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放先生
天妃馆门口,一句“天放先生到了”,让众人纷纷起了身。
漕运总督朱昌运一掀大红袍的摆子,抢步出迎,临安候李复开也紧随其后。
李阎杂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他见到朱昌运的殷勤模样,皱了皱眉头,不过脸上没任何表示。
漕运总督位高权重,手里甚至还领着一只三千人的直属军队。
陈天放一个士绅,能从南直隶请来这位,已经让李阎刮目相看,可再看现在的架势,朱昌运居然自认低了陈天放区区士绅一头,如此吊诡的事,绝不是一句敬老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陈跃武在旁边见到李阎的脸色,附耳过去道:“说到底,还是猪婆龙的缘故。妖畜横生,漕运堵塞不通。这一年朝廷一连换了三个漕运总督,这位朱昌运上任没几天,就依靠陈柯两家运走了五千石的粮食走。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神皇帝还为此专门赏了朱昌运的夫人一个诰命。”
李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放先生!您可是来了!”
朱昌运上去说道。
轿帘掀开,里头颤巍巍出来的,是个头发眉毛花白的驼背老人,眼袋很重,额头和两颊长满老人斑,牙床已经有些萎缩,头上拿布带子绑起发髻。
这老头神态苍老迟钝,他把手搭在朱大人的手上,费力眨了眨眼睛看清朱昌运的脸,这才摆手:“朱大人?这怎么使得啊!使不得使不得。”
轿子一旁,有个男子走上来:“朱总督,您远道而来,还是我来吧。”
他戴着宝石璞头,三缕长髯摆动,显得气度不凡。
朱昌运问道:“您是?”
这人拱了拱手:“下官宁波知府吴克洋,未仕时,曾寄在天放先生府上学书。我才随恩师从普度寺回来,要扶,也当我这个弟子来扶。”
朱昌运点点头,让开路:“如此,就请天放先生入席吧。”
天放先生连连摆手:“莫动莫动,朱大人莫动,克洋也莫动。”他佯装怒气:“老夫又不是无儿无女的人,就算真走不动了,难道没有儿子来搀扶我么?”
陈寒抹着满头的汗水,急急忙忙走过来,刚攥住天放先生的手,就被甩开。
“那不肖子人呢,叫他来扶我。”
陈寒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爹,弟弟在路上,快到了。”
天放先生睁开眼瞪着他:“混账……”说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周围的人急忙跑动,扶手的扶手,顺背的顺背,一片慌乱。
“无妨,我无妨。”
天放先生顺过气来:“告诉那逆子,这时辰还不到,那便不必来了,叫他回家去,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头跪着,等我回去请家法。”
“爹您消气。”
“我叫他来给小侯爷赔礼,他却如此轻慢!立刻去!”
陈寒低头往外跑。
宁波知府吴克洋宽慰道:“老师莫气坏了身子,阿东是个跳脱性子,但绝不失赤诚。我估计啊,他是忙着准备礼品,才误了时辰。”
“克洋你不要为他开脱,这些年他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嘛?”
天放先生怒斥一句,才勉强冲朱昌运拱手:“老夫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朱大人快快入席,莫再折煞老夫了。”
天放先生说罢,气氛才重新欢快起来,众人归了座位,又赶上几道热菜,这才开宴。
众人举杯敬了天放先生。天放先生以茶代酒,谦谦饮了一杯,没一会,陈寒才跑回来:“爹,吩咐门口的人来,等弟弟来了,叫他直接回家思过去。”
天放先生听了才道:“你也坐吧,张罗一天了,知道你不易。”
陈寒含蓄地笑了一声,才坐下,天放先生才如梦方醒地抬头:“啊,这小侯爷和李镇抚,是到了的吧。”
“哈哈哈,老爷子,您才想起我来啊。”
李复开哈哈大笑。
“到了便好,到了便好。知道小侯爷爱听莫后光的弹词,我才请了他来。”
天放先生笑呵呵地回应,他来回看了几眼在座的客人:“额,那李镇抚是……”
李阎放下手里的筷子,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才道:“大宁卫左司镇抚李阎,见过天放先生。”
天放先生不以为忤,笑容和蔼:“久闻李镇抚威名,是武曲下凡,星君再世。镇抚可记得一位吴唯忠老将军?”
李阎听了挑了挑眉毛:“我和吴老将军曾在朝鲜一同抵御倭寇,有袍泽之情。”
“我和吴老将军是故交,我也是听他提起,才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地是,他年前已经故去了,我去吊唁,灵堂上的人不多,都是些趋利避害的小人。”
天放先生说罢,有些哀伤地垂下头。
李阎听了拿起杯子,起身站起来:“我敬天放先生一杯。”
陈天放哎呀一声也站了起来,连带一大群人都纷纷起身。
“岂敢岂敢。”
两人同时仰起脖子。
“坐,大家坐。”
天放先生摆手。
李阎也坐下,心中暗自沉吟:“总督迎门,知府开路,一声咳嗽也牵扯满堂的权贵,好一个天放先生。”
这时候,门口突然骚动起来,好一会儿,才有个伙计进来,在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知县郑渊宁,与他耳语了两句。
这位郑大人听了点点头,抬手向桌上众人告罪一声才走出去。
另一边,天放先生正和朱昌运攀谈。
“虽说我这儿子不肖,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太过顽劣,我也不知怎么安顿他,这次请朱大人来,是想让我这不肖的儿子,进漕运衙门历练历练,去去他身上的娇气。”
这时候的天放先生,絮叨起来和寻常的老人一般无二,都是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
门口郑大人脸色死灰地走进来,他左右张望,和宁波知府吴克洋的眼神对视在一起。
“额,老师。”吴克洋起身:“弟子失陪少顷。”
“去吧去吧。”
天放先生笑容和蔼。
吴克洋躬身而退,一片嘈杂中,他和郑渊宁到了外头的僻静处。
“出什么事了?”
吴克洋沉着脸。
“二公子,二公子叫人给打死了!”
吴克洋听了如同被油锤打在脑瓜顶上,他一把拉住郑渊宁的肩膀上,气急败坏地问:“怎么回事!在哪?凶手抓到了么?”
大堂里,李阎咽下一口绍兴老酒,刚舒了口气,突然神色一动,露出一种听到新鲜事的好奇来。
“就在南关大街,离码头不远,我差了人去锁拿,还没回信。”
李阎一个人吃了小半条鲜美的石斑鱼,一边抹嘴,一边倾听。
“二公子真死了?!”
“千真万确,当差的说是脊骨被打断,从楼上扔下来了!是个别双刀的绿林干的,还跟着个半大孩子!”
李阎神色一顿,随后在盘子上吐出半截鱼骨头。
第七十二章 闹剧
“到底怎么回事?”
“说是……”郑渊宁是读书人,有些话不好启齿,他在吴克洋的耳边嘀咕两句,一拍手:“结果被两个外乡人撞破,这才出了事。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吴克洋迟疑一阵,咬了咬牙:“必须把人给我拿住,还有封锁一切关卡港口,不许任何人出入,这事现在不能让老师知道,我得先和大……你还愣着干什么?抓人去啊!”
吴克洋低声厉喝。
郑渊宁拿袖子擦了擦汗:“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大堂里的李阎揉了揉耳朵,背往后仰,貌似喝醉酒假寐。
“你获得了一次会话。
面对一锅沸水怔怔出神的查小刀眼神一清:“接受。”
“杀人了?”
李阎的声音传过来。
查小刀把面皮下锅,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起气泡,才笑道:“消息这么灵通?”
“那死鬼的亲爹,就是设宴招待我的陈天放,现在酒桌上,州府县衙的官老爷,南直隶的勋贵,还有京里派的漕运总督齐坐一堂,浙江这块铁板,全呼在咱头上了。”
“不好意思,给你惹麻烦了。”
“什么话!惩奸除恶这种事,我无可无不可的,既然你发火,咱就闹一闹,不过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还得从长计议。”
“我听你的。”
“……额。”
“怎么了。”
“不,没事。”
李阎刚一抬头,吴克洋正好面色沉重地回到宴席上。
戏台上是昆腔《长生殿》,正唱到“惊变”那一节。
酒席上的陈天放听得正入神,不时点着节拍,他也不睁眼,只是道:“克洋,怎么心事重重的?”
吴克洋回道:“啊,衙门一点琐事,老师不必介怀。”
天放先生这才睁眼,冲他正色道:“既然如此,吃过饭我就不留你了,公事要紧。你考取功名不易,切莫辜负皇恩啊。”
“老师教诲,学生字字记在心里。”
李阎看了一眼吴克洋,又看了一眼陈天放,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刀子,你叫永昌把飞雷叫来,把苦主和尸体都带到这来。”
查小刀做得了汤面,分了三碗,撒了点葱花,浇上一层热油,便回了大堂。
那位妇人已经穿戴完好,只是失了魂似的,呆呆发愣。
郝掌柜脸上裹了一圈重重的绷带,神色畏缩而麻木。
查小刀把食盘放到桌上,问向妇人:“你叫什么。”
那妇人回了回神:“民妇郝安氏。”
查小刀点点头:“吃面罢。”
说着,他又瞥了那掌柜一眼:“你呢?”
那人一个哆嗦,说话漏风:“小人郝桂旺。”
查小刀给曹永昌递过去一碗。
又拿了一碗给自己,显然没预备这郝掌柜的份。
“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那伙人是谁。”
郝安氏颤颤巍巍端起面来,看着汤水自己的脸,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好汉还是快走吧,这恶人在这里一手遮天,您再不走,官军上门你便走不脱了。”
那郝掌柜也跪在地上,只磕头不敢说话。
“我问你,你们就回答,你们是什么人,那些人又是什么人?”
郝安氏哭哭啼啼地,说不出话。
还是郝桂旺先张嘴:“那人是当地士绅,陈天放的二公子陈冬,是个奸淫辱掠的花花公子,我们夫妻二人是年后才搬到舟山,本来寻思开个饭馆讨笔营生,没想到……”
“官府不管?”
郝桂旺惨笑一声:“好汉你当那两个公差是假扮的么?这里的知县郑渊宁,不过陈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罢了,我们不过升斗小民,哪里惹得起啊。”
查小刀看郝桂旺的眼神要吃了他似的:“我要是你情愿死了!”
郝桂旺一边叩头一边哭,说不出半句话。
“诺大的舟山,诺大的昌国,诺大的宁波府,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为民做主的官了?”
“要么就被罢了,要么逼辞,要么就死的不明不白。剩下的,也是敢怒不敢言,能不与其同流合污,便是莫大的清官了。”
查小刀盯着郝桂旺:“眼下陈二叫我杀了,你们也逃不得干系,我这问你这软蛋一句话,事到如今,你敢报官么?”
郝桂旺痛苦地捂着头:“去了县衙也没用,好汉你当这样的事还少么?”
“我们不去县衙。永昌,吃了面,你去码头把飞雷叫来。”查小刀道把嘴里的热汤连带葱花一饮而尽:“我们去天妃馆。”
朱昌运举杯:“我来之前,只知道天放先生是士绅,是给朝廷办差的商贾,却不知道,天放先生对理学也有如此深的见解。”
“朱大人言重了,老夫只是学过一些粗浅的高头讲义,年轻时侥幸中了个举人,几十年再没进一步,如今年老智昏,更不敢和朱大人妄谈理学。”
李阎暗自打了个哈欠。
门口却突然人声大作,热闹得无以复加,台子的昆腔也搅了。
“怎么回事?”
有仆人跌跌撞撞,看着酒桌上陈天放,说不出话。
天妃馆贵气雅致的红木牌坊前头,跪着一对夫妻,查小刀赶着平板车,车上是一具尸体。
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人认得那尸体的绸缎衣裳,激动得满脸潮红,声音也越来越大。
陈寒攥着拳头走了出来,他看到车上的尸体,浑身都在颤抖,指着抱着膝盖坐在车上的查小刀:“锁了他!”
有戴着圆盔,刀枪,和火器的营兵一拥而上。
“且慢。”
大批的宴客从天妃馆里涌出来,出声地不是别人,正是李阎。
陈寒愤怒地瞪着李阎:“李镇抚这是什么意思。”
“此人是我的属官,何况他犯了哪条律法,你要拿他。”
“他杀了我弟弟。”
李阎却眯着眼瞧他:“不知道陈先生在哪里为官。”
“我无官职在身。”
陈寒愤慨道。
“那陈先生怎地就自己断了案子,又是怎么一声令下,就有兵丁上前锁人的。难道他们吃的不是朝廷俸禄?”李阎看向这些顶盔掼甲的士兵:“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兵。”
“是我苏州南营的兵。”
临安候也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马车上陈二的尸体,眼皮一跳,才对李阎说道:“李镇抚有什么意见么?”
“你的兵听别人的话,周亚夫的细柳营也会听个平头百姓的话么?”
这几人争论的时候,陈天放也被搀扶着出来,他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只啊了一声,便踉跄后退几步,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住才没有倒下。
吴克洋来回张望,才见到灰头土脸的郑渊宁,他几步抢过去:“我不是叫你去拿人么?人怎么跑到这来了!”
郑渊宁苦着脸:“这人好生厉害,我们拿他不住。”
“那也不能叫他闯到这里来!”
“他那马实在是邪,我们的衙门的差役根本就来不及阻拦。”
吴克洋恨恨抽袖子,到了查小刀眼前:“你是何人?为何来此捣乱?车上的人可是你杀的?”
车上一旁的曹永昌一撇嘴:“这位大人,牌坊底下跪着两个大活人你看不见,车上一具死尸倒上赶着往前冲,莫非大人是属秃鹫的?”
“大胆,哪有你这黄口小儿插嘴的份儿!”
吴克洋怒不可遏。
查小刀随即开口:“我后面那具尸体,仰仗恶仆,白日私闯民宅,强奸人妇,叫我撞上,便给料理了,如今店里的物事一件未动,苦主也在,大人应当好好问话。”
吴克洋冷笑:“我只见到死者有苦主,至于真相如何,岂是你甭信口胡诌的。”
整个场面乱做一团,平日意态闲雅的高官贵胄,也都一下子气急败坏起来,更多地是旁观的缙绅名士,大多指指点点,神态各异,其中也不乏快意之人。
“好了!”
一声苍老的怒吼传遍门前,众人为之一肃。
陈天放止不住地咳嗽,本就老态龙钟的他,显得更加憔悴虚弱,他环顾一圈,却径直奔李阎而来。
“李镇抚,这位壮士是你的属官?”
“不错。”
“可有登册?”
“在辽东总兵李如梅大人手中。”
“好。”陈天放转身,扔开拐杖,朝一旁受气鹌鹑似的郑渊宁吃力地跪倒。
郑渊宁一个激灵,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爹,您这是。”
陈寒赶紧过去。
陈天放甩开他的手,冲郑渊宁叩头:“郑大人是本地父母官,这桩案子,理应是大人审。老苦主和尸体都在这儿,真相到底如何,还请郑大人明察。”
郑渊宁义愤填膺,急忙搀扶陈天放起来:“天放先生放心,我一定还贵公子一个清白!”
不料陈天放扣住郑渊宁的手掌:“不是还我儿子清白,是还苦主的清白,还受冤屈者的清白。此案事涉人命,依我大明律法,当由神皇帝陛下亲自过目才能论罪,天理昭昭,若真有冤情,绝逃不过神皇帝的法眼!我儿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就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说着他苦笑一声:“老夫教子无方,虽说如今事态还不明朗,可我对我那不肖子的了解,李镇抚这位属官说得,恐怕不假。”
“额,额,先生快快请起。”
陈天放被搀扶起来,脸色差的吓人,他又对李阎道:“李镇抚,案子虽然没有水落石出,可你的属官是亲口承认杀了我的儿子。按我大明律法,除非是犯谋反,通倭,除妖等大罪,抑或有官差有王命旗牌在身,否则即便是朝廷命官,也不可擅自杀伤人命。我儿子罪或当死,你这位属官兄弟,同样触犯大明律法,也应当先行收监,等查明真相再行论处,镇抚大人意下如何?”
李阎眼皮一沉,不自觉瞥了查小刀一眼。
逼到天妃馆来,本就是要将此事闹大,即便陈柯两家一手遮天,但满浙江的官还是要脸皮的。至少,这么一闹,他们不敢耍些太扎眼的把戏。
想罢,查小刀开始仰头,然后一点点把头低下,李阎这才拱手:“天放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李阎眼珠一转,突然道:“不过我这位兄弟,本是龙虎山中人,是辽东的龙虎都监派遣给我的,按我大明律法,应当以罪员待参之身收押,只能问话,不可动刑,也能住牢房。”
吴克洋逼问道:“你说是便是么?凭证在哪?”
“有辽东天师道的令牌一道,吴大人还不信,自己去问龙虎山,反正一只纸鹤来回,从这到江西往返也用不了多久。”
李阎说的自然是假话,可一来,自己可能借此拖延时间,二来,能试探龙虎山的态度。
想也知道,陈柯二家借猪婆龙养匪自重,龙虎山是一定把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
“好,我自然会问。”
吴克洋冷冷道。
“子礼,我的儿。”
陈天放呻吟出声。
子礼是陈寒的表字,他闻言急忙搀扶住陈天放。
“爹。”
“剩下的事,你来料理吧,我有些累。”
他向在场众多缙绅名流拱手施礼:“老朽本就体衰,悉闻丧子之痛,身子骨实在熬不住,今天的宴便散了吧,日后有机会,老朽再向各位登门谢罪。”
他半个身子瘫在陈寒身上,神色凄楚:“快走,快走。”
“来人呐,把他俩锁拿起来。回衙门问话。”
“此事与我侄子无关。”
查小刀一指曹永昌。
郑渊宁大咧咧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罢,叫差人上前锁了查小刀,要押他回衙门。
“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
有衙役驱赶百姓,却赶不走越来越响的喝彩声,激动的哭声。
“苍天有眼啊!”
“报应,这就是报应!”
陈寒送走了老父亲,先是站到了查小刀面前。
“好狗不挡道。”
查小刀冷冷瞥着他。
“有时间我一定去拜访你,查属官。”
陈寒让到一边,李阎本来要跟着查小刀走,不料陈寒在李阎身后阴恻恻地道:“李镇抚,我本来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今日看来,我们的梁子,算是解不开了。”
李阎没理他,径直离开。
陈寒攥紧拳头,眼中有异样的血光滚动。
第七十三章 水淹定海
恍惚的梦中,查小刀记得凉席上并排的四只僵硬脚掌,记得天花板下头扩散的香烟烟圈和吊扇,印象中还有火星,还有哭泣的孩子。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许的霉味冲到鼻子里,屋里只有一张发硬的床板和八仙桌子,平滑的灰色墙皮看上去有些压抑。
门吱哟一声打开,李阎背着宽大的剑匣,挺拔的身子把门口的阳光堵得严严实实。
他左右环顾一圈,笑道:“这么多供罪员居住的房子,你这间是最差的。”
李阎找了个地方坐下,和床上的查小刀四目相对。
“郝氏夫妻怎么样了?”
“郑渊宁想诱供,他俩还算有良心,咬死你是义举,有我盯着,衙门口没有指鹿为马的本事。”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要是没想法,我出个馊主意。”
查小刀喝了水壶里的开水,冲李阎道。
李阎有些惊讶,他的印象里,查小刀向来是个做选择题的人,和自己同行以来,基本上属于“份内的事做好,份外的事不问,我只拿我那份”这样的态度,除非有看得见利益,否则很少主动去争取做什么。
“你说。”
查小刀:“你来个大义灭亲,和我撇清关系。反正有龙虎旗牌,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我干脆越了狱,宰了那个要构陷我的郑渊宁。咱俩先分道扬镳,到了江西龙虎山汇合,怎么样?”
李阎点头:“够馊。”
查小刀把脑袋往后一仰:“那就听你的呗。”
李阎笑了笑,冲查小刀道:“陈天放是举人出身,家里有漕帮买办的差事,是个大地主,陈天放年少时候,在在乡里讲学,对程朱理学很有研究。陈家,柯家凭祖训世代联姻,自打嘉靖年龙虎气震荡,两家人发觉自己血脉当中,天生蕴有调遣海中万类的本领。那时节,浙江闹猪婆龙,连天师道都拿淹死无数沿岸百姓的覆海大圣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其肆虐。陈天放却自告奋勇,他率领当时的陈柯两家,耗费两年时间,终于暂时赶走了覆海大圣。他本来有五个儿子,在和猪婆龙的反复缠斗中死掉了三个。后来陈柯两家和覆海大圣约定,猪婆龙只在七八两个月份在水道产卵,官府要他入朝做官,他也谢绝了。因此赏赐陈天放三品袍服。”
顿了顿,李阎又道:“直到今天,除了昨天你宰的陈冬,陈柯两家加在一起只有四人。陈家的两个你已经见过,柯家家主叫柯诺然,是陈天放的女婿,妻子柯陈氏,两个人没有孩子。这些人在当地风评都不见佳。陈氏兄弟,小的叫陈冬,绰号花花太岁,陈冬奸**女,已经到了跋扈的地步。他总嫌苦主告官麻烦,以至于看上哪家女子,干脆上县衙叫两个差人一同上门,绝了苦主的心思。大的是陈寒,陈天放年老智昏,陈家的家业都是陈寒打理,陈寒总爱巧取豪夺,他在饥荒年贱价收购平民的田地,别的不说,只去年冬天,他恶意哄抬粮价,因此饿死的百姓便数以千计。至于柯氏夫妻,有传言他们勾结海盗,专门叫绿林上的人袭杀那些爱管闲事的命官和清流。然后扮成被抢掠的样子,甚至有人满门老幼都被屠杀的例子。”
李阎说罢,戳了戳地面:“把他们全都扳倒,揭开这锅天怒人怨的油锅,你那点事就不叫事了。”
“你这主意倒是不馊,但是太费劲了吧。”查小刀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是跃跃欲试的表情:“有这个必要么?”
李阎伸出一根手指:“我这个人做事,一问能不能做,再问痛不痛快,从来不问有没有必要。”
“那用得着我做什么?”
查小刀又问。
“老实待着,把杀心收一收。”
查小刀眉毛轻动才笑道:“你看出来了啊?”
李阎敲着桌子:“真叫你越狱出去,死的绝不只是郑渊宁。”
查小刀没说话,显然默认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阎起身要走。
“等等。”
查小刀突然叫住了李阎。
“还有什么事?”
“……你就不问问,我这次怎么这么莽撞?”
李阎一愣,反问道:“你哪里莽撞?”
两个人四目相对,再次陷入良久的沉默当中。
“当我没说。”
查小刀低头笑了出来。
李阎也在笑,他出门之前才冲查小刀:“你要是乐意,改天喝酒再和我说罢。”
“李镇抚,久仰大名,我斗胆问一句,您找我家大人,有什么事么?”
天妃馆本就专营官绅客居,散了宴,无论是官署在杭州的朱昌运,还是宅邸在苏州的李复开,都是住在这里。
李阎眼前这人,是漕运总督朱昌运手下的掌兵千户,姓齐,他和李阎都是五品,所以没有用敬称。护送朱昌运昨日才来到这儿。
“我家乡有几斤野味,还算有风味,那日宴上和朱大人相谈甚欢,说好与他送来。”
齐千户当然不知道,李阎在席上压根没和朱昌运说过几句话,确切地说,他和谁都聊得不算愉快。
“李镇抚,我家大人正在处理公务,眼看也入夜了,您看,能不能把这野味交与我,我再转呈给朱大人?”
“当然没问题。”
李阎把手里的油纸包给齐千户递了过去,之后便离开了。
齐千户拎着油纸包裹,转身走进大门。
朱昌运当然没在处理公事,只是在院子里打五禽戏。
“人打发走了?”
“走了,大人,这位李镇抚似乎没有拜访的意思,只是说,你和他约好,要送你几斤野味,送了便走了。”
“哦?”
朱昌运转头:“什么野味,拿来我看看。”
齐千户走过来,把油纸包裹放到石桌上打开,里面果然是两斤熟肉,看起来是用料蒸过的,还淋一层热油。
朱昌运盯着油纸包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大人,您……”
朱昌运不以为然地笑笑,一边咀嚼一边说:“难道他还想毒杀我不成?”
等嘴里滋味尽了,他才拧着眉头问:“他有没有说,这是什么肉啊?”
“没说,只说是野味。”
“你来尝尝。”
齐千户不敢推辞,也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如何?你能尝出来这是什么肉么?”
齐千户摇头:“挺怪的,有点像发柴的老母鸡,卑职也说不好。”
“你去把天妃馆的厨子叫来,快点。”
“是。”
齐千户吧唧吧唧嘴,急忙去叫这儿的掌勺大厨。
不一会儿,后厨大师傅过来,冲朱运昌一鞠躬:“大人你叫我。”
朱昌运一指桌上的油纸包:“尝尝这是什么肉,尝出来我有赏。”
厨子凑近看了两眼,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对朱昌运说道:“大人,不用尝了,这是猪婆龙的肉啊。”
“你确定?!”
“小人生在舟山几十年了,怎么会不认得。我小时候,覆海大圣没出,有的是百姓捕杀猪婆龙吃肉,后来闹了覆海大圣,就再没敢有人吃了,哦哦,除了陈家和柯家,他们顿顿不离。”
“忙你的去吧。”朱昌运笑了笑:“齐千户,给他一两银子。”
等厨子拿着赏钱,美滋滋地走了,齐千户才凑过来:“大人,这李镇抚什么意思?”
“他是想告诉我。”朱昌运不顾及油淋淋的,又拿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看不出一点地方大员的风度,两颊咀嚼间反而有些阴沉:“猪婆龙的肉,不是只有陈家柯家才吃得……”
陈宅
深宅里外立着十几颗朱漆大柱,夜里灯火通明,有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川织往来,给主人收拾晚宴。
“老爷子睡了么?”
有清丽的丫鬟给陈寒擦拭着嘴角。
“灯吹了,应当睡了。”
钱贵躬着身子。
“我爹他快六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虽说不成器,可老人家心里喜欢,这个仇,咱算是跟辽东李氏结下了。”
陈寒沉吟了一会,才问:“吴知府那边,可有信了?”
“有。”钱贵点头,沉吟了一会才道:“不大好。”
“怎么说?”
“一个是向龙虎山询问,这查刀子是不是天师道的皂役出身,可那边却说,天师道的皂役不下十几万,整理名册都要几天,说晚些给回复,分明是拖延。”
陈寒冷笑::“不奇怪,那案子呢?”
“那姓李的从中作梗,不好翻案。”
陈寒瞪着她:“翻什么?老爷子都定调了,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可姓查的不经神皇帝勾朱便杀人,这是草菅人命,板上钉钉的罪过,为什么不向内阁发文?”
钱贵回答:“郑渊宁本来是发了的,他的意思便是把案子拆开审,先定姓查的罪过,再办二爷的案子,为了干净利落,特意拜托龙虎衙门的贾都监,用纸鹤飞书去传信。”
“那内阁的回信,应当和龙虎山差不多一起到才对啊?”
钱贵摇头:“没,纸鹤没出浙江,便叫贼人给截了,具体是谁犯的事,还不知道。”
“哼哼,看来这是有人憋着,看咱陈家的笑话呢,他们也不想想,如今的浙江离了我陈家压制猪婆龙,沿海立刻就要大乱,如今朝廷到处都要用兵,这时候想过海拆桥,也不怕摔死。”
钱贵压低嗓子:“要不要捎个信给姑爷。在衙门里下毒,做了那姓查的。”
陈寒搪开丫鬟,摇头否决了他:“老爷子叫我料理,我就料理到他柯家去了?我看得出来,那李镇抚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准姓查的就是他指使。后头还有不少人想隔岸观火,现在叫绿林上的人去杀查刀子,反而不美。”
说到这儿,他突然闭嘴不言,等仆人丫鬟都收拾了八仙桌子退下,屋里只剩下钱贵和他两个人,他才开口:“这样吧,你去南渠三宝寺,给两百两香油钱,然后拿着我的书信,扔进后院的井里去,叫它找个由头,闹一闹。”
钱贵眨眨眼,神色有些为难:“大爷,老爷子有吩咐,三宝寺这地方,除非他首肯,否则谁也不能去。姑爷小姐家就住三宝寺对面,这些年连对面大门都不看一眼,您看?”
“你怎么榆木脑袋?老爷子也说了,这次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他之前说过这种话么?”
钱贵转着眼珠,没敢反驳。
“我爹毕竟有八十多了,以后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历亲为,你只管去。这事结了,我会和老爷子说。”
“是。”
“还有,给吴克洋夫人的娘家捎五万两银子,上次剿乱民的事,多亏他帮忙。咱以后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寒站起来,钱贵急忙跟着:“那朱总督和小侯爷那里?”
“他俩现在如何?”
“都住在天妃馆。”
“李复开是上头派来平抚猪婆龙的,说白了,他的兵是咱的兵。可朱昌运在这儿的差事已经结了,他为什么不回杭州?”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陈寒想了想,一拍大腿:“也给小侯爷五万两,姓朱的就不必了,这时候他不走,那是憋着花花肠子,给钱还叫他看低了咱。等到明天,我叫朱昌运上赶着来求我。”
“大爷。”
陈寒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
“额,您刚才说的这些账目,明天要不要和老爷子说过,再安排下去。”
陈寒盯着钱贵,突然一指外头的柱子,开口道:“咱家这一颗柱梁,从北方运过来,要花多少银子。”
钱贵心算了一会儿,回答:“都加上,大概两万两左右。”
“那我给咱家换五条柱子,还用的着专门通知老爷子么?”
“小的明白了。”
钱贵这才点头哈腰地退下。
“交给你的事连夜办!”
陈寒阴沉着脸。
翌日,昌国以南决堤,淹没定海县城,汪洋大水盖过日头,百姓死伤无数,泥沙俱下,水中冲出一只刻字的礁石出来,上面洋洋洒洒数十言,大意是要撕毁和官府的约定,言称只七八两月产卵,不够猪婆龙的繁衍生息,不仅要多占两月,还要官府出三百童男童女供奉覆海大圣,八月五日之前人凑不齐,便再发大水,把鄞县,象山,慈溪,奉化等地,全都变成一片汪洋。
第七十四章 天师道剿妖
浑浊的洪水淹没民居屋顶,氤氲的水云一眼望不到尽头。m.www.uu234.netwww.uu234.net浪头上是盛有婴儿的木盆,虚弱的哭声中,木盆随时有倾覆的可能。树上挂着青黑色鱼虾。五颜六色的人畜浮尸叫人头皮发麻。有肚胀如鼓的尸体啪地一声涨破,恶臭的脓水四溢。
大船上的定海县令呆呆地凝望眼前的汪洋,一屁股坐到在甲板上,豆子大的汗滴从他鼻端滴落。
“快快上奏朝廷,快快上奏朝廷……”
他喃喃自语。
“钱管家,我们有要事,一定要见天放先生,你千万通融。”
宁波知府吴克洋,南京工部侍郎范钟,河道衙门监管苏建元,轿子前头朱紫官袍,两翅乌纱。都在陈府门口抱团,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钱贵一脸地不知所措,连连作揖:“几位大人恕罪,我家老爷子回了府就一病不起,两天昏死过去好几次。前天夜里请的大夫,说是哀劳成疾。这条命能不能救回来还是两说呢,万万不能再被人打扰了。”
“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钱贵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您就是进去,老爷子也昏死着,他不顶用啊。”
工部侍郎范钟才三十几岁,官场中正是火爆脾气的时候,他往前一步:“你这奴才莫误事!陈天放再不出面,宁波这几个县都要救不回来了!事关几十万黎民,不是你一家人闹脾气的时候!”
他这话一出,钱贵的脸立马就掉了下来,他攥紧拳头直视范钟,悠悠吸了一口气:“小人的确是个家奴,范大人是堂堂的工部侍郎,捏死我比捏死个臭虫还容易。可是范大人这话说得,小人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们家二爷叫人活活打死,凶手到现在也没定罪,我们老爷子八十九了啊!小儿子死了!”
他一个商贾府上的管家,却对着满门口的绶带高官大声呼喊。
“各位大人扪心自问,换作是您,您受得了么?定海发了大水,可那也应当吃饷的去管,这总没错吧?我们陈家吃过官府的饷银么?怎么一出这事,都往我们陈家跑?都要我们老爷子去管?就算死了儿子也要腾出手?”
他让开大门:“几位非要进去,钱贵拦不住。无非就是把老爷子也逼死,把我们都逼死,那洪水就退了,猪婆龙就平了,进吧进吧。”
范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脖子上青筋迸现。
“钱管家,范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吴克洋这才开口:“既然老师哀劳成疾,以致人事不省,便叫他老人家好生休养,那陈家大爷人呢?能不能叫他出来?”
钱贵这才缓和脸色,他叹口气:“大爷要是在能不来迎接各位么?我家大爷听说定海遭了水灾,早早出门准备了十几船粮食,到定海赈灾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河道监管苏建元也尖声细语的问。
“这可说不好,一两天,两三天,五六天,最多不过个把月。”
苏建元气极反笑:“哼哼,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钱贵低头不说话。
吴克洋一摆手。
“好吧,那我们改日再来拜访,钱管家务必给大爷写信,叫他速速赶回来,赈灾的事自有官府处置,如今有更大的事,非要他想办法不可。”
“吴大人放心,我立刻就写信。”
“告辞。”
吴克洋拂袖而去,其他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叹息着离开。有愤愤的私语传过来。
“真是岂有此理。”
“你看这狗杀才刚才的样子!”
钱贵恭恭敬敬鞠躬,权当听不见。等几只轿子走远了,他嘴角才浮现起一丝冷笑,才转身进宅子,背对大门伸出两根手指。
“关门!再加两道门栓。”
码头,打着陈家旗号的封舟上。
陈跃武也愁眉不展。
他这次带来的水银,白蜡,胡椒等货物,本来说好是由陈家吃下去,他好带着银子回山东。
可今天白天,陈家的家仆拉着车队,把货又退回来大半,说是陈府遭逢变故,暂时腾不出手来消化这些货物。只能收取原本的三分之一,至于价钱,之前的定金便是了,不准备再给银子。
可放眼整个舟山,能吃下这么大批的货的商贾,只有陈家一个,想多联系几家吃货,又有不少人畏惧陈家的威势,不敢和陈跃武做生意。
陈跃武自己倒是不怕,可这些货里,有不少是山东本地的达官贵人出的本钱,这要是赔了,陈跃武得把半辈子家底交代进去。
毕竟,山东可没有猪婆龙,能叫他陈跃武去平。
“咚咚咚。”
“进。”
陈跃武拧着眉头。桌前的烛火被人影遮住,他这才抬头。
眼前是背着朱红剑匣的李阎。
“啊,大人。”
“我听说定海那边发大水了?”李阎坐下,看到陈跃武在整理账簿,才眨眨眼:“为陈家毁约的事伤神呢?”
陈跃武笑笑:“倒也不算伤神,望海观音图这么多年,从来没错过。既然前所未有的六叶大吉,那一定不会错。”
“连自家院子不扫,就是叶子底下是黄金也白瞎。陈老爷子还是别太笃信一件器物。”
陈跃武听了苦笑:“大人呐,陈老爷子四个字,我过去愧受,到了浙江,我可实在撑不起啦。”
顿了顿,他想起李阎刚才的问题,又点点头:“是,昨天来的信儿,覆海大圣又不安生了,过去两三年就得有一次,只是没这么大动静。”
“陈天放的小儿子刚死,定海就发了大水,这难道不蹊跷么?”
事到如今,陈跃武也不再劝说李阎,而是凝重地点头:“早有人传言,覆海大圣和陈柯两家人有勾结。可陈跃武为了抵抗覆海大圣,死了三个儿子,陈柯两家更是吃了覆海大圣无数子孙,有这样的恩怨,谁敢贸然指责他们?再者,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毕竟除了陈家柯家,没人能对付这覆海大圣了。”
李阎点点头,龙虎山符皂役能镇压天下,可覆海大圣一旦钻入大海当中,他们也望洋兴叹。毕竟没有哪一道符,有焚山煮海的本领。
陈跃武又道:“天放先生这个人,我摸不太透,可陈寒嘛,我自认还能拿捏几分,他这个人嗅觉灵敏,心狠手辣。有一桩事,大人可能不知道。”
“你说。”
“四月份白莲教起事,到现在湖州一带还在屯兵,各州府衙都严防死守,可唯独昌国,也就是这儿。闹出了暴民造反的事,乱民和白莲教众勾结,至少有两万多人投了白莲教的赵一平。而乱民造反的起因,便是粮价奇高,百姓手里那点田地收成根本不够来年播种,去年已经饿死了几千人,人心惶惶,才让白莲教钻了空子。”
“粮食都叫陈寒买去了?”
“不错,这事一出,内阁震怒,宫里下旨,昌国的知州被枭首,家产抄没。还叫宁波知府和漕运总督一同审理此案,要他们务必揪出误国蠹贼,只是现在,两位大人还没把案子扯到陈家身上去了。”
“这场大水一发,逼民造反的罪过,就更牵扯不到陈家身上了吧?”
陈跃武眼珠一转,含糊道:“也不一定,若是覆海大圣被平定,那飞鸟尽,再好的良弓也没用了。”
李阎听了哈哈大笑:“老爷子,龙虎山要是给你递了话,你不妨直说,要是没有,就少撺掇我给人干白工。”
陈跃武给海事局做事,海事局的堂官又是龙虎山的人,这点关节自然想的透彻。
“什么都瞒不过镇抚。”
陈跃武略一沉吟:“有位故人,叫我交给李镇抚一封纸鹤书信。”
“拿来罢。”
陈跃武自一本心经的扉页里掏出一张纸鹤,这纸鹤呈现淡青色,还带有异香。
龙虎山的纸鹤分黄,青,黑三色,黄色是“涂金纸”,每张价值五两纹银,是各地龙虎衙门传达公文时所用,青色是“千年镇魇木”,每只纸鹤造价在百两银子上下,太乙阁正式的文书,都是用青纸鹤。
而黑色纸鹤,是具备灵性的龙虎法物,历代天师用精血温养,每只都是无价之宝。
“李阎吾弟,见信如唔,朝鲜经别,不胜唏嘘,前日我已请示师尊,将师弟你列入天师道守字辈中,道号守邪……”
这信,是当初大明远征朝鲜的稽核监军,如今太乙阁内第一高功易羽写的,李阎曾经用一道气愈术,从他手里交换了九凤神符,还混了个便宜师弟,易羽也从李阎这儿捞到了不少功劳,受益匪浅。
信里头,无非先拍胸脯,说你李阎可是我天师道的人,这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过去的一点小事全不做数。再一个就是,听说如今师弟你到了浙江,你可是不知道,浙江有一位覆海大妖,这些年涂炭生灵作恶多端。师弟你身为我天师道中人,斩妖除魔义不容辞……
李阎端详着信,陈跃武咳嗽一声才说道:“太乙阁的意思是,只要覆海大妖伏诛,不必镇抚爷琢磨,浙江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至于查属官犯的事,到时候是小事一桩。”
李阎看罢了信:“好说。”
他把青纸折回纸鹤,交还给陈跃武。
“镇抚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是说那覆海大圣八月五日要再掀大水么?我就那天动手。”
李阎听着船外的水声。
“大人可有把握?”
陈跃武有些担心。
“其实还真不好说。”李阎思虑半晌,突然笑道:“我这次既然是为龙虎山除妖,那讨要些补给,总是应该的吧?”
昌国知州衙门。
河道衙门,漕运衙门,宁波府的两个知州,沿海几个县的县令,济济一堂。
“各位都是谋国的人,这次议事,我就开门见山了。”
吴克洋望向郑渊宁:“郑大人,关于查刀子专擅杀人的案子,今天就要结案。按大明律法,查刀子判斩监侯,陈东私闯民宅,强奸人妇,判绞刑,因人已死,故不执行。”
“是,是。”
郑渊宁应声虫似的。
“海大人。”他又望向替任的昌国知州:“你前几日抓的那个诬陷柯家与海盗反天刀一伙勾结的贼人,现在在哪?”
海知州半天不说话,吴克洋催了几次,他才开口:“日前已被发现死于狱中。”
“……嗯。”吴克洋沉默一会儿,又道:“人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切实的证据,另外,你搜罗的那些口供,账簿,单据。我明日发还给你,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内阁催得正紧,关于奉化乱民投奔白莲教的事,我已经上书朝廷,要求先行封存此案,把精力都用在赈济灾民,还有抵御洪水的事上,陛下体恤生民,一定会理解。大伙有异议么?”
“呵,呵呵呵~”
海知州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海大人,怎么了?”
“啊,老夫有些迎风流泪~”海知州一边揉眼睛,一边说道:“我就是感叹啊,这花了大半年,才落实下来一半不到的几桩要案,吴知府三言两语就全给结了,我们府衙平时办案要是有这个效率,何愁不能安居乐业,造福黎民哝。老夫我,佩服。老夫我,无能啊。”
气氛一时压抑到极点。
“海大人,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处数季之事,当方圆并用。天底下有一个海刚峰便够了,守身啊。”
吴克洋不咸不淡地说。
海知州苦笑摇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便听大人的吧。”
这时,外头有人闯进来,正是舟山县龙虎衙门的贾金灯。
“太乙阁有令,江浙有覆海大妖丧心病狂,多年来阻碍水道,淹没民居,为民生大害。故派天师道法师清剿,沿途各州府卫所,必当竭力配合,不得延误。”
大小官员听罢交头接耳。
“又剿?”
“天师道还抽得出人么?”
吴克洋很镇静:“却不知派的是哪位高功法师下山?”
贾金灯不假思索:“天师道守邪高功,大宁卫左司镇抚,飞骑尉李阎。”
第七十五章 诀意全在猪婆龙
八月三日,各地府衙早早贴出告示,说龙虎山守邪高功李阎,奉太乙阁之命剿灭覆海大圣。www.uu234.netwww.uu234.net以此安抚人心。并派官兵巡视各县城村庄,凡有私自设立淫祠,乃至祭祀牲畜及童男女者,立即锁拿问罪。
各县城的百姓,听说官府张贴了讨伐妖物的告示,一大清早就来围观,有些住在乡下的百姓,甚至为此专门进城一趟。
“天师道终于派人来了,这下我们有救了。”
“过去官府贴了告示,十有**都能治住洪水。”
“诶,前头的别挤啊!”
贩夫走卒,渔夫书生,三教九流的老百姓统统挤在告示栏前头,冲着上面的内容。
“呔,老汉,你又不识字,你挤个啥。”
一个戴着青纶巾,书生模样的人,拥挤间被踩了一脚,忍不住冲前头个子矮小,五十多岁的农汉说道。
那老汉白了书生一眼:“谁说俺不认字,俺认的字够用了!”
说罢,老汉钻到前头,吃力地辨认着告示上的文字,直到看到最后一个,才茫然地眨了眨眼。
“怎地,我说你不认得吧。”
书生冷笑。
“别打岔。”
老汉涨红着脸,又倒着从最后一个字开始,一直看到开头,脸色刷地一声白了。
“不认识就不认识,逞什么能啊?”
那书生说罢,老汉一把把后头的书生扯到前头,又惹起一片骂声。
“你识字多,你跟俺看看,上头有没有个陈字?”
书生瞧了一会告示,摇头道:“没有。”
老汉更急了:“那,有没有个柯字?”
“也没有。”
这务农老汉听了,失去力气似的坐到在地上嚎啕大哭:“告示上没有陈,也没有柯。完了,这下全完了,俺的秧苗啊!”
书生有些奇怪:“没个陈,没个柯,你哭个啥?”
这老汉止不住地哭:“你这外乡人懂个啥,懂个啥呦!”
这时候有的人已经看完了告示,人群忍不住向衙役涌去:“这个高功是谁?天放先生为什么不领旨伐妖?”
“龙虎山对付不了覆海大圣,各位大人,快叫天放先生出面吧!”
一时间群情激奋。
告示栏的兵丁匆忙架起铁枪:“都退后,退后。”
衙门里,做客的漕运总督朱昌运在偏衙仔细听着,一旁有随行的书吏奉了一杯茶水上来。
“大人,请。”
朱昌运拿起茶杯,随口问道:“这是第几拨来看告示的百姓了?”
“十几拨了,百姓都关心这事。”
“我叫齐千户帮忙,到各村去巡视,结果如何?”
“光今天一天,齐千户到各村捣毁的淫祠不下十几个,巫婆神汉快有五十人,还有两个村子的乡老民壮,绑了村民的儿女要投海祭祀。犯案的都抓了,可被投海的童男女,已经……”
朱昌运啪地一声放下茶杯,气愤难当:“愚民愚妇,都当明正典刑!”
书吏倒还算镇静,小心接话道:“以朝廷之威严,自然不可能受一只沿海妖物的威胁,当真奉上三百童男女,派人讨伐妖物是意料中事。可是以往伐妖,势必是加封给天放先生一个临时的军职,叫他领了旨意,去讨伐猪婆龙。这次却换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高功。老百姓心里头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州府的士绅商贾,也完全不看好朝廷这次举措。早早清点财货家人,要到江苏去避难的,也不在少数。”
“你去吧。”
这书吏如临大赦:“下官告退。”
说罢,就退了出去。
朱昌运看了一眼桌上,那是一摞厚厚的纸包,里头是漕运衙门前后数任堂官搜罗下来,关于二十几年来,陈柯两家草菅人命,误国害民,勾结海盗,斑斑罪状罄竹难书,远比各县衙呈给知府吴克洋的要齐全,这里头随便一件,都足够陈家柯家抄家灭罪,可覆海大妖不灭,这些都是废纸。
朱昌运至今还记得他为上一任漕运总督钱大人送行,从他手里接过这个纸包时,钱大人的眼神。
“李镇抚啊李镇抚,你可得争口气啊。”
陈府大宅。
钱贵跪在院子里,双手托着藤鞭,头埋得很低,他在这里已经跪了四五个时辰了,屋里还没人出来传信叫他起来。
“咳咳~”
床榻上的陈天放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上裂皮结痂,双眼涩如灰烬,显然病重。
吴克洋一直坐在床边,见状急忙吩咐侍奉丫鬟:“火炉再旺些。”
丫鬟大气也不敢喘,急忙鞠躬。
“不必了,小风寒,挨挨就过去了。”
满脸病容的陈天放叫住丫鬟。
吴克洋急道:“这样重的病。怎好挨得过去?”
陈天放虚弱地看着他:“克洋啊,你上任也有七年,这七年,也不好挨得过去吧?”
吴克洋愣了愣,过了一会才道:“老师说的哪里话,弟子只是,尽一些应有之宜。”
“你不要骗我,你也埋怨我,埋怨我放任子孙。我大儿子也埋怨我,埋怨我偏心小儿子,小儿子埋怨我不叫他理事,女儿女婿埋怨我,总归他们姓柯不姓陈。你们都埋怨我。”
吴克洋张了张嘴,随后站起来跪在床前,痛哭道:“我与老师不是父子,情同父子。父子之间怎么会有埋怨二字,老师这样说,实在折煞弟子了。”
天放先生凝视着吴克洋:“起来。”
吴克洋不答。
“起来”
天放先生拉着长音,拍打着床榻。
吴克洋连忙起身到天放先生身边。
“桌上有封折子,我很早便写了,你看看,没有毛病,就带回去抄下来。”
吴克洋走到书案边,的确有一封书,他打开来,上面头一行赫然写着:“宁波知府臣吴克洋谨奏;为直言浙江陈柯二氏勾结妖物,养患自重……”
吴克洋手一哆嗦,奏书落地,惊怒交加:“这是何人造谣,其心可诛。”
“这是我写的。”
天放先生轻轻说。
“老师,您,您这是?”
“你刚才说,你把我当成父亲,我何尝不把你当做我的儿子。只是有时候糊涂,老想着你年长,能让着他们点,是我太宠他们了。”
“老师。”
“听我说完。”
天放先生继续道:“天底下没有不漏水的船,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是石破天惊的事。旁的不说,单说这次吧,我家里人瞒着我不叫你们进门,天师道就找了李镇抚。克洋,你年纪轻轻就做到知府,眼光韬略都是一等一的,你说,这李镇抚能降服覆海大妖么?”
“……”吴克洋久久说不话,地上是那张天放先生亲手写的奏疏。
半天,吴克洋才道:“太乙阁易羽,是个谋而后定的性格。天师张义初,更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龙虎山,不会无的放矢。”
沉默,良久的沉默,鹤嘴的香陡然而灭。
“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宠着他们,也不能委屈了你,若是时候恰当,你上这封奏折,或可保住仕途性命。”
“老师。”
天放先生在床上翻了个身:“你去吧。拿着这封奏疏。”
吴克洋低头不语,好一会才捡起地上的奏疏,出门去了。
到了院子里,正巧陈寒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两人见面却目不斜视,彼此交错。
“爹,您……”
“是你叫钱贵不让浙江的官员进门的?”
陈寒咽了口唾沫,才点头:“是。”
“……”
虚弱的天放先生一把抓起床边的鼻壶扔了过去。
“你个不争气的畜生!”他大口喘气,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他们是官!是官!是官!”
陈寒也不敢躲,脸上被砸出一道血印子。
侍奉的丫鬟连忙给他顺气,半天,天放先生才闭眼道:“给春儿家里递口信儿,我想他们俩了,回来吃饭。”
陈寒抿着嘴:“我是不争气,可说到底,我还是为了咱陈家。官府想抛下我们自己剿妖,您叫他们来,难道就能解决么?”
“你们都不争气。”陈天放闭着眼:“我就是老了,想跟女儿姑爷说说话,我好高兴高兴。去吧,去叫。”
陈寒舔了舔嘴唇,这才走出去。
南渠三宝寺对面,是条宽敞的大街。里面茶点庄,胭脂铺,车行,书局各色商铺齐全,还有几座幽深的大宅子,这些统统都是柯家的产业。
柯家大爷柯诺然,在浙江绿林道上颇有威名,绰号“混天蛟龙”,若是只论名号,比覆海大圣,猪婆龙王这些,也不太差。
前阵子陈冬横死,夫妻两个还去哭过,这些日子除了家里的产业,也都盯着官衙的动静。差人去问,只听说覆海大妖又不安生,只是官府却没再请天放先生,而是找来了一位守邪高功,又听说这位守邪高功,正是杀了陈家二爷的查刀子的上司,这叫夫妻两人又惊又怒。
砰!
上好的水蓝瓷器被砸得粉碎,砸东西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妇人,穿金戴银,手上扣着扳指和玉镯,尽管一身贵气,去掩盖不住妇人脸上明显的狠厉之色。
“一帮喂不饱的白眼狼。”
她也知道再骂谁。
里屋,柯诺然端坐着,一个高瘦头陀站在旁边。
听到骂声,头陀笑呵呵地:“嫂子又闹脾气呢?”
“你说你的,家里的事少问。”
柯诺然板着一张脸。他生的极为壮硕,浑身上下的肌肉要把衣服撑破一样,一道黑色的野兽纹身从脖子蔓延到耳根,看上去非常凶恶。
“啊,额,有批尖菊今晚就到,挡着口的。”
“知道了,老规矩,一半从后门送进来,一半送到柴氏染坊去,另外,你再帮我做一桩事。”
头陀低头:“您吩咐。”
柯诺然勾了勾手指,那头陀凑近,他耳语几句。
“没问题,这事好办。”
柯诺然沉着脸:“我小舅子死的冤枉,这只是个开头儿,剩下几个人现在还动不得,你过阵子等我消息。”
“明白。”
头陀点头。
“去吧。”
柯诺然说罢,冲外头吼了一句:“差不多得了,天还没塌呢!”
说着,门打开从外头进来一人,柯诺然认得是陈府上的仆人。
“大爷。”
“老爷子有吩咐,还是陈寒有话说。”
仆人搓着手:“老爷子这两天清醒了点,想叫您和小姐回去住两天。”
“好,我明天大清早就出发。”
柯诺然满口答应。
“对了。”他突然抬头:“我早上派人和陈寒说的,釜底抽薪,把那劳什子守邪给做了,他有回复么?”
这仆人摇头:“我家大爷没答应,他的意思是,这姓李在山东辽东闯下的威名不小,怕得不了手,反而坏事。”
柯诺然冷笑:“官府的武将也就那么回事,否则怎么会连几道龙虎旗牌也看不住,矬子里拔不出将军。”
想了想,他又道:“罢了,说不通就算了。我倒要看看这位不知道那哪冒出来的守邪高功,后天怎么驱赶猪婆龙。”
第七十六章 猪婆龙?支祁连!
己亥年八月初五,连日阴雨不断,野狗狂吠,猪马牛羊不进圈,蛇鼠出洞,鱼虾跃水,黄雾四塞,日光晦暗,怪风狂起。m.www.uu234.net
数千兵甲立于江口之上,高搭红布法台,阵中立着数千车沙袋。各州县台备良马强兵,皆穿红衣,背黄包。汛情一起,人即刻上马通报水警。江口各处洒下水签,下游安置防汛守卒接应,备灌了桐油的羊皮艇,以水签刻度,传递汛情。
“李……额。”
朱昌运要叫李阎,突然又沉吟起来。
李阎听了笑了笑,撇下一旁请他换上龙虎法衣的道童,依旧穿甲,背剑匣,转身冲朱昌运道:“大人依旧叫我镇抚便好,守邪高功,我也听不习惯。只是个中缘由,一时半会我也解释不清楚。”
朱昌运点头:“李镇抚,浙直总督卫抚海卫大人,奉上命去剿灭作乱的白莲教妖逆。如今在嘉兴一带秣兵历马,局势到了紧要关头,实在脱不开身。所以卫大人全权委托我,还有齐千户手下三千兵马,协助天师道一同讨伐覆海大妖。”
李阎听了笑道:“那大妖只在海中兴水,又不是同倭寇一样,上岸烧杀抢掠。派再多兵来,又有什么用?”
朱昌运倒是回答地一本正经:“一个是,以近海的炮火弓弩,猎杀较小的猪婆龙,另一个是,额……”
“是我一旦被覆海大妖吃掉,他兴起大水,兵丁好及时防汛是吧?”
朱昌运没敢接话,而是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大人若是下水,这剑匣是否摘下,免得碍了大人在水下的行动?”
“我那属官若在,剑匣可以交给他来守护。他不在,你们的兵护不住它,我将就吧。”
说罢,李阎不再理会朱昌运,独自来到江口前。
眼前江水滔滔东去,不时升腾拳头出大小的气泡。李
阎深吸一口气,他能闻到江水里一股奇特的腥味,像是血和腐肉。可看岸上其他官员和士兵的脸色,分明没有察觉。
天师道都监贾金灯双手捧着木盒子,走到李阎面前:“大人,这是您点的除妖物备。”
“你念罢。”
贾金灯点头,清了清嗓子才说道:“这里头是将军破煞符五十张,天吊符五十张,祭妖符五十张,金火符五十张,五营元帅神符十张……”
他约莫说了十几种符咒,一共三百多张符纸,功用从避水,伏妖,镇宅,疗伤,安神,开财运无所不包。加在一起,能价值两万点以上的阎浮点数,可镇宅,开财运什么的,听上去就知道,对这次除妖帮助不大。
李阎讨要这些,本来存的就是敲一笔竹杠的念头,没打算在覆海大圣身上动用。因为龙虎山的符纸,普遍不能沾水。
这也是为什么,龙虎山能镇压天下,却对沿海地带一个大水妖束手无策的主要原因。
“大人。”
清点完毕,贾金灯把盒子递到李阎面前。
李阎接过盒子,又从里头单独拿出一摞白色的陶片,上面有复杂的血红纹路,品相非凡。
【青天昭日符】(陶制)*15
品质:稀有
可解天下妖毒,震慑五百年道行及以下的外道妖物,在水下捏碎即可发动。
他把这十五枚【青天昭日符】单独放到一边,随后一翻手掌,盒子就消失不见了。
这种陶符,是龙虎山近年钻研的办法,是可以在水下使用的符咒。
至于龙虎山为什么不多准备一些,那是因为按照龙虎山“七类九品”来划分符咒,只有五品以下的符咒,才能用陶符制作,不可能对覆海大圣造成什么像样的伤害。而且陶符制作不易,这十五张陶符,已经是各县的龙虎衙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咔嚓!
天空劈下一道水缸粗细的血红色闪电,浑浊的大浪凶狠拍打礁石,整个江口霎时间浑黄一片。
水浪汹涌之际,能在水中看到数以百计的黑色疙瘩向江口涌来。等近些,才知道这些黑疙瘩正是大大小小的猪婆龙。
一道大浪朝江口拍来,阴影遮住李阎的脸。
“点火。”
齐千户刚刚下令,江水中的猪婆龙却纷纷张开血盆大口惊恐嘶吼,扬起尾巴疯狂逃窜,一道聚拢起来,足有七八米高的浑浊巨浪也轰然倒塌,整个江面为之一清。
江口数十官员,几千士兵为之一怔。
李阎一语不发,径直跳下江口。
天空中乌云收敛,露出刺目阳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朱昌运和齐千户面面相觑。
“这……”
沉入江水中的李阎飞速下坠,继而扬起一大串水泡,他想也不想扯住一只逃窜中的猪婆龙的尾巴,然后翻身坐了上去。
祸党。
无支祁凶暴白猿的影子在李阎身后一闪而逝,那猪婆龙哀鸣一声,驮着李阎,乖乖往入海口游去,升不起半点反抗的**。
李阎能清晰地察觉这些猪婆龙心中的恐惧,还有部分道行高深地猪婆龙,李阎甚至能从他们的呼吸和嘶吼中解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字句来。
“是大王!”
“跑啊!”
“大王叫收兵了,大王叫收兵了!”
蓦地,前头同样是浩浩荡荡的黑影,和这些逃窜回来的猪婆龙正好撞在一起,李阎放出无支祁的投影,淮涡水君的气息四下洋溢,这下子场面更加混乱了。
“大王!大王!”
“大王生气了~”
“前头是大王!后面也是大王!”
那猪婆龙驮着李阎,翻过入海口,直通黄海境内,大批的猪婆龙感受到无支祁的气息,开始疯狂四散逃窜。
覆海大圣要驱动众多猪婆龙,一起掀起大浪,才能冲垮堤坝水淹宁波。可现在李阎下水,偌大猪婆龙群只知道逃窜,根本聚不起大浪,想发大洪水,也是痴心妄想了。
吼!
水波震荡,李阎受到冲击,顺势翻身下了猪婆龙,无数四下逃散的黑色和青色的影子里,一道金色的影子直扑李阎!
李阎心念一动,眼前的水突兀裂开一道两米多宽的真空缝隙,李阎翻手拔出金母大剑,没有海水阻隔,金母大剑劈头斩下,只听得一声巨响,那金影子被活活倒劈出去,血花蔓延下,这只有十米长的金色猪婆龙缓缓沉入水底。
“冒牌货,不是大王。”
李阎抬头,约莫有四五十只金色猪婆龙,呈现一个圆形斗兽场的体积将自己团团围住。
【猪婆龙王近卫】
类别:妖种
综合评价:九曜(一千年道行)
“冒牌货!”
一只体积更加庞大的金色猪婆龙发出怒吼。
李阎冷哼一声,无数气泡从他身后涌出,连带几条饿昏过去的青色猪婆龙,还有一只昏厥的巨大乌贼都没来由地出现在水中,然后沉入海底。
翻涌的水泡遮住了李阎的身形,蓦地,他从水泡冲出,拳头恶狠狠地轰在开口说话的那只金色猪婆龙的头上,直接把它打昏厥过去。
几十只金色猪婆龙冲过来,在被撕裂的海水澜流间,尾巴和牙齿来回扑击李阎。李阎毫不动容,抓起一只猪婆龙的尾巴,扫向另一只冲击过来的猪婆龙,同时避开撕咬,一拳头把咬过来的巨大牙齿打得粉碎!
这些猪婆龙的体积全都在十米开外,过于庞大的体型叫他们根本不能跟上李阎的灵活转向,寻常人类大小的鱼类,这些有千年道行的猪婆龙只需张嘴一吸,猎物便到了嘴边,可李阎却如同压千斤的秤砣一般,根本吸不动不说,小小的躯壳当中,更是蕴含了无尽的能量。居然只用金母大剑和拳脚,稳稳压制住几十头猪婆龙。
一时间,金色的沾血鳞片在水中飘飞,声声巨大的哀鸣时而响起。
突然,一阵奇异波动自深海传来,众多猪婆龙如临大赦,除了几只被李阎打得昏厥的近卫以外,所有的猪婆龙妖。无论黑色,青色,还是金色,都远远逃开了。
李阎低头,海底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当中,无数奇形怪状的鱼涌出裂缝,紧跟着,一只硕大的朱红色的龙头挤出裂缝,龙头之上,居然站着一只白色猿猴!
“这李镇抚,就这么跳下去了?”
“这是什么讨伐大妖的手段?”
“从没见过啊。”
岸上的人本来议论纷纷,蓦地,江水涌出污泥和气泡,乌云再次汇聚起来,而且比第一次更加庞大,声势更加骇人。
“快看!”
有眼尖地士兵惊叫出来,海面上突兀立起一只朱红色的猪婆龙,有百十米长,在漫天的黄雾和滚滚黑云中看不真切,数道血红闪电在它身上齐齐炸响,怒吼声响彻天空。
“那便是覆海大圣?!”
朱昌运脸色苍白,他活过半生,也偶见狐鬼山魅,只是在他官身龙虎气面前,只有逃散的份。和大多数清流士大夫一样,他也从来不把所谓的妖物太当回事,自觉养一身浩然正气,便百邪不侵,只是亲眼见过这样的怪物,叫他心中的信念也随之动摇。
“这样的怪物堪比天威,一直以来,陈柯两家又是怎么对付的呢?”
狂暴**挥洒之际,李阎依靠短暂踏空,和控制水流的能力,在半空中和一只龙首猿身的白毛怪物缠斗在一起。他早换了錾金虎头枪,对方却使得一只硕大的三叉戟,双方你来我往,激斗正酣。
【猪婆龙王】
类别:妖种
综合评价:八极(一千五百年道行)
沉睡在黄海海底的猪婆龙王,性格残暴,能呼风唤雨,被覆海大圣拘来,成为他强大的坐骑。
【覆海大圣:支祁连!】(唯一性)
类别:妖种
综合评价:八极(一千五百年道行)
上古异兽无支祁和龙类交配后诞下的异兽,兼具无支祁和龙族的神通法力于一身,生的龙首猿身,四万八千孔中能喷出异水,本受龙虎气镇压不得孵化,因百年来龙虎气不断流失,龙卵孵化破壳而出。阎浮果树上,只此一只!
支祁连之力与无支祁高度契合!吞噬支祁连之力,能极大提高无支祁之血的觉醒度,并使得你的祸涛技能发生异变!(秘藏强化)
陈跃武的故事里,石像上写的是“猪婆龙王覆海大圣”,官府只以为,那猪婆龙王便是覆海大圣,却不知道,原来猪婆龙王和覆海大圣,是两只大妖!
海天交际,诸多血色闪电暴舞,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在半空中交织旋舞。
李阎大枪一抖,黑色祸水在半空中化作无数龙蛇,缠绕向支祁连,那支祁连不假思索,从鼻孔当中一道白茫茫的水雾,顷刻间化作无数白色的小小猪婆龙,与黑色祸水化作的模糊龙蛇斗在一处,不到半刻,祸水居然败下阵来。
那支祁连桀桀怪笑,抬三叉戟和众多水雾猪婆龙围攻向李阎,不料它背后突兀闪烁出一只围绕莲台的羽翼少女,继而转化成李阎的样子,一记大枪劈砍在支祁连的肩膀上!
支祁连吃痛,急忙窜上猪婆龙王的头顶,李阎的手腕也被白色水雾化成的小猪婆龙咬中,伤口发白。他只单手提着虎头大枪,站在一块浮冰上,连拍了几道青天昭日符解毒,继而让过猪婆龙王口中喷涂的红色闪电,抬眼望向支祁连。
支祁连捂住被劈伤的肩膀,伤口已经被冻住,攥紧的冰冷痛感激起了支祁连的凶性,双方再次缠斗起来。
虎挑!
燕穿帘!
血蘸!
激斗之际,李阎腰杆突然一直,大臂往外一缠,枪头颤动,居然把无支祁手里的三叉戟甩飞了出去!
龙拗首!
支祁连的白色龙头上露出凶狠的神色,口中喷出白雾,李阎毫不示弱,只用祸水结冰格挡,左手凶悍的抬起【愤怒的肖克】,贴着支祁连的脑袋开了一记!
只见无数水花迸现,支祁连低声呜咽,他头上被打出无数血洞,凄惨无比。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伤口,朝海中坠落!
李阎还要追赶,突然觉得体力不支,支祁连吐中他的白色水雾浸透四肢百骸,叫他身子一软,更躲闪不及被猪婆龙王一口血红闪电劈中,也顺势落入海中。
两朵水花在海上溅起,李阎和支祁连在水上彼此对视。
那支祁连头上血肉模糊、它怨毒地望了李阎一眼,突然化作无数水雾,连同猪婆龙王一起,朝海底大裂缝钻去。
南渠三宝寺后院。
井水突然变成一片混红,然后收缩干涸。
一直盯着井口的和尚大惊失色,他换了厚重的黑袍子,出了寺门往柯家走去,面见了柯诺然,头一句便是:“当家的,覆海大圣吃败仗了!”
陈府大宅。
陈寒自清早,便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了屋子里,茶饭不想,只盯着一只白色猿猴神位,突然,这猿猴像的头顶裂开一道大口子,陈寒目睹这般景象,一个没坐稳滑落到椅子底下,嘴唇青白,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天,天要亡我陈家。”
江口上,围观李阎斗覆海大圣的官兵们欢呼起来。
“那覆海大妖入水了!”
官兵和诸多官员离得太远,正能听见阵阵厮杀声音,如同天兵擂鼓,神魔交锋,又见到那猪婆龙王哀吼一声,钻入海底。貌似是狼狈逃窜的样子。
朱昌运大喜过望,他几步上前险些跌进江口,幸亏被兵丁搀扶。
“愣着干什么?!点火,开炮!”
朱昌运突然回头向齐千户道。
齐千户大为不解。
“朝水里打,玩命打!”
朱昌运的口水就要喷到齐千户脸上。
挫败覆海大妖,官府大军却一炮未发,这像话么?这能有功劳么?!
砰!
江水炸响,李阎单手抓在岸边上,一个翻身上岸,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口喘息,身上数十道发白的伤口不提,更是头晕眼花,体内天命雅克和泉浪海鬼正不停地和白雾的毒性做抵抗。
“李镇抚,李镇抚。”朱昌运满面红光的走近李阎:“情况如何?”
李阎舔了舔嘴唇:“覆海大圣逃窜,它这次无力再掀起洪水了。”
朱昌运高兴地跳脚,突然,后头的士兵突然惊慌起来,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骑手穿红衣,背黄包,令旗摆动间,骑手大声呼喝,语气急切无比。
“余姚水堤决口了!余姚水堤决口了!”
他从马上扑下,几个翻滚到了朱昌运面前,语气惶恐:“大人,余姚水堤决口了,洪水已经淹了奉化!”
原本正忙着化解水毒的李阎猛地睁眼,一转头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第七十七章 大恶之首!
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www.uu234.net连山倒峡,喷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迷,隐隐八方浑没地。
明李渔杌闲评
陈府大宅
陈寒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子当中,他望向眼前的园林回院,假山花草,汉白玉的台阶,撑住亭落的几十根雕梁大柱,富丽堂皇,奢华无比。
陈家在整个浙江,有两千多家宅院,上万亩良田,商铺不计其数,可这么大的家业,在现在的陈寒眼里,却化作了无间地狱的油锅剐台,那些明晃晃的血盆大口,等着他的骨头下锅。
陈寒惨笑一声,没理会见礼的丫鬟,敲响父亲陈天放的房门。
“爹。”
“进来~”
陈天放的嗓子好了些,陈寒进门,自己的父亲老态龙钟地坐在椅子上,穿着神皇帝御赐的三品朱红袍带,他端着油灯,手里捧着一卷书。正费力地读着。
“爹。”
陈寒真切地叫了一声。
“啊,你来的正好。”陈天放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他一指书台:“你去找一找,这本《传习录》的下卷在哪,手下人不中用,我记得是在中间,还是……哪来着?”
陈寒不再多说话,而是立马跑到书桌前头,去找那本传习录。
“爹,您要的是不是这个。”
陈寒端着一部大部头,递到陈天放手边。
“啊,对,没错。”陈天放把书拿到手里,盯着书本冲自己儿子摆手:“你坐你坐。”
陈寒笑了笑,他少年时,也常坐在一旁,看父亲读书,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如今想起过往种种,真是不胜唏嘘。
陈天放读了良久,突然慨叹道:“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阳明先生的学问,真是具参造化啊。”
陈寒无意间,突然见到茶案上的一个纸包,便随口问道:“爹,这纸包怎么回事,是不是丫鬟放错地方了。”
“哦,那个,那是昨天晚上送来的。”陈天放依旧盯着传习录,头也不抬:“是几任漕运总督搜罗来的,你哄抬粮价逼民造反,还有春儿家里和海盗反天刀的那些子事,啧,还有那天钱贵去三宝寺,你往井里扔的信……远的近的加在一块,得有这么厚。”他比划着:“这么厚。”
陈寒如坠冰窟,他一个激灵,面向陈天放瞠目结舌:“爹,您,孩儿,这。”
他看向纸包:“这漕运衙门公署的东西,怎么会在您手里?”
“漕运衙门公署的东西,当然在公署,朱昌运随程携带的书文,当然在他身上,只是抄录一份,送到我这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你以为钱贵会听你的?他只听我的。”
陈天放翻了一篇,如是道。
陈寒也不是笨人,他苦笑一声,低下头:“原来爹什么都知道,儿子还自以为瞒过了爹,儿子真是不中用。”
“是啊,四十几岁的人了,做事大手大脚,目中无人,我那个姑爷也是,做了那么多亏心的买卖,连个斩草除根都不利落,还叫奉化的知州海宁抓住了一个舌头,要是这人被扭送到了京城,你妹妹一家子全都得掉脑袋,吃了这么大个教训,以后你们得长进。”
陈寒扑通跪倒在地,哭泣道:“恐怕儿子以后没有长进的机会了。是儿子糊涂,儿子投信叫它闹一闹,好给弟弟报仇雪恨,却没想到真让龙虎山降服了它,它吃了败仗,那班人一定磨拳擦掌,要咱们陈家柯家的性命!”
陈天放还是盯着书:“要咱们家的性命,不一定要叫它吃败仗,它吃了败仗,也未必要的了咱家人的性命。”
陈寒眨眨眼:“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琢磨去,我今天是把掏心窝的话给你,你再不长进,再不能撑起这个家,那我也没办法了。”
说着,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
钱贵推门进来,整个人显得比平常干练很多。
“事成了么?”
“老爷,事成了。水已经淹到奉化了。”
陈天放眼也不眨:“事成了么?”
钱贵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哦,这批人手,我今晚就处理掉。”
“做的干净些。”
陈寒还在愣神,陈天放又转头冲他道:“咱爷俩说到哪里了?哦,长进。”
陈天放放下书:“白莲教造反的事,胜负估计这两天就能有个端倪,他们成不了气候,但烂一个浙江,未必不行。比起白莲教,宁波的事再大也要压下来,稳下来。朱昌运是个绣花枕头,和他那几个前任一样,不足为虑,反倒是吴克洋,咬人的狗的不叫。别看他这些年,给你擦了这么多屁股,收了你这么多的礼,他心里看不起你,这个人往后不可信了,想办法除了他。”
陈寒细细听着,心里似乎有热流涌起。
“这个事一出,会安生一阵子,龙虎山也会闭嘴,你过去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但是要利落,不要学你那个姐夫。”
他枯瘦的骨架撑着满身朱红官袍:“都下去吧。”
陈寒和钱贵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陈天放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低声道:“宽衣。”
一旁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急忙过来,给陈天放解开衣带,褪下内衣,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陈天放毕竟快九十岁了,人上了岁数,身上都会有难闻的气味,也就是老人臭,刚解开衣服,一股怪异腐朽的味道便直冲丫鬟的鼻子。丫鬟不敢捂鼻子,只是神色异样了片刻。
陈天放转头:“臭么?”
丫鬟咽了口唾沫,没等她回话,陈天放一把抓住丫鬟的头发,阴郁枯槁的面孔凑上去,枯瘦的手掌捏得死死的,浓郁的口臭喷吐到丫鬟的脸上。
陈天放话里是刺骨的寒意,每个字都能往外掉冰渣一样:“我告诉你,我只要活一天,上到内阁太乙馆,下到南七省的绿林好汉,就得捏着鼻子认我这个臭味,不想闻也得闻!听到没有?嗯?他姓李的想砸我的锅?他还不够资格!”
第七十八章 下海虎,出闸龙
屋外响起闷厚的雷声,雪片似地急报来往官邸。www.uu234.netwww.uu234.net院子空落落的,能派出去的兵基本都派出去救讯了。只有泥脚印散落,屋子里人声喧闹,争论和指责从不停歇,铜烛台上蜡烛飞快融化。
这一夜无人入睡。
翌日,鸡鸣声叫出天空一抹鱼肚白。
“昌国三面环山,百姓疏散及时,伤亡不大。分洪以后,大部分州县都保存下来了,只是象山南,如今一片汪洋,具体情形还不得知。”
“军中伤亡如何?”
“将士们下堰堵洪,连带传递汛情的损失,一共死伤六十四人,失踪二百八十余人。”
朱昌运站起来:“奉化知州海宁海大人呢?”
那名防汛的武官低下头:“海大人亲临决口,指挥士兵防汛。当时天太黑,汛情又急,大浪上了堤口,把官府的防汛队冲散了,海大人也……”
朱昌运面沉似水,其他官员又吵作一团。有指责天师道伐妖不利的,有建议即刻写奏疏上报朝廷,有些人把更早些时候,查刀子打死陈冬又翻了出来,吵吵闹闹听不清楚细节。
突然,两扇门吱哟一声打开,门口是个穿甲背匣,做武将打扮的人,衣甲湿漉漉的,带着零星的泥点子,连串的水珠顺着裙甲滴落。
屋里的争论指责声为之一停,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进门的李阎身上。
“刚问各位大人,这官邸里可有酒水么?”
朱昌运闷了一会,才道:“后堂。”
“多谢。”
说罢,李阎便关门出去了。
约莫两三个呼吸,一名紫袍官员一拍桌子:“他还有脸喝酒?”
“可恶!”
屋里轰地又爆发出一阵声音,所有官员通了气,红了眼,对这位守邪高功兼大宁卫左司镇抚大加指责乃至唾骂,进本参言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等这些声音的浪潮歇了一波,前来报讯的守备武官才硬着头皮说道:“昨夜李镇抚并未上官船避汛,而是和卑职等人一同堵堰救人。李镇抚身怀异术,救了不少百姓和军中兄弟,还添上了两道洪口。是今早洪水稍退,李镇抚才同卑职回来的。”
朱昌运眼一抬:“这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武官的头埋得更低了。
朱昌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先叫布政司衙门调粮。我来写本子,如今情形如何决断,要请陛下龙意天裁。”
“不必了。”
门外又传来人声,数道火把亮起,一名头顶发簪,身穿金色龙虎法袍的法师率领一众皂役,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朱昌运认得此人,此人是杭州府衙的龙虎都监薛声皂,也是整个浙江八十几个龙虎都监当中,地位最显赫的一个。此时他应该随军前往湖州,跟随浙直总督卫抚海一同讨伐白莲教妖逆,不知怎么地居然来到这里。
“薛都监,你?”
“我是来回复上级衙门对舟山陈氏次子被杀的审理结果,还有太乙阁对余姚决口一事的处置。”
“薛都监来得倒是快。”
朱昌运若有所思。
“好说,我就不耽误功夫了,刑部已经批了宁波知府吴克洋上报的审查,查刀子专擅杀人,判斩监侯,陈冬强奸人妇,判绞刑。另外,守邪高功讨妖不力,以至于余姚决口,百姓生灵涂炭,本当重责,念其有护送龙虎旗牌的职责,故暂时不予追究。”
朱昌运追问:“太乙阁便罢了,查刀子专擅杀人一案,既然刑部已经批阅,可有回执文书?”
“没有文书,有刑部尚书厉大人的口信,回执过几天就下。哪位大人有异议,可以自己上奏,如果没有,便按我的话去办案便是,上头总不会扯各位的后腿。哦,对了,龙虎山已经查明,查刀子并非天师道在籍的龙虎皂役,想必是李镇抚记错了,如何处置,按大明律法即可。”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什么。
南京工部侍郎瞧着茶案低声道:“要我说,这薛都监鬼精鬼精,怕是一直在宁波等候消息,便宜行令才是真的,否则前脚余姚决口,后脚他便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旁也有人低声回应:“这是急着邀陈家的好呢。”
朱昌运脸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拱手:“如此,便有劳薛都监了。”
“好说。”
说罢,薛都监便率领一干皂役转身出门了。
李阎从后堂拿了两坛女儿红,几道烧肉之类的菜包成油包,正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薛都监,自然也从他嘴里得知了太乙阁和刑部的批书。
“李镇抚,非是我天师道不讲情面,情势逼人。浙江如今危如累卵,还得靠着陈柯呢。”
“薛都监几时到了宁波?”
李阎问得挺平淡。
“额,今天早上。”
“几时走呢?”
“这就走。”
李阎点头:“那我就不送了,请。”
说罢,李阎让开了道路。
“这个,李镇抚啊。”
薛都监左右看看,突然凑到李阎耳边:“易高功还是信任镇抚的能力的,浙江这事,也未尝没有回还的余地,查属官案子的回执文书,可还没下呢……”
李阎冲薛都监眨了眨眼,笑道:“我晓得。”
薛都监看着李阎的笑脸,点了点头,也就离开了。
李阎伸了个懒腰,拎着酒菜,朝监房去了。
走到后头,才听见有两个牢头说话:“对不住了啊,查属官,上头查明,龙虎山里没你这么一位皂役,按规矩,监房你是住不了了,得下狱,你起个身,跟哥几个走一趟。大狱可比这儿舒服多了。”
李阎正好走进来,他笑道:“都说墙倒众人推,可你们那几位大人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两个牢头见了李阎,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声道:“李镇抚,我们这是按上头的命令办差,你别为难小的不是。”
“我不为难你们,可我想跟我兄弟喝杯酒,聊聊天,这总行吧。”
李阎和声细语的。
“这个……”
这人还要拿捏,却被旁边的牢头拿胳膊肘杵了一下,这个牢头接过话来,冲李阎点头哈腰:“行,行,只要上头没催,您尽管聊。我们哥俩给您看哨去。”
说着扯着另一个牢头往外走。
“你干嘛你?失心疯啊,怎么不得敲他几两银子?我欠三合义的赌债还没着落呢!”
“你见好就收吧,这人咱惹不起。”
两人越走越远,李阎只当没听见,屋里头再没别人,李阎把酒塞打开,查小刀从刚才开始就一语不发,他扯了一块油饼塞进嘴里,含糊地问李阎。
“怎么回事?”
“唉~”李阎直挠头:“丢人呐,叫人看笑话了。”
查小刀一边吃一边乐:“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听他们洪水发了,你除妖失败。怎么?那覆海大圣不好对付。”
“马马虎虎,我是叫人算计了,可能是陈天放?要么就是姓柯的。”
“怎么说?”
“余姚水坝是叫人炸开的,他们做的很干净。我找不到证据,但是猪婆龙发的洪水里有一股腥味,余姚的洪水里没有,这不是妖患,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查小刀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食物,看不到他的眼睛。
李阎一挑眉,说道:“你一开始怎么说的来着?”
“嗝~”
查小刀突然打了个嗝,拿起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两口。喝下肚子才开始笑,笑了半天才说道:“你不是说我是馊主意么。”
李阎也笑,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冲查小刀笑道:“咱俩的主意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谈笑间丝毫没有半点陷入困境的意思。
小半坛子酒下了肚,李阎一摊手:“这次听你的吧。”
“那好啊。”查小刀的拳头锤到桌子上,酒气喷吐:“你下水,我出牢。”
约莫小半个时辰,知县郑渊宁气势冲冲走到监房前头:“怎么还不提犯人出来?”
两个牢头面面相觑,还没说话,李阎已经走了出来。
“呦,李镇抚。”
郑渊宁皮笑肉不笑,他还要说什么,李阎却直接冲两个牢头说道:“办差去吧。”
说罢,也不看郑渊宁,便走出了府衙。
打马圈里牵了自己的飞雷马出来,李阎却发现曹永昌在官邸门口徘徊。
这几天有覆海大圣的事在,李阎没在意曹永昌。只听陈跃武的小女儿陈娇提及,曹永昌偶然结识了一位打苏州来的弹词大家,叫莫后光的,这些天小曹除了到监房探望查小刀,便只和莫后光待在一起,似乎学到了不少东西。
“李大叔,我叔叔是不是救不回来了?!”
曹永昌几步过去抓住李阎的袖子,比起初识时的狷介刁滑,他现在身姿挺拔了许多,眉宇间也显得英气勃勃,这也是前些日子随李阎习武的最大收获。
“你听谁说你叔叔救不回来了?”
曹永昌一抿嘴:“苏师傅说,宁波钩沉,全赖覆海大圣。洪水不发,陈柯必倒,发了洪水,我叔叔就难救了。”
李阎听了点头:“你这位师傅虽然走江湖,但还是有见识的,你有福气。不过他说的也不一定全对。”
曹永昌又惊又喜:“这么说,我叔叔有的救了。”
李阎点头:“你叔叔已经没事了。”
说罢,李阎翻身上马,曹永昌急忙问道:“李将军往哪儿去?”
“去江口,你不要跟了,找个地方避雨吧。”
“避雨?”曹永昌一愣,他抬了下头才问:“天刚晴啊。”
李阎不再回答,拍动飞雷马,沿着无人的大街直直出城,直奔入海口去了。
天刚蒙蒙亮,看不真切太阳,星星和月亮又分外稀薄。
飞雷载着李阎,来到一片零星瓦房点缀的海边,已经没有人迹。潮水汹涌,能看到几个或大或小的旋涡。
李阎下了马,冲飞雷道:“在这等我,要是发了水,就往山上去。”
妖马打了个响鼻,李阎拍了拍它的脖颈,紧跟着纵身一跃跳入旋涡当中,青碧色的海水翻涌,李阎在海下翻了个跟头,定住身形,脚下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大裂缝。
李阎哈哈大笑,招手间无数波纹卷动,狠狠轰进了裂缝当中。
幽深不见五指的海底,是无数人骨堆积成的小山。让人望而生畏。
支祁连躺在遍地骷髅当中,全身各处被白色水雾紧紧包裹,不时渗出几道血丝和金色的弹壳。
它痛得嘶吼出声,随手从骷髅里一抓,居然抓出大把的金银来,它想也不想,把金银吞进嘴里,像是嚼动冰块一样,几口就吃进肚子。
支祁连一边嚼动金银,双眼死死瞪着眼前一只乌黑老龟,神态暴躁。
“大圣伤势如何?”
那老龟张口搅动水波。
支祁连张口怒吼,声音阴森可怖:“你却没告诉朝廷派了这样邪门的人来?”
“我有言在先,此事非同小可,大圣能战便战,不能战便退,若是且战且退,还吃了这么大亏,老夫我也没有办法、”
支祁连露出满口尖牙:“谁说我吃亏?!那五官他硬吃我的龙吐雾,不死也残。”
老龟黯淡的眼睛里倒映出无支祁的受创的白色龙头,它缓缓说道:“那可能要坏大圣的意志了,那李镇抚非但无碍,还生龙活虎的抢救灾民,怎么看也受重伤。”
“不可能。我那龙吐雾。”说道一半,支祁连突然收声,神色有些闪烁,似乎也不是特别有自信。
“大圣不必多言,此人我已经找到办法对付,旁的事大圣不必理会,安心养伤即可。”
支祁连冷笑:“你能想到什么办法?”
“这便不用大圣操心了。若无它事,老夫去也。”
说罢,这老龟突然口溢鲜血,双眼泛起沉入水底,就这么死掉了。
支祁连伸手锤在一旁酣卧的猪婆龙王身上,神色阴沉。
它本生于淮涡,是受天地私爱的异兽,依靠吞吃金银为生,偶尔也吃人肉开荤。只因长江入海口地势不凡,能帮它修炼一门名叫“龙吐雾”的神通,才寄居于此。
后来依靠水君威严,收服了猪婆龙王,支祁连更以以覆海大圣自居,再也没吃过亏。
尔后占据江浙水道,纵容猪婆龙,颠覆过往商船,吞吃血肉金银,也是家常便饭。它天赋异禀,一样的道行,罕有妖怪是它对手,原来的黄海大妖,都叫它打死。若是让支祁连再受一道雷劫,道行精进一步,便是仙人下凡也能斗上一斗。
只因为手下猪婆龙抢掠商船金银供他吃喝时,被百姓屠戮,支祁连才第一次发起洪水。
尔后官府围剿,支祁连几次打退天师道的法师,直到遇上了陈天放。
对方号称大义九江王之后,是陈友谅的子孙,却不知因何,有能占据水妖躯体的血脉异能。
“你疲于应付官兵,哪有时间修炼?过往商船又有几斤金银供你吞食?若是叫我来做……”
两方一拍即合。支祁连平日缩进海底大裂缝当中,陈氏则保证天师道不会再打搅他,并给它足够的金银吞吃。只要求无支祁保证仅仅在七八月出来,叫猪婆龙占据海道产卵,除此之外,陈氏便没有对它有任何要求,这对支祁连无疑是件划算的买卖。
只到今天。
轰隆!
海波震撼,大地龟裂,泥沙滚动成云团形状。一道黑影冲进大裂缝当中,与支祁连正打了一个照面!
不是李阎却是何人。
支祁连惊地跳起脚来:“你怎地到这来?莫非天放老家伙骗我?”
李阎学着这些大妖在水中传递信息:“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支祁连摘下三叉戟,暴躁地跳了起来,朱红色的猪婆龙王舒卷身躯,将李阎环绕其中。
“你敢追到这来,真当我怕了你么?”
李阎抽出虎头大枪:“我口口声声不会发水,水却发了。你和那陈柯两家勾结起来,拽着我的脖领子抽我的脸,还叫我忍气吞声么?”
海上怒涛卷动,雷电交叉,一道百米长的朱红龙身钻出海面,带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天空乌云汇聚起来,查小刀隔着牢房的窗户眼望阴沉的天空,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后便捏开手腕上的十几斤的铁枷。
吱哟一声,牢门洞开,两个牢头手拿着炭火盆,烙铁,绳套,大咧咧地嚷嚷:“对不住了查属官,有人打了招呼,叫我们好好地招待你,谁叫招惹了人……”
进门的牢头第一眼就看到地上破碎的铁枷,后面的话全堵在嘴里。
查小刀回头望向牢门,窗口电光山东,照耀出他脸上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来。
第七十九章 黑饕餮
“你!”
牢头下意识往后退,查小刀轻轻一扑,手掌猛地攥住对方柔软的喉咙。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另一名牢头想拔刀,被查小刀踢碎颅骨,立时咽气。
“嗝~”
被攥住喉咙的牢头被这样残酷的宰杀方式骇住了,查小刀手上用的力气不大,他却脸色胀紫,要吓死过去似的。
查小刀在炭火盆里,信手挑起一块烧得血红的炭块来,白烟自指缝当中溢出,分外渗人。
他面向牢头,阴森森地问道:“谁给你打了招呼?”
“柯,柯家大总管,虎太岁肖金牙,大爷大爷,我就是个办差的,我拿钱办事,什么都做不知道啊。”
查小刀笑出两排白牙:“他在哪儿?”
“青枣胡同红宝坊!那里都是柯家圈养的打手。大爷,我这是头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您饶我一条狗命。啊啊啊啊啊~”
牢头涕泪横流,查小刀一语不发,直接把烧红的炭块塞进牢头嘴里,牢房里的凄惨的哀鸣声逐渐变形,却半点也透不出地牢去。
扑通!
这牢头煮熟虾子似的蜷缩起来,死死掐着脖子,嘴里冒出阵阵黑烟,眼珠子外凸,满口的血泡惨不忍睹。
查小刀默默走出牢门,身上的煞气透骨如冰。两旁的牢房里,各色惨不忍睹的死囚陪衬得他的面孔更骇人了。
叫封舟上那些船员见到,叫曹永昌见到,他们绝不会相信。那个平时只烧些好菜分给别人吃,沉默寡言,总在角落抽烟的邋遢男人,能神色平淡地做出这样残暴的事来。
这样的事,更像是那个飞扬跋扈的李镇抚能做出来的。
其实不然。
在查小刀眼里,李阎对司法和秩序,总抱有极大的不信任。当他遭遇苦难和困境,他只信任自己的双手。
烈酒吞入腹,暴风下独行,不外如是。这种强硬的性格,有时候接近冷酷。
李阎只能是这样的人,只能那样的出身和性格。他蔑视软弱的人,可世上哪有不会软弱和恐惧的人呢?大多数人受了杀人放火的压迫,总是窝囊,懦弱,敢怒不敢言的,这不能责怪他们。
李阎偶尔显得嫉恶如仇,但他不能感同身受。
他不能体会软弱者的痛苦和恐惧,所以不能体会世上的恶徒,是何等暴戾和扭曲……
但是查小刀不同,他从来都感同身受。
地牢口传来脚步声,黑暗中透出一点火星,那是烧着的烟卷,之后是查小刀的脸。
他穿着那些脏乱的水蓝布衫走出牢房,只仰视了一会儿天上的雷光。便悄无声息没入暴雨当中。
青枣胡同红宝坊,是个精致的三层小楼,平时充做赌坊生意,精壮打手不少。
雨下得急,柯宅的大总管,号称虎太岁的肖金牙同一班兄弟烤火,一起耍牌九。
“大爷使了银子,那姓查的在牢里过不了秋!先打断他两条腿,把牢里的通窗闭了,不叫人收他的便盆,伤口一烂生了蛆虫,痛进骨头里。叫他砍头前好好享受享受。啊,哈哈哈。”
查小刀破开红宝坊的门,木板横飞,街道的狂风暴雨一下灌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几张八仙桌子旁惊叫怒斥,进门和着风雨声问:“谁是肖金牙?”
肖金牙江湖厮混久了,一个翻身到了柜台,从夹板抽出一支长长的鸟铳来,一扯引线对准了门外。只是枪口左摇右晃,却找不到门口的查小刀了。
人呢?
肖金牙眼一花,鸟铳被查小刀一把扯走。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劈烧火棍似的劈在自己脑袋上,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众多打手呼喊着,这些人身上居然腰里裹着青紫的符纸,扯破之后体型膨胀足有两米,青面獠牙猛鬼似的,一个个自桌子地下抽出钢刀,狂暴地扑过来,在查小刀眼里,居然也有隐隐的红光。
【铁尸符】:外道符咒,撕破后全身力大无穷,皮肤硬如钢铁,持续一个时辰,消耗童子血和破符者半年寿命。
一名铁尸持刀迎面劈来,查小刀跳上八仙桌子避过刀光,手里一截尖锐铁管利落戳进对方喉咙,又两名铁尸近身,查小刀夺了刀,反身斜劈,两颗人头冲天飞起。这些铁尸不畏死亡,从四面包夹,查小刀刚要转身,身后的无头尸体居然把自己抱住了,且双臂锁在一起,铜铸铁浇一般结实。
“呦呵?”
查小刀一回头的功夫,正面至少有七八把钢刀从自己头上和脖子上劈过来。
轰!
暴雨下火光一闪。
黑色灰烬被风雨扬起,整个大堂的铁尸统统化作了一地焦炭,再也站不起来了。
隐隐的哭泣和惊叫从楼上传了过来。有几个穿戴首饰,抹胭脂的粉头在楼梯上看到这一幕,吓瘫在地上,想跑,腿却不听使唤。
查小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他从翻倒的桌椅中揪出昏迷的肖金牙,扔到门口叫他淋了风雨,激醒了他。
“好汉,我姓肖的认栽,楼上孔雀号房,有五万……”
“我是查刀子。”
查小刀找了个凳子坐。
肖金牙先是一愣,随即疯狂大叫起来:“好汉!好汉!我有话说,我有话说,饶命!”
“说!”
“我家大爷今晚派了反天刀的海盗上港口借洪生事,顺便去摸给你作人证的,那对郝氏夫妇的门。就着大雨,贼应该到了!”
查小刀听罢呼啦蹦了起来,抄起钢刀从头到脚劈开肖金牙,只见皮肉骨浆一地横流,大雨中只听到楼上几名粉头的惊声尖叫。
呼!
无人的大街上,查小刀跑的飞快,他踩着水凭记忆找到那家巷子,拐进去却只看到一地血水从台阶往外流。
查小刀推开门店,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
查小刀的眼睛里,羊角人面的恶兽和璀璨的星辰交织起来,最终星辰隐没,一只黑色的饕餮几乎扑出他的眸子。
查小刀的状态栏里,一切加成的字样都逐渐模糊,包括之前服用针剂得来的地狱尖兵,取而代之的,是发黑的“饕餮”二字。
也许他和李阎已经足够熟稔,但正如同李阎也有些东西没有合适场合告诉查小刀一样,查小刀上次事件单独行动,也绝非一无所获。
查小刀艰难地眨动眼皮,尝试把眼前四只僵硬的脚掌从自己脑子赶出去,他从个人印记拿出几颗盐腌的黄连干塞进嘴里,大嚼特嚼了一阵,脑子为之一清。
【盐渍黄连干】:大苦大寒之物,可定神清火。
“呸!呸!”
查小刀吐了两口,难吃地神情发涩,紧跟着,他弯腰在地上的水迹中一点。
【天官赐福踏雪寻梅】
连串的脚印在查小刀面前浮现出来,雨水也冲不灭,一直通向大街深处。
反天刀是海上极壮大的一股海盗,自打几十年前的汪直,徐海等大海盗被平,海上已经没有太大的海盗势力,但零零散散几百人的悍匪并不少,反天刀便是其中一只,以他有五条船,三百多弟兄,还有数门大炮。行迹狡猾,官府几次围剿都没有得手,这次闹洪水,官防空虚,反天刀才想捞上一票,顺便给柯大当家讨个人情。
“做好了?”
满脸黑泥,头戴白色包裹的反天刀冷冷问。
“做好了,那小娘们姿色的确不错,难怪陈家二爷做了风流鬼。”
说话的是个披着黄蓑衣的秃顶大汉,后面跟着四五个人,穿草鞋坎肩,刀尖带血。
他抱着一个酒瓮,凑到反天刀身前:“您看一眼?”
反天刀往酒瓮里看到血糊糊一团,眉头大皱:“什么鬼东西。”
秃头大汉手指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嘟囔着道:“紫河车。原来那娘们怀两个月身孕,柯当家点名要的。”
“真他妈的,比老子还邪门!”反天刀骂了一句:“赶紧拿走,晦气!”
秃头大汉缩了缩脖子,冲满船的海盗喊:“谁搭把手?”
“给我吧。”
说话的,是两人身边,一个蹲在地上咀嚼食物的男人,穿一身沾血的水蓝布衫的男人。
秃头大汉闻言低头,突然脸色大变,向四下跳开,手里的坛子却不见了。
查小刀一手压着坛子,一手拿着从这条船上拿来的粗面饼,他蹲在地上,牙齿撕扯面饼,不停地咀嚼吞咽。
反天刀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眼前这人吞咽面饼的动作,总没来由地让他想起撕扯猎物血肉的猛兽。
“柯宅在哪?柯氏夫妻在宅子里么?”
秃头大汉一抽刀:“你……”
一股黑色烈焰腾空而起,秃头大汉顷刻间化为灰烬,连个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和他一起化为灰烬的,还有他背后几名拔出兵器的蓑衣海盗。
反天刀一定神,开口道:“柯诺然这时候应当在陈家的染坊里,是陈天放请他去的,柯陈氏应当也在,仙家,兄弟们只是……”
查小刀目眦欲裂,滔天的黑焰席卷大船,一只船又一只船被大火点燃,整个海上氤氲起一场黑色火焰风暴,大雨泼不灭,数百只黑色骷髅在大火中奔逃哭喊,黑烟滚滚,这些火骷髅挣扎了没一会,骨头就酥脆折倒,整个人化为飞灰了。
查小刀下了舶口,背着漫川黑色大火往陆地上走,他疯狂地从个人印记里掏出各种食补道具,无论甜咸苦辣,都一股脑往嘴里塞去,他分明吃得极快且暴躁,进食的姿态却充斥一种食肉动物的凶残韵律,叫人遍体生寒。
海中岩块皲裂,鱼虾死伤浮上水面,又被数道大漩涡卷入水底,周而复始。
朱红色的猪婆龙王身上被划出十几米长的伤痕,支祁连虎口破碎,气喘连连。他挥动三叉戟再吃一记虎头大枪,情绪激烈起来怒吼出声,十几里外也听得见。
李阎也不好过,支祁连的龙吐雾和自己的祸水是差不多的东西,但威力确实在自己之上,李阎若是只运用无支祁之力和它对抗,只怕早就败下阵来,可惜地说,他实力的大半,还是依托在觉醒度高达99%,基本上已经开发完毕的姑获鸟上!
眼下的局势,貌似是对李阎有利地,同为八极,他以一敌二,却能占据上风,把支祁连和猪婆龙王打的狼狈不堪,但打了一个多时辰,被波及的鱼虾要用吨计算,李阎逐渐发觉了不对劲。
无论他把支祁连伤得再重,哪怕将他头颅劈碎,只要水花过后。这无支祁必然是伤而不死!
开战伊始十几个回合,李阎便差不多把支祁连打成眼前这个模样,只是现在快三个小时了,支祁连居然还是这副苦苦支撑的样子,反倒是李阎用光了青天昭日符,体内龙吐雾的毒素越积越多,手术元素已经开始自发刺激造血,和主动给李阎破开创口排除毒血了,泉郎海鬼和天命雅克的超强抵抗力也几乎到了极限。
惊鸿一瞥的信息,向来是实力差距越大,战斗时间越长,就越详细,缠斗到此刻,惊鸿一瞥终于给出了支祁连如此耐打的奥秘。
【祸元妖身】:无支祁血脉的本命神通之一,伤势越重,所承受伤害就越低,并在承受伤害后,恢复一定伤势。即便断头,也可重铸,但依旧有被一击毙命的可能。
草!
李阎可以断定,这应当是无支祁传承下一次,或者下下次的觉醒技能,只是没想到如今叫自己碰上了。
事到如今,要么,李阎危急关头再点燃一项天命雅克图谱,从此百毒不侵,要么,李阎就得琢磨扯呼跑路的事了。
支祁连也发觉其中奥妙,对着李阎桀桀怪笑:“看来你没辙了吧。”
李阎攥了攥拳头,他如今威力最大的杀招,其实还是伤害积累下的血蘸爆发,可是碰到祸元妖身,血蘸这次被克制的死死的,点燃天命雅克是别想了,李阎现在的伤势比上次手术元素觉醒只重不轻,前后吃了两次毒,都没有点燃雅克图谱,也就不用想了。
不过,李阎还是有一招压箱底的手段,但是……值得么?
支祁连得了便宜,催动猪婆龙王双双上前。
无支祁与龙的血脉,阎浮果树唯一性,高度契合无支祁之血,阎浮秘藏,最重要地是,我说不发水,结果却发了水……
帝女姑获的影子从李阎身后浮现,少女神色吃痛,从身旁摘下一朵紫色莲台,居然拔出血来。
嗯?
猪婆龙王突然嚎叫一声,转头就跑,支祁连也想跑,李阎的拳头却到了。
鬼车,引爆!
紫色光晕以李阎为中心炸开,向四面八方蔓延,光晕中无数凄惨的鬼影阴罗摆动,仿佛让人如坠地狱。
太平阴术百鬼夜行!
天空中无数金星洒落,海涛怒卷,金色烈焰自天空挥洒,猪婆龙王哀鸣着朝海底钻去,还是不免被金星砸到了尾巴。
太平阴术地灭天星!
这还不算完,一张巨大的血红色鬼脸从李阎身后浮现,咬向大海。
太平阴术六壬血哭咒!
各色光影你方唱罢我登场,海水蒸发成汽,几十米深的大海露出光秃秃的地皮,宛如天威。
主动引爆鬼车,牺牲姑获鸟部分进化潜力,释放太平文疏中威力最大的四十六道阴术。以此换取杀死支祁连的唯一性奖励,这笔买卖是赚是亏,现在李阎还说不好……
第八十章 脑魂虫
结满油杉树的山坡被泥水冲刷,山间灰檐民居紧致错落,几十条逼仄的小巷子交错,犹如迷宫。www.uu234.netUU小说
雨刚停,檐前的滴水砸在台阶上,门口“宝祥泰”的染坊牌子被雨水洗过,鲜亮了不少。连因为染料,常年弥漫在染坊四周的难闻味道也淡了。
只是平日里热闹至极的宝祥泰,今天却静悄悄的,一个坊工也看不到,倒是有不少神色凶悍,气息匀称的人在巷子里到处巡逻。
回院里立着成列的竹竿和染缸,有柿子树漫过墙,上头发红的柿子还没摘,饱满的果皮上结满水珠。蓦地,一只手粗暴抓下柿子,树枝发出咔嚓一声,簌簌抖动。
空气中没来由灼热了几分。
坐在藤椅上的陈天放蓦然睁眼。
他只穿一身宽松的寝衣,正小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神色可怖起来。
门吱哟一声被推开,陈天放受激似的回首,身子也立直了。
柯诺然走进来,见到陈天放的神色,脚步不由一滞:“怎么了岳丈?”
“……”
陈天放紧紧绷着一张脸,森然地盯着柯诺然,好半天,两边的挂上去的脸肉才一点点垂下来。
他闭上眼,慵懒地道:“春儿和阿寒呢?”
“在前堂候着呢。”
“呵呵。”陈天放发出短促的冷笑:“两个废物,平常作威作福,可没看出他们怕啊?怎么活人不怕,却怕死人么?”
柯诺然走到陈天放身后,轻轻按压他干枯的肩膀。他沉声道:“您老消气,我来就好。”
“嗯。幸亏有你。”
陈天放貌似欣慰地拍了拍柯诺然的手背。
“干爹,还差一个,要不再等几个月?”
“来不及了,我不能栽在等了这几个月上,放吧。”
两人眼前,是一大片染槽,被陶土分成一格一格,格子里的染料五颜六色,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柯诺然依言放干了染料,水位降低,格子深处,却逐渐露出了什么东西来。
那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孩童,身上贴满黑色符纸。这里头有男有女,都环抱双膝,沉睡过去似的。
整个场面顿时邪异恐怖起来。
深巷里,查小刀淅淅索索地吞吃的柿子,迎面一个刀疤脸的壮汉走过来。
“兄台哪里来的?这里是私产。”
刀疤脸的手才碰到查小刀的肩膀,他整只胳膊便化作金色火焰,刀疤脸目露惊恐,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抹刀光和血液同时迸溅而出,人头掉在地上,查小刀左手拿着柿子,右手鸱吻单刀淌着血,迈步穿过巷子。
“一共九十八个,都是子时到午时之间出生,属蛇或者属龙的。”
柯诺然指着陶土格子里,满坑满谷的孩童。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其中一名漂亮女孩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时间太长,开始褶皱干枯,蓦地,她的脸蛋破开一个血洞,有黑乎乎的东西探了出来,不多时,一整只大黑蛇便破尸而出!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咳咳~,咳咳~
陈天放的咳嗽剧烈起来,柯诺然给陈天放拍着后背,两人都面色如常。
这些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两三岁,黑话叫尖菊。要是从牙婆子手里买来的,叫开着口的,拍花子偷的,抢来的,叫挡着口的。
这些年柯诺然无所不用其极,在各府县抢来,买来的孩子数以千计。若是八字合,用得上的,便灌了和着怪蛇幼崽的水银,泡在染料里。用不上的,要么被柯诺然用来修炼其他惨无人道的邪术,要么干脆和每月供奉的金银一齐投海,喂了猪婆龙和支祁连。
把尸体放到宝祥泰里,是因为染料的味道重,不容易露出马脚。
随着一只只黑色大蛇破开尸体,整个染窖里填满了碎肉块,还有一条条扭动的大蛇。
嘶~
一只大蛇昂起身子,张开恐怖的大嘴,把另一只稍小一点的黑蛇吞进肚子。这些蛇没有牙齿,叽咕叽咕地吞咽声不绝于耳。
查小刀越走越快,狂风卷起他的头发,尖锐的钟声响起来,查小刀驻足了一小会儿,眼前的马头墙和瓦檐密密麻麻的,好像迷宫。
他丢开柿子核,提着鼻子轻轻嗅着什么。然后认准一个方向,跳上了屋檐。而与此同时,和他一同跳起来的,还有几十个神色阴狠,手里捏着撕破了的符纸的仆壮。
咳咳~咳咳~
在陈天放的咳嗽当中,众多大蛇相互吞噬死伤已经无几,这些怪蛇似乎永远不会吃饱,明明吃了几十倍与自己体重的同类,体型也没有太大变化。
终于,染窖里只剩下最后一只黑蛇,它只有一尺来长,通体几乎透明,正在无数尸块间游动。
柯诺然神色激动地走下去,抬手捏起这条小蛇,冲陈天放笑道:“岳丈大人,和您说得一模一样。”
陈天放站起来:“咱们到前头去说。”
“是!”
柯诺然重重点头,
砰!
满身是血的查小刀撞破屋檐,不顾刺鼻的怪味,一边啃着所剩无几的柿子,一边冲进了这间偏僻的染料房。
屋里空无一人,一旁的藤椅还温热,查小刀缓缓挪动目光,盯着不远处堆彻血肉的染槽格子看了一小会。
那些残破的血肉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但手脚,头发这些残留下来的东西,还能依稀辨认。
查小刀迈动脚步走了出去。
柯诺然掀开铁锅,把手里不住扭动的怪蛇扔到锅里,拿锅盖压住,又在上头盖了两块黑砖头,加了四五道锁链。
钱贵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老爷,柯大爷,有个好手闯进来了,杀了不少弟兄,人还没抓着。”
陈天放盯着铁锅:“那就再派人去抓,还有,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再进这个房间,听到没有?”
“是。”
钱贵擦了擦冷汗,急匆匆走了出去。
陈天放看着屋子里他的两个儿女,一个姑爷,拒绝了陈寒的搀扶,一点点挪到椅子上坐下。
“爹,吃下这脑魂虫,真能得长生么?”
陈春儿忍不住淹了一口唾沫。
陈天放看他一眼,突然冷笑一声:“这古往今来,有长生的人么?”
陈春儿脸色古怪:“那,那您……”
“哪怕多活百年,十年,一年,也就够了。”
“父亲说得是。”
陈寒看着肉丸,一想起这肉丸的炮制过程,出了一后背的汗,只低声应和。
少时,陈天放才点头道:“差不多了。”
柯诺然依言走到铁锅旁,解开锁链,扔掉黑砖,锅里的水剩的不多,只剩下一条软软卧趴的粉色小蛇,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叫柯诺然眼皮一跳。
他拿起锅到了桌子前头,用菜刀去切,却一点也砍不动,柯诺然加了几分力气,刀口却崩了。
“用香火供奉过的竹刀来切,就在牌位后头。”
柯诺然点头,去了刻有“氏祖大义汉帝陈氏友谅之灵”的牌位后面取了一把竹刀出来。再切这蛇肉,刀刃只轻轻碰上,蛇便自己分离成两个肉球,柯诺然又切了两刀,锅里一共四个粉红肉丸。
“可以了。”
陈天放叫住他,一扬手:“吃罢。”
“……”
陈寒和陈春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
“吃啊。”
陈天放耷拉着眼皮:“阿寒,你为什么不吃啊。”
陈寒咽了口唾沫:“这样的仙丹妙药,儿子不敢岂敢先爹您一步享用的。”
“不是仙丹妙药,是用几千条人命堆出来的,我叫吃就吃。”
陈寒不敢说话,也不动筷子。
“春儿,他不敢吃,你吃。”
“我,我……”
陈春抹了厚厚一层胭脂的脸上全是汗,深一块浅一块的,也一样不敢动。
陈天放又看向柯诺然。
柯诺然感受到陈天放的目光,沉默了一小会,突然伸手去拿筷子,却被陈春掐了一下。
“唉~”
陈天放叹气:“我只是叫你们吃块肉,又不是叫你们去死,干什么这是。”
说罢,他拿起筷子伸进锅里,缓缓夹了一块肉球到柯诺然的碗里。
“诺然,你吃。”
柯诺然一语不发,刚要拿起来,陈春又忍不住说话了:“他就是仙丹,也得有个剂量。我们要是吃了剂量不够,不是坏了您的大事么?”
“不会,我与你们一同长生。”
陈天放道。
陈春儿脸色闪烁,把心一横:“爹,您也说了,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能长生的皇帝,那些个皇帝吃丹药,也没见得长寿,还有的吃死嘞。”
陈天放盯着她,语气放沉:“天底下哪一条史书写着,有吃丹药死的皇帝啊?只是民间穿凿附会罢了。”
陈寒见状,也咳嗽了两声才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挥录》记载,宋徽宗赵佶赐紫金丹药给王定观,试服之后,那王定观是口吐黑烟而死啊!”
“你的意思是,我拿你们试药?”
陈天放连连摆手:“爹,儿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您你您……”
“哎呀!”陈春瞧见陈寒这副模样,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清了清嗓子,说道:“爹,当女儿就直说了,你要我们吃这肉,没问题,可有件事,您得先告诉我们。”
“你问。”
陈天放低着头。
“我大哥二哥,四弟弟,他们是怎么死的。”
陈天放闻言抬头双眼怒张,阴沉沉的可怕眼神吓了陈春一个哆嗦。
柯诺然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在了陈春的脸上,直接把她扇倒在地上,他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孽障。”
“原来你们就是这么想我的啊。”
陈天放哀叹一声,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嘴角溢出几道血丝。
“爹,您……”
陈寒连忙去搀扶,却被陈天放一把甩开。
“别碰我,别碰我。”
陈天放连连摇头,几欲昏死。
“岳丈,这孽障不懂事,您宽心。”
说罢,柯诺然拿起碗里的肉丸倒进嘴里,嚼也不嚼,吞进肚子。
陈天放依旧衰弱地趴在桌子上,似乎动弹也难,只是口中呢喃:“这是先祖九江王的方子,只能是陈氏,还有和陈氏世代联姻的柯氏吃了才管用。据说,先祖服了一块脑魂虫的肉,变做鄱阳湖的龙君与朱家作战,但还是功败垂成。我少年时只当是怪诞,只到几十年前,我发觉自己有了异于常人的神通,才知道先祖所言不假。”
他看着眼前的子孙儿女:“如今朝廷的刀,已经架在我们陈柯两家的脖子上了,你以为我贪图那几年好活么?我是怕我死了,浙江的那些官,把你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他指着锅里的肉丸:“我要是所料不错,先祖的故事,有真,也有假。这脑魂虫的肉就算不能让吃的人延年益寿,但化身龙君这条,应当是鄱阳湖里本来就有一位龙君,先祖吃了脑魂虫,用血脉神通占据了他的身子,才有了传说中的事。”
陈寒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问:“可咱们……”他神色一动:“爹,你说的是支祁连?”
陈天放神色依旧萎缩:“妖终究是妖,不可信的。那姓李的不能长驻浙江,天师道催他上路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他不是大患。想保全家富贵,还是在这支祁连的身上。我想着服了脑魂虫,便去试着斗一斗支祁连,占了他的身子调遣猪婆龙王。陈柯两家方能高枕无忧,没想到你们把自己的爹,想得如此毒辣,我几个儿子全死在讨伐支祁连的路上,我不恨它,何必想这么个法子斗倒他呢?”
正说着,门外的钱贵疯狂敲门,外头升起几丈高的火苗,钱贵的声音变形:“老爷!老爷!来的是个火妖,我们顶不住了,您快带着两位大爷和小姐,从后门逃命吧。”
柯诺然隔门回应:“这火妖何等道行,我的人也挡不住。”
“不知道,只是他三两刀便杀光了柯大爷您的混天符兵啊。”
柯诺然号称浑天蛟龙,十几年来,陈天放搜罗各道符术,甚至买通龙虎山的皂役,把所有精要都给了柯诺然,陈柯两家手里都有符仆,其中以柯诺然手里的混天符兵最为强横,只是听钱贵的意思,并不是那人的对手。
“我去。”
柯诺然眼珠有些泛红,转身就要出门。
“且慢。”
陈天放叫住了柯诺然:“你感觉怎么样啊?”
柯诺然攥了攥拳头:“有些烫心,其他好的很。”
“还是不要去了,我们暂避锋芒。”陈天放有些担心地看着柯诺然:“请官府和龙虎皂役来处理罢,他们现在舍不得我们死。”
若是平时,柯诺然只怕便答应了。只是此刻,这位混天蛟龙只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大笑一声:“岳丈大人稍等片刻,我摘了那妖怪头颅,就来见您。”
第八十一章 连根拔起
“既然如此,好吧。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陈天放勉为其难的点点头,他拍打着柯诺然的肩膀:“我这些子侄辈,最成器地就是你,我果然没看错。”
一旁的陈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
“岳丈大人,要不是你处理了那个海宁,我一家人就栽到他手里了。说到底,还是我不争气。”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陈天放摆摆手。
柯诺然转身打开门,钱贵眼巴巴站在门口。
“你带着我剩下的符仆,回府上候命去吧,这用不着你们。”
柯诺然道。
钱贵有些迟疑:“可这……”
柯诺然瞪了钱贵一眼,钱贵不敢说话,他视线让过柯诺然,见陈天放也略微点头,这才欠身,回头冲院里等消息的一众符仆道:“跟我走!”
“姓柯的一家在哪儿?”
查小刀的右手攥着一截刀柄,猩腻的血沾染手指,半尺多长的匕首全都捅进眼前这名仆壮的脖子里。
“说!”
他扯着对方撞在马头墙上,任由他咳出来的血沫沾染手臂。
“在,在……”
这人眼露恐惧,艰难地望向西南方向,查小刀顺着他的眼光,看向一眼不远处高高耸立,挂着红布的两层竹楼,才点了点头。他拔出匕首,血液立时喷涌,这人闷哼一声,便瘫在了地上。
查小刀背后倒伏着几十具残缺的尸体,他自己也中了几刀,因为本身皮糙肉厚,加上优昙婆罗的加持,所以没受伤,只有被割破的衣摆被风吹动。
认清楚位置,查小刀再次跳到半空当中,踩着廊房上的瓦片冲向竹楼。四下的屋檐,竹竿,铜铃,脊兽在他的视野中不住摇晃,只有环绕竹楼的景墙上的月洞门,像只黝黑大嘴一样张开。
“嗯?”
查小刀站在高处,正瞥见一伙人朝外头逃窜。他们身上的衣着和刚才自己宰杀干净的仆人基本一致。领头的,他在码头见过,是陈府的大管家钱贵。
查小刀狠狠咬碎嘴里的干果,伸出右手对准在巷子里狂奔的钱贵一行人。
黑色火焰从他指缝间涌出,蓦地,一个高大剽悍的男人在查小刀眼前直起身来,胳膊往后,随后狠狠挥动拳头,对准查小刀的右脸轰了上去,爆发出如有实质的白色气浪。
两人脚下的景墙轰然破碎,假山果树遭殃,统统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查小刀整个人掀翻出好几个跟头,在快落地的时候后背爆发出一阵气浪,稳住了身形。
柯诺然脖子上的野兽纹身,活了一般扭动起来,他看向自己硕大的拳头,拳骨上粘着白色面团之类的东西,极大减缓了自己拳头的威力。
查小刀扯下脸上的面团,三口两口吃进肚子。
“下次你没这么好运气。”
柯诺然啐了一口。
查小刀抬手,指了指柯诺然身后。
柯诺然一愣,急忙回头,却看到身后的巷子已经变成一片火焰废墟,钱贵等人更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烧成了黑灰。
“混……”
他再转头回来,查小刀的冰冷的五官就在眼前!
带着黑色火焰的拳头,铁锤一般砸在了柯诺然的鼻梁上,伴随脸骨塌陷的恐怖声音,柯诺然剩下的话也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透过窗户目睹这一幕,陈天放转身从铁锅里捞出剩下的三个肉丸,二话不说招呼自己的儿女:“走!”
“那诺然他……”
陈春惊疑不定。
“他不会有事的,跟我进地道。”
查小刀拔出沾血的拳头,黑色火焰已然把柯诺然的头颅整个包裹。
扑通!
柯诺然无力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脖子上的黑色火焰熊熊燃烧,眼见是一击毙命。
查小刀不再看柯诺然,继续朝竹楼进发,却突然感觉一只阴冷的巴掌攥住了自己的手腕,紧跟着一股无可阻挡的大力把他甩飞了出去。
没死?!
依靠食技,查小刀在空中稳住身形。还没站稳,头颅只剩下一团火焰的柯诺然居然贴了上来,一脚把查小刀踹到地上。
查小刀脸上暴戾之色渐浓。浑圆的白色面皮将他整个人包围,不料他才一提气,包裹自己的面皮就遭受了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不堪重负,直接破掉了。
柯诺然打破面皮,直奔内里的查小刀而来!
食技天火刀蓬
黑色火焰和刀光爆碎,两道黑影分离开来。
查小刀脖子上少了一块皮肉,血液喷洒,对于常人是致命的伤势。查小刀凭借异于常人的**,才勉强止了血。他的油皮,平日就是钢刀也砍不动。可不知怎么,“柯诺然”的脖腔里伸出一道黑蛇似的触手,只轻轻一舔,就刮走了查脖子上的血肉。
不过查小刀并不以为意,只拿出一只清水萝卜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柯诺然整个头颅已经烧空了,脖子上只有黑色火焰跃动。整个身子却缩了两圈,肉皮沾在骨头上,显得格外阴森。
【脑魂虫】
类别:妖种
品质:传说
遇火则狂,遇木则分。
吞服后可与宿主共生,增加宿主二十四年阳寿,同时强化宿主筋骨血肉。其祭炼方法需要大量童男女的血肉,极为残忍血腥,一旦祭炼不当,贸然吞服可能肠穿肚烂而死,需要多次的尝试才能成功祭炼出来。
因为缺少一条生魂的祭炼,服用后有九十八之一的可能,和脑魂虫一同枯竭而死。
脑魂虫之力专破龙种,与陈柯两家血脉异术配合,更可以夺舍世上一切龙种的肉身,使宿主再世转生。
如果宿主受外力死亡,脑魂虫会占据尸体,反客为主,并可以使用宿主尸体一切能力。
综合评价:九曜巅峰
威胁度:紫红色(可匹敌极限)
警告!传承:饕餮之心同样被脑魂虫之力克制!
警告!传承:饕餮之心同样被脑魂虫之力克制!
查小刀舔了舔舌头,脚下的黑色火焰更加浓郁起来。
“柯诺然”,或者说脑魂虫看向查小刀的目光无比贪婪,它再次扑了上来,查小刀并不避让,拔出一只鸱吻刀直接迎了上去,手里的刀更是带起阵阵瑰丽的红色花瓣。
优昙婆罗无量量力!
陈天放原本准备从竹楼下的地道逃走,可他听到剧烈的打斗声,忍不住又到窗户边上看了一眼,正看到无头的柯诺然,还有瞳孔中有羊角怪兽跃动的查小刀斗在一起。
“原来他是龙种?”
陈天放喃喃自语。
“爹。”
陈春也走过来,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丈夫没了头颅,顿时惊呼出来。
“我,唔……”
陈天放眼疾手快,把一只肉丸塞到陈春儿嘴里,然后一拉她的手腕:“快进地道!不然我们都没命了。”
“进来,快进来。”
进了地窖,陈天放走在当中,陈寒举着火把在前头开路。
陈春压抑不住心里的恐惧,颤声问道:“爹,那火妖从哪里来的,诺然他还有得救么?”
“你觉得,有人找你寻仇是很稀罕地事?脑魂虫应当是炼成了,至于诺然……”
顿了顿,陈天放才说到:“放心吧,他有得救,当务之急是逃出去,找到覆海大圣,再做计较。”
竹楼外。
宝祥泰连片的瓦巷园子被黑火席卷。冲天的火光已经引起了府衙的注意,大批卫所官兵正在赶来。
双方斗至浓时难以收手。木房容易点燃,竹楼此刻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
查小刀脚下是一团焦糊糊的黑炭,任凭谁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更别谈能救活了。
蓦地,一只粉色肉丸从焦炭里跳了起来,要往火里逃窜,被查小刀一把攥住!
此刻的查小刀,身上各处伤口血迹斑斑,肩膀少了一大块肉,且胎光魂受损,原本就陷入似狂非狂中的他,神色看上去更加凶残,居然想也不想,就把这只粉色肉球吞进了肚子。
这还嫌不过瘾,他又取出一只猪蹄啃食起来,连猪骨头都嚼碎咽了,一边吃,查小刀一边闯进竹楼,没一会就发现了地道的痕迹,毫不迟疑地追了进去。
“唔,爹,要么咱歇歇。”
陈寒两条腿不住地打摆子。这条地道挖通后就没有人走过,空气稀薄,道路崎岖,加上强大的心理压力,让养尊处优的陈寒有些吃不住了。
“歇?想死就歇!”
陈天放叱骂出声,他八十多岁的人反倒是没什么大碍,甚至比起平常佝偻的模样,显得精神焕发得多。
陈寒只觉得眼前全是虚影,几乎站不住脚,再见自己的姐姐陈春,却没什么大碍,反而满面红光,更是窘迫得说不出话。
“不然就吃了它。”
陈天放拿出一只粉红肉丸来。
“你姐姐吃了肉丸,才好端端站在这儿。”
陈寒脸色数变:“那爹您……”
“我当然是吃过了,不然哪里能撑到现在!”
陈寒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地道里的空气有些发烫,他一咬牙,接过肉丸一口吃了进去。
“好,好。”
陈天放连连点头:“我的好儿子。当爹没有骗你,这脑魂虫,我的确是炼成了。”
陈寒吞下肉丸,的确觉得浑身上下舒泰了许多,才要张嘴说什么,只感觉心口一疼,火烧的感觉涌向喉咙,血液从嘴里狂涌而出。
火把被扔在地上,依旧兀自燃烧着,
陈天放紧紧抱住他:“可眼下,支撑不到我们去见覆海大圣了。”
说罢,他推开陈寒,转身朝陈春冲去,陈春发出杀猪似的惨叫,转身逃跑,却远没有陈天放的矫健和狠辣,她像被狮子扑倒的羚羊,刀口自后背透过胸口,一击毙命。
血污肆意流淌,陈天放死死抿着嘴,合上死不瞑目地陈春的双眼,兀自摇头:“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机会只有一个,等你们想通关节,就要反过来杀我了。”
他看了一眼后面越发炽烈的灼热,抓起火把跑开,只留下黑暗中两具尸体。
查小刀吞了一块脑魂虫,神智变得更加稀薄,眼里的黑色羊角怪兽暴躁地冲撞,他只念着杀掉陈柯一家,旁的都不管不顾,追下地道,他眼力惊人,轻易就发现了地道中两具尸体,下意识愣了一下。
紧跟着,这两具尸体先后站了起来,脑魂虫占据宿主尸身,头一个便认准了带有龙种气息的查小刀。
两只脑魂虫对查小刀虎视眈眈,又有些忌惮的样子,身上的紫红色光芒却没有半点减退的意思。
“……”
查小刀身上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他掏出两罐子调料来,打开盖子朝嘴里倒去,然后走向眼前两只脑魂虫。
地道狭窄,黑色火焰把泥土地道烧得寸寸开裂,脑魂虫躲无可躲,但是查小刀也没有退让的余地,这场厮杀短暂而惨烈,火焰当中,能见到模糊的人影扭曲在一起,随着炽烈的火焰舞动,黑暗中只能听到噗噗地杂乱闷声。
最终,两只粉色肉球冲出火焰逃窜,被查小刀一手一个抓住,陷入黑饕餮中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这两尺脑魂虫吃了下去。
轰!
蓦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燥热的气流涌进土层,石块破碎,这截地道就此坍塌,陈天放一老早就在地道里埋下过炸药。
查小刀只来得及跳出去十来米的距离,就被石块掩埋在十几米的地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火炬才亮了起来,火光下是一张苍老而阴森的脸。
“谁能想到,原来朝廷的武官身边,跟的是一只龙种。”
石块中,查小刀伸出一只手,随后半个身子挣脱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陈天放。
查小刀身上大小伤口无数,依靠优昙婆罗的加持,才支撑着最后一点体力。手指上的金红色火焰,代表他已经无力支撑黑饕餮的状态。
查小刀的眼神也恢复清明,只是神色依旧阴冷,他前后和三只脑魂虫激斗,饕餮又天生被克制,如今的他是强弩之末。
“我夺不了覆海大圣,夺你更好,还能保留人身。”
查小刀没理会他,而是抓起了泥土朝嘴巴送去。
陈天放一开始有些忌惮,但很快就笑道:“饕餮吃泥巴可换不来法术。”
查小刀没理他,依旧往嘴里塞着泥巴,蓦地,他喉咙一鼓,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胃液合着各种各种残余的渣滓,以及三个粉色肉球,一同落在地上。
查抓起三颗肉球,一把捏了个粉碎,随即翻身拔出下半身,架起鸱吻双刀劈向陈天放的脑袋。
陈天放平日的病痛,未尝不是伪装,他勉强避让过查小刀足以开金裂石的一刀。不再犹豫,把最后一颗肉球吞进肚子,冲查小刀狞笑道:“你现在这副模样,站稳都是难事,能抵抗得了我陈家的秘术么?”
查小刀吐了一口泥沙子,冲陈天放竖起双刀:“你吃屎吧你!”
陈天放面目赤红,眼下说什么都是虚的,他一手祭炼脑魂虫,远比陈家柯家其他人了解个中用途,杀了儿女虽然无奈,可必有所收获,他依仗陈氏秘术半生,自信这龙种现在强弩之末的状态,又有脑魂虫在,自己定然能夺舍下来。
正作此想法,陈天放内脏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口黑血直接喷了出来。
查小刀怕是有诈,只是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陈天放的样子却不想作伪,他脸上爆起黑色血筋,耳朵溢血。他吞了脑魂虫,却不像几个儿女一样神采奕奕,反而大口吐血,连带黑色的脏器碎块也从嘴里吐了出来。
“不可能,我分明祭炼成了,我的女婿,儿女们吃了,他们分明都没有事的。”
查小刀冷冷盯着他,陈天放依旧自言自语,魔怔了似的,他神色狠厉地望向查小刀,刚迈了一步,却像是踩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后退了好几步,神色也惊恐起来。
陈天放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的寝裤上,有个脸色惨白的半大丫头,抱住他的小腿不撒手。
“松开!”
陈天放死命挣脱,这样的举动在查小刀看来却格外古怪,因为他看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在跳大神似的大吼大叫。
查小刀想起脑魂虫的信息,心里明了了几分,他可能是好死不死赶上了那九十八分之一。
另一边,陈天放惊恐发觉。自己的另一只腿上也被古怪的小孩子抱住,还有胳膊上,脖子上,腰上……
这些孩子有男有女,都一副诡异又漠然的神色,陈天放怎么甩也是甩不脱,一个长发及腰,容貌美丽却僵硬的小女孩环抱住陈天放,徐徐抬头,冲他露出一个阴森的笑来。
“你当我会怕么?”
陈天放抓起脖子上的孩子往地上砸去,自己的七窍止不住流血。
查小刀两步上前,鸱吻刀刺进陈天放的心口,再翻腕一扭,戳出三指粗细的血洞,才一脚把他踹到墙上。
窒息和死亡的感觉,让陈天放清醒了些,查小刀又扬起手里的刀,陈天放见到刀刃反射的寒光,强喊道:“且慢!”
噗嗤!
血光飞溅,查小刀没有停手,直接斩下了陈天放的头颅。
可能是力气用得太大了些,陈天放的脑袋咕噜咕噜滚出去几米远才终于停下。整个地道里,只能听到查小刀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站起来,去捡陈天放的头颅,不料这头颅居然笑出了声:“好,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心服口服。可是姓查的,没有官府包庇,我们陈家何敢于此?这些年有多少当官的,和我们同流合污,他们的作的孽,一点都不比我们少,巡抚衙门,总督衙门,龙虎山的皂役,宫里的宦官,哪个敢说自己的屁股干净?”
“……”
查小打沉吟片刻,一挑眉道:“人名呢?”
陈天放怒目圆睁:“临安候李复开,苏州河道衙门苏建元,龙虎皂役贾金灯,宁波知府吴克洋,舟山知县郑渊宁……”
他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名字:“你有能耐。你惩奸除恶。却独杀我一个陈家柯家?我陈家才几万亩的田,一百家的商铺,你可知道整个浙江,有多少坐拥十几万亩田地的大户帮衬,才能哄抬粮价?有多少皇亲贵胄贪污国帑,巧取豪夺?你有能耐,便都杀了去!都杀了去!”
查小刀听罢摇头:“我杀不完的。”
说罢,他一脚踩碎了陈天放的脑袋,随后便往地道出口走去。
“不过眼下,算他们倒霉。”
第八十二章 撼江
乌云散尽,橘红色的阳光照耀海天,海水染成一片夺目的红色。www.uu234.netUU小说
一团模糊的白色水球在海面上扭动挣扎,甚至逐渐有了五官,鳞角,毛发和尾巴。
即便受了四十六道太平阴术,支祁连依旧有一线生机保留,看这架势,如果放任不管,未必没有复原的可能。
至于猪婆龙王,则不知所踪。
李阎踩在一块浮冰上,俯视着眼前这团水球,右手缓缓搭了上去。
祸党!
水团顿了一下,然后仿佛被激怒一般,挣扎得更加激烈了。
“目标太过强大了,祸党判定失败!”
李阎眯了眯眼,突然灵机一动,尝试着发动祸涛,像吞纳海水一样,吞纳起眼前的白色水团。
毛发猎猎舞动的凶悍白猿从李阎身后升起,水团被大力挟裹,一点点消弭在李阎的手里。
咔!
约莫十多分钟的时间,李阎背后的无支祁突然张口吐出一道白色闪电,将只剩下拳头大小的水团彻底劈成虚无。
你杀死了唯一性妖种:支祁连。开启了特殊购买权限:支祁连之秘藏!该购买权限永久保留,但必须完结此次阎浮事件,才可以购买。
你的传承无支祁之血吞噬了支祁连之力!
无支祁之血觉醒度增加25%,当前觉醒度为65%。
祸涛获得额外强化效果!
效果如下:【祸涛】中650吨普通用水,可随时转化为“龙吐雾”,但转化过程中会有极大损耗,请谨慎使用。
这样的强化效果,李阎似曾相识,他伸出左右两只手来,左手升起一团黑色水团,邪恶而剔透。右手则是一团白茫茫的水雾,载浮载沉。
祸水:施过咒术的邪恶之水,可腐蚀生灵血肉。
龙吐雾:支祁连在长江入海口修炼三十年的本命神通,自带长江浩然之气,法物灵器沾染,一切灵性立即被冲刷干净。凡人沾染,也会失魂落魄。
“倒是有那么点意思。”
李阎咂摸咂摸嘴。
“你引爆了鬼车之莲,姑获鸟进化的潜力降低了。”
瞥到这条提示,虽说潜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李阎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划算。
他下海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无支祁手里,插在岩缝上头的三叉戟。
这只三叉戟通体黑色,三枚尖刺两短一长,每只尖刺的柄端都纹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花纹。约莫两米多长,造型古朴。
【撼江】
类别:武器
品质:传说!
锋锐度:85
特性:1,赶海纹:牵动海川之水为己所用,如果自身具备相应的能力,则如虎添翼!
2,奔云纹:可观想上古大妖奔云的枪法,并获得相当于99%枪术专精的近战经验加持。
3,撼江纹:撼雷当中,存有三江之水,可予取予求,但不能补充。一旦三江之水用尽,撼雷将跌落至“稀有”品质,其他特性也会大打折扣。
备注1:这把三叉戟足以引起百年难遇的大水灾!
备注2:广西全县兵书峡上,数百丈之上立一黑色棺椁,年深月久,不知所出,相传为蜀汉诸葛孔明之兵书,嘉靖皇帝派人去取,却只在棺椁当中找出三叉戟一把。后来辗转落在支祁连手中。
李阎攥了攥三叉戟柄,随手一挥,水里升起一道龙卷来,足有两丈多高。
他满意地点点头,收起三叉戟。翻身折回,到了支祁连藏身的大裂缝底下。
购买权限:支祁连之秘藏有什么好东西,李阎暂时不得而知,但这并不妨碍李阎到支祁连的老巢去搜刮一番,毕竟自己算是折了一条命在它手里。
李阎钻进深海之中,裂缝里除了寻常的岩石和海草,便是沉船,里头是空的,便是有些货物,也早就腐朽泡坏了。
除此之外,还有堆积成小山的尸骨,看体型,这些人生前年纪都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白森森的骸骨当中,有金锭子冒出头来。
水花呼呼地卷动,这些堆积的尸骨被水托起,直到海面,里面的金银元宝也纷纷掉落下来。
李阎准备叫官兵把这些尸骨收拾安葬,至于金银,自己就笑纳了。
他用祸党降服住各类海生物,叫它们围拢过来,把滚动地到处都是的金银元宝叼到一起。这个幽暗的大裂缝顿时忙活了起来,李阎作监工,金银元宝晃人眼球,乌贼,水母,海龟,各色海鱼,乃至一些猪婆龙满眼游动……
蓦地,李阎双眼一瞥,突然凝视起阴影里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来。
他走过去端详了好一会儿,伸手拍碎石缝,一只红色四脚蛇惊慌地钻了出来,刚要游开,就被李阎攥住。
这只四脚蛇死命挣扎,李阎微微用力,它的嘴角溢出血丝蔓延到水里,一下子瘫软下来,好像叫李阎不小心捏死了。
“咦?死了?那得抓紧扒皮下汤锅,否则就不新鲜了。”
不需多说,这只红色四脚蛇便是支祁连的坐骑,猪婆龙王了。
李阎的念头顺着水波传递过去,猪婆龙王知道自己被识破,又扭动起来,示意自己还活着:“大圣饶命,大圣饶命。”
李阎听着呲了呲牙,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我愿效忠大圣,侍奉驾前受犬马之劳。”
李阎听了,故意沉吟了一会:“我是朝廷命官,又不是什么劳什子妖怪大圣,何必要你一个妖孽效忠。何况,我与那支祁连争斗之时,你是故意存着小心思,不出全力,对待旧主尚且如此,何况是我?还是早早结果了你,给我沿岸百姓讨一个公道罢!”
猪婆龙王摇头晃脑:“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李阎冷笑:“有什么遗言,尽管说罢。”
“大人刚才的话说得不对。”
“哦?”李阎眼睛眯了起来,手上加了几分力气。
“不是不是,大人说得对。啊也不是,大人您有所不知!”
猪婆龙王连连讨饶:“小妖虽不才,可也不会胡乱投任主君,大人是官府命官不假,可身上还有淮涡水君的气息,我投大人,天经地义。至于支祁连,绝非我不尽力,只是两主相争,都是水君血脉,我实在升不起半点反抗念头,蝼蚁尚且偷生,我只是自保而已。至于沿海百姓的公道,更与我无关,是支祁连要占江浙水道。还和舟山的陈柯两家勾结。我和千万子孙也是供人驱策,这些江里来,海里去,福气半点没有享受到,全是受苦受累的脏活累活,我们也冤枉啊。”
“你可吞吃百姓?”
“这……”
猪婆龙王沉吟一小会,不敢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我吃人,人也吃我子孙嘞,都是弱肉强食,怪得谁来?大人与我水族渊源不浅,可不能拉偏架呀!”
李阎笑笑:“我不拉偏架。可我不杀你,拿谁的头颅想官府交差呢?”
“那支祁连……”
“支祁连已经化水,况且凡人愚昧又无情义,不认识什么白毛龙头猴子,也瞧不见你在暗处掀动风雷斗大妖。一定是要像你这的恶声恶像的怪物伏诛,官府才会相信猪婆龙灾祸已解。”
猪婆龙听出几分别的意思,一转眼睛,急切道:“大人若是愿意与我做一出戏,我有把握骗过那些官员。”
“这个嘛……”李阎沉吟一会,也不答应,而是反问:“我先问你,你能舍下这满黄海的龙子龙孙,叫它们自谋生路去,只带几个亲信跟随我么?”
“没问题!”
猪婆龙还是认识轻重,再讨价还价下去,自己恐怕小命不保。
李阎道:“若是成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若是再有异心敢逃走,你应当知道在大海之中,鲜有我问不出来的踪迹线索,你是万万逃不脱的。”
“敢不从命。”
四十六道太平阴术下,诺大的天色异变吸引了满城的百姓,官府也来了人。
那个宣讲太乙阁文书,断了查小刀一个秋后问斩,就要立刻动身去湖州府的龙虎都监薛声皂,非但没有离开,此刻反而和漕运总督朱昌运一同领着数百水兵,架船到了入海口。
只见到海上无数黑色鳞峰顺潮而去,寻常要到九月份才离开的猪婆龙,居然提早随洋流,回西江去了。
“薛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朱昌运又惊又喜,抛开洪水不谈,好几批京里催促卖给西洋的瓷器绸缎,就因为猪婆龙的缘故,出不去海,好几百万两的货款,洋人也运不进来。
他本来想着,再求陈柯两家出手,才从淮安到舟山来,惹出后面这一大堆麻烦。
谁能想到,这本来是焦头烂额的局面,突然就急转直上了呢。
“且不忙,看着吧。”
薛声皂似乎有所预料,神色并不算太惊讶。
“听差人说,李镇抚又来找覆海大妖,莫不是他真的诛杀了这妖孽?”
朱昌运又问。
“现在还不好说。”
薛声皂摇头。
远处,海上传来声声尖啸,只几个呼吸的时间,船近了些,便露出端倪来。
朱昌运见到海上一只硕大的朱红色猪婆龙,吓得身子一哆嗦。只是再仔细看,才见到还有个大活人,红内袖,山纹甲,身背剑匣,正是李阎。
夕阳下涛水怒卷,这只朱红猪婆龙身长百米,踩在海底,尚有尾巴掀上云头,不需多说,必然是那猪婆龙王,覆海大圣无疑!
更有数只通体赤金色,长出龙角的猪婆龙从旁协助,和李阎斗在一起。
眼见李镇抚在海上却浮而不沉,和那硕大的猪婆龙你来我往,一杆虎头大枪卷起风浪来,丝毫不落下风,朱昌运和一众官员都心潮澎湃。
“诶呀!好!”
朱昌运叫了一声。
上次虽然风雷齐动,但黄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你说那姓李的是在雷雨里,可着江口游了一圈回来,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余姚决堤,很多人对李阎到底做了什么,有所质疑。
这次不同,朱昌运和几百官兵,可是正八经见到妖物了啊!
要知道,自打闹猪婆龙以来,活着见到覆海大圣的一个也没有。
只有薛声皂皱紧眉头。
倒不是他有多高的眼力神通,只是不合理的地方太多。
可水下的覆海大圣,怎么会和李阎在水上斗这么久?有这好事,天师道早出动了啊、
那唤动风雷的神通也不见了,这大妖居然只和一个武官肉搏?
当然,薛声皂也是不敢靠近的,猪婆龙王的体积摆在这,哪怕挥动一下尾巴,自己这边也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这位李镇抚的武艺的确旷古烁今,大枪抖擞间掀起的气劲简直非人,叫薛声皂大开眼界。
约莫斗了百十多个回合,一众官员看的手脚冰凉,眼珠子发木,李阎才怒喝一声,大枪插进猪婆龙的脑袋。
只见猪婆龙王扬天哀鸣一声,轰然倒下,掀起来的浪花便险些打翻了朱昌运的船,引起一阵大呼小叫。
暗地里,李阎一伸手,打开水君宫,低吼道:“自己进来!”
猪婆龙王道行高深,祸党慑服不了,只是让它心甘情愿的进入水君宫。
猪婆龙早打定活命的主意,再不迟疑,之间那硕大躯壳还在,一只朱红色四脚蛇从躯壳的毛发里钻出来,跳入水君宫,两条赤金色,十米长的龙角猪婆龙,也跟随它钻了进去。
水君宫已经到达容纳极限,且请行走大人务必定时向水君宫投放食物。
你收服了水君属种:猪婆龙王!
【水君属种:猪婆龙王】符合能力加持条件。
行走大人能操控的最大水量增加为一百五十吨,祸水三十吨,龙吐雾五百朵。
猪婆龙王可以脱离水君宫,协助行走大人进行作战,但有逃走的可能。
你获得了水君属种:猪婆龙王的完全资料。
姓名:朱豪(猪婆龙王)
状态:风雷(举止伴随血色风雷)如意(伸缩体积大小,大可至四十丈,小可反掌。)
专精:无
技能:覆海(掀动滔天巨浪)
龙壳(猪婆龙王三次蜕皮,有三张尺寸不同的猪婆龙皮在身,可以用来抵抗雷劫。)
王脉:(对猪婆龙子孙,乃至一切血脉不如自己的龙种,都有极强大的慑服力。)
李阎扫过这些信息,朱昌运等人眼见猪婆龙伏诛,却迟迟不敢靠近,最后还是李阎先踏水过去,还没等朱昌运恭维,李阎已经先开口:“这猪婆龙王上次被我打伤,没法力再掀起洪水,余姚决堤之事一定另有隐情,还请朱大人详查!”
第八十三章 天下风流三个半
朱昌运嘴上啊了一声,心下却觉得,这位李镇抚心眼太小,也太操之过急了些。www.uu234.net
猪婆龙灾已解,陈家柯家清算有日。
可再怎么说,陈天放有三品袍带在身,这些年受尽优渥,所牵连的浙江官场上形形色色的官员,贵胄,士绅。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择(zhai)得分明的。
他当然想查办陈氏,却不想为了抄一个陈家,把半个浙江都给掀过来。
“大人?”
“这个嘛,李镇抚说的也有些道理,回去之后,我自当派人手去堤口,查访蛛丝马迹。”
李阎摇头:“我可能说得不太明白,余姚决堤之事,不是妖灾,那必然是**!以一己之私,害生民于水火,此事骇人听闻,罄竹难书,但凡有所牵连,都应当锁拿问话。”
朱运昌提了口气:“却不知道李镇抚要锁拿谁。”
“陈府陈寒,管家钱贵,柯家柯诺然。”
“唔,李镇抚毕竟没有证据,陈天放又有三品袍带,可否宽限几日……”
猪婆龙灾已解,朱昌运也悄然把“天放先生”换作了“陈天放”。
“等不了,即刻拿人。”
朱昌运闻听冷哼一声:“李镇抚,拿人问案是巡抚衙门的差事,你这时候冲本官发难,本官也无计可施啊。”
一旁薛声皂眼见有破裂的架势,才咳嗽一声:“李镇抚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况,我这次来的时候,太乙阁本就有暗访昌国是否有人邀灾自重,结党营私的文书在,眼下也不用藏着掖着了。至于陈天放的家人,问案嘛,又不是抄家。先把人叫来过堂,又有什么打紧呢?”
朱昌运听到薛声皂也这么说,才勉强点点头:“那好吧,我去催一催,但这终究不是我的差事,成或不成,我可说不好。”
说罢,他便拂袖离开了。
他走之后,薛声皂才向李阎拱手作揖:“李镇抚伏杀猪婆龙,造福黎民,匡正社稷,请受下官一拜。”
龙虎都监虽然只有九品,但下官两个字,很难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更别说薛声皂的地位远远超过普通的龙虎都监。
李阎没有受这一拜,他一搀薛声皂的肩膀:“薛大人,客套话就免了,若非你探查出覆海大圣的踪迹,又叫本地的龙虎衙门,给我提供诸多法术符,加上朱大人调遣兵丁船只助阵,我也没有这个本事能降服覆海大妖。”
薛声皂先是眨了眨眼,随即叹气:“李镇抚如此通达的人,刚才当着朱总督,怎么显得,额,刚直过头了呢”
“朱大人是浙江官场上的人,他当这个漕运总督,和陈家也有不少接触,有些事,我信不过他,得先求一求薛都监。”
“李镇抚有话直说。”
“我那位姓查的属官……”
他话刚说到一半,薛声皂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大人放心,回去我便叫人放了查属官,他为朝廷除此大患,朝廷感谢他还来不及。刑部尚书厉大人早就给了我口信……”
薛声皂也不觉得别扭,口信嘛,又不是白纸黑字,事还没办,谁能说个不是?
李阎摇头:“若是薛大人初到昌国,就是这么传话的,我那查兄弟也不至于一时冲动。现在嘛,唉!”
“李镇抚此话何解?”
李阎含笑看着薛声皂:“薛大人如此高明,不妨猜一猜?”
薛声皂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道:“他逃狱了?”
李阎竖起大拇指:“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薛声皂的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了,他盘算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既然无罪,也算不上逃狱……”
李阎又打断了他:“我那属官逃狱绝非畏罪。就算是畏罪,狱都逃了,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薛声皂神色不大对劲:“他还干什么了?”
“大人不妨再猜。”
薛声皂有些气急败坏了:“官府自有森严法度,你那属官岂能目无法度!无法无天!简直岂有此理。”
李阎欠身:“薛都监说的是,惭愧,惭愧。”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说话了。
两人久久无语,官船和海上硕大的猪婆龙王尸体对在一起,载浮载沉。
一道海浪拍了过来。
“哼哼,难道你叫朱昌运先去拿人,原来早有此招?”
薛声皂又道。
李阎没有说话。
突然,薛声皂拉住李阎的手臂,低声道:“陈柯两家丧心病狂,这些年斑斑罪孽,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足够抄家灭族,百官无不切齿痛恨,若只是牵扯到陈柯,我可从中斡旋。”
李阎也压低声音:“都监意欲何为?”
薛声皂做了个下切的手势:“一把火烧他一个畏罪**,便死无对证!”
李阎听罢挺起腰板:“薛都监今日的情义,李某人绝不敢忘。”
“不必,李镇抚记得自己刚才的话就好。”
“自然,自然。”
涛水滚滚,黄海沿岸近十万头猪婆龙,都顺水而下,路过江川海河,百姓所见无不欢欣鼓舞,敲锣,放鞭炮以示庆贺。
“说书虽属小技,却可比匡社稷的事业。我们说的是书,说的是史,说的是天下。察古而鉴今,指往而思来,此其大也;文事武事,雅事俗事,里巷人情,天南海北,无不能形容,无不能评说,山水虫鱼,伯叔姑舅,忽登泰山,忽至绣房,具在其中,如烹小鲜,如治大国。若无儒家的心胸,史家的气概,诗家的情思,法家的明察,道家的飘逸,佛家的空空,乃至兵家的雄略,纵横家的智谋,还能来说书吗?”
说话这人约莫五十多岁,身长九尺,眉目皆黑,衣帛虽然破旧,但非常整洁。
曹永昌听得嘿嘿直笑:“我爱弹词唱书,因它虽是贱业,却可流传千古。世人不爱读史,却爱故事。我爱憎哪一个,编排他一番。就是坑杀万民的屠夫,死后我也叫他有万人爱,完壁无暇的圣人,也叫他被人戳脊梁骨。这才是弹词个中的本领。”
莫后光听得大怒:“荒唐!评话之道,岂是搬弄是非的学问?!公道是非自在人心,若真是完璧的圣人,你一个黄口小儿,有什么能耐颠倒黑白?!”
曹永昌平时也读诗书,但道听途说居多。他灵性足,爱表现,最爱顶嘴。
能叫他不敢还口的,除了李阎的拳头,还真是没有别的,哪怕现在他认了这莫后光做老师,曹永昌也不肯罢休:“评话词人也是凡夫俗子。黑的来了,他们便给黑的作书;白的来了,他们就给白的写传,头顶上是官是贼,对咱都不重要,写段子拿人,换两斤米面粮油,度日罢了。什么忠义仁孝?什么对错是非?都是红口白牙人吃屁。天底下还有比我们说书人更能颠倒黑白的么?”
顿了顿,他嘿嘿一笑:“自然,编排也是要话术的。以清廉刚正闻名者,自然不可污他贪污好色,那是没人新的,应当编排他迂腐误事,百无一用。就说世人交口称赞的海刚峰罢,他不是女儿早夭么,百年之后谁知道他女儿怎么死的?我只要编排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说他为邀清名,饿死女儿,那必然千古流传。这便是道理,这便是真相。”
莫后光气得手脚冰凉,他拿起一旁的折扇,朝曹永昌头上砸去:“我现在就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省得百年之后,给我评话一门蒙羞!”
曹永昌跟李阎练过几天,眼疾手快,张手便拿住了扇子:“世人爱听,怎地也怪我么?,莫师傅你不打世人,怎地打我呢?”
“世人我打不着,我就打你!”
一老一少围着一张桌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曹永昌见自己师傅真生气了,卖个破绽叫他拿住手腕,吃了几记藤鞭,才嘀咕着说:“打也打过,师傅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只是您那一套,也别来忽悠我。”
莫后光一屁股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曹永昌有眼力,急忙笑嘻嘻地奉了一杯茶水过来。
“你这孩子毛病不少,但的确是个人才,世事看得也透,但性子太偏激了!我告诉你,人间正道是沧桑。你说的那些,如同万世流转的浮水,伤不着那些大义大勇之人。”
曹永昌眼珠一转:“那师傅你说,当今世上,还有哪一位大义大勇之人么?”
莫后光听了,沉思片刻才道:“这世上的人杰多如牛毛,有好事之人,列了个所谓的三妖六道二十四将。”
曹永昌的年纪,最爱听这些个江湖排行,觉得再帅气不过,急忙询问:“给我细说说,细说说。”
莫后光摇头,不以为然道:“这些人虽然有些能耐,但也没甚了不起,不值得我说。要让我来评说,称得上大义大勇之人的,当今世上只有两个半。一个在朝,姓张名义初,是龙虎山的当代天师,一人能压文武八十年。一个在野,姓杨名朱字三井,号祁连山人,名声不显,却是旷古烁今的剑客。”
曹永昌又问:“还有半个嘞?”
莫后光脸色一沉:“便是近些年倭寇口中那位太岁天妖,先杀黑弥呼,再灭丰臣德康。七年间倒幕维新,殖产兴业。是个了不得的枭雄。只是毕竟是个倭人,我不能吹嘘她,所以只算她半个。”
他自己说到这里,心里暗想:“张天师九十余岁,时日无多。我二十六年前见到杨先生,他已经满头白发,只怕作古,可怜一身剑术埋于山野。只凭龙虎山大易小两位法师,未必是这天妖的对手啊。”
曹永昌暗暗记下,准备写成评话,心里同样嘀咕:“他日我把查叔与这两个半并列,三个半自然流传千古,李将军待我不薄,便做一个三妖六道,唔……二十五将罢!”
两人正谈论着,突然外头鞭炮齐鸣,说是猪婆龙王伏诛,江浙海道为之一清,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莫后光听后捻着胡须,冲曹永昌说道:“你那位查叔叔有救了。”
曹永昌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啊,必然的。陈柯作恶已久,墙倒众人推。你叔叔不过杀了一个陈二,在朝中有李镇抚和天师道做保,一来,他杀得不是命官和贵胄,二来,他没有揭浙江官场的短,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一定能平。”
“哈哈。”曹永昌闻听,一把跳了起来。
“莫师傅,我先去接我叔叔,改日再来拜访您!”
夕阳返照,平日有近百人侍奉的陈府大宅,此刻还一如既往地运作着。
陈天放的书房紧闭门户,两名侍奉丫鬟倒在黑色大理石的地砖上,太师椅上坐着个男人正吞云吐雾,檀木书案上,黄色的烟头七零八落。
“万历二十二年四月,宁波共收粮三十五万石,由淮安侯押入苏州。”
“六月,贩钱一百五十万两,田契三万余亩,分拢布政司衙门,苏州南营,宁波知府衙门等。又贩丝织,铜钱,工艺品十船,着往海外。”
“九月,贩茶盐二十船,着八十万两白银于关税司。”
“十月四日陈冬犯案,交付舟山知县郑渊宁五万两,十五日再打点十万两。”
“十二月应天布政司派人彻查贪污赈灾款项一事,交付宁波知府吴克洋五十万两,转交河道衙门总督范通,应天钦差李玄梁。”
“万历二十三年,交付龙虎衙门贾金灯十五万两,同月上清门勾结妖物结案,得上清门符咒秘术抄本。”
查小刀粗略看过,其中三分之二的名字,要么转调,不在此地任职,要么已经告老还乡,但是还有几条大鱼,还是在的,上面的名字,和陈天放死前的话,基本没什么偏差,这说明他没有撒谎,故意坑害查小刀。
查小刀抽完最后一根烟,身上不时泛起檀香和红色花瓣的虚影。
这是优昙婆罗的温养功效,对魂魄也有用处,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三四成,精神也振作起来。
看罢了,查小刀收起桌上的账簿,大咧咧地走出府门,远处听到有兵丁的呼喊,似乎是叫陈寒去衙门问话,他也不理,从后门走了。
第八十四章 反目
苏州南营和漕运衙门一并受命进城的兵丁,有一千多人,大多被调到宝祥泰来,奉命救火。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呼喊声和车轮声响成一片,有潜火队准备了挠钩、刀锯、斧凿、杠索。士兵们穿戴号衣、号帽,扛着水袋水龙,推着机桶前来灭火。
“一队上!”
头领模样的武备一挥手,三名士兵一起操作的机桶车上,喷出拳头粗细的清凉水柱。
道道水柱浇到火上,骇人的事发生了。只见那黑色火焰居然点燃了水柱,顺着轨迹燃烧回来。若不是几个兵丁见事不好,急忙把家伙事丢开,只怕要出人命,即便如此,几架救火的机桶车也被烧成了灰烬。
眼前的火场没有半点黑烟,只有焰色浓黑的邪异黑火,面露恐惧之色的士兵彼此嘀咕。
“妖火,这是妖火啊。”
“都让开!让开!”
数名龙虎皂役掐诀念咒,数道水蓝纹路的符纸被撕破,扔进火场,这些都是有破邪作用的灵符,妖火也能平息。
不料灵符扔进火场,立即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几点黑火反扑回来,沾在一名皂役的袍角上。
这皂役吓得亡魂皆冒,天师道的袍服都繁琐,这时候想脱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黑火沾上他的脚跟,一团白蒙蒙的水雾砸在黑色火焰上,这才把火焰浇灭。
“我来吧。”
李阎骑在飞雷马上,姗姗来迟。
眼前整个宝祥泰烧得只剩下些架子,还有蔓延开的趋势。
他从得胜钩上拔出“撼江”来,朝前一劈,只见道道白色水汽成刃状飞了出去,和黑色火焰纠缠一会,双双寂灭。
“好家伙。”
李阎勒住马脖子退后两步。
“这样下去可不划算。”
这黑火无物不燃,迎风就长,可李阎发动龙吐雾可是极其耗神的。
李阎当即立断,撼江戟戳在地上,白色水汽往外蔓延,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把整个火场外围包裹住,隔断了黑火的去路。
“拆房!把火场周围的东西都挪开!”
在场兵丁充足,干活利索,千多人忙活起来,很快,火场周围便为之一空,连一根落叶子都瞧不见了。
上次救洪,和李阎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备凑过来问:“李镇抚,接下来。”
“接下来,便叫它烧罢。”
李阎道。
这武备才点头,有几名差人模样的官差听了,赶忙跑过来,冲李阎抱拳:“镇抚大人,我们奉命去陈府拿人,可府上的人都说,主人们今天都到宝祥泰来了,眼下火这么大,我们如何交差,请镇抚大人示下啊。”
李阎目视眼前翻滚不休的黑色火场,若有所思的样子,差人又重复了一遍,李阎才回过神来:“回去如实禀报,你上头知道该怎么做。”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有鸣锣的小番沿街纵马,腰上,大胯上全是血迹,他吼得额角绽出青筋:“知县大人死了!知县大人叫人杀死了!”
李阎听了,第一时间要发起对查小刀的回话,可顿了一下,又放弃了这个行为,他一扯缰绳,飞雷马会意冲了上去!
那小番本就惊慌,宣的又是一县的父母官遇刺身亡这种形同谋反的大事,哪里会避让行人,只半个呼吸的功夫,两马眼看交错,飞雷的鼻孔喷出两道白气,对面的马哀鸣一声扑通跪倒,把马背上的传令小番掀出去三米多远。
李阎这才拨马转身,冲小番怒喝:“胡说八道什么?”
小番坐起来,看到是个穿甲胄的将军,也不敢争辩,只是哑着嗓子大喊:“是真的呀大人!那贼人踹倒了堂鼓闯进衙门,割下郑大人的头颅,便逃之夭夭了。”
“那贼人奔哪里去了?”
李阎问道。
小番眨着眼想了一小会儿:“天妃馆!吴克洋大人和李侯爷都住在那!”
李阎不再理他,座下飞雷嘶鸣一声,沿着人迹稀落的大街向天妃馆跑去。
查小刀左手抓着一只黑布包裹,脚下躺着二十来个把守的兵丁,领头的百户被他撅折了手臂倒在角落,他在天妃馆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便闷头进去了。
进了大堂,查小刀的视线越过满眼的花灯和针绣绒毯,楼梯口站着一个满身华服,满身酒气的男人。
“是你。”
这人见到查小刀,神色大为惊讶。
那天见过面,查小刀认得李复开,李复开也认得他这个把陈二的打死的小军户。
“你敢逃狱?”
李复开指着查小刀大声道。
“淮安侯。”查小刀点点头,迈步往楼上走。他满身杀气,手里的包裹还滴淌着血,李复开见到这样骇人的光景,再多的酒也醒了。
可李复开毕竟是军旅出身,又是国亲贵胄,他浑然不惧地瞪着查小刀:“混账,你要造反么?”
说话间的功夫,李复开惊恐地发现查小刀已经上了楼,几十级台阶对他好似两三步一样轻松写意。
他一时间胡思乱想,莫不是冤魂索命?那也索不到我这里来啊。
犯嘀咕地时候,查小刀一记耳光抽了过来,李复开拿胳膊一搪。他却没看见查小刀的食指上有道黑色火苗,正拍在自己的胳膊上。
那黑火迎风就长,顿时把李复开整条胳膊吞没进去。
查小刀正要去找吴克洋,那李复开惨嚎一声,黑火居然熄灭了。
李复开的右手衣服也烧光了,隔壁通体赤红一片,被蒸熟了似的。他强忍疼痛,趁查小刀不注意,冲进自己的房间,一掀枕头拿起来什么物事。满面狰狞刚一转身,鸱吻单刀迎面而来,利落地戳碎了他的喉咙,李复开顿时死得不能再死。
查小刀太阳穴一突突,他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一刀击杀李复开后两个后跳拉开距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好一会,查小刀才走过去。
李复开已经死透了,他手里死死捏着一个金色皮囊,外头描龙画凤,穿着金线,拿一根深红色的兽筋扎紧,卖相非凡。
查小刀扯了两把才把皮囊夺下来,他打开一个小口子,发觉里头是一金一紫两颗乱转的丹丸。
【太阴罡】
【太阳罡】
查小刀把皮囊收起来,他凝视着李复开死不瞑目的眼睛,把从陈府上搜刮来的账簿统统丢到李复开脸上,想了想,干脆把裹着郑渊宁人头的包裹也扔在了这。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有些虚弱,还有疲惫,叫他庆幸地是,郝氏夫妇那不忍描述的死相,似乎模糊了很多,连一些抚不平的,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是一阵刺痛的事,他面对起来也似乎坦然了些。
对他来说这便够了,多的他从不去想。他很早就学会了不钻牛角尖这种最基本的社会哲学。
就是对不住大阎了。
查小刀扫视屋里的摆设,见盆里的水还温,就着洗了把脸,又捡了两块桌上苏州产的点心吃,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自己没见着。
他两步跨出房间,正看见吴克洋翻窗逃跑,等查小刀追到窗户,外头有个盛怒的声音大声发号施令。
“放箭!”
蝗虫般的箭雨把查小刀逼了回来。
“切。”
查小刀目送狼狈的吴克洋被一队人马簇拥着接走,整个天妃馆被持劲弩强甲的兵丁重重包围,心里骂了一句。
李阎才到,他下了飞雷从外围挤了进来。
薛声皂和朱昌运一个手抚额头,一个怒目圆睁,两人见到李阎,顿时把怒气都洒到了他的头上。
“李镇抚,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知不知道郑渊宁死了?河道衙门的苏建元也死了?贾金灯是我龙虎山的人,你的人凭什么杀了他?他还要杀小侯爷,杀知府!”
李阎看了一眼楼上,朗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此人居然丧心病狂,做出这等耸人听闻的勾当!李某的责任李某会担,但眼下要紧的,是先救吴知府和小侯爷出来,再做打算。”
“小侯爷已经死了!”
一旁头发散乱,一瘸一拐的吴克洋在一众兵甲的簇拥下突然开口。
他是下午才知道猪婆龙王被诛杀的消息,那时节正望着陈天放给自己的书信发呆,想起这些年为陈府做的勾当,也有几分羞愧。只是官场往来,讲究恰如其分,和光同尘。没有陈天放的扶持,他一个举人出身,也定然是做不到如今宁波知府的位子,何况半个浙江的人都巴结陈氏,抬举陈氏,绝不差自己一个。
若是等自己调离了浙江,猪婆龙王再死,那就好了啊。
他本是这么想的,听到门外有李复开的怒吼声,本来他也不甚在意,只当小侯爷发脾气,后来有惨叫传来,他才发觉不对。
“我眼睁睁看着那姓查的杀了李复开,若不是本官见机得早,只怕也遭了这厮的毒手。”
“那便不用客气了,烧楼。”
朱昌运也从底下人口中得知,这位和李镇抚一同来浙江的属官身手不凡,寻常百十好手都围不住他,所以没有派兵丁进馆捉拿,而是宁愿要烧了天妃馆。
然则,他想烧馆,有的人却不想安安分分地呆在里头。
只听得一声爆响,查小刀自两楼窗户一跃而下,根本不需要吩咐,数以百计的利箭便射了过去。
查小刀有不下四五种方法能躲开箭雨,他却偏偏硬顶着黑潮似的箭矢,落到了群围当中。
梵音和红色花瓣下,箭矢击中查小刀,纷纷折断开来,其中夹杂着特配的灵符箭,威力不俗,被查小刀依靠“地狱尖兵”的眼力和反应,硬是从中挑出,劈刀格挡,也没有一发击中他。
至于长枪盾阵,更是阻挡不了查小刀分毫,他似乎要从军阵当中,生生击杀吴克洋。
“快带我走。”
吴克洋一扯旁边兵丁的袖子。
朱昌运和薛声皂也在兵丁的保护下连连后退,倒是李阎纹丝不动。
薛声皂眼珠一转,好声道:“李镇抚,你先劝下你这弟兄,真教他再伤损人命,可就真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李阎好像听到了,微微点了点头,又好像没听见,无动于衷。
军阵被查小刀杀得溃散开,露出李阎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四目相对。
李阎戳了戳自己的嘴角,查小刀挑了挑眉毛,才发觉刚才点心渣没擦干净。
两人动作很小,旁人看不清楚。
他才拿袖子抹了嘴角,李阎才大声开口:“你悍然杀官,如同造反。识趣地话,早早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查小刀没说话,刀尖对准李阎,弓身上前,李阎抽出金母大剑,两人碰在一起。
“给你惹麻烦了。”
查小刀低声道。
“你出气就好,这杀戒一开,也许没几天你能帮我大忙。拿几块旗牌走,省得天师道不开眼寻,你的晦气。”
“我也有件东西给你。”
双刀和大剑掀起道道气浪,单是刮起来的劲风就能在人身上开道口子。
原本这周围是戒严了的,却不知道怎地,暗处里有一大一小两道影子盯着。
“怎么回事,我叔叔怎么和李将军打起来了。”
曹永昌有点着急。
莫后光只看了几眼就明白了大半,连连摇头:“你这叔叔气性太烈,先逃狱,又杀官,这下没了余地。我听你说他俩是好兄弟,只怕从此一官,一贼。只能以兵戎相见了。唉,兄弟情义,侠客肝胆,国法家规,真是可歌可泣啊。”
曹永昌紧皱眉头,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这位李将军平时是个多无法无天的性子,国法家规?他这一路走来,连妖带人宰了多少?平日谈吐口气,更是不把国法放在眼里,什么官匪之别,只怕他俩根本不放眼里。
只是这些,却不能说给莫后光听。
两人越打越激烈,三层的木楼拆了两所,墙也毁了七八道,李阎才在漫天刀光中败下阵来,剑匣不知怎地大开,查小刀眼疾手快,抄了三道金色旗牌在手里。
斗败了李阎,查小刀冲入萎缩的军阵当中,刀光杂着火焰犁出一条路来。眼见吴克洋要走,查小刀面色一狠,把刚拿的点心塞进嘴里,手上点起一点黑色火焰,对准吴克洋背影。
着!
薛声皂扔出一道赤红符,正中查小刀前心,查小刀恍若无物,手中黑色饕餮火焰飞射出去,把吴克洋和两个护送他的兵丁统统笼罩其中,大火一起,三人统统尸骨无存。
眼见此事干净利落,李复开尸体上的账簿足够叫整个浙江官场翻一个跟头。查小刀把血液吞进喉咙,忍着伤口翻身就走。
“追!”
兵丁和皂役连忙追赶,薛声皂却心有余悸,没有再去追赶查小刀,反而一鼓作气跑到倒地的李阎面前:“李镇抚,就算你才诛杀猪婆龙,为朝廷立功,这次我也要弹劾你。”
李阎脸色苍白不住咳嗽,也不说话,暗地里把一只华丽的皮囊收进印记当中。
第八十五章 火屠
薛声皂余气未消,进馆搜查的兵丁小跑着过来,冲眼前的两位主官一抱拳:“朱大人,薛都监,侯爷的尸体……找到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通报这人欲言欲止,朱昌运气得头疼,没好气地道:“有话快说。”
“侯爷死在床上,身边还散落着些账簿。应当是贼人丢下的。”
薛声皂问道:“什么账簿?”
朱昌运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打断兵丁的回答:“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等兵丁转身离开,薛声皂才瞥了朱昌运一眼,冷笑一声开口道:“大人,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内阁和陛下都会过问,到时候他们只要一句,贼人为什么要杀小侯爷?难道你还敢搪塞么?”
朱昌运沉吟片刻,回道:“时局动荡,朝纲不稳。实在不宜牵扯过广,徒生事端。陛下我是不敢欺瞒的,但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责任。”
薛声皂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朱昌运说罢,面向才站起来,还不住咳嗽的李阎:“李镇抚,事已至此,早晚震动朝野。你独自击杀猪婆龙王,是不世之功。可纵容下属犯此大案,也难逃罪责,是功是过,还是把巨细呈于圣驾前,叫陛下定夺吧。”
猪婆龙患已解,当地知府知县又死了个精光,在场的主官,再没有比朱昌运更大的了,也有主事的资格。
历朝历代,杀官都形同造反,何况查小刀杀了这么多的官员,还有一名国戚侯爵,若非李阎身肩护送龙虎旗牌的重任,朱昌运也拿不准龙虎山的态度,他甚至敢把李阎下狱待参。
李阎听了点头:“如此,我便在这儿多待上一段时间,恭候陛下的圣旨。”
“好!你们几个,带我去里面看看。”
几名精兵簇拥着朱昌运进了天妃馆,薛声皂若有深意地看了李阎一眼,也跟随朱昌运离去。其余士兵也各自受调遣离开。
大街上的人稀稀落落的,只剩下李阎一个人。
曹永昌趁莫后光不注意,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他跑到李阎身边,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阎见到曹永昌,冲他伸出一根手指:“你什么也不用问,我和他反目,不能一起走了。你是跟我走,还是去找他?”
“我,我。”
曹永昌哑口无言,若是平日叫他去选,他二话不说就选了查小刀。但李阎现在当面问他,他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曹永昌神色数变,李阎有点不耐烦:“婆婆妈妈的,跟我走就回陈跃武的船上去,跟他走就骑上飞雷去追,现在还追得上。”
曹永昌望向四下的废墟吗,脑海里回想起来,这些日子莫后光与他说的,陈柯两氏鱼肉百姓,浙江官场沆瀣一气,民生暗无天日……他胸中一荡,再看向李阎,神色复杂地向他鞠了一躬。
“你完成了特殊阎浮事件:千古传记!”
“传记内容:《双刀记》书筋,《金光侠客传》书筋,《柳麻子小说行》书筋,《双刀记后传》双书胆之一。”
阎浮事件完成评价:大吉。
【本次阎浮事件结算时,你的购买权限提升了。】
曹永昌弯着腰,情真意切地说道:“这些日子,多谢李大叔对我的照顾,永昌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嗯,去吧。记得早晚练功。”
李阎眼睛一只睁一只闭。
曹永昌抹了一把脸,飞雷马漫步过来,他一抓马鞍,利落地上马,双手环抱着马脖子。
飞雷嘶鸣一声,扬蹄朝城外去了。
李阎也没再管他,也走近了天妃馆里。
万历二十七年,天下多事。龙虎山被天妖进犯,天师张义初被迫封山谢客,还急召一百零八道龙虎旗牌赴赣,引动狐鬼攒动,野神不安。除此之外,还有贵州土司造反,白莲教起事,东南水灾……
朝廷焦头烂额之际,却又牵扯出一桩说大,和前几件事比起来不甚大,但说小,也决计不甚小的事。
浙江闹出一个凶徒,依仗妖术武功,屠杀昌国士绅家仆五十几人,甚至公然闯进县衙,杀死当地赈灾官员七人,其中包括正四品的知府吴克洋,淮安侯爷李复开,行径之残忍,案情之恶劣,堪称耸人听闻!
龙虎衙门来往公文当中频繁提及,此人善用一身黑色妖火,使双刀,百十兵甲视若等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外道妖邪。他自夺了三块龙虎旗牌,天师道法术对他也不起作用,已经难以追捕。继而“火屠”之名不胫而走,一时成南六省绿林茶余饭后的风云人物。
甚至在关内的妖魔鬼怪当中,查小刀也闯出了偌大的名头。
这终究是大多数人的世道,是官府的世道。杀官,杀侯爵,这是绝大多数修炼有成的妖仙野神,抑或天生神通的异人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
泼天大匪,悍然杀官。
此事牵扯甚广,除了朝廷颜面,南京城的勋亲贵族们更是同仇敌忾,纷纷上书要求严办此案,把“火屠”明正典刑。
神皇帝亲自过问,查小刀的海捕文书即刻发往各州府县,天底下久负盛名的龙虎皂役,连带名捕大差,甚至京师缇骑都纷纷出动,加入到搜捕“火屠”查小刀的行列中来。
只是没过几天,陈柯二氏的斑斑恶行被翻了出来,赈灾官员贪弊枉法的传言也甚嚣尘上。这些故事里,“火屠”成了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这个故事也得到更多平头百姓的拥护和承认。
八月初六,播州大捷,在贵州作乱的土司杨应龙**而死。浩浩荡荡的播州之役拉下帷幕,大批的精兵强将班师回朝。
八月初九,神机营千户,有“豹头巡狩”的张天威横死赣州,眼看就能送到龙虎山的十九道旗牌不翼而飞。有人说,这些旗牌是被金山老祖抢走。
而张天威的死,也标志着,除了陕西,广州等几路早就失踪联系不上的护旗队伍,以及留在宁波候命的辽东李阎,两京十三省的衙门派遣出的,共十六路护旗队已经全军覆没,足有八十多道龙虎旗牌流入民间。
同日,浙江总督卫抚海率兵围剿白莲教妖人,贼首赵一平被诛杀,四大护法战死两人,失踪两人,傲啸而起的数万乱党被彻底打散,不再成气候。
十一日,神皇帝的恩赏和旨意到了浙江,里面花了大量的篇幅称赞卫抚海平乱有功,浙江官民不负皇恩之类的话,只在最后一句提到,要守邪高功,大宁卫左司镇抚李阎即刻上路,把手里的龙虎旗牌护送到龙虎山。
至于李阎诛杀猪婆龙王的功劳,以及纵容下属行凶的事,都只字未提。
昌国官邸。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朱昌运心有不甘。
他面前是浙江总督卫抚海的亲兵。
“不错,圣旨就是这么写的。”
朱昌运看向一旁只喝茶不说话的薛声皂,负气道:“想必陛下有这个决定,太乙阁吹了不少风吧?”
薛声皂摇头:“我只是个九品都监,太乙阁里几位高功的面都没见过,哪儿知道那么多。何况,天子的旨意,难道还有臣下质疑的道理么?”
他施施然站了起来,冲亲兵道:“你回总督大人,这边已经知道了。我和朱大人这就登门,请李镇抚护送龙虎旗牌出浙。”
“那小人先行告退。”
亲兵转身离去。
朱昌运瞪着薛声皂,薛声皂一抬手:“请啊,朱大人。”
“本官身体不适,这件事就全权委托薛都监了。”
朱昌运说罢一拍桌子,居然就这么不再理会对方,自己到后堂去了。
薛声皂也不在意,失笑道:“如此,就我自己走这一趟吧。”
说罢,他就走出了官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