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鬼卒(感谢ziwen&lulu两万打赏)
一个人要想获得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最早的出现“侠士”这个词的时候,当是战国策或者史记中刺客列传的记载,那时候的侠士,图穷匕见刺秦者,一剑屠几十门客杀韩相后毁脸自尽者。
后来的侠,当街斗狠,挖大腿之肉下酒者,唐朝诗文中长安城里,面对巡防武侯拔剑火并者。
再后来呢?
还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呢?
倒也不知这个“侠”字到底该如何解释,这些人又应该如何归类。
徐杰站在夜空之下,满目残垣断壁,低头看着血泊之中的那个苍髯之人,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此人昔日的威势,十万铁骑在后,一剑压服百万之民,面对世间顶尖的高手,一剑而去,胜了无数,也有失败的时候。
但是这个人,依旧顶天立地,依旧重情重义。古之君子,不外如是。
小人死了,便也就死了。君子死了,徐杰又无数的唏嘘,特别是这个君子还死在自己手中。
冥冥中,徐杰把拓跋浩与欧阳正归到了一类人中。
虽然两人身份不同,虽然两人一个拿剑一个拿笔,虽然两人区别极大,大到几乎难以拿来比较。但是这两个人,似乎就是一类人。
低头的徐杰,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个世界,这一类人太少太少,死一个,就真的少一个。
拓跋浩死亡的过程,并不痛苦,尊严犹在。
徐杰把刀插在地上,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看不那么明亮的月亮,慢慢转身,走得几步,与上前而来的方兴耳语几句。
卫九已然赶到,看了看场面,轻声问了一语:“太师,是何人?”
徐杰摇摇头:“不必管他是何人了,你回去吧。”
卫九点点头,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转身而去。
夜里,皇城。
夏文似也一夜未眠,坐在书房之内,灯火昏暗,面色颇有不安。
许久之后,夏文忽然问了一语:“老九,你可知道今夜发生了何事?”
黑暗之中的卫九走了出来,答道:“陛下,臣去了一趟,太师遇刺。”
夏文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太师可有大碍?”
“无碍。刺客已死。”
夏文再问:“你可知刺客的身份?”
卫九答道:“陛下,太师叫我不必管刺客身份,陛下当真想知晓吗?”
夏文点点头。
卫九答道:“拓跋浩。”
夏文又问:“你如何知道是拓跋浩?”
卫九不答。
夏文沉默着,许久,然后摆摆手示意卫九退下。
卫九转身欲退,忽然停住了身形,问了一语:“陛下是否早知此事?”
卫九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从来不会主动说什么话语,更不会主动开口问皇帝话语,今日这一问,极为反常。
夏文转头看向卫九,面色一沉,答道:“朕岂能早知此事。”
卫九点头,又道:“陛下万不可做这般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朕不知!”夏文语气忽然带有怒气。
卫九不再多言,没入了黑暗之中。
翌日,天色未明。
城门都未开。
方兴带着几百甲士直扑李直府邸。
军汉如狼似虎敲打大门,大门却迟迟未开。
正当方兴准备用重物撞门之时,大门方才慢慢打开,门内涌出几十手持兵刃的门客,李直也在这些门客的簇拥中走了出来,扫视一番门外众多军汉之后,开口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军将?岂敢到老夫这里撒野!”
方兴并未急着答话,而是抬眼往门内张望,见得门内车马几辆,还有许多小厮忙前忙后装载着东西,方才开口问道:“李侍郎是准备离京了?”
李直一拂袖,说道:“哪里还有什么李侍郎,没了官职,在这京城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归乡养老了。”
方兴笑道:“哦?李侍郎今日怕是走不了,随我往缉事厂走一趟吧。杜都督恭候大驾多时了。”
“老夫上不犯国法,下不曾为非作歹,缉事厂是凭着什么拿人?可有大理寺批文?可有御史台奏折?可有刑部公文?”李直微微有些发慌。
方兴弹了弹手指:“公文批文都没有,在下只有缉事厂都督手令一封,李侍郎要不要看一看?”
“笑话,他杜知算得几品官员,一个刑部小吏,也敢出言拿我?”李直答了一语。
方兴不答此语,只道:“李直,杜都督不论出身何处、几品官员,拿你一个无官职在身之人,也是绰绰有余。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着,如若不然,哼哼……”
“你还敢动手杀人不成?”李直反问一语,左右看着身边门客。
“李直,你也在京城待了几十年,如何还不知我缉事厂的威势?不见黄河心不死啊。”方兴说完此语,已然挥手示意。
众多铁甲,兵刃往前,队形已整。
李直连忙大喊:“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这天下没有王法了不成?”
“放心,你会见到陛下的。见陛下之前,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为好,免得死伤无辜。”方兴开口一语。
李直已然往门内退去,开口大喊:“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方兴已然迈步往前,手持长刀,眼神左右。身后已起弓弩之声,更有铁甲随方兴往前。
门客几十,皆是拔刀相向。
长刀寒光之间,方兴往前,却不见丝毫阻拦,甚至隐隐还有道路让出。
“放肆,放肆!!”李直呼喊之声已起,左右铁甲已经按压而来,把他扑倒在地。
人群之中,方兴又走了出来,龙行虎步,开口吩咐:“留一都人马把宅子围住,其他人随我去下一家。”
皇城里的钟声慢慢响起,今日又是一个朝会之日。
却有许多还在准备穿戴整齐去朝会的官员,连大门都没有迈出去,已经就枷锁在身。
缉事厂的大牢,空闲了许久,再一次人满为患。
杜知走在阴暗的地牢之中,推开一扇木门,走进一座昏暗的地牢,几个牢卒伺候左右,木架子上绑着一人。
杜知慢慢坐在一张条案之后,开口问道:“李直,今日到此,你也知道所为何事,死肯定是要死的,就看你是自己一人死,还是要全家老小陪葬。”
“老夫不知你说的是什么。”李直大概是知道衙门里审理案件的套路。
杜知低头看了看案几之上,说道:“本官这里,有供词八份,一个个求饶讨活,你觉得这些求饶之人,会如何供述?”
李直不言不语,不信这种套话。
一旁的方兴拱手禀道:“都督,且不与这老头废话,看小的手段。太师那边等着上朝,末将一刻之内,定能把差事办妥。”
几个在旁的狱卒,闻言已然跃跃欲试。
杜知摇头说道:“去见陛下,总要体面一些。”
方兴看了看一旁的牢头,牢头连忙上前:“都督,体面有体面的办法,小的定然办得妥妥当当。”
杜知闻言起身,还是看了看李直,再问一语:“李直,你也是读书人,何必弄得那般难看。”
“屈打成招,岂可为证?便是见了陛下,叫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李直话语还有严正的气度。
杜知摇摇头,从门而出。
方兴也不多看,唯有几个狱卒嘿嘿在笑。
狱卒们手脚麻利在准备着一应工具,也把灯挑明了一些。
互相还有交谈:“费节级,听人传言,太师说咱们死后到了黄泉,可以当鬼卒,是真是假?”
节级是牢头的吏名。
“是真是真,太师说阎王也少差人,咱们手艺好,阎王爷也会用咱们的。”
“嘿嘿,以往小的还怕到了黄泉,少不了油锅里滚一遭,这回倒是不担心了,到了阎罗殿,咱们也是那用油锅炸别人的,这就好,这就好。”
“你们把心安在肚子里吧,好好办差,手艺好了阎王爷才会用你。”
“自然自然,节级,是用湿纸蒙脸,还是用银针刺穴?”
“时间不多,太师还等着上朝呢,一起来!”
第四百零六章 进去了结他吧
人,总是都以为自己可以百折不挠,可以宁死不屈。
真正做得到的,却是万中无一。
李直,显然不是这个万中无一。
今日上朝,徐杰不再是鲜红官袍、方冠在头,而是一生戎装,厚甲几十斤在身。
朝堂之上,人人侧目去看,武官看得欣喜,文官看得低头。
皇帝夏文也看得眼皮直跳。
徐杰来得晚了些,朝会已然议论了近半个时辰,议论的还是赋税改革之事。
待得徐杰进殿,满场禁声。
夏文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问道:“太师今日为何一身戎装就来上朝了?”
徐杰恭敬见礼,然后答道:“陛下有所不知,京中有作乱者,为防宫中有患,所以臣才戎装而来,防患于未然。”
“有劳太师了,不知太师今日有何要奏?”夏文问道。
“作乱逆贼已擒拿,带在殿外等候,还请陛下定夺处置。”徐杰说完此语,微微抬头看着夏文。
夏文知道徐杰在看自己,面不改色,抬手一招,怒道:“带上来,让朕看看是何人敢在京中作乱。“
人自然是带上来了,李直在首,左右七八个老头,跪在地上,多是瑟瑟发抖,唯有李直抬头,开口就是大呼:“陛下,陛下一定要为臣做主啊,缉事厂恶吏屈打成招,臣万万不是那作乱之人。”
头前夏文,闻言眉头一皱,只问:“太师,可是证据确凿?”
徐杰点头拱手:“陛下,证据确凿。”
夏文点头:“按律例,作乱者,斩立决,男丁充军,女眷官卖。”
徐杰再拱手:“遵旨!”
李直身形一软,趴在地上,口中大喊之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夏文大手一挥:“拖出去!”
金吾卫的汉子们上前拖人。
徐杰抬头看着夏文,长长吸了一口气。
“太师,朝中正在商议赋税之事,关于这赋税衙门,在许多地方都遇到了阻力,太师可有对策?”夏文开口问道。
徐杰答了一语:“此时交由缉事厂即可,必能奏效。”
夏文招手:“杜卿,多多有劳。”
杜知连忙从人群之中出来,大拜而下:“臣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怠慢。”
朝会继续开着,谢昉看着笏板上的记录,慢慢说着阻力最大的道路州府,说着哪些细节需要改变。
徐杰并不发言,只是听着。
待得朝会散去,徐杰并未离开皇宫。
延福宫中,徐杰跟在夏文身后,两人慢慢走着。
夏文动作稍显僵硬,惆怅一语:“秋末了,城外山林,大概是萧瑟一片,唯有这皇城之内,还能郁郁葱葱。”
徐杰问了一语:“陛下就不问问臣今日留在宫中所为何事?”
“太师想说,自然会说,朕每日见太师,心中都会莫名惶恐,唯有看看林木,才能有些许心安。”夏文答得有些直白。
徐杰却道:“今日留在宫中,是想完成一件事情。”
“太师要做之事,朕随着就是。”
“陛下,今日去那座小院吧。”徐杰说道。
夏文闻言一愣,他知道徐杰说的是那座小院,沉默不语,只是迈步转向。
一路上,两人并无交谈,直到小院门口,两人驻足,徐杰方才开口问一语:“陛下这几日见过李直吗?”
夏文连连摇头:“不曾见过。”
“哦,陛下不见他,是因为觉得他难成大事?”
夏文看着面前被封得死死的大门,答道:“太师,朕知此人包藏祸心,所以才未见他。”
徐杰不再多问,而是说道:“陛下,门内之人近来可好?”
夏文却答:“也不知他好不好,自从那日出去之后,朕从未来过这里了,只知门内之人还活着。”
徐杰答了一语:“陛下何必留他性命?”
“兄弟一场,虽然祸起萧墙,却也不忍。”
“陛下不必留他性命了。”徐杰又道。
夏文微微失色,心跳不止,不知徐杰所言何意,不知徐杰是不是在试探与他,更不知如何去答这句话语。
徐杰开口又道:“陛下,改革之事,正在不断推行,边关还有一战。待得一切完成,臣还是想离京归乡,兴许纵情山水江湖,兴许做些买卖营生,兴许发明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更有可能造船出海。这江山社稷,还是陛下的江山社稷。”
夏文回头看了一眼徐杰,依旧不知如何回答。
徐杰却笑着问了一句:“陛下不问一句臣是否言语当真?”
夏文愣愣问道:“太师之言,可是当真?如今的朝廷,哪里能少得了太师?”
“当真,自然当真,到时候臣会在大江边上的凤池山开一座书院,在书院里兼一个夫子之职,教一些利国利民之道,陛下之子,若是年满十岁,当送到书院里来读几年书,陛下觉得如何?”徐杰所言,当真是心中所想,利国利民之道,是治国之法,还是发展要术,大概是皆在其中。
但是话听到夏文耳中,自然是另外一回事,所有皇子,年满十岁就要送到书院去,这是什么意思?
人质?
兴许徐杰真有这个意思。
夏文想到这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心中不愿意,夏文口中却还说:“太师愿意教导皇子皇孙,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请太师帮朕考教着,看看哪个皇子皇孙才德兼备,适合继承大统。”
夏文这一语,不知是不是也有试探之意。
徐杰却直白答道:“臣正有此意,到时候也当好好考教,寻找合适之人,如此江山社稷才能蒸蒸日上。”
夏文胸口好似被巨力击打了一般,陡然间喘不过气来,好似有一座无形的枷锁,如何也要把他这个皇帝陛下锁住。
便听徐杰又问:“陛下以为如何?”
“再好不过,再好不过。”夏文答着。
徐杰点头,指着小院,说道:“陛下下旨吧。”
夏文回头看着不远跟着的一众太监内官,招招手。
几个太监近前,夏文看了看徐杰,然后下令:“进去了结他吧。”
一众太监闻言,倒也不惊,寻来白绫,找来楼梯,就入了院中。
院内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
徐杰忽然又问一语:“陛下可是秘密见过拓跋浩?”
夏文被这一语定在了当场。
徐杰又问:“陛下不见李直,大概是觉得李直不是成事之人,陛下见那拓跋浩,必然是觉得拓跋浩是那成事之人。陛下若是不想见臣,不想每次见臣都惶恐不安,臣便少在陛下面前出现就是,往后这朝会,臣也就不来了。过几年,这京城,臣也不来了。陛下宽心。”
徐杰话语,一直是这么随意,这么轻描淡写,好似寻常闲聊,好似无悲无喜。
夏文听到这里,已然慌了神,口中立马一语:“不是朕见那拓跋浩,是那拓跋浩来见的朕,他半夜忽然就出现在朕的面前,剑就横在朕的脖颈之上,连卫九都来不及反应。朕只是虚与委蛇应承了几句而已,不曾做过丝毫对不起太师的事情。”
徐杰点头笑道:“卫九啊卫九,终究是皇家金殿卫。”
夏文连忙接道:“太师万万不可误会了卫九,此事不关乎他。”
“陛下放心,臣不可能对卫九有分毫怨恨,他这一辈子,都会陪在陛下身边。”徐杰宽慰着夏文。
“这就好这就好,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朕一定第一时间知会太师。”夏文有些言语无措。
院内传来一种想咳嗽却又被憋着的声音,还有一种呕吐又吐不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让人极为难受。
门外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这种声音结束,徐杰方才再开口:“陛下,这天下不能乱,更不能把黎民百姓陷入战火,陛下乃是天下稳定的基石,所以陛下一定不能有丝毫意外,生命脆弱,陛下一定要多多保重。”
徐杰的话语,说出来是关心。听起来,却又像威胁。
却听徐杰还说:“这金殿卫啊,实在是凋零了,刺客都把剑放在了陛下的脖颈之上,金殿卫却还束手无策,看来这金殿卫是要添加人手了,臣有一人推荐给陛下,还请陛下应允,此人定可保陛下安危,教这天下再也无人敢如此行事。”
“太师推荐之人,定是那武艺无人能敌之辈,太师安排就是。”夏文心中的为难,难以言表。拓跋浩只身入皇城,剑架脖颈,实在可怕,金殿卫是真要添加人手了。但是徐杰推荐的人,说是保护不差,难道就不是另外一种监视与威胁了吗?
“陛下,臣有一族弟,年方十八,剑法通神,住皇宫一隅,可保皇城从此无患。”徐杰推荐之人,徐小刀。
“极好极好!”夏文答着,有点欣喜,也有点失望。
失望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剑法再如何通神,也不可能如徐杰说的那般真能保护他的安危。欣喜也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卫九面前,终究是不能真的威胁到他的安危。
夏文答应了下来,徐杰也就不再多言,拱手:“臣告退了。”
夏文看了看那座小院,转头:“朕送太师。”
第四百零七章 无趣,造化,冬
杭州,西湖。
四个十岁出头的孩童,摇着橹,小舟在小岛旁边游荡,几个孩童欢声笑语撒出去大网,捞了许久,收获不小。
年纪最大的男孩说道:“回去吧,时辰不早了,主母还等着咱们回去做饭呢。”
一个小姑娘笑得格外纯真:“今日有这几网湖鲜,主人与胖爷爷合该多吃几杯了。”
“嗯嗯,把胖爷爷伺候好了,才有好日子过啊,也少挨些打。”
小姑娘听到挨打,咯咯在笑:“还是那个叫王明礼的哥哥扛揍,日日见他挨揍,却还能生龙活虎。”
年纪最大的男孩闻言也笑:“近来见他每日练习游水,听说他准备游到湖岸上去,哈哈……”
“到时候被八爷、牛爷抓回来,怕是要吊在树上打了。”
四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小船慢慢靠岸,四个人提着竹篓子上岛,炊烟袅袅。
小姑娘袭予已经成了大姑娘,青铜剑摆在针线盒旁边,时不时见她把针在头发里捋一下,然后慢慢缝补着。
旁边一个小姑娘伺候着,端茶倒水,递线拿剪。
袭予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一语:“寻几尾大点的送到种大哥哪里去,种夫人刚有了身孕,鱼汤正好补身体。”
小姑娘点头:“是,主母,这就去吩咐着。”
门外小刀儿已经坐在了桃树之下,莫名有一股气势逼人,如刀刃刚磨,锋芒毕露。小刀儿如今也长成人了,胡须慢慢坚硬了起来,轮廓分明,甚至有一些剑眉星目的味道。
不远杨三胖摇头晃脑而来,搂起肚皮,南方天气晚秋还热,杨三胖光着膀子一屁股坐下,坐得条凳嘎嘎作响,想来他又肥胖了几分。
“小子,先天了?”胖子问道。
“嗯,就在刚才,擦剑的时候,擦着擦着就先天了。”徐小刀似乎也有些欣喜。
胖子倒是不觉得惊讶,自从军伍而回,徐小刀隐隐就在先天门口徘徊了,笑道:“你们徐家也不知是什么种,都生得这般天纵之资。”
徐小刀一本正经答道:“军汉的种。”
“你这小子当真无趣得紧,老子说个玩笑话,你还一本正经答一句。”杨三胖撇着嘴说道。
徐小刀还是一本正经:“师叔见谅。”
杨三胖更觉得无趣,说道:“你怎么就没有学到秀才老爷的油嘴滑舌呢?那般聊起天来多有意思。”
“师叔,我自是比不得少爷的。”徐小刀依旧一本正经。
“喝酒喝酒,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杨三胖说完这一语,拿起酒杯往一旁无人的地方示意了一下,又道:“二瘦,你也喝,收了这么一个闷徒弟,毫无乐趣。“
二瘦骂咧一语:“胖子,老子的徒弟,你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三胖开口也骂:“老子才不羡慕你这个死鬼。”
徐小刀自顾自也在喝,对于这精神分裂的事情见怪不怪,只是看了一眼不远的坟茔。
喝得几杯,徐小刀忽然开口说道:“师叔,少爷让我带着袭予到京城去住。”
”秀才老爷让你当官了?“杨三胖话语随意,眼中却还是有隐藏不住的些许不舍。
徐小刀摇摇头:“不当官,我当不来官,少爷只是让我到皇帝家住着,说那里清净,无人打扰,还有人照顾起居生活。”
“嗯,秀才老爷是让你去监视皇帝呢。”
徐小刀点头:“少爷是这么吩咐的,让我护着皇帝性命,也监视着皇帝。”
“你去吗?”杨三胖问道。
徐小刀点点头:“去,皇宫金殿卫中有各家流派的武艺,往后袭予若是生了孩子,皇宫里还有好的夫子教习。能为少爷做点事情,总比在这里无所事事得好。”
杨三胖指着徐小刀说道:“你说你这么年纪轻轻,怎么就打算了这么多事情,老子活了几十年了,还重来没有啥子打算,活一天是一天。”
“那师叔,你活得无趣吗?”徐小刀忽然问了一语。
杨三胖点点头:“无趣。”
徐小刀未答。
杨三胖又道:“可他娘的又死不了,那天老子上吊玩耍,脖子吊了半个时辰,也没死了,日他个仙人板板。”
徐小刀听到这里,也笑了出来:“师叔,室韦人千军万马都没杀了你,你就好好活着吧,活个百十岁。”
“百岁?都他娘活成王八了。”杨三胖骂着自己,啃着鲜鱼,吃着肥肉,满嘴流油。
杨三胖身后不远,一个汉子正扎着马步,动也不敢动,闻着酒肉香,心中骂咧不止,却也不敢说出口,哪怕是小声呢喃也不敢。
待得饭罢,这汉子扎完马步,小心翼翼跑去寻徐小刀,苦苦哀求徐小刀带他回京城。
哀求自然是无用,又挨了胖爷一顿老打,当真吊在树上打。
兴许,徐杰是真在照顾王元朗的后人。
兴许,杨三胖是真的活得太无趣。
兴许也真是王明礼走了运道,就是不知他有多少造化。
如今的徐小刀,越来越能喝了,也越来越喜欢喝酒,每日酒不离口。
依稀之间,徐小刀还能回忆起当初,在那徐家镇里,为了能到徐杰那里入伙喝酒,冬日里蹲在水田中,到处摸着泥鳅黄鳝。
想到这里,徐小刀忽然笑了出来,越发想再喝几杯。
京城里,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徐太师为了整肃军纪,在城外校场督斩犯军法的士卒,共三百一十八人。
京城里议论纷纷,无数人出城去看,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亲眼目睹,却是都感受到了那肃杀的氛围。
经此之后,京城之内,再也看不到一个游荡的军汉了,连那些赌坊娼寮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有人夸着徐太师手段高明,整军有方。
自然也有人说着徐太师心狠手辣,枉顾人命。
但是每日城外大营震天的操练之声,提醒着所有人,徐太师整军之法,见效显著。
冬天,也来了。北方胡地,千里飘雪,百草枯黄,牧人南迁,牛羊入圈。
汴京城里,枢密院中,所有人都忙碌不止,每一道公文都反复去看。
这个时候,徐小刀,入京了。
第四百零八章 老九,你不懂
徐小刀与徐杰见了一面,入宫而去。
入宫的徐小刀,并未见皇帝,而是在东华门内宫道尽头的一处小院落里住了下来,这里原来住的是卫二十三。
卫二十三死后,这里就闲置了。
徐小刀住进这里,自然引来许多金殿卫之人的闲言碎语。
连卫九都未住进这里,却让一个年轻小子住到了这里。免不得被旁人说三道四。
这些说三道四的话语倒也传不到徐小刀耳中来,却是频频在卫九耳中,卫九总是斥责几句说话之人。
徐小刀安顿好之后,也要到金殿卫衙门里去报备。
对于衙门里所有人对他不友好的目光,徐小刀也有些不明所以。
见到徐小刀的卫九,不断打量着徐小刀,心中的惊讶自不用说。
徐小刀微微拱手,说道:“卫指挥使,我来报备,听闻金殿卫有腰牌名剌诰身,还请一并发放。”
卫九点点头,还未开口,就听旁边有人开口说道:“小子,怎么与上官说话的?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卫九连忙伸手去拦,却是拦到了一半,又把手收了回来。
徐小刀已然怒目一眼,随后不言不语。
刚才说话的那个金殿卫见得徐小刀怒目瞪他,又道:“小子,你有何本事,凭得你独住一院,还能住到那处院子?”
卫九不拦,大概也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就是徐小刀到底有何本事。
所以卫九还是沉默着,等着徐小刀的回应。
徐小刀横眉一转,问道:“那处院子住不得吗?”
“住不得!”
不知是每个团体都有排外的传统,还是因为徐小刀真的住了不该住的地方。今日这个场面,兴许真要出问题。
徐小刀太过一本正经,太过严肃,问道:“如何才住得?”
“小子,你若想住在那里,也无妨,你可敢下场与我一战?”
这个金殿卫说到这里,卫九还未开口阻止。只因为这个金殿卫,乃是锋字辈中第一个入先天之人,与卫九一样,排行老九。年不过二十九,已然是下一辈第一人,十有八九这金殿卫下一代的指挥使就是他了。也只有卫九知道,锋九与卫二十三血缘上关系匪浅。
卫九是真想知道徐杰安插到金殿卫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这种想法,并无多少恶意,但也是他本份之内的事情。
不想徐小刀认认真真答了一语:“我的剑,出鞘定要杀人!”
锋九闻言已怒,指着徐小刀说道:“老子的剑,出鞘也要杀人。”
徐小刀闻言,答道:“我不是说笑。”
“老子也不是与你说笑。”锋九言语不输,气势更不输。
徐小刀极为认真看了看卫九,等着卫九应对。
卫九没有丝毫应对。
徐小刀郑重其事点点头,说道:“好!”
锋九已然一跃而去,到得衙门院中,持剑等候。
徐小刀慢慢步行而出。
锋九已然拔剑,口中一语:“小子,把你那柄出鞘要杀人的破剑拔出来!”
徐小刀点点头:“你当心!”
说完,徐小刀手握剑柄!
陡然间,一股煞气冲天而起,剑意似成实质,直让人汗毛炸立。
“我要出剑了!”徐小刀依旧认认真真提醒着对手。
锋九此时忽然舔了舔嘴唇,好似有话欲言又止。
“住手,住手!”卫九奔出,已然大喊!
为何住手,因为卫九已然知晓了徐小刀有几分本事,更相信了徐小刀口中说的出剑必杀人的话语。
卫九心中的惊骇不用多言,更不想有人真的被杀,若是有人真的被杀,那被杀之人,百分之百就是锋九。
极为认真的徐小刀,闻言当真住手,剑柄一松,两手抱胸,一动不动。
反倒是锋九好似觉得失了面子,说道:“指挥使,就让我试他一试吧。”
卫九摆手,说道:“太师身边,高人辈出啊,天生你徐家子弟,教人羡慕。”
徐小刀听到这一语,心情颇好,点头答道:“多谢指挥使夸赞。”
“罢了,你领东西去吧,寻常也没有你的差事,你随意就是。但有一事你不能做,那就是一定不能搅扰陛下。”卫九说道。
徐小刀点点头,又随着卫九往衙门大堂里去。
徐小刀领了腰牌名剌与诰身,还有金殿卫制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院一边是皇城城墙,越过墙就能出皇宫,另外一边不远就是金殿卫衙门,金殿卫衙门外,乃是皇城大广场,几座大殿排列之处。
垂拱殿旁,有一间小厅,平常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时卫九到得这里,夏文已然发问:“那个十八岁的徐家人手段如何?”
卫九微微叹气道:“天纵之才,金殿卫无人能及他的天赋。”
“朕问的是武艺,武艺如何,不是问天赋。”夏文有些焦急。
“陛下,一般先天之人,已是返璞归真,此人先天,锋芒毕露,一旦起势,更是气势如虹,若真动起手来,想来手段更是惊人。金殿卫中,无其敌手。”卫九答道,语气有些无力。
“你也不是他的敌手?”夏文再问一语。
卫九答:“臣若与其交锋,兴许也要死在他的剑下。臣这一辈子,见过无数高人,便是那邪教摩天尊,只怕天资也不如此人。太师也是那天纵之才,与之比起来,兴许也差了半分,若是再待几年,只怕天下无其敌手。”
夏文坐正的身形,忽然软了软,备考椅背,有些无力,有些可怜。
夏文心中有一语未说:为何这般天纵奇才,偏偏就姓了徐?
夏文连这句话语都说不出口,心中唯有苍白无力。本以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不必放在心中。
没有想到,这十八岁的少年,反倒成了喉中鱼鲠,背上芒刺。更是一道打不破的枷锁,再一次把他这个皇帝陛下锁得牢不可破。
“陛下不必多虑,太师之忠心,臣可以性命担保,有此人在皇城,有利无害。”卫九说道,他对徐杰的忠心,是真有信心的。
夏文只是有气无力答了一语:“老九,你不懂。”
卫九兴许是真不懂,只得点点头,躬身拱手而退。
第四百零九章 醉一场又何妨
雷老头来了,头前就来过信件,要带雷老虎回去。
雷老虎这回倒是再没有哭闹,并不忤逆雷老头,冬日到了,过年就又不远了。
雷老虎有一些不舍,对欧阳文沁不舍,对于淑婉也有不舍,最让雷老虎不舍的,还是那张亲手制作的碧落琴。
徐杰与雷老头对坐在大厅之中,一旁的雷老虎反复摩挲着碧落琴,口中还说道:“碧落,来年再来看你。”
这一语,兴许是与徐杰道别了。徐杰有些神经大条,还笑着答道:“小老虎,来年啊,你制一张筝,琴总是出不得欢快之音,也难奏杀伐。筝却可以,若是有暇,也试一试琵琶。”
雷老虎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文远哥哥,我去更文沁姐姐道别了。”
徐杰点点头,雷老虎出门而去。
大厅之内只留徐杰与雷老头二人。
徐杰面色微沉,直接开口一语:“老拓跋王,死了!”
刚才还因为孙女难得如此乖巧听话而高兴的雷老头,闻言面色一变,问道:“死了?如何死的?死在何处了?缘何我没有听说此事?”
雷老头大概是有些不信。
“当真死了,就死在这汴京城里,我亲手杀的。”徐杰答道。
雷老头陡然站起,这一瞬间,他怒火中烧,浑身衣服都鼓荡了起来,开口喝问:“你小子为何要杀他,你如何能杀得了他?”
徐杰站起身来,声音低沉:“他寻死,如何也劝不住。”
这一句话,把雷老头的气势都说消沉了,这种事情,雷老头知道那拓跋浩做得出来,便也知道徐杰不是说假。
“这都是为何啊?为了打仗?为了家国?为了这些虚无之物,命都不要吗?”雷老头也不知是在问徐杰还是在问拓跋浩,或者也是在问自己。在有些人看来,家国天下,倒成了虚无之物。
“雷老头,他死前曾说,若是你能在他坟前哭上几滴泪水,不枉此生。”徐杰把这句话记得十分清楚。
“他在何处?”雷老头道。
徐杰答了一语,雷老头已然转头就走。
徐杰慢慢落座,手在一旁案几上的碧落琴上轻轻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
然后身形坐正,认认真真抚了起来。
日月曾可见,昂首黯无光,试把天地问谁人?谁人又把天地问?
总说故旧里,又言昨日伤,还念光阴旧如常?如常可念光阴旧?
琴还在。
徐杰怅然四顾,轻声一语:“谁不曾豪气干云,谁不曾义冲云霄,谁又不曾金戈铁马,谁又不曾纵横睥睨,还有谁不曾江湖逍遥。也不知那日老来,我又身在何处?”
雁去矣,人还在,少年不过强说愁。
碧落还有声,雷老头再也不愿来见,不知几时,带着雷老虎,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
这辈子,徐杰应该是再也见不到雷老头了。
人,总是会凋零的。
一代豪杰,有一代热血激情,却也总有凋零之日。
什么传说,什么故事,什么向往,也就这么随风而散了。
陆子游,杨二瘦,杨三胖,雷公,董达礼,董达义,拓跋浩,彭老?,摩天尊,何真卿,卫二十三,王维,曾不爽,成昆…………
善恶也好,英雄也罢。
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许真是落幕时。
唯有铁甲一丛丛,还如千年前,健马踏着积雪。
斑驳的城头,远远掩映而来的漫天白色飘舞。
袅袅炊烟,迎着白色而上。
旌旗冻成一团,风来也只见旗杆颤抖。
衣领上的狐裘来回抚摸着徐杰的脸颊。
远处的室韦人,再如何抗寒耐冻,也只能一个个在马背上缩成一团。
千山无鸟,高空无鹰。
唯有蜿蜒万里的长城,带给这一片广阔的山林些许违和感。
宗庆咳嗽几声,骂咧道:“他娘的,风寒十几日也不见好。”
徐杰转头看着宗庆沟壑纵横的脸,说了一句:“宗将军,你也老了。”
宗庆嘿嘿一笑,答道:“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
一旁的大同知府欧阳文峰说道:“宗老将军,下官这就给你去寻大夫,开一些风寒的药来。”
宗庆摆摆手:“不必,风寒而已,以往几日就好了,这都十几日里,也快要好了。”
徐杰示意了一下欧阳文峰,欧阳文峰从城头而下,便去寻大夫。
大同长城之外,可见室韦王帐,只是这王帐之内,并无遥粘蒙德。室韦大军冒雪到此,却也不见有多少战前的准备。
城头上的徐杰,心中却多少有些担忧,担忧那西北之地,担忧着拓跋人。
拓跋人的大军也到了兰州会州之北,却也不见动静。
袁青山坐镇秦州,每日一封战报往大同发来。
时间已经拖了几日,徐杰的担忧慢慢就去得差不多了。
许多事情,还在徐杰的预料范围之内。
城外一队室韦人的健马匆匆出营,往大同飞奔而来。
便听城头上弓弦大作,也听宗庆骂道:“他娘的,弓都冻住了,拉都拉不开!”
说着拉不开,宗庆还是把弓给拉开了。
徐杰摆手说道:“不必如此,室韦人是来说事的,不是来打仗的。”
宗庆又把弓松了去,还开口大喊:“不必放箭,不必放箭。百十室韦人而已,放他们过来。”
室韦骑士到得城外,开口大喊:“徐太师可在?我家大可汗有请一叙。”
徐杰问了一语:“你家可汗终于到了?”
“到了,稍后在城外五百步起帐,还请徐太师一定要到。”
“去复命吧,我回到。”徐杰答完,慢慢下城,还吩咐宗庆:“命火头营准备一桌好酒菜,随我同去。”
宗庆笑道:“还是太师心善,知道冬日室韦人没饭吃。”
徐杰笑了笑,拢了拢脖颈上的狐裘,开口:“上次吃他的,这次合该我请。”
“太师,可别与那可汗吃醉了。”宗庆心情松弛,开起了玩笑。
“醉一场又何妨?”徐杰认真答了一语。
徐康徐泰已经上前,厚重的铁甲,一块一块往徐杰身上穿戴,暗红宝刀,也系在了徐杰腰间。
第四百一十章 徐太师此意已决?
帐篷扎了起来,室韦人的羊毛毡,格外保暖,帐篷之内,燃起一些牛粪,煮着茶水。
牛粪燃烧的味道,并不是臭的,相反还有一些草木的芬芳,有一种燃烧野草特有的味道。
这种味道,有些人特别喜欢闻,比如徐杰,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别有的香味。
一道一道的菜色端了进来,筷子也摆了上去,从太原汾河带来的酒。
遥粘蒙德的身形极为魁梧,几乎大了徐杰一圈,坐在徐杰对面,拿起筷子,颇为熟练。
“汾酒,极好的酒,可汗试一试。”徐杰抬手作请,也在介绍。
遥粘蒙德拿起酒杯,闻了闻,点头露出了笑意,先是微微舔了一口,然后才一饮而尽,砸吧一下嘴唇,开口说道:“徐太师,你可知为何室韦代代人,都对中原念念不忘吗?”
徐杰回之一笑,答道:“兴许就是为了这碗好酒。”
“徐太师说得在理啊,草原上,茶也没有,盐也没有,铁也没有,甚至连纸都没有,没有良田,不能定居,唯有这漫天飞雪,连林木都低矮,唉……”遥粘蒙德话语带着叹息。
“可汗是说老天不公?”徐杰问道。
遥粘蒙德不置可否,只答:“室韦人,除了牧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草原养不活太多人,但是草原上的人啊,天黑无事,还是一茬一茬的生,要吃要喝。”
遥粘蒙德的话语让徐杰陡然明白了一些问题,为何草原上的人,一定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向外发动战争?难道是草原上的人有病?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没事就去找人打架?
这个问题,是徐杰以往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徐杰想过为何中原王朝总会几百年更迭一次,其中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每当社会和平发展一段时间,人口暴涨到一定程度之后,王朝的抗风险能力就会急剧下降。说得更本质一点,就是社会资源开始慢慢负担不起人口的数量了。如果不能进行真正的生产方式改变,社会必然要出麻烦。
徐杰却从来没有想过草原上也会有这个问题,草原的生产,主要靠放牧,土地的出产力极低,一亩地长一亩草,一亩草不过够一头羊啃食几天,而一头羊也只不过是一家人几天的口粮。
那么问题就来了,草原人口暴涨的时候,怎么办?自然就会为了草场问题争夺。与其内部部落争夺火并,那还不如发动对外战争。
战争抢劫来的物品与土地,这是其一。还有很大一个不可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就是消耗人口,让人口保持在合理范围之内。
青壮一次一次消耗,待得孩童又成了青壮,再一次消耗。
想到这个问题,徐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从来没有从这个方面去想过一代一代的草原民族,甚至也多以为草原上的人就是豺狼,天生就是强盗,看中的就是隔壁邻居的好东西。
现在才知,并非只因为看中了别人家的好东西,更重要的还有内部的问题,也是被逼无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徐杰到此时,才真正明白其中含义。
大自然是何其的冷血无情。
徐杰微微震惊的表情,看在了遥粘蒙德眼中,遥粘蒙德微微一笑,说道:“太师当真是聪明人,我不过是随意一语,太师就能明白其中关键。太师明白这一点,大概也就不那么怨恨我了。”
徐杰摆摆手:“我从未怨恨过你。”
遥粘蒙德不信:“你们汉人啊,个个恨我们入骨,我也听闻你家之事,连你父亲也是死在我族人手中,太师岂能不怨恨?”
徐杰的震惊,也是稍纵即逝,此时反而问了一语:“可汗与我说这些是为何啊?”
遥粘蒙德顿了顿,夹起了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菜,吃得几样,随口说了一句其他:“你们汉人的菜肴,各色各样,美味啊。”
“可汗是想要与我谈和?”徐杰直接开口一语。遥粘蒙德说出了室韦人最根本的症结所在,说的也是室韦人的可怜之处,人的感情是互通的。
遥粘蒙德就是要震惊一下徐杰,也要在营造一种氛围,更是为了一些话语进行铺垫。
徐杰在震惊之后,略有所感。
遥粘蒙德是希望徐杰进入自己所营造的氛围当中的,但是徐杰却是这么冷静,遥粘蒙德稍稍有些失望,说道:“徐太师,我要去攻拓跋了,那里不是你们的地盘,那里可以养活更多的室韦人,再也不跟你们汉人纠缠了。”
遥粘蒙德的语气极为的悲凉。
徐杰却答:“天地不仁,人也无情。争的不过都是一口饭食,室韦人要生要养,其他人也要生要养,今日我多吃一口,自然有人要少吃一口,少吃一口的人,也就要饿死。”
两人的交流,本应该是说那些阴谋诡计的交锋,此时却一句都不谈什么阴谋阳谋,已然上升了一个层面。
这两个人,显然都是那绝顶聪明的人。有些问题,不在于谁更聪明,能想出更加高明的阴谋阳谋。对于国家层面的阴谋阳谋而言,在这两个人面前已经没有意义了。
两人唯一交流的,就是一个态度,态度之后,才是具体的操作之事。
又听遥粘蒙德说道:“华朝生养了万万人,室韦不过生养了三百万。”
“嗯,皆是仰仗祖宗奋发图强,四千多年来努力进取。”徐杰答道。
“我室韦,只求生养千万人口,只要汉人十分之一即可。”遥粘蒙德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遥粘蒙德的这个目标,其实有人达成过,但是这个人,只有徐杰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铁木真。后世带有铁木真基因传承的人,超过几亿,从整个俄罗斯到中亚欧洲,再到东亚,甚至后来的美洲。
徐杰还是摇头:“室韦天生善战,天生骑马挎刀,汉人多是农夫,一辈子只挥锄头。对这些农夫而言,骑马挎刀的室韦人太危险。”
遥粘蒙德听到这里,人已站起,左右踱得两步,眉目一狞,问道:“徐太师此意已决?”
徐杰依旧稳坐,夹起了一片羊肉,放在口中嚼了几口,答了一句:“拓跋不可亡于可汗之手,只可亡于我之手。”
“哼哼!”遥粘蒙德已然面露凶光:“当真要如此决死?”
徐杰抬头看了一眼遥粘蒙德,答道:“可汗有一语,极为贴切,吃狼吃虎。”
其实今日遥粘蒙德到这里来见徐杰,就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想两线作战。
只因为遥粘蒙德知道其中的本质道理,徐杰一定不会放过大好机会。
这不是什么阴谋阳谋的问题了,只因为徐杰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带兵入草原的人,有了第一次,一定就会有第二次。
遥粘蒙德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避免两线作战。
也如徐杰所言,拓跋不可亡于室韦之手。徐杰虽然在两个拓跋王面前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好像隔岸观火看好戏。
但是这么大一场戏,徐杰岂能真的就坐看了?岂能真的就坐看室韦把拓跋灭亡了?
这个问题,拓跋王父子看透了好几层,但是却没有看透最后一层,若是真看透了最后一层,老拓跋王也不会被徐杰这么拿捏。
但是遥粘蒙德看透了最后一层,看透了徐杰是那个要吃狼吃虎的人。
“决死,也要看看鹿死谁手!”遥粘蒙德留下一语,已然气愤转身,掀起门帘就走。
徐杰却还稳坐在那里,趁着菜肴还有最后一点温度的时候,又多吃了一些。
随后起身出帐,还吩咐一句:“把没吃完的都带回去热一下,粒粒皆辛苦,不得浪费。”
大雪依旧,寒风凛冽。
临时起的帐子上,短短时间就覆盖了一片。
徐杰回头望了一下北方无尽的原野,口中呢喃一语:“天地不仁,原来是这个意思,回去再好好读一读老子的《道德经》。”
第四百一十一章 分而食之,归兮
铁甲又慢慢卸了下来,徐杰再一次严令部曲操练,那些好勇斗狠的新兵,一个个为了脑袋苦练了三个月,到得这边镇,操练却更加狠了起来。
宗庆一边咳嗽,一边亲自督导,打马来回巡视,口中骂咧不止。
北方积雪里的室韦人,却并不操练,甚至都没有一点动静。
只有那王帐之中的遥粘蒙德,眉宇深沉看着拓跋人来的信件。
左右还有军将在骂:“可汗,拓跋狗必然是要出尔反尔,我们问他开战没有,他们竟然还反问我们开战没有。真想把拓跋野那小子的狗头砍下来下酒。”
遥粘蒙德一语不发,放下信件,又看起了斥候送来的情报,沉思着。
王帐之内,叫骂一片。
许久之后,遥粘蒙德终于开口:“去寻一只羊耳来。”
对于遥粘蒙德这么奇怪的话语,并没有人发问,不得片刻就有一只羊耳放在了遥粘蒙德身前的案几之上,养儿带着热血,余温未消。
遥粘蒙德拔出腰刀,把这羊耳一分为二,取了其中一块,说道:“送给徐杰。”
这半块羊耳,不得多久也就出现在了徐杰案几之上。
徐杰放下手中的《道德经》,看着面前这半块带血的羊耳。
欧阳文峰看着血乎乎的羊耳,觉得放在徐杰的书桌上有些不妥,想要去拿下来。
却是宗庆先一把拿过,开口骂道:“室韦狗这是在向咱们示威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师,得想想办法,看怎么赚上一阵。”
却听徐杰说道:“宗将军稍安,室韦人送来这半块羊耳,意思是分而食之。”
宗庆疑惑问道:“分食什么?室韦人还能给太师送下酒菜不成?这么半块,够什么吃的。”
“宗将军,遥粘蒙德是想与我们分食拓跋,这是询问之意。”徐杰解释道。
宗庆闻言双目一张:“分食拓跋?拓跋国土?室韦人有这么好心?其中必然有诈。”
“诈自是有诈,但是这分食之心还是真诚的,因为遥粘蒙德此时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唯有如此。”徐杰答道。
“既然有诈,必不可允,免得上了这些狗崽子的圈套。”宗庆答道。
徐杰想了想,答道:“宗将军,取个空盒子,什么也不装,送去室韦处。”
宗庆疑惑问道:“太师送个空盒子过去是何意?”
徐杰答道:“食之,到嘴的美食,岂可不食?”
“太师,这是鱼钩上的诱饵啊。”宗庆担忧一语。
“那咱们就把诱饵吃下去,把鱼钩还给他。”徐杰答道。
宗庆还是有些担忧,但是见得徐杰胸有成竹的模样,唯有悻悻道:“太师反正是胸有成竹,我老宗也就不多说了。”
说完这一语,宗庆又连连咳嗽起来。
欧阳文峰连忙上前去扶,宗庆却摆摆手,说道:“无妨,些许小疾,我这就去派人送盒子。”
说完宗庆快步而出。
欧阳文峰看着宗庆的背影,回头与徐杰说道:“宗将军已经咳嗽了这么多天,不知……”
“他可有吃药?”徐杰也担忧问了一语。
“有时吃了,有时候误了。”
“多多叮嘱他按时吃药。”徐杰说道。
欧阳文峰点点头,禀报了一事:“东京来的粮饷,火耗出了问题,数目稍大了一些。”
火耗,就是途中的消耗,运送大宗物资,不论是什么,途中都会有消耗,特别是运粮食,途中就会被吃掉不少。火耗本有个合理的范围,欧阳文峰所言,其实就是说有人偷了粮饷。
徐杰面色一狞,只说一语:“把运粮饷的所有人都扣起来,严查,查出立斩,此事由你负责。”
欧阳文峰点头拱手:“遵命。”
许多事情,本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朝哪代,都不是至清之水,总有一些浑浊其中。但是徐杰,似乎眼中就容不得丝毫的沙子。
有人说有些浑浊不一定是坏事,水至清则无鱼,那些浑浊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还是这个国家的润滑剂,使得有人愿意做些实事、有人肯卖力做些实事。
这个理论,在徐杰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
不得多久,遥粘蒙德也就收到了一个空空的盒子。
虽然徐杰答应了分食的事情,却也不见遥粘蒙德面色有丝毫的轻松,依旧是眉头紧锁。
有些局势,失去了许多主动权,对于聪明人来说,实在是一件极其难受的事情。
分食之策,虽然看起来达成了一致,但是其中的问题还有太多太多。
比如到底该怎么分?又该怎么去食?这是一个大问题。
分食之后,局势又该怎么变,又该怎么面对?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谈判还要继续,徐杰与遥粘蒙德还要见面。
谈判这一类事情,本就极其复杂,摆事实讲立场,讨价还价。国与国之间的谈判,更是经常会旷日持久。聪明人之间的交锋,从来不是几言几语就决定问题,狠话说来说去,妥协的话语也会来来去去。
局势已然极其复杂,遥粘蒙德与徐杰都想解开这个复杂的结,其中就需要极其大的智慧与耐心。
智者,从来不缺乏耐心。
汴京城也开始在下雪,徐杰远走,有一幕徐杰见不到,极其遗憾。
欧阳文沁临盘了,生了一个姑娘,依照徐杰之意,取名徐旋,凯旋的旋。
虽然是个女儿,却是夏文也亲自出宫来贺喜,当场封为大江郡主。当然,也仅仅是有封号,并无封地。
连欧阳文沁也赐了一品诰命。
京城里达官显贵来道贺的,那就更不必说。各处送来的补品,堆得硕大的客厅都装不下。
家中没有男主人,女主人也不方便出来见人。徐狗儿反倒是那个迎来送往的角色,听着一声声道喜,也听着道喜之后说的“太师有福”之类的话语,徐狗儿脸都笑得僵硬了,却还在不断左右拱手去谢。
唯有谢昉只差人送来了一幅字,上书:归兮。
是谢昉给徐杰这个女儿取的小名,旋就是归。归兮,是在盼望,盼望徐杰真的安全而回。
京城里大多数人以为徐杰只是去边镇巡查边防的,把室韦人挡在关口之外也不是什么难事,唯有谢昉知道徐杰此去是为何,更知道其中危险。
第四百一十二章 高贵的头颅
雪又落了一场,一场雪又落了七八天。
大同之外,再也不见室韦人。
徐杰也早已不在大同。
已然春节,神州大地,到处喜气洋洋。
唯有瓜州王宫里的拓跋野,正在心急如焚,开口大骂:“室韦人果然背盟,狼心狗肺之辈,竟然八万大军,皆往东来,难道不怕汉狗再出草原吗?”
满朝文武,不见一个老成面容,皆是年纪不大之人,那些年纪大的,要么死在了徐杰手下,要么就被关在了汴京城。
所有人呢都是面露担忧,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忽然门口奔进来一人,手拿一张公文扬得高高,进来就喊:“报,报,汉人正在秦州聚兵,东边还有骑兵在去秦州的路上。”
“什么?”拓跋野一声大喊,又道:“你说什么?”
“回禀王上,汉人在秦州聚兵,已聚了三万余,还有消息传来,大同有三万骑兵也在到秦州的路上。”
拓跋野身形一个趔趄,险险站不稳。
左右之人连忙去扶,也听得有人下意识开口问道:“难不成室韦人与汉人结盟了不成?”
也有人直接答道:“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随即又有人说道:“我拓跋危矣,拓跋危矣。”
站稳身形的拓跋野,努力喘息几番,面色苍白左右看了看,问道:“诸位,诸位,诸位兄弟,可有退敌之策?”
“王上,王上,此番若是想要退敌,必然要先瓦解汉人与室韦人的同盟,定不可两线作战,一定要想办法瓦解他们的同盟。”
“如何瓦解,快快道来。”拓跋野当真少了几分沉稳,兴许也是这个消息太过骇人。若是室韦与大华真的南北合击,小小的拓跋,哪里还有余地可言。
满场沉默片刻,终于有人说道:“王上,室韦亡我之心甚大,但是汉人亡我之心必然不大,可先与汉人谈和,如此才能解除此围。”
“对对对,此话有理。”
“说得极是,那徐杰刚与咱们交易了那么多马匹,多少也会念一些旧情,可先与之谈和。”
这些年轻人,面对这种局面,说的话语都显得不那么有逻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时才显出那些老成持重之人的重要。
拓跋野闻言,又问:“该如何与徐杰谈和?他若不愿和怎么办?”
拓跋野当真已经乱了方寸。
“王上,徐杰出兵来伐,不过就是为了好处,许他就是,许他天大的好处就是。”
拓跋野又问:“什么是天大的好处?给钱?给粮?还是给地?”
这一语,无人敢接下去。
显然这天大的好处,不是什么钱与粮,那么还剩下什么?只剩下地了,把祖宗基业划出去给敌人,这种话语,谁人敢说?
拓跋野看着满场的沉默,也明白过来,慢慢回身坐在龙椅之上,低头良久。忽然问了一句:“最近可有父王的消息吗?”
“王上,最近未有老王上的消息。”
“臣听人来报过,老王上最近失了踪迹,兴许是跟在徐杰的军中。”
拓跋野忽然问了一语:“你们谁知道若是父王在此,会如何处置这般局面?”
拓跋野看着众人,等候一个回答。
倒也真有人试探性答了一句:“老王上乃君子圣人,以老王上为人处世之道,兴许会忍辱负重,就如他愿意随徐杰去汴京一样,便是忍辱负重。”
拓跋小国,如何奈何。长袖善舞,一个不慎,却成了大祸临头。间于齐楚,其实那么容易舞那长袖的?
拓跋野思前想后,久久定夺不了,开口问道:“室韦人到兀剌海城还要多久?”
“王上,三日之内。”
“徐杰聚兵还要多久?”拓跋野又问。
“兴许要十五日,也有可能十日左右。从秦州到横山北,大概也要几日。”
拓跋野双手捏拳,慢慢咬牙,终于做了一个难下做出的抉择:“与室韦人决战,速战速决。只要击破室韦人,徐杰必然不敢妄动。”
“决战?”
“王上,主动与室韦人决战?”
“王上,咱们修的高墙壕沟,好不容易换来的弩弓,本都是防守之用,主动出击决战,怕是……”
拓跋野眼神一怒,说道:“唯有如此,才能万无一失,室韦八万,我拓跋也能出八万,与之决战,有何不可?难道你们怕了?”
“王上,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而是如此实在不妥,室韦人此来,十有八九是分兵之法,东边攻打兀剌海城,西边攻打瓜州。此时已是冬日,室韦人若是真的全族动员,怕也不止八万之数,我军倾巢而出寻之决战,若是室韦人避而不战,我军进退两难,若是室韦人偷袭瓜州,更是不堪设想,即便是室韦人愿意决战,胜败也难料啊。”
有人说这么一番话,其实说出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道理,那就是拓跋军队的战力不如室韦军队。
拓跋军队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军队组成很复杂,说白了还是小国寡民。室韦人的军队都是室韦人,没有其他人。拓跋人的军队却有汉人,有吐蕃人,甚至有回鹘人,其中汉人的比例最大,有将近三分之一。
这种军队组成,打顺风战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一旦是苦战鏖战,谁也保不准会出什么问题。
拓跋野听得这一语,稍微犹豫了一下,又坚定说道:“必要以时间差寻室韦决战,否则亡国一途。诸位皆是我拓跋好儿郎,生死攸关之际,皆要效死,只要诸位效死,此战必胜。”
“王上,不若先固守城池,再派人与徐杰接触一下试试?说不定给了好处,他就退兵了呢?”
拓跋野震怒无比,手掌大力拍在案几之上,把一个案几直接拍得炸裂开来,口中怒吼:“谁再言割地赔款之事,有如此案!“
拓跋野的自尊心,在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强。这份自尊心,一是家国的尊严。二是因为徐杰,拓跋野在徐杰面前,低不下那颗高贵的头颅。
第四百一十三章 仓皇逃窜之室韦
三万铁骑,在徐杰身后成了一条长龙,蜿蜒好几里。
北国风光,皑皑一片。
两万新兵已经与一万老卒进行混编,老兵为骨干与军官,管控操练着新兵,也在不断教着这些已经具备基本士兵素质的这些好勇斗狠之人,教导他们战阵中的注意事项,教导他们该如何与敌作战。
犹如徐仲与徐老八当初教导徐杰一般,事无巨细。
秦州还在千里之外。
而那兀剌海城之处,八万拓跋大军已然赶到,这一场大雪却还未停,戈壁之上,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雪连这草原,无边无际。
寒风呼啸而过,无数的游骑到处飞奔,室韦人与拓跋人的游骑犬牙交错,早已开始了战斗。
遥粘蒙德的王帐也在不远,王帐之内,遥粘蒙德再一次问着身边之人:“徐杰麾下的三万骑可是当真西去秦州了?”
“可汗,我已派了几队人翻山越岭去打听了,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千真万确,徐杰往秦州去了,此时怕是离秦州也不远了。”
遥粘蒙德再次说道:“再探,一定要万无一失。”
“遵命!”
遥粘蒙德知道拓跋人的大军来了,他心中关心的却不是已经来了的拓跋人,而是远在南方两千多里外的徐杰。
徐杰人在哪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又有人来报:“可汗,拓跋人的大军倾巢而出,列了战阵,往东来了。”
遥粘蒙德闻言,说得一句:“拓跋野这小子倒是心急。”
便有人接道:“可汗,拓跋人怕不是急着来送死?”
遥粘蒙德却道:“传令全军,往后撤。”
“可汗,机会如此之好,拓跋人倾巢而出,正是一战建功之时,为何要后撤啊?”
遥粘蒙德答道:“他们既然主动出击,那就是着急了,得让他们更急,越着急越好。”
“哈哈……可汗高明!我等不及。”
“可汗自是高明,就让这些拓跋狗急着,急不可耐,急得火烧眉毛才好。”
八万室韦人,近二十万战马,把雪地踏成了黑色,慢慢往东而去。
十几里之外,拓跋人也有八万大军,八万匹马,冒着大雪寒风不断往东去追。
拓跋野就在最头前,口中不断呼喊着:“室韦人撤退了,室韦人惧怕我拓跋,室韦人怕了,儿郎们,快追,追上他们。”
拓跋野是真的着急,着急室韦人避而不战,一直拖到南方战起,拖到自己被夹击的局面。
遥粘蒙德似乎看透了一切,不断后撤。冒着大雪而来,冒着大雪而走。
徐杰此时终于赶到了秦州城,府衙之中,一张一张的地图铺在地面之上。
徐杰直接踩在这些地图之上,来回踱步。
遥粘蒙德遇到的问题,也是徐杰遇到的问题,分而食之的办法徐杰虽然答应了,但是徐杰也在纠结食完之后该怎么办。
袁青山也随着徐杰来回踱步,宗庆在一旁咳嗽不止。
还有一人也跟了过来,便是欧阳文峰,他一直在徐杰身边,跟着看着学着,许多东西,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深入其中,才能真正懂得其中。
徐杰对欧阳文峰,寄予厚望。
谢昉,梁伯庸,欧阳文峰。
这三个人,对于徐杰而言,极其重要。许多事情都要靠这三人来保证,谢昉年老,未来许多事情就会落在梁伯庸与欧阳文峰身上。欧阳文峰比梁伯庸年轻十几岁,欧阳文峰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踱步许久的徐杰,忽然指着地图问了一语:“袁将军,你看着兀剌海城怎么样?”
袁青山视线地图这边,答道:“兀剌海城乃是拓跋人东部防线的重点,好是好,就是离室韦人太近了,太师与遥粘蒙德议定的是要瓜州城这边,瓜州通西域,如此老丝绸商道畅通无阻,于我朝有大益。”
徐杰摇摇头,只道:“商议是商议,我去过这座兀剌海城,极好的地方,我想要这里。”
连连咳嗽的宗庆闻言也接了一句:“太师,兀剌海城极好,城池不大不小,加固一下,开出深沟,极好的一处据点,要是能得此处,室韦人想南下兰州会州一线,便是千难万难。”
“嗯,宗将军说得在理。”徐杰答道。
袁青山闻言皱眉问道:“太师,想要此处,就算太师不顾与遥粘蒙德商议好的划分之法,怕也没有那么简单,那遥粘蒙德占了城池,岂会又吐出来?除非拓跋战事一罢,接着就与室韦人开战。”
徐杰摇摇头答道:“总有办法。”
说完,徐杰自顾自沉思起来。
三万铁骑,慢慢从秦州城而出,奔向北地,越过会州与兰州之间的山坳之路,便可进入拓跋境内。
道路还远,行军不快,徐杰似乎故意如此。
兀剌海城东三百里,越发着急的拓跋野,听着游骑不断报告着室韦人的方位,心急如焚。
室韦人似乎一向都是如此打仗,永远吊着敌人,既不真的撤走,又不进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
深得游击战法的精髓。
唯有在这般广阔的地域,室韦人才能真正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优势。
直到一个消息传来,才彻底打破了这个局面。
拓跋浩看着手中的战报,只有一行字:敌骑兵三万,步卒两万五,已破西寿保泰军司。
军司,大概就是军区之意,但也管辖地方行政,是政军合一的行政单位。
从东往西,神勇军司、祥佑军司、嘉宁军司、静塞军司、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南和军司,西凉府,甘肃军司。
徐杰此时已经就进了西寿保泰军司的一座小城之内,并未爆发什么战斗,连城门都是城内之人打开的,开城之人,自然是汉人。也是因为城内并无几个守军。
之所以能这么兵不血刃就入了城,完全是因为徐杰上一次那场大胜,让拓跋王颜面扫地,让拓跋境内的许多汉人生起了其他的心思。
要说此时的拓跋,当真有些可悲,可悲就可悲在这片国土,本就是汉唐故地,拓跋本也在大唐麾下效力,这里的汉人不知生存繁衍了多少代。
拓跋借土开国,实在是厉害,到得今日,却也实在是可悲,可悲到边境城池直接就这么投降了。
只是进入拓跋境内的徐杰,倒是并不那么急着攻城拔寨。
而那刚刚接到消息的拓跋野,已然陷入两难。
远处的室韦,追不上。南方的徐杰,已然攻入拓跋境内。
拓跋野甚至都不敢手中这份军情公开,便是知道一旦公开,必然全军哗然。
便听拓跋野开口大喊:“追,全力追击室韦人,室韦人已在仓惶逃窜,更是强弩之末,只要追上室韦人,必可大胜而归。”
随着拓跋野的呼喊,八万铁蹄,踩得大地轰鸣颤抖。
雪水带着泥土溅起,沾染到所有人身上,八万拓跋大军,已然如狼似虎在追,带着胜利的期盼,震天而起。
第四百一十四章 梦醒时分
东边不远的遥粘蒙德身前,有一个游骑追来禀报:“可汗,拓跋人加快马步了,正在全力追过来。”
这个说话的室韦游骑,掀开了自己的遮面,脸上涂抹着防风防冻的羊油,却还是能看到脸上一道道被寒风冻裂的伤口。
遥粘蒙德闻言轻轻一笑,开口大喊:“把马跑起来,绕着圈子跑。”
已然是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冒着风雪打马飞奔,再也没有比这更辛苦的事情了。
唐人岑参有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说尽了北方边关的苦寒,更说尽了中原人在北方作战的艰难。
古代文明,不论中外,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高度发达的文明,不论是埃及、巴比伦、希腊,还是中国,又或者加一个印度。都是纬度相对比较低的地方,或者说是比较温暖的地方。
人类历史上最璀璨的文明,都是在这种地区发展出来的。
这些文明的主要敌人,又往往都是他们各自北方的民族。甚至一些古文明与古代大帝国的覆灭,都来自北方民族的入侵。
无数的拓跋人带着胜利的憧憬追击着室韦人。
无数的室韦人,有条不紊地兜着圈子在跑。
历史中出现过的人种与民族,多如天上的繁星,大浪淘沙之后,剩下来的却不多。
优胜劣汰这个词汇用于人类这个物种而言,太过冷血无情。
但是历史事实,却一次一次如此发生着。种族的灭绝在后世是骇人听闻的,在古代,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着急的拓跋野,带着自己的民族,走入冰天雪地的草原深处。
室韦人飞奔在自己的地盘之中,如那夜晚里出没的狼群,等候着致命一击。
南方的徐杰,也在为了自己国家与民族的生存空间,绞尽脑汁谋划着未来。
拓跋境内的汉人,不断奔跑在兀剌海城与会州之间,为徐杰用最快的速度带去许多情报。
不知过了多少天,徐杰终于收到了草原中开战的消息。
大雪初停。
遥粘蒙德终于不再继续跑了。
无数的室韦骑士,在一个草丘之上列了战阵,草丘坡度不高,但也足矣让室韦人居高临下。
这里是遥粘蒙德精挑细选之地。
土丘的背面,还藏着两支精锐骑兵,等候时机左右出击。这是室韦草原人千百年下来不变的战术,中军出击,两翼包夹。
野战对垒,最后临战的草原人,永远都用这一招,永远也只有这一个阵法,互相厮杀如此,打更北的蛮人如此,打中亚西亚人如此,打欧洲人也是如此。
东亚是全球冷兵器史上的一个怪物房,东亚出产的民族,战力冠绝全球。
匈奴不必多说,匈奴被汉人击败之后西迁,上帝之鞭阿提拉的匈人民族,虽然在历史上与匈奴的关系定调还没有彻底定调,但是不能否认匈人与匈奴人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以前的奥匈帝国,后来的匈牙利。
在语言与词汇中,还有基因图谱上,不论许多人怎么否定,匈人就是与匈奴人如何也脱不了关系。
随后便是突厥人,被唐朝击败的突厥,西迁之后,便有了强大的塞尔柱突厥,后来成了横贯欧亚的奥斯曼帝国,也就是再后来的土耳其,土耳其人的教科书第一页,依旧还有一句自我标榜的话语:我们来自亚洲,是逼着中国人修建长城的民族,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那里。
东亚有一条山脉,是这个怪物房里的强中之强,那就是大兴安岭。大兴安岭脚下,走出了许多无敌的民族。最早的东胡大多指的就是这一片区域,鲜卑人就是东胡。
契丹人从大兴安岭兴起,不仅建立的巨大的契丹人辽国,甚至在辽国灭亡之后,契丹人依旧能在中亚建立起巨大的西辽帝国。乃至于许多中亚国家,甚至俄罗斯,直到后世,称呼南方的中国,依旧用“契丹”这个词。俄语中的中国,就读作“契丹”。中国到现在,其实也还有极少数耶律姓的汉族人,耶律就是契丹王族姓氏。
之后女真,也曾统治整个草原,甚至也统治过北方中原,也就是金国。女真也来自大兴安岭,完颜是女真王族,后世汉人中姓完颜的,虽然少见,但是也还并不少,甚至还有不少村镇。
蒙古人,许多人以为是草原民族,倒也没错。但是蒙古人的起源,也是大兴安岭,蒙古人的威势也就不必多言了。
满人就更不必说,也出自大兴安岭附近。一条大兴安岭山脉,地区虽然不小,但是放在整个世界而言,却也不大,冰天雪地苦寒所在,从这条山脉走出来的民族往往又在历史上大放异彩。
冷兵器时代,东亚民族的战斗力,冠绝世界,不是虚言。
华夏文明处于东亚,是不幸,其实也是万幸。敌人的强横,也造就了华夏文明的强横与生命力。
最终的结果,也就不必多言,这也是华夏文明最值得称道之处。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突厥人被唐朝赶到了西边,在欧亚中心建立过不可一世的巨大帝国,却是千百年后依旧还对中国人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在教科书中编造历史,来保持自己民族历史的自尊心。
徐杰知道这些,也就更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该如何负责任的面对许多问题,这才是他如此投入这场战争的原因所在。
在徐杰一接到拓跋人与室韦人要开战的情报之时,徐杰已然开始北上,沿着“几”字形的黄河以西,往北而去。兀剌海城,就在这个“几”字形黄河的顶端。
沿途都是汉人的聚居之地,因为这里,本就是汉土,后世的银川市,乌海市,皆在这条路线之上。
雪停的草原,尽眼望去,唯有一种颜色。
无垠的白色之中,点缀着几块黑色,那黑色,就是无数的人。
黑色开始流动起来,如水一般。
两股最大的洪流,在一处雪丘的脚下交汇在了一起。
极高之处看去,洪流不过些许斑点。目光拉紧之后,才能看到惨烈,才能听见呼喊与哀嚎。
血撒在冰雪之上,鲜艳非常,还有妖艳无比。
饿得骨瘦如柴的草原野狼,闻着血腥远远赶来,不断在远处徘徊,却丝毫不敢近前,一向凶狠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畏惧之色。
遥粘蒙德依旧打马立在雪丘之上,目光紧盯着战场局势。
拓跋野挥着长剑,砍杀着目光所见的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他脸上带着欣喜,只因为终于可以与室韦人决战了。
深入草原的拓跋人,马匹不如室韦人多,后勤不如室韦人容易,早已疲惫不堪,对于这一场大战,他们盼望已久。
拓跋野依旧憧憬着胜利。
雪丘之上的遥粘蒙德,却是面无表情,兴许他更胸有成竹。甚至那草丘之后备好的两支精骑,久久不动。
精骑人数不多,一支只有五千人。
但是遥粘蒙德知道这一万人,便是自己得胜的真正手段。
巨大规模的骑兵会战,再也不是那种来回凿穿的场景,再如何锋利的锋矢阵型,也依旧不能穿插整个大阵。
双方最终还是在互相深入之后,犬牙交错之中,变成了巨大的混战。即便如此,双方后阵之中,依旧还有无数士卒并未与敌人面对面。
这一幕,徐杰没有看到,兴许徐杰是极其想看到这一幕的,因为这一幕能让徐杰又一次对战争多一些全面的了解与认识。
其实就算是遥粘蒙德与拓跋野,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一幕。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终于,雪丘之上,那个坐在最高大的骏马上的遥粘蒙德慢慢举起了手臂,轻轻挥舞了一下。
马蹄再一次奔腾而起。
左右同出的室韦精骑,绕着不大的弧线,飞速插入拓跋后阵的两翼。
尘埃落定的时间要到了。
但是深处阵中的拓跋野,似乎还茫然不知。这个年轻进取的君王,手下砍杀的室韦人,已过百数,正是勇猛之时。
当拓跋野真正有所感觉的时候,回头的目光中,已然看到了溃逃的拓跋士卒。
身边军将的呼喊无数,却听得拓跋野茫然四顾。
一切如梦似幻,并不真实。
拓跋野来不及着急,依旧下意识如机器一般挥剑砍杀着敌人,依旧勇猛无比。
拓跋野有年轻人的自尊,有身为君王的野心,有面对强大敌人的自信。
“杀,杀啊!随本王杀!”拓跋野开口大喊。他已能抬头看清楚远处雪丘之上遥粘蒙德的脸庞,那个脸庞冷冰冰,毫无波澜。
满身是血的拓跋野,甲胄之上都结了血冰,心中依旧憧憬着胜利。憧憬着力挽狂澜的不世功勋。
即便是身边之人越来越少,拓跋野却犹如未觉,甚至都不回头去看。
乱战早已变成了追击战,即便是还跟在拓跋野身边的那些年轻的党项贵族,也一个个面带悲伤,厮杀依旧卖力,却还有一声一声的呼喊,呼喊着他们的王上。
只是他们的王上好似听不见,也自顾自在呼喊,呼喊着厮杀,呼喊着前进,呼喊着冲锋。
拓跋野好似犹如梦中一般。
有些现实,实在接受不了。宁愿在梦中,也难以接受真正的现实。
但是梦终究还是要醒的。
人力有穷时。拓跋野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栽倒的原因就是力竭。
栽倒之后的拓跋野,却又瞬间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的梦,终于醒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可汗,请点兵
梦醒时分的拓跋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此时的他,终于听清楚了身边之人的呼喊:“王上,快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上,走吧,回瓜州,再重整旗鼓。”
拓跋野依旧站得一动不动,身边不过几百人,皆围在了拓跋野左右。
不远处的遥粘蒙德,终于再一次露出了一些笑意。
这一幕,遥粘蒙德是有预料的。他甚至预料到室韦与拓跋会有这一场大决战,对于徐杰的坐享其成,他心中有不爽,却是也能接受。
因为徐杰就是这一场决战的直接促成者。若是没有坐享其成的徐杰,室韦进攻拓跋的战事,必然要比今日艰难许多倍。拓跋人也不会主动出击送上门来,室韦人要面对的就会是一座一座难以攻伐的城池。
引蛇出洞,对于室韦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在无数的呼喊声中,在许多拓跋军将的拉扯之中,拓跋野终于面如死灰轻声答了一句:“走,突围!”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真能如项羽那般乌江自刎的人,永远都是极少数。
求生的欲望让拓跋野打马转头,想要突围而去。
这个时候的战场,已然没有什么阵型,漫山遍野的室韦人,追着漫山遍野的拓跋士卒。在这种乱局中突围,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遥粘蒙德,显然不会不愿意放任那一线生机,已然亲自打马而出,身边千余亲卫跟随而去。
战争的具体态势,是从南而来的徐杰难以得知的,徐杰越过一个个不战而开的城门,留下一队一队留守的步卒,带着三万骑兵快马加鞭往北而去。
直到徐杰看到视线远方零星丢盔弃甲的快马,徐杰才真正知道了战争最后的结局,与他所料别无二致。
徐杰已然大喊:“把遇到的所有拓跋逃卒都拦下来,收拢起来,全部带上。”
宗庆闻言问道:“太师,何必如此,直接杀了就是。”
徐杰答了一语:“都留着,若是汉人士卒,更要留着。”
宗庆听得汉人两个字,便也不再多言。
不得多久,几个汉人士卒被带到徐杰面前,在徐杰的询问声中,慢慢拼凑着那场大战的具体细节。
待得战争过程知晓了大概,徐杰开口问道:“室韦人此时身在何处?”
几个汉人士卒互相看了看,摇摇头道:“小的也不知,但是室韦人收拾了战场之后,肯定在往西来。”
徐杰又问:“兀剌海城呢?此时是什么局势?”
徐杰对这个兀剌海城念念不忘。
“回禀太师,汉家兄弟能跑的都在往南跑,吐蕃人与回鹘人在往西边跑,但是许多拓跋人好似都往兀剌海城去了,此时兀剌海城应该还有不少拓跋人在那里。”
徐杰闻言大气一松,又问:“拓跋野呢?”
几个人摇头,皆表示不知。
问话到此为止,徐杰再一次打马启程,直奔兀剌海城而去。
斥候游骑也开始越派越远。
沿路收拢的逃卒,已然有三四千人之多,其中汉人最多,拓跋人也有不少。
拓跋之败,看在徐杰眼中,徐杰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场面,到处都是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的士兵。
不禁让徐杰想起了昔日的大同,也想起了在寿州城外遇见的那个逃兵老卒。
战争,这就是战争。
时间在马蹄之下飞快而过。
出去了几十上百里的游骑终于有人回来了,在徐杰面前禀道:“太师,室韦正在围困兀剌海城,兀剌海城还有拓跋王旗。”
徐杰已然问道:“拓跋野没死?”
“属下不知确切,但是王旗还在。”
徐杰又问:“室韦有多少人马?”
“回禀太师,属下仓促之间不知确切之数,但是看营帐规模,估计至少还有六万人之多。”
“六万人,还有六万人。草原善战,果然如此啊!”徐杰说得一语。
宗庆已然发问:“太师,接下来该如何?”
徐杰想了片刻,答道:“继续往前,去兀剌海城。”
袁青山闻言开口说道:“太师,再往前,就直面室韦人了。”
徐杰一脸坚定道:“那就去直面室韦人,为难的不是我们,而是遥粘蒙德,且看遥粘蒙德如何面对我们。”
说完这一语,徐杰又与宗庆说道:“宗将军,你带几营人马留在这里,多多派人四处收拢粮草,把定州、省嵬城、怀州、克夷等地的多有粮草都聚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徐杰说的这几个地方,便是黄河两岸的拓跋城池。
宗庆闻言,却答:“太师,让袁老头做这个差事吧,末将只想随太师去直面室韦人。”
徐杰看了一眼宗庆,正见他努力在忍着咳嗽,一场风寒,到得此时还未好,徐杰心中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担忧,因为在这个时代,感冒也是会死人的。所以徐杰已然严厉说道:“宗将军,令行禁止,无需多言。”
宗庆闻言悻悻点头,心有不快。
徐杰也管不得那么多,再次开拔而起。
围城的室韦大军之中,依旧有一座金黄的王帐,王帐之内的遥粘蒙德,也刚刚从斥候那里得到了徐杰已来的消息。
营帐之内,骂声又起:“可汗,汉狗出尔反尔,军队不往瓜州而去,却到得这里,定是要与我室韦开战的意思。”
“可汗,请点兵马两万,我去把汉狗击败,把那徐杰抓到可汗面前。”
“可汗,请点兵。”
室韦人已然携大胜之威,王帐之内,皆是请战之声。人人义愤填膺,个个要领军杀敌。
遥粘蒙德此时也有些疑惑,疑惑徐杰为何带兵到这里来,是来开战的?徐杰岂敢在野外与室韦骑兵开战?
遥粘蒙德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对室韦野战之威胸有成竹,几百年来,大华从未与室韦有过一场正面的野战。便是徐杰,也不过是做了一些偷袭之事,面对室韦骑兵,也不过是仓皇而逃。
疑惑之间,遥粘蒙德对部下这些人的请战之语,多少起了一些意动,却又有犹豫。
第四百一十七章 徐太师,你莫要自寻死路
徐杰站在矮丘之上,远处的兀剌海城,已然有了不一样,与上次徐杰来的时候有了明显的区别。
还是那土黄之色的城墙,高了不少。城墙之外,也挖起壕沟,壕沟虽然还不宽,但也足够挡住马蹄。室韦人要想攻城,必然要先填壕沟。
城外围困的室韦人,密不透风,到处都是营帐。
城内的拓跋人,正在不断往城头上运送着箭矢与重物,但是徐杰也能看出城内的拓跋人手不足。
城头上一张张巨弩,徐杰倒是看得眼熟无比。
看得片刻,徐杰从土丘而下,往二十里之外刚刚下的营寨而回。
大帐之内,只有两人,徐杰与袁青山。
徐杰开口:“袁将军,今夜我准备入城一趟,你一定要把营寨守好,万一室韦人出兵而来,你只管带兵撤退,不必与之纠缠。等到我回来之后再说。”
袁青山闻言满是担忧:“太师,你此时要入那城池作甚?万万不可如此犯险啊。”
宗庆与袁青山,一个擅进取,一个擅守成,一个激进派,一个保守派。这般搭配,可见昔日王元朗识人之明。
“宗将军不必担忧,夜深人静,独来独往,无甚危险。我入城,只为弄清楚城内情况,也有一番谋划,若是事情谋成,好处极多。甚至可以让遥粘蒙德的谋划全部落空。”徐杰皱眉说道。
“太师,不若让旁人为你走一遭吧,太师身为大军主帅,实在不适合只身冒险。”袁青山依旧在劝。
徐杰摆摆手,答道:“袁将军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将军夜晚一定多派游骑,不可给室韦人一点可乘之机。”
徐杰与袁青山商定还未完,门口已然有人喊道:“太师,营外来了几个室韦人,好似又是那室韦可汗请太师见面。”
帐内的徐杰闻言,眉宇一挑,与袁青山说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去见他,袁将军,大军安危皆系于你,一定谨慎。”
袁青山躬身作揖。
徐杰已然出了大帐。
在徐杰头前观望兀剌海城的矮丘之上,徐杰与遥粘蒙德见到了面。
这一回,无营帐,也无酒菜,甚至连落座之处都没有。
遥粘蒙德脸上也没有丝毫笑容,冷酷非常。
徐杰却保持了一些笑容:“可汗,如此大捷,在下过来只为观战,领略一下可汗的雄风。可汗不必多想,更不要误会。”
遥粘蒙德语气不善答道:“哼哼,徐太师,到得此时,就没有必要说这种话语了。太师若是想渔翁得利,我劝你还是收起这份心思,兀剌海城之内的拓跋人,不过已是强弩之末,已然不足为虑。徐太师若是要战,定当奉陪,若是不战,你便带人往瓜州去,你我按照之前议定,各占一方土地。往后再说。”
徐杰的笑容也就收了回来:“可汗既然如此说了,那在下也就直白了。瓜州在极西,暂时于我无甚大益。这兀剌海城,我来过一次,极为喜欢。可汗以为如何?”
“徐太师怕是痴人说梦话,看来是不得不战了。”遥粘蒙德预料到许多局面,甚至也预料过徐杰会来,只是遥粘蒙德没有料到徐杰来得如此之快。其中没有料到的关键,就是从会州到兀剌海城的这一路,城池九座,就算这些城池再如何不堪攻伐,徐杰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这里。
遥粘蒙德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沿路这些城池,竟然多是主动打开了城门。其中定州城,倒是有一次攻城之战,只因为定州城内居住了许多拓跋贵族,但是这攻城之战,也因为定州城内守备空虚,过程极为简单快速,徐杰一剑而去,城门不得片刻就打开了。
如今的局面,对于遥粘蒙德而言,已然再也没有了妥协的余地了,徐杰到这里来的原因也不用多猜。战争是遥粘蒙德吓止徐杰的唯一手段了。
遥粘蒙德说完话语,紧盯徐杰,一场大战,已然就等徐杰一言而决。
徐杰果然没有让遥粘蒙德失望,开口答道:“可汗乃草原上的猛虎,但是草原上兴许也不只有可汗这一只猛虎吧?”
徐杰话语,也是威胁。草原虽然都是室韦人,但是室韦人也并非都是一个部族。草原上的可汗之位,永远都是以军事实力来维护的。
若是遥粘蒙德失去了军事优势,这个可汗之位,怕也就不会那么安稳了。
徐杰看透的就是这一点,一步不让,就看遥粘蒙德要不要再开战,再拿将士的人命来赌一场。再拿出来赌的,就是遥粘蒙德身为室韦大可汗的本钱了。
遥粘蒙德闻言已然大怒,他在徐杰面前,无数次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无数次压抑着身为草原大可汗的威严。
在这一刻,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甚至遥粘蒙德手已握在了腰间弯刀之上,口中狠厉说道:“徐太师,你莫要自寻死路!”
徐杰怒目而去,全身气势尽出,开口一语:“可汗可是要动手?”
遥粘蒙德知道徐杰有多大能耐,上一次在兀剌海城的时候亲身感受。遥粘蒙德看着徐杰,再说一语:“那便别怪我不留情面!拓跋已亡,再杀你徐杰,整个草原,还有谁敢反本可汗?”
“拭目以待。”徐杰直到此时,才真正不再藏着掖着,已然针尖对麦芒,这个兀剌海城,徐杰一定要得到手,面前这个遥粘蒙德,也不是徐杰能用什么小手段欺骗得了的人。
遥粘蒙德已然转身,留之后一语:“那没了双手的废物拓跋王,将会是你的下场!”
遥粘蒙德说得咬牙切齿,土丘而下,打马就走。恐吓威胁无用,已然只有开战一途,别无他法。
徐杰也不多留,转身下了土丘,却不往营寨而回,天色不早,徐杰已然隐没在慢慢降下来的夜幕之中。
遥粘蒙德口中一个消息,对徐杰而言极为重要,那就是拓跋野没死,只是失去了双手。这对徐杰而言,是个不错的消息。
第四百一十七章 放肆,大胆
徐杰为何会答应遥粘蒙德“分而食之”的谋划?
只因为徐杰也在找破局之策,他需要这一场大战打起来。局势不能一直在大同城外僵持,若是那般僵持下去,徐杰便是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唯有答应了遥粘蒙德的计策,徐杰也带着大军往西北而来,这场大战才会真正打起来。
否则,又后患之忧的遥粘蒙德,宁愿按兵不动,也不会给徐杰可乘之机。
换句话说,若是徐杰带着大军一直留在大同,遥粘蒙德是如何也不可能与拓跋开战的,他不可能如此冒险行事。
所以徐杰答应遥粘蒙德“分而食之”计策,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如今局面已破,再如何收拾残局,就是重中之重。
对徐杰如此,对遥粘蒙德也是如此。
徐杰收拾残局之法,就在这兀剌海城之中。
兀剌海城的夜晚,没有灯火通明。无数的建筑顶上,积雪正在融化,到处屋檐都有雪水滴答而落。
一人轻踩屋檐,不出丝毫声响。
兀剌海城内的拓跋人,比徐杰想象的还要少,兴许不过万数。八万拓跋大军出征,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点人,这个结局,连徐杰都唏嘘不已。
稀稀拉拉的篝火旁,一个个拓跋人垂头丧气烘烤着,或是斜倚,或是侧躺,似乎在睡觉,却又听不到任何呼噜之声。
徐杰对城内的道路建筑并不陌生,也大概知道哪一处是拓跋野可能住的地方,再看那处房屋外守卫森严,徐杰也就找到地方了。
屋内的拓跋野,身旁没有一人。正是这身旁无人的情况下,拓跋野才会满脸悲伤,悲伤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他在哭。
忍着抽泣之声在哭。
家国至此,穷途末路,亡国已在眼前。除了悲伤与哭,还能如何?
拓跋野的双手果然没有了,只留上臂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中的疼痛难以想象。
颓丧的拓跋野,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人,立马开口一语:“滚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身旁之人并未滚出去,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便听拓跋野怒吼一语:“来人,把此人拖出去斩了。”
随着拓跋野的怒吼,房门已开,冲进来七八个亲卫。
此时那人方才开口:“王上,见你如此,教人唏嘘啊。”
此时拓跋野方才定睛看清那人,双眼瞪得大大,不敢相信在这里竟然能看到此人。
冲进门内的亲卫,看着自家王上目瞪口呆的模样,皆是停住了要拿人的动作。
拓跋野已然站起,还要发怒,却是怒语未说,先说了一句:“你们都先出去,我要会客。”
众多亲卫呼呼啦啦又出了屋去,带上的门。
拓跋野再次开口:“徐杰,你还到此作甚?我恨你入骨,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徐杰看着拓跋野,自顾自拉来一张座椅落座,然后说道:“王上,你能在刚才忍住仇恨退了侍卫,可见心中还有念想。便也能知我为何到此。”
“你到此来是奚落本王的?看本王的笑话?还是想让本王跪地求饶?”拓跋野摇着两字断臂,却又疼得吃牙咧嘴。
“非也。”徐杰答道。
“你若是来杀我的,那就动手吧。”拓跋野又道。
徐杰叹息一声,说道:“王上还是有这般的自尊心与傲气。也罢,你不愿说那些求人话语,那就我说吧。兴许就在明日,我便要与遥粘蒙德开上一战,你若配合得好,拓跋之国可保。”
拓跋野脸上有忍不住的激动与兴奋,连忙问道:“那你要什么?”
徐杰一字一句说道:“我要拓跋人的忠诚。”
“放肆,大胆!”拓跋野,是那拓跋之国的君王,听到这样的话语,下意识就是这两个词从口中喷出。
徐杰压压手臂:“王上稍安,如此难道不比亡国灭种要好?拓跋昔日能为大唐效力,为何如今就不能为大华效力?拓跋之国,本就是汉土,王上难道真想让拓跋落一个亡国灭种的局面?”
拓跋野已气得气喘吁吁,闻言又慢慢平复了一些,眼神带着无尽的仇恨与愤怒盯着徐杰,却又久久不语。
徐杰也在沉默等候,并不言语,也这么看着拓跋野,眼神中却是一种真诚。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
最后还是拓跋野先开口发问:“我父王呢?”
徐杰顿了顿,答道:“不在此处。”
“我父王肯定来了,如此大事,他不可能不来。”拓跋野说道。
徐杰答:“他不在此处,若是他在此处,见到你这般模样,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徐杰没有直白说出老拓跋王死了,在这个场合,实在不合适。但是徐杰知道,老拓跋王若真能活着见到这一幕,岂能死而瞑目?
这一语,说得拓跋野忽然就在徐杰面前哭出声来,犹如咳嗽的声音,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豆大的泪珠就在脸上滚落。
却是这拓跋野,连擦拭自己泪水的手都没有。
眼前的这般模样的拓跋野,让徐杰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孩子。
什么君王公侯,什么英雄豪杰。不过都是人罢了,谁又不是人呢?
设身处地去想,若徐杰自己是此时的拓跋野,又将会去如何面对?
兴许最好的办法,还是如霸王项羽那般,挥剑自刎,如此当真一了百了,不必再去面对自己心中的那些东西。
一个在哭,一个在叹。
哭着哭着,叹息的徐杰开口:“王上,明日我将在兀剌海城之外与室韦一战,若我败了,世间再无拓跋,拓跋男子都要成为室韦人的奴隶,最后死得一个不剩,拓跋女子,皆要成为室韦人传宗接代的工具。拓跋就真的亡国灭种了。明日我若胜了,拓跋青壮为我持刀效忠即可,别无其他。”
哭声渐止,却无言语,唯有那颗低得不能再低的头点了几下。
徐杰长长出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张小小的地图,开始在上面指点着。
拓跋野也微微抬起了头,看着徐杰指点,听着徐杰的话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杀人,然后被人杀(第五更)
日才初升,室韦人的号角已起。
徐杰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三万铁骑也是枕戈待旦。
要与室韦人开战,是徐杰深思熟虑过的想法。
从拓跋人那里获得的两万多匹战马,厚重的铁甲,一万精锐老卒,两万江湖好勇斗狠之辈组成的新兵,这些是徐杰的倚仗。
但是这些倚仗,徐杰心中知道还是不那么保险。
所以还有一万左右的拓跋人,这一万真正拓跋族人,皆是拓跋军队中真正勇武善战之辈,若非敢战之人,此时也不可能还留在兀剌海城之中。
哀兵必胜,没有人能比这一万真正的拓跋族人更哀的了。
也没有人能比连双手都失去了的拓跋野更哀的了。
徐杰知道但凡给这些最后的拓跋勇士一点希望,他们就会付出所有的努力。这些人,与昔日高破虏在应州城中聚的残兵败将,是同一种人。
世人看战争,多愿意看那些阴谋诡计的争夺,甚至以为战争,就是运筹帷幄中的阴谋诡计
因为故事里的战争,就是这样传说的,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自然重要,甚至很重要。但是再如何运筹帷幄,战争到了最本质的,终究还是人与人拿兵器面对面厮杀,终究还是将士用命效死。
若是没有将士用命效死,什么运筹帷幄、阴谋诡计,不过都是空谈。很少有人能真正理性正确的看待战争,因为人们更喜欢听阴谋诡计的故事,更愿意看到故事里的敌人都是傻乎乎的,而己方却是聪明百倍的。
每一场战争的发动,都有其发动的原因,也有要达到的目的。
有些战略目的,唯有正面对垒一战,就如徐杰今日面对的局面。今日这一战的战略目标,就是要夺取兀剌海城,避免草原室韦对大华纵深的直接威胁,避免室韦人以后真的能避开长城,四处出击。
游牧之患,对于中原王朝而言,在工业革命之前,是不可能彻底根除的。草原人就真如草原上的草一样,一茬又一茬,一族又一族。
中原王朝暂时而言是没有手段去统治草原的,草原人可以被中原王朝击败,赶跑,甚至赶出草原。但是顽强的草原民族依旧会春风吹又生,你方唱罢我登场。
所以对于徐杰而言,面对草原民族,要做的是拿到防守的主动权,也要保住进攻的主动权。兀剌海城,似乎就代表了这两种主动权。
这个“几”字形的黄河区域,有一个名称叫作“河套地区”,有了河套地区,中原王朝就有了面对草原民族的所有主动权,自古以来就如此。而兀剌海城,就是河套地区的北边顶点,是扼守河套地区最重要的节点所在。
河套地区,被称为塞上江南,有一个最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养马。拓跋人最主要的养马之地,便在于此。这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意义毋庸置疑。
所以这一战,徐杰如何也避免不了。胜了,河套尽在掌握,甚至可以轻易威胁室韦腹地。败了,室韦人从河套地区南下东去,就可以直接威胁中原王朝。
这是真正的大战略。
这个大战略的重要,让徐杰不得不用自己三万人马,对面室韦六万人马。
室韦人的骑术,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六万室韦,已然有五万在徐杰大军的对面铺展阵型。还有一万人留在了兀剌海城之外,用以围困四面城墙。
此时的室韦人,也抛弃了自己惯用的游击战法,因为此时也由不得遥粘蒙德去游击了,因为室韦人不能离开兀剌海城,只要室韦人一走,这座城池,立马就会落入徐杰之手。
遥粘蒙德显然也知道这座城池的重要性,黄河南渡,一马平川的河道草原大漠,就在眼前。
遥粘蒙德更不可能做赔本买卖,辛辛苦苦与拓跋决战之后,岂能都给徐杰做了嫁衣?
那么,就开战吧!
老将袁青山,立在阵前,等候鼓响。无数的军将在阵前来回打马,呼喊不止,鼓舞着麾下士卒的士气。
徐杰,却殿在后军,身边余着五千骑兵。
室韦人的战法,依旧是中军出击,两翼包夹,永远不变,即便是蒙古铁木真的战法,也是如此。
肃杀之气,笼罩着这片平整之地,远处的兀剌海城的城头之上,皆是观战的拓跋人。
室韦鼓起!
徐杰身边的鼓,也起!
躁动不安的马蹄,在主人的轻轻安抚中,克制着紧张。而那些马匹的主人,不断咬着牙根,吞着口水,即便是在这寒冬之中,也直感觉浑身燥热难安,还未出动,后背就已被汗水湿透。
鼓声忽然加剧,鼓点如雨。
“驾!”
“喝!”
“呼!”
马蹄在奔出的那一刻,好似释放出了所有的压力,如洪峰决堤而去。
失血过多面色惨白的拓跋野,稍显浑浊的眼睛中倒映着远方的景象,黑灰色的室韦大军,与黑红色的汉人大军,在拓跋野的眼珠中心交汇。
在这一瞬间,拓跋野好似喘不过气来,好似比他自己亲自上阵还要紧张。他看得目不转睛。
马蹄铁踩踏在人的身体上面,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
兵刃击打在铁甲之上,火星四溅,发出的声音刺耳挠心。
人如疯魔,没有思考,没有意识,没有情感,如重复的机器,只做一件事,就是不断把手中的兵刃用全身最大的力气挥舞出去。
喊叫是肾上腺素带来的意识使然。
哀嚎不是疼痛的恐惧,而是再一次鼓舞自己的勇气。
人灵魂之中,最深处的那些野蛮,来自于野兽。
乃至于两个人抱成一团之后,会毫不犹豫用尖牙利齿去撕咬对方的脖颈,扯下的大片肌肤之下,是那柔弱的血管,喷涌出来的鲜血,在舌头中呈现出来的味道是鲜甜。
死去的人,瞪大双眼,瞳孔慢慢涣散,身体快速冰冷,没有疼痛,没有来得及多想丝毫生命的其他意义。
仿佛生命唯一的意义就是来到这里,杀人,然后被人杀。
第四百一十九章 砍他的手!(六更)
一旦进入这等人间炼狱,由不得人有丝毫多余的想法,肾上腺素占据了人一切的思维。
惧战也好,怕战也罢。若是在开战之前没有逃走,开战之后,也就由不得多想了,活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掉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待得世间久了,肾上腺素慢慢消退了,是战是逃的这些念头反复,才会重新回到脑袋之中。这也是兵书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科学解释。
徐杰想着那些平常里好勇斗狠的新兵,心中却在估算着这些,徐杰知道,好勇斗狠,终究是好勇斗狠而已,其中多半来自江湖汉子脸面的驱使。战争,却与脸面没有丝毫关系。
徐杰也知道遥粘蒙德还有两支侧翼包抄的精锐未出,但是徐杰留在身边的五千还未出战的军队,却并非用来提防那两支侧翼包抄的室韦人。
而是用来防备着自己麾下军队一鼓作气之后的衰竭。
不是督战,而是当徐杰感受到一鼓作气快要结束之时,徐杰拔刀而起,大声呼喊:“随我冲啊!”
此时援军的加入,就是为了延长头前那些士卒们一鼓作气的时间。
远处的遥粘蒙德,见得徐杰终于忍不住带人入阵了,也就是徐杰终于没有了后手,已然迫不及待开口:“出击,快快出击,两翼夹击过去。”
各五千人的两支轻骑,已然出发,绕着弧线飞奔起来,直扑汉人军队的侧翼而去。
遥粘蒙德已然在憧憬的胜利,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用这般战法击败了拓跋人,今日,也要如此击败汉人。
只要此战一胜,室韦从此予取予求,拿捏大华,轻松简单,甚至室韦也可以谋一谋整个天下。那时候的室韦大可汗,也可以想一想昔日曾经听闻过的一个名头:天可汗。
这是何等的无上荣耀。
此时已经杀入阵中的徐杰,一柄宝刀不断带走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却也不断在抬头看向视线远方的兀剌海城。
兀剌海城之中,面色苍白的拓跋野,带着一股兴奋与激动,开口大喊:“时候到了,就是现在,就是现在,所有人上马,上马,冲出去!!!”
拓跋野弯着腰,伸着脖子,青筋暴跳,喊得撕心裂肺。
“冲出去,冲到室韦人身后去!!!”
“冲出去,杀了遥粘蒙德,杀室韦狗,杀遥粘蒙德,杀遥粘蒙德……”
拓跋野甚至都跳起来在喊,如疯了一般。
所有的拓跋人,皆往城头而下,健马一匹一匹。
城门打开,悬索木桥架在壕沟之上,无数骑士从不大的城门洞里蜂拥而出。
城外围城的室韦人,已然措手不及,仓促来阻。四面城墙也不过一万室韦,此时面对突然从一个城门冲出的无数拓跋,已然乱作一团,大战也起。
前仆后继的拓跋人,仓促来堵的室韦人,撞成一团。
还有那拓跋野,依旧在城头上蹦跳在喊,似疯似魔:“杀室韦狗,杀遥粘蒙德,杀他,砍他的手,砍他的手……”
拓跋野这双手,显然就是被遥粘蒙德砍下来的,侥幸逃了一命,从此却成了废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废人。
可见拓跋野心中的那股滔天恨意。
此时的徐杰,早已陷入苦战,前方的室韦人依旧顽强在战,两翼的室韦人已然横冲直撞。
那最后的一鼓作气,已然支持不了多久。因为徐杰已然抬手杀了一个转身而退的士卒。
看到兀剌海城冲出的拓跋人,让徐杰心思稍定。
远处的遥粘蒙德,却已眉头大皱,他没有想到如丧家之犬的拓跋人,此时还敢从城内冲出来,更没有想到拓跋人与汉人配合得这么好,时机选取的这么精准。
这一切,好似经过商量一般。
商量?遥粘蒙德想到这里,心已砰砰在跳。
难道真的是商量过?
一定是商量过,若是没有商量过,那个早已破了胆的废人拓跋野,岂敢打开城门?没有人去说服鼓励,那个废人拓跋野,岂能这么快重整旗鼓?
徐杰,是那徐杰!
遥粘蒙德已然把牙床都咬出了血来,只见他把腰里的弯刀一拔,打马狂奔已起,带着滔天的愤怒,直冲兀剌海城而去。
遥粘蒙德要去击溃拓跋人,带着身边千余亲卫去再次击溃拓跋人。击溃拓跋人还不够,还要杀了那个废人拓跋野。
遥粘蒙德邻近兀剌海城不远,已然就听得到拓跋野那疯魔般的呼喊。
一个个出城的拓跋哀兵,前仆后继冲到遥粘蒙德面前送死,把自己的头颅送到遥粘蒙德的刀下。
没有一人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一人表现出丝毫对死亡的恐惧。
遥粘蒙德用刀成全着这些拓跋人送死的欲望,也频频抬头去看远处城头上蹦跳疯魔的拓跋野。
此时的拓跋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遥粘蒙德,你来杀我啊,你来杀我啊……”
“遥粘蒙德,你来杀本王啊,来啊!”
愤怒无比的遥粘蒙德,穿过一个个拓跋人,直奔兀剌海城而去。
拓跋的哀兵,从遥粘蒙德的身边,踏着室韦人尸体,直冲室韦大阵之后,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千个。
城头之上的拓跋野,大笑不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跳起来鼓掌,只是没有鼓出掌声,反而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断口处渗出了不少血红。
遥粘蒙德终于到了,一跃上得城头。
城头上的拓跋野却大笑道:“遥粘蒙德,你回头看,你回头看,哈哈……你败了,你败了,败在我手上了,败在本王手上了。”
“死!”遥粘蒙德大喊一声,弯刀已去。
此时的拓跋野才反应过来,急忙从城头上往城下跃去,却还有笑声从他口中传出。
只是没有手臂的拓跋野,落地却难以保持平衡,直接倒地,在地上不断翻滚。
遥粘蒙德再次追来,拓跋野翻起身来,又在逃跑。此时的拓跋野,好似逃跑并不是什么让他丢脸的事情,而是逃得开心兴奋激动。
大战的局势,也如拓跋野呼喊的那般,室韦人真的陷入的劣势。
后阵出现的拓跋人,让无数室韦人转头迎敌,而前阵立马就后继无力,徐杰手中那柄不断向前的刀,就是明证。
一旦战阵失去了持续的前仆后继,那么离战败也就不远了。中军一旦有失,就算是包夹侧翼的室韦人再如何精锐,也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