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第一夜,谁来杀谁!
太宗年间结束战乱后,任命张悦廉为节度使,以黍河为界,镇守大祁东北境,整个河黍尽在他掌控之下。
有此一举,只因开国以来,张家虽一直就任地方,却对河黍无比熟悉,尤为擅长与东北境外的胡人打交道,故而民间传言:祁之东北,非张氏族人不可安禾。
也不知这句话可是张家的人自个儿放出去的,倒是这么多年了,最不安宁的边境,如今已经鲜少听闻胡人来犯的急报。
张家在打仗方面还是相当有一套的。
如今整个东北境唯张悦廉马首是瞻,又不在天子脚下,如何都是他说了算,手中又握着兵权,换谁坐这个位置,久而久之都会生出异心妲。
更之余,此大家还与前朝千丝万缕。
大半日无需提及的乏味路途,在张家两百精骑的‘护送’下,将将入夜时分进了河黍最大的城——洛州。
北方燕华,南有烟雨,东北非洛州莫属。
宽阔的黍河几乎将整座城包围,想要进到城中,必须经过建于黍河上的桥。像这样的桥大大小小统共十七座,分布在城外各处。
而黍河宽阔,且水流湍急,深不见底,正逢秋日雨讯频繁时,之前过桥的时候,只听脚下阵阵水流,大有震颤骇人之意,哗哗水声响彻耳边,如同身在九天瀑布下,即便没看见,汐瑶也暗叹这条河了不得。
此城与巫峡关一样,易守难攻。
在城中没有行多久,走的应是避开闹市的路,两百精骑在入城前只留下五十人护送汐瑶姐妹。
也不知可是因为有他们这队人在的缘故,这一路上气氛说不出的沉重肃然,连慕汐灵都难得真正紧张起来。
她知,进了城,她们便成为真正的瓮中之鳖,说是待宰之羊都不为过。
本她想与汐瑶说几句话,可那女子一直合眸而憩,瞧着便是冷面冷心的模样,索性她也屏息凝神,留意周遭动向去了。
下了马车之后,身侧便是偌大的张家府邸正门。
夜刚至,依稀能听到几条街之外的喧嚣,却也正是不知何处的热闹,使得眼前此地更显沉寂阴冷。
连接着府门左右两侧的是长长的院墙,整条宽绰的大街便只得张家一座老宅,前后静无人声,发出丁点儿响动,周遭的人轻声说话,竟都能回荡这散开来,很是诡异。
而张府正门旁侧,除了一个老婆子领着一行七、八丫头候在外面,竟不见任何张家中人出来迎接。
这倒是在汐瑶意料之中,天高皇帝远,张家早有谋逆之心,又怎会对京城来的人迎合奉承?
看看被凝香扶着的慕汐灵,虽她努力维持着她自认为的高贵,摆出王妃的架势,可,这里谁会欣赏且来拜她呢?
那当先的老婆子先板着脸借了夜色将她姐妹二人打量了个遍,接着把目光自若的移开,冲正从马上下来的张清曜迎了上去。
“三少爷可算回来了,二夫人正跟二老爷念叨着您呐!”她笑盈盈的,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张清曜唤她‘刘嬷嬷’,对她态度颇为客气,“不知父亲母亲可用过膳了?颖儿呢?怎不见她?”
说时,他左右望了下,看似每次回来,都会有一个人出来迎接他。可今日他却落了空。
“三少爷莫提了!”说起这厢来,刘嬷嬷愁眉苦脸,“今儿个逢十,营中小假,颖小姐又去找那个陈月泽了!”
闻言,张清曜无所谓的笑了笑,淡淡然道,“许久不曾回来,不想我这颖妹妹都有了女儿家的心思,倒是为兄的疏漏。”
他话说得与一般兄长无异,汐瑶却见他方才听见张清颖与陈月泽在一起时,脸上仿若有一丝极深却又极淡的不悦晃过。
莫不是错觉?
那刘嬷嬷对陈月泽很是不屑,嘟囔着将人数落了几句,才接着道,“三少爷快去清风苑吧,怕是二夫人都等急了。”
寒暄罢了,两个大丫鬟在前面给张清曜打灯笼,这就要将人往府中迎,经过汐瑶二人时,刘嬷嬷似刚刚发现有生人一般,顿了半步,回身看已经停下来的张清曜,“少爷,这两位是……”
凝香已经沉不住气了,不想这张家丁点儿礼数都没有,就不相信来前没有人通传!那主子们打发个老东西出
来无视她们,下马威?
再者慕汐灵如何都算半个张家的人,如今身份尊贵,在东都时连纳兰沁都要温声细语的对待着,眼下算什么?!
凝香虽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之辈,到底也算见过大场面,她自会想,刚到张家就被压了一截,到了明日怕就更不被当回事了,她实在气不过,正欲开口撂几句狠话,忽觉自己的手在暗中被捏了一捏。
她眸光轻颤,再看自家王妃,慕汐灵一脸肃然,难得与她身旁的慕汐瑶神色一致,不卑不亢,却也不刻意要迎逢谁。
我就站在这儿,你爱来不来,要是传出去,丢了礼数的可是河黍张家。
“这两位正是慕家小姐。”张清曜言简意骇,话语清然道。像是有意要刁难慕汐瑶。
刘嬷嬷再度将两个女子打量了番,无论目光与她二人中的谁对上,只觉对方端的是泰然自若,毫无上不得台面的小气,纵使本想借机羞辱,也无从下手。
片刻之后,她才佯作恍然大悟,“瞧老奴这不识好歹的!”
领着丫鬟们,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来到姐妹两跟前,她福身一拜,“给慕大小姐请安!给裴王妃请安!”
她拜了,身后的人也跟着拜,不怎么整齐的声音如何听都让人觉得刺耳。
汐瑶浅浅扬眉,“这位嬷嬷不必多礼,我既已得皇上赐婚于清曜,今后便是张家的人,至于我三妹妹……”
侧身笑着看看慕汐灵,第一次,她主动握住她的手,而慕汐灵也回她一抹知书达理的笑容,好一个姐妹情深。
刘嬷嬷忙会意接道,“前一阵老奴还听老夫人提起王妃,王妃头一次回本家都怪老奴准备不周,当罚,当罚!”
“那不知该怎样罚?”汐瑶含着微笑,柔声向张清曜问道。
刘嬷嬷当即一怔,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还真敢问!
为何不敢问?!
汐瑶暗道好笑,这张家可是无人了,派来个作死的老奴才就想落她慕家的面子,也太小看她慕汐瑶了吧!
“这……”刘嬷嬷犯了难,橘皮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张清曜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汐瑶便无谓道了句,“你不知么?”再看回刘嬷嬷问,“那你知不知?”
先她已经明说,自己是得了皇上的圣旨赐婚才来到此地,故而她自认张家之人,无人敢质疑。
而慕汐灵的外祖母是何人,想必这府上无人不晓,多问,只会显得他们太蠢。
无论在哪个地方,奴才冒犯了主子,轻则一顿板子,打死不论,重则一家发卖到长城境外做最下等的贱奴。
眼前这老嬷嬷妄自狗仗人势,让她得一回脸也罢了,还妄想替主子立威之后再假意奉承,汐瑶凭何要给她这个面子?
“按我们王府的规矩,当行杖责一百。”凝香适时道,声音冷冰冰的,再看她穿着亦是富贵,让人拿不准她到底是哪家一道来的小姐,还是侍婢。
刘嬷嬷身后有胆子大的泼辣大丫鬟立刻上前道,“这位是谁?主子们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我乃尚仪局正六品女官凝香,奉袁皇贵妃之命贴身伺候裴王妃。”凝香面无表情,当仁不让的回敬道,“你又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东西?可是想一道挨板子?”
她打眼将这一干人扫尽,神情更为不屑,“奴婢倒是稀奇了,这位嬷嬷何时成了主子,是能与我家王妃与大小姐一概而论的么?!”
正六品女官,尚仪局。
汐瑶私下琢磨,凝香是何时讨得这职位的?比她足足高了两级呢!
不过她将袁雪飞搬出来,倒是能将这群不知好歹的吓一吓。
提起眼尾睨了张清曜一眼,他正也在看自己,两个人端的都是看戏的神色表情……罢了,看三妹妹发挥吧。
一听袁雪飞,那可是大小姐璃雅郡主未来尊贵的皇贵妃婆婆!
他们早就知道裴王是跟随煜王的,加之慕汐灵就算贵为亲王正妃,她的外祖母,还有母亲曾经在张家连卑贱的下人都不如,又怎会容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当一回事?
却不想袁皇妃亲自赏赐一名有品级的女官放在慕汐灵身边,打狗看主人,毕竟他们
不晓得京中情况,今儿此举也是二夫人揣测着老夫人的意思办的,那眼下是要……真的让刘嬷嬷被责罚?
“香儿,回来。”
气氛正是压抑时,慕汐灵笑呵呵的唤回了侍婢,“张家不同京城,在东都行宫时外祖母就同本王妃笑着打趣过,府中奴仆代代侍奉我张家,主子们亦是疼爱得紧,不讲那样多礼数,是你太拘礼了。”
这把声音犹如清铃,妥是悦耳,可话却难听得很!
张家主仆不分,她既是来了,只好入乡随俗罢,谁让她们人少,看着好欺负。
凝香显然不服,半步都不愿退让,“王妃乃京城来的贵人,王妃愿意息事宁人,将来传回京城,传入王爷与诸位皇族贵亲的耳中,便是对皇族不敬,便成了王妃的不是!”
话罢,那一干人被唬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成对皇族不敬?
好大的罪名!谁担得起?!
怪就怪此处太清静,而凝香话语激昂,有种响彻天的气势,连汐瑶都忍不住想要夸她——演得好!
“既然如此……”
得刘嬷嬷求助的眼神投来,张清曜这才不缓不慢的开了口,“刘嬷嬷下去刑房领板子吧,这儿就不用你伺候了。”
他利落说完,再不多看那老奴才半眼,连求饶的机会都没给,便与汐瑶解释道,是他回来得太急,没有命人通传,由此闹了个笑话。
末了命人赶紧将清风苑旁的流云阁收拾出来,又点了四个大丫鬟供她们姐妹二人差遣,舟车劳顿,有事明日再说。
这一件算是了了。
他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哪里会疏漏什么?汐瑶懒得点破,笑着便与他从张府正门行了进去。
坐上软轿前,张清曜弯身替她掀轿帘,趁此机会与她耳语,“没想到接连在你手里吃了闷亏的裴王妃是个耳聪目明的,如此时候,真真姐妹齐心,鄙人实在感动。”
乘上软轿,汐瑶似笑非笑的回了他一记狡黠又神秘的眼神,道,“那也多得公子给机会与她施展。我既已进了这个门,就没有轻易再出去的道理,你若想物尽其用,拿出点诚意来,莫要让这些个小事伤了彼此的和气。”
他与她各有所求,又还未将底完全掀开,她相信此举并非张清曜刻意所为,但他必定早有所知,不阻拦,只是想做个试探以防万一吧。
听她一言,张清曜松口道,“我会与母亲说的。哦对了——”
他本欲收身,忽而又想起一件,遂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今夜……莫要睡得太熟。”
这算是他善意的提醒么?
汐瑶心中冷笑,回道,“公子放心,汐瑶一向睡得浅。”
……
流云阁是张清曜儿时所居的地方,自他开始在外做生意,便鲜少再踏进去过。
偶时回来,也只是看望了父亲母亲,就回城中自己的别院去了。
张家二夫人是极其疼爱这个儿子的,流云阁定时有人打扫,无需多做整理,已是一尘不染。
那四个被指给汐瑶用的丫鬟都是府上的一等大丫鬟,梅兰竹菊,赐姓‘甄’。
伺候姐妹两在流云阁的偏厅用膳,期间甄竹说了几条张府人人必须遵守的大规矩,无非宵禁何时,府上总有个去不得的地方……之类。
慕汐灵本该住在其他院子里,汐瑶得她向自己递来的压抑紧张之色,索性道初来张家,怕是难眠,只好让三妹妹和自己做个伴了。
甄梅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在此事上多做计较,这裴王妃要和慕大小姐住在一起,倒是省去她们不少事。
将所需的物件一样不落的送到,流云阁外自有二、三等的丫鬟在外面候着,不得主子唤,是不敢轻易进屋的,那四个大丫鬟便告退了。
这会子,阁中只剩下汐瑶、慕汐灵还有凝香。
……
这一时,汐瑶不语,坐在榻上淡淡饮着茶,许是在沉吟自个儿的心思。
凝香侧身候在慕汐灵身侧,模样瞧着规矩端静,反倒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
慕汐灵暗暗关切着汐瑶的脸色,见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思索了会儿,觉着张家的门不易进却是也进来了,有事明日再商讨也成。
若问多了,兴许还会讨大姐姐的不快。
“姐姐要是无事吩咐,灵儿就先唤人来伺候沐浴,先行歇了。”
她说时已然起身,凝香上前来扶了她,也是一脸‘无事告退’的表情。
汐瑶连眼皮都不抬,笑道,“三妹妹莫不是认为方才已经算是给自己立威了吧?”
“姐姐什么意思?”
慕汐灵不悦蹙眉,“此地我不愿来也来了,姐姐想我助你一臂之力的话,烦请一次把话说完!”
放下质地玉滑古朴的茶杯,汐瑶顺手摸起系在腰间的那枚玉佩,只是长叹,“你这傻子,如何你都贵为裴王妃,他们对你至多奚落一番,暂且不会将你怎样,为何今夜你偏偏要与我住一道?不怕引火烧身么?”
摩挲着手里雕纹都模糊了的玉佩,她晃作不经意苦恼道,“这夜不宁,如何安睡,原先许我安稳的都不知在何处,我这心实在是……”
话未说完,冷不防从房梁上直直落下一影!除了扬起的一阵微风,甚至连落地时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眨眼间蓦地便单膝跪在汐瑶跟前,一身素黑劲装,蒙着半面,身形沉着,丝毫不动。
莫说被好一个吓的慕汐灵和凝香,饶是汐瑶都有些意外。
她只是随口一试,没想到真给她试出个活人来,这就是颜家的死士?
好……她貌似安心几分了。
“属下杀部,翼,小姐请吩咐。”
汐瑶想了想,又听他说话声音不高,却没有想要刻意遮掩的意思,想必外面无人偷听,即便有,他们也定能让那些人听不见。
“只有你一个?”不理会慕汐灵诧异到极点的神情,她好奇问。
昨夜祁云澈与她说过,颜家培养的死士统共二十八人,以二十八星宿命名,他就喊了一个来,未免太小气了不是?
话音方落,又是几道影子从房梁上悄无声息的坠了下来,纷纷落在地上,以翼相同的姿势,恭敬的跪在汐瑶跟前,听后差遣。
细细一数,统共七人,这下汐瑶乐了。
“你们是何时进来的?”
“之前在府外张清曜吩咐时,属下闻得小姐会居于流云阁,便先入内打点。”
“你们可有张家地图?”她再问。
翼颔首,回身看了身后其中一个,命令道,“去绘。”
“不必麻烦了。”汐瑶道。她还是随口一问的,张家的地图她早就拿到,烂熟于心。
翼不免一愣,拿不准这位小姐到底想怎样。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命于大公子和二公子之外的人,并且还是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只这一路跟随,见大公子入夜相会,见慕汐瑶处变不惊,既然得了命令,那玉佩在她手上……
迅速思绪罢了,他再度将头低下,道,“小姐放心,属下必护小姐周全。”
“我知道。”
汐瑶微笑着把头点了点,眼中晃过一丝恶意的精光,“今夜必有人来,你们听命行事。至于三妹妹……”
她向那早就瞠目望着这一切不语的女子看去,“你且吩咐人伺候沐浴,晚上在三楼歇吧,若听到声响莫要慌张,我没事,你便也没事。”
至于来的是人是鬼,拨弄着手腕上宝石色泽各异的手链,汐瑶心里犹豫着,先用哪一颗好?
心里那一丝丝期待越发浓烈,总算要和张家正面斗法了!
我还想活,死的便只能是你们了
寅时一刻,寂夜深深。
流云阁内不再有丁点儿响动,淡香从熏炉中冉冉飘出,将混合了令人深眠的香,丝丝缕缕的沁入谁的鼻息,仿若都睡着了。
汐瑶等人藏身于一楼的房梁之上,静待来人。
慕汐灵闻得夜里有事要发生,说什么也不肯去就寝,汐瑶懒得与她多言,扬了扬手,命人将她与凝香一并提了上来妲。
房梁颇高,纵使藏下十余人是件易事,对于不会丝毫武功的人而言,却是种说不出的折磨。
移眸往身侧那根梁上看去,只见那主仆两咬紧牙关抖个不停,爬着又要紧绷全身的姿势实在滑稽,汐瑶唇角溢出丝笑意,对此不言。
诚然她也可以在二楼等着,可这个地方实在好,能将底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想放过任何细节。
没得多久,一阵窸窣步声靠近,房门被推开。
几个人趁夜溜了进来,一股淡淡的酒气随着清风飘上梁顶。
来了四个人,均为男子,没有刻意乔装,穿的一看便是常服,并且四人都非常之年轻。
“这么安静?”不知谁疑惑了句,听着便是个有贼心,贼胆略逊的软脚虾。
“屁话!”一声呵斥低低响起,道,“早我就命甄菊在香炉里加了迷香,不然能成事么?”
“十七哥可是少数几个能使唤霜姨太房里的甄菊丫头的人,永思,你可要机灵些,莫要问些废话惹十七哥不高兴。”又一人阴阳怪气的开了口。
“使唤得了是爷的本事,怎的,永达你不服?”
“不敢不敢。”
张永达讪讪避其锋芒,恭维道,“十七哥得了霜老姨太的青眼,在这个家谁敢同您造次?”
被唤作‘十七哥’的人正是张家庶出子之一的张永安。
他冷冷哼了声,不再理会他,转而吩咐身旁两个,“永思,先去外面守着,此事是老姨太吩咐下来的,交代过了勿要惊动二老爷和二夫人,这处离清风苑近,莫将那边的人引来,至于永彦……”
他顿了一顿,怪笑道,“你最小,别说哥哥们不照顾你,慕汐瑶可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可人儿,今夜就先让你享用如何?”
“我?十七哥……我、我不行啊……”
张永彦的说话声纤细似个女子,身量也不高,估摸最多十三、四岁。
张永思将他往上房推了一把,“慕汐瑶不行?这儿还有个王妃娘娘你可喜欢?”
房梁上的慕汐灵听下头的人提起自己,脸都气青了!
就算她不想承认,身体里却流有张家的血液,这些人怎连禽兽都不如?!
“那位王妃不是表妹吗,这怎使得?”张永彦同是道。
“不过是个表妹,她那贱婢都不如的母亲当年在张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二老爷都能娶二夫人,让她伺候你一夜凭何使不得?”张永思冷嘲热讽,极为不屑。
此话让张永彦连连变色,“十九哥,莫要乱说二老爷和二夫人的闲话,此事……只是个传言罢了!”
张永思不以为然。张永安见耽误了不少时辰,便催促他们各行其事。
听了他们几个的对话,汐瑶不禁沉思,如今张家的第三代清字辈除了张文征的一双儿女虽是庶出,却入了嫡系的清字辈,此桩先不仔细计较。
进来这四个永字辈的是连祠堂都入不了的小角色。
他们口中的‘霜老姨太’她曾听安插在张家的人在书信中提到过。此人乃张悦廉的四姨太,除了纳兰沁这个当家主母之外,后院当属霜夫人地位最高。
据闻她被抬入府就不曾给主母请安斟茶,且是纳兰沁对她颇为客气。
平日里深居简出,住在她的合霜小居,不主动招惹谁,谁也为难不了她,张文征便是她所生。
方才那句‘二老爷都能娶二夫人’实在让汐瑶在意,怎么张文征不能娶他如今的妻吗?
还是说这当中有什么不为外人道?
心里正想着,忽然脚底下传来一阵低声惊嚎,原是那出去把风的张永思将将打开门就说自己见了鬼。
真是奇了
!
汐瑶扬眉一笑,楼上空空如也,不得半个人,她还在琢磨要怎么对付这四个色胆包天的狗东西,哪知他们倒先自乱阵脚。
张永安扬手便赏了他一巴掌,骂骂咧咧的出去看个究竟,那‘女鬼’见露了馅,便自己显身笑呵呵的走了出来。
“永珍?”张永安一愣,不想竟是自个儿家小妹。
张永珍背着小手,面上堆着讨好的笑,“十七哥、十九哥、达弟、彦弟,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踮了脚往流云阁里瞄了一眼,遂坏坏的笑,“我要进去看!”
“闹什么闹!”张永安安轻声斥她,“谁让你跟来的?赶紧回屋里去!”
“我偏不!”张永珍撇了嘴,倔强又阴毒的说道,“不就是个狐媚货么?让哥哥们沾了又如何?这儿可不是京城!那颖小贱人从陈月泽口中听了少许就时时夸她好,好?今夜我就要看看那个慕汐瑶能好到哪里去!还想嫁给曜哥儿,那也要霜老姨太看得过眼才行!”
说着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右手里竟然握了把明晃晃的短刀!
放在张永安眼前晃了晃,她再道,“听闻京城的贵女自来清高自傲,待会儿哥哥们完事了,容我在她背上刻几个字可好?”
闻言,汐瑶一晒,小丫头勾歹毒的!
借着稀薄的月色正好能看到那人儿的面貌,五官倒是端正,瞧着也不大,怎坏成这样?
张永珍和张永安出自张仲偲那一脉,张仲偲乃张悦廉庶出的第六子,据闻游手好闲,将近四十的人了,什么也不做,白让张家养着,不过张家的闲人不单单止他,多养一个亦是无妨。
听他们十七哥、十九哥的叫着,汐瑶觉得好笑之余,又暗暗庆幸住在竹舍那段时日从颜莫歌那里套了不少话。
颜公子一边恶毒的讽刺,一边数落,还真将张家嫡庶大小几十房,大宅里的,还有外面分出去的理得清清楚楚。
汐瑶没有完全记住,听进去的也够用了。
否则单是今夜来这几个,怕理个身份都要将她绕晕!
下面张永安赶不走妹妹,又听她道已经让丫鬟在外面守着,不好再耽搁,只能容她进去。
门再度合上,张永彦打头,颤颤巍巍的摸上二楼,其他四人在后面跟着,趁夜行凶。
梁顶上,汐瑶用口型对翼宿道,“要活的。”
对方点头,随即比了几个手势,张宿和柳宿便无声无息的顺着房梁往二楼移去。
轸宿则轻盈的从只打开了一般的窗棂窄缝里没出,约莫是去绑给张永珍看门的丫鬟了。
那边张永彦一只脚迈上二楼最后一阶,猛然间眼前突然闪来个高大的影子,定定站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张永彦直觉眼花,看定后蓦地瞠目僵滞,连喊都没喊出来,眼皮一翻,直接晕倒了……
他倒下的同时,跟在后面的张永思发现不对,扯着嗓子喝道,“谁?!”
柳宿一手提着张永彦,直挺挺站着,转头来向汐瑶望去,抱歉道,“吓晕了。”他也不想的。
听他突然开声,张永思才确定是个人,“你、你……你是……”
冷不防,柳宿伸出一拳头,又打晕一个,“废话多。”他最讨厌话多的人了。
言毕倏的掷出一物,只见有什么在暗色里一滑而过,极快,嘴张到一半的张永安接着倒下……
这下,只剩下张永珍独独一个。
张宿早已鬼魅似的落在她身后,武器都懒得亮,抱着手,轻飘飘的端立着,如鬼似魅。
张永珍已经被眼前一幕吓道,或许是想落跑,回身来就见身后有个黑影伫立,鬼气森森的压迫感立刻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眼看她就要惊叫出来,张宿眼疾手快,一手将她的嘴捂住,另一只手接住她落手的短刀。
许是本能反映,碰了那短刀之后便将其在五指间利落的转了一转,冷森的模样和绽放着寒光的眸子直让张永珍惧怕得呜咽。
她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无风无浪,门没开窗没动,平白冒出来两个人,转眼哥哥们都被放倒了,只剩下她自己……
方才面前的人转刀的动作何其利索,像是要刮了她的皮……
登时,张永珍耍狠斗恶的气势再不见,眨巴了下眼睛,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掉留下来。
哭了。
不知谁嫌恶的叹了一口气,张宿领悟其意思,遂委屈道,“我什么都没说。”
翼宿惆怅的挤了下眼,再看看汐瑶,那眼色便是想请她多包涵。
今夜至此,任务很成功,表现很失败!
……
半刻钟后,流云阁内依旧黯然无光,却,一楼的厅堂热闹至极。
张永安四个男子被翼宿撒了把迷丨药,这会儿还昏沉沉不省人事,张永珍和她外面把风的丫头絮儿老实巴交的跪了许久。
人倒是不哭了,见到汐瑶两姐妹,倒是明白了些什么。
汐瑶懒洋洋的坐在她二人跟前,半响不语,秋日正好眠,她早就困了。
打了个呵欠,她又揉了揉眼,这才倾身向张永珍靠近,启声问道,“听说你想在我身上刻字,打算刻什么字呢?”
张永珍本打算来看戏,顺便将慕汐瑶戏弄一回,哪会预料到自己会反栽在这的人手里?
到底她是张家的人,就算暂时落了下风,心情平复过后也不觉得有多怕了,反狠厉笑道,“你让我刻了不就知道了?”
“我怕疼呢。”汐瑶轻声道,移眸看了坐在旁边不语的慕汐灵一眼,再问她,“若给你个机会,你想刻什么?”
今夜慕汐灵被震撼了很多次,此时也淡定了,闻言便笑道,“我倒是想,只不过这点自知者明灵儿还有,便也只是想想作罢了,倘若大姐姐想给谁身上刻个字,那倒是极容易的。”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这可是武安侯府嫡小姐的拿手好戏。
“三妹妹真是深得我心。”汐瑶忍不住夸赞她。
岂料还有那更阴狠的。轸宿站在一旁闲闲插道,“刻字这种小打小闹不得什么意思。属下看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用来做人皮灯笼最好不过了,若小姐想寻个刺激,属下保证她一张皮刮下来,人还活着,没准还能跟您唱个小曲儿呢,呵……”
他声音很细,带着一种独特的轻松调调,话音若有似无的飘散开,给人感觉更加可怖。
“轸宿!不得对小姐失言无礼!”翼宿忙呵斥他。
他们都是从颜家的暗人里千里挑一严酷训练出来的死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武艺。
轸宿刀快,谁也比不上,可人就……略显血腥。
得了呵斥,他并未收敛,反倒扬声又冷哼了下,昂着头道,“老子就是专门杀人放火的,温柔点的活计从来不会,莫要同我说这夜不能见血,不能见血那老子来干什么?”
他说时,那双狭长的眼睛始终不离张永珍,眸子里泛出绿幽幽的光,无比渗人。
想了想,他竟对汐瑶讲起条件来,“要么小姐,这个小丫头赏给属下吧。属下的名字也有个‘轸’,和她名字同音呢。”
“这主意听起来还不错……”
汐瑶犹豫着,她也盯着张永珍看,颇为不喜的脸色,但又显得两分迟疑,“可张家平白无故少一个人,若深究下来,查到我头上怎么办?我此行目的简单,顺带查一些事情罢了,没想闹出人命的。”
轸宿没事人一般道,“这还不简单,分明她今夜是自己跑来的,小姐放心,属下做完之后一定干净善后,不给小姐添麻烦。”
他说罢,从没开过口的星宿接着下巴接道,“轸宿善后确实干净。”
顿了半瞬,他阴森森的转问他,“你的化尸散能不能给我一些?”
轸宿白眼递过去,“化你的尸?老子考虑下,好像有点浪费。”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张永珍胆战心惊,身旁的丫鬟直接昏死过去了。
那边厢商量未果,她状起胆子向汐瑶求道,“慕……慕姐姐!方才是珍儿不懂事,你想查、查什么,珍儿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别让他们杀我!”
此前那硬气模样不得半分,心思里,她亦是认为慕汐瑶不敢真的动自己。
瞧她一副拿捏不定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武功高强的逞凶斗狠,待自己有命活着出去,定要她好看!
张永珍一边说,一边跪爬到汐瑶跟前,双手讨好的扶在她膝头上,仰起正对的脸孔无邪又稚嫩,哪里有先扬言要在谁背上刻字的狠辣?
汐瑶低眉睨着她,眼底露出怜爱,“那你说说,张文征与他的夫人是什么关系?”
张永珍一僵,谁料到她想知道这个?
“你不知道?”汐瑶眼色冷了几分,“还是不知我想知的?”
“我知道我知道!”强压下心中不解,张永珍咽了口唾沫说道,“霜老姨太最得祖父的宠,祖母都不能奈何她,对她恭敬得很!我爹爹说,老姨太入府不得半年就生下二老爷,祖父却欢喜得很,给二老爷只有嫡出才有的‘文’字辈取名。二夫人是二老爷弱冠时迎过门的,府中的人一直在传二夫人其实也是老姨太的骨血,还传二老爷不是祖父亲生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确不难听懂,且是每个字都出奇的肯定,不禁让汐瑶费解。
“你的意思是,二老爷与二夫人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他们都不是张悦廉的骨血,是老姨太在外与人苟合所生的?”
张永珍忙不迭的点头,这在府中本就不是秘密,只大家都不敢说出来罢了。
“你凭何如此肯定?”
“只消慕姐姐明日见到二老爷与二夫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吗……”汐瑶扬眉似在斟酌,眼底一片令人无法揣透的暗光浅浅攒动着。
张永珍见她好像很好哄骗的样子,笑着正想再多说些,却听汐瑶意兴阑珊道,“我知了。”
她知了,但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知道了什么。
遂,她摆摆手,淡漠的对轸宿道,“她任你处置。”
轸宿眼放精光,道了句‘谢小姐’,伸手就拎过张永珍,同时不知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原本那人儿想要惊叫呼救,此一时却喊都喊不出来,只不住的挣扎,睁大一双黑瞳惊悚而痛恨的紧盯汐瑶。
“你想说我食言?”汐瑶冲她弯了眉眼,露出遗憾至极的表情。
她对她幽幽的道,“若我今夜没准备,就只能任那几个无耻败类糟践,然后再容你在我的背上刻几个侮辱我的字?你们不过是连张家祠堂都进不去的草包,死几个有什么所谓?还真当自己是了不得的货色了,你可知,我最恨张家的人!”
若不是张文征有意拖延,爹爹就不会死!
若非张家谋逆之心在先,她更无需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入险局,将自己变成一个恶毒的人,汐瑶着实讨厌!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本就没有选择。
若他们今夜没来,便也不用死了。莫怪她心狠手辣,她还想好好的活着,死的便只能是他们了。
言毕,汐瑶蓦地变了脸色,话音似冰魄,“把她做成灯笼,既然那位霜老姨太这样看得起我,我也总该回敬她一份薄礼才是!”
张永珍霎时惊愕,疯狂的扭动起来,可是在轸宿的拖拽下,她显得毫无反抗之力。
至于还晕做一团的那四个,移眸过去,汐瑶从自己那串特别的手链上取下一枚血红的宝石扔给柳宿,“这里交给你们了。”
接过宝石,柳宿捻在指尖细看,边道,“南疆媚蛊,无解,中者或在狂欲中死,抑或丧失人性,癫狂残生。”
这是好东西啊,他又看看汐瑶那一串手链,满眼都是稀罕。
由始至终慕汐灵都只看着,到此时她都太不相信,慕汐瑶竟是杀伐果决,如此的……毒辣?
正是她陷入浑然不觉寒颤,又暗自不可思议时,身前响起一道邀请——
“月色正好,三妹妹,可想出去走走?”
流云阁,满室绯糜
南疆苗域边境。
群山巍峨,在夜色里形成一道道沉黑坚硬的轮廓,峰峦叠嶂,仿若无法跨越。
深秋,这片对中土人而言神秘又到处充斥着可怕传说的疆土上,潮润阴冷的风肆意流窜妲。
幽寂而深密的山间,谁也不知有一队人沿着稀僻陡峭的道路,潜了进来禾。
落脚在两座高山中段的夹缝里,点燃的篝火连在远处高地的苗人探子也无法察觉。
夜已经很深了,祁云澈站在半山的崖边,冷风阵阵吹佛而来,纯黑的衣袂翻飞出隐躁的波浪,墨色的发丝随之舞动萦绕,使得他整个人的气息与人一种说不清的狂乱不羁。
素来淡定如斯的云王,竟然在担心。
“现在调头回去也来不及了。”一道比凉风还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接着,人便已来到肩侧。
看了看祁云澈那张俊美无澜的侧脸,颜莫歌挑起抹恶意的坏笑,“就算在她身边又能如何?帮她杀人?哼,笑话,原来你还想做她的刽子手。”
身旁的人却是不语,压根将他无视得彻底,只定眸望着远处巍巍群山,在那深处,是南疆王固若金汤的大王宫。
颜莫歌等了半响不得回应,面上显出一丝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他回首看了看围在两簇火堆旁的人,此次入苗域的人数不多,要杀南疆王只能巧取,然这些都不在他关切当中。
收回光华流转的眸,他再望住那状似波澜不惊的男人,笑道,“南疆王那老东西死了固然好,只不过……你确定为那丫头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么?若让赫连鸿得知赫连蕊之死的实情,他第一个对付的人可就是你。”
谁会想到那素来不过问大祁政事的云王会暗中设计,让人放出胡狄王族是养蛊圣品的传言?
这句话总算引得祁云澈向颜莫歌看来,凤眸含着柔和而胁迫的笑,他淡声,“你不说的话,没人会知道。”
至于值得不值得,做都做了,还深究这么多做什么?
“没准此时慕汐瑶的小命都没了。多余!”颜莫歌不快轻斥。
“不会。”祁云澈肯定道,复而又加重了肯定的语气,“她不会。”
他刻意将暗部最残忍的一支朱雀给了她,就算汐瑶心存善念,轸宿等人也不会允许。
况且……
“到了张家就无法回头,她不杀人,便是人杀她。有杀父之仇,还有灭族之灾,她不会心慈手软。”
她无法心慈手软。
“如此说来,还要多亏云王殿下将给她这个机会?”
颜莫歌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最后干脆肆无忌惮的扬声大笑了起来,声声传远了去,飘荡在座座群山之间,似鬼哭,似兽啸。
那笑声惊得方是才睡下的胡狄勇士一个个从梦中幡然惊醒,翻身而起的同时将锋利的武器紧握在手。
循声望清楚了,才发现是跟随云王的那个疯子在不明所以的怪笑。
不理会那群胡狄人恼怒的叫骂,颜莫歌一门心思都放在今夜才后知后觉了祁云澈的用意之上。
先还是他错了啊……
祁云澈哪里是在做慕汐瑶的刽子手?他只是做了那个亲自教她用鲜血把双手染红的人。
“我的哥哥,你和从前不同了。”
敛了笑意,颜莫歌耐人寻味道,“这样更好,实在太好了!待她亲手毁了张家,对于你来说,她就不再是个拖累,甚至,她还能在今后助你一臂之力。”
他曾经认为对付慕汐瑶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其锁在深宫,乖巧一些,便是只做‘祁云澈的女人’,就已经是最好。
没想到,他竟教她残忍,教她去杀人!
“一个能够相助自己的女人是要有用多了,此行——很值!”极尽讽刺的话语从颜莫歌口中说出,似也就不那么狠毒了。
不想因而惹得祁云澈对他怒目冷声,“我从没想要利用她。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
言毕,他转身走开。
“我被讨厌了?”颜莫歌自言自语,状似白目,眼眸中却藏有一抹狡黠的暗
光。
真是有趣极了!
他越来越好奇,将张家尽毁之后的慕汐瑶,姿态如何?
还有当她得知全部的所有,站在祁云澈的面前,她会是什么样子。
……
洛州,张府。
离开流云阁,汐瑶并未走太远,只绕到相邻的一座小花园间漫步。
月芒清冷,凉风阵阵,伴着不知哪里的鸟在寂夜里怪叫,说不出的渗人。
她却看似神清气爽,娇容含笑,一步一步,走得自若极了,连哪里有颗杏树,哪里有座假山,她都了如指掌。
慕汐灵和凝香在后面跟着,不敢离她太远,却更不敢靠太近。她们知道,在暗处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必定有方才那些暗人随身守护。
权势熏天的张家,此时在她慕汐瑶的眼中,仿佛……也不过如此。
各怀复杂的心思步步随行,蓦地,前面的人儿停了下来,在她跟前,是一片不大的荷塘。
就着身侧的八仙石桌坐下,汐瑶回首道,“三妹妹可想过来歇会儿?”
“王妃……”那方刚落音,凝香就忧心的唤了声,慕汐灵秀眉一锁,行上前去。
私心里她是不愿意的,可若不过去,岂非显得很窝囊?
在汐瑶身侧坐下,她先声夺人,真假参半的恭维道,“今夜灵儿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大姐姐如此气魄。”
“你是想说我杀人不眨眼吗?”汐瑶淡淡然,连遮掩都懒得。
闻言,慕汐灵不禁怔了怔,瞬间死灰了脸色,不知当如何接话了。
张家子嗣繁茂,死几个庶出的根本不足为奇。
那位霜老姨太有此一举,多半只为试探,慕汐瑶身边的暗卫本事了得,将那几个永字辈的无名小卒杀了不为过,毕竟她得皇上赐婚才来到此地,只是……
“你可觉得我问张永珍那几句都是废话,她知道的那些,明儿个问谁不行?给了她一个希望,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不用死了,却到最后,她是最惨的那一个。”
人皮灯笼,汐瑶活到此生都没见过呢。
既然都是要死,她为何要多那一举?
慕汐灵不接话,只睁着她一双美目,含着银润的月芒,直勾勾的盯着汐瑶看,内里逐渐被惧怕占据。
汐瑶对她笑,神色漠然冰冷,“我只想看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大小姐,张永珍真的会被做成灯笼吗?”凝香忍不住问。
她很害怕,可害怕同时被好奇所主导。
她和慕汐灵一样,都不相信大小姐会轻易断了一个人的生抑或是死,更别说拿那副血肉之躯做了灯笼!
可……事实仿若就摆在眼前,没有亲口听她说出来,谁都不信。
“为何你认为会是假的呢?莫非我在你眼里还是个心善的?”汐瑶弯了唇角,勾出一抹她自己都觉得淡漠的弧度。
凝香哑然。
汐瑶无所谓的扬了扬黛眉,眼底渗出比月光还稀薄的微芒。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很善良呢,可是那时候的慕汐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顿了一顿,她转而自嘲一笑,“因为没有人真正威胁了我的命,所以,我很善良?”
在生或死的选择面前,谁会以‘善’之名,只因不想伤害别人,就选了后者,成全所谓的大义?
更何况,张家是她慕汐瑶的仇人。
忍一时之后不会风平浪静,真正的腥风血雨会将你毫不留情的吞噬。
“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善呢?”她喃喃低声,犹如在问天。
颜家的死士会做到这一步,定是早就得了祁云澈或颜莫歌的死令。
她狠不下心,他们就帮她狠心!
那只名为‘善’的舟船已然从她心间飘远,不知何时早就静如止水,谁伤她,必反击之。
“这里是张家,莫要说我了,就是灵儿妹妹,方才他们想如何对待你,心里又是怎样看你,你还不清楚么?既
然已经没有退路,我只好人挡杀人,佛要拦我——
定了眸光,汐瑶脸色一凛,“我便弑佛!”
默然少许,慕汐灵不自然的笑了起来,美丽的脸孔上神色哀戚,又有几丝认命。
笑着,她便起身站至汐瑶跟前,然后蓦地弯膝向她跪下,此举突兀非常,汐瑶受得理所应当。
凝香僵愣半瞬,见她家王妃神情坚决干脆,似也反映过来什么,忙跟着从旁跪下,低头臣服。
“大姐姐。”慕汐灵抬首望去,面容静淡诚恳,“灵儿这条命交给你了。”
……
寅时将尽,整个流云阁被一片灯火笼罩,明亮无比。
霜老姨太的猫不见了,那可是她养了多年的心肝宝贝,比自家的孙儿都要亲厚爱惜着。急煞了在合霜小居伺候的一干下人,打着灯笼到处寻,不知不觉便过了半宿。
然后有人说,见到那只猫钻进了流云阁。
伺候老姨太的王嬷嬷当下立刻领着大帮丫头婆子干脆利落的闯了来,叫醒了阁外小院子里二、三等的丫鬟,愣是要求见王妃和慕大小姐,找到老姨太的猫。
候在外面的都是本家的下人,个个耳聪目明,知道老姨太借机发难,纵使阁内的人儿矜贵,这里却是张家,离京城远得很!
有那胆子大想邀功的,挺直了腰板便走上前去,刚伸手在门上敲了一下,竟发现那门虚虚掩着,根本没有销死。
随着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里面飘散出来浓郁腐糜的气息,伴着若有似无的喘息交叠在一起,那丫鬟先是一愣,接着便低呼了声什么,红着脸跑了回来。
“王嬷嬷,那里面,那里面有人在……”
“让开!”见那丫鬟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王嬷嬷奉命办事,岂会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一把将人掀开,她自提着灯笼,二话不说先走去将门推开,其他人神色各异紧跟其后。
方是将将靠近门边,里面绯色旖旎之气扑面而来,得灯笼的光亮一照,才看清外厅里满室散落在地的衣物。
男人的黑靴,各色的锦袍,里里外外的华裳,这绝非一人所有……
有人立刻认出其中一件是永安少爷的衣裳。
更有人不顾场合,臊得惊叹起来,“那……那是慕大小姐的里衫!早些时候我伺候她沐浴,亲自见她换上的!!”
说话的是流云阁的二等丫鬟,她今夜伺候了未来的三少奶奶,还自觉得了脸面,可是这会儿……
众人还不及细细计较她话中惊悚,偏厅里饱含情丨欲的呻丨吟和满足的低吼声不断传了出来,刺激得耳根子都发了烫!
都忘了自己原本仅仅只是来来老姨太寻只猫。
正在此时,偏厅中似有人走了出来,单听那沉重却不稳的脚步声都觉神志不清,便是待人完全行出,站靠前的丫鬟们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捂着脸尖叫!忙不迭的往后退出数步。
那人蓬头散发,周身不着寸丝,就这样赤身裸丨体的站在眼前!
且是……且是他下半身的某物涨得红肿非常,直挺挺的矗着,他每跌跌撞撞的走一步,那地方就跟着上下轻晃,震得所有人无法反映!
然而也容不得她们多做反映,张永思像是疯魔了一般,看到有人,猩红的双眼蓦地发出灼热的光亮,扭曲的脸露出个兴奋无比的笑容,迈开步子便向离得最近的一个老婆子靠近了去。
那是外院做粗活的赵寡妇,活脱脱的泼辣户,嗓门出奇的大,王嬷嬷就是看中她这一点,还指着她天亮之后到处去唱说此事才特意将她喊上。
不想张永思在众目睽睽下将赵寡妇压倒在地,不管不顾便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想要将其轻薄了去。
那赵寡妇被吓得连哭带求,如何挣扎都没用,眨眼间身上的衣物就被撕得七零八落,露出她肥硕圆润的身子。
“十、十九爷饶命啊……王嬷嬷!!王嬷嬷快救……快救我……”
饶是听到她求救,震惊中的王嬷嬷才回神少许,忙吩咐身旁的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十九爷拉……”
没等她说完,只见偏厅里又行出两人,和张永思一样一丝不挂,周身上下
,独独那地方肿大嚣张,看到满屋的丫鬟便兴奋得不能自己,恶狼般扑了来!
“啊——快跑啊!!!”
魂飞魄散的惊叫四起,尤为那些个如花似玉的丫鬟们,一个个如见了洪水猛兽,争先恐后的往阁外跑。
那些老嬷嬷老婆子,不论见过多大的世面,老脸亦是挂不住的,赶忙跟着一并退出,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有个动作慢的被关在了里面,和那赵寡妇一样,声嘶力竭的哭求起来。
可是——
谁敢去开门?
后走出来的两个是谁,她们都认得的,彦哥儿、思哥儿,加上一个十七爷!!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嬷嬷,怎……怎么办啊?”
听到身后的丫鬟颤声询问,王嬷嬷不知该如何回答,要去禀告老姨太吗?还是请二夫人来处理此事?
按照老姨太的意思,这夜十七爷和其他几位爷扮作醉酒进错地方,便将那慕家的姑娘当作哪个丫鬟强要了。
十七爷是个混的,平日里也没少做这样的事,那慕汐瑶虽得皇上赐婚,可没得入老姨太的眼,怎可能安安稳稳的嫁给曜哥儿?
但是她千万般没想到会是……会是这样一个情景!
气氛诡异,人心猜测不停,流云阁内哭喊的声音不曾间断。
“几位爷可是……可是中了邪?”
“哎呀!慕大小姐和王妃娘娘还在里面!!”
得人一说,王嬷嬷非但没有忧虑之色,反倒舒了两分心。
那些庶出子莫说是疯了,哪怕是死了都没所谓,最重要的是办成老姨太交代的事,毁了慕汐瑶!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这么多人?”
一道清朗的女声忽然响起,众人循声回首向阁外看去,就连半月形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不是慕汐瑶姐妹两又是何人?
“王妃娘娘,慕大小姐!”立刻,丫鬟们纷纷围了上去,为她们二人能逃脱一劫而发自真心的松口气。
十七爷几个在府上是何等的作孽,即便今夜是老姨太的意思,可刚才大家也见了,荒唐成这样,莫要说真的发生了什么,只方才的传了出去,张家的脸面也没了!
听到阁内那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声响,汐瑶微蹙眉头,脸容也在瞬间沉凝。
止步在外,她不愿意再往前多行半步,身旁,挽着她手的慕汐灵同是露出疑惑又不解的神情。
动人的杏眸盯着朱门紧闭的流云阁,半响,她眸光微微攒动,侧首向汐瑶征询着问道,“姐姐,你看这……”
慕汐瑶冷笑了声,看着面前的一众人,像是在对她们所有的人笑,又像是谁也没看,只以一抹不以为然的表情,仿若轻易看穿了今夜的把戏。
只是,她不会说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
朗朗纤细的话音从她红润的口中吐露而出,充满了嘲讽,“张家待客的方式真是特别,着实让小女子……叹为观止。呵……”
眼尾渗出少许不屑和傲慢,勾了唇角,汐瑶回以慕汐灵一记长姐才会有的柔和色彩,反对她宽慰,“倒是委屈妹妹你了,让你随我白来这一趟,既然贵府不喜,我们明日走便是,不,还是这夜就走吧,免得碍了人的眼。”
说罢她便转身,慕汐灵乖巧顺从,连凝香女官都不多言,一下子就让人看清谁才是做主的那一个。
王嬷嬷却是慌了,连忙冲身旁的心腹丢去眼色,呼啦啦的上前去将她们拦住。
“王妃娘娘、慕大小姐,还请留步,既然人都来了,哪里有……啊——”
没等她说完,一阵劲风扫来,王嬷嬷不知被什么重创,整个肥硕的身躯弹开数步,随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那旁边的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慕汐瑶身边多了两个人,两个魁梧阴冷的黑衣暗卫!
置之死地,而后生
天光微曦,张府上下皆已无眠。
清风苑内灯火通明,内设清雅别具一格的正厅堂,令人窒息的沉凝气氛压抑流转着。
汐瑶坐在靠右侧那排沉木椅的其中一张,慕汐灵乖顺安稳的坐在她身旁左侧,伺候在旁的凝香与之一个表情,倒让汐瑶省下些心思。
至少这会儿是不用分心了妲。
整个厅堂里最要显眼的,是她身后面无表情的翼宿和张宿。
现在张府上下都知道,慕大小姐有两个了不得的暗卫,人只出现连动都没动,单一道劲风便将平日仗着在老姨太那儿得脸的王嬷嬷震飞好远,腿都折了一只。
方才从流云阁来此的路上,看汐瑶的眼神里都是畏惧!
诚然,汐瑶本没打算让自己的暗卫现身。可转念想来,此行匆匆,她只身一人,慕汐灵身边就得凝香,阵势未免寒酸了些。
她是舍不得派人去京城将四婢接来和自己一起遭罪的,让翼宿和张宿露露脸随身保护也好,免得叫张家的人以为她真的空手而来,任人宰割。
张文翊坐在正中左边那把墨紫色的檀木雕花椅上。因着是被下人匆匆唤起,他穿着较为随意的深灰色蝠纹常服,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在头上。
他身形消瘦,倒不时精神,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腿上,四十来岁的脸容因为这夜发生的事而铁青成一片,含着隐怒的眸似在酝酿些什么。
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正妻,张家二夫人,名唤元黛蓉。
由是此时,汐瑶总算明白张永珍话里的意思。
她才落座不得片刻,单随意的往正位上看了两眼大概,都觉得……觉得张文翊与元黛蓉实在是太像了!
两个人的容貌虽还是有男女之别,可眉眼间的神韵,尤其唇线的形状近乎一致!
他们比肩而坐,看上去更像是一对孪生兄妹,并非夫妻。
元黛蓉保养得极好,标致的美人脸,轮廓比张文翊要稍显柔和些。
她皮肤十分白皙,身上穿着紫红色的锦裙,里面是混纺了金丝的黑纱,层层将她身躯包裹,便因此多出两分神秘幽怨之感。
在她的腿上则盖了一块白狐裘绒毯子,衬得她肤色胜雪,没有表情的精致脸孔宛如木偶,与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冰凉。
她坐在那儿不发一语,淡色的唇浅浅抿成一条与张文翊相差无几的弧度,眸色黯然,冷面冷心。
这儿正发生的一切,仿佛与她无关。
她……不喜欢张家?
除了这夫妻二人给汐瑶感觉像一对一母同胞的兄妹。其二,元黛蓉似乎是对身边的事物和人都漠不关心。
连汐瑶两姐妹进到清风苑,都没有多看她们半眼。
这不像假装,而是种连掩饰都嫌多余的厌恶,更不怕被她们任何人发现。
如今张悦廉与纳兰沁人在东都,大老爷张文轩和其夫人远在四百里外东北境长城关口,难得回来一次。
同是嫡出的四爷张文征多年前就任监察御史后,常年巡按大祁各地,官不大,却手握天宪,难得是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他返京告过谁的状,久而久之都快被人淡忘。
现今的张家由二房掌家,可元黛蓉横看竖看都像个恨不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的,真是稀奇得很。
再不经意的轻瞥张文翊,莫非他们真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汐瑶心思里正疑惑着,忽觉一道目光笼在自己身上,随之向对面看去,便与张清曜四目相接。
差点忘了他。
曜公子穿着月白常服,青丝半挽,看着精神依旧,像是彻夜未眠,等着看好戏般,手中握着一盏茶,一口都不曾饮过。
他眼角眉梢间神情淡淡,唇角勾着一丝兴味,饶有兴趣的盯着汐瑶瞧,眸子里含着说不清的笑意,似乎很满意她今夜的表现。
需要他满意吗?
汐瑶当即厌烦的回瞪他一眼,转头不再多看。
清风苑外,低低的哭声交叠错落,一干大闹流云阁的丫头婆子,就在外面的空地上先挨了二十个板子,折了一条腿的王嬷嬷早已昏厥过去。
再往远处些,是被家丁押在外院的绑着的张永安、张永思还有张永达。
这三人仍旧神志不清,狂性不减丝毫,彼时不得人给他们泄欲,便只能发出欲求不满的哀嚎,糜烂的叫喊声传进苑中的厅里来,张文翊脸色更加沉肃,沉声向管家喝道,“去把外面那三个混账的嘴堵上关到柴房里去!”
管家擦着汗一阵小跑照办去了,厅中气息又沉了沉。
两个张家的大夫早就来看过,只说张永安等人服食了寻常催丨情的药物,等药效散了之后方能恢复清醒。
至于最小的张永彦,府卫进入流云阁时已经气绝身亡,想是抵不过药性,死时七窍流血,面目十分狰狞。
被他们几个亵玩的是张永珍的贴身丫鬟,年纪不大,据说拖出来时光溜溜的,下身还在不停流血,空洞着双瞳不住的哀求,就算没疯,人也毁了。
那哭爹喊娘的赵寡妇已被乱棍打死,最后被关在里面的是老姨太院里的二等丫鬟,那是个有骨气的,咬舌自尽了。
而住在流云阁的慕家姐妹两人因为初入张府,同是无眠,相邀出去闲逛了阵,在深夜里。
终归是逃过一劫。
待到府卫将张永安三人拖远了,清风苑总算安静了些。
四下人心鼓噪,更为忐忑。
“王妃敬请放心,此事张家定会有个交代。”半响,张文翊便沉沉冒出这样一句话。
慕汐灵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然回神来错愕的望过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映,便极为老实的去看汐瑶。
这一眼就令人看出慕家到底做主的是谁。
汐瑶从容一笑,安抚性的握住慕汐灵的手,转而对张文翊道,“我想三妹妹是被吓着了,不过二老爷不必挂怀,既然我们姐妹二人没事……”
“二哥!!二哥!不好了!!!”
这厢汐瑶话未说完,外面响起个急躁的声音,接着急急忙忙的闯进正厅。
来人穿青蓝菱缎袍子,三十多岁的模样,矮个子,皮肤黝黑,微微发福,模样似极了张悦廉。
他手里还握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绣鞋,站定之后就嚷道,“二哥,珍儿不见了,我派人去找,只在流云阁外找到一只绣鞋!”
说时他环视周遭,目光精准的抓住汐瑶,几步迈到她跟前气急败坏的质问,“是不是你?!你把珍儿怎么了?”
此人正是张仲偲,张永安和张永珍的爹爹。
汐瑶掀起眼皮淡淡望他,脸上露出不解,“不知这位如何称呼,汐瑶并不知你口中的‘珍儿’是谁。”
“你胡说!”张仲偲横眉怒目!
今夜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霜老姨太亲口允诺过,办成了这件,就给他们六房每个月多添三百两月银。
珍儿素来心高气傲,凡事都要与大房家的张清颖比个高低,对那陈月泽更是鬼迷心窍喜欢得紧!
悉知陈月泽自小有个青梅竹马便是慕汐瑶,这夜非要跟去看个热闹。
张仲偲管不住,只好由得女儿。
哪知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传来事情败露的消息,连二房也被惊动,他听了一知半解,只知道死了人,张仲偲心头一慌,找了个由头冲来看个究竟。
实则他成天念叨着闺女是赔钱货,哪儿会突然转了性,为个‘赔钱货’大闹呢?
他手里那只绣鞋并非张永珍今夜所穿,莫说翼宿没有立刻证实这一点,死士的办事手法有多利落,汐瑶根本不会怀疑。
“我胡说?”稳稳坐在椅子上,汐瑶脸容上的笑冷下几分。
“汐瑶与三妹妹今夜初初入张府,身在异乡夜不能寐,故而相邀散步逃过一劫,否则此时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么?事出必有因,我想着许是哪里做得不好,没有入得府上贵人的青眼,那便走好了,可是二老爷将我请回来的。”
冷眼将张仲偲上下扫了扫,她露出不悦,“你又是哪个?一来便与我头上乱扣罪名,证据呢?”
汐瑶语气清淡自若,压根没将他放进眼里。
张仲偲一窒,正欲再开声辩驳,正座上张文翊蓦地起身怒喝,“六弟!你胡闹什么?!还嫌不够乱是不
是?珍儿不见了就派人继续去找,此事同慕大小姐有何关系?”
“没关系?”这张仲偲是个毫无眼力见的,指着汐瑶身后两个端立的暗卫便猜度道,“我都听说了,这丫头进府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两个是何时冒出来的?没准珍儿就是被他们掳走了!”
他猜得还真没错,更将张文翊的疑惑统统道出。
谁会想到慕汐瑶入府竟带着身手不凡的暗卫,眼下连藏都不让他们藏了,示威之意暂且不说,有此等高手在身边,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原来是六叔。”
汐瑶缓缓从椅子上起来,对张仲偲盈盈一拜,罢了,又安安稳稳的坐了回去,抬首对他道,“敢问那位珍儿妹妹年岁几何?怎的三更半夜不在闺房歇息,反而四处闲逛?汐瑶与三妹妹是初到张府不太习惯,莫非珍儿妹妹也不习惯?方才外面那位十七少爷是六叔的公子吧,您说这只绣鞋在流云阁外找到,令公子一直在阁内呢,不若待会六叔问问他?哦对了,流云阁外,这儿可也算流云阁外?”
她话中意思分明在暗指张永珍和张永安几个一样,趁夜出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至于我这两个暗卫,乃当年汐瑶的爹爹从慕家军中挑选出来予以培养,专护我周全,他们只管汐瑶与三妹妹安危,实在无暇顾忌其他。”
说着,汐瑶便回身问翼宿和张宿,“我与三妹妹在散步时,你们可见着周围有人?”
“回禀小姐,属下曾见过。”二人白目,异口同声。
心里都在纳闷,他们何时成了慕家军的人……
一番话,将张仲偲说得脸色青紫不堪,气得发抖,偏生这时,张清曜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将厅内沉肃凝重的气氛打乱,变得怪异而滑稽起来。
张文翊厉色递过去,都还没出生斥责他,却见他混不在意的扬手将周围的侍婢都驱散出去。
而后,再冲张仲偲笑道,“珍儿妹妹?我可是想了好久才记起自己有个妹妹名唤‘珍儿’,不想六叔何时如此看中此女,我记得……六婶可为您生了好几个女儿,您不是长念叨那是赔钱货么?”
张仲偲被他堵得瞋目,“你——”
“莫要废话了。”打了个呵欠,张清曜意兴阑珊,“今夜胜负已定,再以小欺大,改日真的传了出去,叫外面的人听了,我张家定会沦为笑柄。”
几个庶弟再加上一个庶妹,人多却都是草包,怎可能是慕汐瑶的对手?
话到此,张文翊懂了儿子的意思,沉色对张仲偲道,“你且先回去,有事天亮再说。”
就这样算了?
张仲偲本还想多做唇舌,口张到一半,张文翊倏的凛目瞪过去,他陡然一僵,缩了脖子又恨了汐瑶一记,这才讪讪退出。
汐瑶最会审时度势,便也吩咐翼宿、张宿还有凝香,“你们三个去外面候着。”
待下人们都里面,厅堂排门紧闭,只剩下张文翊夫妇,张清曜,还有汐瑶和慕汐灵姐妹两。
静,却是放佛终于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时。
“既然如此——”
张清曜看向汐瑶,风流不羁的桃花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又是欣赏,又是喜欢。
娶此女,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你可真的心甘情愿嫁我?”他问,眉眼中尽是柔色,含情脉脉。
音落,汐瑶颔首一笑,“曜公子真会说笑,今夜凶险万分,汐瑶此时心跳还难平。那位霜老姨太,您的祖母,很是不待见我这个还没过门的孙媳妇,不知是觉得汐瑶家门败落,不配高攀,还是……”
眼波流转,她只凝向正位上张家真正能说话的人,淡语道,“还是不屑皇恩,另有打算。”
话罢了,连那无动于衷的元黛蓉都略有一僵,神情瞬间复杂,望着汐瑶讶异。
早在巫峡关的城墙上汐瑶就直面试探过张清曜的身份,索性她就将这个与前朝有关的猜测坚持到底。
一个老姨太太在张家竟然能有那么大的权利,莫说张悦廉和纳兰沁不在府上,即便是在,怕也不会多加过问。
张文翊同元黛蓉的面貌实在太像兄妹,再加上此前得张
仲偲做了比较,只会让她更加确定——
前朝轩辕皇族,竟是以此方式在张家藏了几百年,延续了几百年!哈!
此行实在值得!
“那份皇恩你很稀罕?”张清曜反问,不等她回答,复而再问,“你与祁云澈是何关系,可有真情?”
汐瑶面露遗憾,轻松作答,“有没有我都已经在此,难不成你觉得云王殿下为了我,还能来抢婚不成?”
“哈哈哈哈哈!汐瑶,你真是冰雪聪明,让我张家上下皆惶恐。”
祁云澈会来抢婚吗?张清曜还真是怕!
汐瑶挑眉与他相视,“若我太蠢就没命活到现在了。”
“那你可晓得,知道得太多,死得更快?”
得他冷声胁迫一语,慕汐灵忍不住颤了下,紧绷了全身!莫非死期将至?
汐瑶轻巧笑了笑,丝毫无惧,只道,“我知道得可多了,不止张家这些许。爹爹去后,汐瑶只身一人,步步走得惊险,求的只是余生安稳,谁想死呢?只要有大树好乘凉,管它是姓祁还是姓……轩辕。”
“就这么简单?”
张清曜哪里是这么好骗过的人?
从见面那日开始他与她彼此试探不停,慕汐瑶和云王关系密切,加之此次得皇上圣旨嫁到河黍,其用意无需再揣测。
若能将此女收为己用固然是好,可她实在太狡猾,叫张清曜如何轻信于她?
“你不信我就罢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反正——”
汐瑶四下左右的看看,边笑着佯作疑惑道,“外面怎忽然静下了?我猜那些下人已经不见,此时定换上万箭齐发的府卫,我那两个暗卫能顶什么事?只是苦了三妹妹,一心来投奔母家却落得这个下场,灵儿,看来我们这次赌错了呢。”
慕汐灵害怕得全身发麻,连呼吸都快不会了,却听汐瑶语气悠然,她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何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强忍着周身颤栗,她咬牙道,“罢了,张家从未善待过我与母亲,留在京城是死,在这里也是死,但求痛快!”
说完,她干脆闭上双眼,满面凛然!
见姐妹二人如此,张清曜面露怜香惜玉之色,笑道,“我确实不想杀你,可你必须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他一向喜欢聪明人,更何况慕汐瑶又不丑,真真入他的眼。
“那你听好了。”略作思索,抑或者是狡黠的沉吟,汐瑶提起唇角,笑容极尽诡诈,“祁云澈此时人在南疆苗域。若我没记错的话,张四爷将将出巫峡关,巡视周边临城小县,你说若此时南疆王遇刺身亡,在这节骨眼上,这一笔算张家为大祁立的功劳,还是引火焚身的根源呢?”
“你说什么?!”张文翊霎时变色。
她说‘在这节骨眼上’,这个丫头到底知道多少,察觉了多少!
“我说,只要二老爷肯给汐瑶一个活命的机会,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但汐瑶有个小小的要求,当日张文轩拖延军务,害我爹爹惨死,我要二老爷为我主持公道,将其五马分尸,以慰我爹爹在天之灵,这……不过分吧?”
如今皇上猜忌张家,张悦廉何尝不知?
怕是张家要反了,不是前世的云昭五年,而是天烨二十八年——煜王大婚之期!!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容不得半分差池。
汐瑶在赌,赌她猜得对不对,赌自己的命!
故人,祈台之舞
汐瑶到张家的次日清晨,东都行宫内,一道圣旨下。
二皇子祁煜风接旨后即刻往东都与河黍节度使嫡孙女璃雅郡主张清雅完婚,其母妃皇贵妃袁雪飞随同。
而在同时,十二皇子祁璟轩遵皇旨赶回京城,与三皇子祁明夏共同协理朝政禾。
传言自东都起,都说,这天下三大望族鼎立的局面,很快就要改变了。最先成为弃子的,会是哪一家呢妲?
……
七日后,忘忧山。
天已渐凉,置身花园假山顶的八角亭内,袁洛星看着宫人们往来忙碌,手里捧着各种煜王大婚的器具,这几日都是这般,越往后会只会越加忙碌。
虽说祁煜风是她的表哥,可是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静静看了一会儿,她感到索然无味,遂收了身姿,转回去看石桌上爹爹离开前给她布的棋局。
那是个两军对垒、险情重重的局,只有一种解法,错一步,满盘皆输。
早晨的半刻钟爹爹叹息好几次,当中苦恼为何,袁洛星是知的。
祁煜风娶张清雅,喜忧参半。
喜的是今后在地方上有了张悦廉这等要臣的支持,忧的也是此。节度使手握重权,自古都是帝君心头一根刺,不动心疑,动了又担心被反刺伤。
当今天烨帝神武英明,表哥有心拖延婚事,他不会看不出来,既是这般势在必行唯有两个可能——
“星儿。”
思绪正是翻涌得激烈时,一道低沉的男声唤了声她的名字,随之,雷格出现在她眼前。
见到来人,袁洛星不悦蹙眉,“你来做什么?”
“怎么?”雷格左右看看,毫无顾忌的笑了笑,“我为煜王效命,无人不知,与煜王的表妹亲近些有何稀奇?”
她不反驳,略沉下厌恶的眸光,望着那张错落的棋盘,问,“慕汐瑶死了没有?”
“你不是说想让她死在自己手里吗?”笑着在她对面坐下,雷格道。
袁洛星手中执着白子,举棋不定,却是自得道,“夜长梦多,她在张家定不会好过,她死了我便能安心些,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又何苦执着当中过程。”
虽眼前解不开的棋局让她苦恼,可只要一想到慕汐瑶此刻身在张家,没准已经受尽折磨而死,她就感到通身舒畅,释然了。
“只怕你要失望了。”见她眼底的笑快藏不住,雷格实在不忍当头与她泼冷水。
眼皮一掀,袁洛星费解望他,“你什么意思?”
“派出去的探子回,慕汐瑶不但没死,还在张家过得风生水起。按照河黍的习俗,今日正是她与张清曜前往水神庙求良辰的佳期。”
“没死?”讶色只在她明艳的脸容上停留半瞬,袁洛星转而露出欣然微笑,“也是,她哪里是这样容易对付的。”
不愧是她自小就当作对手的人,不愧是让她几次三番栽了跟头,恨之入骨的——慕汐瑶!
看着她神情明灭得飞快,雷格好奇问,“你是失望多些,还是开怀多些?”
“都没有。”垂在棋盘上的手分明都要将棋子放下,顿了顿,袁洛星又收了回来,道,“眼下不得闲去管她,她亦是自顾不暇。等表哥大婚之后,她还有命回京城再说吧。”
雷格面色沉稳,却挑音疑惑的‘哦’了一声,“看你胸有成竹,可是料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将军耳聪目明,是为表哥护送迎亲队伍的不二人选,你会不得丝毫察觉?”
“在下只是想听听小姐的见解。”
“我的见解?”袁洛星目露狡黠,与眼前这个时时看自己都不掩饰占有欲的男人直视,道,“张家权势熏天,皇上轻易不会改变现今的状况,表哥娶了张清雅,看似对他和袁家有益,毕竟封臣只臣服于天子,可是……还有一种可能。”
“愿闻其详。”雷格毫不犹豫的替她落下一子,霎时,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白子棋势明朗。
袁洛星意外的扬了扬眉,眸里忽闪出光亮,“没想到你还会下棋。”他此举显然讨得她欢心。
摊开双手,雷格让她欣
赏自己。
在袁家嫡小姐的面前,哪里还是曾经那个目光短浅,粗鄙卑劣的地方恶霸?
他和京中的达官显贵一样穿着绫缎锦袍,刀削的五官分明俊美,充满霸气,至于学识?将将他才为她的白子找到唯一的出路。
这个男人和她一样,拥有非常之多的可能性。
从石凳上支身而起,袁洛星倾姿靠近他,就像是在靠近一只危险的兽,继而,她探手抚摸他带着粗狂美感的面颊,投影了他身影的灼灼美目中,终于有了欣赏。
“那种可能,你不会不知。”
皇上赐婚煜王,许是将这天下交给了祁煜风,连同应对张家的对策。抑或者……借自己的儿子,对付威胁了大祁天下的封臣。
这场大婚,必然血雨腥风。
正是二人对视着,亭下看不见的地方,忽而得人轻轻唤了声‘雷爷’,毕竟人多眼杂,并非长久说话之地。
闻声,袁洛星松开手坐了回去,神情也冷淡了许多,“没事的话请将军先行离开。”她不愿意太多人见到他们在一起。
雷格并未显得多失望,只要是他看中的,那便是早晚的事。
走之前,他似想起一件,回首来对已经不再望自己的袁洛星道,“忘记同你说一件事,密探来报,云王这几日并非陪胡狄王子狩猎,而是去了南疆苗域。”
南疆苗域?
抬起臻首,雷格已经下了假山离开了,袁洛星却因他的话而拧了眉头,祁云澈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思索半响不得其解,她叹了口气,自作聪明道,“算了,反正不是去河黍就好。”
……
洛州,张府。
茗香苑中,汐瑶方才用了早膳,在梅兰竹菊四婢的伺候下换了装扮。
河黍得一条宽阔的河域贯穿始末,故而此地百姓信奉水神,按照当地习俗,望族子嗣成婚,是要前往水神庙请巫女占卜良辰吉日。
来到洛州多日,总算得个出门的机会,汐瑶自然是欢喜的。
因着是为自己求婚期,故而这天她的打扮稍嫌鲜艳富贵。
秋意甚浓,宝蓝色的绫缎裙正好将那败了的天色给点明几分,配以东珠为主的头钗和项链,别有一番小女子灵媚娉婷韵味。
“这是早上霜老姨太亲自吩咐奴婢送来给姑娘的。”甄菊一边说着,一边为汐瑶梳头。
旁边甄梅笑盈盈的搭腔道,“恭喜姑娘!这套东珠首饰是老姨太进府时老太爷所赠,相当名贵,老姨太年轻时候都极少拿出来戴,今儿个将它赠给姑娘,便是认定了姑娘是自家孙媳妇了。”
“是啊,奴婢这厢给姑娘贺喜了!”甄竹讨巧的对汐瑶福了一礼,看她的眼色里全然将她当作未来张府的女主子。
初入张府那夜杀机重重,整个府上都笼着阴郁诡异的气息。
百名府卫将清风阁围得滴水不漏,齐齐弯弓,只等里面发号施令,便将那女子当即射杀。
翼宿、张宿还有在暗处的轸宿几个急得冷汗沁湿了背脊,他们都是一流的杀手,每个人都能以一敌百,可是要在那样的困局中将那女子救出来亦是相当难的。
然,就在都认定了慕汐瑶死定了,就在颜家忠心耿耿的死士欲强行闯入时,忽然风平浪静。
坐在鎏金打造的梳妆台前,汐瑶淡淡望了她一眼,“婚期都未定,这礼未免行得早了些,待我真的入了张府你再拜我也不迟。”
这话可要容人多想,仿若意思是这亲成不成得了,兴许还能另有文章?
甄竹几个齐齐一怔,哪里想到这慕汐瑶说话直接成这样。
她们好歹也是老姨太拨来伺候她的大丫鬟,打她们的脸不就是驳了老姨太的面子么?
“姑娘,话不能这样说。”甄兰叠了双手在身前,状似恭敬,那话音却压根不客气。
汐瑶好笑的问,“那该如何说?”
甄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声便扬起下巴,正欲与她说教一番,哪知口都没开,就闻院外传来几个三等丫鬟的对话——
“这位慕大小姐可厉害着呢,瞧那
位裴王妃,虽说是慕家三小姐,可也是堂堂亲王正妃啊,在慕大小姐跟前还不是照样规矩老实。”
“可不是吗?那天晚上流云阁多惊险!她都能逢凶化吉,这本事寻常人哪里有?”
“还有啊,我听说府卫说,那夜他们进流云阁时,甄玉明明都咬舌自尽断了气的,十七爷还抓着她……那个!”
此话罢了,外面一阵胆战心惊的唏嘘。
而里面听着的人,汐瑶是淡然自若,梅兰竹菊早就沉了面,青了脸色。
“去把外——”
“让她们说吧,管不住的。”
打住甄兰要说的话,汐瑶笑意浓了几分,对镜调整着头上的发饰,她再道,“我也想听听府里的下人到底是如何看我的。三妹妹,你想听吗?”
珠帘隔开的外厅,慕汐灵倚榻而憩,仿似还没睡醒的模样,闻言闭着眼回道,“我也好奇得紧呢,那夜闯入流云阁的奴才们发卖的发卖,打死的打死,且是听闻多是在老姨太身边伺候的,而今姐姐还得了梅兰竹菊四个,也不知合霜小居缺不缺人手。大姐姐真是去到哪里都不叫人省心。”
身在荆棘中,她便是甘愿做个听话的,唯有听话,才能活得好好的。
“也是。”近来汐瑶看自己这三妹妹越发的顺眼了,想想又回头问甄兰,“你们那位珍儿小姐可找到了么?”
慕汐灵再接着追问,“十七公子那三位……安好否?”
四个大丫鬟被唱和脸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发白,好容易想到回应的话,汐瑶却站了起来,懒洋洋的道,“好了,走吧,莫要让三爷等太久了。”
……
走出房门时,外面那几个嚼舌根的才发现主子没离开。甄兰还是没忍住,当即命人将几个绑了,押到刑房打板子去了。
张清曜早就等在府外,这天他也穿了宝蓝色的锦袍,玉面俊美,身姿欣长挺拔,风度翩翩。
汐瑶与他站在一起,不失为一对才子佳人,十分相衬。
“这般时候我可该赞你……美艳动人?”将眼前的女子仔细打量了番,张清曜才扬眉笑问。
“不必了罢。”汐瑶兴趣缺缺,“我却觉得你这眼神是想望穿我的心,心只有一颗,若穿了,人就没了,我还不想死。”
笑着说完似是打趣的话,她就上了马车。
慕汐灵跟随其后,上车之前不忘与张清曜一抹笑色。就像是不小心听到姐姐打趣她未来姐夫的小丫头,偷乐得融洽。
而张清曜只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被他未过门的妻子欺负得好惨。
诚然大家心知肚明,张家第一夜汐瑶只是暂时博得张家人的信任,每过一日,人心便又多紧迫一分。
……
洛州是个富庶之城,百姓安居乐业,大街小巷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水神庙便在城西集市,这天仿是个好日子,前来拜水神娘娘的人很多,早早的将庙外那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却在张家的车马来到时,听得那阵鸣鼓声,来往的人便主动让出道路。不一会儿,整条宽阔的街道显露出来,人都挤到两旁去了,掀起车帘向外张望,只见那酒楼茶馆,还有旁侧黑压压的人群。
汐瑶不禁勾唇而笑,看这样子,就算张家不反,皇上也不会坐以待毙了。
而今的河黍,单说这洛州,百姓只识张家,不闻京中贵地的祁家,这对皇权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威胁。
马车经过气派而古老的冲天牌坊,尽头便是水神娘娘庙。
远远的,汐瑶望见庙外早已拉开阵仗,尤其中间站了个通身红衣的女子显眼非常,想来那应该就是庙中供奉的巫女了吧。
就这样瞧着,单看那巫女的身形轮廓似乎年纪并不大。
虽然汐瑶比谁清楚自己不可能真的嫁了张清曜,可想到婚期由一个小丫头的占卜来决定还是有些气不顺。
洛州的百姓对水神的崇拜远远超出她之所想,并且看庙宇的外貌和庙外准备的人的穿着,都和道家极为相似,那所谓的‘巫女’,恐怕也是张家弄出来愚昧众人的。
随着马车行进,汐瑶眸光一闪,看清了红衣巫女,意
外和自嘲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一同浮在她面上。
她早该想到的,这巫女除了张清颖,舍她其谁?
……
“汐瑶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由凝香扶着自己下了马车,张清颖已经迎上前来。
她话音还是如此悦耳,清丽的面容纯如无暇美玉,精雕细琢出精致的五官,加之她特别的装扮,通身除了艳红,连多余的点缀都没有。
青丝挽髻,对称的金簪上流苏长至肩头,轻微的摇摆着,灵性十足。
汐瑶看了许久,才对她柔声道,“原来你就是传闻中水神娘娘座下巫女,不过依着我看,这巫女倒不似,反倒像真正要出嫁的人儿。”
张清颖被她调侃得红了面颊,道,“颖儿还小女,姐姐莫要说笑了。”
她羞得垂眸,却又忍不住悄悄移眸往左侧看。
汐瑶顺着她望的方向瞧去,立在那端的不是陈月泽还能是哪个?
自上元节,已有大半年不见,眼中的陈公子似变了个人,身上京中贵公子的矜贵气息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种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
他穿着墨绿色的劲装,由显得身材高挑,因着在军营中磨练,皮肤变成了古铜色,看上去更加精神。
只不过这些于汐瑶来说都不重要。
看到他安好,她总算暗松一口气。
陈月泽懒洋洋的靠在墙边,见汐瑶望来,他便回她一记宽慰的眼色。
罢了,继而她才笑道,“许久不见,不知陈公子今日是特地与我这故人相见,还是来看……我们的巫女娘娘呢?”
“难道不能是我将陈兄请来的么?”张清曜行上前来,与同时走来的陈月泽互相作礼。
末了看看汐瑶,再看看自己的妹妹,道,“你二人是何时认识的?”
张清颖是个不会说谎的,被这么一问,她立刻露出一抹错愕之色,不知如何回答了。
“这是我们女子间的秘密,为何要告诉你?”
汐瑶云淡风轻的话罢,唤来慕汐灵,拉了小巫女,一边介绍彼此,往庙里面走了去。
被留下的两个男子面面相觑,颇显得无奈。
“我还以为她许久不见你,会有久别重逢的感人画面,没想到……”张清曜遗憾得欲言又止。
陈月泽不以为然,“我与汐瑶自小一道长大,见不见都是一样的,有些东西不会改变,倒是张兄——”
他话语一转,意味深长,“你希望我今日来,是专为见汐瑶,还是家妹呢?”
张清曜微有讶异,可这神色却像是装出来的,他诧异问道,“为何陈兄会有此一问?”
“没什么。”陈月泽表情淡淡,“忽然想到而已。走吧。”
待他行远了,身后的张清曜跟着慢慢变了脸色,阴沉的面容,渐露杀机。
……
早在不知张清颖就是水神庙的巫女时,汐瑶就猜到她与张清曜成亲的‘吉日’必然早早被定下。
眼下看到这无邪的人儿反而令她欣喜。好歹今日一行不算无用功。
水神庙的主殿外是一大片四方空地,昨日便搭建好黑色的祈台。
台上南面放满了大小不一的鼓,统共十九张,鼓面上的彩绘各不相同,连着由西至东看去,便是水神娘娘如何救世济民的故事。
汐瑶等人坐在台下,一切就绪后,张清颖站到了祈台正中,随着第一声鼓声响起,她扬袖起舞。
这便是只有河黍才有,唯水神庙巫女才能跳的鼓舞。
痴情人,负谁的心
一声亢长的鼓声响起,黑色的祈台上,一身红装的女子向身侧两端长舞水袖。
紧接着,台下两排赤着半身,戴着彩绘面具的鼓手整齐的击响身前的大鼓。
咚——咚——咚—禾—
每一下都铿锵有力,震荡人心妲。
台上的张清颖脱胎换骨,以手和足击打不同的彩鼓以回应震天鼓声,成为动人心魄的气势中点睛的光华。
她的舞姿不同于大祁寻常舞娘那般婀娜,那是种无法形容的刚柔并济的美,肢体与鼓声合二为一,身上裙衫柔韧似水,她姿态傲然。
她的每个动作都像一幅瑰美的画卷,能让台下的人看得清晰仔细,却又无法猜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裙似烈火,伊影渺渺。
鼓声越来越快,她神情始终如一,跟随紧凑的律动,她的动作也更加繁复,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最后再听‘咚’的一声齐响,她倾身下压,同时抬起足尖向后回旋,重重的点在台上最大的那只彩鼓上,鼓的边缘受到压迫,向四周喷出六道细而高的水柱,那便是水神娘娘的指示——慕汐瑶与张清曜成亲之日。
“初六。”
汐瑶还沉浸在张清颖震撼的鼓舞中,忽听身旁的张清曜喃喃自语道。
“这个月初六早过了,故是下个月?”
十一月初六,还有十三日。
他似陷入沉思,末了自顾回神向旁侧一望,对那正带着质疑神情的女子笑笑,“你不相信?”
“信不信都不重要。”汐瑶看他如看跳梁小丑,“只要张公子想娶我,这不过就是个日子罢了。”
“怎么你认为我不想娶你吗?”连日来张清曜最喜欢做的就是和这个女子说话,每句都别有用意,实在有意思极了!
“不。”汐瑶淡声,遂挑衅道,“我怕你不敢。”
说罢闻得下了祈台的张清颖站在主殿外唤自己,她便扬起笑行了过去。
身后,张清曜又被还没娶过门的妻子奚落,愁眉苦脸的看向身旁的陈月泽,问,“自小都是这个性子?”
陈月泽自是将他二人刚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想了一想,他道,“家父与武安侯情义深厚,我与汐瑶一起长大,视她如己妹,她幼时温顺乖巧,长居深闺与琴棋书画为伴,自武安侯去后才性情大变,成了如今这样,故而我觉得,一个人是如何的性子,周围的人和物必能将其影响。”
身在险局,太笨是活不长的。
“陈兄说得既是。”张清曜点头称赞,转而神情一变,好像想起什么,道,“我还有要事在身,水神庙的斋菜不错,你们好好小聚一番吧。”
……
拜了水神娘娘,又抽得一支上上签,汐瑶心情大好,接着,一行人前往准备好的雅院小坐。
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张清颖离开换装,慕汐灵随便寻了个由头,让凝香伺候着到厢房休息,清幽的院中只剩下汐瑶和陈月泽二人。
自上元节后又快过去一年,此地再见,不甘之余,又有些意料之中。
陈月泽先往桌前坐下,周全的拿过两只紫砂杯,给汐瑶和自己各倒了两杯热茶。
“你在京中发生的那些事,我都听说了。”他话语涩涩,有担心,也有为她松口气的弦外之音。
汐瑶接过精巧的茶杯,袅袅茶香萦绕于鼻尖,倒是有几分凝神功效,她面容静淡,同是叹息,“看到你没事真好。”
顿了一顿,嘴角勾笑的弧度又大了些,“我也没事,真好呢。”
“你这是有多久没真情外露了?”
得她那个险境里偷着喘气的样子,陈月泽不知该庆幸自己是为数不多能见到她这幅表情的人,还是该跟着一叹,为这小女子生出几丝怜惜之情。
汐瑶不以为然,眨了眨眼,脑中不禁就想起巫峡关那晚,那个偷溜进她房的登徒子了。
“也……没多久啊。”
面颊一红,她同跟前的男子打哈哈,“好容易见一面你同我说这些无用的作甚,这里说话方便吗?”
说着她就开始环
顾四下,神情也不得之前那么放松。
陈月泽冲她一笑,“放心好了,知道你今日要来,我早做了安排,此地大可畅所欲言,如何?别告诉我你真的要嫁给张清曜。”
他可还知道她那两个极厉害的暗卫此时正在外面的某处候着,轻易无人能靠近。
“就算我真心要嫁他,你认为他会娶么?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小口小口的啜饮手中的香茶,汐瑶垂眸,半思绪,半忧愁,全不顾对面男子因她的说话动了容。
既然是个能说得了话的地方,她便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皇上派我来找前朝的传国玉玺,补我二叔参与谋逆之过。眼下张悦廉等人都不在,我们这处不过是小斗,真正的腥风血雨,在东都。”
张文轩手握二十万大军,一旦出兵,就算皇上早有所料,可这场仗要如何打,结果怎样,哪里是她们这些泛泛之辈能够预料得到的。
不得回应,汐瑶移眸望了他一眼,接着道,“你怎不问问我陈国公和大长公主可曾安好?”
陈月泽一愣,“我与父亲母亲常有书信,只不过……”
“那你打算几时告知我张家的秘密?”
断了他的话,汐瑶已然变了脸色,恼怒起来,“陈月泽,我与你打小一起长大,而我也早就将你视作兄长,比我那两个表哥还亲厚,如今你在河黍数月,竟对我有所隐瞒,若非我亲自前来,你想瞒到何时?!”
她在张家住得几日,人就忍了几日!
“汐瑶,你——”陈月泽是丝毫准备都没有,没想到这人儿转变得如此快。
“我有那么蠢么?”睨视与他,汐瑶眸中含着冷色。
本就知张家心怀不轨,前朝的秘密也告知于他了,那么在见了张文翊和元黛蓉之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早就知道他是个痴情人,不曾想他为情所缠,孰轻孰重全然罔顾了。
陈月泽避开汐瑶的视线,汐瑶却不放过他。
“我看张清曜与张清颖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吧,虽面貌没有张文翊夫妇相似,我也并不知道为何张清颖要与张清菲互换身份,但这当中必定有莫大的关联。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在张家这几日,元黛蓉足不出户,相当厌世,想必她早已恨透了轩辕皇族以血亲兄妹***来延续血脉的事实!”
“怎不说话?”
她咄咄相逼,恼火得手中小巧的紫砂杯都快捏碎。
前一刻故人相见,彼此安好的欣然早已消退,有的只是失望。
汐瑶越说越气,人都从座椅上腾了起来,胸口起起伏伏,一双灼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最气的,还是陈月泽始终不言!
“亏你还常与大长公主和陈国公书信,亏我在托付你此事之后日日替你安危担忧。你乃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保住武安侯府上下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愧对大长公主对我的厚爱?可你倒好,白白辜负于我,说话!哑巴了?!”
她这一吼,倒将屋外将将换了衣裳前来的张清颖吓得颤巍巍的推门而入,来到她跟前细声道,“汐瑶姐姐,你……莫要怨他。”
见到此女出现,汐瑶丁点儿都不意外。
再望她满面心虚复杂,想必不问都知,这人儿定比自己知道得多!
“不怨他,那该怨你了?”挑眉向她瞪去一记厉色,汐瑶寒心,“我是不是该叹红颜祸水?”
张清颖一怔,纤弱的眉眼间溢出无助和受伤。
“汐瑶!”陈月泽心急,忙是站了过来将人护到身后去,再对汐瑶道,“你怎么怨我都行,今日安排在这里就是想亲自同你说,我要带小颖离开此地,轩辕家的传国玉玺我们也会交给你,张家要怎——”
“我们?”汐瑶听罢便笑了,激流跳跃的杏眸来回在张清颖和他之间扫视,“我却是不知,你何时与她这样要好了,怎的?这么快就把你的星儿妹妹忘了吗?”
原来不是不肯说,是早就换了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如若不是亲自走这一趟,怕是自己早晚要被陈国公府这位情深意重的公子给卖掉!
到来张家数日,没有与陈月泽见面之前汐瑶心中还存有念想,见
了之后是当头冷水,她反倒不知该做何反映才是好了。
情乃害命毒药。此话说得一点不错。
僵僵坐回位上,汐瑶自觉多余。
眼前一双人心意已决,无论她说什么都没用。
默得良久,她才缓缓启声问,“你们何时走?何时将玉玺给我?”
也亏得这人有心,还晓得要给她找来玉玺,不至于绝了她的后路。
陈月泽紧抓着张清颖的手,听得汐瑶松口便道,“下月初一是霜老姨太寿宴,玉玺在合霜小居的暗室里,小颖会去拿,之后……”
“之后你们便远走高飞?陈国公和大长公主那里你要怎样交代?不闻不问,还是让我待给口讯呢?”
看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汐瑶发觉问得多余。
不等陈月泽说话,她又道,“皇上借祁煜风大婚引张文轩带兵来反,祁明夏半月前就已暗中离京部署,张清曜娶我之日,便是大军踏平张家之时。”
说时,她望了望胆怯的张清颖,“这些即便我不说你哥哥定也料到了,你可知他谋算如何?”
才是问罢,陈月泽横身一拦,断了汐瑶的视线,“你莫问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但轩辕氏的传国玉玺一定会在走时交给你,至于我父亲和母亲……”
他想了一想,神情也更加凝重,反复思索不得其果。
“罢了。”汐瑶根本不想与他多言,“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我的爹爹和娘亲。”
站起来转身向厢房外走,迈出两步,她忽然停下来,低下头,有些负气道,“原本我与他也可以的……”
这绵软的语气与方才完全不同。连垂在肩侧的双手都紧握成拳,是在懊恼什么呢?
原本,她与他……
陈月泽和张清颖同是怔愣了下,不知她在说谁,可仿佛脑海里隐隐有那样一个轮廓浮现而出。
然就在那人影愈渐清晰时,蓦然间,汐瑶忽然回身,柳眉拧成了结,同时狠狠扬起手——
‘啪’的刺耳一声,陈月泽毫无防备的歪了歪脖子,挨了一记的侧脸登时烧烫,瞠大了黑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小女子。
身旁的张清颖同是惊得半张着嘴,一时不曾反映,竟然动了手……
“这下是为我自己打的,从前是我错看你了!”眸中带火,汐瑶吼罢便长扬而去。
原本她也有许多机会可以和祁云澈逃离重重阴谋争斗,寻一处安乐地避世隐居,那里就是他们的世外桃源,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若能自私一些该多好啊……
……
夜了。
入秋之后,即便白日里天光也是黯淡,夜晚来得特别早,晚膳之后,汐瑶坐在茗香苑内院里沉吟。
张清曜从没做过娶她的打算,十一月初六,煜王大婚一定比这日子早。
若张家反不成,可有后招?
今日见了陈月泽,汐瑶只肯定了一件,拿到传国玉玺之后,一定要离开此地!
走晚了,小命不保。
“外面风凉,姐姐多做烦忧无用。既来之,则安之,今日解不开的局,兴许明儿就解了呢。”慕汐灵说话声音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凉,明明婉转动人,却没有感情。
如此时候,她倒淡然了。
手捧托盘坐到汐瑶身边,她姿态优美的将盘中的酒和杯子取出,看似要与谁对饮。
酒斟满推到面前,汐瑶不拒,唇角提起浅浅的弧度,拿起杯子将当中酒液一饮而尽。
这酒乃洛州独有的果酒,清甜甘爽,并不浓烈,用来抵御春秋时节难以察觉的微寒是再好不过,只是……
“能与三妹妹心平气和的在月下饮酒,着实是件此生都不曾想过的事。”
看着空空的酒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汐瑶想的却是早先在水神庙打了陈月泽一巴掌。
事后回想,她觉得那时的她可真厉害啊,到底何时,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正纳闷着,慕
汐灵又与她倒了酒,一边道,“这世间难以预料的事何其多,初初我指望着与母亲一道住进慕府,做了慕家真正的小姐,将来再挑一门好亲事,当个正妻足矣。可如今我乃裴王正妃。”
说着,她自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笑。
汐瑶扬眉望她,月光下,那无疑是张精致美丽的脸孔,却,眉眼间寻不到丝毫快乐。
“莫嫌我心思多,祁煜风和祈裴元,你比较喜欢谁?”她也是随口问问。
想起许久没有拿出来左右权衡的前生,那时慕汐灵先做了祁煜风的侍妾,后成为他的侧妃,那正妃之位,仿是她囊中之物。
今生这人儿嫁与祈裴元,暗中坏了祁煜风的孩子,将其利用得彻底。
虽裴王不济,可在汐瑶看来,这一世的三妹妹比上辈子厉害多了。
“我也不知呢。”慕汐灵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听得旁人问了,她美目空空,似乎正在比较那两个人。
片刻之后道,她倏的一笑,道,“从前我以为祈裴元是个蠢货,嫁了他之后才发觉他是个狡猾非常的。而祁煜风阴毒狠辣之名天下皆知,做他的女人固然好,他绝不会亏待,但这样的男人太专横霸道,不好控制,我觉得他们都好,又都不好,若能取长补短,合二为一,我便不会为此苦恼了。”
“你苦恼过?”汐瑶随之笑了笑,亦将两人做了番比较。
祁家男子各个外表俊美,文武双全,若祈裴元如慕汐灵所言,那确实不太好选。
“别只说我,大姐姐你呢?”同是慕家出身的女子,哪个不是一身情债?
“姐姐原本有机会做定南王世子妃,若真那般,而今也不会身在张家犯险,我瞧着那冷绯玉为人刚烈,脾性似脱缰野马,在姐姐面前,倒颇为温顺呢,何以……”
她话说得缓慢,抛砖引玉,最后问出她最想问的那句,“姐姐怎就对云王上了心?”
若是她,她定选冷绯玉!
音落,汐瑶便抿唇低笑,她也觉得她该选绯玉啊……
可要是这情是世人能做选择的话,就不会有那样多烦恼了。
“你说得没错。”汐瑶认同,仰头看着天上的玄月,她再肯定道,“但是我不悔。”
绯玉很好,好到从不曾对她要求什么。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她只是装作不知。
有时汐瑶会想,突然有一天他说要娶她,一生待她好,那拒绝的话她说得出口吗?
可是在这之前,很早很早以前,她已经先遇到了祁云澈。
这是没得选的。
耳边,谁在幽幽的问,“那让你无怨无悔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吧。”
对那个男人,如今想起,他仍能为她带来一份宁然。
……
南疆苗域,大王宫。
苗王的宫殿内,死寂沉沉,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腐之味。
这儿的一切都与祁国不同,坚硬的岩石堆砌的宫殿,四周用动物的骨头和皮毛做装饰,处处带着死亡的气息。
没有精致的琉璃盏,唯独宽绰的床前,左右各燃烧着两团火把。
倏的,层层黑纱帐内有了动响,紧接着一双玉足先探了出来,落地,矫捷而婀娜的身形完全从那张床中移了出来,站定在旁边。
女装的颜莫歌拉起垂在一只耳上的面遮挡住面容,隐怒的锐眸向外殿看去,道,“已经死了,你们是要割他的头颅,还是拿他去炼丹给祁煜风贺个新婚,各自请便吧。”
再极为不屑的扫了床里那咽了气的老东西一眼,他恶心得斥了一声。
长得如此丑陋,竟妄想与‘她’欢好,再用‘她’做人蛊!扭断他的脖子都是便宜!
嫁衣为谁(晕车身世大揭密!!)
颜莫歌在内殿肆无忌惮的说话声,毫无意外的将外面等候的人引了进来。
当那道沉黑的轮廓进入眼帘,颜莫歌还是忍不住挑起眉,从眼角渗出戏谑的光,“不得不说,我的哥哥,你可真适合做蒙人的打扮。”
闻言,祁云澈顿了步子,向殿中那面摆放在床榻斜对面的铜镜看去——
镜中高挑的男子身着黑色的锦袍,袍宽而长,暗金色的花纹大片的攀附在他身上,远远的看,似一种粗狂而古老的图腾妲。
他倾斜的领口和宽大的广袖边缘都缀了一层昂贵的紫貂毛,宽边锦带紧束他的窄腰,将他完美的身形构筑无疑,在他的侧腰间挂着一把半月形的弯刀,那刀做工精细,刀柄上嵌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奢昂得极尽招摇。
他脚踏黑靴,靴口边缘用金线缀以繁琐精致的纹路,靴底寸厚,与人一种实沉之感。
这一身比祁国贵族男儿平日所穿要更加霸道些,因此显得他身材更加魁梧,犹如难以撼动的山峦。
颜莫歌早就想看祁云澈穿着蒙人贵族的服饰会是如何的样子。
尤其他被改变了的发式,丢弃了华而不实的簪和发饰,摆脱了墨守陈规的约束,在发鬓两侧编起数根细长的辫,与墨发统共拢在脑后,高高束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容被完全凸显了出来。
深邃的眼,高挺的鼻,似墨的眉,抿合的薄唇带着不容任何忤逆的弧度。
就是在这突然之间,云王身上的阴郁和神秘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他周身狂肆的王者气息。
这才该是他真正的面目,他本就不该是大祁的云王,而是——蒙国女皇的儿子!
颜莫歌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兽皮大椅上,将他的哥哥仔细欣赏了一番。
遂即,娇美的脸容溢出狡黠,诱惑的语气,“如何?你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对吗?”
看着那张可以将自己身形全部容下的铜镜,祁云澈俊庞上的每根线条似在默然中逐渐变得疑惑,仿佛他心中也在思索,是否自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很快,那丝迟疑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再不着痕迹。
他移眸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床,黑色的血液从床头顺着纯金的边缘向下滴落。
南疆王已经死了。被颜莫歌假扮的美貌女子拧断了脖子。
可在这之前,他早已身中剧毒,而那毒,这世间仅祁国皇族所能拥有。
只看了一眼,祁云澈便扬声道,“心宿,将他的头割下。”
话罢了,一道暗影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石头堆砌的阔台外翻身而上,取下背在身后的方形盒子,直径向床那端走去,手中,锋利的匕首早已准备好。
苗人的大王宫建在陡峭的山巅之上,尤其南疆王的寝殿,阔台下是无底深渊,根本不用防御。
谁也没想到颜家的死士有这个本事,利用勾爪从旁沿着峭壁翻入寝殿,不费一兵一卒。
而在过往,祁云澈便是用这不为人察觉的法子,控制着为他所用的人。
“假扮蒙国商人赢得二王子苏克桀的信任,由他带入王宫,向南疆王柘德进献我这个养蛊美人,由我杀了他,再取其头颅赠与赫连鸿,让他祭奠亡姐,胡狄便白白欠了你云王一个天大的人情,说起来可真是——天衣无缝。”
懒懒在兽皮大椅上坐着,颜莫歌话音朗朗,一半忧虑,更多一半是嘲谐。
“我看袁雪怡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以为捏着她的心上人她就会乖乖听你的话?呵……”
那位被远嫁到此和亲的静和大公主从来都不老实,为袁家在庵堂里祈福时就已同护卫私通,做了苟且不耻之事,成为柘德的二王妃之后更是兴风作浪,不曾消停。
见祁云澈没有反映,颜莫歌不以为然,口吻轻飘道,“你让她给大王妃下毒,她却下给了那老东西,哈哈哈哈!!”
饶是他方才靠近时,嗅到那阵带着毒性的恶臭才惊觉,即便他不出手,不出五日,南疆王必死!
云王也有失算的时候,太好笑了!
正是说到兴头上,颜莫歌四下扫动的眸忽闪了下,起身来走向正对面挂着虎头的墙前。
捏着下巴,他盯着虎头看看,又仔细寻望了周围,像是
在找什么,嘴边却没停下,继续问道,“你就不怕赫连鸿看出蹊跷?毕竟你给袁雪怡的毒只有祁国的皇族才有。”
“祁国的皇族只有本王一个么?”祁云澈冷冷反问。
纵使袁雪怡没有听他的话去毒杀南疆王,可若不是为了汐瑶,他也不会亲自前来,多布此一局。
早晚柘德都要死,如此也好。
“狡猾,你真是太狡猾了!哈哈哈!!”
单手扶在那只虎头上,颜莫歌笑得直不起腰来,“那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
他开始期待了。
祁云澈总算暴露了骨子里压抑许久的残忍,蒙人本性嗜血喜好杀戮,尤其是以他……这样的一身装扮。
谁敢说他从不曾想过君临天下?
若没有的话,何以早就暗中布局,连苗域都被他浸染至深。
南疆王有两个儿子,一个似猛虎,一个似真龙,龙虎相争,必有一损,可无论哪个称霸这苗域,对大祁来说都不妥。
所以——
“你想利用四大长老制约老东西的两个儿子,让小圣女掌权,柘德一死,大王妃殉葬,身为二王妃的袁雪怡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妃,加上这个女人早就狐媚了大长老桑托,真真本事了得,就看你能不能掌控得住了。”
颜莫歌猜测着,伸出手四处敲敲,而后定在墙上以处,蓦地运功深深一按,那地方竟然凹陷了下去!
随着阵阵巨石摩挲的轻响,原先的墙向两边打开,露出一方半米深,一眼可望尽的空间。
里面是个简易的木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各种颜色不一,大小不同的瓶子。
这些瓶子质地也不相同,有的是白瓷,有的是琉璃,还有上好的紫檀木,但每样均有一对,绝不会多,更不会少。
“找到了!”他惊喜道,修韧的指尖来回在瓶中搜寻,“哪个才是给轩辕氏用的蛊?”
他是知道的,轩辕皇族就是靠那个东西孕育子嗣,一男一女,男定比女长三岁,有趣得很!
且是体内被种下此蛊,终生无解,只能以彼此为伴,若与他人有染,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而这蛊更是轩辕家续命的良药!
“当年祁国的圣祖皇帝灭了轩辕皇朝之后,后主轩辕奕向南疆圣女求来此圣物。
以血为媒,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以此杜绝轩辕血脉被他人沾污。可是轩辕奕不曾想过,那位圣女在血蛊里加了别的东西。”
颜莫歌笑说着,像是捏住了谁的把柄,飘逸俊朗的眉目间尽是使坏的颜色。
不,应该说这个秘密他早就得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来南疆一探究竟。
祁云澈侧身向他看来,深眸溢出一缕暗光,“这是你来的目的?”
“不行么?”一时分辨不出想要的,颜莫歌索性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袋子,将那几十对瓶子全部不客气的拿走,还要信誓旦旦道,“南疆苗域不过如此,难得来一趟,自然要带些战利品。”
不过如此?亏他敢说。
若没有祁云澈多年的暗中经营,他能在守卫森严巫术诡异的苗王宫来去自如?
瞥了瞥那一身桀骜的男子,颜莫歌眼珠子一转,又道,“苗域也就这些蛊毒入得了本公子的亲眼,一场兄弟,莫怪我没有提醒你,听说圣女手上还有一种可以操控人心的,慕汐瑶既不听话更不老实,你何不要些回去给她用上,将来省心又省力,那小圣女如今被大长老所控,若她真的有……”
祁云澈闻之一笑,“这世间若真有那种东西,你我今日还有命在此么?”
颜莫歌当即会意,倏的沉了面色向外殿厉声道,“滚出来!”
这方音落,一个苗人贵族打扮,周身被银饰妆点的蓝衣女子低着头行进。
她姿态看似唯唯诺诺,因为颔首而被阴影覆去小半的面容,尖锐的光芒被敛去许多,顺从和恭敬,不过是表面作态。
“云王殿下,颜公子。”
来到祁云澈面前,保持相隔五步的距离,她不敢再靠近。
祁云澈还没有她的
侄儿祁煜风大,可他周身的诡异气息,还有他难以揣测的心思,令她惧怕。
“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颜莫歌兀自收了南疆之行的‘礼物’,走近来问她。
袁雪怡轻轻颔首,“虽今夜云王殿下以蒙国贵族商人向柘德进献美人,可是夜已深了,四周还有其他人的眼线,所以我才在外面守着。”
“答非所问。”
莫要说她是袁家的人,颜莫歌向来甚少轻信与人,她不说便罢了,让她听到也无所谓。
直接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他递到袁雪怡面前,“本公子不信你,吃了这毒药,证明你的忠心。”
袁雪怡不发一语,连头都不曾抬,接过黑色的药丸送进口中。
这举动颜莫歌甚为满意,不悦的脸容稍作缓释,“很好,那你再告诉本公子,为何要擅作主张给柘德下毒?”
“公子也知,只要南疆王一死,大妃必定殉葬,如今的圣女出自桑托的部族,我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听命于我,所以才违抗了殿下的命令。”
她不慢不紧的答来,脸上不显慌色,说得亦在情在理,不露破绽。
“殿下要我挑起柘德两个儿子的争斗,削弱南疆的势力,暗中控制大局,我自认所做一切谨遵殿下的之意,绝无异心。”
所以,她吃下颜莫歌的毒药,连半分迟疑都不曾有。
说了这么多,祁云澈始终没有表态,袁雪怡抬起头向他看去,与袁雪飞有几分相似的脸容上只得顺从的表情,道,“况且,殿下拿捏着我心爱之人的命,我无法不听从于你。”
颜莫歌不可置否的冷哼了声,“那袁雪飞心狠手辣,在这点上你倒与她大相径庭,罢了罢了,真是无趣,本公子最讨厌什么痴情人,你的楚郎完好无损,没准过不久还会立下奇功,好好在南疆为云王建功立业吧,他不会亏待你的。”
走到阔台边,伸出纤纤玉手,脚下唰地抛来一根坚韧却纤细非常的锁链将颜莫歌缠住,再听他兴趣缺缺道,“走吧,本公子要回去沐浴一番,再补个眠,此行无趣得要命!”
话音还未散尽,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边心宿早已利落的割下柘德的头,放进四方盒子里,重新背回背上。
祁云澈同是走到阔台边,回首来对袁雪怡淡声吩咐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袁雪怡谦卑的低头,“恭送殿下。”
待这鬼气森森的殿中只剩下她自己和床榻上被剧毒侵蚀的无头尸身,她方是盈盈直起腰身,敛下眉目,幽幽的注视着远处北方暗夜里连绵的群山。
冰冷寒魄的眸光缓慢流泻而出,带着复杂的情愫,继而她启声哀戚道,“楚郎,你等我。”
既然他们不能在一起,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会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
幽夜深深,苗王宫里忽然响起谁尖利的惨叫——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刺杀大王!!!”
凄楚可怖的喊声回荡在整个大王宫中,紧接着王宫侍卫闻声而来,只见到二王妃哭着扑在王的床前,那方早已被黑色的血浸染,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赶来的苗人侍卫长是大王子侓克姜的亲信,对自大祁而来的袁雪怡他并不信任,看到那滩黑血,当即顾不上其他,走上前去掀开黑色的纱帘——
一具无头的尸身赫然眼前,让他与身后的人惊愕僵滞,这是……他们的王?!
袁雪怡声泪俱下,将紧握在手中的一物摊开,“二王子带来的人是河黍张家的奸细,他们是来杀王的!”
侍卫长一眼就认出她手中的暗镖,他们常年与河黍张家明里暗中的交手,自是不会看错。
他也知道二王子与一群蒙国贵族商人往来,在今夜向王进献了美人,老王早已年迈,又沉迷于续命的巫术,会死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张家的人竟牵扯进来,更和二王子有关!
震惊中,他思绪飞转,迅速决定道,“封锁大王宫,请四位长老和圣女来,还有大妃娘娘!”
脚步声纷乱交叠,恐慌自此蔓延开来……
谁也没留意到,就在阔台下,暗沉的夜色里,
祁云澈等人攀附在峭壁之上逗留,清楚的听着里面的***乱。
颜莫歌愉悦一笑,“这下总算称如哥哥的心意了。”
两个王子为王位争得头破血流,此时洛州的张府犹如空城,潜藏在河黍各地的苗人死士闻讯后必定前往,血洗张家!
“不过慕汐瑶得了皇上的圣旨,按理说也算半个张家的人。”
凝着眉头,颜莫歌佯作困惑问,“怎么办呢?你说翼宿他们几个能将她完好无损的带出河黍吗?她还要那块没用的破玉。”
对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祁云澈连回应都懒得做,只问身旁将将攀上来的箕宿,“消息可传去了?”
箕宿谨慎的点了点头,“四日后必达洛州。”
颜莫歌一听,当即意识到祁云澈的诡计,“你要去洛州?那个赫连鸿怎么办?我呢?!”
他不辞劳苦扮作女人来拧了南疆王的脖子,那么——
“你想我帮你应付母皇?”没等他多言,祁云澈便道。
他话语中难得含了几缕轻巧的音色,让人一听就觉得他心情极好。
再望他被月色晒得发白的俊朗脸庞,常年笼罩的阴云早就消散开来,星眸中光华流窜,神采飞扬。
“你利用我?”颜莫歌眯起眼,狭目中绽出杀机。
云王殿下笑意渐浓,“本王何时利用你?”
这次南疆之行可是他自告奋勇,欢欣鼓舞跟着来的。
斜眼看看他肩上那一袋东西,祁云澈再道,“不是有战利品么?我的弟弟。”
这语气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十成十的耳熟!
“你好……好!”白衣玉面的美人儿气得发抖,即便有面遮挡了半面,还是难以抵挡‘她’源源不断外溢的怒气。
挑眉,终该让祁云澈有恃无恐一次,“月色不错,你若不想走,我便先行一步了。心宿,把本王的礼物送给赫连鸿王子。”
这方言毕,黑色的身影沿着峭壁飞身向北攀去,暗夜里如鬼魅,如幻灵。
身后,无意外的响起谁愤愤不甘的嚎叫声,“我早晚要杀了那个女人!!!!”
这一声非但没让颜莫歌解气,反惊动了寝殿的侍卫。
“阔台下有人!”
“刺客还在!!!”
“放箭!快放箭——”
“混账!”怒火烧了心,颜莫歌一跃而起,几个死士紧随其后,听他令,“给我杀!!”
气死人了,先杀一场再说……
……
五日后,洛州张府。
昨儿个汐瑶睡得极好,梦里都是笑着的,醒然睁开眼时,那缕笑意还挂在唇边。
南疆王死了,头颅被割下,至今无所踪迹,竟还是张家的暗人做的,听闻那张文征还在苗域境内,这下可热闹了。
不知是张家的人先死,还是她慕汐瑶先死呢?
刚至辰时,天光昏暗,茗香苑内点了灯,王妃和慕大小姐都起了身。
正是用早膳时,张清曜突然而至,带着一干捧着凤冠霞帔的奴才。
“不知三公子所来为何?”
望见那些刺目的红衣,还有纯金打造的首饰,汐瑶心中不是没有意识。就连身旁的慕汐灵都有些错愕,不觉暗道,这么快就来了么?
张清曜只扬了手,让梅兰竹菊将昂贵的嫁衣和首饰放下。
“如你所见,当然是——娶你。”
我要你们都去死!
“娶我?”汐瑶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眉眼浅浅一弯,笑了起来,“月尾都还没翻过去,三公子莫不是记错了日子?”
她人在这里,外有府卫层层把守,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禾?
“没有记错,是提前了而已。”张清曜的声音极为温软,看着汐瑶的眼神锋利得像是要剜下她的肉!
见他已是气急败坏,却还要努力维持着世家公子和前朝皇族的风度,也真是够为难的。
南疆王的死讯从苗域传来,河黍一带营生的苗人蠢蠢欲动,昨夜张府外就聚集了为数不少的人想要借机滋事,张文翊见形势不对,连忙从城外营中调派了自家的兵马来守着,才勉强得了一夜好眠。
外头的情况越来越严峻,眼下张清曜却说要娶她,这不是太突兀了点儿么…妲…
抬眼看着面前压迫感十足的男人,汐瑶微微一笑,“为何要提前?或者我该问,在这个时候娶我,对你,对张家有什么好处?”
估摸就在这两日祁煜风便可到东都,至于那大婚能否得成,就要看那各方权谋的本事了。
所谓水神娘娘示意的初六婚期,仅仅是个无关痛痒的拖延。
汐瑶问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若非张清曜被逼得唯出此策,怎可能在一切还没尘埃落定前忙不迭的娶她过门?
由此,只能证明一件!现今在张府的众人——阵脚乱了。
得她巧笑嫣然的问,神情轻松事不关己般,张清曜恼火非常,挑起眼角露出狠色,“我将娶之人本事了得,能让云王为之奔波操劳,娶你可是一劳永逸。”
汐瑶不以为意,“这不是我早就同三公子还有二老爷说过的事么?莫非你们没当真?”
那就真怪不得她了。
“无妨。”张清曜目光如炬,话语阴寒,“如何你都是我要娶的人,我应当高兴才是。”
这样想得开?
直视与他,汐瑶胆大问道,“我只是好奇一点,若三公子先娶了我,将来公子重登大宝,扬轩辕之威时,汐瑶可是你的皇后?”
张清曜闻之大笑,探手狠狠钳住她的下颚,“本公子就喜欢有魄力的女人,你有命活到那时,许你凤位又如何?”
……
盯着那身影远去,汐瑶没好气的哼了声,饮下几口温茶,这才将心头那股恶心强压下去。
暗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谁活得长!
“慕大小姐请移步浴室,容奴婢们为小姐梳洗装扮。”甄兰半句废话没有,面无表情请道。
“慢着!”坐在旁边,方才见张清曜气势汹汹,慕汐灵早就按捺不住,借机发作起来,“本妃的母亲和二姐姐还未到,大姐姐得皇上赐婚来此,匆匆忙忙成何体统!偌大张家连这点礼数都没有么?”
“王妃莫恼。”甄竹早有准备,上前半步,徐徐答来,“慕夫人与慕二小姐早几日已至辽阳,昨儿个三少爷就派人去接,最多午时便到。”
甄梅再道,“至于礼数方面,霜老姨太也认为匆忙了些,委屈了大小姐。只煜王殿下与璃雅郡主尚未完婚,三少爷乃为庶出,故而不易张扬,老姨太特意让奴婢们转告,还请大小姐体谅。”
她说得极为生硬,简直似传达老祖宗的旨意,容得人不体谅么?
“大小姐,不好了大小姐!!”
这厢刚说完,凝香一脸急色从外面跑进来,见屋里忽然多了几个人,凤冠霞帔大红嫁衣立刻将她目光吸引了去,人是愣了一愣,忙紧闭上嘴。
慕汐灵瞪她道,“天塌了还是怎的?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凝香颤了颤,满脸委屈,递与汐瑶的眼色急得要喷火。
“可是翼宿和张宿与府卫生了摩擦?”不慢不紧的喝着茶,汐瑶淡淡问。
凝香点头,愁色未消半分,看看并排端立一侧的梅兰竹菊,犹豫着道,“还有……还有轸宿他们。”
闻她一说,倒是慕汐灵跟着变了神情。
这些暗卫武功高强,可在人前只有两个现身,张清曜是怎知道有七个的?
“王妃娘娘,慕大小姐勿急。”
听了这个消息,甄兰绷得僵硬脸
容当即舒展了两分,仿佛她亲自折了慕汐瑶的翅膀一般。
“二老爷说了,今日是三少爷和大小姐的好日子,虽一切从简,但小姐身边的人不能亏待,便是打算犒劳七位护卫,所以……”
“我看我的样子很着急么?”汐瑶根本不想与她多费唇舌,“犒劳而已,我那几个护卫看起来不通人情,却是很好说话,既然是二老爷的心意,汐瑶在此谢过了。伺候我梳洗吧。”
说完她起了身,走前不忘给慕汐灵一抹柔和宽抚的眼神。
既然张清曜打定主意要对付自己,必定先料理她身边两个武功高强的护卫。
至于他们七个统统被一网打尽,想来这还是颜家的疏漏。
二十八星宿不可能都跟在她身边,这样目标太大,翼宿与张宿都属四神之一的朱雀,另外还有五人不难猜,藏身在偌大的张府更不难。
不管是死士还是暗卫,取个这样的代号,略懂星象之术的人稍动脑筋就能参透当中奥秘,所以曜公子定会觉得这可真是……败笔啊!
……
浴室里水雾氤氲,女子褪去罗衫,将自己完全浸泡在漂着新鲜花瓣的池水中,合着眼眸,面貌沉凝,似睡着了,又似在沉吟。
梅兰竹菊四个大丫鬟犹如牢狱中的守卫,列成一排站在左侧,不发一语,更无表情,单单用自己的眼睛牢牢盯着全然放松的慕汐瑶。
不得一会儿,外室中行来一人。
她穿戴不俗,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缓步来到池边,低眸望了眼水中的人,道,“见过慕大小姐,奴婢安娘,特来为小姐挽面。”
汐瑶合上的眼皮微有一动,却未睁开,懒懒道,“只管做你的便可,我这会子忽然觉得有些乏,想睡一会儿。”
罢了她再不多说半句,半躺半坐的任自己漂在水里,鼻息均匀,眼看着就是沉沉睡过去的模样。
安娘依言跪坐在旁,取过带来的盒子打开,动作轻柔的与她净面。
此道工序本该由儿女双全的美妇人为待嫁新娘完成,张家无心,汐瑶无意,便随她们折腾了。
半个时辰后。
“药效应当发作了吧?”
模模糊糊中,汐瑶仿佛听到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回荡在浴室里,响彻在耳畔边,带着阴谋独有的音调,格外的清晰。
她想动,才发现浑身力气尽失。
“应该是的。吸入这药便会四肢无力,连眼皮都掀不起来,即便听得见,人清醒着,却是无能为力。”又有一人说道。
这次汐瑶听得更清晰了,这是甄兰的声音,可是果如她所言,自己连眼都睁不开。
站在池台边,甄兰看了看浸在水中的人,眼底晃过一抹恶毒,“想不到吧,慕大小姐,你的好日子从此时开始就到头了,往后奴婢们可会好好的伺候你的!”
那后一句话说得别有意味,引得其他三个附和怪笑。
罢了,甄兰昂起首吩咐道,“老姨太说了,只管给她梳妆打扮,约莫到了吉时,她便能扶着出去行礼,想跑是跑不掉的。我还要去招呼裴王妃和她那个惊乍的贱婢,这里就交给你了。”
“安娘知道了。”女子轻轻颔首,目不斜视,看就是个极其本分,心中有数的人。
对她,甄兰几个是晓得的。老姨太看得入眼,而她人本身不爱出风头,自知斤两,倒是叫人省心。
步声窸窣,等到外面的房门被合上,四个大丫鬟说着奚落的话走远,安娘抬起头来,此时脸容神情已变,不再如方才那般木讷约束。
她先行出去看了看,返回之后将浴池上的龙头塞拔开,让水流动起来,水声叮咚响起,充斥在真个浴室中。
接着,她把汐瑶从水里捞出来,拉过衣衫与她裹好,再把她头枕在自己腿上。
“小姐放心,这迷粉张家军人手皆有,奴婢早已配出解药。”
一边小声说着,她从妆盒底部取出一支小巧的瓷瓶打开,放在中了迷丨药的女子鼻尖给她闻嗅。
片刻之后,汐瑶先是动了动手指,接着睁开眼,逐渐看清上空的女子。
安娘,这就是她暗中安插在张家的人。<
/p>
“原先,我还想派个武功高强的来呢。”汐瑶还有些乏力,只能勉强细声的慢慢说话,“张嬷嬷却同我说,在府院高墙里武功好不得什么用,重要的是善女功,懂得察言观色,讨主子欢心。”
故而最后,懂得医术,又极其心细的安娘被选中。
停下一会儿,细细打量那张清秀的脸容。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的,为了她和武安侯府,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死契卖给张家,做二等侍婢。
来了多日,汐瑶只派轸宿暗中与她互传消息,此时才见到其人。果如她所想,眼前的女子容貌静淡,沉稳从容,极为可靠。
想到她的出身,汐瑶又有些感慨,“这一年多来,委屈你了。”
安娘柔和笑笑,“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当年安娘的爷爷就追随老侯爷征战四方,而今能为小姐做事,是安娘的福分。况且安娘并未受苦,只张家对下人管束甚严,许多事情安娘不能立刻禀告小姐,唯有在老姨太出府去寺庙进香时,想法子在暗中将少许消息传与沈二少爷的人。”
她做事慎微,虽信得过沈瑾瑜,却不信他手下的人,故而即便早就得知轩辕皇族的秘密,也只能按捺静待。
这几日见汐瑶在张家随机应变,即便她不说,想必很多事情也早就被洞悉了的。
想着,安娘神思一动,变得沉肃了些,“沈二公子已被请来观礼,慕二老爷和夫人,还有汐婵小姐也到了。”
“我二叔也来了?”汐瑶眸光忽闪,跟着便乐出声来。
也是,慕坚自然知道张家要对付自己了,才会堂而皇之的出现。
他定以为这里是河黍,她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
冷声笑了笑,汐瑶撑坐起来,“安娘,给我梳妆吧。”
来得正好,正如她心意!
……
安娘给汐瑶梳头上妆后,没得多久又来了一行丫鬟婆子,七手八脚的给她换上嫁衣,便将她锁在一间房中,之后,再无人来管她。
外面不时有人往来经过,不难听出是在为晚上的婚事而忙碌着。
只是新娘为谁,似乎对众人来说反而不得多重要了。
而此时张家的暗房中,二十个守卫早已被悄无声息的放倒,那锁也被利落劈开,靠在边上的轸宿最先见到来人,当即嗤之以鼻,骂道,“妈的,现在才来,你倒是会赶个凑巧。”
没等站在外面的开口,暗牢最里面又发出一个声音,委屈得不得了,说,“来得正好,老子又不是朱雀的,还要和你们几个一起丢脸被关,亏死老子了。”
他骂完,张宿立刻好心提醒,“阿角,是你自己同七爷说苗域没意思,你要和小姐来河黍长见识的。”
青龙部的角宿吃瘪,缩在墙根碎碎细语,“老子哪里知道张家会是这个样子,人都跑空了,杀没得杀,还要装孬!”
早知道他就回京城去了,再不济东都也行啊,两个地方都热闹,总比这里好!
柳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侧头去鄙视了他一眼,“现在去东都还赶得及,晚上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们朱雀部会办妥的。”
“唉……我要找我的灯笼去了。”
轸宿也从地上弹起,寻思着他把那玩意藏到哪里去了,张家地方大,他记性又不太好,“小姐说晚上要送给那老太婆,找不到就麻烦了。”
说着就把某只无视了去,其他几人跟着鱼贯而出,剩下单个被孤立的。
“利用完就把老子甩了?!”角宿青筋暴跳,下不来台,横眉冷眼的怒瞪外面唯一没走的朱雀部小头头。
阿鬼面无表情的和他对视,未来得及吱声,走远的其中一个声音懒散的传来——
“鬼长随贵人事忙,这儿不劳您费心嘞。”
他们朱雀向来只有六个人,那只鬼,可有可无。
“你看到了。”鬼宿话语平平,隔着铁栏对角宿抱歉道,“我们都是被嫌弃的。”
角宿双目垂泪,无语凝咽。
……
夜至。
汐瑶被关了整天,虽说坐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做,可到了
这时候,实在腰腿酸疼,肚子更饿得响个不停。
再不来人拖她去拜堂,恐怕没有药迷晕她,她都要被饿晕过去!
门外几声响动,锁被打开,随即进来一人。
她忙调整呼吸,将表情放得自然,静静斜靠在床边,微虚的双眼,隐约看见一道魁梧的轮廓转进内室,来到她跟前。
这身影汐瑶认得,是她的二叔——慕坚。
“你这个样子与大嫂很像,我想大哥见到的话,一定会很开心。”沉沉的话音响起,是以何种身份对她说这番话呢?
这个人曾经毫不犹豫想将她斩杀,血缘之亲,汐瑶早就不信了。
慕坚自是以为她体内有药效作祟,只能听,不能言,更无法动弹。
外面天光昏暗,正是夜幕降临时,他走到几案前点亮了两盏灯,而后就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隔着屏风望向穿着嫁衣的小辈,沉吟了下才道,“还有半刻便到吉时,为叔会亲自送你到正厅去,也算对大哥有个交代了。”
交代?
汐瑶强忍心头憎恶,且听他又说,“虽然我不知你是何时察觉的,但你一定不明白为何我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可是在我看来,天下理应奉道,这才是正途!若当年我没有遇到玉真道长,我这条命早就没了。道家容纳百川,宽宏无量,更助人脱离凡尘世俗,有何不好?!我曾向皇上进谏,请求改道教为国教,不想皇上因此对我起了疑心……”
说到此,慕坚脸上痛恨讽刺之意甚浓,他冷笑着,一边回忆道,“汐瑶,你可知你的爹爹正是因为皇上的不信任才甘愿请命留在巫峡关,原本大哥不用死的,不,就算那次没事,祁尹政一定不会放过我慕家,就连你也一样。”
从一开始说要为汐瑶指婚,慕家便注定要消失。
祁尹政早就将慕家所有的人算得一个不漏,从武安侯留下的孤女开始。
慕坚长叹了一声,自责道,“这也怪我太过鲁莽,不听大哥劝告,若我没有贸然进谏,就不会引起祁尹政的猜忌,若大哥能早点带着你离开京城,也不会卷入此事当中来。”
爹爹是知道的?!
汐瑶暗惊,差点睁开眼对慕坚厉声质问!收拢的手指甲狠狠陷入掌心,才让她保持清醒。
慕坚坐得远,走到如今这步并不容易,他自顾沉凝,自顾说着,“大哥去后,这一年多来,为叔在暗中看着你的所为,包括你逼死恩慈,分家,归还兵权,那些委实都在情理之中。你终归是我慕家的血脉,我已经向老夫人求情,只要你听话,和我一起为轩辕皇族办事,将来夺回了这天下,你就是四妃之一。”
他越说越憧憬,一扫之前脸上的憎恶,期待起来,“汐瑶,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比婵儿稳重,比灵儿细心,为叔希望你好好考虑。”
顿了一顿,他语意深长道,“莫要想大哥一样,要顾及对祁家的忠义,还要顾及慕家的孝义,结果两难全,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死于非命……
好一个死于非命!!!
汐瑶不能动,咬紧了牙关强忍,眼泪却从眼角溢出,如狂风暴雨的悲恸几欲将她淹没。
慕坚已经行到外室去等候,走进来的是慕汐婵。
再见到大姐姐,她百感交集,过往见面数次,她都想将这一切告知,只那顾虑太多,总算熬到了今日……
替她拭去眼泪,汐婵对她安慰道,“大姐姐,莫要难过,你还有我们。”
你们?
听到这声音时,汐瑶心灰意冷。
我要你们都去死!
今夜,血洗张家
明月流光,湿露重重。
夜色沉寂在一片无法形容的诡谪中。
天黑之后的张府各处都挂上了喜红的灯笼。
没有大婚热闹的景象,没有往来的宾朋贵客,没有美乐流转飘散,甚至连下人们都提心吊胆,绷紧了自己的皮妲!
生怕惊扰了这压抑的静。
无声无息,敌不过萧瑟而清冷的秋寒之意。
一行人自茗香苑缓缓行出,当先的八名丫鬟均是穿着粉色的衣裙,手中提起鸳鸯灯笼在前领路。
紧跟其后的是扮作喜婆的王嬷嬷。
因着前些日子折了条腿,又被杖责一顿,故而此时还不能单独行路,需得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的搀扶着。
她是霜老姨太身边最得宠的老奴婢了,流云阁事出那夜,但凡有关的奴婢都被发卖打死,零零散散收拾干净,唯独她依旧风生水起,今儿个还专诚做了慕汐瑶的喜婆。
明眼人都知道,是老姨太使了她来打那位慕大小姐的脸呢。
跟在她后面的是一副四台软轿,前后由八人抬起,轿子四面中空,得宝盖遮风挡雨,周围红纱轻掩,随着夜风袭来,依稀可见坐在当中穿着大红大金华裳的新娘。
只那新娘斜斜的倚在一边,动也不动,臻首被喜帕盖住,看不见容貌表情,若非随着呼吸,胸口均缓的微微起伏着,怕是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早已咽了气!
轿子后面是梅兰竹菊四个大丫鬟,慕坚压后,许是在他看来,这样做便是对他亡故的大哥有所交代。
慕汐婵随行在轿侧,她先抬眼向前面看去,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王嬷嬷走得极慢,不时因为牵扯了身上的伤痛,还会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哀鸣声。
那呜呜声细若蚊蝇,却偏偏是沉默中唯一清晰刺耳的声音,叫人听了直觉可笑非常,哪里是什么出嫁?
简直如——送丧!
慕汐婵将手伸进轿中,拉住汐瑶的左手,感受到她手心淡淡的温度,她才稍微放心了些。
端着愁色,她对里面的女子轻声道,“礼成之后大姐姐便是张家的人了,我知道你心里定不痛快,可人生在世,不能如愿的事太多。让那卑贱的老货来羞辱你,实在是委屈你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待你在张家站稳了脚跟,今后有的是给自己雪耻的机会。”
她说罢,又盯着轿子里仿似静止了的人儿看了会儿,像是想要求得个回应似的。
半响,她才反映过来大姐姐被下了迷丨药,即便药效散了些,也只能勉强由人扶着走几步路。
她又叹道,“姐姐还记得乞巧节那日吗?在连理树下,你同我说陈月泽回京并非与你有私情,而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当时我真想告诉你,我是知道的,更不会告诉爹爹。只我仍有计较,非要亲口听你否认。”
她是那样喜欢他,怎会舍得他死啊……
“可是你却疏忽了。他乃大长公主与陈国公的独子,陈国公手握重兵,陈月泽身在河黍,便是颗绝好的棋子,再者……”
慕汐婵笑了笑,眉间浮起一层过往从不曾有的忧愁,“再者他还痴情于轩辕氏的公主。”
听到长姐说那句‘我与月泽只有兄妹之情’时,她内心无比欣喜。
可同时,亲自确认了陈月泽也参与此事,她便知道,自己与他再无可能。
“你知道吗,曾经我比灵儿妹妹还要恨你。是你让月泽来到河黍,以身犯险,但后来我又暗自庆幸,正因为他如今身在此地,我才能时时见到他,即便……只能这样看着。”
说起陈月泽,慕汐婵面色泛出微微的红晕,俨然一副女儿家柔情似水的动心模样。
隔着半透明的红纱,汐瑶看着妹妹那张怅然若失的脸容,此刻她是否很矛盾呢?
是否一边庆幸着能时时见到自己心爱的人,而另一边,又落落寡欢,自知此生与那人再无可能。
既是得不到,每日看着,岂不是一种折磨?
既是如此,不若就让我替你斩断这孽缘情丝,让你早日超升吧。
送嫁的队伍如鬼魅般慢行在森冷的府院中,无人察觉软轿中姿态安静的新娘,那一抹浅浅弯起的诡异笑容。
……
软轿停在张府宴客的院外,汐瑶在慕汐婵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行入院中。
跨入正门,通往厅堂的笔直道路上铺着昂贵的红色丝绸,尽头处,通明的大厅里站满了熟悉的脸孔,却是阴郁非常,毫无喜庆可言。
供桌上,喜烛红香间供奉着黑色的牌位,牌位上用丹金书写着‘华煜轩辕’四个大字。
左边太师椅悬空,穿戴雍容的霜夫人坐在右边,张文翊夫妇站在她身侧,再往左,是同样穿着红色喜服的新郎——张清曜。
宽敞的四方院落顶上交错吊着好看的喜庆的灯笼,在两侧各有三张造工沉厚的圆桌。
桌上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张家各庶出偏房,还有些许得看中的门客分别坐于其中。
没有喜乐和鞭炮声,更无人出声恭贺,一双双眸色各异的眼,紧盯着被搀扶的新娘从眼前行过。
便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寂灭氛围里,先是慕汐婵感到不适。
她只觉脑袋一阵怪异的晕眩,脚下也变得飘忽起来,视线中的景象跟着打旋儿,她身形轻轻晃了一晃,差点软倒下去,多得身旁的人将她扶着,否则……
身旁?!
不是该她扶着新娘的吗!
她一惊,猛然侧头向慕汐瑶看去,却因为这动作太大,反倒令自己更为昏花,天旋地转的失了控。
“婵儿,怎么了?”
耳边关切的声音温柔而冰冷,如同锋利的兵刃,似要割破她的每寸肌肤,将她凌迟。
“我好晕,为何会这样?”汐婵张口疑惑道。
努力定了眸,她才发现周围的人与自己一样,皆已经无力瘫软在地,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低低的发出呜鸣,想动,却都动弹不得。
可彼时,神思和感知清晰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仿佛……中了谁的蛊惑。
“晕就对了。”
汐瑶甜美的笑了笑,将她顺势放在一边,同时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娇美清醒的脸容。
这对那些以为早就大局在握的人来说,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不止外院,大厅中的人也一样,当然,除了那位在张家地位超然的霜老姨太。
察觉异样,她惶恐得站了起来,四下环顾不知所以。
除了自己之外,仿佛慕汐灵和沈瑾瑜也是没事的,她想要走出去,又发现外面仅有一个人孑然而立。
而这个女子,她惹不起。
数道黑影从外墙齐齐跃入,身形稳健的落在汐瑶面前,单膝跪下,颔首臣服。
他们均穿着黑色劲装,周身散发着沉寂而可怖的气息,魁梧的身形上,唯有锋利的武器作为装饰,苍白的月芒将他们笼罩,嗜血的瞳眸泛着幽森冷光,见者心颤。
当即,院中无人再敢发出声音。
其中一人将手中精美的灯笼向汐瑶双手奉上,道,“小姐,府中上下两百三十七人,一个不少。”
“很好。”汐瑶满意的勾了勾唇,举目向厅中看去。
沈瑾瑜自得的正坐在自己位上,俊容含笑向外望来,得了表妹询问的眼神,他从容一笑,“妹妹放心,府中八十护院,府外两百精骑,为兄已替你清理干净。”
“大姐姐,你——”听到这些,慕汐婵愕然瞠目,不可置信!
偌大一个张府,竟然就这样被她拿捏在手心?!
“我怎么了?”
轻抚了下她的脸,汐瑶看她的眼色带着怜惜,“方才来路上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可怜的婵儿,陈月泽确实很好,然……”
一瞬间,眼底的怜惜灰飞烟灭,穿着嫁衣的女子翩然冷声,“你配不上他。”
只需这一句,慕汐婵面容死僵!死盯着汐瑶的眸子,眼波激荡流转,嫣红的唇启启合合,剜心的痛,让眼泪簌簌落下,疼得她叫喊不得。
“是不是很疼啊……”汐瑶叹惋。
不得善终的情,总是会这般的。
“你以为你赢了吗?!”慕汐婵含泪
恨道,“不过是今夜让你逞了威风,我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汐瑶不以为然,神色极尽柔和的将她注视,“你说错了,我并非张狂,只是将你先前提及的雪耻……提前了而已。”
她是有仇未报,不过不急,今夜才刚开始,她慢慢同他们算。
罢了,她立起身来,一手接过轸宿托在手中的灯笼,一手提起裙摆,姿态优美的向正厅中走去。
夜色下,皎月中,她步履轻缓,周身刺目的红犹如燃烧炙烈的炎,又似浴火的凰,每一步都让人胆战心惊。
她能感觉到那些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惧怕,胆怯,甚至是祈求……
这就是操控一切,高高在上的感觉么?
行至厅中,顿步在与她一样穿着红衣的男子身前,他倒在正中牡丹绽得繁茂的绒毯上,姿态何其狼狈。
汐瑶昂着下巴将睨视,得他憎恶的怒瞪,她欣然开怀,“想骂什么就尽管骂吧,你向来就是个蠢的,张清琰。”
被识破真身的男子极怒中一僵,还来不及反映,瘫坐在椅子上的张文翊惊愕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或者该问,她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话音落,一道黑影蓦然向他逼近,‘啪’的一声响起,张文翊歪了脖子,挨打的侧脸立刻青紫。
“没让你说话就闭上嘴,不然——”柳宿森冷威逼,“割了你的舌头。”他们可不拜前朝的轩辕氏。
张文翊恼羞成怒,碍着自己已是刀俎鱼肉,又唯恐不知慕汐瑶接下来要做什么,思索再三,额上都泛出细密的汗珠,最终只得紧闭双唇。
方才他听得清楚,八十护院,两百精骑,连同府中上下两百三十七人。
这是张家留在河黍仅有的兵力,不想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拿下。
汐瑶弯身,揭下张清琰脸上那张做得精细的面皮,再凑到面前好奇的看了看,道,“若不得轸宿同我说,我还真不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一门手艺。”
把面皮随意扔掉,赏了张清琰戏谑一眼,她笑,“想问我是怎么察觉的?这还用问吗?你那么蠢,喜怒形于色,看我的眼神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张清曜虽讨厌,但还不至于。你学他,学得着实不似。”
“你这个贱——啊!!!!!”
张清琰还没骂完,数根两寸长钉深刺进他身体周身,巨痛噬心,他忍不住嚎叫起来。
“对小姐不敬,该死。”厅外又进一人,正是云王身边的长随,颜家朱雀暗部的鬼宿。
见到此人,倒是等着看好戏的沈瑾瑜先有一讶,“莫非云王也来了么?”
未等阿鬼开口,汐瑶便笑道,“张家的人可都期望他能来呢。如此这般,就能以我要挟祁云澈,以陈月泽要挟陈国公和大长公主,兵权在握,挥军东都,弑君夺位。而真正的张清曜则与张文轩一起直捣燕华,将皇城占为己有。我猜得对吗?”
一边说着,她将轩辕氏逐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在霜夫人身上。
触到她惊惶不已的老脸,汐瑶扬眉,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供台上,挡住那块‘华煜轩辕’的牌位,再顺手轻一拨弄,有六面的灯笼便灵活的转动起来。
灯笼的每一面都描绘着同一个女子的脸容,只那人儿面目狰狞,像是正在遭受莫大的痛苦,让看的人觉得她要死了,或者说……她已经死了。
不止霜夫人,就连张文翊和元黛蓉都认出来,这上面画的是老六家消失多日的——珍儿!!
“小女初次得见霜夫人,小小礼物,还请笑纳。”
听汐瑶温软一语,霜夫人踉跄跌坐在身后的紫檀阔椅上,手指颤颤指着那还在转动的灯笼,“这是……这是……”
“没错,这是那位珍小姐。”毫不客气的在左边高座上,眉间倏的冷淡了下来,“伤我者,便是此下场。”
话罢,厅中几乎齐齐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汐瑶仿佛听见他们正在心里骂自己恶毒,可是无人敢说话,他们看她的眼神明灭不定,复杂得难以言喻。
人都是怕死的啊!!
那么——
“先从谁开始好呢?”
端起桌上的热茶,汐瑶饮下一口,略作思绪,恍惚想起了什么,先看向同是坐在旁侧其中一把椅子上的苏月荷,问道,“我的二叔呢?”
苏月荷不语,沉凝着脸容紧迫的看她,如临大敌。
汐瑶全无所谓,放下茶盏,如素日话家常的口吻,“许久不见,二叔母气色不错。即便,中了沈家独有的‘沉香散’。”
“妹妹不该多谢为兄么?”沈瑾瑜不时插话道,那样好东西可是他专为她所备。
拨弄着手腕上的宝石链子,一枚毒药,一枚解药,一枚媚丨药,为今还独独剩下一粒自救的没用,汐瑶不禁同他笑道,“看来天不想亡我,给我机会,今夜血洗张家。”
“那还等什么?”
风流倜傥的沈二公子扬手一招,随着一阵清淡的桃花香气,劲风旋来,窈窕的粉衣女子恭候身侧。
她身形矫捷,不逊于颜家死士,是让轸宿几个都暗自吃惊!
而她身上近似花香的味儿,他们立刻察觉,是能让人涣散心智的迷香!
再听沈瑾瑜带着自傲说道,“你们都是慕家军的后人,河黍张府,祸心包藏,以至武安侯战死巫峡关,如今更想伤你们的少小姐。”
他轻顿,眼底掠过一丝残忍,“给我——杀!”
嗜杀的死令一下,院中哀嚎求饶声随之而起,粉色勾魂的身影交错往来,掀起一道道血光,血雾翻腾,惊心动魄!
无论身份地位——杀!
无论男女老幼——杀!
只要与张家有关,一个不留,统统杀!!
铁血杀机弥漫扩散,如火炼狱,如修罗场,哀求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少,血腥味愈发浓厚,染红了月色,染红了这寂夜……
眼睁睁看着外面血流成河,张家的人一个个命丧刀下,成为亡魂,张文翊切齿,“你……你疯了吗?!!”
“不然呢?”汐瑶反问。
她何尝想看到这一幕?
她何尝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做到这一步!
回以他一记漠然的眼神,她诡丽的脸容显出凄然,“你是想告诉我,外面那些死了的,还有将死的,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他们是无辜的?”
她呵声冷笑,拧起细细的眉,“可是轩辕文翊,若非今夜我早有准备,难道容你们将我任意宰割,才是对的吗?”
难道她不无辜?
她战死在巫峡关的爹爹不无辜?!
端坐在高位的正座上,汐瑶面目清冷无情,“轩辕氏藏匿张家数百年,苦心绸缪。利用道家,拉拢慕坚,京城中定还有你们的人吧?我猜若非我突然出现,对张恩慈步步紧逼,引煜王明王对张家生疑,你们还不会这么快反呢。”
她说得一点没错,轩辕文翊恨得不能言,都是她坏了他们的大计!
见他露出怨色,汐瑶笑了笑,接着道,“借璟王辰宴,欲将我除之,可惜我命大死不了,又入了宫,你们不好下手,便让我二叔暗中观察,想看我目的为何,借机拉拢。东都一行,我将计就计,入河黍张府,为的就是今天!”
外面的喊声不知在何时全然消失了,只剩下死寂一片。
汐瑶站起来,向外看去一眼,强压下眸底的怜愧之色,转而狠狠道,“剩下的待会儿再说吧,栽在我的手里,你们很不服气不是?外面景色大好,全赖你轩辕皇族所赐,将他们都搬出去——”
她一字一顿,“让他们好好的欣赏!”
繁华中,总有个人一世孤寂
行善的缘由有很多种,更可以不问根源初衷。
而为恶,却定要与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夜。
若轩辕氏和张家无谋逆之心,若慕家没有因此受到牵连,又怎会有这场血光之灾?
在张清琰的叫骂声中,轩辕文翊一干人等被拎了出去,夜风轻轻从外面吹拂而来,将死亡的气息卷入红烛并燃的大厅妲。
随后,苏月荷与倒在血泊里的慕汐婵也被抬往偏厅。慕汐灵借故身体不适,与那母女二人去了一处,凝香陪伴她左右,得张宿以‘保护’之名跟着,此时她该站在何种位置,拿捏得极好。
这厅中便只剩下汐瑶和沈瑾瑜兄妹二人。
厅外血红一片,再往更远处些的地方,不时传来谁临死前的惨叫,往往那叫声只到一半就再无声响。
凄惨断续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交织,最后传递到这处,为这阴郁的厅堂平添一丝冷森鬼气。
汐瑶淡然的坐着,低头饮茶,对外面的杀戮仿如未见,纤长浓密眼婕低垂着,将眸底仅有的一丝怜悯遮挡得不露痕迹。
她一身嫁衣似火,自行扯下红盖头后,那张被烛火映照得娇媚动人脸容上,是应有的无情,和轻易难撼动的坚决。
坐在一旁的沈瑾瑜许是觉得血腥味太重,便兀自掏出一方绣了鸢尾的丝绢捂住口鼻。
他神情散漫,甚至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沉吟了会儿,他视线定在那盏早已停止转动的人皮灯笼上,方是开口笑道,“好在为兄猜到你要用‘沉香散’,事先服下了解药。”
毕竟张家这么多人,用那个最为稳妥。只消将手链上的宝石取下,让香味溢出,所到之处,百步之内,必毒倒所有活物。
沉香散最可怕之处在于,两个时辰内不得解药,中毒之人便永远只能如滩烂泥,生不能,死不得。
对沈瑾瑜假意的客套话,汐瑶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被邀入张府前就早有准备,哪里可能猜不到她会在此时下毒。
“这些日子劳二哥哥为我奔波操劳,我只是有一事不明。”
沉思罢了,她看向那边姿态自若的男子,问道,“来时我便告知张文翊,张清曜娶我之时,就是祁明夏带兵踏平张家之日。南疆王的死讯将将传来,城中的苗人蠢蠢欲动,周围定还藏有祁明夏的密探,何以在此时他们要匆匆忙忙的让张清琰那假货将我娶了。”
娶她的目的有二。
一则为拿她要挟祁云澈。再来她只消入了张家的门,将来轩辕氏复国不成,她即便拿到传国玉玺将功抵过,天烨帝擅猜忌,借故将她一并斩了也不无可能。
张家的人是要她慕汐瑶跟着陪葬呢。
她不但早就没有退路,并且定要先祁明夏一步,将此地灭得干干净净!
只她人在这里,要她的命何其容易?这当中有何变数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沈瑾瑜见她秀眉微蹙,她在顾虑什么,他一清二楚。
“你舅父和外祖父特别交代与我,此番务必要将你毫发未损的带回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为兄也不用再回沈家了。”
他说得委屈,话语调调里酸溜溜的,兄长不好当啊!
看了汐瑶一眼,却得她毫无笑意的扬了扬眉,黑瞳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沈瑾瑜兴趣缺缺,只好认道,“我先你半日到洛州,发现张家的大营早就空了。接着我收到东北长城关口暗人的传书,张文轩派亲信领十万大军直往东都,而他自己亲领两万精兵向京城。”
燕华乃千年帝都,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现如今的祁氏皇宫还是尽毁了前朝的宫殿在其之上重新修建的。
轩辕复国,当然要先占据了燕华城,轩辕清曜登基为皇,再号令天下前朝遗民齐反之。
故而现如今在张家所控的洛州,与空城无异,沈瑾瑜探清了实力悬殊,便开始布局。
这两日洛州城早就戒严,进城容易,出城难。
汐瑶身在张家,怎叫沈瑾瑜不急!
“要怪就怪轩辕氏与张家太贪心,要争帝都,要弑我祁国天子,留下形同虚设的洛州张府吸引祁明夏的注意,他们定以为只要你与张清曜一日不大婚,洛州城就能安然无
恙,他轩辕一家老小,加上张家上下便能安好,可如此时候,南疆王突然死了……”
沈瑾瑜立刻觉得是个机会,当即派人煽动洛州的苗人聚集在张府外。
“我命人放出消息,说张文征在边境受了重伤,幸而遇上云王与其人马,得以护送回城。你说,若这时祁云澈在城中,你的价值可否会大增?”
所以张家忙不迭操持这场婚礼,原是想逼祁云澈现身,哪知被汐瑶先发制人,再不坐以待毙。
说到兴头处,沈瑾瑜眉开眼笑,“三妹妹的表现真是让为兄惊喜啊……”
还有那盏人皮灯笼委实精巧得很!轩辕氏的霜夫人见后震惊不已的表情,都足够他回味许久。
此行总算没有白来!
汐瑶见他乐不可支,又因着看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外面满地血渍,说是尸横遍野都不未过。
余光闪烁着回避开,到底要做到真正的冷血无情,还是太难。
“莫要急着夸赞我。”她道,笑得并不好看,“方才二哥哥下令时,我可是暗自惊了一惊。”
那时片刻,她才暗暗缓过神来,而后告诉自己性命攸关,江山更替,权利争夺,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更之余她还夹在这缝隙里偷生!
沈瑾瑜递她一记分担的眼色,道,“所以为兄不是来助你一臂之力了么?况且……”
他话语转了转,却是不说了,只用一种蕴含深意的眼神看着汐瑶。
“况且?”她讶异,难得二哥哥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沈瑾瑜卖着关子问她道,“你真想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打算?”
汐瑶勾起一笑,“既是从哥哥口中出来的话就没有说一半打住的道理,二哥哥既打定主意要说,便是要我这个做妹妹的认同你了。”
“聪明!”站了起来,沈瑾瑜几步走到厅门中,转身正对那片绯红的惨景,默了默,不知他此刻表情。
而后倏的,他口吻变得深谋远虑,“今日不止张家与轩辕氏,就是你二叔一家都必须死,否则将来后患无穷。”
“将来么……”汐瑶随之一想,望着那背影,觉得他说的那个‘将来’,她好像是能明白的。
“妹妹决意要做云王的女人,与他帝后同尊,为兄与沈家岂有不倾其一切相助之理?”
沈瑾瑜回首来,俊庞深沉而认真,对那身着嫁衣的女子扬起一抹从容温柔的笑,“所以不止今夜,从今往后,但凡需要双手染血的孽事,为兄替你来做。”
汐瑶一怔,这真真不像她玩世不恭的二哥哥会说出来的话。
她更没想到他会看得这样深,这样远,这样透彻……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沈瑾瑜太喜欢震撼别人的那一刹感觉。
汐瑶思索了下,只道,“看来哥哥在北境这段日子收获丰富。”
她不问?
连他在给与她的项链里藏着的‘小心云王’四个字都懒得提及,这意味这什么呢?
沈瑾瑜会意,从而神情舒展开来,自得道,“慕家与沈家一荣俱荣,我们是不会放着你不管的,云王对妹妹一往情深,加之你性子不弱,现下是沈家给与你依附,可将来,还指望你的关照。”
关照?这句话汐瑶听了只觉生分。
沈瑾瑜晓得她意思,再道,“后面一句是你素来抠门的外祖父让我转告你的。他的意思是,云王迎娶你时聘礼不能太少。他们颜家不缺银子。”
听罢汐瑶就笑出了声,温润的玉佩捏在手心,她若有所想,“见了他人,你亲自与他说罢。”
奸商果然无孔不入!
话说得半响,见魅妆和翼宿都已站在外面,而轩辕文翊等人,应该赏够了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死刑。
接下来,该到他们死了。
“此地不便久留,你今夜就要离开洛州。”
沈瑾瑜对她嘱咐道,“祁明夏的兵马就在城外,他城府太深,难辨明暗。这段时日丨你千万要避开他,不出三天,东都和京城必定大乱。”
汐瑶颔
首,神色不如前一刻那般放松,“我早有安排,翼宿他们会带我去颜家的山庄暂避,二哥哥你……”
“无需担心我。”沈瑾瑜拂袖一摆,无谓得很。
“明日城门一开,消息散了出去,祁明夏想将这功劳要去,给他便是了。不想要,那张家遭一把大火烧尽,与我有何干系,我和月泽兄自会在府邸休息几日,看在大哥和平宁的面子上,他不会拿我如何。至于慕坚一家……”
说到此处,汐瑶脸色登时一漾,虽极其轻微,她掩饰得也够快,却还是被沈瑾瑜抓到蛛丝马迹。
来到那人儿跟前,他思索半瞬,才复杂的叹息笑道,“以前我并不太喜欢你,总觉着有妹软弱如此,任人揉捏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不过……”
这前一句已经让汐瑶沉面,她何曾想过绝顶聪明的二哥哥从前是这么看她的!
“不过而今见你事事算计精明,又有些于心不忍,女子本该放在手心给男人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仰头与之相视,汐瑶感觉颇为怪异。
对自己这表兄,她无法不承认,此人真正是个诡变难测的。
看出她眼底防备,沈瑾瑜忽的扬笑,“为兄是想说,假使你当初未曾强硬如斯,皇上也不会急着把你送来等死了。”
汐瑶怔忡,被他将得措手不及。
沈瑾瑜脸容已沉凝,“去吧,莫要再耽搁了,这里交由我来善后。”
……
亥时三刻,偌大的张府一片死寂。
此时沈瑾瑜已移至上座,饶有兴趣的将人皮灯笼提起细细观摩,想留下来做个珍藏,又觉着此物不详,可又委实做工精巧美丽得很。
想不到颜家的死士还有这等手艺,他暗自吃味思忖,再扬眉看看端立身旁的魅妆。
魅妆得他古怪一眼,立刻肯定道,“奴婢虽不会做灯笼,但奴婢自认比这灯笼好看千百倍。”
沈瑾瑜一愣,再朗声大笑起来,“本公子的魅妆自然是个美人儿,这种醋以后就不要吃了。”
言毕随手扔了灯笼,正巧砸在倒在脚边慕坚的脑袋上,这一下,他人醒了过来。
“慕大人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可觉得好些?”俯下身,沈瑾瑜恍若无事般问。
可那被他‘关切’的人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着粗布,哪里能言?
移眸去看周围,身旁那极具轩辕家的尸首让慕坚当即一惊!接着露出无法形容的扭曲哀苦之色。
他此生尽忠的轩辕皇族竟然就这样……
转而,他很快又发现身前还立着一人,抬头去望,元黛蓉完好无损,满面冰冷的站在旁侧。
她面无表情,平静的眼眸只看着他,望得他一阵心寒……
“意外么?”
沈瑾瑜嚯的扩大了俊庞上的笑容,压低了声音,他戏谑道,“这可是世侄我专为二叔所准备,就当是……还二叔去年璟王辰宴当夜,费劲一番苦心设计杀汐瑶妹妹的礼可好?”
闻他轻描淡写的所言,慕坚勉强扭动身躯,对他怒目!
“不满意?”那他也不得办法了。
侧身看向元黛蓉,不,应该叫她轩辕黛蓉才是!
沈瑾瑜向她道,“依照与夫人当初的约定,这位名满大祁的大儒,在下交给夫人了。”
轩辕黛蓉表情极淡,一瞬不瞬的盯着慕坚看。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她每日都活在不得超升的痛苦中,然后想起曾经有个人说会带她走,许他一生一世。
那是一生一世啊……极长,极远,怎让她不多生念想?
谁想后来,他背弃了她,娶了张氏庶出的卑贱女人!
有多少年没有再开口说话?多少年没有露出过喜怒哀乐任何一种表情?更不知酸甜苦辣,每一种滋味……
一切全因眼前这个男人而起,是她给了他丝丝期望,继而将她推入无尽深渊!
微微启唇,轩辕黛蓉全身都在颤抖,她等这天等得太久了,努力发出的声音,每个细微颤栗的
音节里,绝望和解脱共存。
“不求同生,只愿……共死!”
只想这样吗?
这个半生悲剧的女人忍受多年,最后竟只要求和负了她的男人一起死……
沈瑾瑜感到几分索然,“在下可助夫人离开此地,寻一处安宁地避世隐居,若夫人顾虑颖小姐……”
“不必!”决绝的两个字从轩辕黛蓉口中挤出。不可置否。
慕坚被她凛冽的目光扎得全身刺痛。
他对不起的又何尝此一人?
“慕家一门忠烈,慕汐瑶得圣旨赐婚,本该为美事一桩,奈何张家勾结前朝轩辕氏造反,其罪当诛。慕大人深明大义,暗中查知此时,甘愿以全家之性命与张家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沈瑾瑜满意提唇,“这段戏,大人可满意?”
话音落,换来慕坚怒火中烧的愤恨眼神!
“就这样决定了罢。”沈瑾瑜站起来,一脚踢开挡路的灯笼。
“有件事忘了说,慕大人派去南疆送信的探子不巧被我的人抓了正着。如今南疆王已死,苗域正是纷乱之时,大长公主和陈国公仅有一独子,哪里能送到那个地方去遭罪呢?故而此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陈公子与轩辕氏的小公主那段孽情,我想……”
他兀自认真想了一想,像是在掐算时辰,罢了才对慕坚挤出笑容,道,“这会儿陈公子应当毁掉轩辕氏的传国玉玺,挥剑断情丝……虽然,这于他来说痛苦了些。”
轩辕黛蓉已经心如死灰,想来对她那十分了得的女儿,应是不做任何期望了。
“至于大人你——”
从慕坚身上跨了过去,沈瑾瑜向端立的女人颔首以礼,以示最后的尊重。
末了大步迈得潇洒自如,一边头也不回道,“你就好好的陪黛蓉夫人去死吧。”
行出光亮如昼的厅堂,外面入目满是猩红,魅妆随即递上一只火把,沈瑾瑜接过之后,连犹豫都不曾有,扬手向后一抛——
洒满火油的的房舍登时被火焰包围,火势狂猛非常,迅速向周围蔓延开。
感觉到身后热浪袭来,沈瑾瑜却并未急着走,反而站定看着宽绰院子里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地砖都被染红了……
“公子,该走了。”魅妆在旁提醒道。
她总觉得公子今夜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向来他们公子的心思都极深。
沈瑾瑜脸容显出难得的落寞,蹙眉啧了声,道,“本公子忽然觉得好寂寞。”
连慕坚这等败类去死都有人相陪,他将将略作思索,才发现若他死了的话,仿佛是无人想要真心相伴的。
魅妆呆了呆,不知该怎样接话。
毕竟公子无所不能,她跟随多年,从不曾见他在何处栽过跟头。
无论哪时,无论何地,只消沈家二公子出现就能独占鳌头,连走路都行得风度翩翩。
他会寂寞吗?
为何不会。
“罢了——”
没等魅妆想明白,沈瑾瑜似乎整理好心绪,被火光照得橙红的俊容神采奕奕,前一刻的愁绪早就不知所踪。他向来是无需让人多忧的。
“走吧,我有些想她了。”
索性还好,即便无人陪他一起死,终归在他心里还能有个让他牵挂的女子。
【吼吼吼~~~今天这张算是沈二的番外吧,阿若很偏爱他啊,大家不妨猜猜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明儿个有月泽公子的戏,不出意外俺们多日没有登场的晕车同学也要出现啦~敏娜桑,票啊,花啊,咖啡啊啊啊啊~~28号1w5大更,你们的手在哪里~~】
我和他,你爱谁?
合霜小居对于张府来说个特别的存在。
在府中的下人们眼中,被琼浆玉液供奉起来的霜老姨太,比起与当朝皇后有血亲关系的主母纳兰沁还要尊贵几分。
可就在这天深夜,整个张府陷入死寂妲。
子时了。行在亢长而深无边际的暗道里,陈月泽跟在张清颖身后,每行一步,他的心思便多沉一分禾。
心里估摸着时辰,这个时候,汐瑶应该已经离开张府了吧?
那么……
看着行在前面那人儿小小的背影,陈月泽只在听到今夜汐瑶要成亲时略表现出应有的讶异,不等他开口,小颖便主动说帮他去拿传国玉玺。
“我知道慕姐姐的心上人是云王殿下,我们去拿到玉玺,趁前厅筵席未散,将慕姐姐送出去,然后我们也远走高飞,再也不理张家、轩辕家的事了,不管这天下将来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闻她说完这句,他们便在入夜后,偷偷从合霜小居的后院溜了进来。
她的脸孔是那么无邪,直视他的黑瞳毫无心虚的颤动,连话语里的每个字都真诚得叫人无法质疑。
故到此时,陈月泽仍旧不想面对,明明,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吗?
“就是这儿了。”沉默中不知行了多久,张清颖停了下来。
陈月泽随之顿步,回神抬眸,将手中的灯盏举得高了些,借光环顾周遭。
此处是张府地下,至于有多深,他也拿捏不准,一路行来,整条通道几乎是粗粗打通的,没有机关暗器,颇显得安全。
而这里则不同。
这是间四方规整的密室,左右两面雕刻分别雕刻着麒麟和貔貅,这两只神兽曾被轩辕皇族奉为圣物。
大祁得天下后,太祖皇帝立佛教为国教,尊九爪金龙为万物主宰,自称真龙天子。
至此,麒麟和貔貅极少出现在宗教壁画和浮雕之上,只在新岁佳节时,民间百姓还会依照几百年来沿袭的旧俗,将神兽绘成年画张贴,早就远不及前朝轩辕时珍贵。
眼前的两幅壁画精美且栩栩如生,麒麟在左,貔貅在右,一个象征权利,一个象征钱财。全然按照轩辕皇族的规制精雕细琢而成,那么将传国玉玺安放在此,也就变成理所应当了。
放眼正对面,一扇纯铜打造的门厚实的闭合着,上面依旧有与轩辕氏有关的浮雕。
“玉玺就在这扇门后面吗?”陈月泽行上前与张清颖并肩,神情若有所思。
身旁的女子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应声答道,“是的。里面有我轩辕族的幻杀阵,懂得解此阵的只有祖母、爹爹还有曜哥哥和我。”
她含笑望了陈月泽一眼,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灵秀的眉眼间漾着得意,“你要如何谢我?”
轩辕皇族擅奇门遁甲之术,幻杀阵乃秘阵之一,传言入阵有去无回,世间无人能破。而今却叫陈月泽在这里遇上了。
看着张清颖手里那支造型别致特殊的簪子,想来这应该就是钥匙了。
要如何谢呢?扬眉对她笑笑,陈月泽柔声道,“此生不离可好?”
他用自己做了谢礼。
张清颖微有一讶,紧接着忙掩去这慌色,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莫要欺我。”
说罢她将簪子插进铜门一个微不可查的缝隙中,周遭随之轻颤起来,发出沉重的响声,门向两边打开了。
里面空间并不大,四周空空如也,两旁光滑的黑色石壁上亮着万年不灭的灯盏,一眼望到尽头的石台上,传国玉玺静卧其上,静静的焕发着它独特而诡异的色彩。
“幻杀阵已经解了,对吗?”盯着那枚玉玺,陈月泽问。
“嗯,解了的。”张清颖答道。
“那你在这里等我。”他侧眸看了她一眼,满目柔光。
罢了如往常那般拍拍她的头,提步上前,在张清颖变色的刹那,他自若的向那间布了杀阵的暗室走去。
分明,他与她都知道,杀阵未消,那里面危机重重。
就在陈月泽
身形将要完全行入暗室中,身后张清颖忽然极其不屑的冷哼了一声,索然无味道,“真没意思,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
她说话的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趾高气昂甚至是跋扈。
望着男子背影的眸光再无乖巧,取而代之的,是尖锐,极其厌恶的尖锐。
“讨厌我?”陈月泽没有回头,只不再往前,停在暗室前,语气轻飘飘的,“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少自作多情!”张清颖怒道,“你千方百计接近我还不是想利用我?我为何要舍不得你?”
“可是我记得,当初是你先主动与我攀谈,像只欢乐的小鸟围在我身边打转……许是我天生对看似无邪的女子难以抗拒,我以为你本性如此,舍不得伤你。”
甚至,他还因自己的目的对她起了愧疚之心。
只如今那回忆对于陈月泽来说苦恼沁甜皆有。
终归到了说穿一切的时候。
“此时回想起来,我反倒好奇当时接近我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开始很厌烦,又不得不承受,到后来却连自己真实的心意都快分不清了,是不是这样?轩辕颖。”
身后的人儿怔忡非常!
他说的每句话都——无法反驳!
疏漏间,陈月泽极其突然的取过背在身后那把精巧的弩,对准正对面尽头的玉玺射出一箭!
咻的一声,短箭破空,正中目标!!
“你做什么?!!”轩辕颖猝不及防,大吼着快步上前去,又在将要跨进暗室的前一刻,被陈月泽拽了回来。
几乎同时,她眼睁睁的看着被一箭射中的玉玺显现出裂纹,接着从箭头处开始冒出白色的烟雾,她轩辕家的传国玉玺被迅速腐蚀,化为烟尘。
“如今天下尽归大祁,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为什么你们非要复国呢?”
耳边男子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冷酷,于他来说,那玉玺又非大祁皇族之物,毁了又如何?
他转过身来面对她,冷冷道,“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陈月泽!!”轩辕颖怒极,从腰间抽出玄铁软剑就向他杀去——
陈月泽往后移身躲闪,手中的弩被她劈成两段,他知道她会武功,第一次看她跳鼓舞时便知道了。
单靠身体四肢蓄力击响钟鼓并非易事,她能灵巧自如的穿梭在不大的祈台上,以舞应鼓,足以证明她内力非凡!
由是那时陈月泽就可悲的发现,他似乎真的没有识清女子的眼光。
暗室里,两人打斗激烈不相伯仲。
陈月泽自小习武,陈国公对他要求甚为苛严,在京中贵族子弟里都难逢敌手,而轩辕颖是藏而不露,彼此对对方熟悉又陌生,这场交手本身已破绽百出。
若无情,为何不痛下杀手?
若情深,又何以兵刃相对?
她一招一式看似绝狠,手中寒玄剑削铁如泥,更何况还沾了剧毒!只要轻轻划破他的皮肤,半个时辰内,他必毒发而亡。
陈月泽从容的应对拆挡她的攻势,冷静的脸容上始终带着一种近乎平和的浅笑
而他的眸光,对她,亦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仿佛是得见她真正的样子,是让他失望的也好,他最不想见到的也好,可总算这才是她。
即便杀机四伏,随时可能命丧她剑下,他无怨无悔,因为杀他的那个人——是她!
一剑刺去,对准他的心口!
分明他可以躲过,却在此时,陈月泽蓦地止步,站定在她跟前,轩辕颖惊得瞠目,周身戾气倏的散尽开,转而被即将发生的事所震慑!
才是将将浮想,身体立刻强行扭转了欲杀之姿,执剑的手向外偏去,连她都未曾反映,剑刃已从陈月泽的衣袖擦过。
她还是舍不得的……
杀他。
站定在他数步之外,轩辕颖满面错愕,再见他俊庞宁然,一瞬不瞬凝着自己的深眸里,璀璨光华萦绕流转。
他想证明的,已经无需多言。
这表情显然将她惹怒,可她无法否认,在将自己的剑挑开之后,她唯有庆幸。
没来得及松口气,陈月泽被割破的袖袍边缘,鲜红的血缓缓溢了出来,再由夺目的红,变成暗黑色……
“你……”她一惊,还是刺中他了!
对自己的伤,陈月泽视若无睹,只平静道,“轩辕皇族与南疆王室早有约定,若复国,便奉圣女为皇后,从此共享荣华。故而轩辕氏求得血蛊,用以繁衍纯正的皇族后代,这一件,你曾同我说过,你还记得吗?”
轩辕颖当然记得,在去京城回来的路上,她与他落于荒野,天寒地冻,彼此相拥取暖,差点不受所控因情相缠。
那夜她对他用了真情,说的那些话亦是真情流露,不掺作假。
他信了,暗中托付颜莫歌为她寻找解药。
见她不说话,陈月泽浅浅一笑,“我想问你,若我有解药,你愿意跟我走吗?”
问罢,轩辕颖愣僵!
但转瞬,怀疑之色立刻充斥她精致的面颊,她不信,更不能相信!
陈月泽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他仍旧是笑,温柔得无法形容,“张家助轩辕氏复国,南疆王室由始至终都与之相关,只是太不凑巧,慕坚派去苗域报信的探子被擒的。”
他们的计划早被识破,更是身在局中浑然不知。
“如今南疆王已死,他的两个儿子为争王位,必有大乱,所以我不能如你所愿和你去苗域了。”
但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解药,他已经替她拿到了。
“汐瑶成婚之日,你依言将我诓骗去苗域,用我换取解药,让我成为南疆王族的阶下囚。你则带着解药赶往京城,将其交给你的哥哥轩辕曜。”
不顾血流不止的手臂,还有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陈月泽每多说出真相,心的痛楚就会淹没一切。
“你最开始接近我,只因我乃当朝大长公主独子,我的父亲陈国公手握重兵,母亲与皇上一母同胞,也正是如此,无论轩辕复国与否,至少换取蛊毒解药势在必行。而到那时,我于你们轩辕氏来说,就再没有任何价值,是这样吗?”
轩辕颖不知该如何回答,见他脸色愈发苍白,她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你是如何识破的?”刻意沉下脸色,她充满敌意的问,“你怎知道在张家的曜哥哥是张清琰假扮?”
此事慕坚的探子根本不知,况且那张面皮做得这样像,连母亲都被骗过了,明明——
倏的,陈月泽笑了起来,“因为你啊……”
她看轩辕曜的眼神是那么不同,根本不是妹妹看兄长的眼神。
即便张家在这一代已经极尽掩饰,甚至还将他们二人分开抚养,让外人误以为他们只是堂亲兄妹。
先是汐瑶察觉张清曜有些许不同,先她与陈月泽也并未互通消息。
那日在水神庙,他只是自身看出了不同,便试探了番,加上轩辕颖比往日都要冷淡,甚至看那个‘张清曜’的神情里不时难以克制的流露出不屑和鄙夷。
怎可能的?
除非这个人是假的!
轩辕氏复国,张家谋反,轩辕曜如此重要的人,怎可能留在只剩下空壳的洛州城?
一步步,一局环套着一局,众人都在相互算计,应着时局改变对策。
而他陈月泽,他们都以为一个轩辕颖便可将他玩弄于鼓掌间。
听他娓娓说来,轩辕颖也有所意识,不觉回首向来路看去,若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识破,慕汐瑶便不会嫁给张清琰,那么此时……
“不用看了。”陈月泽轻声道,“今夜过后,再无河黍张家。”
她大惊!瞬间脸色惨白,周身跟着颤抖起来。
此时张家无人,更无兵马,只有爹爹还有祖母,娘亲根本不管事,张清琰那窝囊废能做什么?
那么,那么……
“小颖。”陈月泽忽然向她迈进两步,她似受惊,往后退了三、四步!
他脸色那样难看,额上布满细小的暗灰色汗珠,
唇和眼窝更透出青黑色,分明就要毒发而亡,她退什么?她怕什么?!
“别怕。”这般时候,他对她勉强的挤出笑容,复而又问方才他问过的那句,“我只想知道,若我有解药,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和轩辕曜,她到底爱哪个?
对话时,沿着他们行来的秘道,四个穿着粉衣的女子悄然而至。
她们是受沈瑾瑜的吩咐来接陈月泽,见他脸色有异,当先的魅玉不多言,手中宝剑出鞘,直指轩辕颖,“解药。”
语气逼迫,不容片刻停留。
若她不将解药拿出来,那就先送她下黄泉!
“没有!”轩辕颖被这几个女暗人态度激怒,火冒三丈回答得干脆。
握紧手里的剑,不由分说再度向陈月泽杀去!
毕竟魅玉几个离他有些距离,而他与轩辕颖之隔数步,眼看他要命丧她剑下,却见轩辕颖猛然飞身闪进了布有幻杀阵的内室。
她动作极快,整个身子完全没入之后再横剑触发机关,霎时里面乱箭齐发,烟幕四起,惊得陈月泽瞬间变色。
“小颖!!!!!”
“里面危险,公子莫要硬闯!”
魅玉连忙将想要冲进去的陈月泽生生拦下。
纷乱中,视线已无法看清的暗室里响起轩辕颖不悦的声音,“没见过那么蠢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从里面扔出一物,正正砸在陈月泽身上。
魅雪手快,那东西还没落地,她低了低身形便顺势捞到手中。
拿起一看,是个精致的琉璃瓶子,里面装的是……解药吗?
“公子,这……”
陈月泽盯着那暗室看,微微勾起的唇挂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想来那丫头早就从里面某处逃了。
再看看那瓶子,应该是解药罢,到底她还是舍不得他死的。
这样已经很好了。
……
洛州城五里外。
清冷的月色下,藏身在密林里的军队与周遭的林木融为一体,秋蝉鸣叫不绝,与人一种荒凉可怖之感。
“殿下,半刻后城中的探子会将东面城门开启,据回禀,张家已有火势。”
闻言,祁明夏从暗处行了出来。
他穿着青碧色绫缎锦袍,外着黑色贡绒斗篷,冷莹的月芒将他面容照得无暇白皙,俊美非常。
那张透着高贵尔雅气息的脸孔,内敛稳重,波澜不惊。
他站在地势略高的山丘之上,此处正好能望见远处在宽裕河流保护下的洛州城。
城中万籁俱寂,唯独张家所在的方向,依稀可见橙红的火光,且有渐大肆虐之势。
如此一来,足以说明慕汐瑶真的将张家扳倒了。
他沉俊如斯的脸庞溢出少许赞赏的笑容,不想他的七弟不但有为帝王的命途,看女人的眼光亦是不错。
见他不语,身旁的近侍道,“殿下,皇上有令,煜王已至东都,今夜必将张家满门抄斩!”
“我知道。”祁明夏冷冷应道。
否则他此时站在这里,为的是什么呢?
近侍僵了僵,回头又看看站立在身侧不远处的一道暗影。
得那为难一眼,那人便行上前来,将自己也置于明月的光亮之下,对祁明夏道,“殿下,依照皇后娘娘的意思,今夜慕汐瑶当命丧张家,若云王现身……”
不等他说完,祁明夏不悦的轻斥了声,“纳兰大人,本王知道该怎么做。”
父皇有心立七弟为储君,他做了这把染血的剑,将来还有可能登上皇位吗?
若老七不出现,那么慕汐瑶,他要杀了她?
怎的这会儿想起来,心中会有那么一点迟疑呢……
相见,又是一场惊心动魄
一个时辰前东都来报,煜王已至。今夜注定不宁。
张家乃至慕汐瑶都以为,只要她一日未成婚,祁明夏就会按兵不动,然,他们都估错了。
远眺夜色中安寂的洛州城,张家府邸那处的火光越来越明耀。
用不了多久,城中必定恐慌,若此时再不进城的话,那该死的人,今夜许会侥幸逃过一劫妲。
纳兰易心思深沉,收回视线,转而落在跟前拿道巍然不动的年轻轮廓上。
祁明夏……到底还是不能全然信任他,更不能将纳兰家的一切都押在他的身上,否则大哥也不会派他一道随同前来了。
只这个一直被他们纳兰一族推在风口浪尖、生母贵为德妃的尊贵皇子,还能为他们纳兰一族所用多久呢?
方才纳兰易只是浅浅稍作提醒,已听出他不悦,现下仍旧按兵不动,他到底想做什么?
身为纳兰家的次子,当朝皇后的叔父,亦是大祁皇朝权高位重的吏部尚书,即便祁明夏贵为皇族,纳兰易根本无法忍受他对自己的轻视。
德妃早已故去,李家随之败落,如今在京城毫无势力可言。
之余纳兰家来说,祁明夏不过是他们的傀儡!
人心隔肚皮,始终不是纳兰岚亲生的,他与他们这望门一族毫无血亲关系,太过聪明,不得不防。
更何况德妃的死……
“纳兰大人,你觉得今夜七弟会出现吗?”正是思绪中,祁明夏忽然扬声问道。
他话语沉而轻缓,叫人难以揣测其心思。
纳兰易揣摩片刻不得其解,只得拧了拧眉道,“探子来报,云王天黑前已入巫峡关,若快马加鞭,此时就算没有入城,也该就在附近。”
虽他不明皇后为何执意要慕汐瑶的命,更肯定云王会因她而来,但只要他们出现,则必死!
璟王随同睿贤王一道坐守京城,煜王假意奉旨前往东都,实则带兵剿杀张悦廉一党逆贼。
而明王此番率精兵来此,自是为了将包藏祸心的张家党羽一网打尽。之余,这还是一个除掉未来大祁储君的绝好机会!
云王早就进了巫峡关,难不成他还能赶去东都么?
那早就在祁云澈手里吃了暗亏的袁雪飞怎可能不授意自己同样手段毒辣的儿子,趁乱将其除之而后快!
祁明夏回首来淡淡望了纳兰易一眼,薄削的唇角扬起,道,“那么大人觉得冷世子会来吗?”
闻言,纳兰易先是不明所以的愣了愣,接着立刻想通关节!
他知道冷家并未有所动作,且是淑妃的心头肉人在京城,就算冷绯玉要动,首当其冲必去护璟王安然无恙。
可……陈国公和大长公主的独子还在洛州,昨日还得人送来大长公主亲笔书信,恳请祁明夏务必保她爱子周全。
陈国公本有一支极为骁勇的陈家军,既然祁昕担心如斯,何以不亲自前来?
中计了!
纳兰易登时变色,连忙往前方上多行了几步,向四处张望,唯恐见到另一队兵马。
身后,祁明夏慢条斯理的道来,“本王想,冷世子必定会向陈国公借兵,大长公主救子心切,岂有拒绝之理,陈府白白欠了冷家莫大的人情……”
说到这里,他抿唇浅笑,被月光晒得温文如玉的脸孔露出几丝赞许之色。
十二弟随睿贤王在京城剿杀轩辕余孽,祁煜风东都救驾,他奉命收回洛州,眼下如何权衡,都是冷家得益最多。
如此时候,若他杀了祁云澈,抑或者让慕汐瑶死在自己手中,待这场风波平息之后,下一个倒霉的怕就是他祁明夏了。
枉费他这么多年早为之所,还未到最后,纳兰家就要将他摒弃。
是已经想好拥戴的人选?
“你早就料到会是这般情景?!”纳兰易站在高地上看了半响,恼羞成怒的回首来质问。
祁明夏尔雅一笑,轻松道,“若非纳兰大人早有打算将本王陷于不义,本王怎会不全然相告?”
纳兰易面目陡然僵硬,“明王殿下,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
p>
不想认吗?
也是,在此时认下对纳兰一族来说毫无益处。
他们早就知道何谓——养虎为患!
只如今才想将他的羽翼折断,未免太晚了。
仰头看那当空皓月,此时月色正浓,洛州城方是热闹起来,张家已经没了,祁明夏应该多谢慕汐瑶,替他立下一件大功!
至于此刻……
酝酿少许,他饶有兴味的对说道,“大皇兄早已放弃皇位,此件让母后痛心疾首,却是无能为力。故纳兰家全力辅佐本王,委实让本王感动。然,本王虽未详查生母德妃的死因,如大人所猜想,若他朝本王能够继承大统,你纳兰家——”
他定了定,在纳兰易越发惊悚的注视下,温淡一笑,字句清朗深刻,“本王必诛!”
纳兰易浑然一僵,继而周身都颤抖起来,“你……你好狂妄的口气!!!”
他厉声大喝,引得祁明夏身后隐没在密林中的精兵齐齐涌动,以兵刃相对之,竟对明王不敬,该死!
见状,纳兰易又是大诧!
站在祁明夏身后的定远将军可是他纳兰家一手栽培起来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兵马何时只认他明王一人?
“想来纳兰大人疏忽了一点。”
祁明夏说话始终有条不紊,语气沉缓,连面目都显得温善非常,一如他长久来的伪装,世人称他为贤王,难道他真的贤明吗?
他只是借‘贤明’这一词,来修饰妆点自己,待时机成熟,反守为攻,绝不心慈手软。
如此而已。
“无论纳兰家有几位宰相,出过多少皇后,这天下是姓‘祁’的。”
音落,一支暗箭破空而来——
纳兰易正怒火中烧,还未来得及斥祁明夏忘恩负义,猛然间感到巨痛噬心,垂下头看去,锋利的箭头从他胸口穿出。
鲜血似火扩散,点滴消耗要了他的命,他不可置信的瞠目看向对面身姿挺拔的祁家男子。
他就这样死了……?
眼看着纳兰易倒了下去,在他还没完全咽气之前,祁明夏遗憾对他叹道,“本王也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只是暂且,本王还不想与冷家为敌。”
“你……你……”
身后步声靠近,纳兰易血如泉涌,伸出手颤颤指着祁明夏,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时不与他,话未出口,人已归西。
“七皇弟来得正好,着实替为兄解决了一件难事。”
为了慕汐瑶,祁云澈定会赶来,可他同样深谋远略的七弟怎会疏忽了他?
故而祁云澈来此,并非先入城救人,而是来找他做个了断。
跨过纳兰易的尸首,来到祁明夏面前,祁云澈俊庞无澜,深眸无波,只问道,“你想要如何?”
知道眼前的人早有所料,连引纳兰易站在那般显眼的地方说话也是。
诚然,杀了纳兰易不但为祁明夏除去一个阻力,对他来说亦是省事,至少此时,他不想花太多心思在这里。
“七皇弟可是挂念城中之人?”
对方才发生的事,祁明夏只字不提,更将刚被折了性命的吏部尚书生生无视了去。
他淡容上挂着温和的笑,一弯星眸,俨然一副兄长的模样,好似他们兄弟二人只是在这处巧遇,并无什么特别。
可是他问罢了,回应他的唯有祁云澈的沉默。
多日不见,都忘了他的七弟素来就是个生人勿近,不善言笑的。
扬手屏退了身后欲上前来的护卫,再用欣赏之色将祁云澈这一身蒙人贵族装扮细细打量。
末了,祁明夏才道,“为兄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与你在这般情况下见面,与你——为敌。”
最后那一字出口,祁云澈身后暗流肆涌,杀机四伏,悄无声息的夜魅在周围徘徊,风吹,草动,夺人性命出其不意。
祁明夏俊容不惊,始终含着一缕笑,微微回首看看自己的身后,想得天下者,哪个不是早有所备?
只有时候行到某一步,不得不孤注一掷。
“倘若天下和美人,只能让你选择其一,你当如何选?”
……
洛州,城东。
身后远处的张家那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惊动了周围的百姓。
锣声、鼓声震天响起,秋日天干物燥,火星流窜,紧挨着的房房舍舍极容易被波及,弄个不好半座城都要遭殃。
站在东城门的小门外,汐瑶回首看了半响,眼见火势愈大,她的脸容也不自觉跟着沉了沉。
慕汐灵站在她不远处静静望她,时隔一年多,回想初见时,她只觉这女子虚张声势。
明明只长自己一岁,小小的便做了武安侯府的主子,来到慕府扬威耀武,偏生母亲等人对她皆毕恭毕敬。
那时,慕汐灵多想看大姐姐狠狠的当众出一次丑!
只后来想起,才恍然她是打心底羡慕她的。
而今物换星移,眼前的慕汐瑶何其明耀。
换下艳红繁琐的嫁衣,她着一身类似骑装的深紫色衣裳,青丝完全束在脑后,除了一根简单玉笈子之外,再无任何装饰。
她坚定的黑瞳中流光溢彩,比一年前更为成熟,浑然,周身都焕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英气。
臻首娥眉,倩影惊鸿。
淡风浅拂,扬起她的发,丝丝缕缕从她面颊拂过,为她卓越的身姿平添几许柔情,只站在那处空地上,稀薄的月芒笼上她娉婷身姿,将她身影拉得纤美柔和。
方是一瞬,她竟是变得遥不可及。
慕汐灵微微怔忡,暗叫奇怪,分明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却叫人见得一眼轻易难忘却。
也仿佛,这正是慕汐瑶的本事呢。
正望得怔怔出神,忽得那女子回身来四目相对,慕汐灵愣了一愣,局促的神色方是没有收住。
“三妹妹怎么了?”汐瑶对她盈盈一笑。
知道她看了自己许久,本不想理会,可转念想来,慕坚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今夜与张家一齐葬入火海,而她……
“姐姐莫要用这种眼神看灵儿。”
避开汐瑶含笑揣度的直视,慕汐灵敛下眉目,清冷说道,“我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爹爹与张家一样,于我来说可有可无。姐姐觉得我凉薄也好,无情也罢,只要姐姐能让灵儿依附,灵儿保证不会多生异心,你若不信,大可将我斩杀在这里。”
听得她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站在一旁的凝香焦急得都快哭出来。
张家已亡,连她这个小小的侍婢都知道,她们王妃今后只能依附于大小姐。
“妹妹多忧了。”汐瑶淡声,神态轻松自若。
“我早就说过,我从未将你和你的母亲当作敌人,往事已矣,妹妹仍旧是高高在上的裴王妃,无人会伤害你。”
“原来姐姐根本不屑杀我。”慕汐灵由衷的松了一口气,“如此灵儿便安心了。”
不知哪时开始,她便是有种毫无缘由的肯定。
此一生,和慕汐瑶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东面的城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吊桥放了下来,在张家被大火吞噬的同时,一小队人趁着夜色,离开了洛州城。
……
城外夜色深沉,月凉光稀。
三里外的送别亭那处,早有沈瑾瑜为汐瑶等人备好的马车和千里良驹。
“轸宿,柳宿,你二人送灵儿回东都。”
汐瑶已跨上坐骑准备启程,将将吩咐完,忽然远处传来阵单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是急促。
这就稀奇了。
出城前她不是没料想过,此时是极有可能与祁明夏的人马相遇,那个男人深谙诡诈,不好对付。
但闻来人单枪匹马,说是明王又不太可能。
故而翼宿等人并未有所动作,只将手放在各自的武器上,伺机而发。
转瞬间,来人行进,阿鬼最先望清马背上的——
“冷世子。”他道。
话音落,冷绯玉已快马飞奔到跟前,却丝毫不减速度。
见到来人,汐瑶当即松懈几分,可又见他只身一人,便是心生古怪。
大抵冷绯玉也能猜到那女子心情,就在她莫名注视下,他倏的扬起一笑,迅捷的与她错身之际,探手将人横腰提过,再调转马头,大喝了一声‘走’。
寂夜里留下张狂大笑,人马早已飞奔出好些距离,委实让颜家的死士们满头雾水,愣僵半瞬才齐齐跟了上去。
……
策马狂奔,冷风在耳边呼啸,汐瑶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搅在一起。
诚然能见到个让自己安心的人是件好事,可他一个人能顶什么事啊?还有这是要去哪里?
“你——”
“要到了。”冷绯玉直视前方,脸容上浮着一层冷冽的笑意,如炬深眸,似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汐瑶还想多问,余光中陡然察觉异样。
她移眸望去,左右两侧竟是铁骑大军,黑压压的一片,整齐的列队静待,巍然不动,中间空出容他们通过的狭道!
“待会儿你可莫要乱说话。”
耳边轻飘飘的吩咐了这句,冷绯玉带她一口气来到半山才停下,颠旋感总算得以缓释。
暗夜深寂,面前宽阔而空旷的高地上,数丈开外对立这两个男子。
面对他们这方的是祁明夏,而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祁云澈?!
汐瑶自然是认得他的背影,只他的那身穿着打扮与从前格外不同,让她一时间无从适应。
而等她真正看清了眼前僵持的局势,又顾及不了其他,暗暗震惊非常!
在祁云澈周围,颜家的死士分布各处,每个人都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只需一声令下,瞬间可夺人性命。
祁明夏看似只带了小队人马,然再细细探望他身后的密林,映着月色,藏没在当中的银甲精兵不计其数,难以想象他们齐齐涌杀而出会是怎样的景象。
固然死士能在猝不及防间将祁明夏置于死地,可他死之后,必有一场血战!
僵持得叫人窒息。
汐瑶不禁冷汗潺潺,悄然向身后瞥去,唯有缩小的洛州城尽在眼底,城中某处光亮非常,尤显得此地幽沉。
翼宿他们根本没有跟上前来,想必是被方才的兵马拦下,那接下来是要如何?
掀起眼皮看了冷绯玉一眼,他直将她忽略了去,望着以一具尸首相隔的祁家男子,骑坐在身形高大的骏马之上,他挑起一笑,“敢问二位王爷,那可是……吏部尚书纳兰易大人?”
“冷世子好眼力。”
祁明夏话语轻巧翩然,深眸直凝在冷绯玉怀前女子的身上,以同样的口吻问道,“与世子共骑的可是武安侯家慕小姐?”
他向汐瑶递来的眼神里含着深长的算计,甚至还有毫不吝啬的赞赏。
仿佛并未进入城中,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
当今明王睿智过人,这点心思自是有的。
只冷绯玉此举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与其说他是好心带着慕汐瑶来与祁云澈相见,不如说是——胁迫!
闻得这对话声,祁云澈转过身来向汐瑶看去,星眸深处蕴着一片幽暗的光,他缓缓启唇,淡声问,“绯玉,你在要挟本王?”
“不敢。”
将汐瑶从马背上放下,她脚尖刚一落地,冷绯玉顺手从旁侧抽出银枪对准她后颈。
动作毫不犹豫,连眉头都不颤丝毫。
再听他说道,“本世子今夜的想法与明王不谋而合,如今明王已不需要纳兰家,而我冷家亦再没有用得上云王殿下之处,故而还请殿下——顺应时局。”
这大祁天下三大望族鼎足而立,淑妃娘娘的十二皇子身份尊贵,又是当今国师的爱徒,为何他冷家非要听从皇上之令,拥戴连生母都不详的七皇子呢?
红颜祸水,只祸你一人
后颈丝丝冰凉传来,汐瑶从不曾想过有一天冷绯玉会对自己挥剑相向。
自然,相比受皇上之意拥戴祁云澈,冷家将祁璟轩推上皇位无可厚非。
且是来时他已先与她交代过,让她不要乱说话,故而汐瑶还是相信若非必要,冷绯玉是不会真是伤了自己的。
轩辕氏叛乱,大祁三大望族借这场风波铲除异己妲。
如此算来,密谋扶植前朝皇族的张家不知遂了多少人的心意!
听祁明夏的语气,想必早已深谙皇上想将这天下交给自己的哪个儿子了,他会放过这斩草除根的大好机会?
不,不对!
看向数步外的祁云澈,他神情淡然,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藏着几许不难察觉的安慰。
他与她一样,都相信冷绯玉不会伤害她。
思绪在不停的翻转飞舞,对权利和天下,祁云澈只说过他不讨厌,一直以来表现更似随波逐流。
并非他想要,而是不得不承担。
从前汐瑶不知道,可而今早已不同。
淑妃娘娘对祁云澈有养育之恩,若冷家真的一心想让祁璟轩君临天下,祁云澈不可能和十二争,更甚,兴许他还会欣然相助。
汐瑶想,就算冷绯玉不知祁云澈的真正身份,还有皇上定要立他为储君的缘由,对于此,他应当和自己一样是肯定的。
他做这一切,是在保护他们!
更是在以此告诉祁明夏,将来这朝堂之争,权利之逐,可以没有祁云澈,但,他不能死。
心潮暗涌,汐瑶心头滋味复杂难明。
若没有他先发制人的一举,恐怕用自己来胁迫祁云澈的人就要换做当今大祁受百姓爱戴的三贤王了!
见状,祁明夏果真扬眉露出诧色,“本王听闻冷世子对慕小姐一往情深,怎舍得对她痛下杀手。”
冷绯玉应声一笑,只答道,“时局所迫,明王殿下不会不知。”
祁明夏非泛泛之辈,他自会纵观局势权衡利弊。
眼下是冷家要保祁云澈,掳了慕汐瑶来演这一场戏,其用意他哪里会看不出来?
不过是想借此告诉他,假使他欲意为此,后果会是怎样罢了。
这便也是祁明夏一直犹豫不定的,一心想知道冷家的态度,如今看到了,心中难免缺憾,今日放走祁云澈,与放虎归山无异。
然而不放……想必横在慕汐瑶后颈的锋利银枪会刺进他的胸口。
僵滞的沉默中,祁明夏忽而轻声笑了起来,“罢了。”
散去了眉宇间那一抹决然的肃杀,颇感到遗憾。
冷绯玉在此,那么陈家的兵马也该就在不远处,加上颜家的暗人,真的动起手来,兵戎相见,少不得一场血战。
鱼死网破,不过是与他人做嫁衣,将这江山和皇位拱手送给祁煜风。
如何都不合算。
看向背对自己的人,父皇认定他,并非是因为他有帝君治国安邦定天下的才能,而是他的出生。
只要想到此,明王殿下的心里仿佛是要舒坦一些了。
“走吧。”同样转过了身,祁明夏不再看任何人,负手而立,他幽长一叹,“希望今后莫要再见到你,七皇弟。”
一直以来他和祁煜风视彼此为劲敌,却不知父皇早就有所决断。
原来帝王之位,并非拥有血统和能力就能轻易染指。
至于那一句‘天下和美人’,若可以的话,谁不想两者皆拥之?
……
待祁明夏撤走兵马,向洛州城长驱直入,今夜之后,大祁再无河黍张家。
半山之上,凉风徐徐,汐瑶横在两个英姿卓越的男子之间,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的,缓了片刻,她挤出一笑,恨恨的,“我是不是该叹自己是个红颜祸水啊?!!”
一个是一往情深,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
她这幌子做得真是——窝火!
冷绯玉紧忙侧开半身
,避开她犀利目光,抬手挠头,沉俊的脸容露出僵笑,“这个……你二人许久不见,慢慢叙,我……先走了。”
大长公主再三叮嘱他要将陈月泽完好无损的带回去,若是人没了他不好交代。
将将转身,汐瑶手快将他后背的衣袍扯住,当即,冷世子苦了脸,暗叫不妙。
“我问你,若祁明夏执意要动手,你是不是要杀我?”
果真问了……
向祁云澈斜去一眼求救,岂料那人早早将头转开,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避免被误伤。
无奈之下,冷绯玉只好再望回汐瑶,对上她凶巴巴的小脸,上面分明写着‘我不好糊弄’五个大字。
“我怎会杀你。”他笑,心虚之余又觉得窝囊。
不禁没来由的想起东都里那个见到他就不给好脸色的。
近来冷世子不是没反省过自个儿,怎的做了三年和尚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好脾气,争先恐后的来欺负他?
趁着汐瑶再度开口前,他忙抢道,“你莫恼!本世子做的可是好事一件,汐瑶,你扪心自问,难道你真的想七爷去争那个皇位?”
对女子而言,谁愿意呆在孤寂深宫,和无数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汐瑶僵滞了下。转而看了不发一语的祁云澈一眼,冷冷白芒下,他似风尘仆仆,深邃的眉眼间隐隐透出种无法形容的霸气。
尤为他这一身打扮,简直就在告诉世人,他母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怎么看都是当皇帝的命啊……
汐瑶吃味轻哼,“莫非你冷家真的要把璟王爷推出去?”
依她觉着,就算让祁璟轩做了九五之尊他也不会开心,他是他们之中最不该呆在京城,呆在皇宫里受百官膜拜的人。
“十二虽然心性未定,如今不喜不代表将来不会感兴趣,再者——”
回首向洛州城看去,那队远去的兵马仍旧能看得清晰,冷绯玉心思沉了一沉,“没人说我冷家只有璟轩一个选择。”
回头来,他再道,“我觉得祁明夏也不错,七爷觉得呢?”
闻他相问,祁云澈浅浅眯了凤眸,含笑应道,“你该多谢皇后娘娘。”
是纳兰家低估了祁明夏,想要一并将他除去时,早就晚矣。
“这是自然。”沉沉目光轻扫了死在远处的纳兰易一眼,冷绯玉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洛州一劫,纳兰易大人不幸身亡。而本世子不负大长公主所望,将令公子救回,至于慕小姐与云王殿下不知所踪……如此可好?”
左思右想,他觉着唯有失踪是最恰当的。
彼时心宿已牵来马匹,祁云澈翻身跨上,同时探手将汐瑶捞了上来,低首对冷绯玉道,“随便你怎么说。”
言毕调转马头,沿着南面幽僻的山道向密林中行去,身后一干死士跟随,颇给人一种要去闲游山水,逍遥一世的错觉。
冷世子大诧!
“……随便我怎么说?那我说你死了可好?!”他堂而皇之问。
若死了,可就再也回不了头。
祁云澈却不回应他半个字。
冷绯玉不依不饶,“不说话就是应了?唉……父王要怎么跟皇上交代?十二不情愿也不行了,还说不是红颜祸水……”
身后越发不着边际的话语声渐小,随着马儿远行去,进入深林,汐瑶抬首看祁云澈。
他似乎与她初初相见时并无多大改变,除了那身不同寻常的装扮,仍旧是俊庞无澜,眸底无波,如何都巍然不动的模样。
重归于她心心念念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只与她一人的温度,让她贪恋得不能自拔。
可是再回味冷绯玉的话,她不免庸人自扰。
“我们……就这样走了?”
远离一切,再不回京城,也不理会这天下归谁,从今往后只有他和她。
汐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低首来,将她不确定又带着几丝压抑期许的表情纳入眼底,祁云澈淡淡笑了
笑,“这样不好么。”
何来不好之说?
她惊愕得不可置信,狂喜自心间腾然而起,连抿合的唇都不自觉上扬起来,藏都藏不住。
见怀中的人红了面颊,自顾埋头窃喜,祁云澈将双臂拢了拢,恍做漫不经心道,“分明是想笑的,忍着做甚?难道真觉得自己不是祸水?”
听他云淡风轻的调侃,汐瑶羞得更厉害。
如何都好,他愿许她一生相伴,她何乐而不为?
伸出双手将他环住,枕于宽阔的胸膛,声音闷闷的,“那也只祸你一个。”
拉过偌大的黑色蟒袍把她完全裹住,祁云澈应道,“就这么说定了,莫要让我失望。”
……
半个时辰后。
张府走水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洛州城,大火染红了半片天际,刺史闻讯赶来时,早已回天乏术。
又在此时,正南城门被人打开,大队兵马有条不紊的进了城,当先的,竟然是当今三皇子——明王殿下!
“下官拜见殿下!!”
火场前,混不知发生何事的洛州刺史忙不迭领着自己的人还有周遭百姓,对难得一见的皇亲国戚下跪。
罢了抬首来,却见祁明夏骑在马上,面容淡然,对身侧几乎被大火尽毁的张家,连看都不曾多看半眼。
在他的身后是不见尽头的银甲精骑,大祁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刺史浑然一颤,连忙埋下身去,“殿下容禀,张府无故走水,下官已极力派人灭火,不知殿下今夜前……”
“可有活口?”不想听他废话,祁明夏扬声直问。
看眼前的情景,张府里该死的定已死绝了,这夜让他堂堂明王来善后,实在令人心中不悦。
活口?
刺史错愕的抬头来望了高高在上的男子一眼,分明在眼前的是大祁素有贤明的三皇子,可不知怎的,他唯能感到一种压迫,让他喘不过气来。
“回……回殿下,因着煜王大婚,故而张大人与其家眷多……多在东都,而今次大火不明,下官等惊觉时……”
“河黍张家,勾结前朝余孽密谋造反,其罪当诛,王爷是问你火场中可有没死透的?!”
都不等他结结巴巴的说完,祁明夏身旁的近侍厉声再道。
此话一出,不止全不知情的洛州刺史,围在周围的百姓们随之哄然,张家竟然造反了!!
那刺史惊得长大了口,半响说不出话。
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张大人……造反?!
所以明王殿下是来奉旨剿灭奸党的?
他自认什么都不知,张悦廉正是看中他乃实实在在的草包,才让他做了这洛州的刺史,而今却传来这惊天动地的消息……
瞬息之后,他如遭逢雷劈,猛然间清醒过来,无比清晰的回道,“先有百姓闯入,只救出一女子!”
说着他便指向一处,祁明夏顺势望去,果真在不远的空地上躺着一人。
策马前往,垂眸扫之。
那女子已然奄奄一息,周身衣裳被烧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裸丨露出来的几处肌肤被烈焰灼的狰狞可怖。
但万幸的是,她的脸容毫无损伤,不过沾了些许灰尘,头发略显得凌乱了些。
看了两眼,祁明夏似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她到底是谁。
身旁的近侍下马将她细细查探,末了回首来道,“王爷,此女似中了毒,周身血脉不畅,怕是要成废人。”
中毒却不死,祁明夏眸中忽闪,不想慕汐瑶下手如此之狠。
沉默中,那女子缓缓移眸,轻睨了过来,只这一眼,他认得了。
“救……救我……”慕汐婵几乎是用气息在哀求。
泪眼朦胧,心似刀割,明明什么都没有了,然而……
她还不想死。
……
恐防中途生变,祁云澈一行人并未多做停
留。
翻过半山,远离了洛州城,向东策马而行,直至月落时分,入得一迷雾重重的乱石阵,最后穿进山谷,来到又一座藏秀山庄。
在东都住在竹舍那小段日子里,汐瑶曾经听颜莫歌不经意提起过。
他颜家有数座藏秀山庄,皆建造在隐秘之地,外布玄阵,内有杀人机关,每一处都可以用来做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
赶了一夜的路,粗粗估摸,此地离洛州最多三、四百里。
且是进来时她已能感觉地势复杂,绝非一般人能轻易闯入。
在山谷前下马之后,祁云澈一路都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沿着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肩行过的一线天狭道走了半刻,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天光微曦,豁然开阔的视线里,几十丈宽的阶梯层层向上,尽头处是一座类似烟雨江南的大宅。
气派不凡的红铜大门,左右两侧各立坐两只栩栩如生的威武石狮,当先,六个穿着白色罗裙的美貌女子列成一列,见祁云澈等人登阶而来,齐齐福身低首,十分的有规矩。
“奴婢白芙,是临东藏秀山庄的大侍婢。”
一形容稳重的女子先移步上前,道,“两日前奴婢收到小公子传书,已为七爷准备妥贴,请随奴婢来。”
说着,白芙刚转了半身,又见站在祁云澈身侧的汐瑶,她眼底晃过一丝讶异,接着定眸在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这位是……”白芙身形和神色都显出迟疑。
“汐瑶。”祁云澈淡声道,“她与我一起。”
他语气不高,兀自含着护短的音色,那是不容谁质疑一丝一毫的。
闻言,白芙恭敬的对汐瑶低了低头,“原来是慕小姐,小公子并未在信上提及,是白芙疏忽了,请小姐原谅。”
先被她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实让汐瑶不舒服,之后见她对自己毕恭毕敬,又觉得颜家真会调教下人。
正想开口与之客套,祁云澈却道,“走吧。”话罢就拉着她往里面行去,直将其他人视若无物。
白芙吩咐了身边五个美得似仙女般的人儿带心宿等人去各自的房间休息,之后便跟上来带路。
由始至终,她面容没有点滴起伏,心思温沉得很,脚下步履轻缓,想必武功也不弱。
天色正是将明不明时,行在偌大的山庄里,汐瑶只觉此处极为广阔复杂。
一座座深宅大院错落在山水之中,雕梁画栋,秀里藏巧,丹楹刻桷,飞阁流丹。
比起京城的皇宫丝毫不逊色。
未曾想颜家在这无人寻觅之境建了如此隐世的宅邸,委实让人叹为观止。
看起来祁云澈也是第一次到这座山庄,只他对四周环境并无好奇,脸容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之前听白芙提起颜莫歌,又让汐瑶记恨上。
分明他早两日就传来书信命人打点,却刻意将她疏漏,方才若非祁云澈态度坚决,只怕要被人当成不善的外来者对待了。
思绪胡乱的飘着,不时便来到一座水榭阁楼前,抬眼一瞧,外貌形状倒是与云王府的碧水阁极为相似。
“下去吧。”没等白芙多言,祁云澈就将她屏退。
而后,站在正门大开的阁楼前,他侧身低首睨了汐瑶一眼,道,“前几日在南疆,我与颜弟意见不合有些摩擦,牵累你了,莫要与他计较。这座山庄只有那六个侍婢,她们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对你不敬。”
汐瑶满是讶异,“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笑,“因为你在胡思乱想。”
“我才没——啊……”
汐瑶还没诡辩完,祁云澈倏的将她抱起,惊得她低呼一声,他不理会,迈开步子直径行入阁中二楼的寝房。
这下怀里的小女子慌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就寝啊。”他答,看她的眼神里笑意朦胧。
言毕转入屏风,将汐瑶先放到床榻上,转而,祁云澈再动手替自己褪下外袍
,脱了靴子,这便自如的躺上床来,接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眼……睡觉。
那被他挤到里侧的人满脸古怪又局促,缩手缩脚的坐在里头,苦着脸瞅过去……
为什么直想喊救命!
心甘情愿做你的裙下之臣
已是深秋和初冬交替之际,在洛州时汐瑶已感到深深的寒意,可这会儿置身二层别致素雅的阁楼中,四周有清朗的风在流动,却丝毫不觉得冷。
隔着双面绣屏风向外看去,菱格窗外天光昏沉,看似永远不会天明一般,与人一种说不出的绝望禾。
然而再收回视线,宽绰的床榻上,眼前身着黑色里衫的男子几乎要与身下黑红色的绸缎融成一体。
只消看到他,她心中的不安就都统统被安抚。
张家已亡,更为爹爹报了仇,此时还有他在自己身边妲。
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叫蝉鸣都不曾有,仿若能闻到花香,仿若能嗅到安宁的气息。
祁云澈放平了身姿,双眸自若闭合,高挺的鼻子做着均匀的呼吸,似乎沉沉睡却了。
汐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毫无动静,许是被他睡容感染,不自觉的打了个呵欠,犯出困意,眼睛跟着酸涩起来。
抬手揉了揉眼,再取下头上那根玉簪,她便也乖巧的躺了下去,将手交错放在身前,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张侧脸看。
分明发生了很多事,这夜过得惊心动魄,可彼时,她却觉得那些都像是黄粱一梦。
而后再回想前世的一切,她有许久忘记去回想那些琐碎和深刻,甚至好些曾经认为重要的,都渐渐在消磨的时日里变得模糊了……
那么,到底发生过吗?
还是如此时候,仍旧不过酣甜美梦。
冷不防地,旁边一只大掌探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卷进并不陌生的宽大怀抱。
随之,祁云澈已与她侧身相对。
可他仍旧闭着眼,弧度优美的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沉沉的吐息了一口气,道,“睡不着的话,就与我讲讲你在张家发生的事。”
多少他是晓得的,自武安侯战死之后,直至今日,她一个人委实不易。
而今张家已不复存在,她心里必是万千感慨。
睁大了眼眸,汐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心神不宁。
但很莫名,凝着他起伏均缓的胸口,感觉他鼻息一下下的从头上吹拂而过,让她觉得就像是……原本一芳四处游荡的孤魂忽然被谁逮了正着,接着……便是这样了。
他总说自己让他不知所措。其实此一生,眼前这个男人未尝不是每每将她扰得心神不宁。
他是祁云澈,只不是与前世的她纠缠半生的帝王,更与旁人眼中的云王没有任何相关。
不知何时,他在她眼中早已鲜活非常。
会与她怄气,会作弄她,会在发怒的时候给她脸色看,唬得她一愣愣的,委屈得不敢怒也不敢言。
这样的祁云澈,着实让她……欢喜。
“不想说?”等了半响,祁云澈哪里知道怀里的人思绪都飞到天边去了。
掀起眼皮眯过去一眼,汐瑶才愣回神来。
“……你是不是很累啊?”她问得颇为小心,生怕话语太大声,惊了他的好梦。
祁云澈闷闷的‘嗯’了一声,“说吧,我想听。”又在她没开口前,追问道,“怕吗?”
怕吗?
纵使形势所迫,更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可让她只身前往张家,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日夜兼程赶回来……
“不怕。”
细微的两个字音断了他的思绪,他听到她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我想既然已到了这一步,若张家不亡,我便要死,可我还不想死呢。”
轻巧淡然的语气,却透着丝丝狠劲。
祁云澈勾起唇笑了笑,“大仇得报的滋味如何?”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从来就不喜欢如是争斗方式。
不过是被逼无奈自保所为,都被欺到头上来了,不反击,难道等死么?
这世间到底能有几人如她这般重活一次,她却是不知。
只她既然得了这机会,如何都不能负自己啊……
“不知怎么说?”祁云澈还以为他问了的话,至少她
会与他说说那些惊心动魄,张家的人如何狡猾,而她又是怎样见招拆招……诸如此类。
垂下羽睫,汐瑶幽幽叹道,“我觉得很累,很厌恶勾心斗角,时时算计,我想过回从前的自己,但若是那样……”
她必万劫不复。
无需说出口,祁云澈生在帝王家,身边危机四伏,这些不比她见得少。
“现今你就可以做从前那个慕汐瑶。”
对此他也很好奇,她不止一次含着眼泪质问的瞪他,每次都委屈备至,于是他便会觉得无论她做出多少大逆不道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
从前那个慕汐瑶……
想了想,汐瑶忽然有些悲哀的发现,连那个女子是什么样子,她都快忘记了。
“回不去了的。”索性她也不想回去。
脑袋在那方胸口蹭了蹭,她温淡一笑,“这夜见了太多血光,死了太多人,可是最后能看到你,此时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这委实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原本她以为至少还需过得几日才与他相见,故而汐瑶心里是清楚的,“你有几夜没合眼了?”
听她问起,祁云澈暗暗抒怀算她有良心,欣然之余不确定的答道,“四日?”
好像吧……
如此想想,那困倦之意漫天涌来。
“睡吧。醒来再说。”他道。
汐瑶赞同的点头,睁得老大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瞧,“那你能不能放手,这样我睡不好。”
才将覆上的眼皮勉强撑起一条狭缝,他轻睨向她,“睡不好?”
睡不好才奇怪了,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祁云澈的怀抱定然是慕汐瑶最眷恋的所在,对此,有人自信得很!
只不过……
对上他灼灼凤目,虽不太忍心,汐瑶还是磕巴的老实道,“你不觉得……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置寝之前应当……先沐浴……么?”
他身上的气息味道并不难闻,只是比从前浓重许多,铺天盖地的将她包围,她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了。
好歹他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皇亲国戚,虽然同她跑了,但多年的好习性不能丢对不对?
“你嫌弃我?”他逐个字逐个字问话的样子实在渗人。
“小的不敢……”汐瑶真的不敢。
狐疑的凝了她半响,祁云澈黑面道,“那就乖乖睡觉!”
她忙不迭点头闭眼,“……好。”
只是不敢,不是不嫌弃的。
……
天明。
午时不到,这日的洛州城人影稀疏,大街上游动的小贩寥寥可数,许多酒楼茶馆更是闭门不开,生意都不做了。
张家造反,明王奉旨前来捉拿反贼,城中忽然多了三万银甲精兵,城外更还有冷世子领来的陈家军。
明眼人早就嗅到当作蹊跷诡谪,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乱相争,铲除异己?
人心惶惶,饶是城门大开,任由出入,这个时候根本无人敢去触那霉头。
大火直到辰时才被熄灭,据闻前半夜有两个胆大的闯了进去,偌大的张府满地死尸,活口?仿佛是只剩下独一个。
一夜之间,河黍再无张家。
城南,沈府。
送走了祁明夏的长随,沈瑾瑜坐在前厅,一边品着洛州一年只产百两的清茶,一边百无聊赖的……看账本。
正逢月末,难得沈家少东家在,洛州的几个大掌柜讨好了许多日,结果只讨得沈二公子的厌烦!
这厢刚安静下来,身旁的魅妆便道,“明王真真不客气,随随便便派个人来,开口就要沉香散的解药,哼!”
她冷冷嘲讽了一声,眼底绽出抹厉色,再道,“昨儿个表小姐用毒都是前半夜的事了,救得回来么?!”
都不知过了几个两个时辰,竟还堂而皇之的说是要去给慕二小姐服用的。
慕汐婵命大没死,今后也是废人一个,都不知祁明夏到底安
的是什么心!
听她愤慨非常,沈瑾瑜抬首来好笑的向她递去一眼,“那你到底是在怨明王派的人来得太晚,还是在恼火根本不该来?”
魅妆气不打一处,只觉得来的这个明王空有贤德虚名,实实在在是个伪君子!
“老三素来就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即便要了沉香散的解药,也并不一定是给慕汐婵用,留作将来有备无患未尝不可。就算慕汐婵真的废了,兴许他还能找出其他医治她的方法,只要是对他有用之人,他不会亏待的。”
若非这声音突然冒出来,谁也不会察觉前厅正后方被隔出一小间内室。
层层金色的鲛纱帐里,依稀可见有个身姿婀娜的人儿半倚在长榻上,手里似还捧着本书,模样很是清闲。
外面已作乱世,不知这一早上她真正看进去多少。
听着她清甜悦耳的声音,难得她有兴趣开口说话,沈瑾瑜望向里面询问道,“午膳想吃什么?”
“随便罢。”那人儿明显兴致不高。
吃什么不是吃,终归知道在沈家不会被亏待就是了。
见她又埋首书卷里,沈瑾瑜风姿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黯然。
遂即,他极快的将那丝情绪挥去,转而吩咐魅玉,“午膳照往常的,近来干燥,加一道珍烩血燕。”
魅玉摇着头出去了,走前还与魅妆交换了个眼色。
都一年多了,她们二公子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行?
冷世子和大长公主的爱子都在府上,他不去陪那二位,相反非眼巴巴守着个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真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瑾瑜怎会看不到她们之间的小动作,他心里酸涩,瞒不过身边的人。
只这两日瞬息变化,他能在汐瑶面前维持他兄长的翩翩风度,却欺不了自己。
身在京城的祁璟轩有睿贤王相助,想是不会有多危险。
冷绯玉也在天明时分来了府上,他将陈月泽带回去,就算不能拉拢陈国公府那一方势力,得了大长公主的人情,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眼下瞧着是冷家占尽上风,不费一兵一卒,可今后的形势却是大为不利。
全因为皇上看中的那个儿子——被他的表妹妹拐走了。
放下账目,沈瑾瑜侧身姿态尔雅的端茶来饮,佯作闲聊般问里面的女子,“你猜云王可否还会现身?”
前厅里静无人声,除了魅妆端正站在旁边,用同情爱怜的眼神瞄着她们公子。
想要个回应真是难啊……
沈瑾瑜满面局促窘迫,埋头喝茶,细声地,“魅妆,你先出去。”
魅妆的眼神瞬间从同情转变成冷漠戏谑——活该你被无视!
她气冲冲的走远,沈二公子凄凄悲凉,深觉自己把身边的人都宠坏了。
稍作整理,沈瑾瑜并不气馁,接着自若道,“南疆王已死,他两个儿子争得天翻地覆,苗域自顾不暇,待百日后大丧,大王妃陪葬,袁雪怡就是太王妃,整个苗域尽在她之手。”
“然后呢?”里面的人总算起了几分兴趣。
“云王都已决意隐世,不知袁雪怡还能被受制多久。”
他站了起来,忧国忧民的大叹,“违逆了皇上的意思,冷家和淑妃娘娘该怎办才好啊!”
将将说完,不斥之声和另一道话语声同时响起。
只见冷绯玉边从外面行来,边说道,“不想沈二公子将局势看得如此通透。”
他乃武将,又值气盛时,洪亮的声音即刻将那声不忿盖了过去,都没察觉里面还有个谁。
陈月泽随他一起,两人并肩行入,身后跟着刚出去的魅妆。
沈瑾瑜显然有些不悦,心道真的该管教这些个任意妄为的丫头了。
不动声色的移身挡了内室,他先看了脸色稍显苍白的陈月泽一眼,道,“陈兄身上毒性才解,怎不好好休息?”
陈月泽淡淡一笑,“小伤而已,并无大碍,况且——”
他侧首看向冷绯玉,眸中多了几分欣赏和敬仰。
曾几何时,每每父亲拿此人与他说教,着实让他忿然,早先醒过来与之长谈一番,总算承认自己及不了他一半。
成大事者,哪能顾及太多儿女情长?
“先有探子来报,煜王与张悦廉的兵马在东都外十五里处激战彻夜,我担心父亲母亲安危,特来与沈二公子别过,昨夜多得照顾。”
说着,他拱手拘了一礼,便是打算离城了。
“陈兄客气。”沈瑾瑜与之客套道,“要言谢,也该鄙人多谢陈兄为家妹以身犯险。只形势紧迫,鄙人不做多留,日后有用得上我沈家的地方,陈兄尽管开口。”
稍顿半瞬,眼底掠过一抹狡黠,他轻巧问道,“不过看陈兄与冷世子如此合拍,今后陈国公府是要与冷家一起……拥戴十二皇子了吗?”
话问罢了,陈月泽和冷绯玉都齐齐一怔。
对此,一个是没有来得及多想,一个自然求之不得。
眼下时局非常,容不得他们在此事上多做思索,都想先回东都再说,可不曾想竟是被这个人点了出来,让他们如何回应?
僵默中,沈瑾瑜晃作诧异,“鄙人仿佛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话他是望着陈月泽说的,冷绯玉看出端倪,便做不言。
有人送顺水人情,他接着又何妨?
陈月泽才将得知皇上欲立祁云澈为储君一事,而今汐瑶和云王早跑得没影了,还是被冷绯玉放走的,当中微妙实难言明。
只消风波平息,祁明夏往御前煽风点火,私下里不知皇上可否会对冷家发难?
放眼祁氏皇子,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就连祈裴元都有几分本事,若不是皇上钦点的儿子,将来哪个继位不行,偏生定要是你冷家淑妃所生的?
这些弯弯绕绕,陈月泽自然想得通透得很。
他离京数月,根本不知父亲心思如何,依着母亲从前的态度,倒是乐得清闲,冷眼旁观,坐看那三家争斗。
故而在还没回东都以前,他要是将此事坐实,擅自做主把陈国公府归在冷家那边,而今立下的功饶是天大,只怕事后都要被父亲拔掉一层皮!
可若不应下,就此拒绝,眼前这两个可会看低他?
权衡半响,得两道深谙目光注视,他人是面露窘色,“瑾瑜兄,你当真给了我一个难题!”
“很为难吗?”
沈瑾瑜奸诈如斯,轻巧说道,“如今形势如此,鄙人看陈兄与冷世子更是志同道合,莫非陈国公府还想坐以待毙?”
话罢,他身后传来一声不屑哼声——
“好似你有多关心国家社稷,祁家天下,说穿了还不是担心本宫会回京?你以为本宫成日呆在沈府就真的会倾心于你?唉,沈瑾瑜,早同你说过,本宫不喜比本宫小的男子。”
这声音!!!
冷绯玉和陈月泽同是僵滞,天下间还有哪个女子能用这样的语气自称‘本宫’?!
没容他们思绪激昂翻飞起来,金色的纱帐里先是伸出一只纤玉素手,接着整个人移身出来,将自己置于他们眼前。
“长公主?!”
“翾姐!!”
祁若翾一身白衣胜雪,长发及地,步履高贵的行上前来,冷观睨着沈瑾瑜,姿容傲然说道,“你担心得没错,父皇要向冷家发难了,本宫不会再坐以待毙。”
没想到她真的走出来了,沈二公子心头滋味复杂难明,悔恨玩得太大!
“那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认为长公主对自家饭菜还是很满意的。
长久相处,祁若翾哪儿会不知他心思,似笑非笑道,“偶时来坐坐尚可。”
露出放心的表情,沈瑾瑜再趁热打铁,“京城多危难,不若让在下相伴公主左右吧?”
听他一说,祁若翾就乐了,“好啊,不过本宫还是那句。”不喜比她小的。
“无妨无妨,在下心甘情愿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如此甚好。”长公主满意的扬了眉,扫向旁边目瞪口呆的两
只,杏眸一弯,“月泽,绯玉,好久不见。”
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她祁若翾呢?
谁宠的,脾气这样坏……
陈月泽和冷绯玉根本没反映过来!!
他二人的表情是一样的,两张气质不同的俊庞上错愕,震惊,不可思议,复杂得明灭不定,最后转为狂喜!!
而前一刻还站在云端俯览众生、佯作不经意间指点江山的沈家二公子沈瑾瑜……此时在风度翩然的长公主面前,俨然如同她最忠实的仆从妲。
祁若翾说什么,在他那里就是什么禾。
魅妆默默移到旁侧暗自嗤之以鼻,公子太没出息!
“翾姐,你没事?!!!”
顾不上身份礼节,冷绯玉两步迈到祁若翾面前,将她整个人上上下下仔细的瞧了个遍,凌厉的深眸中光华流转跳耀,喜形于色!
当初在南巡途中听闻那噩耗,纵使没有表现出来,他心中未尝不黯然?
许久之后,祁璟轩在某个半醉的夜同他说,觉得长姐从未离开,当时冷绯玉一言不发,可也是那样觉得的。
只没想到祁若翾真的还活着!!
“托沈二公子的福,本宫安好。”女子清淡一笑,如画的眉目间竟是风流丛生,千娇百媚。
说罢她便兀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毫不客气的吩咐魅妆去奉茶,张罗午膳。
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她也没打算再继续装‘死人’。
闻祁若翾将自己活着的功劳都推给沈瑾瑜,陈月泽便向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长公主‘死而复生’诚然是件好事,可实在蹊跷,若早有预谋,何以她要藏身沈家一年有余,瞒得这样严?
还有沈瑾瑜是何时与长公主识得的?此事就连汐瑶都不知道吧?
当时消息来得极为突然,皇上闻讯,南巡途中大为震怒,连下几道圣旨罢了东临大小官员十几名,又命中书侍郎温瑞和雷格前往剿匪平乱。
其后袁家主动献计,将嫡次女袁雪怡送往南疆和亲,此事便终了了。
此时回想起来,东临州为大祁东南境最乱最贫瘠之地,横行的狂匪只寻来往商队下手,从不曾主动攻击皇族。
再者那些狂匪多出身贫苦,偶时还会将劫来的财物分给无所依靠的老弱妇孺,此等情况维系了许多年,连当地官府都默许的。
何以长公主的送嫁队伍到了那里会无端端被发难?
如今又何以突然出现在沈家,看起来,和沈瑾瑜十分相熟的模样?
两双带着疑惑的眸同时向沈瑾瑜看去,他人是一僵,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这倒是稀奇了,一向巧舌如簧狡诈如斯的沈二公子语塞?委实可疑啊……
见他哑了,祁若翾扑哧一笑,接过魅妆送来的茶,慢条斯理的嗅着茶香,轻松道,“你们也莫要看他了,不过就是个障眼法。”
斜眼睨向魅妆,她兴味扬眉,“沈家的暗人厉害得很,扮做狂匪,掳走本宫,唱得一场好戏,至于我与他如何相识,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本宫原想等风波平息之后再派人暗中告知母妃和十二……”
说到这里,祁若翾撇了撇嘴,责难的看了沈瑾瑜一眼,再露出个自嘲的表情,干脆往椅子上一靠,“怪就怪沈家的膳食太好,日子太清闲,本宫想反正也让你们白伤心一场,索性就先这般过一阵子再说了。”
不愧是洒脱随性的长公主,听她说完,陈月泽已是无言,冷绯玉无奈摇头,说得真是在理……白伤心一场,不能太浪费。
终归她人没事,莫要说当下的二人,都不知道将此事告知淑妃娘娘和十二时,他们该有多高兴!
默了会儿,冷绯玉略作思绪,继而再问她,“打算与我们一道前往东都?”
“不妥。”陈月泽立刻蹙眉道,“长公主‘故去’一年多,且不说有心人会质问为何不即刻回京,偏生在此时才出现,只怕皇上那关也不好过。”
“说得倒是……”沈瑾瑜捏着下颚在旁附和,他是最不希望祁若翾离开的。
若这女子回了京城,他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
陈月泽说完,冷绯玉的脸容也凝了几分,为此顾虑起来。
眼下形势紧迫,待张家被发落罢了,皇上定会问责他们冷家。
<
p>
祁若翾在这时候出现,非但不能让皇上舒心,弄个不好,反倒会被人倒打一耙,火上浇油。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懒洋洋的倚坐着,祁若翾逐一将他三人扫过,狡黠的视线定在沈瑾瑜身上,红唇勾起,她问他,“那你有何见地?”
陈月泽和冷绯玉顾虑多乃理所应当,但这个人绝不会!
况且,她手里可抓着他的命脉。
沈瑾瑜自是读得懂她眼神里传来的信息,心中虽无奈,却只能呵声轻笑,张口如流水般应对道,“此事简单。轩辕氏早与南疆有所勾结,边境多纷乱,保不齐苗域王族中有人不愿我大祁浸染其中,暗自托付张家从中作梗,掳获长公主囚于张府中……”
如今张家倒了,假传死讯的公主殿下自然重见天日。
“此计妙哉!”冷绯玉大声叫好,俊容上神采飞扬,当即眼底滑过抹冷色,再道,“这个功劳就赠给三贤王吧!”
正好试探他心思如何!
祁若翾面无异议,唇角含着一丝沉吟浅笑,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便是赞成了。
她乃大祁举世无双的长公主,重现于世怎么说也该让亲王来迎接才够面子。
心思一转,想到她家美玉无暇的十二,母妃不止一次同她说过,不希望璟轩卷入帝位之争当中,父皇早早属意老七,不曾料到那是个爱美人不爱天下的。
明明她知道老七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当中缘由,沈瑾瑜早就告知于她。
既然人都跑了,且不论他还会不会回来,眼下形势如此,总不能让祁煜风占尽好处。
绯玉的意思她明白,纳兰家猜忌祁明夏,依着纳兰岚那对父女的多疑本性,不是自己亲生的,岂会全然重托。
不信最好了,老三性子不错,又识时务,若能拉拢过来,借其牵制祁煜风和袁家一党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老七和汐瑶那丫头……暂且让他们过一阵逍遥日子吧。
真是该她冷家多忧……
想着,祁若翾目光随意一动,不小心与正看着自己的沈瑾瑜对个正着。
看到他那狡猾的表情,不问都知正在猜她的心思。
尤为还要露出那与汐瑶有几分相似的神情,委实让她咬牙!
眼光一凛,祁若翾恼火的瞪了他一眼!
南疆王那等年纪,早就不能房事,她原想嫁去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其弄死,夺了苗域的生杀大权,母妃在宫里的日子也能安逸些,同袁雪飞纳兰岚说话,底气更要足三分。
半道生变,被横插一脚,这一年来一事无成,孙家的兵权也丢了,真真亏死!不瞪他瞪哪个!
沈瑾瑜遭了冷眼,满脸无辜,遂低眉顺眼下去,乖巧的让旁观者瞠目。
看着那频频互动,冷绯玉浮想联翩,只觉沈家实在和皇室的公主有缘分……
气氛诡异乖张之时,陈月泽忽然沉色道,“公主,我有一事相求。”
“我见了你母亲都要喊一声姑母,你与我还有绯玉姐弟一场,这里都是自家人,你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祁若翾自若道,她这句话,已是将陈国公府不动声色的拉做冷家一边。
言毕不等陈月泽多说什么,斜了沈瑾瑜一眼,她又补充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与他才不是自家人!
魅妆负手端立,心里替他们公子腹诽:待云王娶了表小姐,那就是一家人!
沈瑾瑜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不说话,微微笑。
祁若翾态度坚决,陈月泽推辞不过,便笑说道,“此事我实在做不了主,若公主能说动母亲,往日在朝中我自不遗余力。只现下慕汐婵人在明王那处,还请公主见了明王,将人讨要过来。”
“虽然老三定然已经得知慕汐婵所知,不过终归是慕家的人,放在他那儿还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件本宫心中有数,你就无须多虑了。”
摆摆手,祁若翾神情也淡了,对他和冷绯玉吩咐道,“这儿的事你们大可放心,赶紧去东都吧。”
陈国公性格孤僻偏执,故而陈月泽自小甚少入宫,与
他们这些宫里长大的并不亲近,不过……
见着那两道背影远去,祁若翾才是怅然一叹:乱世多情,这可不是件好事。
……
一场酣睡,连梦都不曾做。
汐瑶睁开眼来,视线中依旧暗沉沉的,估不出是几时。
只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一般,安逸得她连动都不想多动一下。
甚至身在何处都忘乎所以。
耳边静悄悄的一片,仿若连尘埃都一并沉淀,依稀,她感到有谁对着自己的后颈一阵阵的均匀呼吸着。
她侧身对着床榻里侧,大掌从她腰间穿过,将她虚虚扣住,微微转动脑袋,便见到祁云澈平静的睡颜。
汐瑶眸光一颤,恍恍然,忽然有种前世今生难以分辨的错觉。
但几乎是同时,她立刻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不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汐瑶皇后,眼前的祁云澈更不是云昭皇帝。
这……是新的开始吗?
若是这样的开始,她会很欢喜。
尽量不发出声响,她小心的转了个身正对他,悄然凝视眼前那张安睡的脸容,有多久没这样欣赏过了?
她还记得前一生在云王府的那段日子里,似乎每天醒来,睡意朦胧时都能见到这张姿容无匹的俊庞。
祁云澈的帝王之路太顺畅,故而在他作为云亲王时,大多时候都呆在王府,半个月不出门都是常事。
每天她和他朝夕相伴,她抚琴,他作画,一本书卷,一壶清茶,这一天便轻轻淡淡,安安静静的消磨打发了去。
明明都是闲散琐碎之事,寻常百姓家也一样会有,她就是沉浸其中。
汐瑶一点一滴的想着,忽然很怀念那样的时日。
对前世的祁云澈她不曾真正去了解,如今想起来,非但已不再怨他为何会绝情得连个‘爱’字都不肯给……
那样的慕汐瑶,于谁来说都是累赘,谁会爱呢?
思绪止于此,汐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便是后知后觉,竟觉得还有些对不起那位云昭皇帝。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抹相隔一世的身影,金色高贵的龙袍,摄人心魄的深眸,高高在上,却对她温柔无边。
就在那轮廓将呼之欲出时,蓦地,眼前这一个忽然有了动作。
祁云澈先是将眼眸睁出半条缝隙,懒洋洋的睨着她看了一会儿,横在软腰上那只手倏的使了力气,接着她整个人便被他蛮横的拖进怀里,连脑袋都快嵌进那片胸口。
汐瑶随之动作微小的挣扎起来,嚷嚷着喊他松手。
将将见他睁开眼睛,还以为他醒过来了,这厢有人小女子情怀泛滥,都没来得及开口撒个娇,结果实在叫她——郁结!
“不要闹……”祁云澈复而又闭上眼,沉哑的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困倦,“继续睡。”
“我醒了。”汐瑶拼命用两手推着他,真真闷得快透不过气。
他想也不想就理所当然道,“那再陪我睡一会儿。”
“为什么?”汐瑶诧异至极,从没见过这人赖床,还要拖着她一起。
“不为什么。”他就是要她陪罢了。
“我不。”半响,她憋出两个字。
静了静,祁云澈总算又睁开眼,身子向后稍移,将彼此间空出少许距离,容她透气,也方便他仔细瞧她。
好像是在问:你为什么不?
汐瑶连忙绷起面皮,一脸凛然,寸步不让。
她私心里想,好容易扳倒了张家,好容易给爹爹报了仇,又好容易,两个人一起来到这里……
说他们会就此安宁的过下去,骗谁呢……
两人无声对视,默默的僵持。
祁云澈面沉沉,似在思索,又似在发呆,片刻之后忽然弯了眼眸闷笑出来,懒懒道,“担心这么多做什么?父皇有那么多儿子。”
她心中所想,全都写在脸上了。
“但是
非你不可,不是吗?”汐瑶声音也闷闷的,有那么几许不是滋味。
与她相视,祁云澈深眸无波,沉吟了下才问道,“你知道了?”
他本想寻个适当的时机再告诉她。
汐瑶连眼都没眨,神情颇为严肃,“难道不是如此,祁明夏才那么想杀你么?”
知道的又何止她一人?
见她表情冷飕飕的,祁云澈笑着应答如流,“我不出现他就杀不了我,那些事情让他们去操心吧,乖,先陪我一会儿,呆会儿再陪你玩。”
说着冷不防就想把人往怀里带,大有要蒙混过关的嫌疑。
汐瑶又气又恼,又还想笑,趁他不备便跳下床榻去,从袖间摸出那枚玉佩扔他身上,道,“七爷您慢慢睡吧,恕小女子不奉陪了。”
祁云澈侧过身来,一只手曲在枕下,慵懒的俊容酝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诱惑,“不陪?”
那姿态神情实在撩人得很。
装妖孽?
汐瑶冷笑,示威的扬起下巴,“不陪!”
“那好罢。”他翻身背对,拉过被子……继续睡去了!!
汐瑶瞠目,僵得呆了半响才迈大步走远,嘴里还愤愤不甘哼道,“谁稀罕你陪我玩!”
待那步声消失了,祁云澈眼皮都不动,似自言自语,又似梦话,说,“谁宠的脾气这样坏……”
……
汐瑶下到阁楼一层就见到白芙和另外两个侍婢。
三人端正的站在厅堂一侧,极有规矩的微微颔首,连表情和垂眸的弧度都是一致的,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刚至未时,白芙和白琦伺候汐瑶梳洗换装,之后又布置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饱食之后,喝了半盏茶,又得一个时辰。
见楼上那位没有苏醒的迹象,汐瑶只好自己找乐子。
她想,许是前生将他当神仙憧憬,便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好。
回想起来,那时祁云澈懒洋洋的倚在榻上可以睡小半日,她捧着本书在旁边乖巧的看,看一会儿,又抬眼来望他一会儿,委实美妙得很。
现如今……
汐瑶只想掐死当初那个呆傻非常的自己!
一面做着反省,她神清气爽的走出阁中。
先白芙道,此山庄平日只有她们六个女子打理,是打算带她四处逛逛,当作闲来打发。白蕊最小,对汐瑶很是亲切,还提议若觉得无趣,她们便可到后山去行猎。
外面天色不高,天光阴郁,还有丝丝缕缕白雾萦绕在视线中,确实是个打瞌睡的好天气。
阿鬼勾着背靠在不远处那颗枝叶繁茂的桑树下,黯然的双眼冷飕飕的盯着阁楼第二层,见汐瑶行了出来,他鬼气森森的脸皮微有一颤,但什么都没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汐瑶走过去问。
阿鬼只望着她,不说话。
瞧着模样不像是有事禀告,只不过将‘长随’一职尽责罢了。
汐瑶回头看看那座造型巧夺天工的阁楼,眼眸里忽然看见了什么,她一愣,向身旁那只鬼问道,“翼宿和心宿站在房檐上作甚?”
那二人站的位置正好靠二层寝房的窗边,之前她与祁云澈的对话他们岂不是都听见了?
阿鬼面无表情,沉沉答了四字,“保护七爷。”
一个没忍住,汐瑶喷笑了出来,这语气调调里,她怎么越听越觉得委屈啊……
“你觉得祁云澈武功如何?”
“很好。”
“你觉得山庄里可会有危险?”
“没有。”
“那不就是了。”
坏心的一扬眉眼,汐瑶笑着怂恿道,“你们是颜家的死士,又不是看门护院的侍卫,守在这里岂不大材小用?这样罢,我正好有事,你把大伙都叫上,我们到后山去——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