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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湘墨长     你想要的,时间都会给你txt下载     你想要的,时间都会给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72)想念

    (172)想念

    接着杨老头缓缓说道:你也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

    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金师傅,不会为难你。

    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

    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

    金师傅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老妪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来者正是观湖书院最大的读书种子,崔明皇,他应该会是最后一位离开此地的外乡人。

    这位丰神玉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

    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摇头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点端倪。”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

    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

    “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

    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孔先生,到底图什么?”

    老人只是抽着烟,神色阴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图一个‘为生民立命’,那也太亏了,

    他是孔明啊,山崖书院的山主,儒教第一圣人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条命,换来五六千凡夫俗子的来生来世,划算吗?

    我看不划算,换成是我,绝对做不来。”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这话,也就只能跟我唠叨,要不然传出去,你这辈子也别想当书院山主。

    看在你先说了几句心里话的份上,咱们随便聊聊?”

    读书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辈求之不得。”

    老人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老人缓缓道:“一步步把孔明逼到那个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笔?”

    崔明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辈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老人身前袅袅升起,

    “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

    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一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老人转过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凑巧来这里取走镇国玉圭,又凑巧碰上这桩惨案而已,属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继续空耗下去,开门见山道:

    “晚辈对那座披云山情有独钟,希望将它作为一座新书院的地址,晚辈来此是客,入乡随俗,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杨老前辈打声招呼。不知道前辈有什么要求?”

    杨老头皱着脸,默不作声。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缓缓起身,轻声道:

    “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

    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嗯了一声,没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辞。

    相较于河婆老妪这种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还是观湖书院要在大骊王朝,寻求一块围棋上的飞地,选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实老人对这些并不太上心,因为无举轻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孔明到了廊桥,与金不换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

    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孔明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老人拎着老烟杆站起身,低声骂道:“就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学塾内,四个蒙童面面相觑。

    孩子们没有见到孔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老大爷,

    换上了一身跟孔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霜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

    老人坐在原本孔先生的位置上,告诉四个孩子,孔先生已经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所以之后就由他来带领那趟游学。

    出门远游一事,是孔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不复见以往的慈眉善目,气势威严,问道:“李宝瓶呢?为何没有来上学?”

    鬼头鬼脑的李槐,平时就跟那个红棉袄不对付,立即告密道:“李宝瓶来的路上,听说老槐树倒了,

    就非要跑去凑热闹,我拉不住她,她脾气差得很,我怎么劝都不听,她还要动手打人呢。”

    其余三个蒙童各自腹诽,李槐真是随他娘,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比谁都厉害。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离开学塾。

    李槐年纪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浇油,老气横秋道:

    “老马啊,李宝瓶这种顽劣学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

    既然孔先生不在了,老马你就要挑起担子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

    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

    以前李槐很厌烦孔先生的规矩,如今倒是怀念起孔先生的好了。

    学塾课堂隔壁,属于孔明的那间屋子,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坐在书案后,环顾四周,

    鸠占鹊巢的读书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轻声道:“书也没有几本啊。”

    赵阳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懵。

    陈曹在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金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陈菇凉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

    赵阳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陈菇凉之前去金城巷,是跟自己告别。

    赵阳背着箩筐,站在陈曹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金秀柔声道:“陈菇凉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赵阳摇头道:“没关系。”

    金秀欲言又止,赵阳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金城巷。”

    金秀点点头。

    赵阳向前行去。

    金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赵阳,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赵阳转头笑道:“谢了。”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赵阳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

    一双草鞋,轻轻晃荡。

    对于陈菇凉的离去,少年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

    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赵阳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花声响,给猛然惊醒,赵阳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赵阳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水底钻去。

    当赵阳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后,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

    下一刻,赵阳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赵阳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

    等到光芒淡去,赵阳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曲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

    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当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

    赵阳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金城巷家中的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两者很相像。

    但是赵阳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孔明的读书人,说他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那么你呢?”

    赵阳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咬紧牙关。

    很快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少年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

    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

    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就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少年抱头道:“又来?!”

    赵阳使劲给自己一耳光,疼。

    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赵阳一路跑回金城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

    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赵阳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金城巷一端快步跑来。

    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赵阳后,咧嘴一笑。

    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捞出一把张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

    赵阳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孔先生带他去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赵阳看着左右张望的红棉袄,笑着伸出手。

    小女孩一脸茫然。

    赵阳没有收回手。

    她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树叶,重重拍在赵阳手心上。

    赵阳继续伸着手。

    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张槐叶,哭丧着脸交给赵阳。

    赵阳忍住笑意,将那八张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棉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赵阳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

    “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

    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赵阳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孔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赵阳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棉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她大声说道“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此时此刻赵阳竟然有点想念陈菇凉了!一想到陈姑凉,他的心就跳动得厉害,还特别高兴,这种感觉正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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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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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来,赵阳便要搬小姑凉将这些槐枝给送到她家里去。

    他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金城巷,

    把后头那位红棉袄小姑娘,给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

    赵阳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金城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棉袄姑娘后,她闷闷道:

    “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吗?

    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孔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

    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红棉袄姑娘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拈起一张赵阳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洋洋。

    她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呦!”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张破叶子,有什么只得炫耀的,

    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

    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

    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

    光屁股李槐一路嚎啕大哭回去,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桃花巷,

    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给李槐暴打了一顿,

    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

    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

    “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

    只可惜红棉袄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

    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赵阳,她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就是这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

    她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

    很多时候,连孔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下奇奇怪怪的问题,

    偏偏孔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

    有些时候孔先生兴致勃勃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

    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抓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孔先生晾在一边。

    赵阳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来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的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就把学塾的境况给一口气说出来,

    “孔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到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这些大多住在桃花巷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

    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

    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孔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

    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

    赵阳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粲,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赵阳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赵阳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喜欢成天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她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

    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孔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赵阳在临近桃花巷的时候,问道:“桃花巷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赵阳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的李家宅子,都行。

    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桃花巷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赵阳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桃花巷上。

    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

    “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隆冬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窜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颗铜钱关系!”

    赵阳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

    再就是赵阳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

    虽然头疼,赵阳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

    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这位红棉袄小姑娘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赵阳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

    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上,如释重负的赵阳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

    赵阳没有拒绝小姑娘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位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

    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棉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位小姐,在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

    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赵阳的离去身影。

    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她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

    那个门房于心不忍,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

    方才一个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

    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

    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

    劫后余生的羊角辫小姑娘,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

    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着头。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小镇上空飘过。

    从北往南。

    刚走出桃花巷的草鞋少年,也在抬头望去。

    那一刻,少年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

    少年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的南下。

    骤然之间。

    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们背道而驰。

    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

    最后,眼力极好的草鞋少年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鬼了,小镇南边上空,

    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约莫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桃花巷这边一冲而下。

    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赵阳身前。

    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

    风尘仆仆的少女咧嘴一笑,双手环胸,英姿勃发,道:“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再见,所以我来了。”

    只是不等扛着槐枝的少年说什么,腰间悬刀的御剑少女心意一动,剑尖立即掉转方向,倾斜向上,一闪而逝。

    少年下意识伸出手,只是早已少女与飞剑早已没了踪迹。

    尴尬的少年悻悻然缩回手,挠挠头,往金城巷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去。

    草鞋少年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原来陈菇凉是神仙啊。

    以至于赵阳经过一间骑龙巷铺子的时候,破天荒花钱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吃着吃着,少年不知为何,又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很用心地想了想,难道是心疼铜钱的缘故?

    不应该啊!

    难道是因为我喜欢上了陈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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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皆有来生

    (174)皆有来生

    想着脑壳嗡嗡疼的赵阳不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也不再做着那天底下最大的美梦,他是谁?他自己很清楚,陈姑凉是谁?他也知道,只不过就是不知道陈姑凉是否会有和自己一样的感觉!如果有时间再见,那他必然要去问一问!

    赵阳他吃着手里这将近十年没尝过滋味的糖葫芦,扛着槐枝返回金城巷,经过一栋比自家祖宅还有破败的宅子,赵阳心怀愧疚,

    想着是不是先跟金师傅借些银子,把这栋屋子给修一修,虽说从小就生活在这座金城巷,可赵阳从来没有见过这栋宅子有人居住,

    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顶追逐搏杀,故意将其骗到这里,害得屋顶被老猿踩出个大窟窿,赵阳觉得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揽在身上,

    否则以后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受那下雨刮风的罪,可能宅子原本还能熬个二三十年光阴,现在恐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

    房屋栋梁会腐朽得很快,这一点,跟赵阳被紫霞仙强行“指点”的身躯,极为相似,都是八面漏风的境地,

    所以赵阳愈发心有戚戚然,想着怎么也要把这栋无主的宅子修好,不说多光鲜气派,牢固结实总是跑不掉的。

    赵阳不是没有想过拿出一枚金精铜钱,跟人兑换成真金白银或是铜钱,比如杨家铺子的杨老头,或是铁匠铺子的金师傅,

    但是赵阳有一种直觉,金精铜钱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是少一枚,至于银子铜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无非是出力大小而已。

    所以赵阳决定先问金师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铜钱来解决难题,心疼肯定会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总不能假装视而不见,赵阳很怕亏欠别人。

    赵阳回到院子,把那根小姑娘赠送的槐枝,靠着院墙斜放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磨剑石依然还在箩筐里,

    不过当然不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丢在院子,已经让赵阳搬去了屋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赵阳恨不得在院子里挖个一丈高的深坑,将那不起眼却值钱的磨剑石埋起来,斩龙台,只是听听这名字,就感觉比那三袋子金精铜钱还要珍贵。

    赵阳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声,吴当归和宋姊佳离开小镇的时候,顾不上那一笼子的老母鸡和鸡崽儿,估计这会儿有点饿伤了,

    赵阳去屋内拿起那串钥匙,再从自家带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门,打开鸡笼,蹲下身一点点漏出指缝。

    喂过了鸡,赵阳打开灶房的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稻谷之类的余粮,以免白白放坏发霉,

    结果进了灶房,让赵阳大开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开盖子一看,赵阳就饱了,橱柜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墙壁那边还挂着一排火腿和鱼干,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大小物件,杂而不乱。

    赵阳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对柴禾吸引住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宋姊佳用菜刀劈砍的木人,

    她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赵阳三下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

    此时此刻,赵阳蹲着低头,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的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

    赵阳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也就亏得是赵阳,换成寻常人的眼力,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黑点而已。

    赵阳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

    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黑字已经被宋姊佳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赵阳起身去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虽然赵阳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赵阳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

    除了寻找金城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

    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脚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和心安,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

    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金城巷孤儿来说,是比糖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赵阳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一个完整的木人。

    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赵阳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真相,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

    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赵阳深呼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赵阳果断不再勉强自己。

    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

    赵阳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

    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赵阳想跟那位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赵阳小跑来到小镇东门后,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

    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赵阳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赵阳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还有两张熟悉的脸庞,

    大红棉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位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车夫是一张中年人的陌生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赵阳一眼望去,除了出身桃花巷四大姓李氏的红棉袄小姑娘,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天壤之别,

    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

    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位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

    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

    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

    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缝缝补补的两件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五位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座东胜神洲无数读书人的心中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五个孩子此时此刻,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

    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

    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孔明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

    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孔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亲近,

    孔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赵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赵阳身前,

    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

    虽然不太高兴,老人仍是让车夫停下牛车。小姑娘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跑向牛车,她突然听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

    回头后,看到他朝自己扬起拳头,轻轻晃了一晃,应该是要她努力。

    李宝瓶也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自己会努力的。

    赵阳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书院处处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吧。

    赵阳抬头望去,在学塾见过几次的扫地老人,想自己点了点头,赵阳下意识就笑着还礼。

    与此同时,后边一辆马车上有人轻轻放下了窗帘。

    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但是赵阳看清了那位人的面容,正是去铁匠铺子找金师傅的读书人。

    赵阳目送牛车马车缓缓驶出小镇。

    若是赵阳能够像陈曹那般御剑凌空,俯瞰这座刚刚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就一定会被种种异象震撼。

    有不计其数的各类飞禽走兽,在这座骊珠洞天与大骊版图接壤的边界线上,盘踞不动,更外边,还有无数它们的同类在疯狂奔向此处,像是在汲取着什么。

    那根无形的边境线上,它们既不敢向前跨过一步,也不愿往后撤离一步。

    还有一位老妪站在界线以内的溪水尽头,上半身露出水面,一头鸦青色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在身躯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莲花。

    原本脸庞斑驳如枯树皮的老妪,此时此刻已是不到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高。

    洞天破碎,降为福地。小镇的灵气不减,反而有增!

    而在昔日骊珠洞天内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秉性善恶,在孔先生消失于天地之事,皆有来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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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读书

    (175)读书

    赵阳吃完手中的冰糖葫芦,就连忙回到了铁匠铺子,劳作之后,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赵阳端着碗,找到和金姑凉一起蹲在檐下的金师傅,

    赵阳有些难为情的对金师傅开口说是要借钱,可能要借个十五六两银子。金不换甚至没有询问赵阳借钱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一眼草鞋少年,蹦出两个字,“滚蛋。”

    赵阳赶紧乖乖跑路,惹不起就赶紧走,人家不借就算了!就不要在自讨没趣,硬是要犟着去借,人嘛,谁也不欠谁,不借那是本分,借你那是情分,得分清楚,别糊涂!

    金秀皱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金不换冷哼道:“没揍他就已经算很好说话了。”

    金秀打抱不平道:“人家这么辛辛苦苦给你当学徒,工钱一文钱也没收,天黑那段时候,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么就是闲聊,只有赵阳还在从井里搬土,

    一趟趟的,忙这忙那,一点也没闲着,这些时候谁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没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人家问你借十五六两银子,怎么就过分了?”

    金不换黑着脸不说话,心想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数了,才想砍死这个挖墙脚的小王八蛋。

    要是这少年有正阳山搬山猿的修为本事,爹早就学那孔明,将其打个半死才痛快。

    只是一想到这里,金不换有些灰心丧气,虽说自己哪怕抛开此方天地的圣人身份,胜过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想跟孔明那样一脚定胜负,显然不可能。

    金不换只好安慰自己,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兵家剑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战阵厮杀的强弱高低,

    而是成为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铸剑师,铸造出一把有希望蕴养出自我灵性的活剑,使得天地间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轮回、

    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灵。

    金不换放下碗筷,抬起头望向天空,莫名其妙骂娘起来,

    “真以为孔明死了之后,你们就能够无法无天了?

    我的规矩已经明明白白跟你们说了,现在既然你们不遵守,就拿出能够不守规矩的本事来,如果没有,那就去死吧。”

    眼见四周无人,原本蹲着的金不换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

    云海之上,有几位宫装女子、妇人和锦衣玉带的男子,联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风流潇洒的神仙中人,

    时不时俯瞰昔日骊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谈笑之间有风生。

    砰然一声巨响。

    一位雍容华贵的金钗妇人那颗脑袋崩裂开来。

    然后是她身边的一位貌美少女,脑袋也开了花。

    依次下去,男男女女,无人例外。

    金不换身形悬停在金光绚烂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厉,环顾四周,冷笑道:

    “怎么,就只用这么点小杂鱼来试探我金不换的底线?

    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金不换虽然就是个打铁的,远远比不得孔明,可要说在此地斩杀一两个不长眼的十楼修士,有何难?

    那么从现在起,这儿规矩多出一条,诸位听清楚喽,哪怕躲你在边界线之外觊觎骊珠福地,只要我金不换哪天心情不好,一样把你抓进福地上空,然后将你的脑袋打烂,信不信由你们。”

    金不换才说完,往边境线外一闪而逝,下一刻只见他单手按住一位老人的头颅,抓回界线之内后,五指一按,仙风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饶道:“金师傅!金师傅!有话好好说!老夫是附近紫烟河的……”

    不等老人说完,金不换便捏爆了那名仙师的脑袋,将尸体随手丢出自家福地版图之外,

    不过那抹从尸体内逃窜而出的碧绿虹光,金不换仅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未痛打落水狗。

    那条长短不过三尺有余的绿虹,疯狂飞掠将近千里,一头扑入一条淡淡紫烟升腾缭绕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壮观,远胜大骊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犹有血迹的金不换高声道:“甲子之内,一律如此。”

    远处云海当中,有女子修士借着云雾隐匿身形,愤懑道:“手段如此血腥残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镇一地气运的圣人所为。”

    金不换气笑了,“呦呵,学聪明了,躲那么远才嘀嘀咕咕,觉得我拿你没辙是吧?

    他娘的,老子又不是孔明那读书读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个兵家剑修讲道德礼仪,你脑子有坑吧?”

    金不换一臂倾斜向下,双指并拢,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摇风,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刹那之间,天上地下有两处气息迅猛翻涌,如两座刚刚现世的泉眼。

    另一处有温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金不换的本命风雷双剑!

    兰婷,速速撤退!

    金不换的本命之物,异于常人,并不蕴养在窍穴当中,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间,跟随他的那两尊兵家阴神,四处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绿色萤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

    萤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莹剔透的桃花萦绕盘旋,为主人护驾。

    这抹幽绿流光差不多一口气掠出八百里后,就被从天而降的一根青色丝线,从头颅当中贯穿而过。

    为她仗义执言的那个男人,见机不妙,便早早以独门遁术消失。

    天上为之寂静,再无人胆敢聒噪出声。

    金不换冷笑一声,不再跟这群心怀不轨的鬼蜮之辈计较,身形落回铁匠铺附近的溪畔,

    满身煞气和血腥气的铁匠,伸手在溪水中冲刷掉血迹。

    金不换叹了口气,感伤道:“孔明,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讲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赵阳正在进行一个时辰的走桩,在返回途中,练习完毕,正在舒展放松筋骨,

    赵阳突然看到金师傅从溪边走上岸,犹豫了一下,放缓脚步,不去碰钉子。

    不知为何,赵阳总觉得金师傅对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待自己的眼神,跟杨老头有点像,透着股嫌弃。

    金不换也没搭理少年,自顾自大踏步走回铁匠铺子。

    赵阳蓦然回头,望向溪水。

    平静如常,并无异样。

    但是赵阳方才冷不丁心一紧,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当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诞的感觉。

    只是视线当中,溪水潺潺,欢快柔和。

    赵阳不死心,捡起几粒轻重正好的石子,转身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细打量着溪水里的动静,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赵阳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观感,赵阳哪怕那么多次潜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厌烦感觉。

    赵阳如今能够确定一点,世上有着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

    以前孔先生在小镇,所以万邪不侵,如今孔先生不再了,说不定当下就是鬼魅四处作祟的境地,

    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哪怕金师傅是下一任所谓的“圣人”,赵阳也不敢掉以轻心,

    说到底,赵阳还是更加信任孔先生,对于不苟言笑的金师傅,敬畏之心肯定有,亲近之心则半点无。

    赵阳之所以胆敢跟着感觉走,主动查寻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金师傅前脚才走,赵阳不觉得如果真有水中鬼物,

    胆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杀自己。再说了,赵阳如今袖中藏着孔先生赠送的那对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少年胆气尤其粗壮。

    赵阳先后丢完两把石子后,正要弯腰拾捡,不远处有人问道:“你做什么?”

    少女青衣马尾辫,原来是金秀。

    赵阳一直在全神贯注对付水中,没有察觉到金姑凉的靠近,也没有藏掖,不怕她笑话,

    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实回答道:“我觉得水里有脏东西,就想着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来。”

    金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脸色一沉。

    赵阳问道:“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金秀摇摇头,“看不出来。”

    赵阳笑道:“应该是我疑神疑鬼了。”

    金秀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要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铺子,我爹问起的话,你就说没看见。”

    赵阳点头道:“没问题。”

    他记起一事,从地上找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问道:“金姑凉,我能不能问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读法?”

    金秀顿时如临大敌。

    读书?

    书本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敌人了。

    随便翻开一页书,每个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阵的大修士,对金秀耀武扬威,金秀实在是每次看到就头疼,

    原本她跟随父亲金不换进入小镇后,是应该去学塾读书的,完全不用帮忙打铁铸剑,但是打死不去,

    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热,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脚崴了……金不换实在是懒得再听到那些蹩脚借口,才放过金秀一马。

    只是今天金秀不愿在少年面前露怯,强自镇定,笑容牵强道:“你先写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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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火神之体

    (176)火神之体

    当赵阳用石头在地面刻出两个字后,金秀摇身一变,神采飞扬,自信笑道:“这两个字啊,太简单了,我很小就晓得它们了,一个神字,一个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体穴位的称呼,神庭,

    所谓的窍穴,我们人之所以是万灵之长,许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为人,

    就在于人之身躯最适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座大小窍穴,皆是金山银山似的宝藏,古人有云,窍穴,即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

    我们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饭的小孩子,这家里吃一碗饭,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断温养孕育,成长壮大。”

    金秀娓娓道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脑袋,微笑道:“至于这神庭,就在这里,你捋起头上的发际线,往上五分距离,这个窍穴,

    对于我和我爹这样的兵家剑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们的行话来说,便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可有可无,

    倒是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此处窍穴至关重要,不过我爹说过,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宽,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不值一提。”

    赵阳全部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之后又分别问了“巨阙”“太渊”。

    金秀也一一作答,少女虽然不爱读书,那也只是不喜欢那些儒家圣贤的经典书籍,对于兵家修行和练剑铸剑,少女喜欢得很,这些窍穴名称,她自小就烂熟于心。

    不等赵阳开口求人,少女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把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名称、方位和用处,一一告诉你。”

    赵阳笑道:“麻烦金姑凉你了。”

    金秀问道:“那么多次让你帮我买糕点,你觉得麻烦吗?”

    赵阳摇摇头。举手之劳,当然不麻烦。

    金秀开心笑道:“这不就得了。”

    她突然有些遗憾惋惜,“窍穴这些东西,哪怕知道了,其实意义不大,

    世间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门左道和歪门邪道,就在于各自的养气、炼气路数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我家当然也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散气和养气两大心法,可是无法外传的,这不是我爹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赵阳,对不起啊。”

    赵阳又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物,赶紧笑着解释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多认识一些字,没有想那么多。

    再说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谱可以练习,只是这个拳谱上的拳桩,我就已经差点练不过来了,哪能分心。”

    金秀释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就好。”

    颤颤巍巍,风景这边独好。

    赵阳赶紧收敛无心的视线,起身正色道:“金姑凉,回头等你空闲,我反正可以晚点回金城巷。”

    金秀跟着起身,点头笑道:“好的。”

    赵阳小跑向铁匠铺子。

    金秀走下岸,来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块帕巾,丢了块糕点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

    等到大概赵阳到达小镇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红色的镯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声道道:“火龙走水。”

    那只手镯瞬间液化,有一活物苏醒,不断挣扎扭曲,最终变成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蛟龙,它首尾衔接,刚好环住少女的手腕。

    随着青衣少女一声令下。

    这条原本长不足一尺的赤红蛟龙,一跃向溪水。

    一丈,三丈,十丈。

    火龙亦可走于水!

    金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躯长达十丈的火龙不再继续增长,但是附近溪水全部蒸发殆尽,

    不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吓破胆的溃败士兵,死也不敢继续冲锋陷阵,就拥簇积压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断上升,而下游溪水则继续一冲而去。

    金秀眯眼望去。

    静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河床干涸的溪水底部,跟随着那条十丈火龙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不禁术法神通。

    这也是金师傅为何要订立规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的根源,此处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占地最小的一个,也最不以天材地宝见长,

    但终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块福地,种种好处,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没了大阵牵制,一旦无人约束,外界修士蜂拥而入,鱼龙混杂,心思不纯,到最后小镇六千多人,除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乌龟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计一天之内就会死绝。

    兵家行事,其实也重规矩,但是更讲究变通,远比儒家要灵活多变,能够因事因地而异,便宜行事。

    约莫一炷香后,不断在河床当中左右扑腾的火龙好,像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目标,一爪凶猛按下,缓缓低垂头颅。

    金秀走到火龙头颅附近,低头望去,火龙爪下,是一位蜷缩起来的妇人,她被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她有一头及腰的青丝,死死护住全身。

    她好奇问道:“小小河神,也敢在我家门口撒野?我爹当年连斩六位江水正神,你没听说过吗?”

    从干枯老妪变成年轻妇人的河婆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经过此地,绝无害人之心啊。

    何况奴婢斗胆泄露阴神气息,是希冀着帮助金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着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大仙莫要生气,若是觉得小的相貌丑陋,碍眼惹人烦,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间游走……”

    金秀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赵阳?”

    被火龙按住腰肢的河婆,容貌迅速衰老,却只敢可怜呜咽,小鸡啄米点头道:“认识认识,

    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赵阳是金城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并无恩怨啊,

    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边看到小镇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练拳,觉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

    哪里想到便惹来了此等泼天大祸,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规矩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金秀挥挥手,火龙重新化为一只花纹古朴的红色镯子,戴在少女手腕上。

    金秀依旧站在远处,身后就是汹涌而至的迅猛溪水。

    但是让河婆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敌,未战先降,自动绕行,往下游涌去。

    更可怕的是,河婆能够感知到这位青衣少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道法神通。

    金秀笑眯眯道:“别发呆,说说看杏花巷和金城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重获自由之身的河婆,姿容皮囊开始缓缓恢复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骤然惊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

    原来那一头鸦青色的瀑布青丝,在缩减长度,她撕心裂肺道:“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青衣少女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啊?这样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与水是天敌。”

    河婆强自冷静下来,默默垂泪哀求道:“求大仙大发慈悲,饶过奴婢的这次无心冒犯。”

    金秀认真想了想,“以后我会喊你过来讲故事,放心,我到时候会隐藏本命气息。”

    河婆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金秀走向岸边,回头道:“下不为例啊。”

    河婆连连说道不敢。

    少女上岸后摇晃着马尾辫,走向铁匠铺子。

    河婆身躯没入溪水,一张脸庞充满狰狞怨恨,不过数次吃亏之后,她开始懂得死死压抑住这股戾气。

    一串起于别处的别人心声,却在她心头重重响起。

    “蠢货,收起你的无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将来证道契机为何事?

    就是杀尽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还敢对此人心怀杀心?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人家就算伸长脖子让你杀,最后也只会是你死!

    你知不知道,她对水中任何阴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锐?

    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没有猜错,她将来第一个要杀的河神,就是你!

    所以接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补救,这桩原本灭顶之灾的祸事,亦是你得到大机缘的种子。”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丝毫逾越规矩的举动,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河婆在声音消失后,她痴痴呆呆悬停在水中,身躯摇曳生姿,却了无生气。

    大道缥缈不定,让人心灰意冷。

    金师傅在铸剑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进来,没好气道:“欺负一个不成气候的河婆,很高兴吗?”

    少女笑容灿烂道:“那就等她成为江河之神,我再欺负她。”

    金师傅皱眉道:“秀秀,千万别不把河神江神当回事,到底是纳入一洲山川湖海谱牒的正统水神,

    虽然比不得各国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杀它们,并不轻松。”

    少女哦了一声,随口道:“那就让他们无水可栖嘛。”

    金师傅心头一震,随即迅速压下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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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话痨

    (177)话痨

    天色渐晚,赵阳从小溪边回到了铁匠铺子,而此时铁匠铺子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的岁数,身材稍显高大,双眉浓厚而修长,肌肤更是白皙如月,

    这男子有一张秀气而阴柔的容貌,配合那魁梧阳刚的体魄,有一股别样的风采,总让人感觉那里不对劲。

    打铁铺子的主人金师傅在得知此人身份后,没有像上次接待观湖书院崔明皇那么随意,只是在铸剑室门口聊了几句,

    他这次让金秀特意搬了两张竹椅到廊中,还拿出来两壶好酒来,一人一壶,

    那男人也不扭捏,拿过酒壶解开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金师傅,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动,

    朝廷那边具体如何应对,我暂时不知,但是作为新任督造官、兼首任留下城城主,我倒是省去许多口水。

    照理说,该我拎着好酒登门拜访才是,只是当时在半路听闻变故后,快马加鞭,实在是来的匆忙,骑龙巷压岁铺子的两大坛子杏花酿,就当我先欠着金师傅。”

    金师傅挥挥手,“这些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今天你我谈妥,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聊天,

    如果谈崩了,你我更不用费劲笼络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双职的大骊朝廷官员,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侠之士,

    他擦了擦嘴角,将酒壶放在膝盖上,没有了边喝酒边谈事的迹象,

    “在大骊春徽年间封禁的甲六山,当然,这是朝廷户部机密档案的官方说法,依照地方县志记载的名称,应该是龙脊山,

    它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斩龙台,在我来此赴任之前,有过一场君臣奏对,皇帝陛下明言,

    此物交由金师傅所在的风雪庙以及真武山,你们双方共同占有,至于你们两大兵家势力,具体如何对斩龙台进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动,作为祖宗产业,还是搬回各自宗门,我大骊朝廷绝不插手,悉听尊便。

    甚至如果需要大骊出人出力,例如驱使大骊麾下的那两头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斩龙台,诸如此类小事,金师傅无需客气。”

    金师傅笑眯眯道:“你们大骊诚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顺势说一些场面话,金师傅又说道:“那处斩龙台,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们风雪庙和那真武山早就谈妥,我金师傅,风雪庙,真武山,各占其一。

    你应该从你们皇帝那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这里开山立派,

    所以父女身份都已从风雪庙那边迁出,接下来六十年之内,我肯定不方便正式开山,

    但是你们大骊只要让我看得顺眼,六十年之期一结束,我就会在此选择一座过得去的山峰,作为将来山门宗派的发轫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县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满脸喜气,好像就在等金师傅开这个口,立即顺杆子说道:

    “金师傅,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境内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

    金师傅可以任意选取三座,作为将来开山立派的根基。

    若是金师傅不愿意急着下决心,本官可以先给金师傅看过骊珠洞天的新旧两幅山峦形势图,

    本官再陪着金师傅亲自去勘探巡视过,到时候金师傅再做定夺,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够拥有金师傅这样的大修士帮忙坐镇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

    尤其金师傅的言下之意,是他选择在此扎根,而不仅仅是类似客卿、供奉、国师这样的身份依附大骊,

    因此不是那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形势,金师傅是真正在大骊国土上开枝散叶,无形中与王朝气运戚戚相关,

    别说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骊皇帝坐在这里,也会心生欣喜。

    大骊武人辈出,以藩吴长生镜领衔,五境之上的高手数量,冠绝东胜神州。

    但是山上神仙实在少得可怜,与大骊强盛国力完全不符,这一直是大骊皇帝的心病。

    金师傅笑道:“占山为王一事,不用着急,说句难听的,除去你们不愿拿出来的披云山,也没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轻督造官有些神色尴尬,事实上来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连大骊皇帝和自己的恩师,也觉得金师傅在大骊开山的可能性,

    有,但绝对不大,因为大骊其实拿不出足够分量的诚意,斩龙台?

    如果不是金师傅自己有本事去与风雪庙、真武山谈拢,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骊岂敢为了拉拢金师傅一人而与风雪庙真武山交恶,

    代价实在太大,哪怕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骊王朝,也承受不起。

    金师傅突然说道:“虽然风雪庙和真武山从无提议,但是我个人希望你们大骊,能够拿出两件足够锋利的神兵利器,

    剑也好,刀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转交给来此的两位兵家修士,用来分开那座斩龙台。

    你可以先禀报给朝廷,等待大骊皇帝的答复,此事一样不着急。”

    年轻督造官略作思量,沉声道:“此事我就能够一言决之,先行答应金师傅!”

    金师傅点点头,喝了口酒,比较满意此人的姿态和魄力。毕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自己都需要跟这个名叫吴鸢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个蠢人,会很累。

    如果是个小气胆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吴鸢犹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点像是给自己壮胆的意味,道:“金师傅,首先,小镇外大小三十余口龙窑,会重新开窑烧瓷,只不过从今往后,只是烧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礼器而已。

    其次,新建于小镇东边的县衙,建成之后,县衙就会张榜贴出大骊律法,

    也会让略通文采的户房衙役在小镇各处宣讲解释,为的是让小镇普通百姓,真正晓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骊子民。”

    金师傅神色冷峻,瞥了眼名义上的留下城城主吴鸢,后者笑着解释道:

    “这只是针对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罢了,小镇六十年内,仍是以金师傅的规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规矩,紧随其后,大骊律法最低,若有冲突,一律以这个排序为准绳。

    金师傅在小镇方圆千里之内,一切所作所为,大骊不但不干涉,还会毫无悬念地站在金师傅这一边。

    就像金师傅先前打烂紫烟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关系,试图向皇帝陛下告御状,我恩师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便派人镇杀了这位修士的元神。”

    金师傅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告诉你家先生,以后这种画蛇添足的烂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么,

    我就是个打铁的粗胚,不习惯弯弯肠子,你们大骊真有心,给我实打实的好处,就够了,至于到时候我收不收,另说。

    紫烟河修士这种废物,我当时要是真想杀他,他跑得了?

    再给他一百条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杀人,你们大骊有几个人拦得住?

    哪怕拦得住,他们愿意拦吗?”

    吴鸢脸色微白,嗓音微涩道:“金师傅,本官知道了。”

    金师傅也不愿闹得太僵,毕竟两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别人处处顺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于是主动开口问道:

    “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阁和武圣庙,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绝地方淫祠,都是一个朝廷的应有之义,在小镇这边,你们是怎么个打算的?”

    刚刚才吃过亏的吴鸢小心措辞回答道:“关于文昌阁和武圣庙,目前我们大骊钦天监地师相中的两处,分别是小镇北边的瓷山和东南方位的神仙坟,

    祭祀之人,分别是当年从小镇走出去的那两位,刚好一文一武,对我大骊也是功莫大焉,金师傅意下如何?”

    金师傅语气并不轻松,“享受文武香火的两人,挺合适,但是选址就这么敲定了?

    你们有没有问过杨老先生的意思?”

    吴鸢愣在当场,小心翼翼问道:“金师傅,敢问杨老先生是谁?”

    金师傅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绣虎先生,连这个也没告诉你?就让你来当监造官和父母官?

    吴鸢,你老老实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跟孔明差不多,官场失意,沦为弃子,被贬谪至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谈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吴鸢百口莫辩,既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远处一口水井旁边,三个同龄人蹲在地上,金秀在教赵阳那些窍穴的名称、作用和修行意义,

    多余的那个少年,是自己死皮赖脸凑上去的,一开始金秀和赵阳就抹去字迹,不说话,

    两个人盯着他,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眉心处还有一粒画龙点睛似的红痣,挺招人喜欢的喜庆模样,

    可是赵阳和金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脸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后,

    少年仿佛觉得自己同样低估了身边两人的毅力,终于主动开口说话,

    他用流畅圆润的小镇方言,说他是从京城来的,跟随督造官大人来这里看看风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但是赵阳和少女好像专心致志的在研究那些窍穴,根本没有理睬这个同龄少年。

    少年也不是那种没人说话就尴尬的主,在面对赵阳和少女看向他的独特目光之际,

    少年还是一副笑脸相迎,在赵阳和少女不知道为何停顿之际,少年又如一个话痨一般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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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大王叫我来巡山哟

    (178)大王叫我来巡山哟

    “你们继续聊你们的窍穴气府啊,你们别这么小气,我听一听又如何?

    难道我听过之后就能一下子变成陆地神仙?”

    之后赵阳和金秀忙自己的,不去管这个奇怪家伙的搭讪。

    他们一副对此少年熟视无睹的模样。

    可是这话痨少年又开口说道:

    “你这个字写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没下过苦功夫的,飘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这里解释得不够完整,所谓的半边锅里煮江山,还有那画图不知窍惹得鬼神笑,

    其实是这样的……啊,你们这就跳过这个气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么不给他解释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难指点他看啊......

    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忙啊……

    姑娘你眼神里有杀气啊,姑娘你肯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来指给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

    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难寻啊,我何必自找麻烦……”

    “唉?姑娘你怎么打人呢?还来?姑娘,我错了!”

    “姑娘,尾闾夹脊玉枕这后背三关,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说后关通一半功,缩艮开乾是正功。可见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吴鸢的出现,帮助赵阳和金秀脱离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话痨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轻大骊官员,并肩离开铁匠铺子。

    赵阳和金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金秀瞥了眼那两人的背影,轻声道:

    “年纪大的,是个当官的,刚才在我们身边的这个,不清楚,我也感觉不到异样,

    可能是年轻人的书童吧,外边很多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伴读。”

    赵阳点点头。

    金师傅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转身,“赵阳,你跟我来。”

    赵阳茫然起身,金菇凉之前说她爹答应借钱给自己,不过得等一旬左右,难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虚,跟在赵阳身后。

    金师傅坐在竹椅上,让赵阳坐在之前吴鸢坐的椅子上。

    金秀咳嗽一声,笑道:“爹,这两张椅子是赵阳做的,还不错吧?”

    金师傅黑着脸道:“我跟赵阳谈正事,秀秀你别打岔。”

    赵阳赶紧坐端正,“金师傅你说。”

    金师傅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

    “去小镇骑龙巷那边,给爹买一壶上好的桃花春烧,剩下的零钱你自己买些糕点。”

    金秀有些不愿意。

    金师傅佯装收起银子,“那你去铸剑室盯着炉子火候吧,一个时辰后结束。”

    金秀抢过钱就跑。

    等到自家闺女跑远,金师傅开门见山问道:“赵阳,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铜钱?”

    赵阳脸色如常,点头道:“有。”

    金师傅似乎比较顺眼少年的诚实,脸色好转几分,“像你这样手头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镇百姓,找不出第二个。

    哪怕是留下城桃叶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吴氏也不过两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

    除此之外,小镇的小户人家,有八户用自家的宝贝各自换来一袋金精铜钱。

    基本上小镇的值钱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还能剩下个七八件,品相还可以。”

    “接下来小镇会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当然,你肯定性命无忧,

    我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铜钱,既别捂在手里烂掉,也没随随便便用掉。

    小镇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会开门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数量不等的人进入小镇,任由他们寻找机缘。

    从今往后,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会越来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骊小镇,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铜钱,就格外扎眼,终究会给你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这个人,又很怕麻烦,到时候难免要为你出头,但是我金师傅三天两头跟一群小屁孩过招,我嫌丢人。

    所以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听不听,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

    “在说建议之前,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点,当下是金精铜钱最值钱的时候,却不是谁都能花出去的,

    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为大骊皇帝打算要将留下城小镇里面除去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开山,卖给与大骊交好的各大势力门派。

    这六十一山,价格高低,因大小而异,外界之所以趋之若鹜,在于如今骊珠洞天大阵破碎,降为人间福地一样的存在,灵气虽然骤减,

    但是比起寻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筹,丝毫不比有正统山神坐镇的山脉逊色,

    况且大骊皇帝许诺此地将来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

    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镇,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圆千里,依然风生水起,灵气充沛,所以现在‘买下山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赵阳问道:“如果我今天买下山头,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金师傅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就暴毙,

    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样的货色找你麻烦,如今小镇已经没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惮,需要孔明担心的,我不用。

    孔明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

    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帮你摆平,因为到了这会儿,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其次,大骊朝廷贱卖山头一事,是为了赚取大骊境外的香火情,属于亏本赚吆喝,

    答应买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内,哪怕买山之人死了,甚至没有子嗣继承,

    大骊一样在三百年之期内,绝不擅自收回山头,会任其荒废。

    最后,就是我这次会率先拿到三座山,风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们可以接壤毗邻,

    假设你如果无力开山获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五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红,坐享其成,子孙后代,亦是如此。”

    这是细水流长的富贵,多少世族豪阀梦寐以求。

    金师傅不屑自夸,便没有说破。

    赵阳好奇问道:“金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金师傅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曾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赵阳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金师傅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颗金精铜钱。”

    赵阳嘀咕道:“一颗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五百年,整整五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金师傅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颗金精铜钱左右。

    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它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

    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胜神州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赵阳皱眉道:“金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金师傅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阳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

    金师傅非但没有恼火草鞋少年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金城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赵阳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的时候,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少年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

    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

    给爷爷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赵阳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到时候自己岂不是山大王一般的存在了,今日去这座山头看看,明日去另一座山头看看,

    这种只有富家老爷过得上的日子,自己曾经想都不敢想啊!

    而如今却近在眼前,跟做梦一般!

    看来,日子总会越来越好,人生也是如此,不可能所有的不好都会跟随你一辈子,

    人嘛!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就看你能不能真的等得到,熬得住!

    赵阳回忆,细想着那一些脑海中仅存的书中道理,顿时间想开了许多,

    曾经自己所受过的苦,吃过的亏,在这大千世界中,来来回回总会换一种方式在另一个时间变成好事情换回来的!

    以后自己就是有山头的人叻,顺便再弄头小毛驴去巡山,那岂不是很威风!

    大王叫我来巡山哟...........大王叫我来巡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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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仰望星空

    (179)仰望星空

    赵阳正在高兴的唱着歌,做着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不一会儿他就临近石拱桥的时候,他有些心慌的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他怕他遇到梦中那个白衣女子,

    在他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还是沿着溪水继续往上走,

    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样才走向青牛背山上。

    而此时,赵阳并不知道,自己的绕远路前行,刚好和金秀错过,

    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少女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

    她下定绝心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给勾走了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赵阳回到小镇,先去了趟刘箴言家的宅子,他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放心的熄灯锁门,返回金城巷。

    再一次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时,赵阳终于松了口气,但是他肩上的担子依旧还在,

    虽然比起之前那趟离开金城巷,已经轻了太多,但是赵阳还是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真好!心里踏实不送,更是底气十足啊!

    赵阳他这辈子还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了。

    赵阳回到自己祖宅,打开屋门后,跑去确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

    赵阳从墙脚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颗金精铜钱,二十六颗,二十八颗。

    总计七十九颗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少女陈曹曾经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钱财的延伸,

    之所以价值连城,那是物以稀为贵,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以铜钱作为信物。

    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

    陈曹又不是东胜神州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种铜钱,赵阳分别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

    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赵阳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少年实在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枚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曾珠山,

    赵阳知道金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他第一次进山找土,就到过曾珠山的山顶,

    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赵阳只学到“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曾珠山,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赵阳轻轻放下迎春钱,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

    少年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

    隔壁吴当归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

    赵阳摇摇头,拿起最后一颗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赵阳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陈菇凉和徐南山紫霞仙,

    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

    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赵阳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金师傅说曾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颗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颗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颗。

    赵阳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金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金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金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

    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金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

    最后,他赵阳当然需要跟着金师傅选取山头,当然,赵阳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在别处,

    比如曾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赵阳就特别在乎,

    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赵阳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赵阳对金师傅言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

    他争取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

    然后买下一些类似曾珠山的小山头,争取花个十颗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金师傅下注,

    他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赵阳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赵阳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

    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赵阳也绝不去买。

    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赵阳自己都能走下来,

    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赵阳打算亲自再进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赵阳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赵阳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箴言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

    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由,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

    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赵阳第一眼看到金城巷的赵顾,或是桃花巷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赵阳收起三袋子金精铜钱,放回陶罐。

    一想到又要跟金师傅请假入山,赵阳就有点头大。

    金师傅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啊......赵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啥长辈缘,尤其是没有什么师父缘。

    赵阳去角落蹲在箩筐旁边,盯着里边的那块斩龙台,伸手抚摸黑色石块的细腻肌理,入手微凉,

    他很好奇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怎么就跟陈菇凉那样踩在剑上的神仙有关系,

    更想不出斩龙台到底能够把一柄剑磨到什么程度的锋利。

    赵阳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张槐叶,当时红棉袄小姑娘从老槐树那边捡了八张,赵阳送给她三张当酬劳。

    赵阳仔细翻看槐叶,看似纤薄,实则颇为坚韧,只可惜失去了那种沿着叶脉灵动流走的幽绿莹光,赵阳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祖宗福荫吧,只在一些节点,会有点点绿莹残留停滞。

    赵阳把五张槐叶小心翼翼夹入撼山拳谱当中。

    赵阳做完这一切后,出门在院子里开始走桩。

    左右两边的邻居都已先后搬走。

    赵阳很快沉浸于拳桩之中,浑然忘我。

    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陈曹姑娘说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

    赵阳哪里愿意偷懒。

    他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座座窍穴气府。

    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

    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

    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

    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陈曹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

    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

    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

    赵阳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

    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

    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陈曹的家乡,讲究一个穷学文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

    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看每一步的重脚踏实地,

    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赵阳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

    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

    但目前来看,赵阳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赵阳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赵阳低头看到墙脚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爷爷走后,赵阳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

    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

    赵阳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赵阳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赵阳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

    只是当赵阳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又有些犹豫,

    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孔先生和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赵阳感到有些别扭。

    赵阳重新把槐枝放回墙脚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金城巷。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

    赵阳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

    除了有点冷,赵阳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赵阳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是在哪里。

    赵阳怔怔出神。

    只是刘箴言,赵顾,陈菇凉,孔先生,都走了,小镇就只有他赵阳一个人了!

    赵阳从来没有这么富裕阔绰过,但是少年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草鞋少年背对着的石桥那边,一位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双手撑着石板,双脚悬空摇晃,仰头望天。

    只是这一幕,别说是开始自说自话的赵阳,就连活了几辈子的杨老头和如今的小镇圣人金师傅也无法察觉。

    那位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是她只是静静地抬着头仰望星空,面容毫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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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当如是!

    (180)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当如是!

    去小镇给他爹买烧酒的金秀跑回铁匠铺子后,发现檐下只有父亲一人坐在竹椅上,

    她将那壶酒递过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爹,你们谈完事情啦?”

    金师傅打开酒壶,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头疼,是桃花春烧不假,

    可这哪里需要二两银子的上等桃花春烧,分明是只需要八钱银子一壶的最廉价春烧,

    金师傅眼角余光瞥见做贼心虚的自家闺女,双手拧着衣角,视线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

    哎,这闺女......

    金师傅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仰头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闷憋屈,

    男人缓缓道:“谈完了,谈得还行,回头我让人去窑务衙署,找到那个叫吴鸢的大骊官员,拿新旧两份山川形势图,估计赵阳回过神后,会来跟我讨要。”

    金秀如释重负,笑着哦了一声,双腿并拢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个大懒腰,靠在那张小竹椅光滑清凉的椅背上。

    金师傅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里打开局面,但是万事开头难,如今兆头不错,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难得说了赵阳一句好话,“金城巷那小子,性子简单归简单,其实不蠢的。”

    金秀开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晓得不?”

    金师傅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男人只是在心里腹诽,我晓得个锤子的大智若愚,老子真想掐死他,真是女大不中留!

    金师傅望着远方的小溪,双指握住酒壶脖子,轻轻摇晃,

    “有些话,爹不方便跟他直说,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见着他,你来说。”

    金秀好奇问道:“啥事儿?”

    金师傅沉默片刻,拎起酒壶喝了一小口烈酒,这才说道:“你就跟他说,龙脊山就别奢望了,哪怕一些个没有根脚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开这个口,

    那么大一块斩龙台,风雪庙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气。

    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来,这还有不少人暗中眼红,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齿呢。

    当然,你不用跟赵阳解释这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跟他说明白,龙脊山不用多想。

    接着就是此次大骊朝廷低价贩卖山峰,毕竟总共才六十多座,他赵阳最多只能买下五座山头,再多,我也很难护住他和他的山头周全。

    爹也是刚刚下定决心,要跟大骊索要以神秀山为主的三座山,你让赵阳查看形势图的时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周边的大小山头,

    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让他全部砸钱买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数金精铜钱就够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聪明,多买一些山头围绕你爹的两山一峰,才是正途。

    最后呢,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能留下几颗铜钱,就在小镇买几间铺子,估计接下来会有很多不错的铺子要转手,

    因为很多在外边有关系的小镇门户,多半要迁出去,所以价格肯定不贵,撑死了就是一颗铜钱。”

    金秀试探性问道:“爹,要不你把压岁铺子给买下来呗?我那两袋铜钱,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嘛,你先还给我一颗,就一颗,如何?”

    金师傅气皮笑肉不笑道:“爹这边攒着的铜钱,你就别想了,劝你赶紧死心。

    对了,你可以让赵阳掏腰包嘛,现在他才是我们小镇的大财主。”

    金秀毫不犹豫道:“那怎么行,他可穷了,十几两银子都要跟人借。”

    金师傅嘴角抽搐,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哦,爹的钱不是钱,就他赵阳是啊?”

    金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金师傅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还不熟?

    不熟你能昧着良心让自己爹喝这种烂酒,然后中饱私囊,就为了借钱给那王八蛋?

    闺女你觉得到底多熟才算熟?

    金师傅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烧酒,站起身,“反正该说的爹都说了,你自己拣选一些话头,明天跟赵阳说去。”

    男人大步离去,其实用屁股想也知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闺女明天都会说的。

    金师傅越想越憋屈,闺女骂不得,那个扛着小锄头刨墙角的兔崽子,打不得,

    男人只好低声骂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无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难喝也喝光的空酒壶,身形拔地而起,

    转瞬之间,便落在了小镇卖桃花春烧的铺子门口,此时铺子当然已经打烊歇业,他使劲敲门,很快就有一位妇人睡眼惺忪地从后院起床开门,嘴上骂骂咧咧,

    什么“急着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么不喝尿啊,还不花钱”,“敢晚上敲寡妇门,不怕老娘打断你三条腿”,一点不客气。

    金师傅站在门口,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看到是铁匠铺子的金师傅后,妇人借着月色,剐了一眼中年汉子肌肉紧绷的手臂,

    顿时变了一张脸庞,媚眼如丝,无比热情地拉住汉子胳膊,真是坚硬如铁,久旱逢甘霖的妇人笑意愈发殷切,领路的时候,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男人怀中,

    只可惜打铁的汉子不解风情,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最后他丢下银子,拿了两壶酒就大步离去。

    妇人站在门口,满脸讥讽,大声调笑道:“好好一个健壮汉子,结果怂得跟个熊一样!腰杆都不带硬的!什么金师傅,干脆叫软师傅得了!

    哦不,金师傅,以后你再来我家铺子买酒,可要收你双倍价钱喽!

    如果金师傅哪天腰杆硬了,我说不定就一文钱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金师傅一路漠然走到街道尽头,身形一闪,没有返回小镇南边的铺子,而是去了北面,来到一座小山之前。

    尽是碎瓷,堆积成山。

    金师傅在距离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这么巧,你也在。”

    金师傅点点头,丢过去一壶酒。

    老人接过酒,掂量了一下,啧啧道:“这会儿去李字云那寡妇铺子买酒,是个男人都得吃点亏啊。”

    金师傅当然不愿意聊这个,而是问道:“杨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吴鸢身边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不出深浅,表面上倒是与常人无异。”

    老人正是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话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不对啊?”

    杨老头说完这句话后,便笑着仰头望去。

    瓷山之巅,有一位青衫少年,双手拢袖而立,眉心有痣,笑容春风。

    少年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摇了摇,“进门先喊人,入庙先拜神。

    我是懂规矩的,先见过了金师傅,又来见杨老,礼数上挑不出毛病。”

    杨老头没继续喝酒,不知哪里找了根绳子,把酒壶系挂在腰间,抽了口旱烟,笑道:“进山入泽,画符震慑。

    只是不知道你画的是鬼画符,还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体微微前倾,笑眯眯道:“不管杨老和金师傅如何误会,总之我此次登门,保证跟两位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再有交集了。

    嗯,如果说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阁的建立,暂时是我负责,会稍稍跟两位沾边,至于什么文昌阁武圣庙,我可管不着,我就只管得着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城隍阁。”

    按照市井坊间的说法,一县地界之内,县令全权管辖所有阳间事务,至于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爷,其实会负责盯着治下夜间和阴物。

    金师傅皱紧眉头,是大骊朝廷的礼部供奉?还是钦天监的练气士?

    不过无论根脚是在礼部、钦天监,还是在大骊皇宫的某处,既然能够这么胆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巅,肯定最少也是一位站在中五境最高处的十楼修士。

    所以这位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点朱砂的清秀修士,看着杨老头说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杨老头使劲抽了一口旱烟,最后却只吐出一缕极其纤细的烟雾,并且很快无声无息消散天地间。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动,他像是在十指掐诀。

    金师傅重重叹了口气,“看在我的面子上,两位就此作罢,要不然我们三人混战,难不成真要打烂这方圆千里?”

    少年立即双手离开袖子,高高举起,很有见风转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没问题。”

    杨老头鼻子一吸,两缕不易察觉的青紫烟气迅速飞入老人鼻子。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刚刚好,比如我只知道该称呼你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么杨老先生。”

    少年故意漏掉了一个字。

    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杀意,坚决而果断,所以他选择暂时退让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别过,希望没有什么再见,阳关道,独木桥,还是鬼门关,各走各的,各显神通嘛。”

    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不见踪迹。

    金师傅沉声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杨老头嗤笑道:“大惊小怪,你金师傅不也是上五境。

    东胜神州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说是十一十二楼,十三楼练气士,也不是没机会冒头。”

    金师傅心情并不轻松,摇头道:“我毕竟只是初登十一楼,境界尚未稳固,虽然是兵家出身,还算擅长攻伐之道,厮杀之术,可……”

    老人摇头晃脑,转身离去,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你就知足吧,

    这世间修士何止千万,十楼修士就已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上五境。

    说到底,其实你忌惮那人,那人何尝不在忌惮你。

    瓷器撞玉器,你们两个其实都心虚的。”

    金师傅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钻牛角的性子,干脆不再计较那个奇怪少年的来历,双方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和气生财。

    轰然一声,金师傅身形冲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坠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荡回小镇的杨老头笑了笑,“年轻气盛啊。”

    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镇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废待兴,咱们县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轻轻旋转一串老旧钥匙,走入一条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它紧挨着杏花巷,

    相传是祖上出过两位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不过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来,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树底下,老人们故弄玄虚的谈资。

    如今老槐树一倒,小镇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清减了许多。

    孩子们感触不深,年轻人反而觉得视野开阔,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来,挺好,

    只有怀旧的老人偶尔会长吁短叹。

    二郎巷和杏花巷没住着大富大贵的有钱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比如金城巷附近的百姓,见到这两条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头来,乌婆婆和孙子乌竞争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镇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了。

    少年在一栋宅子门口停下,大门上贴上了两张崭新的彩绘门神,

    少年抬头看着其中一位手持短戟的银甲门神,威风凛凛,一脚翘起,金鸡独立,作金刚怒目状,少年笑道:“锦衣还乡,不过如此了。”

    少年开门而入,是一座不大却精致的宅子,头顶开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凿有一座水池,通风极好,

    二楼设有美人靠,适合夜观星斗冬赏雪。

    少年很满意,念叨着不错不错,是个修身养气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张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边,抖了抖衣袖,哗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头小如米粒,不计其数。

    最后满满当当,估计一箩筐也装不下,全部悬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

    这一手,是名副其实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张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从哪里开始呢?”

    “就你了。”

    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缘的一粒枣红色碎瓷,心意微动,它便从瓷堆里飞掠而出,安静停在他身前一尺外的空中。

    之后,不断有碎瓷从那座小山飞出,来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轻轻放置在某处。

    像是在拼凑一件瓷器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在铁匠铺子,金秀交给赵阳两幅地图,那陈旧的纸张泛黄,地图上山峦起伏,

    只是山头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

    而犹然泛着清馨墨香的新地图上,除此之外,还多出了龙脊山、真珠山、神秀山这些没那么枯燥泛味的名称,最后还多了一个“大骊金城县”。

    金秀指着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给赵阳解释和介绍过去,最后提醒道:

    “虽然两幅地图上看着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进山,就会发现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

    因为骊珠洞天落在大骊地面后,地表震动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个时候直接倒塌崩碎了,

    这同时会让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现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赵阳小心收起两幅地图,最后背起一只背篓,跟上次带着陈对他们进山差不多,对金秀歉意道:

    “这次我争取走到地图上的挑灯山、横槊峰一带,估计最少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后返回这里。”

    金秀轻声道:“这么久啊,那你带的东西怎么够吃?”

    赵阳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惯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金秀点头笑道:“我爹答应借你的十几两银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给你。”

    赵阳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金菇凉,你就别委屈自己了,钱我自己能想办法,

    你总不能真的坚持十天半个月,都不吃压岁铺子的点心吧?”

    金秀脸色涨红,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赵阳有些无奈,笑着不说话。

    心想就金师傅那臭脾气,肯借给自己银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金菇凉你的掩饰实在不高明啊。

    赵阳看她有些失落,连忙安慰道:“金菇凉,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啊。”

    金秀抿嘴一笑。

    她突然说道:“我送送你吧。”

    赵阳已经大踏步离去,转头摆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

    马尾辫少女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跟他挥手告别。

    赵阳走出金家铺子后,一路沿着溪水往上游飞奔。

    临近小镇的几座山头,赵阳并不感兴趣,虽然不大,价格不贵,

    但是他不希望买在这里,距离小镇实在太近,这种风头出不得,而且金师傅之前说过几句暗示言语,“地真山”“远幕峰”几座山峰在内的这一带,

    山头的底子原先其实都不错,只可惜这么多年差不多给掏空了,所以就是几个绣花枕头,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转。

    赵阳走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间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才终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顶,深呼吸一口气,心肺之间满是山野草木清香。

    草鞋少年挺起胸膛,重重跺脚,豪气干云道:“这是我的!”

    这里,那里,以后都将是我的,我将会成为小镇除了金师傅以外的第二大山大王,想想都觉得高兴啊!

    努力了这么久,我终于站在这里,望着一座座高山,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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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下山

    (181)下山

    一转眼,赵阳进山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天,

    夕阳西下,余晖金黄,赵阳终于登上了那张官府崭新地图上的鳌头峰,

    此峰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一枝独秀,格外耸立入云,

    赵阳啃着一张生硬的干饼,坐在峰顶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清风阵阵,吹拂得少年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赵阳他的箩筐已经被他放在树底下,他还没有胆子大到背着箩筐爬树的地步,

    以前对于爬山一事,少年不过是当做一门并不轻松的差事活计,

    总是想着跟紧杨老头的脚步,不像现在,累了就停下脚步,好好看看远处的青山绿水。

    而且如今停下脚步来,他看到了许多让人叹为观止的风景,以前这些全都属于大骊朝廷封禁的大山,

    少年只能跟着沉默寡言的老人绕道而行,鳌头峰就在此列。

    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但是毕竟现在落入了大骊版图,一切都由这个新兴的王朝说了算。

    赵阳这一路走过山走过水,他见识到很多陌生的壮丽画面,

    有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小小的彩虹,

    少年好像伸手一搂,就能带回家珍藏起来。

    有千万飞鸟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挂在墙壁上的雪白帘子。

    有只有一条险峻小径可以登顶的险峰,最后蓦然步入一座大石坪,

    视野豁然开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间少年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箩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听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语。

    跋山涉水又三天后,赵阳终于来到金师傅所说的神秀山,

    西北两个方向,隔着约莫十余里路,各有挑灯山和横槊峰,与神秀峰呈现出掎角之势,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图显示,在这一峰两山周围百里之内,矗立着大大小小五座山头,

    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别是较大的灯芯台、黄湖山和宝山。

    赵阳来到神秀山之前,去过其中的仙草山和灯芯台,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筹,

    虽然山势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参天大树颇多,至于黄湖山,应该是因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缘故,远观湖水泛黄,近看又极为清澈,

    只不过除了这座小湖之外,赵阳觉得比起脚下的神秀山,黄湖山要差很多。

    赵阳接下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在神秀山横槊峰周围晃悠,最终选定了三座山峰。

    仙草山,宝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宝山大,彩云峰高。

    其中宝山山让赵阳耗时最多,真可谓云深山高水长,在赵阳走过的诸多山头当中,规模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

    不过赵阳有些纳闷,宝山这么大一块地盘,又临近横槊峰,况且就连修行门外汉的赵阳,也能感受到这座山头的山清水秀,金师傅为何不舍弃点灯山选择宝山?

    赵阳估算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三座山头,大概会花费四十五颗左右的金精铜钱,

    剩下三十五颗铜钱,真珠山必然会用掉一枚迎春钱,还剩下足足三十四颗,足够让赵阳出手阔绰地买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头!

    毕竟金师傅说过,就连枯泉山脉、香火山和神秀山这样的一等一大山,不过是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金师傅还泄露天机,说将来在这方圆千里以内,大骊朝廷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

    对此金秀第二天也曾详细解释过,所谓山神,就是朝廷礼部衙门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历史人物,也可以是战死殉国的功勋武将,

    然后大骊皇帝认可钦点为山神,以一枝特殊朱笔正式写入山河谱牒,一番焚香祭奠礼毕,寓意是作为代天巡狩人间的天子,已经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

    之后不过是钦天监制造出金券玉谍,交由国师亲笔书写敕文,派人埋于山脚。

    最后才是让官府请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庙,那位山神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护一山地界的生灵,镇压、降伏或是驱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阴物。

    赵阳不奢望自己选定的神秀山附近三座山头,能够出现一位山神坐镇,帮忙看家护院,

    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钱最多的大山头上,如此一来,主要家业在三百年内,得到金师傅的庇护,远离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

    若是能请来一位山神,无疑会让赵阳放心许多。

    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钱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计除了赵阳,没有谁看得上。

    赵阳此时坐在彩云峰之巅的大石崖上,身前摊放着崭新的大骊龙泉形势图,

    少年已经将那些大山名称和地理位置记得烂熟,仍是无法下定决心,购买最后一座山头。

    草鞋少年双手托住腮帮,眉头紧皱,身体轻轻前后摇晃。

    少年的思绪神游万里。

    买了山又能做什么,赵阳其实心里没底。

    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终是那五座山名义上的主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个媳妇,成家立业,以后传给子女,子女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女。

    原来娶媳妇一事,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也需要考虑考虑了啊。

    一想到这里,呵呵傻笑的赵阳猛然回神,有些难为情。

    赵阳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后,赵阳顿时头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梦?

    原来这是自己第三次,撞见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桥上,一次在石拱桥底,加上这次在山巅。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这一次盘腿而坐,距离赵阳不过两丈距离,可是赵阳偏偏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

    赵阳觉得总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事,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前辈……”

    啪!

    赵阳下一刻感觉就像是少年时被牛尾巴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疼。

    如梦惊醒一般的赵阳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但是摸了摸一边脸颊,却是真的还在疼。

    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挠头!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有点奇怪哦!

    过了几日,在赵阳出山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涧的石头上,往下游蹦蹦跳跳,这能省去很多时间。

    一些小镇百姓见到背着箩筐的少年身影,也不会大惊小怪,大多知道金城巷有个孤儿,但进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谁也追不上。

    赵阳在两条溪涧汇合处停下身形,原来再往下走两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着一堆人,

    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块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间皆悬佩有金色缠丝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青色薄纱,束发别簪,两人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息。

    在草鞋少年出现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转移视线,死死盯住横空出世的赵阳,手已经按住刀柄。

    背着一箩筐草药的赵阳站住不动,脸色如常。

    少年先后经历过与紫霞仙、徐南山的两场小巷搏命,在正阳山护山猿的追杀下四处流窜,最后还要加上跟同龄人乌竞争在神仙坟的捉对厮杀,

    对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经百战的大荒异种,要么就是天命所归的幸运儿,可赵阳到最后仍是活下来了。

    所以说那两名佩刀男子的阴沉视线,能够让市井百姓战战兢兢,却无法让赵阳生出太多情绪起伏。

    不过赵阳不愿横生枝节,刚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着溪畔山路返回小镇,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名被众星拱月的年轻男子,笑着对小溪里站着的佩刀扈从说了句话,后者立即松开按住刀柄的手。

    本来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缓缓起身,竟然比两名佩刀扈从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肌肤白皙似女子,面容略显阴柔,

    他朝赵阳招招手,换上了小镇这边的地方方言,神色温和,笑道:“别怕,你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走就是了,我们不是坏人。”

    小镇方言说得略微晦涩凝滞,不过赵阳听得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赵阳对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会打搅他们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说什么,赵阳身形矫健的几个跳跃,毫不拖泥带水地上了岸,

    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绿荫渐浓的林间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边佐吏扈从们忍住笑,男人尴尬道:

    “那采药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说这里人杰地灵,所以啊,你们别抱怨这里比不得京城繁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钟灵毓秀,别有一番滋味。”

    不说还好,这位父母官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镇百姓眼中的财神爷吴鸢,督造官,兼任龙泉首任县令,

    面对下属们的嘲笑,也不恼火,坐下后继续先前的话题,“金城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城隍庙,四处建筑,光是匾额,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块,

    陛下对于这次骊珠洞天安稳下坠,与大骊版图顺利接壤,维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

    竟然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龙颜大悦,御赐一块‘温故知新’匾额给了文昌阁……”

    吴鸢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位风雅清逸的年轻人微笑道:“吴大人,你就没帮着咱们县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宝?”

    吴鸢叹气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这倒也怨不得陛下,毕竟小小一座县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笔御赐,让那么多当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还想不想混官场了?”

    所有人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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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胖虎

    (182)胖虎

    此时,小镇的披云山之巅,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随手一挥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拨开,竭力远望,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他快意笑道:“开赌开赌喽。

    孔明,我要是这一把赌赢了,那么你苦心孤诣留下的两炷香火,就要彻底断绝了啊。

    可怜可怜。”

    少年两根手指捻住一枚印章,篆文为“孔孟之道”四个字。

    笑眯眯的少年双指骤然发力,印章崩裂,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间。

    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故而早已自动消散。

    他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看到一个背着箩筐的少年,独自走向小镇。

    赵阳在出山之后,先去往铁匠铺子,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少年双手合十,低头快步而行,神色无比庄重诚恳,碎碎念道:

    “老神仙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人啊。

    如果有什么请求,可以晚上托梦给我,最好别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点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桥那一头,赵阳安然无恙,少年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去找金师傅和金秀。

    少年不是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欲说秋日胜春朝,却说天凉好个秋。

    金师傅依然是在檐下招待赵阳,一人一张小竹椅,金秀站在她爹身后,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悦。

    金师傅看到满身尘土的草鞋少年,小心翼翼将箩筐放在身前,

    又动作轻柔地从大半箩筐的草药底下,掏出包裹两幅山河形势图的布囊,递给他的时候,愧疚道:

    “爬挑灯山的时候,山路被一条大瀑布拦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个地方藏起箩筐,还搭建了一个小树架子遮风挡雨,

    没有想到爬到瀑布顶没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等我赶紧下去,树架子果然已经被压塌了,

    箩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两张地图用黄油纸包裹得比较严实,等到太阳出来后,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只是地图边角有些湿,但是晒干之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金师傅打开布囊和黄油纸,发现两幅地图品相几乎完好无缺,那点折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再说了,两张摹本地图而已,所以督造署和龙泉县衙那边,根本就没有要拿回去的意图,

    但是金师傅可不愿意拿这个真相来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赵阳,问道:

    “暴雨时分,在挑灯山的那条龙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赵阳笑着不说话。

    金师傅挥挥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别站在自己身前碍眼。

    赵阳坐回那张翠绿可爱的小竹椅上,当他把两幅地图送还金师傅后,整个人终于如释重负,

    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践了那两幅珍贵地图,他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时间。

    而且这么久相依为命,一向念旧的少年其实内心深处,对两张地图有些不舍,

    每逢天气晴朗、登高望远的时分,赵阳就喜欢拣选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然后摊开那两张地图,举目远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视线低头看一下地图。

    大半个月来,赵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充实过。

    金师傅突然将那两幅地图轻轻抛给赵阳,“椅子还不错,回头再做两张,地图就当是报酬了,送给你。”

    虽然金师傅还是不喜欢这个金城巷少年,但是金师傅还不至于因此而全盘否定赵阳。

    金师傅完全能够想象那副场景,一场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着瀑布往下,只为了看一眼地图才能安心。

    当然,在金师傅眼中,这种行为一点都不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说实话,相比这个苦兮兮的少年,金师傅更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骊皇子吴当归,

    或是生性开朗、万事不愁的刘箴言,哪怕是锋芒毕露的乌竞争,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哪怕是自幼跟随在孔明身边的读书种子萧律,也没有赵阳这么死板不开窍。

    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将地图找个由头送给赵阳,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少年划清界限,

    铁匠铺子可以收纳他作为铸剑学徒,但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开山弟子,

    以后自己按照承诺,庇护他买下的山头,但是这小子绝对不要想跟自己闺女有任何牵连。

    其实说到底,金师傅并非是因为出身看轻赵阳,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金师傅的徒弟,必须是他的同道中人,双方亦师亦友,能够联手为宗门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极为重要。

    赵阳自然不知道金师傅的思绪绕了那么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图,抱在怀里,问道:“衙署那边督造官大人不会有想法?”

    金师傅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内,我都是这座龙泉县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规矩最大。”

    金秀嘀咕道:“爹,哪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对于女儿的拆台,金师傅置若罔闻,对赵阳沉声道:“说正事,你最后选中了哪五座山?”

    赵阳下意识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围,我选中了三座,宝山,彩云峰,仙草山。”

    金师傅点了点头,“眼光还算不错,宝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头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

    我如果不是为了今后的那座护山大阵考虑,会舍弃横槊峰选择宝山,

    毕竟在这千里山河当中,除非是山神坐镇或是藏有秘宝,谁占据的地盘更大,谁拥有的灵气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诞生草木精魅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地方实在太小,哪怕出现一位,根脚和品相应该不会太好,

    道理很简单,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出一条大蛟龙。

    至于彩云峰,比较一般,除了地势高、风景秀美之外,对于修行一事,并无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从紫霞山弄来紫云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窍穴,才有可能是一桩好买卖。”

    “你没有去看过黄湖山的那座湖泊?”

    金师傅的最后一个问题,让赵阳愣了愣,“看过。”

    “你继续,还有两座山头是什么?”

    金师傅点到即止,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已算仁至义尽,不再继续泄露玄机。

    因为黄湖山的那座小湖,与仙草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同之处,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现草木精魅,黄湖山则盘踞着一条井口粗细的蟒蛇,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只是与某条小泥鳅的“争水之战”中遗憾落败,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无绝人之路,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

    被龙王篓抓去大隋的金色鲤鱼、化作金秀手腕上那只镯子的火龙,截江真君刘志茂身边的那条泥鳅,被萧律画龙点睛的木龙,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随宋姊佳的土黄色四脚蛇,

    这五条小玩意儿,便是骊小珠洞天,三千年后即将寿终正寝之际,真正积淀下来的五份大机缘,

    至于那些养剑葫芦、照妖镜之类的法宝灵器,当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缘气运,仍是逊色许多。

    而黄湖山的那条大蟒,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方圆千里,已经没有对手能够跟它掰手腕,一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

    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驻其中,这条大蟒只要识趣一些,能够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获得大骊朝廷的官府护身符后,说不定从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赵阳说道:“我打算买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金师傅愣了愣,好奇问道:“真珠山也就罢了,一颗迎春钱而已,可以说是千金难买心头好。

    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说此山位于大骊龙泉县的西南边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没有去过,以前更是大骊的封禁之山,你就凭一个名字就选中了它?”

    赵阳有些汗颜,不愿意说出原因。

    当时赵阳摊放着地图,犹豫不决到底选取哪一座大山,结果有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势图上,赵阳赶紧擦拭干净,发现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刚好就在落魄山三个字上。

    赵阳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选中了落魄山,也不管这个山名晦气不晦气。

    杨老头曾经说过,山水之间皆有神灵。

    所以赵阳就当做是山神老爷的一次暗示。

    金师傅想了想,“选中落魄山,不是不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落魄山,宝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头,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间,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没有人拦阻。

    山上一切出产,无论草木灵药,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宝,都属于在大骊山河谱牒契约上画押的那个人名。”

    赵阳点头道:“明白了。”

    金师傅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个是你死之前,必须通过龙泉县衙向大骊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换继承五座山头的某个或者某些个人名。

    当然,大骊户部那边会存放一份秘密档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头,分别下写下一个遗产受惠人,为的是怕你某天暴毙,死前来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遗嘱。

    再一个是在三百年内,你如果想要卖出山头,并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够决定的,必须通过大骊官府那边最少三方势力的点头答应,交易才能实现,

    而且我不推荐你卖出这几座山头,因为你不管卖出什么样的高价,最后你都会发现自己卖亏了。”

    金师傅虽是坐镇一方的兵家圣人,却与一个骤然富贵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讨论事务,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再合情合理不过。

    涉及到开山立派的千秋大业,还有自家闺女的证道契机,容不得金师傅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解释给眼前少年听。

    金师傅问道:“赵阳,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阳摇头笑道:“没了。”

    金师傅点头道:“那就先这样,我估计你还剩下些铜钱,回头我帮你留心一下小镇那边的铺子交易,

    你同样可以趁机入手,但是贪多嚼不烂,以后小镇八方势力鱼龙混杂,你买下一两间底子相对厚实的老字号铺子,就可以了。”

    赵阳脸色微微涨红,“谢谢金师傅。”

    金师傅自嘲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赵阳有些疑惑,因为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金师傅挥挥手赶人道:“忙你的,不用管这些无病呻吟,何况你小小年纪,本就没有到可以谈心胸、谈境界的地步。”

    赵阳站起身,背起箩筐,突然听到金师傅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

    “孔先生走了之后,偶尔怀念一下孔先生,当然没有问题,人之常情,但是别让自己陷进去,更别想着刨根问底。

    等到买下五座山头和一两间铺子,你就舒舒服服躺着收钱,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算光宗耀祖了。

    我金师傅也好,大骊朝廷也罢,都会看护着你和你的家业。

    就像你的名字,朝朝阳阳,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得以后哪天时来运转,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没有机会。”

    赵阳默然离去。

    在少年离开铺子后,金秀坐在竹椅上,问道:“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金师傅淡然道:“意思是说,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获得一块安逸之地。”

    金秀奇怪道:“这有什么错,安土重迁,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啊,怎么就小人了?这句话谁说的,我觉得不讲道理。”

    金师傅脸色晦暗,轻声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说了,吾心安处即吾乡。”

    金秀气呼呼道:“读书人真可恼,天底下的道理全给他们说光了!”

    金师傅语重心长道:“秀秀啊,这也不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啊。”

    马尾辫少女故作惊讶咦了一声,连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气,那我打铁去了啊。”

    赵阳赶往杨家铺子,将大半箩筐的各色草药送给一名店伙计手里,称完斤两,赵阳拿到手二两银子,

    其实许多稀罕草药都算是赵阳半卖半送给铺子,一些个那名年轻店伙计根本认不出不识货的草药,

    其实是杨老头颇为看重的重要药材,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

    但是赵阳这趟进山,采摘采药本就是顺手而为,根本没想着赚钱,

    事实上在赵阳学会进山烧炭之后,几乎次次卖药给杨家铺子的店伙计,

    除了卖给店铺里那个名叫李二的憨厚汉子,其余数十次,次次都是亏的。

    杨老头从不会收取赵阳的药材,如果赵阳敢白送给铺子,就会被杨老头扔到大街上,

    可如果卖给店里伙计或是坐馆郎中,那么不管什么离谱的价格,性情古怪的杨老头便会不闻不问。

    这次赵阳没有见到杨老头。

    走出铺子后,赵阳发现路上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那座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那边,出了大事情。

    说是老监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钱建造廊桥的那个吴大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小镇了,

    而且这次是以一个礼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带着一批文绉绉威风八面的官老爷,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块匾额的字,毕竟都是读书人嘛,可以理解,

    但是不知为何,督造官衙署那边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烧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远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吴大人,

    然后这位财神爷就带着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拦住了官场老前辈吴大人那一行人。

    无事一身轻的赵阳就顺着人流往牌坊楼走去,远远站在人群外边。

    看到牌坊四方匾额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块匾额左右两边各有梯子。

    但是当下只有“当仁不让”匾额的左右,站着两位年龄悬殊的儒士,其中年长一人,正低头,似乎对着脚下某人疾言厉色,用外边的大骊官方雅言训斥着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赵阳的肩膀,笑呵呵道:“赵阳,这么巧啊,你也看惹恼呢?”

    赵阳转头一看,是那个眉心一颗朱红小痣的话痨少年,实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说道:“随便看看,好像也听不懂他们讲什么,这马上就回家了。”

    模样清雅秀气的少年笑道:“别啊,你听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嘛,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错过了,以后肯定后悔!

    你们的小镇父母官吴鸢大人,这会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礼部老爷们起了冲突,站在楼梯上那个,是礼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重臣了。

    一边呢,估计是老资历的前前任监造官吴大人,拿那匾额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

    说保管把匾额给你老人家留着,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说,送到礼部衙门肯定板上钉钉的,于是这才当上了正五品的郎中,

    所以这次礼部老爷们趁着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顺过来收取东西了。

    另一边呢,是把小镇所有宝贝视为自己禁脔的小吴大人,一听有人要拿走小镇仅剩不多的珍贵老物件,如何能答应?

    退一步说,哪怕心里愿意捏着鼻子受这窝囊气,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狸,正在旁边憋着坏看笑话呢,

    如果他这个时候装了孙子,估计以后就很难当上那些大族门户的爷爷喽。

    本来就不顺的文武两庙选址,肯定要黄了。”

    赵阳认真听完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解,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骊朝廷命官。

    我姓崔名,字比较生僻难写,麻烦得很,你不用管。”

    赵阳看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纪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师伯。”

    赵阳笑了笑,没说什么。

    少年也跟着笑起来,双手轻轻搓着脸颊,“没关系,我还有个绰号,喊起来应该比较顺口,叫胖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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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记下

    (183)记下

    眉心有红痔的少年看着笑眯眯的少年,赵阳感到紧张,身体紧绷,完全不由自主。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当初与紫霞仙、徐南山生死相搏,赵阳其实越是接近他们,就越心如止水。

    哪怕后边跟正阳山搬山猿纠缠,然后被追杀,赵阳大概是一开始就存有必死之心,

    虽然事后想起会有后怕,但交手期间,不管如何命悬一线,赵阳其实没有紧张,当然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紧张,是与杏花巷的同龄人乌竞争,在神仙坟那场势均力敌的交手,赵阳其实当时手心满是汗水。

    赵阳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崔仿佛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

    崔既然胆敢在老瓷山,出言挑衅深不可测的杨老头,当然不是故弄玄虚的伎俩,

    否则也不至于让跻身十一楼的兵家圣人金师傅心生忌惮。

    他对草鞋少年掩饰不住的那点紧张,故意视而不见,转移视线,

    面朝那座跟大骊京城极有故事的大学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热络殷勤,解释道:

    “儒教的当仁不让,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四块匾额,十二个字,

    蕴含着书写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还有当初在这里订立规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

    他们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气数,你瞧见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没,是专门用来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气神一层层剥下来,

    第一道拓碑,肯定与‘真迹’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来,距离真迹原貌就会越来越远,价值当然就越来越小,

    我觉得除了莫向外求四个字,能够勉强撑住六次,其余三块匾额恐怕都撑不过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气冲斗牛,好像有两个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两次过后就可以收工。”

    赵阳有些震惊,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字不仅仅是排列在书籍里,或是写春联挂在墙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赵阳没来由想起孔先生赠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轻叶道长的药方。

    崔继续说道:“作为拓碑的那些纸张,极其名贵,每一张都厚如木片,

    是别洲道教真诰宗独有的宝贝,名叫风雷笺,写字的时候,笔尖与纸张摩擦,带起一阵阵风雷之声,咱们皇帝陛下也库藏不多,平时根本舍不得用,

    偶尔会拿出来犒赏功勋大臣,或是年末赏赐给六部里某个衙门,所以这次礼部对那些字是志在必得,

    咱们这位前程远大的小吴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稳,

    估计在小镇以后会处处碰壁,别处的灭门太守、破家县令,到了他这里,就当得殊为不易啊。”

    赵阳听天书一般。

    虽然身边少年的口气很大,但是赵阳没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

    眉心一点朱砂的少年说自己不是大骊的官员,不似作伪,

    但当时出现在铁匠铺子,却跟随在督造官吴鸢身边,金师傅说有可能是吴大人的伴读书童,

    所谓书童,就是自家公子负笈游学时,在那个在旁边背着书箱的家伙。

    可赵阳现在可以确定,眼前这位自称绰号胖虎的清秀少年,绝对不简单。

    在赵阳印象中,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别,比如村子口的李老头,常年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多半就是在骂人,

    但是每次李老头进山后,整个人的精神气就格外好,会给人一种比青壮男子还体魄雄健的错觉。

    又比如杨家药铺的杨老头,很公道,跟你关系再差,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是跟你关系再好,也不会故意多给你什么。

    还有刚认识没多久的陈菇凉,身上也带着一股英气。

    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乌竞争,就是满身的锐气和戾气。

    这个绰号胖虎的崔,也是如此。

    就像是这拨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赵阳甚至觉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的眼神脸色一样是这么漫不经心。

    当然,少年的话痨,只有风雷园的刘灞桥,能够与之媲美。

    少年突然笑问道:“赵阳,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吴当归家的院子?”

    赵阳心弦一紧,貌似随意问道:“可是牌坊这边还没散呢?”

    那少年笑眯起眼的时候,像一位人畜无害的俊美狐仙,

    “知道你在担心我意图不轨,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跟吴当归的弟弟很熟悉,

    他其实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镇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亲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说道说道。”

    赵阳问道:“他既然跟吴当归是亲兄弟,就不能自己问吗?”

    少年打了个响指,赞赏道:“赵阳你挺聪明啊,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

    赵阳有点跟不上这个家伙的思路。

    少年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他跟那个素未蒙面的哥哥吴当归,

    因为父母的缘故,使得兄弟还没见面就关系很差了,富贵门庭里的龌龊事,

    就跟金城巷杏花巷的鸡毛蒜皮事情,一样多。

    所以你要体谅一下。”

    赵阳笑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会找我的麻烦?”

    少年一脸疑惑,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穷凶极恶之辈?

    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全家的人吗?”

    赵阳老实回答:“看着是不像。”

    少年倒抽一口冷气,“这话怎么听着不想好话啊。”

    他双手环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带我去,那我自己问路去。”

    赵阳问道:“你又没钥匙,连院子也进不去,去了看什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你赵阳太年轻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语。

    赵阳对这种笑容再熟悉不过了,刘羡阳和赵顾经常有。

    赵阳叹了口气,“那我带你去金城巷,院子你就别翻墙进去了,只能带你到门口。”

    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赵阳肩膀上,“早干嘛去了?!”

    少年转身大踏步离去,远离人头攒动的牌坊楼。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一看,背着箩筐的赵阳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狈的少年赶紧小跑跟上。

    进了金城巷后,少年左右张望,啧啧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城巷啊,藏龙卧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计桃叶巷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里了。”

    少年说起这些神神道道的言语,竟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一路行去,少年时不时会蹦跳几下,观望一些矮墙后头的院子景象。

    赵阳带着他来到吴当归院门口,“就是这里。”

    少年站在巷子里,很快看到那副吴当归自己书写的春联,眼前一亮,感慨道:“这就是吴当归和那位婢女宋姊佳居住的宅子?

    嗯,字真不错,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

    越看越喜欢。”

    说着说着少年就走上前,踮起脚跟后,就要动手去撕下春联。

    赵阳急了,赶紧拦下少年,“你要做什么?”

    少年一脸天真无辜,“吴当归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了,留着这副春联风吹日晒,渐渐消失,还不如我留着拿去京城呢。”

    赵阳坚持己见,摇头道:“不行,在到了年关自己更换春联之前,贴着的春联是不能撕掉的,否则容易家门晦气。”

    少年哦了一声,失落道:“小镇还有这个讲究啊。”

    赵阳问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少年摆摆手,“算了算了,那么点大地方,估计连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对了,这条巷子不是断头巷吧,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赵阳笑道:“能走出去的。”

    少年大步离去,不忘背对赵阳抬起手,晃了晃。

    赵阳目送奇怪少年离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墙脚根的槐枝还在,放下箩筐,从屋内搬出一条板凳坐下。

    赵阳猛然起身,飞快跑到金城巷子里,果不其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飞快。

    赵阳来到吴当归家门口一看,春联被偷了。

    赵阳站在原地,看着院门两边光溜溜的墙壁,有些说不出话来,苦笑道:“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

    赵阳唉声叹气地走回自家院子,却发现杨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条板凳上,大口吐着烟雾。

    老人缓缓道:“年纪轻轻,唉声叹气做什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一点元气,也要外泄,练拳之人尤其如此。”

    赵阳悚然,沉声道:“记住了。”

    老人问道:“姓陈的那个小闺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赚了一袋子迎春钱。”

    赵阳蹲在老人身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只知道陈姑娘跟一个叫倒悬山的地方有些关系。”

    杨老头点头笑道:“倒悬山啊,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是两个地方的交界口,

    为了防止双方胡乱流窜,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个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颠倒的神通,用来威慑外族,

    说到底,倒悬山其实就是一方世间天字号的山字印,手段霸气得很呐。”

    老人言语之中,既有讥讽也有怅然,赵阳当然不知其中缘故。

    杨老头问道:“你打算买山头?”

    赵阳在这个老人面前从不打马虎眼,老实回答道:“打算买五座山,宝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金师傅的三座山头附近,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两座……”

    老人打断少年的话语,皱眉道:“你为何会买下落魄山?是谁暗示你了?金师傅?不应该啊,他明摆着不想跟你牵扯太深。”

    赵阳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个烟圈,点点头,“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属这座落魄山最有嚼头,

    不过目前为止,恐怕连大骊钦天监地师也看不出来,所以标价不会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凌厉,无形中加重语气,“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买下它!”

    赵阳尴尬道:“看地图的时候,头顶掉下一坨鸟粪,刚好落在落魄山三个字上,以前李老头总说山水之间有看不见的神灵,我觉得挺有缘分,而且当时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山头,就胡乱决定买下它了。”

    老人听到“李老头”之后,白茫茫烟雾之后的眼神有些复杂,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倒也勉强说得通。”

    赵阳笑问道:“金师傅已经答应,帮我去买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买赚了?”

    杨老头嗯了一声,轻声道:“赚到了。”

    老人有些疑惑,当真是因为没了骊珠洞天的规矩限制,赵阳的运气开始否极泰来了?

    赵阳突然记起一件事,“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说自己姓崔,绰号胖虎,还说是我可以喊他师伯。”

    杨老头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

    大骊国师崔,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大骊王朝所有练气士名义上的领袖,听说还是东胜神州屈指可数的围棋国手。

    但是师伯一事,从何说起?

    老人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着孔先生送给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带有明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

    这个崔也好,还是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当然也别轻易挑衅。

    只需要记住一点,你在成功买下五座山头之后,宜静不宜动,哪怕是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会错。”

    赵阳仔细思量一番,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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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人与人,是不同的

    (184)人与人,是不同的

    那个白衣少年离开了狭窄阴暗的金城巷,走在宽阔明亮的桃花巷,

    少年眉眼灵动,脚步轻盈,大袖晃荡,他手里拿着那副从金城巷墙头偷来的对联。顶 点 X 23 U S

    一位本该出现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时站在门外,已经等候良久,

    那高大男子始终闭眼屏气凝神,听到脚步声后,睁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赶紧侧过身,束手而立,恭声道:“先生。”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随手把对联交给吴鸢,摸出钥匙打开门,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两扇院门。

    吴鸢差点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这位如今金城县的父母官连忙后退数步,有些奇怪先生的举措。

    名叫崔的少年双手拢袖,朝两位彩绘门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挂在这儿呢,威风吧?”

    这个别扭至极的说法,让吴鸢一阵头大。

    他虽然跟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丈人不对付,可跟那位尚未娶过门的媳妇,那真是情投意合,

    他们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双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寒族书生,饱读诗书,赶赴京城,虽然科举落第,但是却赢得美人心,

    这便是人生的一场失意,一场得意!

    在不被所有人看好这段姻缘的形势下,一举成为大骊国师的亲传弟子,名动朝野,瞬间传为美谈,

    以至于惊动了皇帝陛下,下旨在养正斋召见吴鸢。

    在那之后,未来老丈人就对吴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女儿扬言要打断吴鸢三条腿了。

    崔跨过门槛,随口道:“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咱们儒家信誓旦旦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没有机会实现。”

    吴鸢轻声问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吗?”

    崔撇撇嘴,“很难。”

    吴鸢哑然。

    崔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问了句废话?”

    吴鸢诚实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一贯如此坦诚相见,崔并未恼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吴鸢,惋惜道:“世间很多事情,珍贵之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

    吴鸢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能否举例?”

    崔一边领着吴鸢走向正堂匾额下的朱漆大方桌,一边说道:

    “比如你跟袁上柱国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爱爱,缠缠绵绵,牵个小手都能开心好几天,

    可是等到哪天总算把她给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会感到失落的,原来不过如此啊。”

    吴鸢龇牙咧嘴,这话没法接啊。

    崔示意吴鸢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继续站着仰头望向那块匾额,说道:

    “可是你会因为这个无趣的结果,而放弃跟袁家大小姐滚被子的机会吗?显然不会吧。”

    崔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换个说法,比如修行,寻常练气士,目标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会选择上五境。

    又比如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黄紫公卿。

    然后在漫长的登山途中,很多人会一直抬着头盯着山顶的风光,身边的树木葱茏,脚下的春花烂漫,都是看不到的,

    就算看到了,也不会驻足欣赏,枉费了圣人的谆谆教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吴鸢陷入沉思。

    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连这种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没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道理了。”

    吴鸢无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关,

    先是换了这身‘行头’,又莫名其妙要来这座小镇见故人,学生实在是吃不准了。”

    崔笑过之后,懒洋洋瘫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话说回来,这番大道理不全是废话,我虽然重事功而轻学问,但这不意味着学问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对待,

    说句最实在的话,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气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没资格去谈什么天赋不天赋。”

    崔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把手,脸色平淡从容,微笑道:

    “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会对真正有天赋的人,生出绝望的念头,那个时候,会幡然醒悟,留着眼泪告诉自己,原来我是真的比不上那个天才。”

    吴鸢笑道:“围棋一道,整个东胜神州的国手和棋待诏,想必都是以这种心态面对先生。”

    崔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纵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样用这种眼光看待某些人。”

    吴鸢摇头道:“学生不信!”

    崔伸出手指,点了点满身正气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吴大人,这激将法用得拙劣了啊。”

    吴鸢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讨饶道:“先生慧眼如炬。”

    吴鸢的眼角余光,时不时掠过一位肌肤晶莹的木讷少年,

    他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远处天井旁边的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微仰起头,姿势如坐井观天。

    其实吴鸢刚才一进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动开口,他就不好问什么。

    吴鸢望向桌上那副春联,拿回一张仔细观摩,抬头问道:“先生,这幅对联是谁写的?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崔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慵懒舒服的姿势缩在椅子里,“暂时还是名叫吴当归的吧,不过估计过几年,会改回宗人府档案上那个被划掉的老名字,吴奎。”

    吴鸢立即觉得这张轻飘飘的对联很烫手。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要这春联做什么?”

    崔笑道:“给你那位宝贝师兄长长见识,省得经常说我是仗着年纪大,才能字写得比他好,现在好了,这副春联是他的同胞兄弟写的,我不信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吴鸢想了想,忍住笑意,轻声道:“比如吴当归在乡野之地,整天没事做,光顾着练字,所以勤能补拙,所以写出来的字就好一些?”

    崔一脸惊讶,“这也行?”

    吴鸢笑着点头,“小师兄做得出来。”

    崔摇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打得少了,规矩从来棍棒出啊。”

    吴鸢把那张春联放回桌上,随意说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规矩很重。”

    吴鸢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师承何处,甚至连大致文脉流传都不清楚。恐怕整个大骊,晓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数。

    崔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错喽,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们差不多,一样的,

    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这么个学生,数典忘祖,做人忘本,嗯,还有欺师灭祖。”

    吴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淡然道:“你没有听错。”

    崔伸了个懒腰,“我求学之时,还没有现在这般激进,只敢提出‘学问事功,两者兼备’之议,先生就赏了我‘世风日下之罪魁祸首’八个大字。”

    崔越来越坐正身体,直视着对面自己学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

    是我这位先生,不等我说完议题,就打断了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为这个问题多想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没有,就直接丢给我那八个字。

    我有个师弟,每次跟先生询问经典疑难,先生必然次次如长考一般,悉心教导,唯恐出现丝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给出他的答案吗?”

    崔伸出一根手指。

    吴鸢尽可能往多了去想,试探性说道:“一个月?”

    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现世的大骊国师,脸色古怪至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吴鸢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重重呼出一口气,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纸堆,花开花落花又回!

    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何况不无所谓,又能如何呢?”

    崔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见的复杂情绪,对吴鸢说道:“今天让你来这里,是要你见一个人,我先忙点事情,你去门口等着。”

    吴鸢如获大赦,起身离开。

    崔走到那个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边,蹲下身后,揉着下巴,像是在寻找瑕疵。

    暮色中,吴鸢带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这才站起身,对他们两人说道:“自己人,随便坐。”

    那人落座后,轻轻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却病态苍白的脸庞,整个人精神气极其糟糕,像是身负重伤,咳嗽不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吴鸢脸色凝重:“观湖书院崔明皇?!”

    然后吴鸢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崔明皇。大骊国师,观湖书院。

    难道?

    吴鸢头皮发麻,心头震动,开始担心自家能否活着离开这座宅子了。

    先生杀人,口头禅是按规矩办事。

    但问题是大骊王朝的练气士,几乎没有谁能够理解先生的规矩。

    就算是吴鸢这种嫡传弟子,也从来不敢认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搬了条椅子到木讷少年身边,背对着吴鸢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紧张,一位是我难得欣赏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继承我衣钵的得意门生,所以你们两个不用猜来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吴鸢壮起胆子,问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没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师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还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

    吴鸢脸色阴晴不定。

    始终没有回头的崔笑着说道:“放心,这些腌往事,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

    对了,崔明皇,吴鸢接下来任何问题,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鸢灵犀一动,直接问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孔明之死,是先生的手笔?”

    崔不愿意开口说话。

    崔明皇脸色如常,回答道:“孔明之前得到过一封密信,来自山崖书院,写信之人告诉孔明,他们那位自囚于某座学宫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吴鸢皱了皱眉头,这是他不曾听闻的一桩天大秘事,估计是只有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当家人物,才有资格知晓内幕。

    但是其它一些风言风语,吴鸢和许多出身世族的读书种子一样,大多有所耳闻。

    不过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庙第四位的神像,先是从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贤之列,然后从陪祭首贤的位置上不断后移,直到垫底,

    在今年开春时分,更是被彻底搬出了文庙,不但如此,有人试图偷偷将其供奉在一座道观内,却被发现,

    最终被一群所谓的无知百姓推倒打烂,朝野上下,这位圣人的毕生心血,所撰写经典文章,一律禁绝销毁,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讳从正史中删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最后一夜之间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崔明皇将一桩惊人阴谋娓娓道来,“山崖书院如今已经被撤掉了七十二书院的身份,你们大骊虽然对此心有不甘,毕竟孔明和书院对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帮助大骊摆脱北方蛮夷的身份,居功至伟再者,

    没了书院吸引东胜神州北方门阀士子,大骊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冲击。

    但是大势所趋,大骊总终究不能螳臂当车,大骊皇帝也不会愚蠢到为了一个孔明,一口气招惹那么多豪横至极的山上山下势力。”

    “既然外援已经不可靠,那么之前孔明收到信后,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书院不被撤销,这个天大的难题,就跟随那封密信一起摆在了孔明的书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过,他走出骊珠洞天,那么他在此处的蛰伏隐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骇人真相,必然会惹来儒家内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压。

    当然,不止是儒家,道家,还有其他一些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会蠢蠢欲动,毕竟好不容易打压下一个老的,再来一个新的,实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丝笑容,下意识望向那个依旧在凝视少年的家族前辈,崔。

    崔明皇眼神当中满是钦佩,道:“这个时候,金师傅的提前出现,就成了一招胜负手。

    彻底断绝了孔明原先最有可能会走的一条退路。”

    崔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轻轻撑开少年的眼帘,听到崔明皇的言语后,喃喃道:“酒呢?

    方才路过酒肆的时候,应该买几壶的。”

    崔明皇眼见吴鸢有些疑惑,解释道:“金师傅早早来到骊珠洞天,虽然这位兵家宗师并不插手小镇事务,保持绝对中立,但是金师傅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长。

    这意味着孔明再没有办法开口讨价还价,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议自己继续留在小镇,再画地为牢六十年,以此换取山崖书院的又一个六十年的苟延残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没人读了,政策主张也无人推行了。

    而孔明来到东胜神州后,辛辛苦苦在蛮夷之地建立起来的山崖书院,也没了。

    俗世的立身之处已无,支撑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没了。

    不死何为?只有他孔明死了,才能让有些人觉得彻底没了威胁,对于支离破碎的山崖书院,自然懒得再看一眼,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孔明,别说成为名副其实的七十二书院之一,大骊境内的山崖崖书,院恐怕连我们观湖书院的一半底蕴都没有。”

    所以说孔明在此道路上真的已经无路可退,只好为了留下城五六千人的性命而坦然赴死!

    他孔明想的是要这丽珠洞天所有人有来生,而其他人想的却是落井下石要他孔明必须死!

    这世间,人与人,是不同的!

(185)这样啊

    一旁的崔听着那位晚辈的话语后,接着评价道:“观湖书院底蕴有余,朝气不足,

    如果不是山崖书院的存在,迫使观湖书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诸多改变,恐怕更加不堪。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在接下来的大争变局当中,只会一步慢步步慢,逐渐消亡。”

    崔明皇发自肺腑地赞美道:“师伯祖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崔总算不再折腾那个没有半点“人气”的少年,他站在并无积水的水池旁边,跟随少年一起仰头望向蔚蓝天空,

    收回视线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论,“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场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个金城巷叫赵阳的人,

    虽然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长经历。”

    吴鸢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崔开始绕着水池慢慢绕圈踱步,双手负后,低着头自言自语道:

    “照理说,孔明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会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有三个人就不得不注意,

    一个是一起在骊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师弟马瞻,一个是手把手传授学问的书童萧律,还有一个就是看似关系一般的吴当归,因为这三个人,最有可能让孔明寄托希望。”

    “想着让马瞻延续山崖书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无所谓。”

    “想着让萧律将师门学问发扬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骊王朝,甚至是不是在东胜神州,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得知孔明将所有书本留给吴当归后,我以为吴当归会是他的香火传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障眼法。”

    崔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始长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确定并无纰漏。

    吴鸢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着那个叫赵阳的人?”

    被打断思绪的崔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吴鸢。

    吴鸢立即站起身,冷汗渗出额头,作揖低头道:“还望先生恕罪。”

    崔继续散步,“马瞻,算是那人的半个弟子吧,只不过比起孔明,差太远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此人。”

    “我让崔明皇去骗马瞻,骗他可以顶替孔明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

    虽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头没了,但是书院本身还在,书院在,就需要山主。

    如此一来,对孔明这一支文脉,对咱们大骊的皇帝陛下,其实面子上都说得过去,这也是一开始各方势力默认的一个结局。”

    “但是我不喜欢啊,这么团团圆圆的结局,太无趣了。

    反正儒家内部本来就有一些声音,要求文圣、孔明和山崖书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复,死灰复燃。”

    “所以我提议在披云山新起一座书院,而儒教三座学宫也答应在五十年内,会提拔这座书院为七十二书院之一,

    咱们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不错嘛,比起孔明这么个鸡肋,换上一个能够完全听从大骊的傀儡,当然更适合大骊的南下霸业?”

    “于是崔明皇再骗马瞻,告诉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系,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

    而且是新书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书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继续行走,不过望向默默呼吸吐纳的崔明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疑心,开始与我虚与委蛇,

    当时他不露声色,我虽然小心提防,但是没有想到马瞻这么个废物,发起狠来,是如此不留余力,拼得经脉寸断,窍穴炸碎,也要杀我。”

    崔点点头,“马瞻虽然远不如孔明,可到底是在那人门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纯粹以蠢人视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紧拳头后,脸色反而轻松几分,多了几丝红润,问道:

    “师伯祖,为何要允许山崖书院那位仅剩的老夫子,带领学生离开大骊,去往敌国大隋,继续使用山崖书院的名号?

    大骊皇帝怎么是如何答应的?这件事,晚辈一直想不通。”

    崔缓缓而行说道,“一来嘛山崖书院就算保留下来,名存实亡,

    要是没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个空壳子,再也无法跟蒸蒸日上的观湖书院,争抢东胜神州最出彩的读书人。

    二来嘛是披云山一旦设立新书院,观湖书院的副山主会来此坐镇,当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边的这位观湖君子。

    三来,大隋接纳了山崖书院的丧家之犬,就等于接过了烫手山芋,我们大骊随时可以找个由头,向大隋宣战。

    到时候,山崖书院不一样还是在大骊版图之上?”

    “谁都知道山崖书院等同于大骊王朝的国子监,可是哪个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说观湖书院是自己的私塾?

    所以大骊哪天能够完完整整掌握一座书院,是陛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

    当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尝没有补偿孔明的意思。

    孔明担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愿对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对孔明是真的很欣赏,甚至可能还有一点敬畏。”

    崔突然笑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孔明必须死在骊珠洞天,我还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选定我希望他选中的棋子。

    最后由我来一一毁掉。

    孔明死前,就像手里还攥着几粒种子,或者是还捧着几炷香。只能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

    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孔明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

    “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写的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发出夺目光彩,

    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但是同时对崔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吴鸢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只觉得自己遍体发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了,啧啧道:

    “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斩草除根,很难很难,

    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

    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楼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

    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密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痛下杀手,

    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吗?

    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

    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

    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

    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

    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

    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如今还是一样。

    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们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尽,

    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

    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觉得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楼,或是武道第七境,他们愿意都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

    “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萧律已经失去了‘孔’字印主人的身份,

    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明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

    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

    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赵阳‘顺理成章’地买下来。

    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

    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

    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

    崔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

    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

    然后那位车夫就会找到赵阳了,告诉这位少年,学塾孔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

    六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

    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视,最后那个车夫就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

    如果孔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赵阳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

    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

    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愈发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孔明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孔明是同门师兄弟吗?

    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会不清楚?”

    崔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

    只是孔明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死,谁死?”

    崔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

    崔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

    最后崔所说的那几个字,细微不可闻。

    崔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

    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双手拢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

    崔自言自语道:“孔明,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186)设局

    (186)设局

    小镇外的铁匠铺,

    当赵阳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他有点懵。www.uu234.net

    井口外边站着一群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为首一人,正是当时站在牌坊匾额下一架梯子上,对督造官大人大声训斥的礼部老先生,

    身边站着离任前建造了廊桥的前任督造官,相传是吴当归父亲的那位吴大人,皮肤比起在小镇那会儿要稍稍白了一些,

    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人气度不凡,看着比吴大人都要更像是当大官的。

    其实不光是赵阳一脸呆滞,这群在大骊六部衙门之中,身份最清贵的礼部官员,看到小镇唯一一位拥有三袋金精铜钱的大财主,也很震惊,

    就是眼前这么个满身灰土的穷酸少年,手里却握着等同于大骊皇帝半座钱库的财富?

    然后一掷千金,一口气买下落魄山在内的整整五座山头?

    金师傅没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金秀与龙泉县令吴鸢并肩而立,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漠然,视线微微低敛。

    让人觉得靠山大到吓人的小吴大人,是在跟那帮礼部老爷怄气,

    毕竟在自己地盘上,给一帮外人剐去那么一块肥肉,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场发生在牌坊楼下的风波,最后是吴鸢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让礼部右侍郎董湖将十六个字全部拓碑而走,

    哪怕一位担任秘密扈从的七楼练气士,确定那些匾额上的字已经全无精神,无需再拿出珍贵的风雷笺,

    他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额都拆掉搬走的蛮横架势,坚持己见,将带来的全部风雷笺全部拓碑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礼部下属,下榻于桃叶巷一栋大户人家的宅院。

    吴鸢好不容易利用小镇大兴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当中赢得的口碑声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

    桃叶巷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这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幸灾乐祸,觉得吴鸢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事儿。

    有人就说他吴鸢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礼部那帮人犟到底,还会佩服这小子的骨气,

    现在嘛,就怕在礼部那边当缩头乌龟,以后正式穿上那身县令官服后,就要窝里横了。

    赵阳背着一箩筐泥土轻轻跳下井口,站在这些大骊官员身前,侍郎董湖满脸笑意,抚须笑道:

    “你是叫赵阳吧,老夫姓董,在我们大骊礼部任职,这次找你,并非公事,

    只是老夫一时兴起,想要看看五座山头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得偿所愿,不虚此行啊。”

    说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时爽朗笑着。

    除了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吴大人没有动静,其余礼部官员都跟着大笑起来,好像董侍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赵阳有些尴尬,老先生你说的大骊雅言官话,我根本听不懂啊。

    吴鸢嘴角扯起一个微妙弧度。

    精通小镇方言的吴大人,则完全没有要帮这位衙门上官解围的意思。

    因为两人分属于不同的山头,而且前不久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

    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钦点他吴煜章必须随行南下,这趟美差绝对没有他的份。

    礼部衙门嘛,都是读书人,还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厮杀出来的读书种子,

    所以这座衙门里头的唇枪舌战,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纷呈,好在吴煜章本就是一个在小镇都能待习惯的怪人,

    回到京城后,闷不吭声做事便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憋屈愤懑。

    董侍郎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几乎全在礼部衙门攀爬,

    而礼部作为大骊朝廷唯一一个能够与兵部抗衡的衙门,

    董湖做到了三把手,显然是心思敏锐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转头笑望向那位金师傅的独女,希望她能够帮自己传话。

    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间就打消了念头,一位连皇帝陛下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风雪庙兵家圣人,自己一个礼部侍郎,就敢劳驾金师傅的女儿做这做那,

    若是那少女是个不懂礼数的难缠角色,觉得自己怠慢了她,回头去她爹那边告自己一个刁状,

    然后圣人金师傅只需要轻飘飘往京城递个一句半句话,估摸着自己这个从三品官,当还能当,但绝对会当得不舒坦。

    老人心思急转不定,但其实就是一瞬的事情,

    侍郎大人决定改变初衷,微笑着望向少女,刚要问一句金小姐在这边住着适应不适应,需不需要礼部帮着在小镇桃叶巷那边,弄一栋素雅洁净的宅子。

    但是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礼部官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金师傅之女,赶紧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边,

    估计是把董侍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而那少年满脸平常神色听着少女的话语,真是让这些礼部官员给震撼得不行。

    赵阳哪里知道这么点小事,就能够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转到了千万里之外。

    认真听完金秀的传话后,赵阳笑着跟她说道:“秀秀,麻烦你跟这位老先生说,我如今在铁匠铺子打杂,之所以能够买下那些山头,要感谢金师傅傅。”

    青衣少女一听到“秀秀”这个称呼后,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了一双月牙儿,

    最后她语气欢快地用东胜神州正统雅言,跟那位大骊老侍郎说了一遍。

    董湖在内所有礼部官员,当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大骊王朝就是北方蛮夷的谬论?

    甚至在大骊京城,能否流利娴熟地说上一口大雅言,成为区分高门寒庶的一个重要标准。

    董湖神色愈发和蔼可亲,笑眯眯地轻轻点着头,

    在听完金小姐的解释后,就说不打扰赵阳做事了,劳烦金小姐帮忙他们跟金师傅告辞一声,

    既然金师傅忙于铸剑,更是叨扰不得,否则对金师傅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会问罪的。

    金秀对于这些客套话没什么兴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满,

    与金小姐介绍了大骊京城的几处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带队离去。

    吴煜章走在队伍最后,吴鸢又走在吴煜章之后。

    金秀陪着赵阳去倒掉箩筐里的泥土,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爹说买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论了,除了这拨大骊礼部官员,还需要钦天监的地师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画押签字,才算一锤定音,

    只是那些由两位青乌先生领头的地师,暂时还在仔细勘察所有山头的地势风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山。”

    赵阳想了想,放下箩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问道:“咱们去小溪那边,边走边聊?”

    金秀笑道:“好啊。”

    金秀有意思地放低嗓音,轻声说道:

    “钦天监这次除了出动青乌先生和普通地师,还有许多百家、旁门的练气士,也来了,

    其中带了两头年幼的搬山猿,一头是银背猿,一头通臂猿,平时放养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驱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动山丘。”

    “还有道家符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很神奇的东西,一张薄薄的符纸,被练气士灌输真气之后,就能够变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无穷,

    虽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听话,绝对不会出现意外。

    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搬山猿,尤其难以驯服,一旦失控,肯定会死亡惨重,哪怕镇压打杀了,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听说还有墨家巨子亲手打造的开衫傀儡,连我以前也没见过,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我爹帮你挑了两间铺子,一间压岁铺子,一间草头铺子,刚好紧挨着,你也很熟悉。

    要是没有意见的话,我爹马上就可以就帮你去敲定买卖,因为这种小交易,不涉及一个王朝的风水盈亏和山河气运,不用像买山那么麻烦。”

    赵阳想了想,笑道:“当然没问题。”

    金秀猛然记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说过一个消息,那个大骊皇帝亲自发话了,既然如今小镇已经归属大骊疆土,那么那些遗留在市井民间的法宝器物,一律高价收回国库。

    最后在小镇收缴了大概二十来件不错的老物件,桃叶巷普通百姓交出去的东西,一半一半吧,只是卖出去的价格,可一点都不高。

    最后大骊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凑足了三十件,作为其中三十座山头的彩头,等于是白送给买家了。

    一般人当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头有彩头,哪些没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会有,而且品相极好,是数一数二的。

    除此之外,我家点灯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骊朝廷都有可能分别敕封一位山神坐镇其中。”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蹲在溪边,眉头紧皱。

    好像有些不真实。

    金城巷少年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

    草鞋少年的梦想,最多只跟喜庆的春联、威风凛凛的门神、香喷喷的肉包子和满满一袋子哗啦啦作响的铜钱有关。

    金秀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好奇问道:“怎么了?”

    赵阳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摇摇头,随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门熟路地嚼在嘴里。

    沉默片刻后,赵阳转头笑道:“金菇凉,刚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别生气啊,我看到那么多当大官的,紧张得很,就想着跟你假装很熟的样子。”

    金秀眨了眨眼睛,问了一个不沾边的问题,“嗯,你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剑的那位。”

    赵阳一头雾水道:“你说陈菇凉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金秀笑了。

    赵阳突然抬起头转向石拱桥那边,一抹熟悉的大红色飞奔而来,两条腿跟车轱辘似的。

    赵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站起身,那个身穿又脏又皱大红棉袄的小女孩,来到他身前后,仰着小脑袋望向他,

    她竟然满脸泪水,伤心欲绝地皱着那张被晒黑许多的小脸,哽咽道:“学塾马先生死了,他死前让我来找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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