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谋划
虽然街道上并无他人,但是赵阳还是在第一时间环顾四周,
他并没有看到异样,这才牵起红棉袄小姑娘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www.uu234.net”
赵阳想了想,溪边安孔,容易躲藏起来避人耳目,但是自从那次察觉到溪水里有脏东西之后,就不再轻易下水。
红棉袄小姑娘心急之下说出这句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因为赵阳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青衣马尾辫的金姐姐,
虽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宝瓶其实已经跟金秀见过一面,当时还有道家的那双金童玉女在场,
一位豢养青红两尾大鱼,一位牵着雪白麋鹿,与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渊源。
此时此刻的金秀,当然看着不像是坏人,但是小姑娘现在最怕的,恰恰就是这类人,
半生不熟的关系,瞧着很善良,最后不见递出刀子,身边亲近的人就已经被捅死了。
一开始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两人一路同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对酒当歌,用李槐的话说,这姓崔的要么是马老头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嫡孙,否则关系不至于这么好。
谁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
按照马老先生最早的说法,东胜神州的所有儒家君子贤人当中,有两人格外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观湖小君”。
而在变故横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对崔明皇的印象都极好,温文尔雅,而且学问极大,好像无所不知,问他什么都能回答上来。
唯独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欢崔明皇,不过出身桃叶巷大门大户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两银子的冷峻表情,因为他跟其余四位蒙童的关系疏离,所以最早林守一对崔君子有过多次冷嘲热讽,没有人心领神会,只当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金秀虽然不明白为何小姑娘对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议道:“不然去我们那间刚刚打造好的新铸剑室?”
已是风声鹤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紧赵阳的手,使劲摇头,眼神充满乞求:“赵阳,我们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赵阳轻轻握了握李宝瓶的小手,柔声道:“相信我,铁匠铺子的铸剑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抬头看着赵阳那双眼睛,像是她年幼时,第一次独自走到水边时见到的溪水,清澈见底,
流水流动得那么慢,当时就让孩子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了。
此时遭逢生死险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头,又哭了,抽泣道:“赵阳你不许骗我!”
赵阳眼神坚定道:“不骗你!”
金秀带着一大一小到了铸剑室,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站在原地,柔声笑道:“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在外边望风,哪怕我爹来了,也不许他进。”
赵阳有些尴尬,小声解释道:“能不能给她带点吃的喝的,我估计等下她下没那么紧张后,精神气会一下子垮掉的,到时候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
金秀使劲点头,微微侧身,只见她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小绸袋,递给赵阳,“压岁铺子新制的五块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壶水过来,让她别吃太快,别噎着。”
赵阳和李宝瓶相对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虽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赵阳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
不过小姑娘说话慢,刚好能够让赵阳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问题。
在学塾那位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为了忘年之交,
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宝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
结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里的马先生,别说是手脚,老人伤势重到连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觉老人的身躯,就像一只从溪水里提起的竹篓,水全部漏了。
奄奄一息的马先生让李槐只许把李宝瓶一个人带到身边,李宝瓶到了他身边之后,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不知为何原本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尽力气竭力一搏,终于断断续续跟李宝瓶简单交代了后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棉袄小姑娘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一个泪人儿。
赵阳又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赵阳脸色凝重,问道:“石春嘉他们人呢?”
满脸泪痕的李宝瓶蓦然咧嘴一笑,说道:“他们四个正带着那个外乡人车夫,在金城巷附近兜圈子呢。
林守一觉得那个车夫不是好人,说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马先生。
我们把马先生找了个地方下葬后,车夫就说山崖书院去不得了,因为马先生和崔先生刚刚得到消息,
孔先生担任山主的书院,已经从大骊搬去了敌国大隋,如今没有马先生带路,不等到了大隋,我们所有人到了大骊边境,就会被边军用通敌叛国的名头杀掉。
我们当时也没什么主意,马先生到最后也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是回小镇学塾等待下一位先生,还是去大隋继续去山崖书院求学,马先生也跟我们说。
所以只好跟着那个车夫回到这里,但是车夫又说我们所有人的长辈家族都搬迁去了大骊京城,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了小镇家里问人,一问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大骊官府让每个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镇。”
金秀拿了一壶水敲门后走进铸剑室,李宝瓶立即闭口不言。
金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小女孩等到房门关闭,这才继续说道:“那个车夫很奇怪,故意问了一句我们,谁认识一个叫赵阳的少年,住在一个叫金城巷的地方。说他要帮马先生捎话给你。我当时没说话。”
赵阳点了点头:“做得对。先填一下肚子。”
李宝瓶狼吞虎咽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
“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要时时刻刻照顾她。
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金城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金城巷的少年姓赵,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赵阳有些疑惑。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赵阳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赵阳同时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小姑娘点头道:“知道。
所以我们五个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
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
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
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猜测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李宝瓶吃掉最后两块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气,“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小镇杏花巷那边,我就让董水井和李槐带着车夫下车,
说是可以抄近路走到金城巷,其实李槐要带着他绕很大一个圈子,我等他们一走,就立即跑下车,去金城巷找你,
结果你家院门房门都锁着,亏得当时有个街坊邻居经过,我一问,才知道你在铁匠铺子当学徒,当时真是急死我了。”
赵阳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188)有话直说
(188)有话直说
李宝瓶摇头道:“林守一也出过主意,比如一开始不能随便找个距离金城巷很远的地方,随口说这就是金城巷,这样很容易露馅,我反而跑不远。www.uu234.netwww.uu234.net
确定是真的之后,我们再骗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赵阳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赞赏道:“很厉害。”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学塾马先生,和那个小镇方言都说不太清楚的车夫,都想要找你?”
赵阳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孔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系。”
孔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张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孔先生自己和陈曹都说过这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发的平常簪子。
印章?
赵阳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孔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
杨老头之前多多久,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孔”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为“孔孟之道”四字。
除此之外,孔先生也曾随口说过,如果将来见到觉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势图,可以用那对山水印往画上一押。
联系如今骊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当真会有山河神灵坐镇,其中自己即将买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张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赵阳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赵阳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张祖荫槐叶,帮助那位学塾马先生续了命,才能多说几句话。
事实上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宝瓶福至心灵,始终贴身收藏着这三张祖荫槐叶,恐怕老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那么不甘心地死去。
赵阳如今已经值钱家当全部寄存在铁匠铺子这边,金师傅把之前陈曹居住的那栋黄泥茅屋让给了他,
不说那八颗犹然色泽如常的蛇胆石,其余一百来颗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胆石,也分别从金城巷祖宅和刘箴言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积在这边屋子的墙脚根。
但是那方孔字印和平山谱,这两样东西,赵阳始终随身携带。
赵阳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
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
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金城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赵阳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金师傅?”
赵阳摇头道:“我更相信孔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金姐姐,
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
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赵阳笑道:“可以。”
赵阳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金秀坐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身体。
等到赵阳把请求说完之后,金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然后金秀蹲下身,转头望向红棉袄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
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金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恼火地转头望向赵阳,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赵阳刚要说话,金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赵阳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赵阳一锤定音,“听金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趴在金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金秀走之前对赵阳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赵阳点了点头。
嗖一下。
抱住金菇凉脖子的棉袄小姑娘,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
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桃叶巷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赵阳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金菇凉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少年心想原来金菇凉和陈菇凉一样,都是神仙啊。
这时候,二郎巷一栋幽孔安详的宅子里,崔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孔孔坐在小板凳上。
崔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
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双手拢袖,整个人显得很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
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崔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
这位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吴长生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很快就释然,水幕一直出现李宝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语道:
“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吴当归萧律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
崔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
以至于对我这位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
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
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屋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不过激射向崔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金师傅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赵阳的时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
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赵阳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赵阳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赵阳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孔先生?”
草鞋少年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孔先生,但是孔先生认不认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金城巷的赵阳。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赵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少年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汉子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
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信不信也没有关系。
(189)誓言
(189)誓言
但是我不管你跟孔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我们去山崖书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的孩子,
第二次是说孔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汉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
要知道孔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金秀轻轻咳嗽一声,赵阳转过头去,青衣少女笑着点点头。
赵阳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汉子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赵阳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
“谢谢你跟我打招呼,以后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汉子干笑道:“赵阳,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赵阳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
当然,是先请我们金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赵阳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都愿意相信你,
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得了,赵阳,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赵阳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赵阳额头渗出汗水,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对两人说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见李宝瓶。”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
赵阳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赵阳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赵阳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
依次是骑龙巷石春嘉,桃叶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实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赵阳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它?”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赵阳,
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最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
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
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
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孔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
“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
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它,
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赵阳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搞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赵阳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去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
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
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
连他们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是李宝瓶,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
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孔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赵阳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
“别说大骊,整个东胜神州,就属孔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给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涨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
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孩子吗?
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
当然,孔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来。
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赵阳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红棉袄小姑娘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孔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
孔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
显而易见,小姑娘早就把自己当做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赵阳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赵阳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赵阳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
其实在家门外她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赵阳对李宝瓶招招手,在李宝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
“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
所以别急着走。”
然后赵阳牵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赵阳摇了摇头,柔声道:“孔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大约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经带着红棉袄小姑娘走远,兵家圣人金师傅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
金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少年让金师傅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箴言,赵顾,陈曹,金秀。
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金师傅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
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蛇胆石,让金师傅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
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盈利挣钱,但是少年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金城巷一户姓陈的人家,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金师傅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
作为报酬,少年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金师傅。
金师傅没有拒绝。
不过金师傅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阳点头答应。
暮色里,赵阳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
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金城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临,少年神色平孔,点燃一盏灯火。
少年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节的守岁一般。
灯火摇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坚忍的眼神。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当赵阳“醒来”,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赵阳。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感觉。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对于少年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少年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少年的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
赵阳,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
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额头碰到赵阳的额头,“赵阳,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
赵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赵阳对视。
“好,从今天起,赵阳,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赵阳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单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放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赵阳,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少年身前。
赵阳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190)人情味
(190)人情味
当赵阳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www.uu234.net
他只记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对自己说了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
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楼,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
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谢实,以及吴竞争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
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
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要品秩更高,
空间大小如你金城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同,
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
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赵阳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要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赵阳头大如斗。
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楼,赵阳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八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里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练气当神仙?
赵阳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陈曹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赵阳,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
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
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赵阳最怕的地方,在于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难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
赵阳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你赵阳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赵阳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
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赵阳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楼,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少年其实内心深处,有一些小小的喜悦。
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赵阳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的石拱桥上,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李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赵阳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
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只小布袋子,装着一袋子碎瓷。
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
出门远行,像赵阳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
绝对是一件软刀子割肉的坏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赵阳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后,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赵阳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
草鞋少年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少年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
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了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爷爷带他吃过一次,他跟爷爷说是很好吃,
爷爷说:等到他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再买一次,
所以赵阳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铺子都快要倒闭了,
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了京城享福。
赵阳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金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陈曹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还要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
少年这才开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还有两个小土包,
田地里和土包上没有杂草,赵阳站在那两座小土堆之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祖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
这个毕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金城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赵阳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是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
少年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爷爷一点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加上李老头说过老一辈人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赵阳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那座小坟没有碑。
赵阳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
最后赵阳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爷爷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时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胜神州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个,
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
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
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余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
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
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胜神州各大王朝,
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
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金师傅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
(191)大国手
(191)大国手
又比如早知道孔明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
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
也应当义正言辞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孔明的悖逆行径所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后算账。
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崔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金师傅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损毁十之一二。
金师傅,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跟他一干二净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金师傅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金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金师傅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一二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金师傅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金师傅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金师傅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过了溪水对岸,金师傅转过身,看到老人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老人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金师傅叹了口气,显然被崔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
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
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金师傅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
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楼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金师傅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就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
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
当然,我只是在说心性,不谈能耐。”
金师傅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地面,有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
“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了。
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
这种人,你不能简单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金师傅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赵阳的爷爷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
他父亲如何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
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勾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
想来这都是针对孔明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
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神仙手吧。
准确说来,不止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孔明,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
只是现如今,孔明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孔明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远。”
老人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
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金师傅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老人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
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金师傅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肆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金师傅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金师傅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
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
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金师傅收回思绪,好奇问道:“难不成那金城巷少年,真是孔明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换上烟叶,没好气道:“天晓得。”
金师傅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金师傅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
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老人反问道:“我问你金师傅,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金师傅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金师傅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金师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老人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
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老人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孔明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金师傅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
要不然天上那几尊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孔明?”
老人摇摇头,“假设赵阳真是孔明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是有人以赵阳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
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
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
更何况,这枚棋子旁边,还有一枚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吴氏希望所在的吴当归,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金师傅脸色沉重,问道:“孔明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
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孔明,
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
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
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
“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孔明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
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赵阳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后,最后孔明与赵阳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最后留给赵阳。
金师傅,你猜猜看?”
(192)少年郎,小姑娘
(192)少年郎,小姑娘
金师傅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孔明的心思,我可猜不着。顶 点 X 23 U S”
杨老头叹息道:“孔明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金师傅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老人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赵阳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
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孔明,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孔明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赵阳,
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孔明的那枚棋子,也无需自责,因为他孔明早就知道一切了。”
金师傅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孔明,死得这么窝囊。
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塌穿东胜神州,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轻轻握住。
“大骊国师崔,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愈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来回两趟走过石桥,皆云淡风轻,老人走下石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
“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连奉运而生的吴竞争,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
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
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
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胜神州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
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层楼?
十一十二楼之上,哪怕只加两层楼,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桥无声。
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
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赵阳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少年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
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赵阳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赵阳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小姑娘早就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只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
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金秀帮忙收拾出来的。
青衣少女金秀站在红棉袄小姑娘身边,格外喜庆。
赵阳看着小姑娘,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金姐姐送给我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赵阳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金秀柔声道:“东胜神州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
不过等到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胜神州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赵阳你千万别拒绝啊。”
赵阳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金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
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说。
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位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赵阳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金菇凉你了。”
金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说过了小镇趣闻趣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赵阳老气横秋道:
“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赵阳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
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
“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孔明,孔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孔明,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孔明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搬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孔明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楼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楼境界?”
崔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
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
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
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
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
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孔师弟,你以为是?”
孔明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孔明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孔明,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
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
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
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重新由十楼登高进入十一楼的大道契机。”
孔明摇了摇头道:“崔,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
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后手,哪怕赵阳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
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赵阳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赵阳一旦是我选中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孔明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脸色铁青。
孔明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站起身,冷笑道:“孔明,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孔明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孔明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孔明,厉色道:“我不信你孔明能赢我!”
孔明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
与之前崔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
举手抬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少年和小姑娘。
红棉袄小姑娘侧着身走路,正在扬起脑袋跟少年问这问那,问东问西。
草鞋少年笑着耐心回答小姑娘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少年就会说不知道。
少年不觉得丢人,小姑娘也不觉得乏味。
孔明问道:“崔,还没有明白吗?”
崔死死盯住那副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最后他抬起头,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孔明,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孔明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深呼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少年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
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
怎么,孔明,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头来坑害那赵阳?”
崔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金城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戚戚相关的关系,孔明,你怎么跟我斗?!”
孔明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楼跌到六楼,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脸色阴沉道:“孔明,你失心疯了吧?”
孔明瞥了眼崔,叹了口气,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晃。
画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毫无察觉,但是崔眼睁睁看着少年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孔明,“孔明……”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
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孔明抬起头,望向天井,没有看着惨不忍睹的崔,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五楼跌落成凡夫俗子。
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没有关系,信不信反正由你。
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
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孔明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孔明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
孔明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孔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的南下背影,这位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
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
挺好。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赵阳!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
最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赵阳!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山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193)小师叔
(193)小师叔
前往大隋书院方向,先是走了五里路,赵阳就让红棉袄小姑娘休息一会儿,
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两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头上,
两人南下暂时需要绕路,因为大体上沿着溪流的走向,否则山路难行,李宝瓶会完全跟不上。www.uu234.net
小姑娘虽然体力出众,远超同龄人,可到底是个**岁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终究比不得成人,赵阳决不能以自己的脚力带着小姑娘走。
李宝瓶满头汗水坐在那里,看到赵阳突然脱掉草鞋,卷起裤管就下水去了,约莫是溪水水面宽了许多的缘故,溪水高不过膝盖,能够看到许多青色小鱼四处游曳,灵活异常,多是手掌长短。
李宝瓶从人生第一次走进小溪,就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鱼,
可是游鱼比起螃蟹或是青虾,要狡猾太多,李宝瓶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以前也曾经有样学样,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鱼竿,
可同样是鱼竿、鱼钩鱼线和蚯蚓,她就从来钓不起溪里的鱼,小姑娘往往躲在河畔树荫下,
虽然她能够蹲着钓鱼熬一个下午,却没有半点收成,别人都用好几根狗尾巴草串满鱼了,
或是小鱼篓挤满了成果,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让爹娘,唯独小姑娘还是颗粒无收。
所以在小姑娘心目中,进山下水、烧炭采药、钓鱼捕蛇,好像无所不能的赵阳,其实形象极其高大。
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说过。
小姑娘这个时候看到赵阳先是找了一处临岸地方,好像游鱼多聚集躲藏在这边大青石之下,然后他开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坝”,
差不多跟李宝瓶个子那么长,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头堆砌而成,依然会有流水穿过石子缝隙往下流淌,
赵阳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缝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横一竖两条堤坝,最终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宝瓶来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着,瞪大眼睛,看着赵阳开始缝补漏洞,动作飞快,充满美感。
李宝瓶同时也发现赵阳低头做事的时候,脸色平静,神情专注,心神沉浸其中,心无旁骛。
就像小姑娘在乡塾求学,第一次看到孔先生提笔写字,心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觉。
随着上方那条堤坝近乎严密无缝,无水进入,侧面堤坝也是一样,下游的那道堤坝仅是用来防止游鱼逃窜,
所以并没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来遮掩门户,所以这座“养鱼的池塘”的水位渐渐下降。
李宝瓶那张小脸蛋洋溢着幸福神采,双手紧握拳头,碎碎念念,比坐在石头休息一会儿的赵阳还要紧张。
赵阳开始走入池塘,用双手往外勺水。
李宝瓶啧啧道:“赵阳,你这叫涸泽而渔,哦不对,这是贬义词,应该是釜底抽薪!”
赵阳笑着随口问道:“以前总见你在溪边待着钓鱼,最大钓过多长的鱼?”
李宝瓶叹了口气,“鱼儿太聪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巴草把螃蟹从窝里骗出来,钓鱼好难的。”
赵阳忍俊不禁道:“鱼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对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爹他们严防死守得很,
我一开口说要做鱼竿就被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点一点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来越浑浊,已经有鱼开始逃窜,溅射出水花,赵阳对此习以为常,抬头笑道:“那根竹子本来就不算太细,你还去头去尾了?”
李宝瓶茫然道:“对啊。
我怕鱼竿太细,钓起来的鱼太大的话,一下子断了怎么办。
再去紫竹林找鱼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对付那些竹子了。”
赵阳无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钓鱼的人?
咱们这条溪里的鱼其实都不大,鱼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觉不到它到底是上钩了,还是在蹭鱼饵,
它们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会咬住鱼钩的,鱼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鱼竿,肯定钓不到的。
钓鱼要做好粗细适中的鱼竿,还分季节时候和晴雨天气,你还得找鱼窝和养鱼窝,鱼钩和鱼饵都有讲究。”
红棉袄小姑娘听天书一般,张大嘴巴。
她有些难为情,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没有跟赵阳说,挂在竹棍子上那根鱼线尾端的那个鱼钩,是她用家里的绣花针掰弯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点,那些鱼想吞下鱼钩都很困难。
李宝瓶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年少无知,情有可原的。
赵阳看到小姑娘有些闷闷不乐,只好安慰道:“但是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我觉得更厉害。”
李宝瓶眼睛一亮,小姑娘好像打开了多年心结,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
她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抓鱼,我们还有那么多吃的。”
赵阳解释道:“你想啊,有个说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况是我们两个小背篓。
所以要省着点,以后路长着呢。”
李宝瓶深以为然,跃跃欲试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像这种事情,还有砍竹子做鱼竿和钓鱼捞鱼,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着,赵阳轻轻松松抓住一条青红相间的石板鱼,笑着轻轻抛给小姑娘,看着手忙脚乱的李宝瓶,说道:
“你年纪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么都跟我比。
我本来就是照顾你去山崖书院求学的。”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双手抓住那条鱼,义正言辞道:“错了错了,孔先生说过我们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我背篓里只有五本书,所以剩下的需要去书院藏,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
负笈游学,就是说背着书箱,一边游历大好河山,一边砥砺道德学问,两者不可缺一,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边有很多狗尾草,穿过鱼鳃就能串在一起了,怕断掉的话,可以两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赵阳一边教她如何处置战利品,一边问道:“负笈游学,是说背着书箱吗?
那是不是龙尾郡陈松风背着的那种?竹子编的,是很好看。
以后路过竹林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刚好也要做一根鱼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不能用今天这种法子抓鱼。”
小姑娘蹲在岸边,将那条被抛上岸的石板鱼一一串起来,听到这些话后,整个人高兴得蹦起来,“真的?!”
赵阳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唉,小心小心,别跳了,小心连人带鱼一起掉小溪里。
鱼跑不掉,人着凉了咋办。”
红棉袄小姑娘蹲下身,笑脸灿烂道:“开心开心,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小书箱了!”
赵阳蹲在几乎干涸见底的溪水里,头紧贴着石头,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捞鱼,“这种鱼晒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脏,我就把内脏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宝瓶一番天人交战后,怯生生道:“不然还是去掉内脏吧?”
赵阳又掏出一条石板鱼,轻轻丢到岸上的草丛里,“都随你,等下我来做就行了。”
手里提着三串鱼的李宝瓶赶紧说道:“我来我来。”
赵阳点点头,继续在石底下摸鱼。
片刻之后,扑通一声,不远处的小姑娘站在溪水里,嚎啕大哭。
赵阳赶紧起身,快步跑过去,紧张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有条鱼,我刚从狗尾巴草上拿下来,看着快死了,没想到一放在水里,它尾巴一摇,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赵阳笑得不行,先弯腰帮她卷起已经湿透的裤管,把她轻轻抱到岸上,让她自己脱掉鞋子,说这些鱼交给他来对付。
小姑娘乖乖脱着鞋子,可哭得还是很伤心,总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他的事情。
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赵阳在一旁动作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很辛苦地忍住笑,想着还是不要在小姑娘伤口上撒盐比较好。
赵阳最后转头向小姑娘,轻轻提起那三串处理干净的鱼。
大丰收。
小姑娘破涕为笑,满脸泪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条,还有这么多啊。”
赵阳走到她身边坐下,把三串鱼递给她,揉了揉她脑袋,“对啊,所以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不用这么伤心。”
小姑娘把三串鱼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开心道:“好的!”
赵阳柔声道:“以后给你编几双合脚的草鞋,保证不磨脚。”
小姑娘两眼放光,“可以吗?”
赵阳低头帮她拧了拧裤管的水,“很简单的。”
小姑娘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
赵阳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读书写字,我现在认识的字不多,大概五百个左右。”
李宝瓶一听到这个,立即小鸡啄米点头道:“一言为定!”
两人肩并肩坐着,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李宝瓶随口问道:“你知道这条小溪叫什么吗?”
“龙须溪。”
“你怎么知道这条小溪叫龙须溪?”
“我上次进山的时候,带了两幅地图,金师傅说是我们龙泉县的形势图,图上标注为龙须溪,不过从东南流向折为正南方向后,图上的红线逐渐变粗,然后就改名为铁符河了。”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哦,我们大骊朝廷有六部,其中礼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负责绘制这些地图,
不过也会有钦天监的地师帮忙领路,一起行走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个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来,然后一寸一尺画在图纸上,赵阳,你说那些地官和地师厉害不厉害?”
“怎么,你长大后要当礼部的地官,或者是钦天监的地师?”
“赵阳,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可以当官的啊。
而且不光是我们大骊这样,好像全天下都这样的。
像我和石春嘉这样,读书倒是可以,但是也没听说有女子成为教书先生,或是被人称为夫子。”
“这样啊。”
“对了,赵阳,你说你头上那根玉簪子,是孔先生的先生送给孔先生的,然后孔先生送给你的。”
“对啊。”
“赵阳,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师叔好了!”
“为啥?”
“你当了我的小师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兴了,你打算丢下我不管的话,肯定就会扪心自问我赵阳可是李宝瓶无比敬爱的小师叔,当然是要跟这么好的小姑娘患难与共啊。”
“能不能不当什么小师叔?放心,我一样不会丢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给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没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师叔!”
“嗯?”
“世上哪有不给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师叔呢?!”
你说是不是啊!小师叔......
(194)山上人修行,山下人敬仰
(194)山上人修行,山下人敬仰
捉完鱼,晒干被打湿的衣服,赵阳带着小姑凉继续前行。m.www.uu234.net
如果是赵阳独自一人,哪怕是负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难,
要知道这期间必然需要越溪过涧,攀崖援壁,所以赵阳这次带着红棉袄小姑娘,走得很轻松,以至于闲来无事,就开始练习走桩,
因为有李宝瓶在身边,就没有用上那种气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对自然而然,甚至为了照顾李宝瓶,还要刻意放慢走桩速度和减小步伐间距,
这就让好不容易找到诀窍感觉的赵阳,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得别扭起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宝瓶犹有余力,并不显得难受煎熬,小姑娘只是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小师叔,你是在练拳吗?”
赵阳停下走桩,点头道:“对啊。”
李宝瓶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练的这套拳法,拳法的立身之本,源头的气府在哪里吗?”
赵阳一头雾水,“怎么说?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窍穴,我之所以能够几百个字,主要就是为了记住那些窍穴的名称。
但是它们跟练拳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来得及问。
有一位陈姑凉看过我的拳谱,没有告诉我,只说练拳一事,捷径走不得,要靠一点一点的苦功夫熬出来,
你认识的金姐姐则说她是练剑的,她家的家传运气路径,不好外传,所以当时我跟她没有深聊。”
事实上,那时候的草鞋少年,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在小镇走完,所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询问金秀。
李宝瓶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加重语气道:“小师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练拳?
你知不知道,胡乱练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伤及根本元气的。
练武,其实就跟堪舆地师的寻龙找穴差不多,只不过地师们是找山川窍穴,武人是寻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宝藏,找到之后,你还要方式得当,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了。
不行不行,小师叔,我必须把这个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学拳!”
看她神色坚决,赵阳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刚好前边有一处歪脖子老柳树,大半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桥,就拉着李宝瓶靠着树干休息,小姑娘性子跳脱,非要坐着,赵阳只好把她抱到树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她大大咧咧坐在树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学塾授课的小夫子,神采奕奕,
她咳嗽一声,打算跟这位小师叔好好说道说道,以免误入歧途,万一真练坏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肠子心疼死啊?
李宝瓶一本正色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练武的大概,因为我家有个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从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习武天赋,我又跟她很亲近,朱鹿姐姐又是闷葫芦的人,只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所以我可知道练武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个叫地牛桩的东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桩子,都快有屋顶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脚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实我真没啥事,
朱鹿姐姐还是被我连累,给老祖宗狠狠一顿罚,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习武练功,还有躲在屋子里泡药水桶子里的时候,就再也不带我玩儿啦。”
赵阳有些心虚,小姑娘嘴里所谓的朱鹿姐姐,说不定就那天胸口和脑袋挨了自己两块瓦的矫健少女,
当时他偷偷闯入李家大宅,用弹弓打碎了两只鸟食瓷罐,
那个护在正阳山小女孩身边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的踪迹,很快就翻墙上了屋顶,
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顶这边飞身一跃,让赵阳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很厉害。
李宝瓶对于这位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师叔的家伙,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打了个比方,胆小鬼石春嘉他们家,有间铺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够钱生钱,财源广进,
所以石春嘉家的铺子,才能是我们小镇最老的几家老字号之一,但如果只出不进,不懂得招徕客人,那么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店铺肯定就得关门,是吧?”
一听到做生意啊赚钱啊,财迷赵阳立即就“开窍”了,恍然道:“每个人都有些家底,练拳练得好,就能够钱生钱,练不好,就是赔本买卖,
如果根本就不去练武的话,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业?”
李宝瓶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小师叔,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吗?叫练拳招邪,尤其是那些号称三年一出师、出门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势凶猛,大劈大挂,看着威风八面,打人的时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实最伤身子骨了,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会落下一身的病,有没有晚年都不好说,就算有,也会很凄凉。
因为他们练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养气养身,而是在当败家子,挥霍祖业。”
用李家老祖宗的话说,李宝瓶这丫头就是天生没屁股的,红棉袄小姑娘说到兴起,
刚想要从老柳树干上站起来,就被她的小师叔一个眼神将念头按回去,悻悻然继续说道:
“所以小师叔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一定要找到练拳的真正法门,世间拳法千万种,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门拳法的最少两座本命窍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
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条最佳路线,滋润最多的沿途窍穴,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
哪怕拳谱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样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谱越好,越容易坏事。”
赵阳陷入沉思,自己能够感受到那股气的存在,身体内就像有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火龙,胡乱游走于一座大火炉,
之前这条火龙有点类似无头苍蝇,随处乱撞,碰壁之后就转头,如今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
但是最终都会返回腹部的那些气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门玩耍的稚童,疲惫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暂时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门口。
这股玄之又玄的气流,一直没有给赵阳带来什么不适或是疼痛,反而让少年有一种大冬天晒太阳的暖洋洋感觉,
赵阳对于身体五脏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极其敏锐,所以对于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能察觉到,
紫霞山的紫霞仙当初在金城巷说他活的不长久了,她可能觉得陋巷少年只当她是开玩笑,其实赵阳当场就确定了她的说法无误。
既然察觉不到任何不妥,赵阳就对那股气流听之任之,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会选择哪座窍穴作为它的宅邸。
李宝瓶晃荡着那双小腿,双臂环胸,“据说习武的根本是散气二字,霸道得很,
跟练气士的养气炼气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锱铢必较,习武不一样,当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气后,
就像是要一座座关隘打杀过去,将原本栖居在窍穴气府内的气息,全部消除殆尽,转化换成最早的那一口气,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动,一气呵成,
转瞬之间,气流运转百里数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长达千里之远,一下子就调动起全身潜力,
一员大将如臂指使千军万马,威势之大,可想而知,丝毫不比练气士御气凌空而行来得差。”
李宝瓶“朱鹿姐姐就说那武道宗师,什么飞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还能够跟练气士一样,御风远游,
再往后,一旦跻身止境大宗师,宰杀那帮眼高于顶的练气士,就跟手拧鸡脖子似的,弹指杀人,信手拈来。”
赵阳笑问道:“如果练武真的这么厉害,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厉害不厉害,要用杀人容易不容易来衡量?”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像我每天做梦都想能够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小姑娘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
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
前者则就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乱禁,
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洋洋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长生,
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不就是一些山上人在修行,而山下人在敬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山下人登山成为山上人不就得了!
(195)我是一名剑客
(195)我是一名剑客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
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小姑娘哭丧着脸道歉道:
“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
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www.uu234.net
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
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说法,
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
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赵阳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虽然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
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
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
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
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小姑娘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哭的迹象了,
“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
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了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小姑娘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赵阳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小姑娘伤心起来,
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赵阳灵机一动,
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小姑娘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赵阳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
为了安慰小姑娘,赵阳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
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赵阳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小姑娘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
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
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根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
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
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
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
我事后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
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赵阳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赵阳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小姑娘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赵阳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小姑娘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少年眯眼,轻声笑道:
“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最多最多的药材回家,
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大箩筐,然后没等到走出小镇,就累死了,
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疼,后背更是。
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
加上当时离着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
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爷爷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神,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草鞋少年笑着摇头道:“没呢,当时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
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
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奇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摘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
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的与有荣焉。
赵阳摇头道:“没呢,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
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
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当然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
草鞋少年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赵阳回过神,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奇。
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孔先生授课时的样子。
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先生夫子呢。”
红棉袄小姑娘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赵阳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孔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
只是接下来小姑娘说了句让少年头大的言语,“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
少年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少年和小姑娘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位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神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
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呢,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这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金城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上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赵阳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遇到了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赵阳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赵阳都不奇怪。
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赵阳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
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赵阳和李宝瓶迎面而来,
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赵阳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见到这副模样的人说着那些与他本人毫不相干的话语,少年与小姑凉愣在当场......
(196)剑客阿良
(196)剑客阿良
赵阳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的腰间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汉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www.uu234.net”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赵阳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赵阳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那汉子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对自己闺女小声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
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少女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赵阳问道:“你找我?”
汉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赵阳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金师傅?”
汉子点头道:“当然认识。”
赵阳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金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赵阳相信金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金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紫霞山和山南城三方势力之一。
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赵阳很大底气。
但是,赵阳怕万一。
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金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
刚好我才知道其实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汉子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赵阳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那名汉子,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
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
我和赵阳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红棉袄小姑娘,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
只是扯了扯赵阳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跟着朱鹿快步离去,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
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婢女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换一个位置。
那汉子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
“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汉子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时间。”
这汉子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赵阳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汉子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赵阳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
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
最后坐在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赵阳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汉子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这位汉子突然发现赵阳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赵阳轻轻咳嗽一声,汉子问道:“何事?”
赵阳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
汉子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汉子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
竟然就轻飘飘站在粗细不过的柳树梢头上,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斗笠汉子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金师傅,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
除非是崔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金师傅才会出手。
金师傅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赵阳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金师傅的脸,
但是一位兵家剑修十一楼的脸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
所以金师傅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金师傅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金师傅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
关于此事,金师傅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此时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金师傅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汉子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金师傅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汉子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金师傅,“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金师傅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汉子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金师傅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称阿良的汉子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金师傅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金师傅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金师傅看着兴致不高的斗笠汉子,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金师傅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金师傅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
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闭关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
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师父忌日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
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
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
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哪里是哪里。
金师傅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
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胜神州的山上趣闻。
金师傅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