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换马记(完)
“吃饭倒不必了。www.uu234.net”李阎说道:“监正大人,如果没别的事,卑职就先告退了。”
柴玄巴不得李阎走得远远地,忙不吝地点头。
李阎冲他笑笑,冲查小刀使个眼色,两人离开了茶马司的船。
凉风带着浓重的水腥味,带着嗡闹的人声扑面吹来。
港口上人来人往,船夫的各色草船挤满了码头,苦力穿着露脚趾的草鞋,扛着百十多斤的粗麻袋奔走,也有大船停在岸边,帆绳上立着海鸟,偶尔跳下来,啄食地面上遗落的稻谷。
查小刀挖着鼻孔:“你想怎么着啊,半夜乔装剁了这厮,然后把马牵回来?”
李阎摇头,对查小刀说道:“说老实话我是不想节外生枝,柴玄是宦官,我不想碰,他知难而退是最好。”
“那你准备怎么做?马可在人家呐。”
“我要是连匹畜生还降服不住,干脆回去睡大觉好了。”
说着,他挑了码头上一条租赁的草船,跳了上去。查小刀紧随其后
船不大,李阎和查小刀上来,整条小船立刻晃悠起来,吃深了至少三寸多的水。
行船地是爷孙女两个。一个带着蓑笠的五旬老人,和梳着辫子,水灵灵的半大姑娘。
李阎把几枚铜钱放到蓑翁船翁手里:“有劳了老丈,把船划到个宽敞地方即可,别跟这儿挤得像下饺子似的。”
满脸皱纹的船翁答应一声,便到边上拔蒿去了。
李阎和查小刀自己推开各自拉了一张马扎对坐,中间是张矮桌子。
水灵灵的小姑娘安静地走过来,打怀中的竹篮自里抓了一把拿糖腌的菊叶子,放进小盘里,递给李查:“二位爷,含着吃。”
“多少钱?”
“不要钱。”
小姑娘摇摇头。
李阎抓了两片放进嘴里。有点甜滋味,他冲查小刀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味道不错。
船开动起来,李阎眼前的水景流转,码头上喧闹的船队逐渐远去,他轻轻把手探进冰凉的海水当中,双眼微闭。
……
那李镇抚走得轻巧,柴玄却提心吊胆。
甭管是天师道还是辽东李氏,都不是好惹的主,
再说此人若真是护送那国器的使将,必然是了不得的过人之处,否则如何担当这么大的事。
前阵子渤海上闹了妖灾,衙门里有人知道内情,便是龙虎旗牌招至,这李镇抚连那么怕人的妖灾都能挺过来,怎么会忍气吞声?
柴玄打定主意,也不歇了,今晚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你有护送旗牌的使命在身,有本事就把去江西的旨意舍了,跟我进京扯皮。
想到得意处,柴玄乐呵呵地来到马船上,要赏一赏自己的宝马。
“快,快给我的“野乌神”备马料去,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柴玄围着飞雷打转,越看越喜欢,连新名字都起好了。
马槽里堆着大米糠,豆饼一类的草料,还有嫩绿的草根,可飞雷卧在柴玄特意准备的松花棉布软塌上,打着响鼻,看也不看一眼。
马厢里的其他马匹都垂头丧气,躲的远远的。
“诶呦,我的祖宗诶。你多少吃点啊。吃啊。”
柴玄止不住搓手心。
“大人,这匹马,似乎吃生肉的。”
一边伺候的马倌提醒了一句。
“生肉,快吩咐厨房,给准备生肉,再打上二十个生鸡蛋。”
柴玄急吼吼地冲下人吩咐。
飞雷赤金铃铛似的大眼别过柴玄,也不看他。蓦地,一只比苍蝇也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小鸟,从唾沫横飞的柴玄的衣褶飞了出来,正落到飞雷的鼻头上。
飞雷恼怒地甩着头,突地,它两眼一对落在鼻尖的小鸟身上,呼啦一声站立起来,毛发激张,松脱身上的名贵的马缰,有些焦躁站在原地。
柴玄急得直叫:“祖宗诶,又怎么了?”
轰!
突然整条马船一个巨大的颠簸,仆人马倌连同柴玄都好悬没有站稳。
“怎么啦,怎么啦这是。”
“唏律律律律~”
飞雷长嘶一声,冲开人堆,一蹄子踏破马厩,疯了似的冲到甲板上。
好不容易被安抚住地各色贡马们再次嘶鸣起来,一个个挣脱牵绳,冲出马厢,紧随飞雷到了宽敞的甲板上,得有十多匹,都是毛色油亮,双眼有神的顶尖好马。
原本平静的海浪波澜渐起,旁的船全都没事,唯独这条马船,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怪浪,拍打这条大船来回摇晃。
飞雷毫不犹豫,一扬马蹄跳下海面,其余的贡马有学有样,全都争先恐后地地跳下了海,包括柴玄钟爱的“玉胭脂”。全都跟着飞雷跳下了海,整个港口连人带船带货不知道多热闹,一下子全被这样的奇怪景象吸引了眼球。
轰!
怪浪更猖獗了,茶马司的船队被拍打的七零八落,甚至有一只马船的桅杆被硬生生拍断,青天白日万里无云,这样的景象看的人瞠目结舌。
妖马飞雷领头长嘶一声,在水中扑腾着,沿着海岸奔跑,后来跟着十来匹贡马,引得无数船家避让。
柴玄也是猪油蒙了心,此刻不想着收拾残局,一心惦记着下水的飞雷,船本就离岸不远,他干脆带着一众兵丁上了岸,飞雷带着贡马在水滩上跑,他便带着宦从衙丁,一路叫嚷着去追。
眼看水位越来越深,柴玄害怕马群淹死,叫得更欢了。
水面上,突地结起了厚冰。飞雷一个纵跃跳到冰上,贡马们紧随其后。
“干爹,这这这,龙王爷显灵了这是。”
柴玄身边的长随打着哆嗦指海面。
眼下才七八月份,渤海海面就没这时候结过冰,可事实摆在眼前,即便柴玄在觉得匪夷所思,可事已至此,哪有不追的道理。
这一帮子穿袍顶冠的人紧赶慢赶,穿过几大颗柳树,终于看到了一干马匹,还有一条冰上的草船。
李阎手里拿着一尾鲜活的草鱼,正喂给飞雷。
飞雷大口咀嚼,嘴里打着响鼻,它屁股后头,则是一干茶马司的强健贡马。
船家爷孙望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马群,和七月份的深冰,也只知道跪地祈祷渤海龙王爷显灵,神色惶恐。
“监正大人,怎么了这是?送君千里也要一别啊,这么诚心要留我吃饭么?”
柴玄跑得没力气说话,脸色猪肝似的,一面惨白,一面酱紫。
“哦,托监正大人的福,我的马已经找到了,的确不是监正大人捞起来的那匹,不过我这畜生倒是不知道从哪里拐带出这么多的马匹,不会是监正大人茶马司的贡马吧。”
柴玄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李阎洗干净手,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也不贪这种便宜,要是这些马是监正皇差的贡马,便让你手下的人,都牵回去吧。”
柴玄半天才让自己不至于背过气去,虎着脸摆手,让长随们踏冰去牵马。
他语气虚弱:“李大人好手段啊,却不知,李大人师从天师道龙虎山哪一辈的高人呐?”
李阎没回答。只是道:“监正大人,是方才我说,总兵许我便宜行事之权,监正大人宫里的差事办惯了,估计是没听太懂。你我同朝为官,我也不计较,只是别再有第二次。”
柴玄没再说话,黑着脸转身便走。
等茶马司的人牵着马回了码头,柴玄的几只马船多处破损,有的茶货泡了水,船帆也撕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一干人马灰头土脸,港口上的人指指点点,也不敢靠近。
唯独有个黄袍的书生,蹲在阴凉底下喝着凉茶,满脸的若有所思……
第四十二章 故人
“今日上午我瞧得分明,那怪浪有几丈高,不打旁的,专打茶马司的船队,打翻了好几艘呐!”
茶馆里的生意不错,南来北往的客商歇脚,茶水喝得涨肚,有人提起上午金口港的事,顿时响起一大片的议论声来。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何止,你没看见那驻港的监正柴玄奉命进贡的宝马都下了海,这七月份的天,海上独独升起一座冰桥,叫那马踏了过去哩。”
“你那都落伍了,我说出去你们别不信,这桩事,牵扯地是龙虎山和宫里的大事,水深着呐!”
这一桌子人说得正热切,另一桌子人插话进来。
“我怎么听人说是那柴监正自己多行不义,龙王才爷现身惩戒呢?这准没错啊!前一阵子渤海上的妖尸,可还没弄上岸呢,有过路的船都能瞧见。”
这桌子人不乐意了:“得了吧,咱胶州向来是奉天后宫的,哪里冒出来的渤海龙王?”
“怎么没有?屠红坊的唐先生,可是分了二十回书去讲。”
“唐先生那是说书的!也能信?海上的妖尸,分明是官府的李将军,和双刀查侠客剿灭的!”
这桌子人振振有词,说得似模似样。
那桌子听着新鲜,等他说完了,才讷讷问:“年兄,你这话又是哪里听来的?”
说罢“渤海上李查大战五仙”的那人听了眼珠乱窜,一会才拍着胸脯道:“我二舅舅不是在衙里当差嘛,他老人家说的话还能有假?”
“哦~”
茶馆里的人还没赞叹完,就有人泼凉水:“白二柱子,你少来吹嘘!前几天盛昌胡同唱社戏,你当就你自己去过?”
说完他向众人解释:“这白二柱子说的,分明是前几天盛昌胡同茶楼里一位垫场小先生的话,还扯出他二舅舅来了!”
顿时,场上响起嘘声一片,那白二柱子还要争辩,却没人信了。
柜台旁边的伙计听得只打哈欠,茶楼里,多的是人爱高谈阔论。他见得多了。
满朝文武贤佞,这类人敢洋洋洒洒的评断;南北的军国政事,这类人也说的头头是道。
荒坟野冢出了狐鬼诡闻,他们说得活灵活现;神皇帝崇信方士长生,他们张嘴闭嘴彭祖三丰;深闺秘宅少奶奶有春情,他言之凿凿,愣是能亲眼得见。
他们求得是语出惊人,争得是与众不同,个中得意之处,实不足与外人道载。
但千万莫深究。这种事最没格调的情形,便是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说到底人离了桌子,凉了茶汤,说什么谁还在意?要紧得是,你得记得付茶水钱。
只是凡夫俗子或是捕风捉影,但李阎龙虎旗牌在身,到哪儿都会掀起风波……
城南闹市。
李阎牵着飞雷。在街上与人摩肩擦踵。
查小刀给曹永昌买了剪纸糖人之类的玩具,还有一本精装的话本,是罗贯中的《三遂平妖传》。
“唉!”
李阎一边叹气,一边瞅着飞雷马:“你可比我俩能耐,出去几天的功夫,排场富贵都有了,手下和媳妇也讨了,还肯回来,我得竖大拇指,夸你这黑皮有良心,讲仁义才是。”
飞雷失了玉胭脂和一众贡马的跟随,本来垂着马头,颇有些失落的样子。可李阎说完,它还是嘶鸣一声,伸出粗糙的舌头舔弄李阎的手心,然后打了个响鼻,马尾巴来回摇晃。
查小刀没忍住问李阎:“我说,这马就算通人性,怎么就放着清福不享,就能死心眼跟着你呢?”
“马比人活得要简单吧。何况我和它也有渊源。”
李阎把之前自己在朝鲜的情景大致给查小刀讲了一遍。其中就说了,那时候没有依仗,他拿貘提供的“伪造穷奇血”喂食战马的事,飞雷,则是当时他喂过那匹战马的后代。
“伪造穷奇血?”
查小刀若有所思。
“怎么了?你想起来什么?”
李阎问。
“我听人说起过,很久之前就有代行者提出过一个问题,代行者的传承,和那些传说生物之间,是不是存在联系?举个例子,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姑获鸟的代行走,那你有没有在果实中,遭遇土生土长的姑获鸟的可能?如果遭遇,你和它之间,又是否存在某种联系?五虫类还好说,人仙类的代行者,很多人的名号根本就是史书中的古人,这又作何解释。”
查小刀回答。
李阎听罢也来了精神,他突然想起了九翅苏都:“然后呢。”
“想知道答案,首先得找到那些阎浮传承名号的五仙五虫,不然就是空谈。但行走穿行无数果实,总有收获。何况,有的传承生物,哪怕在现实也没有灭绝,比如“鹦鹉”。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有一定进展的。你用的伪造穷奇血,可能就是探索这个问题过程中的产物。”
李阎静静听着,等查小刀说完才问道:“那,有意识地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是谁呢?詹跃进,还是苏灵?”
以李阎对阎浮当中几位强人的性格认识,他觉得这两个人最有可能去做这种事。
“不知道。”
顿了顿,查小刀又说:“关于这点我得补充一句,你可能没这个概念。我听我的引导者说过,阎浮一切已知的规则和结构,都是全体阎浮行走,耗费时间和心血探索的结果,其中有一部分,到现在也只是猜测。即便是十主,也有很多事搞不明白。”
李阎敏锐地察觉出其中问题,开口问道:“那你知道最早的阎浮行走是谁么,活到现在的又有谁?”
“是赵剑中,他是已知最早的阎浮行走。至于他自己的遭遇,人家可不会告诉别人,”
查小刀不假思索的回答,
李阎听了半晌才叹气:“貘那个死胖子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正常,我也套话套出来的。”
查小刀和李阎谈话间走出拐角:“有机会我领你,认识认识我的代行者,大美女哦。”
“好,有机会一定。”
说话间,李阎和查小刀回到了龙王置驿站,就见到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跑出来。
“叔叔,叔叔,你们前脚刚走,有个军户就找上门来,非要说找李镇抚,还说是你的旧部。”
这人拎着一柄斧子,脖子是汗水干涸后留下的黑泥印子,个头不高,正是曹永昌。
第四十三章 胡三闯关
李阎没着急回答或者进屋,只是盯着曹永昌:“水挑了么?,碗洗了么?柴火劈完了?”
“挑好了,洗完了,劈……”
曹永昌支支吾吾地。顶 点 X 23 U S
李阎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斧头,一努嘴:“劈去。”
“哦。“
曹永昌抹头就要走。
“昌儿,拿着这个。”
查小刀把手里打好的两个油纸包裹给了曹永昌,里面是他沿街买的评话和玩具。
“去吧。”
曹永昌跑远了,查小刀才问:“你就这么教他?咱满打满算也待不了几个月,教他两手防身能打的才要紧,这是干嘛?”
李阎白他一眼:“你懂我懂?”
查小刀双手揣在袖子里,摇头笑道:“得了,你懂。”
两人说着话往里面走。
正厅里站着一名腰挎雁翎刀,戴红缨圆盔,一身蔚蓝大氅的男人,桌上是几味野珍海味的礼品。
他本来静静端详着屋里头的字画瓷瓶,听到人声才转过身来,与李阎四目相对。
只见此人宽背蜂腰,浓眉白脸,神色中透出一股凝而不散的精气神来,可单凭这人五官,李阎却有些认不出他了。
“大人。”
他见到李阎的脸,顿时激动地上前,揖礼一躬到底。
李阎想了一会儿,眼神才一动。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口白牙:“臬司衙门新调百户王生,见过镇抚大人。”
……
太阳一溜烟地功夫,已经往西边的云彩里钻去,海面上火红一片。
港口的船也散了许多,只有柴玄躺在扶椅上,他面无血色,额头裹着湿毛巾,嘴里哼哼唧唧地:“我的马,我的野乌神……我的虎咆……我的十四朱。”
野乌神不提,可十四朱和虎咆,可是实打实地被飞雷给咬死了,还有三四匹贡马重伤,剩下的没伤的,也都没精打采。
自己被戏弄得灰头土脸也就罢了,可死伤贡马,办事不利,自己可没法子向陛下交代。
扑通!
他做了起来,黄豆大小的汗珠渗满整张白净无须的脸,他咬着牙:“我要参他!我要参他!参他一个纵容坐骑咬死贡马……不,指使坐骑咬死贡马!对皇帝不敬!对大明朝廷不敬!”
嘴上虽然这么说,柴玄心里明白,自己能参倒那姓李的的可能性不大。
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捡到的不是李阎的马,既然如此,两匹贡马的死自然怪不到李阎头上。
那姓李的背后是辽东和天师道,哪个也不好惹,这时候再想改口,已经晚了。
“哎呦喂~”他灰心地倒在椅子上:“我的野乌神……”
这时候,外头又吵闹起来,他发狠把毛巾仍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喊:“六子!怎么回事!”
茶马司的船队下头,一个站在蚱蜢舟上的黄袍书生,正风轻云淡地和茶马司的长随宦官们对峙。
“我说最后一次,麻溜地滚,知道这是谁的船队?倚帮茶马司!宫里的船你也敢闯?!”
那黄袍书生一抱手:“我是来还东西的。”
船上的长随很不耐烦:“还什么?”
黄袍书生一指身后:“这么大的两匹骏马,你却看不到么?”
“你胡羊癫疯了吧!”那长随还要喝骂,柴玄却沉着脸走过来了。
“干爹。”
船上的人都低着头,柴玄理都没理,刚才的话他听得清楚,定睛瞧了瞧这黄袍书生,阴恻恻地道:“你说什么?”
黄袍书生答道:“我本长春岛上一散人,要赴万龙洞金光真人的丹宴,途径此地,却看到两匹骏马的怨灵盘旋此地,我掐指一算,这二马命不该绝,故来奉还。”
柴玄沉吟片刻,这两匹贡马的死只有船上的人知道,再说才是白天的事,哪里能传得这么快,莫非此人当真不凡?
想罢,他一施礼:“先生若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柴某不才,愿以百金相赠。”
黄袍书生徐徐摇头:“命不该绝,分文不取,命数已至,百万也难偿一命。”
柴玄越发信服,他朗声道:“敢问先生姓名。”
“胡。”
那黄袍书生吐了口气:“胡三,额……生,胡三生。”
……
眼前这人正是壬辰战场上的小兵王生。
李阎见到王生笑,脸上显露出两个熟悉的酒窝,才认出他来。
“你怎么会到胶州来,还打听到我住这儿?”
王生听了李阎的问话,回答说:
“我是听衙门里说,前阵子辽东和渤海一带闹了妖灾,有位李镇抚出手才解决掉。我料想能有这般能耐,又是大宁卫的镇抚,定是大人您了。见了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王生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显得非常激动。
李阎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只看身材,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虎背蜂腰的男子,和印象中那个小萝卜头一样的瘦弱的王生联系起来。
李阎心中突然升起不少感触,只是他强压了下去,只对王生畅快笑道:“别这么客气了,来,认识认识。”
他把王生拉到查小刀面前:“我的好兄弟,姓查。现在我在办公差,他就算是我的属官吧。我过去的下属,王生。”
“查大哥。”
王生作揖。
“客气客气。”查小刀眨了眨眼,才道:“那这么办,你俩旧友见面,先聊着,我吩咐下头弄点酒菜。”
“劳烦查大哥了。”
查小刀点点头,才冲李阎使了个眼色。
两人往外借了几步,站在屋檐下头,查小刀才压低声音对李阎说:“你这兄弟身上怎么……”
李阎点头道:“我晓得,我来解决,你忙完去后院盯着曹永昌就行,我怕这小子偷懒。”
查小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李阎走了回来,提起桌上的茶壶,按着王生坐下,自己倒了两杯凉茶,才徐徐问道:“上半年你来信,才说自己在通州安吉卫升做总旗,怎么这么快就又升了百户,还到山东来做官,从六品授银牌,快追上了我啦。”
“大人快别笑话我了。这个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李阎拿起茶杯,冲王生比划了一下,王生赶紧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个干净,抹了抹嘴才接着对李阎说:
“有朝鲜的战功在,卑职这些年仕途还算顺当。内人本就是胶州人,一直盼着,我能到山东任差,她也能回故乡看看。前阵子山东的臬司衙门有个提刑的百户病死,我才使了银子,打点上下来补这个缺,山东府繁华,这本就是好差,也能圆了我妻的夙愿,两全其美。”
这些话说得通透,显然王生没把李阎当做外人。
李阎眯了眯眼,:“上次来信说,你生了儿子,那现在家里是三口人?”
“哦,老母高堂仍在,年前添了个儿子是小妾所生,加上我的发妻……”王生有些不好意思:“一共五口人。”
李阎听了哈哈大笑,他指着王生:“你小子看着白净敦厚,倒还有这般齐人之福!”
王生直挠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李阎脸上看不出什么,继续盘问:“当初你在朝鲜,摄山里有只名叫菜菜子的野鬼,你还有来往么?”
王生眼皮一张,短暂停顿后,才面不改色地说:“早年归乡,卑职被这邪祟迷过一阵,后来家母请了天师道的法师来,早就没了干系。”
“哦?”
李阎看着王生。
王生低头去拿桌上的茶杯,躲避李阎的目光。
“这是好事,人鬼殊途,如今你家业兴旺,不要再去想这些。”
王生强笑了笑:“自然。”
“对了,孩子多大了?”
“十个月大,大人要是不嫌弃,改日,我带着家眷再来拜访大人。”
“不必了,还是我登门拜访吧,不提孩子,拜访一下老夫人也是晚辈应尽的礼数。”
两人交谈气氛欢快起来。
王生一直呆到傍晚,他追忆过往,提起一干战友叔伯,对他屡有照顾,不禁眼圈发红。直言那次在朝鲜死里逃生,又梦幻似的立下功劳,荣归故里,是他这辈子最快意的一段时光。
直到酒足饭饱,王生要告退的时候,李阎才叫住了他。
“我刚才说要登门拜访,不是随口说说,你家里住哪,我得空,一定去。”
“城南交子巷,门前有两颗大红灯笼,对面是块陈记熟肉铺的牌子。”
王生说罢,才迟疑问道:“大人有皇差在身,要是延误了时辰……”
李阎找了张纸筏记下地址,貌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心里有数,何况皇差重,自家弟兄性命的分量也不轻。”
王生听了浑身一颤,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阎摆手:“不必多说,去吧。你新到山东任职,凭空补缺一定得罪同僚,要少说,少做,多看。有这份敬我的心意,拜访一次即可,别再来了。好了,去吧。”
王生失了魂魄似的,好一会儿才一咬舌头,他冲李阎一作揖,这才转身离开。
李阎目送王生远去,惊鸿一瞥下,他头顶分明盘旋一股阴森的黑气。
姓名:王生
状态:折寿,阴蚀,衰弱。
备注:常年被阴物不经意间吸**气所致,龙虎气傍身,诸般厄兆不外显,但长此以往,必将危及性命。
“一妻,还有一妾……”
李阎沉思着,关了大门。
第四十四章 计生绝户!
晚上李阎送走了王生,另一边,茶马司的监正柴玄感觉自己神清气爽,这整个白天倒霉气,都一扫而空。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胡先生真是高人呐,你帮我救活了这两匹马,那跟救活了我就没有区别。大恩不言谢,先生要是有什么用得着咱的,尽管开口,柴某人不敢大包大揽,但是官面上的事,我总还是说的上几句话的。”
酒桌上,柴玄脸色潮红,大着舌头允诺。
胡三生淡淡一笑:“我闲散惯了,世俗权财不过尔尔,和柴大人一聚,也是缘法。柴大人若真有心思,有这顿酒菜,就权当感谢我了。”
“这点酒宴,哪能代替我的心意啊?六子,去舱里取两坛子泥封来。”
他压低声音对胡三生说道:“这是当今神皇帝赐我的赤水大曲,贡酒啊。”
没多会而,叫六子的长随取酒来,胡三生闻了闻,又抿了一口,一抹红晕当即升上脸庞,他开怀笑道:“果然是好酒,柴大人的菜品本是上佳,可与此美酒相比,倒是相形见绌了。”
柴玄干咳两声,才不好意思地说:“胶州到底是小地方,也没甚像样的馆子,胡先生见笑。”
胡三生喝光酒盏,突然发问:“话说回来,柴大人是宫里的人,大人可有没吃过的珍馐美味?”
“这个……先生别说我扫兴,这天底下的珍馐美味,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花样。我虽不才,但跟在万岁身边做差事,也吃过见过。除非是龙肝凤胆,否则,都那么回事。”
柴玄有些醉了,脸已经红倒了耳朵根。
“龙肝凤胆做盘中菜,倒也不难。”
胡三生淡淡地说。
“哦?”柴玄一激灵:“此话怎讲。”
胡三生当即推开杯盘,拿出一张上好的宣纸来。
“取笔墨来!”
胡三生朗声道。
要是查小刀或者曹永昌在这儿,一准嘲笑这胡三生:“原来你翻来覆去,就是这点写写画画忽悠人的能耐?”
不错,这胡三生就是胡三。擅长一手白纸取物的法术,当日在五福楼,便是拿这一手聚拢的百妖为己所用。
百妖宴会,张寿汉火烧好仙谷,五大仙闹渤海,归根结底都是此人的手段。
那日他中了李阎一记种罗箭,去找老一辈妖仙中硕果仅存的白太奶奶搬救兵,却被善于卜算的白氏揭穿谋划,狼狈而去。
谁能成想,他居然无视妖仙不入山海关的承诺,追到山东,也要找李阎的麻烦!
有人取来笔墨,只见胡三笔走龙蛇画出一条墨迹淋漓的蛟龙,随后取了钢刀,自画中取了肝脏,又画一只五彩金凤,再剖开金凤取了胆囊。
柴玄肉眼凡胎,不识得关窍,被胡三生这手法术震慑的久久说不话来。
后厨拿了龙肝凤胆做成炒菜,又端上了桌。
柴玄看着桌上的菜,眼珠一转,突然站了起来:“先生,我有一桩要紧的心事不吐不快,若是先生答应,我愿为先生引荐,一同去京城面见当今万岁神皇帝。”
胡三生不慌不忙:“不知道,柴大人有何心事啊?”
柴玄竹筒捎豆子,把早晨李阎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他想贪墨飞雷马的事,只是一笔带过,重点是李阎如何跋扈,如何弄浪翻他的船,如何戏耍于他。
“我好心好意救他的马,我不求回报啊先生!同朝为官嘛对不对!他不领情就算了,我不过是叫他认仔细些,别认错了别家的马,他居然甩脸子就走了,还依仗法术戏弄于我,一提这事我,我,我就委屈。”
柴玄一脸哀楚。
胡三听罢,做沉思状:“此事,也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
柴玄听了直诉苦:“诶呦我的胡先生,我与他素不相识,我干嘛诋毁他呀,你看看我这船,我撕坏的帆布还没下呢!”
胡三闭目掐算,突地一睁眼,放下酒坛冷然道:“柴监正,你我朋友之谊已尽,日后,不要再和别人说见过我,告辞!”
说罢,他居然转身就要走。
这下柴玄傻了眼:“别别别呀,胡先生这是怎么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老别……”
胡三转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刚才用梅花卜算,分明是你贪图人家的宝马,居然还颠倒黑白,试图诓骗我。简直岂有此理!”
柴玄当即一盆冷水浇下,对胡三海外活神仙的身份再无半点怀疑,他看胡三要走,急忙过去,好话说尽,伏低做小,这才劝下了胡三。
“哼。”
胡三脸色闷闷地坐下。
“先生教训地是,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贪图人家的马。”
柴玄垂头丧气,不料胡三却突然道:“你还算有悔改之心,而且那李镇抚不分青红皂白就弄坏你的船,他也有错,你若肯补些金银,也不是没有让他把马补偿给你的可能。”
柴玄一下子从十八层地狱到了三十三天,他张着嘴:“先生此话当真?”
“……”
胡三故意沉吟了一阵,吊足他的胃口。
“这样吧。”胡三道:“你明日去送请帖,说要给他吃他吃酒宴,为白天的事道歉,礼数要足,之后再备上金银珠宝,提出买马的请求,他通情达理的话,会答应的。”
“这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啊,先生您这也太迂腐了。”
柴玄心直口快,一开口就后悔了。
胡三这次却不生气,他笑眯眯地:“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你是茶马司监正,按道理是他上司,连顿饭也请不到么,他若断然拒绝,之后的事,看我的便是。”
“这……”
柴玄眼珠转了转,这事无非损些颜面,却害不到自己,要是成了,能得到野乌神更是便宜!不如干了。
“既然如此,我便答应先生吧。”
他勉强道。
胡三和善地笑了,望向柴玄的表情,像是看到肥美的山鸡。
等后半夜胡三离开了船港,一股旋风托着他飞入海天边际。
大功告成!
云朵之间的胡三目眦欲裂,龙虎旗牌争夺凶险,那是众老仙对天师道的忌惮!
只论一帮子朝廷武夫,根本护不住龙虎旗牌,就他所知,江浙,云贵两地一共十二道龙虎旗牌,已经被各路妖邪外道夺走,
还有四道旗牌,连同护旗人一齐不知所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其他府台州,也伤亡惨重,士气低迷。
江浙云贵外道的法力,根本比不上关外五仙!
可出自辽东的十四道旗牌却……
哪冒出来这天杀的李镇抚!
胡三知道李阎厉害,可没想到李阎这么厉害,连黄九牙都不是他的对手,想抢夺辽东的龙虎旗牌,似乎已经是不可能。
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任凭你李镇抚是武曲星君转世,这次也叫你离不开胶州!
第四十五章 陈跃武
第二天大清早,公鸡才打鸣,天上将白未白。www.uu234.net
李阎站在院里,拿柳叶子蘸盐沫漱了漱口,并在院子角落拿起一只耕地的钉耙。
只见他三下两下掰折了木棍把,取了大概有四尺来长一截棍子,拿蘸水的粗布裹了,随意挥打了两下,点点头,转身就进了曹永昌的房间。
小曹还睡着,歪斜躺在床上睡姿难看。
他昨天砍了整个驿站伙计的柴火,加上挑水,搬草料,连带搬草料,挑水,累得小曹申时便倒在床榻上,连衣服鞋都不脱便睡到清晨。
“起。”
进得屋来,李阎惜字如金。
曹永昌睡得沉,他挖了挖鼻孔,嘟囔几句,又翻了个身。
“咯吱~”
柴门自个闭合起来。
“啊!!!1”
舀水进锅生火做饭的查小刀吓了一跳,把头探出屋外头,曹永昌光着脚丫夺路而逃,鸡飞狗跳似地跑进院子里。
李阎攥着镐把站在屋里头:“回来穿鞋,练功。”
曹永昌没敢回去,站在院自口可怜兮兮地回话:“说什么练功,不就是劈柴火挑水嘛。”
“别废话,穿鞋洗把脸,赶紧去。把水缸挑满了,不然别吃早饭。”
曹永昌翻着白眼低声嘟囔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李阎一挑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立刻去。”
曹永昌臊眉耷眼地回答,一路小跑着进屋穿鞋。
等三人吃过早饭,有县衙的一位捕头拜访。
这是李阎昨天吩咐的,要王典史找一位官面上的人,和自己一起去劝说蹈海和尚,让他答应和自己出海。
走之前,李阎告诉曹永昌,活干不完不许偷跑出去浪荡,更不能再去赌坊勾栏院子。
随后查李两人便牵了马,和领路的捕头一起动身,去石桥河拜访蹈海和尚。
……
领路的捕头姓张,和蹈海和尚相识,从他口中,李阎也知道了一些蹈海和尚的传闻。
这位蹈海和尚,俗名唤作陈跃武,威海人,也是做盐茶海运的生意起家。
此人绿林出身,在江湖上声望很高,出海到过锡兰古国和满刺加,跟荷兰的红毛做过生意。
传闻他曾见过半人半鱼的鲛人,也有人说,他打捞起了古越国海难的沉船,身家巨万却不显露……
不过如今的陈跃武,已经年过半百,在胶州石桥河落户,依仗过去的积蓄颐养天年,做个安顺的富家翁,头几年偶尔还出海,这两年却少了。
几人约莫赶了二十几里的路程,李阎查小刀就赶到了石桥河村,穿过几家摆摊的商铺,到了一家幽深的宅院前头。
“大人,到了。”
张捕头一指前头:“前面便是陈跃武的家。”
这家宅院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整面墙长满爬山虎,青砖黑瓦,有柳树蔓出墙垣,绿荫中露出喜鹊巢来,一派安闲。
李阎点了点头,张捕头有眼力见,走上前去敲宅子的门。
不多时,便有个戴蓝色小帽的家丁伸出头来,见到张捕头,便是满脸堆笑:“张捕头,哪阵仙风把您吹来了这是。”
张捕头点点头:“去告诉你家老爷,有贵客到访。”
他说完躲开一边,让出李阎和查小刀来。
家丁见是两个挺拔的年轻人,还都佩着兵刃,其中一个人,更是身背一只宽大的红色剑匣,怪模怪样的,一时间有些犹豫。
“诶,我说你愣着干什么,讨打不成。”
张捕头一瞪眼。
“张捕头,我来说。”
李阎拦住作势要发怒的张捕头。
他往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封签红勾朱的官署公文给这家丁。
“我俩是朝廷的人,有要事想拜访陈跃武陈老爷子,还望小哥通禀一声。”
“哦,好,几位稍等片刻。”
见有公文在,家丁也没敢细问,赶紧转身离去了。
陈跃武正站在院里读经,手里头,却攥着两颗沉甸甸的铁胆,彼此盘旋嘎嘎作响。
有家丁跑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句:“老爷。有客人拜访,有要紧的事找您。”
“我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我要养病,不见客人。”
陈跃武五十三岁了,不见有丝毫衰弱姿态,反而身材高大,长须直垂到胸口,浓眉如墨,一副威猛气概,颇有几分拳经当中“龙腰,熊膀,虎抱头”的风采。
“老爷,是张捕头来了,他还带着两个男人,说是官府的人,拿着县衙的公文,叫我交给老爷。”
陈跃武听说是张捕头带着官府的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蹈海和尚”在老百姓看来是奇人,可在官府眼里,却是个不安生的刺头刁民,他若是年轻些,孑然一身倒也不怕,可自己已经老了,拖儿带女,硬着头皮也得和官府打交道。
想到这些,陈跃武拿过公函,先看了一眼上头的印章,的确是本县的姚县令的印章,便打开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公文大意,便是受皇差的李镇抚奉命出海,要陈跃武及其儿女一家,做李镇抚海上的帮手和向导,船由官府出,事情办成,少不了恩典云云。
“左司镇抚……王命……”
陈跃武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叹了口气:“带二位上差去前厅等候片刻,我随后便到。”
家丁答应一声回了门口。把李阎查小刀让到了前厅。
厅里的装潢素雅,桌上只有几株红色珊瑚还算名贵。从香炉前的佛经,檀香等物,还有张挂的菩萨画像和供奉神龛不难看出来,这陈跃武称号里无怪有和尚二字,他的确是个礼敬三宝的佛教徒。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陈跃武才换了一套粗布衣服走进厅里,眼光扫了一圈。
张捕头他是认识的,只有李查两人,他没怎么犹豫,就把目光放到李阎身上。
“小人陈跃武,见过镇抚大人。”
他上前作揖。
查小刀暗地里扯了扯嘴角,也没说话。
“老爷子不必客气。”
李阎轻轻颔首,受了这一礼。
张捕头也满面春光:“老爷子!你的运道来了!公文你也看了吧?李镇抚办的可是皇差,你和你的儿女能从中建功,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公文我看过了。”
陈跃武含笑,他招招手,有家丁捧着实木托盘过来,上头是一大两小,三只檀木匣子。
“大人您上眼。”
李阎不知道他唱得哪出戏,打开匣子,里头是各色夺目的宝石,猫眼,红宝石,碧玺,黑曜石,流光溢彩华丽无比,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跃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沉静:“非是小人忤逆镇抚大人,实在是老迈无力,家中小幼更不堪一用,恳请大人念我一家老幼家仆二十几口,收了成命吧。”
第四十六章 望海观音像
【碧玺】,贵重物,可换取200点阎浮点数
【猫眼石】,贵重物,可换取350点阎浮点数
……
这里头的宝石换算点数,查李两人加上,足有两三千点。m.www.uu234.netwww.uu234.net属一笔横财。
只是李阎看了一眼匣子便合上,闭目养神。
张捕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宝石匣子,咽了口唾沫分明意动,只是他一看李阎的脸色,心就凉了大半截。
“咳咳!”
张捕头意会,才开口咳嗽两声,骂道:“混账,你这是贿赂上差!按大明律是要抄家的,你知不知道。”
陈跃武恍若未闻,依旧跪着:“大人说笑了,咱大明的内阁辅员,各衙部的堂官,正月也要受地方的年敬,老爷们苦心办差,年俸才不过几十两,小人心中实在不忍,这点孝敬是分内中事。”
张捕头大声斥责:“少来这套,不好使!这是上命,快叫你的儿女去准备出海吧,再敢饶舌,凭这些所谓孝敬,我就能问你的罪,你知不知道。”
陈跃武默然片刻:“这点宝石,便要问我的罪,这些年张捕头,王典史,还要姚知县从小人手里拿的孝敬,是不是也都要一并问罪?”
“你!”
张捕头怒目圆睁。
“哈哈哈哈哈。”
李阎放声大笑:“陈老爷子真是快人快语啊。”
他推开托盘,眉头拧成一团:“我也是个直爽的人。我奉得是皇差,保的是社稷,兹事体大,由不得你不答应。你随我出海,我也不用你出多大的能耐,只是架船认路即可,事成我给你表功。可你不肯出海,我就不信你这些年混迹海上清清白白,只有有一桩把柄落在握手,我就能治你的罪!即便这些年你真清清白白,我也能告你一个不服皇役,目无朝纲。够你抄家灭族。”
陈跃武豁然昂首,脸上一条条筋络绽出如怒龙:“李大人这是不给我陈家一条活路走了?!”
李阎不为所动:“我只要你出海。”
陈跃武缓缓站了起来:“若出海也是死路呢。”
“那你就自己选怎么死。”
陈老爷子目呲欲裂:“若王法逼人,也不能怪人反王法。”
“我看你敢。”
两人声音一道盖过一道,整个宅院都听得清楚,家奴院公吓得脸色苍白,有人急忙通报后宅。
咔啦咔啦~
茶盅桌椅迸裂道道条纹,足见两人动了真火。
厅里气氛如临深渊。
查小刀见状眨了眨眼,他看李阎一脸杀气腾腾,忍不住拿胳膊肘去碰他,李阎没看他,一把搪了回去。
良久,陈跃武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泄下一大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前阵子,渤海上平定五仙,我知道是李镇抚您的手笔,”陈跃武惨然道:“小人刚才发了癔疯,万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李阎沉着脸:“可。”
“大人能否屈尊移步。出海的事,小人答应便是,”
陈跃武低声道。
“那。”李阎站了起来,语气和缓了一些:“老爷子前头带路。”
“只是,只能大人一个人来。”
“我与我的属官亲如手足,没有忌讳。”
李阎半点不让。
“那也行。”
陈跃武站起来,领着李阎和查小刀进了自己的书房,而张捕头则被拦下。
到了书房,陈跃武走到书架前头,一转瓷瓶,眼前豁然塌陷一个地窖。
“大人请。”
三人进了地窖,地方不大,却处处点着牛油蜡烛,四季不灭,单是这笔花费,就足够一个四口之家同样年岁的口粮。
地窖当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八仙供桌,上面是一团裹着红布的物事。有金盘盛放的瓜果供应。
陈跃武把红布掀了下来,居然是一张三丈多长的画像。
画上是观世音菩萨遥望海面,坐下善财龙女,十八罗汉,海外散仙,皆是栩栩如生。是一副望海观音图。
若说寻常的望海观音图都是如此,也不尽然,这图中有几点异于常人。
首先是观世音菩萨手中玉净瓶中六叶杨柳枝,统统凋落,居然只剩下一只光秃杆。
其次是这图只有半面,大片的海土和众神佛的身子都被扯了去,尽管能看出有后人精心保养的迹象,可缺口的地方还是发黄腐蚀。
【望海观音图】
类别:异物
品质:稀有
趋吉避凶之至宝。
“大人是不是心有疑惑,为何我如此坚持不愿意同大人出海?”
陈跃武低声问。
李阎道:“确实有这个疑惑。”
陈跃武脸上带着几分苦笑:“我不敢欺瞒大人,旁人都说,我蹈海和尚如何了得,任凭多凶险的海我都能闯,还都能满载而归,其实,都是托了这张望海观音图的福气。”
“哦?此话怎讲?”
“我少年时只是个厮混汉子,机缘巧之下,得到这半张望海观音图,随即发觉其中不凡。”
他指着那观音图:“那观音菩萨手中的杨柳枝,若是有三片以上的叶子。我此去出海,便一定平安无事,叶子越多,我这次出海的收获就越大。”
他追忆了一会:“我这一辈子在海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我曾流落活祭的异邦,误食过让人生腮的古怪鳞片,见识过食人的巨怪,见识过背上是巨大岛屿的海兽,见识过用白纸香料便可换取黄金的古邦,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靠的就是这张望海观音图。”
他神色一凝:“可同样的,我也有碍于声望,不信邪的时候,我记得有两次。”
说着话,陈跃武解开自己的衣袍,他前胸的伤口触目惊心,没有半块好肉。
“一次我丢了所有的货物,倾家荡产,一次我身受重伤,几乎就没了命,这两次,杨柳枝上都只有两片叶子,还有一次,杨柳枝上只有一片叶子。”陈跃武脸色发苦:“我两个儿子都死了。”
李阎又看了一眼这望海观音图,菩萨手中的杨柳枝的确是光秃秃的。
“我不敢再求大人,小人愿意和大人出海,只希望大人这次出海,不要再让我那些儿女跟着,让他们给我陈家,留个子嗣香火。”
“……”
李阎凝视他一会儿,才道:“我若说这次出海,我一定护你和你的儿女周全呢?”
陈跃武笑了笑:“大人来时,就遇了海难吧。”
李阎没说话。
“有些山东绿林上的朋友,都说大人您是星君下凡,小人这次出海,能见识到天上星君的手段,倒也,不枉此生。”
李阎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图我也看了,上去吧。”
陈跃武点头,领着李阎回了正厅。
“张捕头,咱们可以回去了。”
张捕头迟疑地说:“那,出海的事。”
陈跃武刚要开口,李阎却摆了摆手:“人家不乐意,我还真能设计构陷人家么?算了,我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说着他就要走,才发现后宅有不少人朝这边张望,大概是陈跃武的妻子女儿孙女儿媳之类的女眷,有个头戴蓝纱巾的的小女孩,还咬牙切齿地朝自己比划弹弓,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愤怒,只是马上被人拉走了。
“哈哈哈。陈老爷子,这小女娃是你什么人啊。”
李阎笑道。
陈跃武才回神来,急忙答话:“大人,这是我的二孙女,九岁。”
“以后一定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主儿。”
“大人!”陈跃武从仆人手中夺下托盘,递到李阎面前。“规矩还是要的。”
李阎低头想了一会。又抬头:“老爷子是个直人,不适合和官府打交道,以后还是少花那冤枉钱。”
说罢,他冲查小刀做了个莫可奈何的眼神,便离开了。张捕头啪叽啪叽嘴,也只得跟在李查屁股后头走了。
陈跃武久久无语。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烛光通明的地窖下头,那望海观音的杨柳枝发出一枝嫩绿的枝条,一只叶子发出,然后是两只,三只……
不多时,望海观音图上的杨柳枝六只叶子发得满满当当,鲜翠欲滴。
第四十七章 野城隍
“王百户,这杯酒是大伙敬你,你可不能推辞了。”
“卑职岂敢,岂敢。”
王生坐在下首,显得有些拘谨。说话间,他把酒杯饮尽,拿空杯底给桌上的人晃了一晃。
桌上顿时响起一大片起哄的声音。
“好!那这杯,就是我敬你的,你就更不能推辞了。”
冲他举杯的,是个穿青戴皂,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这是他的顶头上司,臬司衙门里一位姓左的千户长。
王生初来胶州,补缺才被安排在左千户的手下掌事。按照规矩,臬司衙门一众官差,应当到他家里喝一顿酒,日后一起办差,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但李阎对王生的提点,可以说一针见血。
王生自通州右迁,凭白无故到了山东臬司衙门,自然招人嫉恨。
先不说这个百户的位置,臬司衙门里有多少人盯着,单说王生这位顶头上司左千户,他本来是向上峰,保举自己的侄子来补这个缺,王生一来,他侄子的举荐自然也就泡汤了。
也就无怪这左千户到了王生家中,找借口死命地灌他的酒,无非是给王生穿穿小鞋,发发邪火。
王生看着斟满的酒杯,一时间有些犹豫。
他酒量不差,不过这几天老觉得胸闷耳鸣,去药铺抓了两剂去火的药,郎中叮嘱不宜醉酒,可左千户在桌上咄咄逼人,又实在推脱不了。
“怎么,不给我这个面子?”
左千户拉长一张脸。
王生强笑道:“左大人哪里的话,是这两天卑职身子不太舒服,还抓了几味忌口的中药,这酒实在不能多喝了。”
“多么?”左千户一扫桌上三四个空酒坛:“咱们一桌子人才喝了这点嘛。”
“就是,就是。”
“王哥儿也不太给哥几个面子了吧,连几杯酒都不乐意喝,这知道的,王哥是从通州调派来的,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下放,架子大呢。”
旁边立马有人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
王生看了那人一眼,貌似开玩笑地说道:“邵旗总这话说得不对,咱臬司衙门新上任的黄巡抚便是京城人氏,你这是暗示他老人家?”
那人一时哑口无言,半天才道:“我可没这个意思。”
“哈哈哈,我只是开个玩笑。”王生揭了这个话茬儿,又说道:“左千户的酒,自然是要喝的,只是希望弟兄海涵,我这两天身子骨差,喝完这杯,实在是不能再喝了。”
他瞥了一眼酒杯,硬着头皮灌了下去,只感觉一股辛辣自食道冲入小腹,他强忍不适,把酒杯亮给众人看。
左千户还要说什么,就发觉王生脸色突然煞白,豆大的汗珠岑岑而落,一股殷红的血从他鼻孔流了出来。
他大惊而起:“诶,这是怎么了!”
当啷~
酒杯摔在地上,王生脑子轰然作响,眼前的一切都缓慢扭曲下来,鼻孔连同嘴巴里,**的酒水连同鲜血同时喷涌而出。
……
乌黑马蹄踏碎路边一盏白色的山茶花,强健的腿肢翻动之间,扬起黄色的尘土。
三匹马一前两后在奔驰在官道上,路旁的土丘棘团不停倒退。
“吁~”
李阎一勒马缰,叫飞雷慢了下来。然后皱着眉头和堪堪追上自己的张捕头说道。
“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手,我们要么改走陆路避开水上的猪婆龙,要么就大嵩卫让派一只水师护送,他们吃得是官府俸禄,由不得他们推脱。”
大嵩卫是山东二十四卫之一,辖管胶州当地的千户所。
如果陈跃武帮不上忙,李阎只能从山东水师手里抠出人手,给自己行船。
张捕头小心应着,这种事他也插不上嘴,那时候再让大嵩卫的人和这位镇抚爷扯皮就是。
李阎正说着,就感觉自己背后的剑匣突然咚咚撞动,好像有十几条活鱼要从中蹦跳出来。
他自背后摘下剑匣,板起铜扣打开剑匣。
没等旗牌四下奔逃,李阎大手从左到右一拢,把龙虎旗牌摞起来压在手掌下头。
李阎仔细观察,发觉那些被金色占据的旗牌,狂躁颤动得非常厉害,寻常的壮汉只怕整个身子扑上去都压不住。
至于那块几乎全被血红色占据的旗牌,则是躺在剑匣里悄无声息。
他笑了笑,冲张捕头说道:“我一路从广宁来,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自打到了胶州,什么妖魔邪祟都少了,山东不愧是圣人之乡。”
李阎没等张捕头回答,转而放眼四周荒野,问道张捕头:“咱来得时候,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啊,不是,咱出来一趟,正好绕个整圈回去,这条路近。”
李阎点头:“我说我没见过路边上那座庙呢。”
李阎指的是官道旁一间野城隍庙,庙门已经空了,落满灰尘。被漆黑的葫芦藤和各种野草包围,黄油漆的掉色匾额上缺了一块,只能看到一个琼字。
“这是什么庙啊?”
查小刀开口问了一句。
“城隍庙,前朝的时候就有,好像是祭祀哪个武将来着,荒了得有二十几年吧。”
李阎笑道:“路过便是缘法,咱进去上柱香?”
他望向其他两人。
“啊,这……”张捕头本能地拒绝:“这庙都荒了,神仙也爱个堂皇,怎么也得素净不是?这地方,城隍爷有灵他也嫌弃啊。”
“这庙没荒,周围有脚印。”
查小刀眼尖,一口断定。
李阎扣上剑匣,翻身下马,踩着野草和树根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果不其然,等李阎到了庙门口,十道金色旗牌在剑匣里闹的更厉害了。
查小刀走到他身边,两人推门就进。
出乎意料地说,这座外表爬满野草的荒庙,里头却并不想李阎想象中败落,虽然空旷,但是很干净,神堂上金甲神将处处斑驳,连头都被斩掉,香案前头居然还有些干瘪的瓜果和糕点。坛子的香已经烧尽了,还有灰烬在。一干简单的法物,倒还齐全。
看得出,这里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但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异常的地方。
第四十八章 鬼妾?
李阎打桌子上挑捡出三只完好的香线来,拿火折子去点,然而怎么也点不着。m.www.uu234.netwww.uu234.net他一连试了几次,火折子明明烧着了,却点不着香线。
“我来!”
查小刀抢过香线来,只拿手一搓,明亮的火焰便烧着了,他甩干净多余的火焰,把三只香线还给李阎。
这时候,张捕头在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他一看屋里头的摆设周正,才对李查二人说:“我估计啊,是哪个流浪汉啊,乞丐什么把庙拾掇出来,当了窝了。这有片瓦挡着避个风雨什么的,不稀奇。”
“也有道理,不过还知道给城隍扫净上香,也是个有心人了。”
李阎随口应着,把香线往坛子里插去。
奇怪地是,李阎插的严实,可一撒手,这香准倒在桌上。李阎再去插,就再倒,压根在坛子里立不住。
“刀子,你试试。”
李阎往后退。
查小刀接过香来,也插不住。
“诶哟喂,二位是贵人,这供香的活我来就是了。”
张捕头嬉皮笑脸地走上来,拿起桌上倒下的香,往坛子里一插,香线稳稳地立住。
他后退两步,搓了搓手,冲着香坛上的无头神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香烟飘起老高。
“成了!”
他望向查李二人。
“……”
李阎罕见地摘了匣子放到一边。向神堂上的城隍像作了一揖:“既然城隍大人不愿意受我二人的香火,我们也不会勉强,这便告辞了。”
上方无头神将作挥金锏降魔状,有只蜘蛛爬过他举持的金锏,试图跳向自己新结的蜘蛛网,但是被烟气一熏,便啪嗒一声落在香案上。
李阎提起剑匣背在身后:“张捕头,我们回去吧。”
“好,好。”
张捕头应答。
三人转身出了庙门,查小刀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庙里,眼里泛起黑色的涟漪。
李阎身后一拉他的肩膀,带着他走了出去。
门外隐约传来查小刀的叹气声。
“结果这趟出来,什么结果也没有,要我说,还不如拿了陈跃武的宝石。”
香线的烟雾袅袅升起,把无头神将笼罩其中,再也看不清他的衣束盔甲……
等回了驿站,天已经黑了,张捕头早早告辞,李阎和查小刀把马牵了去,李阎又给了下些马料血食的银子,叫皂丁给他们俩准备些饭菜,便转去后院看曹永昌。
小曹抱着斧头,倒在马圈的松软草料上头,睡得香甜。
劈好的柴火一捆又一捆,堆了一角,水缸也是满的。李阎抽开马甲坐下,看了他两眼才低声道:“倒也中用。”
他巴掌在小曹眼皮前头晃了晃:“起了,起了。”
小曹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公鸡还没打鸣呢。”
“洗个澡换身衣裳再睡,着凉了。”
“唔,一会再说。”
“没吃饭呢吧,我让人做鱼汤面。”
“我想吃查叔的饭。”
“你查叔没空。”
“……”
曹把头埋进草里,不再回答。
李阎把曹永昌抱起来,往屋里去。
“真不吃啊?”
“……”
“刮了骨头,拿开水搓把盐把鱼烫干净,切成了丝,做油,炝葱姜蒜,勾糖醋的芡。连汤带肉浇在面上,啧啧啧……”
……
“王百户五脏衰弱,招致外邪入体,才昏迷过去,我给他开的方子每日服用,等过了这个月我再来下药,王百户这些日子要好好调养,额,节制身子。”
“有劳先生了。”
老太太塞了一锭银子给诊脉的郎中,一裘红裙的盘鬓妇人坐在坐在王生榻边,时不时抽泣两声。
“老夫人也别太难过,百户爷年轻,身子骨壮。多休养便好了。”
郎中接了银子,宽慰王母两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王生,便转身离去了。
王母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一直操持家里,眼看儿子娶妻生子,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可如今王生突发恶疾,可吓坏了婆媳三人。
所幸臬司衙门的同僚在场,及时找来郎中给儿子治病。
这会,在病床前抽泣的,是正妻胡氏,至于偏房蔡氏,在厨房里熬药。
“唉,也不知道我王家造了什么孽了……”
王母看了一眼床上脸色煞白的王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自己丈夫早死,不然也轮不到生儿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来服兵役,更是早早上了战场,所幸上苍保佑,活着回来,还立了军功。
可也因为在朝鲜带了一年多,早经历军绿生活。在王母看来,王生这孩子和自己并不算亲,很多事,表面上听自己的,实际上却自己拿主意。
王母是个妇道人家,他不觉得儿子这样的表现是独立果断,反而觉得这是忤逆,是一意孤行。
后来,王母惊觉自己的儿子,居然在朝鲜带了一只女鬼回来!
这下子,王母更是把所有的埋怨,连同恐惧全都倾泻在了这只女鬼的身上。
绝错不了,我儿子就是被女鬼迷了心智,才如此生疏我这娘亲,都是这女鬼勾引我儿子!
天师道的道观遍及全国,遑论还有龙虎衙门这般官署在,处理这种事抒情熟路。
事儿很快就平息了,那女鬼形神俱灭,只留了一件带血白衣,叫道士扔进火盆烧了,王母虽然没见过那女鬼的正脸,但想来真身是极凶恶的。
儿子也好起来了,对娘亲也恭顺了,更是主动提出来,要娶妻生子,为王氏开枝散叶。
只是这个关口,这孩子又犯了拧劲儿,非看上了一个逃荒的半大丫头!
那丫头也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逃来,刚进门连话都说不利索,哪里入得了王生母亲的法眼?
这么个穷丫头,哪里比得上东乡胡家的大家闺秀?家中钱财不说,人也是水鲜花似的,更知书达理。
最后当然还是王生屈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娶了胡氏为妻子,也纳了那蔡姓的小丫头做妾,皆大欢喜嘛。
这些年,日子总算顺当了,胡氏是个讨婆婆喜欢的性子,这些年更是没少从家里拿钱财布帛补贴王家,不然王生他一个军役出身,哪里的银子打点上下,做臬司衙门的百户?
至于做妾的蔡氏,王母本来是看不上的,不过这丫头倒是持家勤勉的人,每日天不亮就侍奉婆婆,正室,家中三餐盥洗,闲杂活计也都井井有条。
最重要的是,蔡氏给王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可乐坏了王母,这一半年,也总算给了蔡氏一个好脸色。
“这才过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就,唉呀……”
老太太拍着大腿。
那胡氏坐在床头,只是哭泣。
她头戴银丝髻,乌黑发盘上是金色丝钗,藕丝白的衣裳,红绫裙,水蜜桃似的脸上带着泪痕,只看穿着,便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
“诶呀,生儿都这样了,你就别哭了,你是哭你的丈夫?还是哭我老太婆啊?,啊?”
王母忍不住说了胡氏一句,不料那胡氏哭的更伤心了:“婆婆,你有所不知,奴家是哭咱家福气薄,着了鬼祟害了我的生郎啊!”
“别胡说八道。”
王母皱眉。
胡氏勉强止了哭,她到了王母身边,攥着香帕:“奴家不敢欺瞒婆婆,我亲眼得见,我那妹妹蔡氏,是,是个鬼啊。生郎,便是被她害成这个样子的!”
第四十九章 狐妻?
王母听了大惊失色:“你这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胡氏泪痕不干,语气却斩钉截铁:“绝错不了,我那妹妹蔡氏,是个女鬼。顶 点 X 23 U S”
“你!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种话?你那妹妹和咱一起朝夕相处,脚下有影子,镜子里有人像,一个大活人,你却凭白说她是鬼。”
胡氏争辩:“婆婆啊,我和生郎同床共枕,也和我那妹妹同室而居。好些个事儿,你老没看见,我却是知道的,至于婆婆说的那些影啊,镜啊的,只是野鬼才能评断。若是有修行,有人样的女鬼,便做不得数了。”
王母没好气地说:“那就是没证据啦?!没证据就闭上嘴,你还嫌咱家里不够乱?”
胡氏被呛了一句,还是忍不住回嘴:“婆婆,我听说我过门之前,生郎便被女鬼迷惑,没有半个月,我这妹妹便让生郎领到家里来了。你就不觉得蹊跷?再说,生郎被女鬼迷惑的时候,婆婆可见过那女鬼容貌么?”
胡氏这话说的王母心头一冷。
她当时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才百般阻挠不让蔡氏进门,待她也刻薄。
只是这些年都过去了,蔡氏的贤惠,她是看在眼里的,何况若蔡氏是鬼,那孩子岂不是……
“不可能!”
蔡氏冷着脸驳斥:“嫉妒是七出!好啊,你在我面前搬弄口舌,是要我把蔡氏赶出门去,你好把着家么?我孙子还不到一岁,你就要他没了娘亲?你是何居心?自己怀不上,就说人家是鬼,你是做大妇的,怎地半点容人的量都没有?”
胡氏让王母训斥地不敢说话,只有泪珠在红通通的眼眶里打转。
王母本来还要再说,可想及这些年,胡氏多拿银钱补贴自己家,才有了这些家业,自己也要与她留些颜面。
“我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说完,王母便出门去了,留下胡氏独自在屋里。
胡氏掩面哭泣,待王母走出门,听到木门闭合的声音,她才渐渐止了哭声。
“你刚才,和我阿母讲甚?”
胡氏呀了一声,她转头,榻上的王生已经转醒过来,他坐起身,摘下自己头上的毛巾,虚弱地看着胡氏。
“生郎,我……”
“犀娘,你过来。”
王生手撑着床榻。
胡氏垂着头走到榻前,王生眼神温润地看着他,一把攥住胡氏柔软无骨的冰凉小手。
胡氏挣扎了两下,王生却没有撒手的意思,臊得胡氏俏脸一红,低下头去。
“这些年我亏欠你良多,难为你不离不弃。我娘亲性子暴烈,你不要放在心上。”
胡氏连忙抬头,急忙辩解:“生郎,我绝没有埋怨婆婆的意思。”
王生看着她的眼睛:“那也请你不要埋怨阿梓。”
胡氏委屈地抿了抿嘴唇。
王生脸色苍白,他双手合拢握紧胡氏的手掌:“我自己的事,我心中有数。我能容阿梓,又怎会忍心弃你呢?”
胡氏眸子轻动,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
“婆婆,药熬好了。”
蔡阿梓身量娇小,小脸尖尖的,像是初生的藕荷,外表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但看外表,谁能想到,她已经身为人母。
“等凉些,你也歇会儿。”
王母点了点头,看蔡氏越发顺眼起来。她叹口气坐下,才开口道:“过去啊,也苦了你这孩子了”
她又想起胡氏的话,心中那股阴冷萦绕良久。
蔡氏轻轻吹着药汤,见王母沉思,这才开口:“婆婆,这儿烟熏火燎的,呛人,您还是去房里休息吧。”
“怎么?你这是赶我走啊?”
王母故意虎着脸。
“媳妇不敢。”
王母这才和蔼地笑出来,她顿了顿,又开口:“唉,多好的孩子,偏偏有人造谣,说你是害人的女鬼,还说生郎这副模样,都是你害的。”
蔡氏端着药汤,只是轻轻吹散热气,半天才把药放下:“婆婆,药正好喝。我这就去给生郎端去?”
王母点头接过药汤,不料蔡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诶,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蔡氏不肯起,只是道:“有一桩事,埋在我心中良久,实在不吐不快,还望婆婆成全。”
“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快起来。”
“婆婆先答应媳妇不要怪罪,我才敢起。”
“不怪罪,不怪罪。”
王母把蔡氏搀扶起来,拉住他的手腕:“孩子,有什么委屈,你就直说。”
蔡氏低着眉眼:“婆婆,媳妇斗胆问您一句,生郎军务繁忙,咱家何以能有这般富贵光景。”
王母眨了眨眼:“上头关照,你也持家,要紧地,还是你姐姐逢年过节,总从娘家搭补些金银丝绸,堪做家用。”
蔡氏又软声细语:“姐姐这些年,打娘家带来的金银,几百两还是有的,让生郎补臬司衙门的缺,又花了几千两银子,可这么多的银子,姐姐娘家的人,居然一句也不问么?”
“这……唉,亲家公那边的问候,你姐姐都代为转达了。”
王母不太情愿。
“这些年来,娘亲可见过姐姐的娘家人?”
“咱在通州,你姐姐娘家是胶州的,来往不方便啊。”
蔡氏摇头:“过去是路途遥远,可咱不是都搬来了,怎地也不去拜访?”
“前阵子我也提了,你姐姐说是家里宅子翻新,没让。”
“婆婆啊!你怎地这般糊涂!”
蔡氏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前阵子张巡抚上任,咱家没拿得出的手的贺礼,姐姐说她回娘家去拿,便出门去了。我放心不下跟着她,谁料想,她一转眼便去了城外黑鹿岗,那里可没甚人家,只有几处野坟,还有就是狐狸窟!我还亲眼见到姐姐和一只野狐狸说话呐!”
王母脸色僵硬:“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婆婆,我那姐姐她不是人,是只狐狸成精。咱家生郎”
王母气急,大骂:“荒唐!荒唐!满口胡言!”
她指着蔡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蔡氏跪着不说话。
王母端起药汤推门而出,气得大骂:“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第五十章 胯活一身活
转天早上,天刚蒙蒙亮。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胯活一身活,无胯一身空,别歪。”
曹永昌的双腿劈开,手肘戳在土皮上,疼得他直挤眉弄眼。
李阎坐在一旁,手里的镐把不时点在他的膝盖窝,大腿,和脚踝上。
“走胯不走腿,松肩不松腰。筋长则力大,这是童子功。正所谓,撞破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
曹永昌一抬头:“这是三国……”
“闭嘴,练。”
李阎又敲了他一记。
“镇抚大人?镇抚大人?”
门口,张捕头一大清早便跑来,要和李阎交代,找千户所要水兵的事。
“自己练。”
李阎站起来走到门口:“张捕头有心呐,来得倒早。”
“为朝廷效力嘛。”张捕头赔笑道:“我昨个儿差人去了,胶州千户所那边回话,说得有上司营卫的调度公文,他们才好派人,已经报上去了,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四五天。”
李阎听了笑道:“我只是找他们借几个水手,他们却拿上峰来搪塞,这回执别说四五天,我看十天半月也到不了。”
“唉,卑职就是个跑腿的,这种事实在是做不了主,要不……”
张捕头眼珠一转:“县衙差使几个架船娴熟的民夫来,多半是没有问题的。”
“能架船一路到江浙水道的民夫,怕是不好找,又没朝廷水师那般的操练,没准还是拖累。”
李阎说罢睨着他:“再者说,人家可不吃朝廷的米粮,皇命差使,怎么倒把领俸禄的官军撇开了?”
没等张捕头回话,李阎又道:“这事我来想办法吧,张捕头只管交差,不干的你的事了。”
“额,镇抚大人。”
李阎本来要走,却被张捕头拦住了。
“卑职,还有一事相求。”
“哦?”
李阎打趣道:“我还纳闷张捕头这般周到,递个话儿还要起这么早来,有事便说吧。”
“这个,这个。”张捕头搓了搓手:“倚邦茶马司的柴监正,大人你,认识吧。”
“刚打过交道。”李阎一眯眼:“怎地,他告上你们县衙了?”
“没有没有。”张捕头连连摆手:“是柴监正说,和镇抚大人您,有些小误会,想着让县衙给托个信儿,请你到汇贤楼吃酒席,当面给你赔礼道歉,这是请帖。”
他去掏衣袖,李阎拦住了他:“你只管告诉他,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
张捕头的脸色一下苦了起来:“镇抚大人,你要是不答应,这为难还是我们这些班头衙役,你瞧这……”
“……行,不难为你,把请帖拿来,什么时候?”
“两天后。”
张捕头把烫金的请柬递给李阎。
“那镇抚大人,没别的吩咐,我先告退,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差人来县衙就是。我绝不推辞。”
李阎点点头,目送张捕头离开,一转身便进了院子。
查小刀坐在门槛上,刚才的事他全看到了。
“这柴玄贼心不死啊?”
李阎冷笑道:“他想给我找麻烦,最好的法子便是当着我的面抹脖子,溅我一身血,我也就有理说不清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柴玄的差事摆在这,就算他是宫里的人,李阎也没太把他当回事。
查小刀叹口气:“咱也该动身了,自打到了胶州,没了妖邪纠缠,日子过得一点咸淡味都没有,这山东的妖魔鬼怪都死哪去了?”
李阎坐下,喝了口凉水才问查小刀:“昨天下午到的邸报,你看了没有?”
“你书筒那个?没有。”
“邸报里说,京城押送龙虎旗牌的赵金吾一行,尸体被抛在荒沟里,旗牌也被抢走了。浙江总督衙门的几个千户,拿起旗牌去江西,在路上的驿站给马喂草料的时候,身上的旗牌不翼而飞,官府把驿站拆了都没找到,这会降罪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
顿了顿,李阎又说:“南方一些省份,算日子早该到龙虎山了,可一百零八道旗牌,到现在没有一道奉还到天师道手里,你说说,这说明什么?”
“要么就是天师道的人昏了头,才让皇帝下了个奉还龙虎旗牌归山的旨意,要么就是他们另有图谋。”
“先别想那么深,我要说的是,朝廷这些所谓的能兵强将,大部分人压根就没有抵抗妖邪外道的能力。也护不住旗牌。”
李阎指了指自己:“五仙闹渤海的事,连蹈海和尚都知道是咱俩干的,那些妖魔鬼怪不可能不知道,柿子要挑软得捏,龙虎旗牌遍布两京十三省,到处都是能下嘴的香饽饽,谁也不想磕辽东旗牌,也就是咱这块硬骨头。”
查小刀打了个哈欠,眼泪都要流出来:“那就是没彩头啦?”
“也不一定,龙虎旗牌的秘密,咱们也看不出。可李总兵的意思,这旗牌就是油灯,世上一切因龙虎气而起的异道便是飞蛾,总会不由自主汇聚过来。而且,离得越近,旗牌的吸引力就越大,咱也就是住在官署,这要是个宰人吃肉的黑店,指不定有多少“彩头“上门。腰直起来!”
李阎最后一句,说的是正开胯的曹永昌。
他看向查小刀:“今天下午,我想去我那个小兄弟的家里一趟,要是没别的事,赶明大早我就亲自去千户所要人手。”
……
“就这价,爱卖不卖,不卖你去对面药铺。”
药铺伙计冷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冲对面一个粗布衣裳,两腿泥巴的男人说道。
“这,这可,都都都……”
这男人三十岁上下,眼神呆滞,嘴歪眼斜不说,说话还有些结巴,但依旧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气急败坏。
“都都都都,都什么都,我实话告诉你,上次收你的药叫客人看见,人家客人当场就把药给退了,说你这种傻子采的药人家不吃。掌柜的可跟我说了,以后你的药我们不收,我这是看你可怜,才按平价的一半买你的。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卖赶紧走吧,谁家开门不做生意啦。”
伙计眼角一瞥,一个袅娜的小娘子进门来,伙计急忙迎了上去。
“呦,犀娘子,这是给你丈夫抓药啊?”
“嗯。”
胡氏淡淡嗯了一声,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一抬:“找这张方子给我抓。”
说着,她拿了一锭银子放到柜上,眼角无意间瞥到失魂落魄离去的男人。
“谁啊这是?”
胡氏随口问了一句。
“嗨,石桥河的贾六。”
伙计抓好了药打包,冲胡氏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是个傻子,生下来的毛病,小时候还读过书,这么多年,秀才都没中上,他爹娘撒手以后,哥哥嫂嫂没良心,非要分家,把值钱东西和田地都抄走了,里正出面,才给他留了栋房子,谁成想这贾六半夜踢翻了炉子,房子那是烧的干干净净啊,这些年也不知道在哪野,这不靠卖点药草过活嘛。”
“倒也是个可怜的人~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胡氏叹口气,拿起药刚想走,又抬起头:“我这药不是他采的吧?”
“哪能啊,不然这不是骂您么?不是不是。”
“那就好,我可不想沾着晦气。”
胡氏嘀咕着,袅娜着步子离开。
等她提着腰包回了王家,王生却强撑着身子却衙门点卯了,王母也不知去向。
屋里只有怀抱孩子的蔡阿梓,胡氏一进门,两人四目相对。
第五十一章 狐鬼共舞
坐在榻边的蔡氏托着襁褓,一边哼唱,一边拍打着婴儿的后背。
胡氏见状小嘴一撅,也没说话,只是转身放下药包,摘下撑窗的竹竿,合拢窗柩,不叫风刮进来。
随后她拔了金丝簪子,拿起牛角梳,对着琉璃镜子,细细打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却把后背留给了蔡氏。
整个房间里,只有蔡氏哄孩子的歌谣声,吐字模糊,听不真切词句。
好一会儿,等孩子睡沉了,蔡氏才把襁褓平放到床褥子上,站起来放下床两边的幔子。
哄睡了孩子,蔡氏走到桌子旁边,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杏子茶,推给胡犀娘,低着眉眼道:“姐姐吃茶。”
胡氏手指划过自己的长发,不咸不淡地回答:“妹妹且免了吧,这又没旁人,装给谁看呢?”
蔡氏摇头,掐着自己的指甲:“礼数不该只作给人看的。”
胡氏冷哼一声,抢过茶来,一口便喝了个干净。随后一转身:
“茶喝罢了,你待怎地?”
只见蔡氏满头乌黑发丝照进身后的镜子里,赫然变成了金黄色的皮毛。
华美的衣裳下,毛茸茸的尾巴逐渐伸长蔓延,一直垂到圆凳底下。
本是妻妾和鸣的寻常人家景象,只这一下,气氛便突地恐怖阴森起来!
可蔡氏却丝毫不见惊慌,只是自顾自地提起茶壶,屋里的光线没来由地暗了几分。
她语气温柔:“狐也好,鬼也罢,姐姐与我同居而处,也有几年光阴,闹成这番境地,我相信不是姐姐的本意。人鬼殊途,人狐也殊途,生郎虽阳寿绵延,但绝经不住你我轮番榨取,再不想个法子,只怕他就药石无救了。”
胡氏沉吟片刻,她刻意压低声音,却不住冷笑:“狐鬼与人不相容,这是天理,但我是个有分寸的,欢好余节,生郎总有些许阳亏体弱,只需些鹿茸泷胶之类的补品,也一定补得回来!要是没有你在,生郎哪会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砰地一声,茶壶撞在桌上,房里头的瓶瓶罐罐齐齐一颤。
蔡氏脸上带着薄怒,她回头看了幔子后头的床榻,见孩子没被惊醒,才回头恨恨道:“姐姐这话忒地颠倒黑白,我与生郎相识相爱,有同生死的情谊在。本来就在你前头!生郎好不容易用计瞒过了婆婆,我二人眼看嫁娶,你却横插一手!”
她咬着嘴唇:“我不愿叫生郎为难,作妾氏也心甘情愿,今时今日,你倒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胡氏下巴一挑,丝毫不以为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就是大妇,妻妾相争,当然是妾的不对。莫和我谈劳什子生死,男欢女爱何来这多苦大仇深?我爱生郎英武旷达,便是他已做人夫,我也绝不相让。何况你一个蛮夷之地的下国野鬼,有甚面皮和我谈先来后到?”
“你!”
蔡氏气得直哆嗦,说不出半句话来。
蔡氏本就是个贤贞恭俭的性子,无论做人做鬼,都不善于和人争吵。
胡氏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民间传说,狐狸修人,先学鸟语二百年,再学人话二百年,真假不论,可说起撒泼嘴架的功底,胡氏还收着七成力嘞。
再闹下去,更尖酸的话,她胡犀娘也信手拈来。
见蔡氏语塞,胡氏更得理不饶人:“鬼阴气之重,甚狐远也,要不是他偏宠你,休沐节假,倒有一多半和你同床共枕,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模样?”
说着她一撇嘴:“我早知人狐不相容,为长远计,上下打点银子,叫生郎做上从六品的百户长,借官府龙虎气温养他的身子,你呢,你倒装的可怜!平日做些针线厨艺的活计,就能讨得生郎开心,痴缠过后生了孩子,便觉得有了天大功德?居然反过来逼我的宫。现在闹到生郎吐血,难道不是你的过错?”
蔡氏中途几次想张嘴,都被胡氏的气势倒逼回来,成了茶壶煮饺子,肚子里有话,可一句也倒不出来。
再见胡氏一桩一件有理有据,咄咄逼人。几番争论下来,倒让蔡氏也恍惚起来,莫非生郎身子弄成今天这模样,真的是我的过失?人鬼殊途,终究没有好报应么?
“呜啊~”
蔡氏正六神无主,床褥上的孩子醒了,睁眼没见到娘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蔡氏这才回了神,她一咬牙,红着眼圈:“任你怎么说,即便不为生郎,只为了宁儿,我也不能退让半点。”
“哈,说得好生正气凛然,我就看不得你这样子,道理比不上夜壶,早该手底下见真章!”
胡氏的眼里生出茶色的竖瞳,鼻子生尖,指甲化作利爪。
蔡氏垂着头不说话,指甲整齐的嫩白手指也突兀迸现青筋,长长的黑发遮住双眼。胳膊扭曲成极为诡异的角度。
屋里头剑拔弩张。任凭谁看,这两人也是狐鬼而绝非良人!
合拢的窗户缝外面,王母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直觉得天黑地暗,恨不能一头栽倒地上昏死过去。
可她终究定下神来,摄手摄脚地转身离开,等她悄无声息地到了大门口,突地迈动两条老腿,朝胡同外头跑去。
王母两只眼瞪得浑圆,她脑子里乱糟糟地,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不是人,都不是人!”
她跌跌撞撞,见人招呼也没答话,撞了邪似的,一路奔城东龙虎衙门去了。
胶州府衙偏署设有龙虎衙门,专管妖邪害人,种种诡闻异端,王母连鞋都跑丢了一只,直直闯进衙门来,抓起鼓槌,重重地敲打在鼓面上。
“何人击鼓?”
打内衙钻出一位穿红色法衣的龙虎皂役。
王母扑通跪倒,脸色惨白:“家中遭了祸事,还望衙门老爷做主,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你且徐徐说来,若是该我龙虎衙门的公属,自然替你做主。”
那皂役拧着眉头。
王母不敢怠慢,自几年前王生迷恋菜菜子,尔后闹出道士降妖,烧毁鬼衣,狐妻鬼妾一干事端,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全都地说了出来。
第五十二章 人间五味难
“竟有此事?”
皂役眼中有异芒射出,狐妻鬼妾纵然吊诡,对龙虎皂役这等世代除妖的人来说,也是寻常。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可按照王母的说法,他儿子王生乃是从六品的百户,是朝廷的将官,更有战功,这事便马虎不得了。
“你是臬司衙门王百户的母亲?”
王母扑通跪地:“千真万确,大人速速施法,降了那狐鬼,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你随我来!将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都监大人!”
他一扯王母的腕子,也不见如何动作,只一转眼的功夫,却到了内堂,王母还晕乎,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身穿蓝紫道袍,神色威严的男人。
“说罢!”
皂役一摆手。
王母再次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胶州本地的龙虎都监姓曹,这几天正为五仙闹渤海的事上火,今天却迎了一桩狐妻鬼妾的案子。
曹都监听罢,指着王母:“我且问你,你与那胡氏,蔡氏,朝夕相处数年之久,怎么会半点端倪也看不出?”
王母跪在地上连连扣头:“民妇肉眼凡胎,实在是不识得狐鬼变化,我儿被那恶毒的女鬼迷住,也失了心窍,合起伙来欺瞒我这老太婆啊。”
曹都监淡淡一笑:“朝夕相处,情同濡沫,那狐鬼没有根底来历,哪会没有破绽?我看,是你这妇人贪图儿媳家财,妾房勤勉,才着了妖邪的道。”
王母面容惨淡:“是民妇糊涂,民妇糊涂。只求大人诛杀了那两名妖妇,救我儿于水火啊。”
“我且问你的姓名?”
“民妇,民妇雷氏。”
曹都监点头:“雷氏,你儿子王生明知有狐鬼害人,却欺瞒不报,身为朝廷命官,已经触发律法,你先与来,到臬司衙门指认了你的儿子。”
雷氏大惊失色:“此事与我儿无关啊!”
“有关无关,自然有官府定夺,你与我来!”
臬司衙门的主事,新任按察使黄龙之,是刚从京城调任来的,他是两榜进士出身,更做过翰林院的编修,履历鲜亮,前程似锦,曾远赴朝鲜,做一方军镇的押粮官,是个清高的性子。
“去,把当值的王百户叫来。”
背靠青龙大画的黄龙之说道。
“是,大人。”
皂丁奉命离去,黄龙之望向一旁的曹都监和雷氏。
“曹都监,狐鬼之事,本是天师道所属,臬司衙门无权参与,只是王生,却是我的下属,可否请龙虎衙门的各位,先行回避,留下雷老夫人即可。”
曹都监有些迟疑:“这,不合规矩吧,若是王生明知狐鬼之事,却欺瞒不肯上报,按我大明……”
他说到一半,注意到黄龙之灼灼的目光,突然闭嘴。
“那,有劳黄大人了,素闻新任按察使黄大人刚正之名,相信王生之事。黄大人会给我龙虎山一个满意的交代。”
等曹都监等人走干净,黄龙之又看向雷氏:“老夫人,一会我叫你回答,你再回答,且莫多说半个字。”
他顿了顿:“为了你儿子的前程。”
雷氏忙不吝地点头:“一定一定。”
不一会儿,王生进了厅里,先是拜过了自己的上官黄龙之,才愕然地看向雷氏;“阿母,你怎么来了?”
雷氏经历连翻的阵仗,早就没有主心骨,她惨淡着脸色,不敢说话。
黄龙之一拍案子,神色严厉地大声苛斥:“大胆王生,你治家不严,竟让狐狸当家,女鬼生子,你该当何罪!”
王生瞳孔收缩,急忙跪倒在地。
“你这孽障且听着!”黄大人怒目圆睁:“你那狐妻鬼妾,如今已经让龙虎山的法师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也算保你一家平安!”
王生听到这句,直感觉心口被戳穿一般,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气流直直坠到肠子,他双拳下意识地握紧,可很快又茫然地松开。
“我且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黄龙之加重语气:“狐妻鬼妾之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雷氏要张嘴,被黄龙之的眼神吓退。
王生心丧若死,语气虚弱:“回禀大人,卑职知道。”
黄龙之捏了捏桌上的案子,强压怒火:“王生,你可知大明律法,文武官遇妖害而不报者,要杖八十,流三千里。”
“回禀大人,卑职知道。”
王生回答一字未改。
雷氏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向黄龙之:“大人,我儿是被那两个贱人迷了心智,才胡言乱语,黄大人明察啊。”
“阿母,犀娘和阿梓不是贱人,我更没有被迷心智。”
王生眼神黯淡,腰却挺得很直。
“我本就是个穷贱的军户,靠着有贵人提携,才在朝鲜捞到了一点战功,能有今天之衣帛富贵,兴旺家业,皆是我妻我妾,贤惠持家。她二人虽是狐鬼,却不知比世间多少人还要好,夫妻情深,今日妻妾被戮,我本当报仇雪恨,然则她二人受官法而死,卑职无仇可报,是何典刑,卑职吃了便是。”
黄龙之却突地冷笑起来:“我本以为你是个有担当,有血气的汉子,没料想是个如此贪愚之人,你流了三千里,你老母无人供养,这是不孝,知情不报,这是不忠,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还敢妄谈情义?”
王生默然无语,神色似有松动。
雷氏急忙催促:“我的儿,你千万别再犯糊涂,黄大人这是死命提溜你呐!想想你的病,那两个妖孽是要你的命啊!”
黄龙之神色稍有缓和,王生身子却一颤。
他握紧双拳,随即开口:“生不忠,故流三千里,不孝,欺瞒阿母,两全已难,万不可连半点情义骨气都没有,黄大人是进士出身,卑职不敢辩驳,只求明正典刑。”
雷氏厉声喝问:“你这逆子,连阿母的话也不听嘛!”
王生痛苦地闭上双眼,语气却依旧坚定:“阿母生我,但我先是我。”
黄龙之气得手脚冰凉,他咬牙切齿:“不过是贪图温香软玉,居然还作如此大义凛然状,我本念你有战功在身,既然你冥顽不灵!好!好!好!来人!”
有皂丁在一旁听着。
“让左千户带队,协助龙虎衙门擒杀了那两个妖孽,压着这小畜生一同去。之后如何,全凭龙虎衙门处置,不必再报给臬司衙门啦!”
王生眼神轻动。
两旁有衙役锁起他来,他也只垂着头不说话。
“带下去!带下去!”
黄龙之摔了茶碗,气急败坏。
第五十三章 一心忧国李镇抚(二合一)
“王生,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黄大人都发话了,咱臬司衙门也保不了你了。顶 点 X 23 U S”
左千户板着一张脸。
王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劳几位弟兄了。”
左千户冷着脸:“触犯王法,忤逆上司,谁和你是兄弟。”
王生睫毛一低,并不答话。
“锁严实了!带走!”
左千户一努嘴。
有衙役扯上锁链,等左千户走远了,才有个年轻的差头在王生耳边低声道:“不是人人都爱落井下石,你我毕竟同僚一场,我铁枷使轻一点,少让你受点罪,也算对得起你请那一场酒宴了。”
王生没回头,只是轻声道:“多谢。”
众多衙役压着王生出了府衙前厅,直奔一干龙虎皂役等信的后院。
左千户一马当先进来,先冲曹都监抱了抱拳。
“曹大人,我家按察大人说了,狐鬼之事全权由天师道负责,连同犯员王生一并交给曹大人处置,臬司衙门不再过问。按察大人还说,要我等压着他,协助龙虎衙门的诸位,一齐诛杀那鬼狐妖孽。”
“哦?”
曹都监多少有些意外,刚才在前厅,按察使黄大人所表现出的,对百户王生的回护之意,其实相当明显的。
只要王生得了授意,咬死自己不识鬼狐,就没了所谓知情不报的罪过。
加上有臬司衙门撑腰,充其量治他一个治家不严,停职个把月的事。
曹都监也不想凭白得罪山东的臬司衙门,何况那黄龙之出身翰林院编修,日后入阁也未可知,这点人情,他并非不能通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现在,听眼前这位左千户的意思,臬司衙门是要撂挑子,不想再管王生了?
曹都监毕竟做了多年的除魔卫道的功业,经验老到。
他看了一眼双眉紧锁的王生,又瞥了一圈周围臬司衙役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神情,再结合黄龙之下的命令,心中已经明了大半。
“呵呵。”
他走过来拍了拍王生的肩膀,似有深意地道:“有情有义啊。”
王生不说话。
曹都监脸一冷:“但天命官法,容不得你这点小情小义!”
他吩咐左右皂役:“压着他,去王宅。”
“大人!大人!”
雷氏跪倒在黄龙之的面前苦苦哀求:“我儿十五岁就上阵杀敌,他是立过功的啊!纵然鬼迷心窍,也没有这么大的罪过啊,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黄龙之又惊又气,他指着门外:“我何尝不想开恩?是那孽障求死!龙虎衙门事宜,各地衙门都无权插手。天师道权柄之重,我这一省的刑名也要慎之又慎!难道你要我舍了乌纱帽不要,连你家鬼狐一并保下,叫龙虎衙门参我一个扰乱纲纪,渎职枉法不成?”
黄龙之这话说得便是极重了。
雷氏本只是个庄稼妇人,见识浅薄,她只知道龙虎衙门,可捉鬼杀妖,却没想到会连累的自己的亲儿子,
闹到这步田地,雷氏惶恐悔恨之余,倒也还有几分神智。
“大人,我不告了,我不告了。大人。”
雷氏明白,眼下保下自己的儿子不被发配才是最要紧。
“你说不告就不告?你去问问那曹都监答应不答应!”
眼见雷氏跪地不起,涕泪横流,神色悲痛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毕竟是一把年纪,此刻额角都磕破了,形貌可怜,
黄龙之见了,也只得冷哼道:“劬劳恩深,可惜檐前滴水难有倒流。天下父母之心拳拳,那王生居然说出“我先是我”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足见狂悖。”
说着话,黄龙之脸色沉重地摇头:“有些个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千斤都压不住!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也替他担不了干系。我叫左千户压着他一同去王宅,也是日后上禀陛下和太乙阁时,能为他周旋一二。至于你,你有劝我的的功夫,不如劝劝你那糊涂儿子!”
雷氏不知所措,黄龙之起身就走,抛下一句:“我帮不了你,你母子好自为之。”
龙虎皂役一行,连同王生,左千户等百来官兵,很快就到了城南交子巷口,王宅对面的熟肉铺子老板还伸着脖子张望,不知道是哪家犯了事,要出动这么多官兵,又看到龙虎衙门的红色法衣,急忙缩了缩脖子,收了摊子进门。
有几名胡子花白的皂役一转身不知道去了哪里,其他人都堵住巷子出口,站在王宅门前。
王宅的门闭着,那曹都监刚要上前去,想了想,却又收了脚步。
他一指被锁链捆住双手的王生:“你来说话。”
有两名皂役压着王生近前,曹都监敲了敲门,不见有人回话,又卖力拍了拍,这才传来胡氏的声音。
“谁在叫门?”
王生咽了口唾沫,并未开口。
曹都监一扯他的领子:“你家按察想开脱你,我却不能叫你白划这个水,老实应答,日后公奏朝廷我自然网开一面,如若不然,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生闭目沉思,门里头胡氏又在叫:“到底是谁?”
“是我。”
王生突然开口。
“嗨!我还当谁呢,门又没锁,自己家还叫啥门呐!谁?”
突地王生怒目圆睁,脚跟狠狠碾在身后那名皂役的靴子上,整个人借力后仰撞在另一名皂役的鼻子上,挣开二人的锁拿,才朝木门扑了过去,只听扑通一声,众多皂役只看到一道黑影就地滚过,便不见了踪影。
“追!”
左千户红着眼喊了一声。他一嗓子吼完,倒是身体力行,比身后的龙虎皂役还要积极。头一个就冲了进去,
他冲进来,正好看见院子里,双手被锁缚的的王生双腿并紧在地上一个圆滚,也不知道怎么地,本来被缚在背后双手就换到了胸前。两人四目相对,王生明明双手被缚,却有猛虎出闸的气势,一个猛子向左千户撞来,那左千户也经受操练,对手又被绑住双手,他下意识抽出腰刀来,埋起身子只来得及用刀刃格挡。只听到锁链和刀身磕碰一声。左千户受不住力眼前发黑,王生已经贴在他身上,膝盖撞进他两腿之间,一抵一拉,使了个摔跤,把左千户整个人背摔到了地上。
那左千户后脑壳生疼,才想翻身,自己腰刀的刀口却已经抵在了他脖子上
王生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捏着刀背,手往下压,双目血红:“狗屁千户,就你这点能耐,老子在平壤战场上,杀你十个刀口都不折!”
“王百户好能耐!你往这里瞧!”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王生抬头,自家内屋却走出来一个陌生老头,身穿红色法衣,手拿一枚沾着各色符纸的黑色小鼎,阵阵狐狸尖啸从黑色符鼎中传了出来。
王生刀口又往下几分,吓得左千户惊叫连连。
“你有大好前程,切莫自误。”
那老者脸上有长着几枚老人斑,眉毛头发都剩得不多,他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从窗户里冒出,直奔王生而去,不料这老者在黑鼎上扯下一道黄符纸,朝白影一丢,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那黄符纸沾着白影飞回,直直落入黑鼎当中。
其他龙虎皂役等一干人等这才闯了进来,曹都监见到老者,才抱拳道:“罗老先生宝刀不老。”
天师道作为国教,入道者与国同休戚,寻常文武官员以品级论龙虎气高下,可天师道中人化用符纸,却没有上限,本领高低,一个是传法符多寡,一个便是实战经验。
龙虎山中几个大字辈且不论,天师道下放两京十三省的诸多都监官员,亲历亲为地并不多。
落到拼杀实处,天师道最能打的,反而是那些多年除魔卫道,以功劳换符传法的老皂役。
比如张寿汉,又比如眼前此人。
罗姓老者摇头:“我遁符进来,狐鬼两怪法力修行都有折损,想必是有内斗。”
曹都监冷哼一声:“自有取死之道。”
王生突然抬头开口:“罗先生,我放了此人,你放我妻妾离开,事到如今我杀身成仁,你若拒绝,我无非是拉个垫背。”
说罢,他刀口已经嵌进了左千户的脖子。
“别啊,兄弟,王兄弟,我们好歹喝过酒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左千户语无伦次,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脸皮。
曹都监大骂:“你这混账还执迷不悟么?”
罗老摆手阻止了曹都监的话,平静地看着王生:“王百户,我知道你说没半句假话,可我平生也不说谎话。”
他手中黑鼎一举,女子痛苦地嘶吼声顷刻间剧烈起来,胡氏凄惨的叫声听得王生目眦欲裂。
“你只管杀人,自有衙门论罪,龙虎山只知除魔卫道,向来不知人命。”
左千户听得心都凉了,他死命大吼:“曹都监,曹都监,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曹都监脸色如常:“左千户你谋国办事,为罪人所害,我会上报朝廷为你请下抚恤,你安心去吧。”
左千户听得眼皮一翻,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王生脸如生铁,看不出什么。
“王百户,我听说你这鬼妾为你诞下一子,我天师道有公论,凡由此例,不追究人嗣罪责,为你的孩子想想,把刀扔了吧。”
曹都监这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王生只觉得眼前是一张无处不在的大网,将自己网在中间,劈不开,咬不烂,无可抵挡,以至于使不出力气,以至于大网收缩,绞动,让自己窒息,无法动弹。
就在此时,一声哭叫从外头传来,雷氏慌忙回家,第一眼见王生手持尖刀对抗龙虎衙门,只觉得天塌地陷,话也说不出,嗓子也嘶哑着,只是扑倒王生身前,呜呜地哭。
这成了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当啷~
王生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心里那份孤勇和血气在雷氏的哭声中一点点瓦解破碎干净。他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两滴泪水从眼角浸透到土皮,宽厚的双肩不住抖动。
左千户猛地睁开了眼,连滚带爬地起来朝门外跑去,至于这里的事,他是一点都不想再掺和了。
“收监吧。”
曹都监抖了抖袖子。
“收到哪里去?”
“废话,自然是咱龙虎衙门的大牢。”
曹都监一回头,一时间却回忆不起是手下哪一个不懂事的皂役问的话。
“那可不行,你把人鬼狐都抓了走,耽误了本官的要务,是要胶州的龙虎衙门来担待么?”
曹都监突然回忆这个声音的主人,悚然一抬头。
一个身背朱红剑匣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几色礼盒。
曹都监语气为难:“李镇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阎丢掉礼盒,一边走到院子里,一边说道:“大宁卫左司镇抚李阎,奉皇命押送旗牌,熟料这里有人胆大包天,贼心谋害社稷苍生。偷了我的龙虎旗牌!但凡和此案有关罪囚,在我没找到旗牌以前,一律不得收押。”
王生本已经昏昏沉沉的,听到这些对话,才清醒了一些。
他感觉自己小腿被人踢了两脚。
李阎低头看着他:“站起来。”
王生颤抖撑着肩膀,干裂嘴唇不住开合。
李阎瞪了他一会儿,半天才吐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点:“一旁去吧。”
曹都监眉头噔噔直跳,只这一句话,李阎的立场昭然若揭。
他前踏一步:“李镇抚,我龙虎山的衙门就是三司九卿也不得过问,你未免越权了吧?!”
李阎丝毫不退让:“你耳朵是干什么吃的?我刚才你听不清楚,你说三司九卿不得过问,可我办的,不正是你龙虎山的差事?是个民间鬼狐的异案重要,还是你龙虎山天师亲自下令要收回的龙虎旗牌丢失的案子重要?!”
曹都监不上当:“你手里还提着礼盒!你分明是来拜访王生!哪来的旗牌丢失的大案子?”
“谁告诉你那是礼盒?王生是我的旧部,我怀疑他偷了旗牌,这是他当初登门的礼品,是罪证!”
李阎双眼圆睁,气势凛然。
“你!”
曹都监一时无言。
罗老却突然开口:“镇抚大人,你有皇命在身,就更当克忠职守!郭都监的案子,已经传遍十三省的龙虎衙门,前事未结,后事又上了门,你可别忘了,若真是你丢失了龙虎旗牌,你也要责任的。何况,等你把龙虎旗牌送上了天师道,卸了这道差事,你也只是个五品的左司镇抚罢了,你当真要和龙虎山天师道为难么?”
“我何时与天师道为难?我身具龙虎旗牌,是一心为国事忧。办的哪一件不是公事?”
李阎大声道:“两京十三省,一八零八道旗牌,护送兵将三百余人,如今不知所踪,惨死妖祸手中的,已经过半。我李某虽知艰难,动辄便有送命的可能,却一往无前,不敢有半点推脱。一路上风餐露宿,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我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个中委屈,我从不与人说起。”
他走到罗老身边,摘下背后的旗牌立到他面前:“你这话,寒我的心啊。”
第五十四章 孙德龙
“镇抚大人口口声声旗牌丢失,这剑匣中是何物?”
思虑良久,罗姓老者才开口问。www.uu234.net
“辽东十四道旗牌,我只丢了一道。尚有十三道在剑匣之中。”
“我想开匣一验,可否?”
“不可,擅动旗牌者死。”
罗姓老者默默无言,可他凝视李阎的双眼却幽冷如深涧。
良久,他才森然道,“若以公事论,镇抚大人丢失旗牌,辜负皇恩,也当由我龙虎衙门一并收押看管。”
李阎不惊反笑:“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有意阻止我找回龙虎旗牌喽?”
天师道的龙虎皂役,少有伶牙俐齿,明哲保身的灵巧手腕,只需做一把足够锋利的铡刀。
别见李阎现在无理搅三分,他向来是以无鞘可藏的利剑自居。
三言两语之间,铡刀与利剑话里的火药味浓郁得宛如实质。
“咳咳。”
曹都监眼见气氛不对,干咳两声走了过来:“罗老先生只是玩笑,镇抚大人不必介怀。”
罗姓老者不满地看了一眼曹都监,见后者轻轻摇头,也只得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曹都监心中苦笑,他何尝不痛恨李阎的蛮横和跋扈,
但至少今天,龙虎衙门拘不得李阎。
情势不饶人,如今一百零八道旗牌,没一块平安送到天师道手里,哪有官府自己给护旗人添堵的道理?
李阎只要咬死自己所做所为,全为护送旗牌。只要他不是“悍然杀官形同谋反”,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一笔糊涂账。各府衙州县卫所,就一定是两不相帮的态度,龙虎衙门要追究李阎,也要等到他护送旗牌事毕,再行清算。
想到这儿,曹都监轻轻笑了一声:“按照李镇抚的说法,是王生偷了您的旗牌?”
“我不确定是谁,我只知道此事必然与王生一家有关。”
李阎没有把话说死。
曹都监脸色一臭,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这也好办,眼下王生一家人都在这里,无非是问录口供。我身为地方都监可以做主,与您口中旗牌一案有关的人员,镇抚大人把他可以带走,可与旗牌案子无关的,就必须由龙虎衙门看押论罪。”
“倒也有几分道理,那问案吧。”
李阎刚要开口,曹都监抢先到:“王生家有狐鬼,按大明律,龙虎衙门管制一切妖魔从事,理应由我问案。”
李阎摇头道:“事涉龙虎旗牌,护旗人有便宜从事之权,何况我是五品,你是九品,理应由我问案。”
曹都监也不松口“镇抚大人莫非忘了,成祖以来,武将受文官节制,你这五品镇抚,也未见得有主事之权。”
“真是笑话,敢问曹都监是哪一年的进士?成祖规制文官节制武官,你一个道士出身的九品都监,比典史县丞还有低一品,算哪门子的文官?”
李阎毫不相让。
曹都监强压怒气,低吼道:“镇抚大人,你想从我手中要人,总不能一点规矩都不讲吧!”
李阎拉长一张脸:“好,由你问话便是!”
说着,李阎深深看了王生一眼:“王生,偷盗旗牌乃是重罪,本官对你也只是怀疑。真相如何,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想清楚,有什么差错,本官也救不了你。”
之后,他便盯着曹罗二人森森的目光,走到一边去了。
曹都监一扭头,厉声呵问:“王生,你可曾偷了李镇抚护送的龙虎旗牌。”
王生听了这么长时间,心中早有盘算。
“回禀都监,卑职不曾偷盗旗牌。”
曹都监一眯眼:“这么说,旗牌丢失与你家无关?”
“非也。我曾见我妻妾二人把玩一奇异物事,像是旗牌模样。”
王生回答。
罗姓老者突然抢先一步:“那旗牌是何等面貌?”
王生不慌不忙:“天太暗,没看清楚,只知道不似我家物事,问我妻妾,只说是玉器铺子里打的。”
罗姓老者咬牙切齿,却是无可奈何。
“好吧。”
曹都监泄了一口气:“既然王生口口声声说,在狐鬼手中见过旗牌。罗老先生,就先把被捉拿的狐鬼,交给李镇抚处置便是。”
李阎听了,往前几步到了罗姓老者身前,伸出手来。
罗姓老者心有不甘,可也无可奈何,他在黑鼎上头贴了一道朱紫符,便把这小鼎递给了李阎。
“罗先生深明大义,李某佩服。”
李阎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好,既然镇抚大人的事结了,那就请镇抚大人先行一步,莫再来干扰龙虎衙门办案。”
曹都监冷然道。
李阎回头问他:“狐鬼都没了,你办的是什么案?”
曹都监一指王生:“臬司衙门百户王生,身为命官,知妖情而不报,辜负皇恩,依律要杖责八十,流放三千里。”
“你怎么知道王生知妖情而不报?”
“他自己承认。”
李阎红口白牙,却得理不饶人:“王生就站在这,不如曹都监你当我面再问一次?”
曹都监脸皮抽动了一下:“镇抚大人今天的意思是,胡氏蔡氏王生,今天我是一个也动不得了?”
李阎手持黑鼎,语气也沉下来:“我要是说是呢?”
“李镇抚!你我同朝我官,人情面子我给足你。”曹都监终于忍无可忍:“可你真当我龙虎衙门是泥捏的嘛?!”
一众龙虎皂役往前踏步,气势汹汹。
曹都监觉得李阎简直是个疯子。
朝廷做事,向来有一套自己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要讲人情,讲面子,也要过的去法理。黄龙之想保王生,也要先拿一个“不知情”的幌子来遮羞。
可这李镇抚只凭几道龙虎旗牌,居然就要把龙虎衙门的脸皮,狠狠戳上几个大窟窿。
一个五品左司镇抚,怎么就敢拿“龙虎旗牌”的名头,接二连三捋天师道的虎须。
他怎么敢如此不顾后果?他日后仕途性命怎么办?
王生似乎要张嘴说些什么,只是叫李阎瞪了一眼,最后只得把话吞进肚子。
李阎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下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必再和曹都监绕圈子,有些个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个门,我便不再认我说过。”
说罢,他居然堂而皇之,把黑鼎交到了王生的手里!
李阎面向龙虎衙门的众人:“李某人敢问一句,曹都监既今日上门,依靠的是法理,是人情世故,还是面子?”
曹都监冷笑:“法理,世故,脸面。龙虎衙门哪一样不占?”
李阎回答:“如果是法理,官府办案,总要有个苦主,我只想问,这案子的苦主是谁?”
“是王生的母亲雷氏,击鼓鸣冤。”
李阎看向一旁的老妇人。
熟料雷氏冲曹都监跪倒,连连作揖:“曹大人,是民妇糊涂,民妇不告了,民妇再不敢告了。”
曹都监怒气勃发:“混账,这岂是你说告便告,说不告便不告的事。”
李阎打断了他:“那便没有苦主!便不是依靠法理办案。依靠人情世故,狐鬼害人,王氏一家尚得安稳红火,龙虎衙门插手,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是什么人情世故?而要是依靠面子……”
李阎深深做了一揖:“我手下有性命交情的兄弟不多,留在世上的更少。李某人明白,我能保得了王家一天,可不能保他们一辈子,天师道炙手可热,存心与他为难,我是绝无办法护他一家周全。我是护犊子,是不讲理,我认。今日我是伤了您曹都监的面子也好,伤了龙虎衙门的面子也罢,即便是伤了天师道的面子,也请把曹都监把这份账目,算在我李阎一人的头上。曹都监现在就可以写弹劾我的奏谏,有何干系,我来承担。只是别再为难我这位小兄弟,就当是……”
李阎看着众多龙虎皂役:“就当是我替那张寿汉擦了屁股的一点香火情。当然了,曹都监可以不认,那我也只能坚持,我丢了龙虎旗牌,要带王氏一家人回去查案。不知曹都监意下如何?”
“……”
曹都监默然良久,才哼了一声:“李镇抚伶牙俐齿,我等秉公办案,到你嘴里倒成了欺压良善的酷吏恶霸了。”
李阎抱拳回应:“民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升斗小民一叶障目,只知自己的恩怨情仇,哪里能体会维持国器的艰难,李某人今天,为难曹都监了。”
曹都监一指李阎:“你等着我参你的折子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一干龙虎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追随曹都监而去。
李阎刚刚松了口气,他才要去拿立在院子里的朱红剑匣,已经走出门口的罗姓老人突然站定,以手掐诀,但见王生手里黑鼎上的朱紫符突然冒出一股红色火焰,王生来不及反应,那朵红焰却已经被李阎摘走。
砰!
李阎举着火焰,巴掌突地往朱红剑匣上一砸,只听到一阵水汽炸裂的声音,那红色火焰被掐灭。
李阎再看自己满是水泡的右手,啐了一口转头冲出门口!
“罗老!”
曹都监感到不寻常的龙虎气波动,再喝止已经来不及。
转出门口的李阎冲到罗姓老人的身前,透着水泡的右手遏住罗姓老者的脖子,如同拎着一个稻草,把他举到半空撞到墙面上。
“李镇抚!”
曹都监扬起手阻拦李阎。
李阎五官肃然,森然的杀气如同一股股波浪冲刷大地。
他转脸望向一干龙虎皂役,眼中是火炬一般明亮的金色竖瞳。磅礴的压力让在场几十名龙虎皂役连捏符纸的勇气都没有。
莫大的压力让曹都监再说不出半句话,他这才惊觉,这名才五品的左司镇抚是凭什么护得龙虎旗牌一路周全,是凭什么结果渤海上怨气横生的关外五仙……
“哈哈。”
李阎的脸色突然由怒转笑,一瞬间如沐春风,刚才铁一般扎人肺腑的的压力荡然无存。
他捏着罗姓老人的脖子把他丢还进皂役当中,笑道:“曹都监的人喜欢开玩笑,我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用惯了力气,受不得激。见谅。”
有年轻的皂役扶住罗姓老人,只是罗老面色像滴下血来似的,呼不出气,也吸不进气,要休克过去似的。
曹都监心中恼火,他面向李阎,恨恨道:“李镇抚不愧有武曲星君转世的美名,可山外有山,狐鬼之事且不议,他日我登州的俗家师兄孙德龙来了胶州,我必登门拜访你。”
他搀扶着罗老,掩袖道:“走。”
李阎并不在意曹都监口中那位孙德龙,他盯着曹都监的人真的走了,才转身进了王宅的门,只见到王生跪地苦苦哀求,雷氏则只是哭,不愿答话。
那黑色小鼎落在地上,上头的符纸都撕干净了,蔡氏和胡氏并跪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阎进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是方才公家的人在场,多有不便,后生李阎,拜见王老夫人。”
李阎冲王氏深深鞠躬。
“大人莫折煞了民妇,大人救我一家,民妇给大人扣头了。”
雷氏终究还是知道,是谁免了自己一家灭门的灾祸,哪敢让李阎拜见,她跪倒在地,王生也紧随其后跪倒,李阎将雷氏搀扶起来,才问道:“事到如今,老夫人作如是想?”
雷氏仓皇摇头:“民妇无知,请大人示下。”
李阎笑了笑,才考虑着开口道:“家和万事兴嘛。”
雷氏一愣,然后只低下头不语。
李阎见状,随即说道:“老夫人,我能不能拉他们出去说两句话?”
雷氏惊惧地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胡氏蔡氏,连连点头。
李阎看了王生一眼,走出了门,王生冲雷氏叩了三个头,才跟李阎出来。
“大人。我牵连您了。”
王生一脸丧气。
“我说,你们听。”
李阎看着他们妻妾三人。
“大人尽管吩咐,纵赴汤蹈火,卑职绝不推辞。”
“少扯那个淡。”李阎骂了一句,才问道:“那日我逼问你,你却不说实话,你是真心喜欢你的妻妾,即便她二人是狐鬼。”
胡氏蔡氏眼泪涟涟,王生没有犹豫,默默点头。
“那好,你听着,你现在立刻写请罪的折子,要朝廷罢你的官职,之后赶回通州老家,等官府回书。”
“是。”
“如何安置你的妻妾子嗣,你自己去想办法,如何安抚你的六十几岁的老母,你也自己去想!”
“是。”
李阎又看向蔡氏:“你还记得我么?”
蔡氏连忙点头:“民妇不敢忘记镇抚大人。”
“你在摄山认下的干姐姐,便是那摄山女,她可来找过你?”
蔡氏一愣,随即摇头:“不曾。”
“好吧,我旁的话也不多说,你二人如今知道,你家夫君有我这么个旧上司,有什么害人小心思,早早地收起来,不然地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阎嘴里说的是两人,眼却盯着胡氏。
胡氏一扁嘴:“民妇是真心实意,要跟着生郎过日子的。”
“那便好。”
李阎敷衍了一句。
“大人。”胡氏抬头:“大人可是前几日闹渤海的李镇抚?”
“是,你待怎地?”
胡氏扣头道:“民妇本是胶州黑鹿岗的野狐,前几日听了子孙辈的唠叨,胶州境内来了一位年轻的祖宗,是关外的胡氏,民妇想着,可能跟大人您有关系。”
“他叫什么名字?”
“胡三生。”
李阎一勾嘴角:“知道了,你有心,起来吧。”
“大人。”胡氏还是不起。
“又怎地?”
“求大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救我家生郎的性命。”
第五十五章 一半缘由!
李阎听了却摇了摇头:“我这人不动念是以暴制暴,动念就叫胡作非为。www.uu234.netwww.uu234.net与万人斗,我能乐在其中。可你叫我做治人的良医,我真没这个本事。”
胡氏仰起脸来:“我所求的这件事,也只有大人您才能有这个本事。”
“那你就说说看,我和王生是生死之交,能帮忙我就不会推辞。”
李阎语气沉稳。
话说到这,胡氏却忽然扭捏了起来:“民妇先给镇抚大人赔罪,我若是说出来,惹镇抚大人气恼,请大人切莫迁怒生郎,这都是我口无遮拦,绝无旁人授意。”
李阎眯了眯眼:“你说便是。”
胡氏氤氲良久,心中暗自提气,若是此刻不说,过了这个关头,就更张不开嘴了。
“民妇恳求大人,将官家龙虎旗牌借……借我片刻。”
李阎脸色陡然一沉。
胡氏心中慌乱,刚要叩头,就感觉肩膀被人用力一拉,把自己硬生生拽倒,摔在地上。
王生脸色要吃人一样,他恶狠狠瞪了胡氏一眼:“进屋去!”
胡氏不敢争辩,只得低头往屋里走。
“你也进去!”
王生冲蔡氏低声道。
蔡氏抿了抿嘴唇,拉着胡氏要往屋里走。
“算了吧,老夫人现在心火干旺,你叫她们俩进屋是火上浇油。”
李阎不咸不淡地说道。
胡氏听得委屈,只是在后头抹眼泪。
蔡氏见她模样,伸手攥了攥她的手心,胡氏泪眼婆娑,她抬头看了蔡氏一眼,默默无言。
王生垂着头,脸上带着残余的愤怒和羞愧的神色:“大人,贱内山野出身,粗野蠢笨没有规矩,回去我一定严加管教。”
“你有本事和她吼,怎么没本事保全子嗣妻母?狐鬼情义你不想辜负,供奉老母你也责无旁贷,天底下的便宜都叫你占尽了。”
李阎看着王生。
王生跪倒在地,脸上羞愧的神色更加浓郁:“卑职惭愧!卑职糊涂!”
“你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做的不够多。”李阎看着王生,脸色突然肃然起来:“敢做敢当你是好汉,瞻前不顾后你就是横死鬼!我知道你难,可齐人之福你要享,仅剩的半条小命也要攥在手里。难道全靠我这天降的福星给你撑?”
王生臊得满脸通红,脖子根上跳出血筋,根本说不出话。
这些话是李阎进门就压在心里的火气,现在冲王生说出来,自己也痛快了一些。
他缓和了一下脸色,饶有兴趣地问胡氏:“你要借我的旗牌,是做什么去?”
“民妇不敢说。”
胡氏委屈巴巴地抹着眼泪。
李阎瞥了一眼王生,又冲胡氏说道:“你说你的便是,他不敢管教你。”
“是。”
胡氏红着眼圈施了个万福,才止了抽噎,徐徐说道:“狐鬼与人不见容,共处一室,人强则伤鬼,鬼盛则害人,这是天理,唯有龙虎之气,能调和盛衰,与人与鬼,都有裨益,是解我夫妻之难的不二之选。”
“我本想着,等生郎做了高官,便能用册封的龙虎气,把身子的亏空补起来,可现在东窗事发,这条路是堵死了。”
“既然生郎这条路走不通,我便想着,若是我俩能沾得几分龙虎气,脱去一身妖气祸根成了有敕封的外道鬼狐,便也可解此灾祸。只是朝廷的龙虎气,向来为官达和天师道所把持,寻常百姓尚且不能沾触,何况我们姐妹二人。今天大人在此,我一时贪心糊涂,才口无遮拦……”
李阎心念一动:“外道妖仙也能有敕封,还有这般说法么?”
“有的啊,按那龙虎山的说辞,能以龙虎气施术咒,从**凡胎后天修得神通者,都是正道;而因龙虎气动荡,天生禀赋,无师自通一身神通,还要受天劫的,便是外道。除了妖魔鬼怪,好些个异人,也在此列。”
说罢,她看了一眼李阎,在她眼里,这位李镇抚便是这样的异数。
“外道要是能得几分龙虎气,非但无害,反而能避劫数,脱灾祸,世上有那些专门行善除恶的外道,说到底也是为了讨朝廷一个口封罢了。”
听胡氏提及受龙虎气的,李阎心中大动:“你说这些,可有什么生动的例子可举么?”
“有的啊,七年前,朝廷为了平倭,在朝鲜敕封了两只妖仙,一个是五百年道行的木妖,一个是五百年道行的异鸟,他们还被龙虎山,破格收了做徒弟嘞!”
胡氏没有半点隐瞒,语气还兴冲冲地。
她也才五百年道行,固然是寻常狐狸出身,法力不如传说中的两人,但依旧对这种一步登天的传闻抱有极大向往。
李阎追问下去:“那你知道,这两只受了敕封的妖怪,现在在哪儿么?”
胡氏有些奇怪,不明白李镇抚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但还是点点头:“这可是桩趣闻。那鸟妖名唤九翅苏都,前阵日子不知由头,居然反出了天师道,还认了隐世三妖之首的金山老祖做干爹。木妖叫牛头旃檀,几次代表天师道,上乾光洞拿人,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对了对了,那九翅苏都反出天师道的时间,正对着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青火天妖上龙虎山,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联系。”
李阎意犹未尽,继续追问:“这次我奉命护送旗牌,龙虎山说是为了降青火天妖,你说金山老祖是隐世三妖之首,那这青火天妖又是哪个?”
“这样的辛秘事,别说胶州,怕是整个山东府的妖魔鬼怪也没人知道。之前也没听说风声,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过,这人是打鸭绿江上岸,自关外往龙虎山走的,听旁的同道猜测,她可能是前几年诛杀黑弥呼,占据扶桑妖国的天妖。”
李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才话头一转:“我明白了,不过龙虎旗牌事关社稷,我不能借给你。”
“镇抚大人切莫再提,民妇糊涂,民妇知错了。”
胡氏缩了缩脖子。
“不过,这世上除了官府敕封,总还有旁的沾染龙虎气的法子吧?”
李阎想起关外甄府一家,那打更妖人觊觎生前做过六品给事中的甄老太爷生辰牌位,想必就是为了龙虎气。
王生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李阎的话,再忍不住:“大人,卑职实在不敢再给你添这种麻烦。”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把天师道都得罪了。你却早早横死,我图什么?”
李阎噎了王生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