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想你了先生
(157)想你了先生
不远处的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萧律、吴当归两位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位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孔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
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真武山虽然是东胜神州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烈,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孔明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
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孔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孔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
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孔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孔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
好处由你孔明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孔明脸色如常,缓缓道:“我孔明,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
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
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
我与这位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孔明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
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孔明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孔明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
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位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
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箴言,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
说到这里,孔明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根本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眼,双拳紧握,关节吱吱作响。
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头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
但是当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孔明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孔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孔明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
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孔明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是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孔明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孔明,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孔明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头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曾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孔明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孔明,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孔明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孔明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孔明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
那你坏我小镇规矩,怎么算?
搬山猿意识不妙变想转身大步离去,他背对着孔明准备开跑,
但是身为此地圣人的孔夫子怎么会任由一头畜生任意妄为!
“吾当养浩然之气!”镇!孔明说完,一股巨力从天而降,
老猿知道来者不善!
一副万丈巨猿金身拔地而起!他曾经想过与此地就算是撕破脸皮,对方有顾忌不会对他出手!
没想到这儒雅书生说动手就动手!他不怕自己这万丈金身撑破这番小天地吗?
他可是正阳山的守护者,什么样的修士与世面没见过!
可是伸手可搬山的他在此时却背负压力,没想到这温文尔雅的儒生竟然这般厉害!
只是一声喝令:“镇!”就让他动弹不得!
儒家圣人,果真名不虚传!
接着老猿上千年的寿命被凭空划去一半之多,他那万丈金身再也撑不起来,反而渐渐缩小,
随后他便被逐出这番天地......
他不甘心五百年道行就此毁于一旦,但是他却无能为力,最后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他竟然有些后悔起来!
一切处理完毕!
孔明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小镇那边一个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祗,孔明点头轻声道:“可。”
当孔明说出这个字后,与此同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孔先生?”
孔明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
孔明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绿色的外乡少女,他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萧律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少女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
少年萧律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
孔明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那少女有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
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
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孔明看到草鞋少年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
赵阳有些难为情。
孔明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他已经被驱逐出小镇。”
赵阳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的?”
孔明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箴言活下来了。”
少年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孔先生,那刘箴言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孔明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箴言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赵阳高兴地咧嘴一笑。
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箴言活过来之后,这么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
陈曹赶紧抱住少年。
孔明解释道:“赵阳先前被紫霞山紫霞仙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
结果刘箴言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就是一旬吧。”
这意味着草鞋少年从金城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少年对此心知肚明。
陈曹问道:“孔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赵阳!”
孔明心中不禁叹息。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
少女并非对赵阳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
但是陈曹丝毫也没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
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
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孔明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心情愈发凝重。
陈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赵阳背在身上,问道:“孔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赵阳认识一个铺子老人,挺厉害的。”
孔明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陈曹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孔明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陈曹仔细一想,“其实一样的。”
孔明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赵阳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
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陈曹松了口气,其实她比赵阳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
“孔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赵阳去金城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箴言那边看看情况?”
孔明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陈曹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箴言,所以我去金师傅那边好了。”
孔明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少女背着少年。
陈曹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孔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孔明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
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陈曹又问,“孔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孔明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句话孔明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这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陈曹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孔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
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
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孔明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孔明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孔明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
君子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孔明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孔明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孔明是例外。
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孔孟之道,
明公正气。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孔明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孔明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明”字第二笔,然后伸出并拢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孔明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金师傅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金城巷一栋小宅里。
孔明做完这一切,陷入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孔明也未回过神来。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孔明,在此时此刻也在想着自己那位韦编三绝却被赶下台踢出文庙的先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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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香台上的老鼠屎
(158)香台上的老鼠屎
留下城金城巷子里杨家铺子,有位英气少女背着一位草鞋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伙计眼见少女气度不凡,丝毫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你们有事吗?”
少女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头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的曹耐汉子,
正是小镇东边的那个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的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赵阳。
赵阳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少女身前,与少年对视,沙哑道:
“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爷爷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
你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陈曹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谁曾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老人讥讽道:“是不是很疼?”
赵阳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大概是药效褪去,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赵阳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陈曹背着他到廊桥附近,
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陈曹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
然后老人瞥了眼陈曹,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
老人随即嘀咕道:“给个小菇凉背着,也不嫌磕碜。”
陈曹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让赵阳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少年就摇摇欲坠。
陈曹刚要伸手搀扶,少年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
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刘箴言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苦命,这么多年心里也没个数?
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陈曹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赵阳止痛?”
老人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少女,云淡风轻问道:“他是你男人啊?”
陈曹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转回头,看着少年。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
最后老人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赵阳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
刹那之间。
少年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长凳之上。
老人轻喝道:“睡去!”
赵阳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陈曹蹲在长凳前,仔细端详赵阳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赵阳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陈曹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少女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陈曹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赵阳修行的领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
“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
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陈曹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人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陈曹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它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陈曹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老人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陈曹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赵,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陈曹没好气道:“忘了!”
老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位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长城上刻下一字?”
陈曹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陈曹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老人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陈曹观察赵阳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人睡为小死。”
陈曹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陈曹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少女,来到少年身前,用烟杆指着陈曹,对少年说道:
“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黄毛娃儿不懂道理!算了,既然这样也就这样了,还能怎样?”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神色竟然有些伤感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你说你赵阳,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八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
墙头上名叫吴当归的小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这位喜欢蹲在墙头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金城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那个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女孩,问他怎么了,吴当归死活也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
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赵阳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爷爷,可好歹知道自己爷爷是谁,你知道自己爷爷是谁吗?”
姓吴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这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赵阳屋子里。
他跟赵阳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赵阳就离开了小镇,违背他爷爷去世时答应的誓言。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
那个身影看到老人的动作后,格外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老人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老人连抽旱烟的兴致也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
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铺子伙计,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
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男人,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又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
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缝缝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
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
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老人视线冷冷望向那个躲躲藏藏的汉子,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老人脸色阴沉。
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老人搬来屋檐下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活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真是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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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袖手旁观
(159)袖手旁观
杨家铺子门前耍泼卖横的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那明光乍泄的风景可看,聚集在杨家铺子周围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
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
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明明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老人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头黑猫不知何时何处到来,蹲在老人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
老人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明明,咒骂道:“他娘的你孔明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功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老人终于说话:“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老人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
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起来,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
郑大风心情愉悦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老人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老人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
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的雨水四溅,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此时,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
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
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打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
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气而已,赵阳十指交错,安静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犯河水。
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老人不讨厌这个孩子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
孩子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
郑大风就差太远了,人丑话又多。
赵阳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老人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
赵阳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自己给杨家铺子上山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赵阳。看似公平,其实赵阳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
再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
但是赵阳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
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
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从他们娘胎里爬出来……”
赵阳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老人收回视线后,漠然道:“不是说你。”
赵阳突然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于是有些发愣。
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位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
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老人和少年,温声道:“山崖书院孔明,拜见杨老先生。”
儒士脚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老人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
你孔明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懵,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孔明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
老人伸出大拇指。
孔明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老人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孔明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
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
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孔明失声而笑。
孔明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老人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
再说了,你孔明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孔明点点头,起身跟赵阳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赵阳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明明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孔明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赵阳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明字呢?”
孔明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萧家一个孩子。”
老人笑道:“你孔明是善财童子啊?”
孔明对于老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头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
“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明先生?”
少年赶紧跑向正堂后门,老人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赵阳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明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明”字一问。
方寸之间,皆是壮观。
没过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赵阳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孔明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孔明,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赵阳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默不作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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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拦路汉子
(160)拦路汉子
杨家铺子外小雨依旧,而铺子里的陈曹悠悠然醒来,
她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
不禁发呆片刻后,起身去推开屋门,她便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
这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
听到陈曹的脚步声后,赵阳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香,之前就没喊你。”
陈曹点点头,对此并不上心,询问道:“杨老前辈?”
老人没好气道:“咋的啦?还怕赵阳在你睡着的时候趁机揩油不成,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
赵阳赶紧解释道:“陈菇凉,你别听杨爷爷瞎说,我保证贼心也没有!”
陈曹双手做了一下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雨水已经渐渐小去,老人直截了当道:“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然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就算一起付清。”
陈曹皱眉道:“杨家铺子什么药材,这么贵?!”
老人淡然道:“人快饿死的时候,我手里的馒头,能值多少钱?”
陈曹沉声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老人抽旱烟很凶,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
然后从“云海”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我做不来,我这边的规矩,说一不二,只有一口价,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陈曹还要说话,却发现赵阳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终她还是咽下那口恶气。
那些这座小洞天里出产的药材草药,品质的确上佳,可这座享誉东胜神州的骊珠小洞天,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而是因为那些“瓷器”和机缘宝物,名动天下。
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也值不了几颗金精铜钱。
老人摇了摇烟杆,“雨也停了,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赵阳拉着陈曹的手臂走下台阶,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赵阳笑问道:“是不是想不通?
没事,杨爷爷就这样,不爱跟你讲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对,就是很公道。
陈曹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杆秤,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就凭年纪大啊?”
赵阳摇头道:“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是当冤大头啊。”
陈曹瞥了眼少年,“这句话,你要是能够在外边混过十年,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就算你赢!”
赵阳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曹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辙,“接下来去哪儿?”
赵阳想了想,“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箴言咋样了,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
陈曹雷厉风行道:“那就带路。”
她突然问道:“你身体没事了?”
赵阳咧咧嘴,“大问题没有,但是除了练拳之外,接下来每天得跟你一样,得煎药吃。
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可能还得再花钱。”
陈曹疑惑道:“你真信啊?”
赵阳笑着摇头,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
在走出小镇后他便卷起袖管,摘下那柄压衣刀,还给少女。
她藏好压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狭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被赵阳暂且寄放在陈曹这边,她将其悬挂腰间,于是那柄飞剑总算就有了栖身之处。
当赵阳和陈曹走到廊桥南端,看到一位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杨家铺子后院,独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烟杆,挥了挥手,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说道:“放心,事成之后,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啧啧道:“树倒猢狲散喽。”
小镇村子口,三辆马车依次驶向金城巷。
大骊藩王吴长生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
竟然连心结都有了。
吴长生笑道:“反正你和赵阳之间的这笔糊涂账,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就不会再搅和了,你自行解决。”
马车进不去小巷,吴长生也不愿下车,吴当归独自下车,发现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沥,细雨朦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快步跑入金城巷,来到自家院子,推门而入后,看到宋姊佳坐在正屋门槛上,她发着呆。
吴当归笑着喊道:“走,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
宋姊佳回过神,“啊?这么快就走?”
吴当归点头道:“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没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没两样。”
宋姊佳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伤感道:“对啊,这里是咱们家啊。”
吴当归叹了口气,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柔声道:
“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们就晚些再走,没事,我去跟那边打招呼。”
宋姊佳突然笑了,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不用!走就走,谁怕谁!”
吴当归提醒道:“那条四脚蛇别忘了。”
宋姊佳气顿时大怒,气呼呼道:“那个挨千刀的蠢货,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给我找到后,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真是罪无可赦,死罪难逃!”
吴当归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试探性问道:“那蠢货该不会被你……宰掉了吧?”
宋姊佳摇摇头,“没呢,暂且留它一条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
对了,公子,到了京城那边,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好不好?最少要五只!”
吴当归奇怪道:“鸡蛋也够吃了啊,为什么还要买?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
宋姊佳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
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
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只会更加生气……”
听着自家婢女的惺惺念念,吴当归满脑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画面,自言自语道:“岂不是五马分尸……哦不对,是五鸡分尸。”
吴当归捧腹大笑。
宋姊佳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见怪不怪,只是问道:
“公子,箱子那么重,我们两个怎么搬啊,而且还有些好些东西,该扔的也没扔。”
吴当归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四周并无回应。
吴当归沉默许久,脸色阴沉道:“滚出来!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
片刻之后,数道隐蔽身影,从金城巷对面屋顶落在小巷,或是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
总计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领推门之后,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闷声道:“之前职责所在,不敢擅自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吴当归面无表情道:“忙你们的。”
那人始终低着头,“属下斗胆恳请殿下,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
吴当归不耐烦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脚步。
吴当归妥协道:“好吧,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
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首尾两人空手护驾,缓步走入金城巷后,皆是飞奔而走。
吴当归若有所思。
宋姊佳撑起一把油纸伞,递给吴当归一把稍大的,在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
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吴当归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轻声道:“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子。”
宋姊佳说道:“走了就走了,还回来作甚?”
吴当归自嘲道:“也对,混好了,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话的人又不少。”
雨水不停,小巷逐渐泥泞起来,宋姊佳实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吴当归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金城巷巷口。
宋姊佳走在前边,脚步匆匆。
吴当归走在她身后,脚步缓慢,当他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高墙,手持雨伞的吴当归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怔怔出神。
前边宋姊佳转头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点,雨就要下大啦!”
伞下少年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少年应了一声婢女的招呼,终于开始加快前行。
此时,
金城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大骊藩王吴长生正在闭目养神。
监造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密档,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负责观察记录,
上边所写,全部是“督造官吴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常琐碎,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
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因为何事、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等等等,
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档案,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被送入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亲自命名为“小起居录”,
从小起居录一,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
吴长生在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发现其中一本《七》,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
这应该意味着在吴当归十二岁的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吴长生在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
但是吴长生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吴当归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金城巷赵阳有关。
吴长生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去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吴长生睁开眼睛,嫌弃车窗帘子,先看到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吴当归,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最后一辆马车上。
吴长生轻声道:“动身。”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吴当归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吴长生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吴当归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吴长生。
吴长生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
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
国师胖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
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出现半点差错。”
吴当归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吴长生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
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做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吴当归冷笑道:“哦?为何?”
吴长生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
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
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
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
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吴当归满脸涨红。
吴长生瞥了眼少年,语气冷漠道:“下车。”
吴当归瞬间咽回到了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吴长生等到少年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吴当归很不适应,倒是婢女宋姊佳脸色如常,他随口问道:“对了,宋姊佳,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她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吴当归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拢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吴长生沉声道:“停车!”
吴长生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吴当归和宋姊佳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望向吴长生这边。
吴长生摆摆手,吴当归拉着宋姊佳缩回去。
吴长生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吴长生一边向前走一遍开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
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吴长生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也给搬山猿踩踏的小镇汉子,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吴长生,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知道答案!”
吴长生皱了皱眉头,那汉子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吴长生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那汉子,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那汉子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
吴长生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那个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过两人差距有限。
吴长生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
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吴长生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武道境界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想着他向那其貌不扬看起来反而忠厚老实的拦路汉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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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选择
(161)选择
吴长生,除了大骊藩王的名头,还是一位这世界极为少数实打实的九境武夫。
而其貌不扬的汉子敢拦住他,自然也不会差,
雨幕中,两位汉子放开手脚,拼拳厮杀......
而此时,杨家铺子外的小街上,雨水渐歇,陈曹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赵阳,
虽然她内心是不喜欢那个杨老头的,但是却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这番小天地,与那些明面上的圣人相比,杨老头才是深藏不露,他必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陈曹停顿片刻,转头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层层薄雾升起,宛如一番仙家府邸。
不远处,天街小雨润如酥,遥看景色近却无。
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少女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真的很不简单。”
赵阳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陈菇凉,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陈曹说了一句赵阳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赵阳,回头再来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样。
当她听到脚步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绿袍少女,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
赵阳不敢再把眼前这位名叫金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少女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金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凌人的陈曹,她没敢打招呼。
陈曹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赵阳轻声道:“我听孔先生说,刘箴言没事了。”
金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见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过刘箴言一马,才捡回这条性命。
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
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少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箴言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门,来到廊桥后,光顾着告诉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
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父亲拎住耳朵扯了回去,
少女最后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当然前提是赵阳这个家伙,没有让少女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对赵阳的认同。
这一切,是两人青牛背初见,少年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
到之后刘箴言遭遇变故,少年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赵阳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都是。
这一切,是少年赵阳长久以往的坚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金秀撞见了而已,其实赵阳错过的,当然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赵顾的那条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
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赵阳是个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里。
赵阳和陈曹金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
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位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
“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些?”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老人缓缓说道:“你既然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
老人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愈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
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
说到这里,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
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
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
因为道家追求的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
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
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
做不到的话,最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
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做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
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
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
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乌竞争?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位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乌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老妪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老妪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
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将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所以别得寸进尺。”
老妪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乌竞争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
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少年?
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
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
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
只当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归。
丝毫不比婢女宋姊佳逊色半点。
宋姊佳!这世间活生生的一条真龙,何其珍贵?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吴当归?
还不是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
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
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
小镇这一辈,除了乌竞争和宋姊佳,其实吴当归,萧律,赵顾,金秀,刘箴言,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
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他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老妪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煮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老妪连忙领命离去。
杨老头随之消失不见!
在这番天地,他最在乎的,还是廊桥下那位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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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虎落平阳被犬欺!
(162)虎落平阳被犬欺!
消失不见的杨老头已经来到杨家铺子正堂后门。
“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后者点了点头。
但是那汉子欲言又止,满肚子的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如何问起。
到最后,汉子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乌竞争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乌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赵阳?!”
中年汉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要有骨气太多,坐在先前赵阳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
师父你也不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赵阳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此人。
杨老头气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赵阳手上了?嗯?!”
汉子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
小心以后吴长生跟你秋后算账。
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老人说道:“带着徐山南,一起去山南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位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老人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磕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
从头到尾,老人一言不发。
郑大风黯然离开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的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汉子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老人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汉子叹了口气道:“师弟这趟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
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
一个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也死了,
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
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汉子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乌竞争,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汉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吴长生如何?”
汉子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汉子说道:“吴长生答应……”
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汉子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汉子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老人默不作声。
汉子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既然孔明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杨老头问道:“为何孔明不一口气送给赵阳?”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赵阳?
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赵阳就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汉子疑惑道:“赵阳是这小镇唯一没有束缚的孩子,
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
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赵阳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汉子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赵阳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赵阳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
大隋皇子和宦官,陈曹,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赵阳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
汉子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
第二事情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胜神州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
另一种情况,就是孔明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孔明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孔明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
老人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孔明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孔明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汉子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汉子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
在东胜神州,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
吴长生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
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孔明的馈赠。”
汉子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汉子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汉子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汉子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乌竞争带不走那样东西。”
老人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
虽然怨气滔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
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
原来是那头被卸了500年寿命的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肩头,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
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孔明。
老猿大笑道:“孔明!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孔明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面,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的脚底蝼蚁。
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脚。
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头搬山猿,讥笑道:
“要是六十年前的我,老子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岂会在这里跟一头畜生讲天大的道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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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带人进山
(163)带人进山
寻回少女的压衣刀,赵阳便要赶紧去看一看小镇外铁匠铺至的刘箴言,陈曹无奈只好跟着一起去。
来到铁匠铺至,赵阳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
按照金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箴言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
于是赵阳就成了铺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草鞋少年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赵阳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箴言,
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
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愣出神,
除了赵阳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箴言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赵阳对此也束手无策,
好在刘箴言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赵阳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陈曹仍然住在金城巷的宅子,那个被她称呼为金不换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
更意外的是金不换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
陈曹对此倒是心宽的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陈曹虽然每天住在赵阳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赵阳来回跑。
赵阳则住在刘箴言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
赵阳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
用陈曹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
也就只能当做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
这让赵阳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陈曹给赵阳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吴当归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
赵阳猜不出吴当归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吴当归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家的地盘。
赵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吴当归。
吴当归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稚婢女宋姊佳花钱,兜里有十颗铜钱就敢全部砸出去。
同时吴当归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
简而言之,就是吴当归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
心情好,愿意对谁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吴当归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宋姊佳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
赵阳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赵阳听到陈曹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于是陈曹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凌人。
她就这么死死盯着赵阳。
当时金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赵阳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
最后陈曹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她没让赵阳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
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
陈曹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少女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陈曹也做不好的事情?
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赵阳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
陈曹嘴唇微动,仍是没有阻拦,只是趁赵阳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少年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陈曹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赵阳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
“不是认为陈菇凉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也不好拿去开门。
哪怕吴当归和宋姊佳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陈曹撇撇嘴,“烂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叨个没完没了!”
赵阳和陈曹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人。
赵阳发现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山南城徐山南,那么自恃高人一等,
也不像叶道长和陈菇凉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
那位年轻人最终选择沉默离去。
陈曹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赵阳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位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金秀。
金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
赵阳,这位姐姐就是救了刘箴言的人,跟你一样姓赵,但不是我们东胜神州人氏,
赵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赵氏的嫡长孙,听赵姐姐说,他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
至于赵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
这次赵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监造官衙署,到金城巷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祖她们家的坟到底在哪里,
刘箴言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
赵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
说到这里的时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
金秀明摆着是要提醒赵阳,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赵阳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
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
金秀有些着急。
陈曹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胜神州正统雅言说道:“让赵阳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
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易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孔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赵阳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赶路,一袋钱,不够。”
那位赵姓姐姐见到这位陈菇凉,作为一位女子,她竟然见之忘俗。
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那位赵姐姐正大光明打量着眼前少女,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
赵姐姐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
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陈曹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赵阳任何事情。
陈曹盯着赵阳,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
赵阳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金秀说道:
“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陈菇凉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箴言聊聊,
最后就是还要金菇凉帮我跟金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赵姐姐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
赵阳没有迟疑退缩。
陈曹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赵姐姐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金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金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赵姐姐和陈松风联袂离去。
金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赵阳在给陈曹煎完药后,去找刘箴言。
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箴言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箴言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赵姐姐的女人找过你了?”
赵阳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箴言想了想,“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胜神州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赵姐姐就找过一次刘箴言,但是在那之后,刘箴言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赵阳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箴言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胜神州是个啥也不晓得。”
赵阳弯腰帮他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箴言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赵阳摇摇头。
刘箴言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
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赵阳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箴言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赵阳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张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张老头,刘箴言就有些感伤:“张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陈曹站在门外,她也不说话。
赵阳又一次帮刘箴言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箴言点点头,“记得小心点,多长个心眼!”
赵阳轻轻走出屋子,陈曹跟他并肩而行,赵阳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陈曹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赵的。”
赵阳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陈曹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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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在人间
(164)在人间
廊桥边上,不一会就有几人凑到了一起,他们在赵阳的带领下,开始进山。
而这时候,一位年轻剑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陈曹所说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
这恐怕就是年轻剑修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陈曹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赵阳伸出一根大拇指,
这位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护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楚和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赵阳一侧,扭头笑道:
“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个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头护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在正阳山的开山老祖死后,
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头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
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
不是我吹牛,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
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陈曹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赵阳神秘兮兮道:
“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根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
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
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所有感应共鸣吧?
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赵阳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赵阳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趣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的红机缘,
竟然把锁龙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
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结果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镶嵌着一把青铜小镜,
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楚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赵阳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赵阳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
刘灞桥很好奇赵阳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赵阳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
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少,三盏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约莫有七八截,一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赵阳,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赵阳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赵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
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赵阳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陈菇凉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刘灞桥愣了愣,低声笑道:“别这么见外啊,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
陈曹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刘灞桥愤懑道:“凭啥?!”
陈曹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赵阳那边,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
刘灞桥转移视线,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
赵阳笑着摇了摇头。
刘灞桥无奈叹息,“重色轻友,我能理解。”
陈曹讥讽道:“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刘灞桥瞪眼道:“怎么可能!”
陈曹一挑眉头,替他加了三个字,“怎么可能这么少?”
刘灞桥啧啧道:“陈菇凉你这性子,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
陈曹皱眉道:“是正阳山的苏稼?”
刘灞桥愈发得意,“对!苏稼,禾之秀实为稼,那位圣人所谓‘好稼者众矣’的稼!怎么样,我家苏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
陈曹问了一个赵阳绝对听不懂的问题,“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也喜欢你,怎么办?”
刘灞桥顿时吃瘪,嚅嚅喏喏,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赵阳觉得刘灞桥这个人,不坏。
陈楚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
看到刘灞桥跟草鞋少年聊得那么投缘,陈松风有些羡慕,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
陈松风小声问道:“那妇人听到风声后,就立即拜访衙署,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你为何不收?”
陈楚比起进入小镇之前的她,明显如今要和气许多,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她只当耳旁风,耐着性子解释道:
“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守墓人,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了,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人人可争,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
陈松风笑道:“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
陈楚恢复本来面貌,冷笑道:“蝇营狗苟,只会随波逐流,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
陈松风放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有心无力吧,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不如捞些蝇头小利。”
陈楚转头瞥了眼这位龙尾郡陈氏子弟,对于陈松风的“无心之语”,陈楚不置可否。
马上要进山了,赵阳停下脚步,陈楚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刘灞桥,告诉他,只管带路,越快越好。”
因为草鞋少年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
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陈楚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赵阳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后,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
这位豪阀俊彦,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探幽寻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实在相形见绌,
陈楚是武道高手,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
那对少年少女,更是能够戏耍一尊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
山路难行。
尤其是春雨过后,泥泞地滑,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陈松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后,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脸色发白。
赵阳期间问过陈楚一次,要不要放慢脚步。陈楚的答复是摇头。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一个脚步打滑,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
陈楚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她脸色阴沉。
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
陈松风歉意道:“我没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赵阳干脆摘下背篓,放在石崖凹陷处,说道:“休息一刻钟好了。”
陈曹当然无所谓,蹲在赵阳附近,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分别抵住刀柄剑柄,轻轻下压,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一声一声,与溪水声唱和一般。
陈楚沉声道:“继续赶路!”
赵阳摇头道:“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缓一下再继续,等到他逐渐适应后,是可以跟上我们的,他不是体力不济,只是气息乱了。”
翻山越岭涉水一事,赵阳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
不曾想陈楚根本不听赵阳的解释,直接对陈松风说道:“你回小镇便是。”
陈松风满脸苦涩,看着不容置疑的年轻女子,他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
刘灞桥大怒,拿下书箱摔向陈楚,“老子还不伺候了!”
陈楚脸色平淡,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对赵阳说道:“走。”
赵阳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轻轻抛给刘灞桥,“回去路上饿了,可以填肚子。”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后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这窝囊气,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边,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比这舒服?”
陈楚转身继续前行。
赵阳背起背篓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刘灞桥问道:“知道回去的路吗?”
刘灞桥笑了笑,“记得的。”
赵阳点点头,和陈曹一起离去。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陈松风干脆坐在一屁股石头上,苦笑道:
“你这是何苦来哉,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对你对风雷园,怎么都不是坏事,为何要意气用事?”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饭团,兴高采烈道:“还是赵阳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不再劝说什么。
陈松风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早知道应该让赵阳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含糊不清问道:“你说得也不对,小镇孔先生,当然还有孔先生的先生,就很厉害。”
陈松风眼神恍惚,“你说孔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刘灞桥随口答道:“天晓得。”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溪畔铺子,刘箴言又睡去。
金不换坐在床头,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似湖上水烟,白蒙蒙,它们并不随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
最终少年脸庞之上,如盘踞有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
一气呵成神仙剑。
金不换揉了揉下巴,赞叹道:“原来走得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
“既能铸剑,也可练剑,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睡也修行,梦也修行,大道可期。”
金不换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颍阴陈氏二十年。”
三辆马车,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
总算登顶了。
吴当归和宋姊佳走下马车,面面相觑,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带树立起两个石柱,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门。
少女死死盯住那道大门。
吴当归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举目远眺,大好河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大骊藩王吴长生裹了一件狐裘,脸色苍白,但是精神极好,来到吴当归身边,笑道:
“这座位于东胜神州的骊珠洞天,是这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广袤见长,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
吴长生没有转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过了那道门,再沿着云梯一直向下,约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骊的疆土之上。
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座骊珠洞天,其实是高悬于天空的一粒珠子。”
吴长生略作停顿:这粒小小的珠子,便是这座小镇真正的模样,而在里面,便是留下城,时间管理者的天地!
而这大千世界,只分三层空间:天,地,人,而每一层又是多少这样的小世界,这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只知道我们就处于这凡尘在人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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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肩挑大道反扑
(165)肩挑大道反扑
走出留下城的吴当归站在山顶,视野开阔,这么多年待在金城巷,看来望去皆是泥墙,
少年喜欢当下这种会当凌绝顶的感觉,登高望远,千里山河,全在自己的脚底下。
吴长生此时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这位藩王今天出奇的谈兴颇高,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
以后有可能被大骊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
堂堂正正,享受人间香火,为大骊镇压一地气运,不至于流散别处,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
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巅,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
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寻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这也算是一桩机缘,根据衙署密档记录,历史上就有几人因此登上龙头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吴当归问道:“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在咱们大骊或是东胜神州成了人上人?”
吴长生笑道:“有两个在大骊混得不错,相隔不过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誉为大骊双璧,
文的那个,死后谥文正,武的那个,则给子孙赢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
但是两家跟大骊的香火情,本王捏着鼻子也得认,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大骊吴氏熬不过那次难关。”
吴当归感受着山顶的清风吹拂,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问道:“那其他人?”
吴长生轻轻呼出一口气,愈发神清气爽,压下体内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大日,吴长生此刻无比确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就会立即跻身第十境,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对阵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大宗师,几乎毫无胜算,只有被碾压轰杀的结果。
吴长生平缓了一下心境,给了少年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死绝了。
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那人还是一位相对棘手的剑修,而且人生正值巅峰,
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辗转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骊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终于被本王追上,打烂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
没办法,不肯为大骊所用,就只有这个下场。
吴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必须要为吴家卖命,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那一次捉对厮杀的后半程,吴长生进入第八境。
吴当归对这位藩王叔叔的传奇经历,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问道:“是其它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骊?”
吴长生笑道:“那名剑修之前,大多是如此。
大骊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国,武道天才辈出,一点也不值钱,
倒是文绉绉软趴趴的练气士,凤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几个,历任大骊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
当今天子,嗯,也就是那位皇兄,当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名剑修入宫觐见皇兄,负剑而行,鼻孔朝天的样子,很欠揍啊,
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趁手的护身宝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见到本王之后,连招呼也不打,就是这样。”
吴当归问道:“然后呢?”
吴长生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斜瞥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吴当归满脸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杀手,斩杀一名足可称之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
吴长生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惯着他。”
吴当归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骜不驯、不顾大局的大骊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吴长生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东胜神州,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实打实厮杀三年,若是战功不足,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
吴当归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骊最推崇练气士吗?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
退一步说,大骊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
吴长生哈哈笑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
吴当归恍然道:“是那名剑修不愿去沙场,折了你的面子?
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无形中坏了大骊的军心民心?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吴长生摇头道:“那名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在大骊口碑相当不错。”
吴当归恼羞成怒道:“那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与你争风吃醋,还是犯了吴氏的忌讳,或是暗中通敌叛国?”
吴长生的答案很简单,“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前者也确实更加……嗯,用那头胖虎的话说,就是更加金枝玉叶。
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两者之差,确实不小,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练气士,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
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当然了,武道止境宗师,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没得打,不过说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打只会打杀杀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所以那次宫中相见,他虽然没跟本王打招呼,但是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翘起,很挑衅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吴当归呆若木鸡。
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
吴长生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吴当归下意识咽了咽唾沫,没有说话。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可后边两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其中一次吴长生整个人从天而降,
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吴长生还以颜色,当时少年已经爬到车顶上,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
被吴长生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溅射而起的尘土,极其壮观。
非人。
这是少年当时唯一的观感。
其实吴长生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缥缈,仿佛拳拳到肉,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
吴长生突然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还只盯着大骊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东胜神州最南边的山南城。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本王既是大骊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权的藩王,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无人能比,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吴当归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呗。”
吴长生收回手,沉声道:“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吴长生才不枉此生。”
这一刻少年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颤声问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
吴长生摇头笑道:“你啊,若是习武,撑死了第八境,没前途,还是乖乖当个练气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吴当归有些不服气,“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吴长生玩味笑道:“只能?”
吴当归有些脸红。
吴长生也不计较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远方,缓缓道:
“练气士嘛,是个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这里撞见个机缘,
明天再那里捡到个法宝,后天不小心遇到个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后天看个风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长修为。
至于我们武道中人,大不一样,没什么捷径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来,无趣得很。”
吴当归心情复杂,有些失落。
吴长生不再理会这个侄子,转身走向马车,眼角余光看到少女的背影后,犹豫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抬头望向那道大门。
吴长生自言自语道:“真龙之气,凝结成珠。世间蛟龙之属,皆以珠为贵,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
婢女宋姊佳没有转头,但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吴长生笑道:“为了廊桥匾额所写的风生水起这四个字,我大骊付出的代价之大,外人无法想象。
风生水起,水起,为何要水起?还不是希望蛟龙走江的时候,能够畅通无阻。
本王呢,其实对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爷他那个狠心老爹的意愿,你出了这座小洞天之后,也估计除了京城那头胖虎,不会再有谁能对你指手画脚。”
吴长生转头,望着少女的侧脸,“虽说你和本王那个侄子的命数挂钩,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是你也别太过恃宠而骄,不要让本王有出手的念头,
嗯,看在大骊江山和侄子吴当归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给你两次找死的机会,刚好应了事不过三这句老话。”
少女蓦然发怒,先转身,再后退两步,狠狠盯着这位让她心生恐怖的大骊藩王,“我本来就不是人,你们却要以世人的规矩来约束我,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你们人的金科玉律,规矩方圆,关我何事?!”
吴长生快意笑道:“别误会,本王绝不会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吴长生凝视着少女,她有一双泛起黄金色彩的诡谲眼眸,他最后说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与你,其实已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
记住这句话,尤其是将来,在你有资格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好好想起这句话。”
吴长生转身离去。
马车旁,一名满身沙场粗粝气息的中年车夫,看着大骊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实在忍不住,开口笑道:“王爷,啥时候换一件新狐裘啊,这都多少年了,王爷穿着不烦,咱们可是看着都烦了。”
吴长生登上马车,弯腰掀起帘子,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说。”
驱车的马夫爽朗大笑,面对这位大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藩王,竟是一点也不拘谨。
吴长生戎马生涯二十年,虽说为将做帅,不可能次次大战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帐运筹帷幄,但大骊边境硝烟四起,每逢死战,吴长生必然亲身陷阵。
堂堂藩王,平时的生活起居,从无醇酒美妇,几乎可以用“身无外物”来形容。
吴长生坐入车厢后,盘腿而坐,眉头紧皱:“那人要本王离开骊珠洞天之后,不用着急赶赴京城,‘不妨在山脚等一等,抬头看一看’,等什么?看什么?”
吴当归和婢女宋姊佳也进了车厢,马车已经准备动身穿过那道大门。
吴当归发现宋姊佳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担忧道:“怎么了?”
宋姊佳颤声道:“我感觉得到,门那边,有无数可怕的东西。”
吴当归笑着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么?别怕,天塌下他也能顶着。”
不料宋姊佳愈发恐慌,使劲缩在角落,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来的!”
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一位稀客。
一位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自饮自酌,快哉快哉。
原来今天这位学塾先生,没有教书授课。
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
当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啪一声过后。
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静无声,一切静止。
此方天地瞬间崩碎。
这一刻,整座东胜神州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但是下一刻,仿佛有犹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换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骊珠洞天的景象。
东胜神州北部的高空,万里云海翻滚,缓缓下垂。
有一人通体雪白,大袖飘摇,身高仿佛不知几千几万丈,正襟危坐,身前悬浮有一粒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
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将一座东胜神州当作了私塾学堂。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道道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
“孔明,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头是岸!”
那个读书人低头凝视着那粒珠子,缓缓收起视线,最后抬头朗声道:“小镇五千年积累而成的大道反扑,我孔明一肩挑之!”
随后,一抹亮丽的光亮高悬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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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自惭形秽
(166)自惭形秽
小镇酒楼上,在孔明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
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矩,
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
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在那大幅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
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
在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
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
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
“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
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曾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你。
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
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
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
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
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密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吴长生实在是太强了,
最可怕的这位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化,吴长生才将近四十岁吧。
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
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吴长生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
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楼,第十楼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吴长生要我出了小镇后去,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吴长生以及这位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
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金城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
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
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
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
“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
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
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胜神州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
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的话,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
一个都未必有吧,这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
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流长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赵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少年没有任何意见。
但是......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终究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
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
“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
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
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
“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大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话咽回去,省得伤感情。
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想起那个少年直面正阳山搬山猿,而自己畏畏缩缩,他就感到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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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伤心
(167)伤心
夜幕深沉,赵阳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赵阳擦了擦额头汗水,对陈曹说道:“陈菇凉,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陈曹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
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
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赵阳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赵阳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之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赵阳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陈曹扯了扯赵阳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后女子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之后陈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赵阳和陈曹一人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陈曹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赵阳愣了愣,震惊道:“陈菇凉,连你都看出来啦?”
陈曹握手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少年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去了,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陈曹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两手空空。”
赵阳傻呵呵笑道:“陈菇凉,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赵阳,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侧。
赵阳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陈曹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陈曹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赵阳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陈菇凉,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
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
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杨老头来找一种泥土,他告诉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陈曹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赵阳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
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陈曹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少年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
陈曹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
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陈曹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陈曹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赵阳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陈菇凉会觉得不错呢。
陈曹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赵阳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箴言了。”
陈曹突然好奇道:“如果金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金秀?”
赵阳点头道:“当然。”
陈曹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金秀?”
赵阳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金秀啊。
我看你们吃就行的。”
赵阳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陈菇凉,你干嘛?”
陈曹再问,“如果只有一颗的话?”
赵阳呵呵笑道:“给你。”
陈曹:“为啥?”
赵阳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陈菇凉你在啊。”
少年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赵阳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陈曹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
赵阳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
陈曹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一眼赵阳。
赵阳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陈曹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赵阳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过,其它山上好像都没有。”
陈曹沉声道:“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且这位圣人,必然极其刚直,一身浩然正气,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必定会得到格外的青睐。”
赵阳哦了一声。
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位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陈曹问道:“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
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
赵阳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陈曹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赵阳一屁股坐进背篓。
陈曹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龄大小各异,其中以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虽然出身于金城巷,
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
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李二的儿子李槐,也在这座乡塾求学,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唯独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没有哭闹,反而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
只是到了晚上,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嚎叫,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一个使用鸡毛掸子,一个使用扫帚。
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花巷,两男一女。
孔先生在下课后,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要他们妥善保管,仔细临摹,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
那是一个孔字。
在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孔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开口询问一个关于“孔孟之道”的儒家经典之问。
孔明会心一笑,为之解惑,讲述何谓孔,何谓孟,何谓孔孟之道。
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执经问难”,课堂之上,会安排有一位“问师”,向讲学之人询问,可以有一问数问,十问甚至百问。
这一场问对,发生于孔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不过当时孔明是询问之人,回答之人,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孔明,“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孔明笑而不言。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
为何要为一座小小城镇,不过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
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孔明,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
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老人浑身颤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误你!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
孔明笑着摇头,道:“先生虽是先生,学问自然极大,可道理未必全对。”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孔明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看似无缘无故,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老人听到之后,脸色剧变,满是惊疑。
孔明叹了口气,望向这位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
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
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孔明自言自语道:“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的时分,就从金城巷出发,早早离开小镇。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只袋子,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另外一只,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少年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
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什么时候才从金城巷出发。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早就离开小镇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刘箴言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
那一刻,少年视线有些模糊。
跟门房道谢之后,少年就开始转身狂奔。
跑出小镇,少年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最后沿着一道斜坡,精疲力尽的少年走到坡顶,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
一个佩剑悬刀的少女悄无声息坐在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
“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
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
就算刘箴言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少年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他为好友准备好的东西还没有送出去,人就已经走了很久了。
那么好的朋友就这么远去,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从此以后,他再一次孤零零的一个人,怕是连个说话的朋友也没得了!
想想这些,少年就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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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世间再无孔先生
(168)世间再无孔先生
这座珠骊洞天形成的留下城,不知道是自什么时期就存在于世间,但是五千年后,此时的大道反扑加上珠子的破碎,
这座悬挂于天地间超凡脱俗的人间小洞天,此时它已经快要落入凡尘,归为尘土,而小镇里面的各种机缘,修行圣地,对本地人的阴萌福泽也会一一随之消失,就算是对于外来人的压迫感也会荡然无存!
此后的留下城便与普通的城镇差不了多少。
在享受天道五千年的滋润的留下城,此时破碎是不是要回归天道?
但是小镇的人们怎么办呢?这里的一草一木是不是也跟着一起坠落消失甚至跌落地狱呢?
此时,孔明的那尊巨**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胜神州最北端的版图上。
一股浩然正气油然而生!
天际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孔明的头颅。
那股天地压迫不怒自威!
黑云压城城欲摧......
而孔明抬头望去,竟然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孔明,需知天道无私!天地归衡!有得就必有失!
你身为儒家门生,对珠骊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能够回心转意,犹有回转余地。”
伴随着这位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
天道圣人,言出法随。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什么话!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想要拦得住天道!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与之同时,云海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拨开厚重云雾,露出一个窟窿后,一道光柱落在孔明法相之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孔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放下执念,便可立地成佛!”
孔明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顿时佛音断绝,光柱消失!
孔明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
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珠骊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孔明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
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孔明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孔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孔明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变拳,虚握于手心之中。
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珠骊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呲呲作响,
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孔明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胜神州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一幕,
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与孔明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柄刚刚现世,第二柄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
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
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
一柄飞剑率先激射向孔明的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
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
飞剑瞬间穿透孔明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柄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孔明的手臂。
两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孔明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孔明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
真是咄咄逼人。
孔明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孔孟之道,春风得意。”
一柄飞剑依然是直直刺向孔明手臂,只是这一次不等它钉入手臂,就像是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
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就是无功而返,围绕在孔明的法相四周,
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
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孔明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珠骊洞天这粒悬浮在东胜神州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了,
本该在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金不换的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
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
孔明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
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
兵家修士、铸剑师金不换,作为珠骊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
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孔明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孔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明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
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
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
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孔孟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
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
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孔明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
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挂。
只因儒家圣人孔明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孔明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孔明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
闪电颜色分为三种,猩红,青紫,雪白,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
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孔明轻声道:“明公正道,风平浪静。”
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
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矩而行,
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
疏而不漏的天网恢恢,竟是变得混淆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一次次敲打撞击孔明那尊法相的拳头。
孔明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孔明,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孔明的头颅。
孔明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
孔明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雷霆万钧,恐怕东胜神州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也经不起他这一拳。
一身雪白的孔明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
法相大损的孔明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每个字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孔明,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孔明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条千疮百孔的手臂,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好一个替天行道。
孔明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孔明,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孔明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并拢双指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
竟是直接将孔明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
儒家圣人不逾矩。
孔明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孔明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并未就此罢休,
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
孔明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
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孔明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孔明法相的头颅之上。
孔明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孔明法相继续下沉。
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粒珠子,那座珠骊洞天,那些见面了会喊他一声“孔先生”的百姓。
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
乡塾之中,没有一名蒙童在场。
有一位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也已雪白。
读书人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彻底。
读书人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孔明。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孔先生飘然远去,消失于天地之间,而那颗珠骊洞天的小镇一切如常。
只不过在这世间,再无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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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再无用处
(169)再无用处
天亦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留下城的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加上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般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
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
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
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
一些个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仇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府上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赵阳正在和陈曹坐在井口吃午饭,
天黑之后,赵阳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
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油水,而饭管够,
但是肉就只有一块,赵阳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
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
赵阳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
陈曹每次看到赵阳吃那饭,都有些想笑。
金秀倒是不会像陈曹这样,青衣少女望向赵阳的视线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赵阳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金师傅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赵阳要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
白天一个,午时到未时,晚上两个,亥时到丑时。
到后来赵阳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赵阳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于是便果断放弃,
赵阳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
其实对赵阳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上山采药,换成了平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的那个时辰走桩,一开始陈曹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
赵阳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
然后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
对于赵阳来说,这就算属于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陈曹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赵阳小声问道:“是不是跟孔先生有关?”
陈曹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孔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赵阳又问道:“按照吴当归和宋姊佳之前的说法,孔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萧律一起离开小镇,
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陈曹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
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赵阳手里一丢,自己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
陈曹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金师傅对此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金师傅看出自己的身份?
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胜神州,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
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
只不过陈曹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胜神州第一铸剑大家金师傅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赵阳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从这边走过,是一位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
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孔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金城巷遇到的督造官吴大人。
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草鞋少年后,而且还与自己对视后,他微微惊讶,来到少年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金师傅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赵阳这次没有像当初在金城巷,故意瞒着紫霞仙和徐山南,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
一来陈菇凉跟自己说过金师傅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赵阳一种阴沉城府的感觉。
赵阳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赵阳,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赵阳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赵阳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
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
赵阳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名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少年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赵阳遥遥挥手告别。
赵阳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最少他跟正阳山紫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地山南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赵阳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金秀站在井口轱辘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帕巾,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赵阳出现后,
金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赵阳笑着摇头,随后金秀坐在井口上,
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青衣少女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赵阳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马尾辫少女已经不见踪迹,
不过井口上留着帕巾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赵阳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捻起糕点,放入嘴中。
赵阳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
毕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赵阳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
除此之外,其实小镇并无异样,金师傅也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
赵阳也在此列,他干脆就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箴言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金城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赵阳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赵阳并不知道,在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
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位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她衣裙雪白,头发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雪白。
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挽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如此模样,在小镇漆黑一片后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而如今小镇的光景,就像大骊王朝的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在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后,这块沙盘就被弃之不用,然后被随随便便的拿一块黑布遮住,从此再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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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一无所知
(170)一无所知
赵阳从铁匠铺子去刘箴言家看过后便回到自家的宅子,
此时,赵阳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
破旧的小屋子里,三袋子金精铜钱分别是: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赵顾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
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子钱,赵阳在出山的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箴言,
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陋巷少年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
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说了些肺腑之言,让赵阳大可以放心,
坦言她这位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
赵阳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陈曹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赵阳放宽心。
而孔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
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赵十一”,是孔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胆石,
之后两方印章,是孔先生根据赵阳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
孔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两字,依照陈曹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赵阳把那位叶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
陈曹曾经嫌弃过叶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
赵阳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陈曹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
再者叶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赵阳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赵阳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
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
赵阳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然后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赵十一”印钤盖朱字,赵阳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
只是很快赵阳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
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它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
挂“草头”两字招牌,吴当归和婢女宋姊佳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
赵阳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
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赵阳本来希望送给刘箴言,吴当归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
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金城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功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阳觉得吴当归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
可要是给了刘箴言,要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赵阳得到的钱更多。
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赵阳来说,根本不用考虑。
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箴言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赵阳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赵阳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赵阳最后拿起那根玉簪子,孔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
陈曹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是什么?
赵阳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陈曹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
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赵阳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曹坐在赵阳桌对面,瞥了眼赵阳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赵阳一头雾水,“啥?”
陈曹看着那一桌子赵阳的“压箱底家传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
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
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
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赵阳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陈曹笑着伸出大拇指,翘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赵阳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陈曹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赵阳赶紧岔开话题,“陈菇凉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陈曹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
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
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
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风景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赵阳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陈曹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赵阳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孔先生,杨老头,刘箴言,赵顾,当然还有你,陈菇凉。”
陈曹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
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
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枚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陈曹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赵阳脑袋一巴掌,赵阳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陈曹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犀一动,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赵阳赶紧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陈曹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吓得赵阳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陈曹捧腹大笑。
赵阳睁眼后,无奈道:“陈菇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陈曹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
赵阳双手挠头,苦着脸。
跟陈菇凉讲道理,讲不通啊。
陈曹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赵阳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陈曹不再捉弄赵阳,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赵阳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金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陈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头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紫霞仙和徐南山背后的紫霞山和山南城,你怎么办?
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
陈曹不等赵阳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叶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赵阳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金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陈曹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赵阳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金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陈曹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捡捡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赵阳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陈曹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箴言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赵阳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陈曹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赵阳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又是一回事。
我可不傻,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陈曹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陈曹很是惊讶,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赵阳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紫霞仙、斗搬山猿除外,
平时相处,赵阳好像永远也不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
这种话如果是徐山南、吴当归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陈曹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赵阳的嘴里说出来,陈曹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男人嘛!怎么能让自己的媳妇遭受委屈?那还算男人吗?
不论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
陈曹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赵阳问道:“我送你到金城巷口子上?”
陈曹没好气道:“不用。”
赵阳没有强求,只是把陈曹送到院门口。
陈曹没有转头,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人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金城巷少年,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
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爷爷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赵家就只有赵阳一个人了,
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赵阳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的硬。
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金城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赵阳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
迷迷糊糊,赵阳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
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赵阳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
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赵阳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
有些相似赵阳在小巷初见孔先生,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脱缰野马一般的混乱潜意识当中,赵阳无比确定眼前人物,比孔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赵阳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
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
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赵阳,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
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
不要逆天行事……”
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
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赵阳,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
这像是孔先生。
赵阳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孔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吴竞争的应得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吴竞争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胚子的陈曹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开,这不是你能够染指的东西!”
“你这一支赵氏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赶紧给我跪下!”
“赵阳,你不是很在乎陈曹和刘箴言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孔明已经用他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赵阳一步踏出。
廊桥轰然一震。
天地寂静,杂音顿消。
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赵阳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孔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
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孔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
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孔先生,那我们去要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
孔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孔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赵阳,大道就在脚下,往前走!”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
有一个响起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
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赵阳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开始亮了,他不由回忆起刚才那些梦境!
而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他对此一无所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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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老剑条
(171)老剑条
不一会儿,赵阳逐渐清醒过来,屋外的天大亮了起来,这不是在梦中。
他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
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胚,光洁可人。
赵阳无意中察觉到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
一炷香后,赵阳这才感受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门槛,
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赵阳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细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赵阳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愈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的那尊神像脚下台座。
这让赵阳悚然,陈菇凉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
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被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赵阳就确信无疑。
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脚了,然后一路跑到他赵阳家宅子?
如今赵阳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
再说了,它跑谁家里也能享点福,跑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赵阳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
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摇晃脑袋,看不够。
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赵阳其实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
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孔先生说世上的确有,陈曹更是说过了外边天地的光怪陆离,
哪怕是杨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有诸多讲究,杨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
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
赵阳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
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赵阳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陈菇凉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
至于到时候陈菇凉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金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赵阳反正无所谓,
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赵阳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
他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赵阳去屋子找来一只箩筐。
很快少年就背着箩筐走在金城巷,磨剑石之上覆盖一件衣衫。
走出金城巷后,赵阳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得慌,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
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
连那条悬挂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铁链,也给哪家混蛋给偷偷搬走藏在家了。
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一夜之间”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黄槐叶,
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不情不愿被自家婆姨催促,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
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
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
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
老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壮男人要么不理不睬,只管埋头砍树,脾气差一点的,就跟老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
总之有点乱。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赵阳背着箩筐,犹豫不决,就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方向。
直觉告诉他应该去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他突然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
让人哭笑不得是小闺女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
赵阳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
她跟赵顾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赵阳还送给她一块小蛇胆石。
赵阳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赵阳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赵阳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就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赵阳问道:“这截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
我力气小,只能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赵阳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她一直在观察赵阳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赵阳没坏心,
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赵阳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
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她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赵阳笑道:“对,就这个。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声,“金城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她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赵阳才收起钥匙,红棉袄女孩已经转身飞奔离去。
赵阳觉得她就像是进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岭。
赵阳走出小镇,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桥”的时候,骇然发现廊桥不见了。
已经恢复成记忆当中的那座老旧石拱桥。
不知为何,廊桥虽然崭新大气,还挂着亮眼的金字匾额,可赵阳还是喜欢眼前的老桥。
赵阳站在石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
越是临近桥中央,赵阳就越是紧张,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
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桥那一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赵阳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铁匠铺子走去。
而在另一边青牛背,杨老头坐在青色石崖边缘,大口大口抽着旱烟。
老人脚下的水潭,涟漪阵阵,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摇晃,大太阳底下,仍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诡谲。
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老妪如丧考妣,
此时老妪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
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老妪幽绿色的脸庞随水晃荡,说不出的鬼气森森,听到那位大仙有意为自己指点出一条明路,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人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
你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他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
“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
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
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老妪眼珠子微微转动。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老妪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老人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
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如何也轮不到你。”
那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老妪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
片刻之后,老妪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向下游。
这道暗影临近石拱桥后,速度放缓,最后简直就是乌龟划水一般。
距离石拱桥那座深潭还有十余丈,河婆老妪的身影骤然加速,显然是富贵险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过。
畅通无阻。
老妪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为了庆贺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这位河婆站直悬停在溪水当中,抬头望向那座石拱桥,终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剑条。
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剑条这一眼的河婆老妪,一双眼珠子当场爆裂。
一阵哀嚎。
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
她耳畔响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根本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
以后经过石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老妪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
但是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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