
“此事就交给李先生了。”倪宠现在也知道李师爷在浮山和济南城中都有相当的关系,当下便是郑重交办下来。
“人家怎么想,我可还真是一点不知道。”李师爷也不好承认自己和浮山关系太近,否则这师爷做不下去,他只用含糊的语气说道:“商会里头我是有熟人,去打听一下看看便知道端底了,东翁等我回音便是。”
“一切有劳,拜托。”
倪宠此时是真的明白过来,张守仁的为人品性已经了解了,利益分配都有现成的规矩在这儿,换了一个饿狗一样的刘泽清进来,他这巡抚还不知道如何自处。真的斗起来,虽说不一定惧他,但弄的鸡飞狗跳,何苦来着?
当下只合掌道:“替我传话,凡有差遣处,我无不答应,大家联手做过这一场,把姓刘的逼回兖州再说吧!”
第六百六十四章 商会
李师爷得此郑重承诺,心中也是有了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浮山那边,当然也是早就有过致意。商会的人,已经和他联络过几回了。临清,济南,还有到湖广,几处地方,相隔数千里之远,但已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连接在一起了。李师爷是网中的人,对这张大网的力量十分的清楚,也是感佩异常。
他知道,收官的时候要到了。
从湖广布局,再风云际会,由张溥刘泽清等人,牵扯到朝中,关连到辽东大局,再回首山东和临清,底下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
想想自己等人,多半绍兴出来,彼此声气相连,自以为天下官场之事没有不在掌握之中的。大小事情,都可以私下书信往还几句话就解决了,到如今才是明白过来,和真正有大胸襟大格局大智慧的上位者比起来,自己这一群师爷还真的是差的远了去了!
待他从巡抚衙门出来,立刻就过来两个灰衣汉子,一个空手,过来叉手问安,另外一个牵着一头健骡,头先那人问道:“师老爷能骑骡不能?”
“能,知道他们在等着,赶紧去吧!”
“好,小人们伺候师老爷。”
两个汉子等李师爷上了大青骡,一前一后,开始时不紧不慢的,接着便是健步如飞,牵着那头健骡也是疾行快步,三人在黄昏时见面,从府前街绕道西牌楼时,见着一队仪仗经过,便是停步暂候。
李师爷心中焦燥,但好在仪仗过的很快,不知道是哪个宗室,过街市时不怎么讲排场,一下子就过完了,遇着讲究的宗室大爷,叫你等上半个钟点也不稀奇。
“是二爷的元随仪从。”
“大约是打王府回来的……”
两个随员只说了一句,接着就是闭了嘴巴,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李师爷倒是知道,浮山系统内的人才会管朱恩赏这个镇国将军叫朱二爷或二老爷,二爷,透着亲热不拘的味道。
能够资格和张守仁以友朋的情份论交,而不大涉及到具体事物,没有太大利益冲突的,似乎也就是这个朱恩赏了。
当日浮山营在济南城中时,张守仁不过是游击将军,老实说是在武官中除了比不能带营的千、把高一级,还不大入流,后来才扶摇之上,当时的朱恩赏能和张守仁攀上交情,也确实是慧眼识人,并且没有门户之见,算是宗室里难得的谦谦君子了。
正因如此,在张守仁离开这么久时间之后,与浮山息息相关的人,对朱恩赏也还保有三分敬重,无它,就是冲的这个情份的面子。
一点小波折很快过去,三人行继续向前,从西牌楼折向而行,逶迤行得里许路后,但见乌衣深巷,到处都是整进的院子,和那些普通百姓的蓬门荜户完全不同,虽不能说是雕栏玉栋,但也是朱门深院,格局气派,自是与普通民居不同。
但李师爷知道,府前街和王府两个牌楼四周,那里才是官宦人家和宗室所居的地方,在这里,主要居住的还是商人。
按国朝初年的规矩,商人不能穿绸缎,不能坐车坐轿子,不能着丝履,不能……反正规矩多的很,到嘉靖、万历年间之后,士风民风都是为之一变,北方还要呆板一些,江南一带,百姓都能穿麒麟衣,穿蟒服,着黄,着红,以前不准士人百姓穿的衣着和颜色,只要交钱上去,照穿不误。
至于门户,原本也是有规矩,六品之家用黑门银环,再上去可以用间架三间或五间,再上则可以用朱门,与礼仪,衣着一样,种种规矩构成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根基。
原本济南府地界,因为亲藩较多,民风也比江南保守,商人纵是有钱也很内敛,不敢过于招摇。
如今却是与以前完全不同了!
短短两年时间,济南府城中殷实商人的数目增加了不止十倍!到处都是新开设的商行,原本的几家大商行已经成了资本好几百万的庞然大物,身家在几十万的中等商行也多了好几十家出来,身家过万或几万十几万的商人,在济南府城中多出好几百家来。
有钱,当然就大兴土木,构筑居室,这是人之常情。
眼前这整个坊和附近两个坊,多半是商人所居,鳞次栉比,富贵非常。
但李师爷等人所赶赴的地方,并不是私人的宅邸,而是坊中心所在地方一幢十分显眼的建筑。围墙绵延里许,大半条街都是被一幢建筑所包围,但青砖包成的院墙里头只是一幢接一幢的建筑,都是高大的砖石结构的房舍,类似质铺的库房,并不象是人家,这么一幢挨一幢的建筑,足有过百幢之多。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多是赶着车马和健骡往还,而且多是做商人或伙计、学徒的打扮,李师爷一行三人,行走于其中时,毫不起眼。
因为身份关系,李师爷不大好过来这边,这两年辰光一共才来过两回。现在于此地看了,但见人烟稠密,往来者都是行色匆忙,衣着华贵,就算伙计也是满面红光的多,不少外地客商过来请代存贵重货物,领了二指宽的凭条之后就从容离开,没有丝毫的担忧神色。
大门是全部打开,石阶上没有门槛,进出的人群极多,都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那种蓬勃生气和分秒必争的急匆匆的神态,哪怕就是在巡抚衙门接到朝廷急旨严令时候也是看不着的。
这就是济南忠君爱国商会的总部所在,包括议事会和执委会,商团等各机构都在其中,除了协调与官府及地方的关系,还有负责协调商人内部矛盾,制定行规,代管货物,储存白银等诸多的功能。
这个商会,在整个大明已经颇具影响力……当然,是指在商界,不论南北两京,或是南至泉州,济南商会这个新兴的玩意已经引起不少商人的注意,能够纯粹以商人为核心,自己组织起来,条例分明,秩序井然,这对最渴望秩序和稳定的商人来说是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只是两年功夫下来,除了济南和青州、登莱、东昌有大小不一的商会之外,其余地方,仍然是以牙行和会馆等同乡会之类的东西为主,商会并没有全面开花,推广开来。
原因也是十分简单……没有哪个地方官会允许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这种东西,不要说商人还可以控制商团,虽说每个城池都有义勇和团练,商会性质和这两者也差不多,保卫城池,维护治安,防备盗匪,看守库房等等,但不经官府介入和管理,叫一团散沙的商人能抱起团来,这事情不用多想就知道有多危险,人家又不是张守仁,没有必要在山东各地埋下一个个钉子,再说也没有张守仁那么大财力和手腕能真正掌握和影响到商人,两年功夫下来,原本预料中的四面开花可是一朵也没开成,这件事也是叫张守仁很清楚的认知到了,以他看到的情形而言,所谓的萌芽根本就不大可能出现在大明的土地上。
保守的土地上能浇灌出资本之花来?
怎么可能?
这种说法就是一个笑话,苏州的大商人织工能用大几百,赚的钱除了被官员盘剥去外,全部用来买地,要么就熔成大银块埋在地底,山西商人,徽州商人,都是如此。
济南和胶州,莱州和登州的活力,只是得益于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很多商人都是心知肚明,而张守仁的影响力和在商人群中的决断力,就是来自于这种认知和尊重,并不仅仅取决于浮山的资本和强悍的武力。
“李师老爷来了,我等久候多时。”
在绕道过大堂和二堂后,在一个类似库房的青砖修成的房舍前,利丰行的秦东主打头,其余十几个有商会执委身份的商人都站在门前等候,李师爷进门时,每个人都是拱手致意。
“各位东主,无须过多客套。”李师爷知道商人喜欢直率一些,所以直接言道:“抚台大人已经下定决心,城中无论何事,他皆站在商会这一边。”
经过两年商会执委的锤炼,秦东主比起以前要多几分果决与坚毅,看向众人,他沉声道:“朝廷已经委刘总镇为山东总兵,此等事看似与吾等不相关,但此事背后是何许人在捣鬼,谁不知道?”
“秦兄无须多言。”三好行的李东主以前有懦弱怕事之评,一个府衙的快班班头就敢去登门敲他的银子,而多多少少总能到手一些。上次济南生事,成立商团,李东主浑身都是哆嗦,吓了一个半死。而此时却是一脸杀伐决断的模样:“各位东主,现在这局面是大将军扶持俺们,也是俺们自己辛辛苦苦干下来的,不论谁来抢,俺们就操枪**娘的……就是这样,大伙儿以为如何?”
“朝廷旨意已经下了,刘某并其部下入内城是肯定的事情了。听说太仓张天如也在城中,这事情没准就和他有关。”
“一个南来书生,凭的多事。”
“这等人读几本书,就以为天下事由得他们操持了,真是可笑!”
“既然大伙儿意见一致,就算是商会执委一致通过了。”待众人全部表态之后,秦东主才面对李师爷道:“请上复倪抚台,吾等不会坐视他人操持济南府事,如何行事,商会已经有预案,关键时刻,自会请抚台出手。”
第六百六十五章 妄想
来商会之前,李师爷总以为自己会受到尊重,并且商人们会向他请教眼前大局演化,讨教如何应对等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幻想的太可笑了。
这些大商人,少则几十万身家,多则数百万身家,行中伙计多则数千人,少也有数百人,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人物,在这商会里头,说话办事却是都有平等的姿态,显然是遇事一起商量都习惯了。
加上张守仁可能安插在商会中的内线指点,这些大商人都是石头里头能榨出油来的精明,他们在一起商量决断事情,哪里有自己这师爷什么事了?
别说是他,就算是倪宠和济南府中的那些官员们,也是差的远了。
“不是老夫愚迂,这世道上的事情,变化的太快了啊……”告辞之时,捏着商会递过来的五十两的重酬,李师爷仍然郁郁不欢,十分郁闷的想着。
巡抚衙门和商会是济南城中最早得到消息的部门,然后就是往城中各衙门扩散,等到阖城皆知的时候,被挡在城门楼子里喝风的刘泽清才知道消息。
被挡了这么些天,喝了这么多的天西北风,刘泽清都似乎瘦了点儿,脸上的肉似乎掉了不少,眼里的凶光也是更足了一些儿。
听到消息之后,曹州镇众军一起欢呼起来,从将领到小兵都是如此。刘泽清也是一扫脸上的晦气神色,十分高兴的在心里道:“张天如到底不凡,承诺之后,事情办的真是他娘的快。朝中的这份力量,老子就差他太远!”
他虽然是一品武臣,左都督,太子太师,武官之中能加师、保官衔的都是不得了的上等人物,是简在帝心的猛将,非寻常武将可比,赐将军号,赐师、保,都是朝廷笼络武官的手段,刘泽清是登州之功加上自己会造声势,捞了一个太子太师在身上,但论起在朝中的根基和势力,漫说不能和张溥这样的复社社首比,就算是和辽西的祖家吴家,或是宣府的镇朔将军杨国柱相比,都是差的远了。
但就是因为这份差距,使得他非放弃在曹州的舒服日子,一心想谋山东镇的总兵官一职。在原本的历史中,登莱镇在崇祯九年撤销,朝廷只在济南设山东镇,由丘磊任总兵。丘磊家世和人脉远强过刘泽清,一直压着他,直到明朝灭亡刘泽清才干掉了这个死对头,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一次拼死一搏,一直倒霉至今,几千曹州兵分别在济南城的方城翁城的藏兵洞和窝铺里头住着,只有将领武官被安置在城门楼子和邻近城墙的住处,刘泽清本人倒是有一幢宅院居住,但也就是一幢三进的小院,和曹州的巨宅相比,大约也就是茅厕和大厦的区别。
刘泽清最喜华居,在淮安短暂驻军期间还花巨资大兴土木,在淮安府城中造的如王宫一般,此时当时不少人记录下来,也是其人愚蠢之极的一种佐证。
此时被如此慢待,住的差吃的差,特别是无人当他是盘菜的感觉叫他十分难堪……想到这些,刘泽清咬着牙齿道:“明早天一亮,叫他们都精神点儿,随老子进城去!”
“我麾下弟兄,可是早就等的着急了。”
张国柱不知下落,柏永馥被人砍了脑袋,现在刘泽清麾下实力最强,精兵最多的反而是马花豹这个粗人夯货,他麾下两千余兵,都是壮丁劲卒,跟着进济南是打算发财来着,谁知道困在城头,每天就是有源源不绝的西北风喝,一个个熬的眼睛绿了,一听说能进城,当然是兴奋的嗷嗷直叫。
“军纪也要讲究的。”
刘泽清瞪眼道:“不要弄的太过份了。”
这就是说,可以做一些违反军纪的事,但不要搞的太大,弄的屁股难擦。
马花豹跟随刘泽清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是赔笑着答应下来。因见刘泽清身边还有几个客人,便是告辞退了出去。
“马将军真是个伶俐人儿。”孔三爷笑道:“这会子赶紧来讨令箭,明儿准第一个得大彩头了。”
“这是刘太师治军有方,麾下都愿效力。”
“哪里,各位过奖了。”
刘泽清不愿与外人议论自己的部下,他的直属部曲折损不少,对马花豹等将领比起以前颇有优容,这也导致诸将胆子越来越大,这些烦心事他就不想去提了。
当下只对孔三爷道:“孔兄此来,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
孔府这样的世家是不大可能直接与军将打交道,免的坏了名声,曲阜的孔府也是有自己的武装,虽说就几百人,对付不听话的小地主士绅或是威胁地方官吏,痛殴那些交不起佃的佃农是足够了,连带着护卫孔府的棉田商行什么的,这力量是足够了。只有涉及商路控制,大的利益分配时,才会有孔三爷这样的远宗出头,负责与刘泽清这样的地方实力派打交道。
近十年间,刘泽清与孔府等大世家分润着兖州商道的好处,亲藩鲁王拿一份,孔府等各府拿一份,刘泽清拿一份,大家相安无事。此次刘泽清要入主济南,便是这些势力怂恿和支持的结果,龟缩一地与执掌一方,这个差距可是非常之大,大的令刘泽清和这些支持他的势力为之动心。
“很简单。”孔三爷看着刘泽清,一字一顿的道:“废了那个劳什子商会,找个由头,封了他的门。”
“这事好办。”刘泽清一脸轻松的道:“一会我就下条子,明早就派人去办。”
“不好办哪。”有人插嘴道:“商会底下有什么商团,有一两千人的护院哪。”
“哈哈。”刘泽清似笑非笑,有点恼怒的道:“刘某的兵打了几次败仗,看来山东地方是没有容身之处了。我近万大兵,连千把给商人护院的狗腿子打手也打不过了?”
“是在下失言,太师莫怪,太师恕罪。”
那人忙不迭拱手认错,其余各人也是帮着解释,这才算揭过此篇。
再下来的事也是简单,控制城中各要害地方,封闭商会,解散商团,接掌义勇大社,反正总兵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一桩也不落下,总要在最短时间之内,把济南城抓在手中再说。
倪宠这样的空头巡抚自然不被放在眼里,底下什么布政司,参议,按察使,更不必去管。至于地方上普通的府、县一类,连提起的必要也没有了。
控制财源,扩军整编,有数万兵马之后,这个署理的总镇自然就变成实授了。
说到最后,孔三爷一张黑脸膛放出光来,大笑着道:“三好、利丰,这些商行这两年赚足了银子,太师不妨和他们的东主多拉拉交情,不信他们敢硬到底?掏出几十万出来消灾免难是真的。往后也没有他们的事了,从淮扬到兖州,再到济南,德州,再往河南,北直,这些地方,盐、布、茶、油,反正这些来钱的玩意,咱们全包了!”
这黑厮看着阴沉,其实也是按不住性子的主,刘泽清好歹是朝廷方面镇帅,虽然这些事是肯定要做的,不过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成何体统?
只是想着济南城这两年确实是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那些大东主都是身家过百万,每家若是都敲几十万出来,那是多大一笔财注?
有这笔钱,养兵十万,又有何难?
有雄兵十万时,朝廷将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言自明。
想到畅快处,自是哈哈大笑起来。
……
……
翌日天明时分,城头上就是号角连连,曹州镇上下所有人手一起出动,打着大旗便是从城头各处汇集到一起。
这些天这些曹州兵都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样,他们在曹州时,不敢说横行无忌,但也绝不可能有落到如今这种田地,住的是窝铺和藏兵洞那样的地方,吃的虽然饿不着,但也是清汤寡水,绝别想大鱼大肉。城中的那些营兵和百姓,看他们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没有个好脸色,从上到下,没有几个把他们当一回事来着。
这口恶气,也是憋的狠了,今日一宣布军令,从上到下,都是兴奋异常。
因为这一股劲在,所以集合时十分顺当,辰时不到,六千左右的军队就集结完毕,排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方阵,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
但见,旗帜招展,刀枪剑戟如林,寒光耀眼,威武异常。
曹州兵多半在头顶戴毡帽,穿着胖袄,十余人中有一人有长短罩甲,皆是棉甲或皮甲,只有军官和刘泽清的亲军有铁甲。
刘泽清与百余将领齐集一处,他的大纛由几个健壮大汉举着,丈六高总兵旗在春风中猎猎飘扬,充满着一股志得意满的味道,在外城门这么竖大纛,怎么看都是十分骄狂。
换了几十年前,跳出个五品济南知府来,就能指着鼻子痛骂刘泽清一番,骄狂跋扈,汝要反乎?
有此一问,总兵就得下跪认错,管你带雄兵几千,文官知府带几十个衙役就敢指着鼻子痛骂你一番。
现在这会子,在曹州兵集结预备入内城的时候,济南城守营的官兵和入城的百姓,少量的士绅,商人,生员们都是在一边旁观着,所有人都是面色沉郁,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之感。
第六百六十六章 集镇
“让开,让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穿一身破甲就当自己是御林军了不成?”
“等咱们安顿下来,有日子慢慢算细帐!”
这些天来,城守营的官兵负责“招待”曹州兵,两边算是结下了“深厚情谊”,彼此的将领脸上还是挂着假笑,看着就是十分尴尬,大兵们都是不做假的,曹州兵开骂,城守也不客气,乱纷纷回骂过来,只是曹州兵多,城守营人少,他们一共才一千多人,还要分驻各城门,驻营,哪有多少人在外城这里?
这也是曹州将士们胆壮的原因所在,城中抚标,城守营,加上什么劳什子商团,一共才三四千人,曹州兵将虽不复当日之盛,好歹还有七千出头,真要动起粗来,当然是人多的这边胆壮了……难不成这些济南城里的兵也和东昌响马一样剽悍?
这边开骂,城守这边却只是冷笑,他们奉命把守城门,查察过往行人,客商,防的是奸细细作,刘泽清现在是署理总兵,曹州兵入城法理俱全,他们是管不着了。只是瞧这些城守营兵的神态,想叫他们听刘泽清的命令,那也是想也别想了。
“有功夫再料理他们。”
眼见城门附近只有百多兵丁,刘泽清着令一个中军千总也带百余人留下,以后正常就驻守城门。
那个千总高兴万全,就地跪下谢了一谢,才带着自己部下退了下去。
众人也是十分羡慕,这一次入城,肯定有人发大财,但除非是造反,放手屠抢全城,不然的话总会有人落空,现在就委了城门的差事,以后常年盘查过往行商和小贩,从铜钱到碎银全收……总之,是个肥差。
“还他娘的不是总兵呢,这就已经开始分肥了。”
“这帮王八蛋真得了势,咱济南人又惨了。”
“还记得丘大帅不?他当年在济南,咱们全城百姓都落不着好,早晨挑担进来卖菜的都得交十文钱,人家一天才赚几个?”
“唉,刚过两年安生好日子,又他娘的出这档子事,朝廷干吗挑这个祸害过来?这刘……这曹州兵我可知道,就没有个好人,兖州一带,他们做的恶事可多了。”
这边正在议论,那边委派留驻城门的曹州兵也过来了,挺胸凸肚,洋洋得意,令人望之生厌。
济南城守营这边都是看不过眼,两边顿时就是瞪眼对视,都是跃跃欲试。
“不要急,我们这里只管等着。”城守营的千总隐约听到一点风声,约束了自己兄弟不要乱动,冷然道:“城里头有一壶好酒,等着他们去喝呢!”
……
……
“大人,全军扎营完毕,此地是叫古城集,是往南阳府之前最热闹的镇子,往西南是内乡,西北是勋阳,东南是新野,襄阳,按沙盘来看是很繁富的镇子,所以工兵尖哨没选内乡县,选择在此扎营。”
太阳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红色火球,慢慢的向西方的地平线以下沉了下去,好在余辉尚在,不影响张守仁在张世强等人的簇拥下,观察着地形。
在他视线的北方是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大镇子,比起一般方圆五里到七里之间的县城还要大的多,这里地处要冲,是几个州县的中心,自是非一般集镇可比。
天黑之前,张守仁带着部下,至这古城集附近安营,营地地址是预先选好的,城镇外围的地方,农田不多,有大块荒地,距镇子三里多地,不扰民,有事好预警,扎营也方便的很。
和一般官兵不同,浮山扎营几乎是没有入城或进入村镇的时候,张守仁也没那么娇气,非得住房子不可,一般的总兵官的中军肯定是预先挑好大宅,打扫干净了,还得主人作陪,有上等精致席面和待女丫鬟,歌妓若有就更好了,如此奢糜,上行下效,军纪能好才有鬼。
因为营地是挑好现成的,工兵营的人打前站,修好了一些必要的东西,比如墙基,放了鹿角遮蔽,简单的外围工事,还有排水沟等生活设施。
七千多人要住下来,不是简单的事情,公共厕所,排水沟渠等等都十分要紧,明军讲究这个的不多,军中常有疫症和痢疾,都是无可奈何之事。
等帐篷搭的如田野上的蘑菇,一片片的十分壮观好看的时候,后勤的军官带着手下,都是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炊车是后勤处管,专门有一个千户带着,阖天下大明军队,怕是没有把伙夫算成兵还象样编成部曲的,在这方面,浮山也是独一份了。一见后勤这一群人空手回来,负责炊车的千户便是急了,上前道:“什么也没买着?”
“没有,还是用罐头和干菜什么的将就吧。”
“不然能怎么着?”
炊车千户一脸不高兴,但也只能折身回去。自从入河南境之后,带着的时鲜蔬菜都吃光了,新鲜肉食也没了,这个天存不住,鱼干得煮了之后烈日暴晒,去年从山东带出来的早吃完了,瓷罐头倒是有一些,还有一些梅干菜,干笋、雪里蕻之类的干菜和腌菜,冬天吃这些还没什么,这个天气没有时蔬可吃,反叫弟兄们吃干菜罐头,炊车千户当然十分不乐意。
没过多久,几十辆大型炊车都冒出烟火来,然后就是一阵滋拉滋拉的声响,接着是油烟味和饭菜的香气在整个营地弥散开来。
“怎么看不到什么流民,乞丐?”
张守仁观测了一阵地形,看着参谋处的小伙子们在搞测绘,记录数据,主要是附近的山谷和河流的资料,那是一定要记录清楚的,去城多少里,官道有多少条,有无险峻地形等等,都是参谋处每天应做的功课,搞图形测绘,等于是一种基本功的锻炼了。
看了一会儿,他也是看出情形的不对来。
天地之间,真是一片苍茫,除了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高低起伏的山峦之外,便是已经废弃成荒地的旷野平原。在湖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山脉多,平地少,人民向来困苦,民生艰难。可想而知,这些平地是多么的珍贵,但放眼看去,平地上寂寥无人,耕地已经成片的抛荒,成为伏莽处处的旷野,到处是荆棘和灌木,用望远境四处打望,也能看到一些残破的村落,但极少看到有人,唯有狐狸狍子野兔野鸡这样的野生兽类和禽类可偶见踪迹……如果是出来打猎的话,倒真的是好地方。
从北至南,偶可见一些零星的过路人,都是行色匆忙,看到有军队驻扎,有的掉头回转,有的拼命赶路,面部神色十分紧张,令人见之而产生异样的情绪。
至于从南往北的行人,那是基本上一个也没瞧着。
从湖广入河南不过几天功夫,行程才过三百里,整个局面就是完全不同,好象是进入了一个蛮荒世界,一切感觉都是不同起来。
“你们没买着东西?”
这功夫正好一群后勤军官面色十分难看的经过,张守仁便随口笑道:“买着就吃,买不着就不吃,至于这么死了爹娘一般的难看脸色?”
他这么一说,其余随侍军官才看的出来,果然这一群后勤军官都是死了爹娘一样的难看脸色,一个个都霜打的茄子一般,当下罗国器便喝道:“都是什么模样,一个个给我站直了。”
“是,主办。”
面对张守仁和直属上司的双重压力,这一群后勤军官都站直了身子,不过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大人,前头的镇子上……末将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俺是受了惊吓,现在心还在跳腾。”
“大人去一见就知……”
一群军官,最大是个后勤帮办,挂卫所指挥佥事的官衔,下头挂千户衔的和百户衔的一堆,虽说不是正经战兵军官,但浮山营所有的军官都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战场上一样能够打仗,此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把他们惊吓成如此模样,一个个嘴唇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象样的囫囵话来。
“不要喝斥他们了。”张守仁知道前头镇子上必定有超过常情的事情发生,阴沉着脸将罗国器这个后勤主办给喝退了,自己先策马驱骑,向着三里地外的镇子上疾驰而去。
他一动,除了轮值或是有公务在身的将领不曾跟随,其余的所有大将并各部主办都是急忙打马跟上,各人的亲兵警卫也是赶紧跟上,在暮霭之下,二百余骑排成了稀疏的长队,整个队伍都是乱的够可以的,好在四周二三十里内都有侦骑,可以保证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敌袭,不然的话,这乐子可就够大的了。
三里来地,在良驹疾驰之下所消耗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眨眼功夫,张守仁便是先赶到了镇子外围。
和那些有如废墟和**一样的村落相比,这样方圆十几里的大镇好歹还有一些人气,天快黑了,有一些人家还点了灯烛,只是稀稀拉拉的,不成规模,在春风里忽闪忽闪的摇摆着,叫人看着觉得是鬼火一般。
这里是典型的中原市集镇子,门户阔大,堂屋高大奥深,街道笔直,风一吹,看到整整几里长的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幌子晃成一片,如果不是寥无人气的话,这里就完全是一个十分繁华的市镇。
第六百六十七章 人市
“似乎无有什么异常啊……”
张守仁在心里嘀咕着,翻下马来,牵着马匹慢慢走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是穿着长罩甲,这是浮山枪骑都穿在外头的典型标准制甲,颜色深红,内衬铁甲片,外布铜钉,甲衣一体,对襟形式,穿着十分方便快捷。
臂上有臂甲,手肘处稍浅,方便挥动武器,同时还能护住臂膀,甲叶外露,银光闪闪。
腿上有护胫,显露出铜色,看起来十分威武,不论官兵,浮山骑兵都是不曾穿腿裙,主要就是穿着起来太麻烦了一些。
脚上是浮山所有战兵都有的长筒黑色皮靴,擦的乌黑发亮,腰间是卡簧腰带,上面系着水壶和小刀和铁手套等杂物。
马身上则是有好几个插袋,一个插着两柄马上用的短火铳,两边各插着一柄铁枪和一把马刀,都是上等的好兵器,是将作处特别为他这个主将大将特别打制出来,也算是小小的特权之一。
不论兵将,浮山骑兵和步兵要么是这么一身长罩甲,要么是更短而干练一些的短罩甲,只有浮山突骑,穿着的是甲叶在外的铁鳞甲,更加厚实和威武。
铁戟手亦是铁鳞甲和锁甲都穿着,比制式长罩甲厚实和沉重的多。
他这样一身装束,却是与那些刚刚穿着军服的后勤军官截然不同,一入镇中,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士进入镇子,平常时节肯定会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但在此时,在这黄昏已去,黑夜降临烛光飘摇的镇上,竟是有一种诡异的宁静。
如果不是张守仁有强大的自信与强悍的身手,还有丰富的经验经历,恐怕也会被眼前这诡异压抑的一幕所惊吓住,刚刚那些后勤军官,显然就是在镇上被惊吓住了。
“还真有点儿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感觉……”
深入镇中,阴森的感觉就更浓了,人烟稀少,灯火飘摇,商行都是关门闭户,并不招揽生意,偶见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是面色阴沉,身形瘦弱,一见到张守仁,便是远远躲了开去。
这样的气氛,情境,当然令得张守仁这样的强势人物都变的谨慎小心起来。
好在走了一阵,突然发觉前方有不少人聚集在一起,大约总有三五百人,人气足了,感觉一下子就从鬼蜮来到人间一样,听到叫卖声,还价声,给钱的时候铜子落在桌上的哗啦啦的声响,这些声音,原本极俗,此时听到,竟是叫人觉得十分欣喜。
“原来这镇子深处才正常些……刚刚那些家伙,一定是没有敢走进来吧。”
这里明显是一个肉市和菜市,人们行色匆匆,都是提着肉和菜匆忙而过,只是买菜的少,米粮更少,而手里拎着肉经过的人明显很多,张守仁是站在路口,有不少人匆忙拎着肉过来,又都是低着头,有不少差点都撞在了他身上,横眉怒目的瞪他一眼,又再匆忙离去。
张守仁笑道:“买个肉么,这么小心做什么……”
他也是难得放松自己,他的马是军中第一的良驹,跑的飞快,这会子算来大家还没进镇,自己一个人还有点孤身探险的感觉,心情是十分的轻松愉快,看着那些低头跑过的人,不禁出声打趣起来。
“大将军!”
正当此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拖拉,张守仁一征,刚想挣脱,却又是另有一双手拉上过来。
他若是发力,自是能把这两个家伙甩掉,但回头一看,一个是自己的大舅哥林文远,另外一个,则是因为在白羊山一役表现出众而被提调到中军处来历练的哨官杜伏虎。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大人,”林文远神色十分难看,声音也是飘忽不定,虽然开声,嘴唇却是嗫嚅着,半响才哆嗦着道:“甭过去了,这里是人市啊。”
“什么东西?”
虽是两世为人,不过大明这一世的张守仁只是一个世袭的百户,识字不多,见闻不广,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世袭武官,其实也就是一个世袭的村长,还是靠着海边,见识不多也不富裕的村长。
很多事情,还真未必知道。
此时张守仁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市”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似乎也就是买卖人口的所在能够解释的通?
当下刚要想说什么,面色苍白的杜伏虎又道:“大将军,这人市,是灾荒地方用来买卖人肉的肉市,不是卖儿卖女的所在……”
“什么?”
张守仁霍然变色,声音都高了好多上来,引得那边不少人看向这边。看是几个军将在一起,一群人脸上都有不安之色,突然就走了好几十个,这一下,把肉案子露出好多个出来。
果然是如杜伏虎所说,这人市就是卖人肉的地方,成堆的死人就堆放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服都剥去了,光溜溜的如猪狗牛羊一样被放在地上,有几个小伙计模样的,正在用桶担着水,冲涮着这些死人。
案子上都是摆着被开剥的死人,头颅剁了好几个在案上,都是眼睛睁的大大的模样,胳膊,内脏,大腿,分门别类,堆的小山也似。
这样的肉案子,整条二里长的小街,布的满满当当的全部都是。
张守仁只感觉身上过了电一样,头发“涮”一下就竖了起来,差点把头盔都顶起来,额头额角,全部是豆料大的汗珠,涮涮的就顺着眼眉毛流淌下来。
人世间的情形,还有比眼前更加可怕,更加骇人,更加耸人听闻的吗?
怪不得刚刚那些卖肉的人,都是低头抱肉,做贼一样的跑着走出去,买卖人肉,谁能如买猪肉买羊肉那样谈笑风生,大大方方?
“我们走吧,大人。”林文远在他身边,低声劝道:“河南这样的情形,我早就看出来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里没粮,说明连种子粮都在上年吃光了,路边的野菜刚露头就被挖着吃了,除了那些根本没法吃的荆棘树木,大人你在道边见过多少能吃的东西?就算这样,也是人踪察见,这说明灾情实在太严重,人们都背井离乡,到别处找活路去了。”
“难啊。”杜伏虎是鄣德灾民,鄣德是河南黄河北边的大府,人口众多,原本是人烟稠密,农业很发达的地方,自崇祯早年天灾就败落了,吴应箕等人记述的北方惨景,很多就是鄣德早些年的景像。
此时这个逃过荒的鄣德流民眼中隐见泪水,摇头道:“一家七八口出来,全村几百口人,出来后就看到官道上到处都是人群,路边和地里的野菜吃的光光,种下去的种子粮吃的光光,田鼠窝都掏的干净,一路上飞鸟都见不着,这么多人逃荒,就感觉路走不到头,人也见不到头,走了几天过后,一路就但见饿殍路倒了,走的越远,死人越多……大人,惨啊,太惨了。”
虽然说到最后,杜伏虎也不曾提吃人的事儿,但遭遇过如此惨事的人,恐怕就算自己不曾吃,见也是一定见过的了,其中必有不少凄惨之事,张守仁喟叹一声,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此时李灼然与王云峰这哼哈二将都赶过来了,见此情形,在林文远的示意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再过来。
还好大家进镇都是牵马而行,不然光是马匹跑动的动静,眼前这些人也就全吓跑了。
“他是鄣德流民,大舅,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面对张守仁的疑问,林文远苦笑一声,眼神中也满是苦涩之意:“也是好些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是跟着一个老货郎当学徒,打打下手,挑挑担子什么的……一挑就挑到青州,进了青州地界才发觉不对,赶紧就往回走,就是这样,也是被人抢了担子,还差点被剁成肉馅……”
提起当年的事,林文远也是有神思不属之感,山东的灾荒没有北方其余各省重,但在崇祯年间也是倒霉地界。
先是吴桥兵变,弄的登州府几成白地,到现在才因为张守仁的存在而恢复元气。祸乱遍及整个胶东,加上毛文龙死后东江各岛内乱,大量岛民逃到登莱,移民压力也是不小,反正吃苦的总归是百姓。
再有青州灾荒之事,因为衡王府霸占多半肥沃的土地,到处设卡,隔断粮商,原本不重的灾荒居然闹的赤地千里,据林文远所见,到处都是和眼前的情形一样,也是人市极多,那种伤心惨毒的模样,叫人难以忘杯。
最为凄惨的,当然就是百姓易子而食,也就是你吃我家的人,我吃你家的人,大家都不忍心吃自己人,就换着来吃吧。
听到这样的话时,张守仁这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毛骨悚然”!
去岁从河南入襄阳时,一路上饥民甚众,浮山军也是沿途放赈,一路放到湖广。到此时,张守仁才是明白过来,和真正的惨景比起来,自己在去年看到的,也不过就是冰山一角罢了。
“六文钱一斤啦,要买的赶快了!”
虽是灾年,屠夫仍然是一脸横肉,身上也是,见张守仁几个没有动作,只在一处说话,便误以为是来买菜买肉的官兵,当下便是大声叫道:“大肉六文钱一斤,要多少有多少!”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两地
人肉在这里被称为大肉,价只六文钱,一个大活人卖不到一两银子,乱世之中果然是人命不如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菜芹菜萝卜都是刚下市的,统统四十文一斤……”
“家养的大黄狗,十分肥壮,五两银子牵走。”
“襄阳过来的喂马的豆料,四两银子一石,粗粮十两银子一石,细粮二十两,所余不多,卖完了就关张歇市,要买的赶紧了啊。”
短暂的寂静之后,这个小小的市场又热闹起来。
听着报价,各人都只有苦笑而已。人肉六文,粮食是二十两一石,这价格,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果然也不是人人都有吃人肉的强悍心理,人肉案子边上人并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在买卖着真正的粮食。
什么肥壮黄狗不过是瘦的脱了形的老狗,就是这样,也得卖五两,不过这年头肯定没有人对吃肉有兴趣,多半的人都是冲着粗粮去的。很多人捧着散碎银子,换回一升两升的粮食,再配上储存的野菜,好歹能撑十天半个月的,至于以后如何,只能见步行步,这乱离之世,也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有个妇人,将自己的金钗拿了下来,换了两升细粮,家中有年幼小儿,母亲瘦的脱了形,当然是没有奶水,只能换些细粮,拿回家去熬粥给小孩子吊命。
见到如此情形,张守仁眼神也是禁不住湿润了。
“大人,放赈吧?”
林文远终是忍耐不得了,他拉着张守仁的右胳臂,沉声道:“吾固知大人是因叫军中上下警醒,顾忍叫百姓为牛羊,伺喂虎狼,然而眼前之事,太惨,太惨……”
这两年,林文远读书不缀,原本在货郎生涯时就看得进书,现在更是学问精进。如果不是当面,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个货郎小贩,军情头目,居然有如此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口吻。
杜伏虎两眼泪流下来,他不愿被人瞧见,扭过头去。
但见张世福等人面色阴沉,孙良栋黄二几个咬牙切齿,而王云峰呆着脸不说话,李灼然的眼中似有泪光。
而脸上神色悲悯,与林文远无异的,便是他以前的直属上司曲瑞。
看到这样的情形,杜伏虎的心中感觉十分温暖,而此时他也不必看张守仁,因为他相信,不管张守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无比正确,绝对不必怀疑大人的用心和用意,甚至也不必怀疑任何做法。
这就是被拯救出性命,拔擢于泥途之中的河南流民的广泛代表,也是所有人一致的心理……大人不会有错,大将军也不会有错,大人不会有恶意和坏心,大将军和荣成伯也不会有。
无论如何,听大将军的,没有错!
……
……
辰时末刻,大约是泰西座钟九点钟左右的光景时,刘泽清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顾盼自雄的从东城门附近,开始向着城中央地带棋盘街而去。
山东镇总兵官当然得有自己的官印,关防,以及办事见人的场所,连一个百户都有百户官厅,更不必提堂堂总兵了。
只是在以前文官强势的时候,山东镇虽然是大明会典中最早一批设立的二十三镇总兵官之一,但并无将军号,早年就不是重要军镇,要紧的是海防,在倭乱厉害的时候,文登和威海有几十个营头,山东总兵只能在济南或德州一带干看着,后来是东虏起来,登莱更是要地,朝廷的钱粮也是往那边倾斜过去,山东总兵仍然只能干看着。
历史上闻香教做乱,山东镇讨伐,堂堂大明官兵的装束和装备和那些拿着叉耙的农民也差不多,战斗力也强不到哪去。
登莱兵乱时,孔有德等东江兵杀山东兵如宰鸡,两边战斗力相差太大了,朝廷在登莱练兵原本是为了节制辽镇,结果孔有德一乱,带走了辛苦练出来的火器部队不说,还使得辽镇从此一家独大,实在是祸乱的源头,而那个时候的山东镇,不论是在登莱镇或是辽镇面前,都是只能在人家后头捡破烂的角色……混的连刘泽清这样的半独立的将领都不如,山东镇的实力可想而知了。
到朝廷想撤登莱镇时,丘磊先走通关系,从登州总兵任上调至山东镇,他好歹还有点实力,可惜清兵一至,整个山东镇几乎就被打残打废了……这也不奇怪,保定和昌平等各镇也几乎是全废了。
大家同废之下,朝廷一晃两年连总兵都不设,固然是和张守仁的强势有关,很少有大军头愿意来趟这个浑水,没资格没本钱的自忖一下,也就不来讨这个没趣了。
现在刘大帅在三军簇拥之下,高举丈六高的总兵大旗,昂然直入,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寻摸着了一个螺狮壳大的衙门……众人不禁唏嘘起来,这里就是大帅竖旗杆,办公见人召见诸将的地方?这也太他娘的砢碜了一点儿吧……
其实总兵也好,副将也罢,朝廷武将在这上头是不能和文官别苗头的,将领又不理会民政,要大衙门干什么?在军营里设衙门就是了,无非麾下就是一批丘八,加上一些赞画和镇抚官之类,就算齐活。
当然如果刘泽清兼任山东都司,都司衙门就阔气的多,早年文武并重,城中的布政使司和按察司,加上都司,三司并行,谁也管不着谁,都司掌管训练与后勤,还有军中法纪系统,包括经历司和镇抚司在内,需要有大量的吏员为之服务,所以衙门修的很大,并不比布政使司差,甚至犹有过之,至于巡抚衙门,就更差的远了。
“先将就吧……”
自己头上这“署理”二字不去掉,只能窝在这螺狮壳里做道场了。一想到这,刘泽清眼神中就是暴起杀气来。
最大的威胁,无非就是张守仁这个大将军了。皇帝用张守仁,重点之处就在“征虏”二字,接到捷报时,一定是因为辽东之事令得皇帝十分头痛,所以一则酬功,二则是许愿,指望张守仁这样的虎将能够再次为他带来好运,征虏成功,天下太平。
而当时授给的其余加衔,所谓太子少保加至太子太保,授团练总兵官,无非就是权宜之计……大家都知道张守仁不会被放回登莱了,将来一定挤掉刘肇基这个辽东总兵,以征虏大将军的身份任辽东总兵,甚至加提督字样,与洪承畴文武并重,一起给崇祯解决东虏这个天大的麻烦和危机。
当然了,事与愿违,临清吃紧,东昌一府都危险,而堂堂刘帅打不过一群响马……想起这事儿,刘泽清就老脸通红,感觉十分不是味道。
这事情也是给了张守仁回守山东,镇守山东的契机,现在朝中已经有不少楞头青上书,都说山东是朝廷的咽喉,既然这么重要,大将军来回奔波几千里路,等平息乱事,辽东的战事也告一段落了,朝廷就甭再把人家往辽东折腾了。
此事刘泽清也是听到风声,自然十分警惕,感觉大为不妙。
他现在的实力和登莱镇,和张守仁比起来,那是一个天差地远……
“来!”刘泽清杀气腾腾,喝令道:“马花豹何在?”
“末将在!”
“给你牌票,本总兵受命守备济南,那个什么商会自立商团,良莠不分聚集无赖青皮,实乃城中祸乱之源,你与我多带兵马,封了商会的门,所有库藏,亦是一并封存,查明没有奸弊之后再说!”
“是,末将这就去办!”
领了将领,马花豹的嘴都是笑歪了去。这样的好差事,不进城哪里能捞的着?他人是一直在曹州,可济南商会的名声是早就听说过了,种种言过其实的传闻,在济南还是笑谈,传到几百里地外的曹州,那就成了真真的真事儿。
听着动心之余,连兖州的鲁王殿下,孔府,还有刘泽清自己都是想要鼓捣商会……可惜,没有哪个商人这么肯作死,跑到兖州叫人家玩儿,商会是怎么也弄不起来。
现在好了,现成的财源就在那儿现成的,先封门封库,弄足了值钱的东西,将来启封再索贿一笔,商会正常运作的话,常例银子日常去取……想一想,简直要乐出声来。
看着马花豹大步流行,拿着将令出去了,刘泽清两眼之中满是阴冷之色,半响过后,又是接连下令,着人去接义勇大社,重新招募壮丁,同时向巡抚衙门呈文禀报过去,知会济南府和历城县等衙门,准备物资,银两,提供壮丁名册等等。
这一系列动作全部顺当做出来,济南城的格局自然就变了模样,等银两饷械到手,多招募壮丁入营伍和控制义勇大社等团练武装,又是有一番可为!
马花豹领了大令,自是点起自己的全部人马,他是早有准备,两千余人没有解散,也没有入城中的军营,都是扛着大旗站在原处等着,待看到他过来时,由将到兵,都是一阵欢声雷动。
“兔崽子们,老子带你们发财去!”
第六百六十九章 商团
当着成百上千的济南百姓,马花豹根本不曾有把事做的隐讳一些的打算……这年头皇帝都管不着跋扈的将领,当兵的还能把什么百姓看在眼里不成?
他和张国柱,还有李成栋等人,清兵南下时不曾发一矢向敌,投降之后就是成了一群疯狗,打江阴,屠江阴,打嘉定,屠嘉定,打太仓,屠太仓,江南一地,染红了这些畜生的长刀和异族上司新发下来的顶子,数年后他们是那般德性,现在当然也是好不到哪去,两千余人,排成两三里长的长队,刀枪分明,旗帜招展,向着商会所在地方开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此一来,自是引人注意,这些兵将尚未及走到地方时,风声已经传遍全城了。
“动手了?好,好,刘帅果然是信人,果然痛快。”
一座雕栏玉砌的大宅之中,虽然是还不到响午,已经在堂屋摆了席面,孔三爷和数十巨商士绅般的人物分列几张桌上,一听到消息,孔三的黑油脸上都放出光来,拍桌大笑起来。
这般狂放,却没有人说他什么,因为在座的都是利益相关的人,原本是济南盐行或是准扬盐商,手握巨资,在别的地方无往不利,在山东,除了兖州地盘还保留着之外,盐这一块已经是被浮山控的死死的。
此外,粮食,布匹,油、各式南货,所有货物都是浮山控制,这些商人和与之相关的大士绅早就憋了一肚皮的气,此时城中闹起来,自是十分合他们的心意。
“大事将成矣。”
孔三带头举杯,仰首饮了,露出白森森的牙来:“山东地界,敢和诸王、孔、颜诸府,并各位淮扬纲商做对的,绝没有好下场!”
……
……
“人家可是来了,咱们咋办?”
“咋办,该咋办就咋办。”
“大将军有一次给咱们训话是怎么说来着……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便只有火枪!”
“哈哈,这话我记得,说的大妙。”
“俺也记得,俺火枪打的这般准,就是听了大将军的话,一直不停的苦练来着。”
敌人已经出动,阖城轰动,商会这儿,却是好整以暇,丝毫也没有慌乱的模样显露出来。
秦东主在内,各家东主和大大小小的商人俱是在商会之内,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听到风声之后没有人逃开,没有人离开济南,也没有躲在家里,和大家以往的选择是截然不同。
换了两年以前,一看到有当权者想对付自己,那岂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能远避,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张守仁受命为游击,并且成婚之时,秦东主和李掌柜几人一起到浮山盘桓了一阵子,也是因为当时的丘磊正在敲利丰行的竹杠,没可奈何之下,只能是远走避祸,不能正面对抗。
而在今日此时,这些商人却是没有避让的打算了,各人连长衫也没有穿,好在天也热了,一个个都穿着短褐,人人手中一柄火铳,火门上夹着火绳,如果不是拿枪的姿式实在不怎么象样,倒也象是正经的火铳手了。
在听到轰隆隆的脚步声和嗒嗒的马蹄声后,几个大东主都是面色惨白,但眼神仍然是无比坚定……此事已经早就再三会议,做了一切部署,现在就算是后悔,也是晚了。
“吾等身家性命,就看高虎他们的了!”
待马花豹赶到时,二里半的商会门前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高楼和房顶上站满了……任何时候在中国都不乏看热闹的,这一点倒是千百年下都没有任何改变。
当然,这热闹不是纯粹白看的,一会曹州兵就会领悟到这一点。
长街的西头,也是曹州兵过来的这一边,路头上堆的是满满当当,沙包,破椅子,碎石烂瓦之类,堆的一人来高,在街里边还有一道斜坡,五六十人站在斜坡之上,人人手中都持有长长的火铳,正冷眼向下,打量着赶过来的曹州兵们。
“你们要造反哪?”
马花豹脾气十分暴燥,明明对方有火铳,他还是冲到百步以内,只是不敢继续朝前了,看着那些拿火铳的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在马上戟指,痛骂道:“还不反了你们的,几十人想挡我们两千大军,猪油蒙了心也不能这么蠢,赶紧让开,不然将你们全斩了。”
眼前这些拿火铳的明显不是城守营或是抚标的官兵,都是裁剪的很合身的青色上袍,中间一排铜纽扣下来,腰间一根革带,胸前有一根细斜带越过肩膀,这皮带上挂着不少东西,倒是很实用。下身是大腿肥大的裤子,小腿处是长靴,整个人看着很利落,只是头顶的大帽很大,半压下来,把脸都遮住了大半。
这副模样,和大明的边军营兵和卫所兵都搭不上,绝不可能是官兵。再者说,副总兵黄胤昌已经在拜见刘泽清,官场上的体例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倪宠则是称病,刘泽清拜会的时候,巡抚大人没有接见……可无论如何,巡抚总不能发兵来攻打总兵的直属,大明这二百多年下来,可是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马花豹一看就明白,这就是济南城商会之下,与义勇大社合并起来的义勇商团,是商会提调的直属武装。
五十余人,穿着倒还整齐,火铳也是人手一杆,不过马花豹不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是他一铳打翻这边一个,能打几轮?他这里好歹两千多人!
暴喝之后,对面街垒上居然是一片哄笑声,马花豹气的连都扭曲了……从军十余年,杀人如麻,还真没有想到,居然被一小群人这般嘲笑。
“一会杀进去,将这些商团中人,全数杀了。”他杀气腾腾的令道:“一个也不准留。”
命令声中,前锋有二百多刀牌手蜂拥而上,往着斜坡冲杀过去。对面有火铳,没举盾牌的就缩在后头,打算火铳放过一轮之后,他们再往上冲。
“敌人来了,弟兄们,为了商会,为了济南城的安宁和富饶,为了大家还能过好日子,为了公平,也为了……大将军能入主济南……”
就在马花豹眼前的斜坡高处,一个戴着大帽,穿一样衣服,肩膀上绣着两颗小银星,身高在八尺上下的高大汉子站的笔直,军靴雪亮,手中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刀锋指向,正是那些拥上前去的曹州官兵,顺着刀尖指向,这个高大汉子怒吼着道:“所有人,放!”
“放!”
几乎是在命令下达的同时,五十多个火铳手层层叠叠的枪管火门处先是火光一闪,然后是火铳的铳口处冒起大团的火花,接着就是八钱重的铅子从铳管中激射而出,射向了预先被选中好的目标。
百步之内,距离是这么近,商团的火铳虽然是浮山已经淘汰弃用的几年前定型的火绳枪,但在射程和穿透力杀伤力上,因为打造用心,火铳质量极佳,所用硫磺火药俱佳,所以在这一瞬间,这些火铳是打出了最佳的效果。
一个曹州把总的脑袋被打中了,巨大的穿透力和停止力犹如一柄巨大的铁锤打在他的头上,整个脑袋被打烂了半边,只剩下一半,鲜血脑浆碎骨漫天飞舞着,有一些落到身边的曹州兵身上,引的那些兵骇然大叫起来。
有人被打塌了前胸,整个人面部都是流血不止,口中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色的鲜血,然后慢慢瘫软跌倒。
有人被射穿盾牌,举盾的手都被打没了,整个人在地上翻滚着。
打中大腿,胳臂,脖颈……
无处不可中弹,先冲上前的,几乎无人不中弹。
一片片血花先后腾起,第一轮击发过后,最前端的曹州兵已经扑倒了好几十人。
曹州兵对火器的认识极为浅薄,只是传闻中的火铳容易炸膛,威力小,看着吓人,杀伤却是有限。内镇火器少,精良的更少,而商团的火器是精工打造,质量不比浮山将作处的差,连铁都不是用的莱芜铁,是商会特意去购买的闽铁。
当时中国的铁矿所产,因为用煤多而炭少,所以北方的大铁厂和马鞍山的铁厂出铁质量都不高,杂质多,只有闽铁是用木炭为主,而且矿石杂质少,铁质十分上佳,所以朝廷凡有锻打火铳,制造兵器的用途,讲究的就多用闽铁。
原本戚继光上书中枢,言及火铳锻打一事,每铳必用闽铁,而且要规定多少斤两,这样才能保证质量,可惜事与愿违,工部所出火铳铁质极劣,用铁也少,所以铳管短而薄,甚至是用铁片砸接而成,这样的铳管,用引药稍多则必然炸膛,急速急发则必然炸膛,只能少上药,慢击发,这样的火铳当然就用处不大了。
街垒斜坡之上,五十余人是第一排趴着,第二排蹲下,第三排站立,枪口层层叠叠,击发过后,一开始下令的高大武官便是再次下令,两排后退,头排原地起立,所有人开始第二次击发的准备。
清膛,撕开一个大的药包,上发射药,然后塞入铅弹,再上引药,夹好火门,一切动作都是十分捻熟,每个动作简直都是下意识的在动,对面的曹州兵还在发呆,还有不少人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硝璜味和血腥味正在弥散开来,击发时的白烟犹在升腾时,斜坡高处的火铳手们已经差不多要装药完毕,预备第二次击发了!
第六百七十章 开火
看到这样的场景,再看第一轮就被打翻的几十个弟兄,马花豹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的几个亲兵也赶紧举着盾牌,把这个主将护卫在中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他们做这样的动作已经是晚了,如果对面的商团火铳手们有鲁密铳的话,马花豹已经被放翻在地了帐了,这会子眼见黑洞洞的枪口又一次竖起来,马花豹只是一迭声的叫苦,也是奇怪:“怎么他们放铳的速度这么快!”
一边又是下令:“给老子往上冲,几十个拿鸟枪的能挡住两千人,我们曹州镇以后还能抬起头来不能?”
他自己虽是往后缩,但这话说的也是十分有理,不少兵跑上前去,捡起刚刚被抛下的刀牌,又是嗷嗷叫着往上前去。
“放!”
又是一样的声响,一样的火光闪烁,在曹州兵继续冲到五十步的时候,斜坡上的火铳手又一次打响了,这一轮比上一轮成绩还好,打翻了接近四十人。
“若是正经的浮山铳手在这,只怕没有一枪会虚发。”
济南商团训练也算艰苦,而且还有浮山来的教官,但如论如何,就是比浮山兵差着那么一些。要说是商团的待遇福利也是极高了,挑的小伙子都是身体素质极佳,头脑也灵活的棒小伙子,但成绩就是差了那么一点,怎么也提不上来。
这会子相隔五六十步,敌人的面目已经看的十分清楚,就是这样,还有十几发打空了。
有的打在地上,打的青石板路崩出一长溜的碎石子儿,有的打墙上去了,打出碗口大的窟窿来,也有的打在半空,怕是要力竭之后子药才会下落,不知道会被谁捡过去……临阵指挥的就是高虎,他的胸口是两支交叉的火铳,肩膀上是银星,这是商团向张守仁请教过来军衔授给制度,正好是对应高虎商团火铳队队官的身份。
自从崇祯十一年加入商团至今,两年时间,经过长时间的辛苦训练,还被无数次拉出去,护卫商船,剿灭小股河匪和响马,打击盗匪和威胁敲诈商会的各方势力,济南的商团成员都是不停的在成长着,到如今,那些当初加入的小伙子们已经成长为合格的战士,他们和浮山火铳手的差距只是在训练操典和细节,以及没有优秀的将领一直统领造成的局限性上。
最少,在眼前的这一场街垒战中,高虎虽然遗憾于部下的击发命中率,可是无论如何,商团火铳手们的表现,仍然是令他心生无可遏止的骄傲与自豪感!
“反了,真的反了!”
两轮下来,被打死的部下超过三十,还有三十余人在地上惨嚎或是呻吟着,马花豹的天灵盖都快被怒气给掀掉了。
原本该是威风凛凛的封门之举,连来意也不曾道出,直接就遭遇到火铳的洗礼……这他娘的哪儿说理去?
原本不讲理的,遇到更加不讲理的,原本的蛮霸凶残之徒,遇到更加凶恶不讲理的!
其实商会那边,原本也是有点儿犹豫。
刘泽清入内城,商会有不少人还是打算看看风色,看这位署理总兵官是不是上来就拿商会开刀,待听说刘泽清派人来封闭商会,接收商团,重立义勇大社的消息之后,再保守和懦弱的商人都是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商团是巡抚主持设立,法理兼备,总兵无权来封门,乱兵前来,商会有理由,商团有实力来杜绝一切抢掠的行为!
直接就是把对方的行为定性为乱兵抢掠!
不和谈,不说话,不沟通,直接便是开火,用火铳的响声来回应刘泽清这个署理总兵的强权!
这便是张守仁两年多经营之功后开的花,结的果。向来在四民之中最末的商人,左脸挨了打还得把右脸送上去,赚了钱就买地,给子弟读书,指望从商业转为士绅阶层,舍此之外无别的出路的商人们,终于团结起来,甩了堂堂总兵官一记响亮的耳光。
此次做的十分畅快,也是马花豹这样的武将都想不通的果决……还没怎么着呢,这边地上已经死了好几十个了!
这其中自是有其因,巡抚的表态,济南城中大半文武官员的态度也是明显的,背后还有张守仁这个大将军,商会中人是向来抱粗腿的,哪一边的力量更强一些,他们嗅觉十分敏锐,早就有所感觉了。
刘泽清这边是自己的武力,加复社的政治力量,还有兖州和青州的两位亲王,没准还有济南的德王殿下,几个亲藩的财路这几年也被断了不少,特别是兖州和青州的两位,发财大计被浮山和济南商会挤的几乎无地存身,此次的事情,很难说王府出力有多少,但肯定也是陷在其中了。
此外还有兖州青州的一些大豪绅,孔府等世家,这样的力量,如果不是有相当强悍的力量站在商会这边,大伙儿还是赶紧散了摊出门避祸要紧……商会是铁定保不住的,没准还得吐出大半身家来,才能保住平安……这不是商人们有臆症,大明这二百多年,叫身家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商人破家的,可能就是一个知府,甚至是一个强项的知县,或是一个较为得宠的太监……提起这些,就是桩桩件件的血和泪啊。
到大明晚期时,晋商卖国,江南的徽商和淮扬盐商也好不到哪去,大家纸醉金迷,既然朝廷不把商人当回事,谁他娘的又能把朝廷当回事呢?
张守仁最为自豪的,便是改变了浮山和辐射了方圆千里,使百万人以上为他的到来而受惠,而改变了原本的生活轨迹,到目前为止,历史在他手中只是有一些微调,大的方向仍然是按既有的惯性向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变化。
而济南城中商团团丁所爆发出来的这一阵阵的火铳枪响声,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只有商人拥有行会,拥有自卫的武力,拥有对抗强权的信念,以他们的精明和执行力,还有开拓的野心,以及最重要的契约精神……只有把这一切规范化之后,中国才谈的上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
在济南用这么多心思,花费这么大的功夫,所为者,无非就是为此。
这一切,叫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整个人生经验也就是杀人抢掠和玩弄妇女诸如此类事情的武将,从生下来牙齿也没涮过一回的一嘴大黄板牙的大明曹州镇的马将军,如何能够理解呢?
但不管他理解于否,历史的车轮这一次仍然继续滚滚向前,把马花豹的一切妄想,都是辗的粉碎。
看到斜坡上的商团团丁们又在重新装药,搠条在铳管里哗啦啦的响声已经成为催命符般感觉,在场的曹州兵都是魂飞魄散,这一次无人再往前冲了,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往后退。
在他们跑到百步左右的时候,第三响打响了。
距离远了些,命中率有所下降,打翻了不到三十人,当场死去的有十余人,二十人左右成为重伤或轻伤者,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
满地都是跑掉的鞋子,扔掉的腰刀或盾牌,还有大量的长枪铁矛等物,丢的一地皆是,此外便是有浓黑的鲜血在地上流淌着,受了伤的兵丁在地上艰难的爬行着,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段鲜血凝结的痕迹出来。
这般的情形,自是叫曹州兵们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往前冲了。
他们这些内镇兵,五六年也不曾打过一仗,平时的训练刘泽清也抓,但也就是赶羊一样,胡乱来几下就完事了。
刘部兵马,虚有其名,就算崇祯十七年时成为四镇之一,正经的朝廷额兵有三万,加上裹挟的各部兵有五六万人,但战斗力一直很低,围攻江阴,刘泽清和刘良佐两部十余万人,战斗力低的叫清兵都看不下去,后来清兵南下,南明降兵成为攻打南明剩余地盘的主力,表现优异的是高杰和左良玉的部下,刘部兵马毫无建树,基本上也就是打酱油的角色了。
眼前两千余人叫几十个商团团丁堵在街垒之外,进退两难,既没有攻击的决心和手段,也没有遇袭的反制措施,更无法压制团丁的火力优势,主将除了暴跳之外,毫无办法,所以在旁观的济南城民眼中,眼前一切,简直是有虚幻的不可置信的感觉。
“真不好看!”
隔着半里地就是西牌楼一带的贵人所居,此时朱恩赏兄妹也是趴在自家后园的三层高的楼宇上,打着望远镜看那边发生的事情,看到曹州兵打的十分窝囊,虽然是打心底支持商会,也支持商团,但仗打成这一边倒的模样,着实叫朱九妮十分的不高兴,一张小嘴,也是嘟起老高。
看她这样的情形,朱恩赏这个当兄长的,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城中一定要出事,而且一出就不是小事,这一点朱恩赏在刘泽清从曹州一出来就知道了,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给他带来的冲击仍然不小,这个相貌还算英俊的青年,眉毛拧的紧紧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手中的望远镜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货色,给多少钱也不卖的军需用品,这当然是张守仁的馈赠,这种面子和礼遇,一般人可是想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