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郑韩
络绎不绝的难民穿过田野,迈过篱笆,源源不绝从西北方来,往东南方而去,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是尚未耕作的农田。
张良看着难民惊惧的眼神,蹒跚的脚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头拧在一起。
这是来自三川京、索一带的难民,过去也是属于韩国的土地,居民亦以韩人为主,秦楚两军对峙于汜水之上,虽然尚无大战,但斥候骑队交战不休,波及到周边百里百姓的生计。
“他们舍近求远,不去新郑,而继续往南走,是因为彼辈知道,新郑迟早也要变成战场啊……”
这是郑韩之人的智慧,也是张良祖国的现状,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过去六百年里极少安宁。
春秋时,齐、楚、晋、秦四个大国就纷纷以郑国为争夺对象,郑国始终陷于大国争霸的泥潭中。
张良曾熟读典籍,知道在春秋时代,大约发生了300次战争。其中,波及郑国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场。当然,郑国一般是作为被暴打的对象出现的。
晋方图伯,进取中原,楚亦浸强,北伐不已,陈、蔡、郑、许适当其冲,郑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故郑者,晋、楚必争之地也。
城濮之战、鄢陵之战、之战,基本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郑国都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
郑人当年就曾哭诉过:“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作为小国,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两端,唯强是从,朝秦暮楚,世人说郑人“贪利若鹜,弃信如土”,确实是他们的无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韩灭了郑,迁都新郑,却好似继承了郑国身上的诅咒。百余年里,韩国依然作为小国,夹在列强之中,为求生拼尽全力。魏强依魏,赵强联赵,齐楚强与之交好,到了秦国强盛的年代,韩国又是秦连横阵营的常客,无他,韩国距秦最近,若不从秦,秦军旦夕至矣。
靠着这种没有原则的依附和讨好,韩国才偶尔有几年太平日子……
而每逢没有战争的时期,新郑人也会抓紧机会,享受生活。
溱与洧,方涣涣兮。
车队继续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郑近了。
张良对这条河无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郑城里的年轻人都会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来。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为洧水之会,是不论贵庶,都能参加的相亲大会。
士与女,方秉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张良与他弟弟,出身名门,祖先五世相韩,又长相俊朗,而张良更貌若女子,举止优雅,当年可是整个新郑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俏郎君。众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们抛送勺药示爱的不计其数。
而郑地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洧之外,洵于且乐,张良也曾左拥右抱,周旋花丛之中,其中妙处,自不必多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曾与自己亲近过的女子,张良甚至不知她们现在可还活着……
曾经清澈的洧水也变得浑浊,王贲军与楚军在此地交过战,尸体堆满河流,变得污秽恶臭不堪,甚至还引发了瘟疫,张良来到新郑,组织人手,好容易才清理干净。
而去岁,楚军撤离时如同过境的蝗虫,吃光了新郑的存粮,城内米石千钱。张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里淘着鱼虾,遥遥望见有一支队伍过来,第一反应是拔腿是跑。
惊慌失措,好似被惊散的鸥燕,因为不知来者是楚军、秦军,还是盗匪,即便城池就在旁边,也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但也有没跑的,一个妇人试图接近车队,却被侍从们拦了下来,妇人却认出了张良,垫着脚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么?“
快二十年没听过的称呼响起,让张良一愣,令侍从们将妇人带过来。
妇人荆钗布裙,手脚湿漉,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垂髻孩童,一手拎着个簸箕,显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鱼虾的,此刻见真是张良,有些手足无措,捋着头发,但它们干枯打结,早如乱麻,越捋越乱。
“你是……”
“贱妾是燕,家住新郑西里,子房君子或许不记得了,但妾记得君子。”
见张良依然茫然,她说道:“妾曾在洧水春游时,蒙张氏仲君垂怜,本要纳我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还曾遗我钱帛,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张良想起来了,这是当年自己和弟弟参加洧水之会,与弟弟关系暧昧的女子,之一,似乎还在灌木丛里亲热一番,被张良发现时衣衫不整,捂着脸跑开了。
贵人子弟娶庶女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办即可,只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剧变的年代,是年,秦灭韩。张良的弟弟比他还刚烈,参加铲除韩奸的秘密游侠组织,被秦吏所围,临死前为了不连累家族,**而死……
张良虽然靠贿赂,搞到了他的尸体,却无法公开下葬,家族甚至要装出弟弟远赴他乡求学的样子,勒令张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里滴……
往事一幕幕浮现,张良颔首:“那你后来……”
妇人道:“嫁到了邻县,生了二子二女,后来家夫死于战乱,一子亡于疾病,两个女儿只能送人,我则回了新郑娘家,勉强维生,不想还能再见到君子。”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太大悲悯,更没有跟张良装可怜,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小猪,又将两只幼犬送人一般平静……
因为她们已见过太多死亡,麻木了,习以为常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来。
但对于年轻时的事,燕却有些遗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难过:“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叶,惭见仲君。“
她又孰视张良容貌,感慨道:“君子与当年一般,美丽姚冶,气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罢。“
当年张氏兄弟受欢迎到了什么程度?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
张良不想再听下去了,见燕牵着的孩子面黄肌瘦,便让人给了她一袋粮食,又瞥见周围一些难民垂涎的目光,又让人护送燕回去,让她过不下去时,来找他。
只是在妇人千恩万谢拜别时,张良却没忍住,问了她一件已憋心里许久的话。
“你觉得过去好。”
“还是现在好?”
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韩国还在时好。”
她望着眼前的洧水,这儿曾流淌过郑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怀念:“那时候,仲君也还在。“
张良道:“我问的是秦人统治韩地的那十来年,和现在。”
妇人想了想,回答道:”还是那十来年好!“
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者过去安定现在战乱的例子,只指着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十三年。”
张良愣住了,说来难以置信,六百年了,从郑国在这片土地立足,再到韩国以此为都,时至今日,郑韩之地,还从未享受过这么长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对三年一次战乱的郑国,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军过境一次的韩国来说,真是奢侈啊!
张良久久无言,最后才摇头往城中而去。
城内也得知了张良归来的消息,但宽敞的大道旁,却不像数月前他们“光复”新郑时受到的欢迎,不论是路边坐着的饥民冷冷地望着他的车乘。
复国带来的激动,比不了腹中饥肠辘辘的痛苦,韩人很快就将“光复”抛之脑后,这一政治上的胜利,没有给普通人带来利好,接下来一系列动荡,让他们不由怀念起秦朝统治时的太平岁月。
外面难民奔走,新郑也凋敝不已,当年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的新郑,眼下却大门紧闭,人心惶惶。
这场景,和当年内史腾来攻韩时,何其相似啊……
韩国灭亡那一年,张良才十**岁,年轻气盛,提剑要去杀秦人,若非叔伯让家仆将张良绑住,他恐怕已和那群游侠儿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当叶腾以征服者姿态进入新郑时,韩王安带着文武百官投降,当时也有义愤填膺的韩人质问叶腾:
“汝身为韩臣,为何要灭韩!?”
“灭韩?”
据说当时叶腾却笑道:
“没错,我灭韩社稷,掳韩王安。”
“但我,却也救韩百姓,使百万生民,免于刀兵之灾,如此看来,我灭了韩,却也救了韩!“
这种韩奸曲线救国的说辞,自不被激进的复韩派张良接受。
他敲定自己的复仇名单时便说过:“最该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叶腾!“
但现在,张良却不得不承认,那十余年里,新郑确实是得到了难得的喘息和安定。
可惜张良他们的复国,并未给新郑带来安宁,反而是痛苦和战乱,以及更大的危机!
秦楚将决战于中原,而韩国,颍川,就是夹在中间的战场……
笼罩郑、韩六百年的诅咒和噩梦,名为战争的乌云,它一直在那,短暂被阳光驱散,却再度凝结,越来越浓……
当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时,张良终于做出了决定。
“将郦食其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
倒霉的郦食其在那亭舍被张良道破身份后,就被软禁起来,关在一辆密封的马车里,一路拉倒新郑,眼下他终于被放出来后,便嚷嚷着要喝酒。
“颍川连粮都缺,更别提酒了。”
张良让侍从退下,与郦食其对坐,许久后,二人却忽然笑了起来。
“子房从何时猜到我秦谍的身份?”
“从一开始,便知道。”
张良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对郦食其道:”你身上有许多情报,对我有用,对楚国有用。“
”是我让人用刑,还是你自己说?“
郦食其懒洋洋地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拷掠,子房尽管问罢。“
接下来,便是张良的询问时间,郦食其何时入秦,为何叛魏投黑,都要郦生一一说来。
”自然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郦食其不以为然。
”哦?你觉得黑夫是明主?“
“至少比项羽叔侄更似明主。”郦食其笑道:“子房以为呢?”
张良却不理会,只问起他自己绕了半天,最关心的问题来:
“说一说罢,那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这下可来了劲,起身朝西方一拱手道:
”夏公其人,仁而好贤,心怀大志,又能抑制私欲!真圣人也!“
“他颇似铸九鼎,除洪水之大禹。“
”又似开周八百年,定礼乐之之周公旦!“
……
ps:标点还没改。
第976章 祖国
在这个时代,个人做选择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讲究忠诚,如郦食其一般,为自己谋富贵权势,自是看到好木头就飞过去歇息了。
但要为一个国家,一个郡,上百万韩人做决定,却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摆在眼前的选项,是过去的敌人,依然打着“秦”的旗号,那是灭亡张良祖国的上首功之国,是杀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张子房用一生与之战斗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却要自己往虎口里送,只为了让韩地的百万生民,勿要在虎狼相争中,彻底毁灭。
所以除了黑夫的国策、施政举措外,还有一些信息,是张良必须从郦食其口中了解的。
“秦廷当真没有皇帝了?”
“黑夫给秦军改了个名,名曰定一?”
这是为了使六国之人不再敌视秦军,勿要顽抗么?
亦或是想表明,这不是秦对六国复国的报复,而是为了天下定于一?
察觉张良心里的动摇,郦食其便继续他的说客手段。
“韩国现在危在旦夕!”
他夸张地说道:“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然今日巩、成皋、宜阳、商阪已为东门豹所占,宛、穰、陉山为南阳军所夺,此地利之败也。”
张良不置可否:“韩国还有汝水与辕关,敌军至今未能越过半步。”
郦食其摇头:“一个矮小的辕关,一条浅浅的汝水,若是强攻,岂有幸存之理?要知道,雄伟如武关,摄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宽阔如大河,韩信以木罂革囊,轻易渡过,颍川又岂能抵挡王师呢?子房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了!”
“再者,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而颍川人口又众,有百万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横行,民不聊生,我料韩国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过三万,除去守缴亭鄣之兵,能抵御王师的,不过二万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拥二十余郡,口众千万,带甲数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匹,获释刑徒,虎挚之士,贯颐奋戟者,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此人数之败也。”
张良反驳道:“韩卒虽寡,但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郦食其露出了笑:“真的么?我怎只看到韩卒饥肠辘辘,连弓弦都拉不开?纵有韩兵之利,强弓劲弩,然终不如夏公之墨攻之术,更有天火惊雷,人力难敌。故夏公之兵之与韩卒战,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此兵势之败也!”
他给这场战争下了定论:“韩有三败,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夏而顺楚,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子房计,莫如降于夏公。”
从始至终,郦食其故意不说秦军,而只称夏公、王师……
“然后呢?”张良默然良久,复问道:
“如何处置战败后的六国,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学秦始皇帝,还是宽大处置?”
说到这,郦食其未免遗憾,他几个月前入秦面见黑夫,提出同意六国复存于世的折衷办法,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如此,六王必愿臣服于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
只可惜,被张苍组织,黑夫也否决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必“定于一”,不然,以张良现在的态度,要韩地归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但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暧昧不明地诓骗张良道:“夏公说了,韩国可以被保留……”
张良却笑了起来:“郦生,你当我是楚怀王么?张仪说六百里,就真以为是六百里。”
他严肃起来:“我观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继业之人自居,六国必夷为郡县,绝不可能保留。若想继续为坐上宾,而非阶下囚,郦生最好说实话!”
“子房倒是知晓夏公。”郦食其被戳破了谎言,有些尴尬。
张良道:“他是我复国路上最难缠的敌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战难胜,岂敢不闻?”
但郦食其背靠大山,态度依然强硬:
“韩国必须取消王号,重为郡县,此外一切都好说,子房,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在这时,有张良亲信入内,向他递交了一封信。
张良看了一眼,皱起眉来,但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郦生,你口中所向无敌的王师,败了!”
……
“这是假消息罢,子房何必诓我。”
郦食其面不改色地看完刚送来的消息。
上面说,一月中旬时,项籍离开南郡,北出申、息,入汝南,南阳郡尉共尉欺楚军远来疲乏,减员甚多,便亲自将南阳军两万人去堵截,想与南郡兵配合,将项籍扼杀在桐柏山以北。熟料却为项籍所败,杀军三分之一,据说,连共尉也受伤被俘了……
“是真是假,郦生回到关中便知,想来这败讯,已飞马传去咸阳了罢。”
张良笑道:“如此看来,现在双方局势,又成迷起来。”
“一时侥幸罢了,这无关大局。”
郦食其不屑一顾:“我听闻,项籍在衡山、南郡扑了个空,隆冬行军,损失甚大,纵然胜了,也是惨胜,而项籍至陈地,淮南将承受江东、衡山猛攻,后院将失。更何况,眼下楚已竭尽全力,尚落于下风,待夏公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
张良却不再与之强辩,反而同意了郦食其的看法:
“是无关大局,这场战争,依然会是黑夫胜的项籍败,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可能要比过去多花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
“除非,韩国倒向黑夫,想早定天下,他需要颍川!”
张良狡黠一笑:“敢问郦生,现在,我可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郦食其定定地看着张良,许久后却再度大笑起来:
“不,张子房,你更没资格了。”
“对韩而言,最差的情形,便是两边反复拉锯,在中原角力。若夏公与楚国鏖战于颍川,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经年累月,韩地户口,恐十不存二!这是子房希望看到的么?”
他捕捉到了张良最大的软肋。
不是对所谓“假王”的贪婪,甚至不是对韩国这躯壳的眷恋,而是颍川百万生民担在肩上的重量……
从现在起,整个韩地的百姓,都是秦楚两军的人质,而张良若想救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张良拊掌,清脆的掌声里,带着无奈和佩服。
“郦生,你是个好说客,若早一百年,虽不如张仪、苏秦,但也能同公孙衍、陈轸之辈一较高下。”
“谬赞,我更想学子贡。”
郦食其朝张良作揖道:“望子房决之,如此,方可保颍川免受野战屠戮之灾……”
“韩国的条件如下,望郦生能转告给夏公。”
张良咳嗽数声后,一条条地慢慢说道:
“第一,宽恕所有韩人,不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第二,韩地降后,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
在社稷和百姓之间,他选了后者,复韩,这个张良一辈子的执念,在成功之后,反而放下了……
至于自己?甚至不在考虑之内。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若无其民,社稷、君主,又何从谈起呢?
他对郦食其长作揖道:“若能如此,韩人会协助夏公,将楚人赶出颍川,让韩地远离战场,事后,也当重为郡县,长享太平。”
张良没有给韩人带来和平和安定,这是他欠他们的。
只希望,那个人真如郦食其所言的,是能让天下太平,消弭战乱的罢?
当然,他也可能像秦始皇一样,只是在欺骗天下人。
但事到如今,张良已别无选择,一时间,竟也有些理解叶腾的所作所为了。
“子房呢?”郦食其避席还礼,又问道:
“子房不为自己求一些东西?”
比如赦免,比如官职。
“夏公可是很求贤若渴的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必了。”
张良抬起头,当肩上的担子放下后,他眼中闪烁着,依然是少年时的骄傲与热血!
“赦免韩人的名单里。”
“不必包括张良!”
贵族范是天生的,他优雅地比了比手,放郦食其离开,微笑道:
“在秦人眼中,我是刺杀秦始皇的逆贼,但对这件事,张良至今不悔。”
“因为何处有暴政,有独夫,何处就会有像我一般的人,别人缄默不语,我,却定要喊出来!”
“后来,我为项氏出谋划策,取东海,夺颍川,入成皋,而现在又成了韩国的假王……”
“我这身份,恐难幸存,我活着,秦之律令绝不可能接受,而夏公也会时刻担忧,我在韩地再次聚众作乱。”
他是被项氏逼迫为王的,但戴上这荆棘做成的冠冕,作为韩国最后一位“王”,就要做好承受其重的准备……
甚至是为其做出牺牲!
郑韩,颍川,溱与洧,方涣涣兮。
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作为五世相韩的张氏后代,张良崇敬、爱惜和捍卫这片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哪怕她十分弱小,市侩,首鼠两端,以臣妾之姿事大国,但儿子,会嫌弃母亲么?
为了祖国,你愿意付出什么?
千金家财,二十年隐姓埋名,逃亡藏匿,磨砺匕首,日夜念着仇人的名单,还有身为士人来去自如的的自由,戴上枷锁,扛起担子……
甚至是……
“生命!”
“据说王者之师,有诛而无战,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
自从复韩后,张良再未如此坦然过:“乱韩者张良也,非百姓也,所以,既然夏公自诩为王者仁义之师,那便请将韩人‘谋叛’之过,统统归咎到我这首恶之人身上。”
“用张良的死,来终结韩与秦的仇恨之轮!”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77章 中山狼
“苦心人,天不负啊!”
一月中旬,恒山郡才刚刚冰消雪融,乍暖还寒,赵国恒山尉陈胜站在被挖开的陵山下,看着众人从墓穴里一件件搬出来的陪葬品,面露喜色,不由狠狠拍了一旁的方术士几下:
“好歹算对了一处,若这次还是空的,我便要将你活埋!”
从去年秋后开始,陈胜便一直在灵寿番吾间往返,这传说中中山王陵所在地探穴盗墓,以弥补军用之不足。哪怕入冬后,河东和燕地的战争新闻抵达恒山,他也仍将掘墓当做头等大事。
“没有钱,哪来的兵,没有兵,又岂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陈胜算看明白了这点。
但手下的方术士十算九空,让他们白干了许多活,直到今日,总算挖对地方了!
这是一座庞大的陵墓,陈胜不懂墓穴构造,只根据刨开的部分看,墓顶建筑共由一层飨堂、两层回廊组成,气势恢宏,高大巍峨,显示出墓主人的尊贵地位。
而挖开之后,既没有蛇虫蜈蚣一涌而出,咬一下人就化成血水,灯烛也没有忽然闪灭,跳出个绿毛大粽子来。对这群强盗的行径,陵墓主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墓穴前的几个陷阱,有两个倒霉蛋掉进去戳穿了脚背。
在群力之下,墓室被轻松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头错金、错银双翼神兽,方术士说这是“飞廉”的形象,重二十余斤,神兽四肢弯曲,利爪怒张,怒目圆睁,昂首做咆哮状,两肋生翼,凶猛有力。它表面的云纹采用粗细不同的银片、银丝镶出,样式丰富。
但陈胜也看不懂这些做工是否精致难得,只关心融了以后有多少金银。
“是错金错银,而非纯金银,值不了太多钱。”方术士如此评价,不知道这将是日后国宝级的文物。
好在旋即,陪葬的地方又出土了大量奇巧瑰丽的青铜器,有象征王权与礼乐的钟鼎编磬和青铜礼器,多达上千数百件,军队搬了一天才搬空。甚至有六件“山”字形青铜器,每个都有一人高,重百多斤。
“这便是中山王的徽记了。”
这些关于中山国的事,还是灵寿当地的名门乐氏庶子乐叔告诉陈胜的。
灵寿乐氏起源于乐羊,乐羊做了魏文侯大将,大败中山军。但其子乐舒却在中山,于是中山杀而烹之,使人遗肉羹与乐羊,欲乱其心,然乐羊一边哭泣,一边喝下了亲子的肉羹,激励士卒,一举灭了中山。
中山灭后,魏文侯封乐羊“灵寿君”,乐羊死后,葬于灵寿,其子孙在灵寿安家落户,后来又出了一个乐毅,子孙在燕赵两国担任封君卿士。
但当年的辉煌早已一去不复返,乐氏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县豪,还陷入了家族争斗,乐叔作为老三,为了获得继承权,便投靠了陈胜。
乐叔说,这山形器,可能是用在立于帐前的柱子上的。
陈胜也不客气,立刻让人用来装饰自己的旗帜!颇有点装大尾巴狼的意思。
而让人最为惊奇的,还是在陪葬坑里挖出了两个大铜壶,打开以后,居然酒香四溢一种是果香,另外一种是奶酸味。有个胆大的喝了一口,说是味道极妙,这可是珍藏百年的王室用酒啊,但陈胜看着铜壶上的那层铜绿,令人将这些酒统统倒了。
等将泥土洗净后,壶身上清晰地显示出一大篇铭文,文字古朴,不像赵字也不像秦字,陈胜让乐叔来看看,这才解读出大意来。
原来,这是中山国第五代君王“错”的陵墓,另外,文中还提到“皇祖文武、桓祖成考”,在“错”之前,还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四位先王。
这两个铜壶上的铭文大意是,中山王错十四年,中山王命相邦司马,择所获燕国之吉金制成此壶。告诫嗣王记取燕王子之反臣为主的教训,颂扬司马的忠信和伐燕的功绩,并阐明如何得贤、民附和巩固政权的道理……
内容枯燥,陈胜听了一会便哈欠连天,只道:“不管当年如何气派,都作了古,陪葬的器物,也便宜了我。”
或许这件事让他心有所悟,当手下来问,这些礼器如何处置的时候,陈胜竟大方的一挥手,大义凛然地说道:
“这些财物,都是昔日中山国王侯将相的不义之财,要剽掠多少人家的血汗才能得来,今日便分给苦出身的二三子们!军吏得大器,士卒得小器,必不使汝等空手而归!”
跟他来到此处的士卒自是欢天喜地,只差喊出“郡守万岁”来了。
陈胜出身卑微,又是外乡人,在恒山没有根基,他只能下意识地学某位近年在天下叱咤风云的黑大佬,走底层路线了,恒山的轻侠倒是挺吃这一套。
而恒山守陈馀却是相反,倚靠的是恒山几个大族,平日里也不在郡内,而是紧随六国联军脚步,河东、西河,都有他的身影,只有当需要恒山郡时,才回来一趟。
一月下旬,陈馀与赵王歇使者蒯彻抵达灵寿城,找来陈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份赵王的诏令扔给他,要陈胜调集恒山所有军队,赶赴太原!
……
“太原出事了?”
陈胜眼皮一跳,去年秋八月,六国联军从西河撤退,冬十一月,秦军韩信部攻占河东,听说他的旧友吴广亦在军中,之后两个月,北方天降大雪,秦军的军事行动才告一段落,眼下天气渐渐暖和,秦军又动了?
陈馀只来得及匆匆告诉他情况:“韩信使偏师攻上党,吾兄张耳守于长子,而韩信又亲将主力北攻太原!”
对赵国来说,这两地是不能丢的,长平子战丢了上党,白起便直扑邯郸,赵几乎亡国。
而太原更是赵氏起家之地,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赵有晋阳,犹足拒塞秦人,为七国雄。秦庄襄王二年,蒙骜击赵,定太原,此赵亡之始矣。
如今韩信定河东,下一步显然是夺取太原、上党,此所以下井陉而并赵代之地。
“大王已令巨鹿、邯郸之兵过壶关,支援上党,而广武君则在太原征兵,抵御韩信,恒山郡兵也要系数通过井陉,驰援太原,听广武君调遣!”
“事竟已至此。”
陈胜面色凝重,颔首应诺,说自己立刻去集结军队,不日开赴太原。
但在陈胜走后,与陈馀同来恒山,但却另有使命的蒯彻却忽然说道:“此人有诈。”
陈馀有些发怔:“先生此言何意?”
蒯彻关上门,对陈馀道:“我是说,这陈胜接大王诏令时神色不以为然,并无敬重之心,回应时也言辞闪烁,去时匆忙,我料他已有叛心,不可不防。”
陈馀却不太相信:“陈郡尉与我一同从楚国北来,蒙大王提拔,为一郡长吏,受赵国之恩至此,何故将叛?”
蒯彻却摇头道:“陈君在本地行走,岂不闻‘中山狼’之事?昔日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而有一狼得士人庇护,侥幸未死,然狼性贪婪,见已脱险,竟欲恩将仇报,想要吃了那士人。”
“这陈胜本是楚人,与赵素无渊源,之所以愿随你北来,为求富贵而已。他如今虽为郡尉,执掌一郡军务,但赵国风雨飘摇,不知能否撑过这一年,他见秦强而六国弱,自是起了异心,想要更换门庭了!他领了虎符调遣兵卒,必先囚你我二人,再谋叛于恒山!”
陈馀犹豫道:“这都是先生猜测,并无证据,陈胜他不至于此罢。”
蒯彻却已经打算走了,他先前离间黑夫与蜀郡的计划失败后,如今又怀揣赵王使命,要前去代国,遂朝陈馀拱手:“万事小心为妙,请陈君立刻随我离开灵寿!否则,将为其所擒!到时候,休怪我没提醒!”
……
而陈胜处,此时正与最亲近的几个军吏密谋。
“汝等祖辈本是中山国人,数十年前中山亡于赵国,这才做了赵人,大父、父辈常为赵军征募,与秦作战,但立了功劳,却又是邯郸赵人得赏,与吾等并无干系。”
“而现在,秦赵战于太原、上党,秦强横而赵弱,那坐在王宫中的赵王,又要恒山人去流血,二三子愿去,还是不愿?”
春耕在即,自是不愿,就算不耕作的游侠儿,估摸着此去肯定损失惨重,所以恒山人多不愿打这场仗。
于是众人的意见,还是以“不想打”居多。
“善!”
陈胜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本郡尉拼着被赵王怪罪,也不忍让恒山父老再流血,家家都添黑布素服。汝等听我之令,立刻去将馆舍围了,擒陈馀、蒯彻,同时控制城门。”
“再告诉恒山人,赵王之命,乱命也!恒山将自保,不参与此战,封闭边境,不得进出,守好井陉,坐观秦赵成败!”
陈胜倒是想得很明白:“秦赢了,我就顺势投降,反正我从未与那黑夫为敌过,吴广也能为我说项。”
“若赵赢了,也是惨胜,无力来管我,我甚至可顺势南下,袭邯郸、巨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陈胜,说不定还真能当上王哩!
但陈胜的好梦很快就被打破了,不等他们准备妥当,亲信便匆匆来向他禀报:
“郡尉,陈馀与蒯彻,自东门驰出,不辞而别!”
……
ps:推荐一本硬核科幻《死在火星上》,没错,硬核,科幻,网文。我还以为这玩意不可能在起点存在,结果真出了个异类。作者航天专业科班出身,上百篇论文糊脸,反正我个文科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叫唐跃,我在火星上。
我刚刚看到地球炸了。
第978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事定要保密,封锁消息,不得让麾下士卒知晓!”
一月底,界休(山西介休县)赵军大营,李左车如此吩咐亲信的两位司马,待其退下后,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陈胜,真是该死!”
他收拢河东魏国败兵,好歹在太原稳住了局势,与韩信形成对峙,但在这存亡旦夕的关键时刻,作为太原后方的恒山郡居然掉链子了。
李左车刚刚接到消息,恒山尉陈胜忽然发动兵变,控制了郡治东垣在内的大多数县邑,郡守陈馀逃到苦陉,发动当地妻家大族以私兵御之……
这对本就大敌临门的赵国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恒山郡便是后世河北石家庄一带,此郡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太原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地控燕蓟,路通河洛,更有井陉之险,是太原通往太行以东最便利,也是唯一直接的通道,若叫麾下兵卒知晓,定会导致军心动摇。
但他们能瞒多久?数日?半月?一旦韩信的游骑间谍侦查到这个消息,局势势必发生变化。
赵国坐拥六郡,可征兵近十万,而一半就在李左车手中,他传承了家族的兵书,知道太原郡倒是好守,敌人想攻,无非通过三条路:
一是从上郡渡河,近来大量秦军游骑就是从那边零星潜入的,但大队人马的话,必经渡口,所以李左车在离石要塞(山西离石县)放了一万人。
第二条路,则是界休以南的冠爵津,又名雀鼠谷(灵石峡),意为峡谷窄得连雀鼠都很难通过。李左车曾翻到祖父李牧描述这里:“东西两山对峙,南北一水中流,数十里间,道险隘水,左右悉结,偏梁阁道,累石就路,萦带岩侧,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临绝涧,盖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险也。”
东西两山是指霍太山与吕梁山,南北一水则是汾河,形成崎岖陡仄、辗转盘回、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势,实乃南北天险也。
于是李左车亲将三万人守于界休,堵住隘口,韩信欲取太原,敢从鼠雀谷北上的话,那拉得长长的队伍一露头,就会遭到赵军的迎头痛击!
还有第三条路:从上党郡经屯留、铜至祁再到魏榆,达晋阳城,但秦军若想走此路,前提是消灭上党的赵、魏联军四万人,攻占此郡。但那儿地势不比一马平川的河东,易守难攻,魏相张耳已号召上党人死战,邯郸、巨鹿之兵泽一股脑通过太行陉、白陉至上党,在当地设防。
对韩信究竟会打哪里,赵军将尉有争议,有人觉得韩信颇有三管齐下的打算,一军在上郡持续渡河骚扰,一军驻霍邑,对鼠雀谷虎视眈眈,一军则在攻打上党,想突破那儿。
“韩信此子,好用疑兵障眼之术。”
这是李左车对韩信的评价,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强渡河东两场战争看,声东击西是其长项,开战前耍一套令人目眩的动作,让你分兵防备,而真正的杀招,则隐藏在其中。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这是他祖父打赢宜安之战,斩不可一世的秦将桓的获胜窍门。
“恒山之变是瞒不住的,与其待敌察觉后制我,不如以此诱敌。”
良久后,李左车做出了决断,这是迫不得已,本来他们是可以打持久战的,但恒山郡的变故,却打破了平衡,赵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太行东西形势都将崩溃。
“令离石守军向晋阳撤退,界休大军也做出向北移营之势!”
他要主动给韩信创造战机,一个轻松攻占鼠雀谷,夺取太原的香饵……
……
二月初时,太原赵军的撤离确实引起了秦军的注意,驻扎在霍邑(山西霍县)的秦军显著增多,最初是小股部队出谷试探,确认赵军已离开界休后,才是大军拔营,徐徐穿越狭长的谷道,前锋秦军抵达峡谷北口,安营扎寨,保卫后续部队的到来。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军却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以寡敌众夏,秦军前锋未能抵挡,一触即溃,向谷中撤退而去,而赵军则紧追不止,追击秦军进入雀鼠谷,他们一日8战,皆破之,俘斩虽不多,但却大涨士气,前锋越打越顺手,继续向南追去。
赵人皆喜,唯独李左车却觉得不对劲,太顺利了,秦军这退得飞快,倒像是诈败。
果不其然,赵军前锋刚追到谷外,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原来秦军利用谷口遮蔽,只派了前锋入谷,大队人马依然等在南口,以逸待劳。
这下轮到赵军节节败退了,他们仓皇而退,秦军的步卒则在后方步步紧逼!
赵军已深入谷口太多,前后十余里相继,若发生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这场硬仗,他们必须赢下来。
“能胜!”
李左车为属下们打气:“数十年前,五国皆畏秦如虎,屡战屡败,唯赵与秦阵战,互有胜负!”
“邯郸之围,绝境逢生,吾大父李牧的宜安之战、番吾之战,都曾大挫秦军,还有赵奢将军的阏与之战……”
连廉颇都觉得不可救的仗,赵奢却依然觉得有希望,最终力败强敌,震惊天下。
秦灭六国,韩魏齐燕都是如秋风扫落叶,没经历什么困难,唯独赵楚,一北一南,给秦军制造了大麻烦。
而赵人比楚人更憋屈,更不服,不只是长平四十万人的血海深仇,让几乎每个赵人都同秦有家仇,更因赵国并非亡于战败,而是在赢得战役后,被身后朝堂的刀子暗算了!
而今日,不服输的赵人,在李左车指挥下,喊出了和阏与之战一样的口号:
“狭路相逢。”
“勇者胜!”
赵人呼喊着,持戈反击,形势没有简单地倒向他们,双方战成了势均力敌,至夜方休。
之后几天里,秦军好似吃秤砣铁了心,不断试图北越鼠雀谷,而李左车则带着主力与其周旋,寸步不让,峡谷中每日都有交锋出现,但都是小规模的,双方都吃过亏,都不敢贸然进攻。
直到二月中旬时,李左车仔细琢磨,才察觉出不对。
“中计了!”
“对面的主将,绝不是韩信。”
“与吾等相持良久的,亦不是秦军主力!”
……
靠着山谷遮蔽,双方都不能知对方兵容全貌,但秦军靠着从离石渡过去的游骑侦查,至少知道赵军主力是在此的,但秦军……
鼠雀谷南口,都尉吴广倒是很高兴:“韩侯真妙计也,要是李左车知道,与他四万赵军隔着鼠雀谷打得难解难分的,居然只有董君与我带着的两万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人数虽少,但他们一点不怕,鼠雀谷对南北双方来说都是天险,不管哪一方,即便有兵力优势,但要强行穿过峡谷,第一时间投入的兵力都必然少于对方,即便拼命向前推进,这数十里峡谷,就足够双方打上半个月了,而那,更是秦军希望看到的……
更何况,身后就是河东源源不断的支援,已经在离石站稳脚跟的灌婴部,也与他们互为犄角。
董翳则觉得有些憋屈:“西河军可不想打这种仗。”
他们屠了两万魏卒,仍意犹未尽,但说来可能不信,尽管赵人与秦人确实有血海深仇,但在李左车约束下,赵军占领的西河城池,虽有抢掠杀人等暴行,反而未遭大规模屠戮。
吴广少不得宽慰董翳:“待李左车察觉,韩侯已将大军击破上党赵魏联军,走屯留、铜绕到他背后,全歼赵军主力了!”
再之后,便能与恒山郡的故友陈胜取得联络……
原来,韩信在得知太原赵军“撤退”时,已看穿这是诡计。
但既然李左车出于恒山之变,急于决战,那韩信便将计就计,用偏师在鼠雀谷拖住太原赵军,他则速攻上党,取得胜利后北上,与董翳、吴广部对李左车形成包抄,一战定太行以西。
这就是韩信的目标,也是黑夫给他配备的“北战区参谋部”的众策之见。
但这种“一战定乾坤”的乐观态度,三天后便宣告破灭。
秦军从谷中发动的骚扰依然频繁,但赵军最初还反击剧烈,但越往后,就越是无力,直到二月中旬,秦军前锋都快走到谷口了,依然没遇到一个赵卒,昔日在谷中的壁垒也空空如也。
当他们抵达峡谷北口时,才遇上了灌婴部的游骑,告知了侦查到的最新结果。
“李左车,退兵了!”
……
“醒悟得还不晚,但纵李左车退兵,也只能保全他自己,保不住上党了。”
二月下旬,得知李左车从鼠雀谷全身而退的消息时,韩信正站在上党郡一座关隘之上,这儿是长治盆地的入口,也是支援上党的赵军偏师守备之处,如今已被他占领。
而关隘下的狭长河谷,以及谷中那两道古旧的壁垒,则成了关押俘虏的囚笼。
这是一场漂亮的围歼战,足以被载入史册。
四万赵人、魏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被韩信得到黑夫数次增员后,多达六万的秦军看着,他们抬着头,不甘而又惊惧地等候胜利者发落……
韩信也知道,他们为何恐惧。
这河谷中,散落着数不清的箭簇和断戟,当地人捡了几十年都捡不完,而若是扛着锄头往下刨上几尺,或能挖出累累白骨来!
韩信知道,这是一位兵家前辈,五十多年前打的结,名为“长平”的死结!
秦与赵的国运,在此彻底分岔!
真如同宿命一般,韩信不由嗟叹道:
“武安君当年面对比这多上十倍的赵国降兵,他在想什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79章 长平
“当地向导说,这道高岭叫空仓岭,据说是长平之战时,武安君白起曾伪置粮于此,故名。”
进入咸阳后,韩信曾去过御史府,要来关于长平之战的史籍记录,在地图上无数次推演,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站在空仓岭上,数十年前那场大决战的形势一目了然。
他指着西面那座位于山路另一边的小城,对从汉中起就是自己左膀右臂的赵衍道:
“秦军以端氏城为驻地,沿山岭之间,这唯一一条适合大军通行的山路杀向赵军,这条路的尽头,天险空仓岭横亘在前。”
空仓岭的东面就是丹水河谷,北连长子,乃赵之上党,南达高都,便是韩之上党十七城。秦将王已取韩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将其安置在长子,而以廉颇守长平关。
据说廉颇首先在空仓岭布置防线,但因为高都已失,而秦军的支援能通过太行陉,从河内郡源源不断运过来,如果死守空仓岭,容易被人抄了后路。
所以廉颇放弃空仓岭,撤退至丹水东边,改筑百里石长城,以长平关为塞,与秦军开始了反复拉锯,最终双方不断添油增兵,最终打了韩信所知,规模最大的一场仗。
但这一次,因为河内和太行陉都还在赵将司马卯手中的缘故,赵魏联军便在大将军鲁勾践带领下,放心大胆地驻扎在空仓岭。
赵衍道:“但彼辈万万没想到,将军兵力早不是初破河东时的那点人马了,更乘恒山之变传来,赵人军心不稳知际,以奇兵击破高都,封锁丹水河谷,将赵人困在空仓岭上。”
昔日白起的战术,是秦军详败而走,引诱赵军逐胜,又用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将其一分为二。
韩信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军自然选择了向东突围,但一场大战下来,他们还是比一路北伐的百战之师差了点。最终鲁勾践战死,赵军被分割成几部,群龙无首,这次不必等粮食耗尽了,在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白日惊雷”后,士气低落的赵军被控制住,被勒令放下武器,至丹水东边的二壁间,等待发落。
作为黑夫特地设置的特种部队,徐福手下的方术士们靠名为“爆竹”的玩意,虽然不能杀伤敌人,但在打完仗的威慑上却是满分,继武关后,又立了大功。
但也有顽抗到底的,因为这些赵人坚信,秦军会将他们坑杀,脚下水边被丹水冲刷后露出的累累白骨就是证据!
而这两天来,赵人缓过神来后的反抗也此起彼伏,毕竟是故战场,此地残兵断戈很多,镇压了一场又来一场。守卫他们的秦军都十分紧张,手里持着弩机,一旦有异动就毫不犹豫地来一发!
所以在瞻仰前辈手笔的同时,韩信也面临和当年白起一样的问题:
这群赵俘,是杀,是留?
“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赵衍赞同痛下杀手,这两日来,赵卒从被爆竹惊吓的骇然里反应过来,发起的反抗,已造成数百名秦卒伤亡,若再拖下去,更大的暴动恐怕近在咫尺!
毕竟这可是长平啊,踩在前人的骨骸上,你让赵人相信自己能活命?这真是笑话。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干脆!反正大军东征以来,在河东起码也杀了两万魏俘虽然主要是心怀仇怨的西河军干的,他们这次被韩信打发到鼠雀谷吸引李左车主力去了。
“自然是要留下。”
作为监军,河东守去疾却持另一种意见,他说道:
“先前西河军滥杀魏俘,以筑京观,摄政便下达过律令,从十二月起,各军不从将军之令,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我听闻,六国破西河时,赵卒受李左车约束,甚少屠城,我派人盘问过,此处被俘的赵兵,多是近日从邯郸、巨鹿征来的农夫,连西河都没去过,既已投降,何必赶尽杀绝?”
“且修改后的《军爵律》有言,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对军官而言,擒俘虏十人,相当于多斩首一人,韩将军俘四万卒,可多算斩首五千,如此,军中诸尉亦能盈论,既不伤天和,又能多得军功,何乐而不为呢?”
去疾听过一种说法,白起当年下令杀俘,除了担心赵卒反复外,还因为军爵律上首功,若不得足够斩首,麾下几十万士卒这场仗就白打了。
他虽是战无不胜的武安君,但身后也有无数双手在推着。
所以当白起下令杀俘时,秦军士卒并没有什么道德谴责,而是欢天喜地的执行,对他们而言,丹水河谷里就是一大片瓜地,每个瓜都意味着一百亩田……
但现在有了摄政对律令的更易改革,士卒不用大肆杀俘便能得到更多的奖励,便不必再做那种艰难抉择。
“摄政虽修订律令,但并未定死,还是给了将军自己因地制宜,决策之权!”
赵衍以为去疾的想这不现实:“我军以奇兵突入上党,携五日之粮打赢了此战,而赵军粮食也不多,且皆是从长子一路运过来,如今赵粮已断,而我军粮亦将尽,若留着四万俘虏,便是多了四万张嘴,日费千石。”
去疾提了个想法:“可将彼辈押回河东,安邑盐场正缺人手……”
“谁来押解?要多少人?”
赵衍摇头道:“我军在上党不过六万,至少要一半人押送才能安心。若如此,长子还攻不攻?若再迟些,张耳父子恐怕要再度遁逃了。:”
“且鲁勾践虽死,然太原李左车、河内司马卯实力尚全,万一彼辈合力攻上党,救张耳,我军反而要落于下风,转胜为败的责任,谁能担?”
“此外,被俘赵卒押去河东,见要西行,必然大躁,若因思乡念家而暴乱,别说四万人,就算四万头彘,满山乱跑,也要抓许多天了,辛郡守就不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河东局势,再度混乱?这责任,谁又能担?”
这的确是必须面对的难题,去疾有点明白当年武安君的抉择有多困难了,但他依然坚持,杀不杀办法:
“长平杀俘四十万,已使赵人三代人仍恨秦人,吾等并非关中秦人,而是来自楚地,来自南郡,来自汉中,而摄政也更易律令,欲以王者之师以天下,若还是取兵道霸道的方式,这结,便越打越死了!”
二人意见相左,即便将这个问题抛给“羽翼营”的参谋们,他们的想法,也与去疾、赵衍二人无异。
众说纷纭之时,便是考验一个统帅应急决策的时候了。
韩信一拍案几,止住了众人争议。
“本将倒是有个办法。”
他看向去疾:“既不伤天和,使赵与秦怨恨结得更深。”
再望向赵衍:“又不必耗费粮食,带来隐患,甚至能为我军攻取上党,甚至是太原、河内、邯郸铺路!”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能达到这两全其美的效果:“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谨遵摄政之令,不再滥杀俘虏。”
他说道:“但也不全部留下,只将伍长以上军吏将尉挑出来,带去河东为隶臣,至于其余普通赵卒……”
韩信笑道:“统统放走,让他们带着‘秦军不再杀俘’的消息,回到赵地!”
第980章 结
“什么?放归?”
韩信此言一出,账内众人,从去疾、赵衍,再到负责参谋军务的羽翼之士们,都有惊讶莫名,这是在他们设想里,未曾出现过的选项。
这世上只有嫌俘虏斩首不够多,哪有打完仗放回去的啊?就算是春秋时释放贵族,也要作为交换或者诈取赎金罢?
“将军不可,纵敌生患啊!”
更有都尉骆甲心疼地说道:“俘虏好歹是战功,放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如何与众士卒交待?”
最开始就是军法官出身的去疾站出来批驳这说法:
“砍下的头颅,事后也是集中掩埋或烧毁,烧毁后,士卒的首功就不算了?”
“同理,新的《军爵律》有言,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那些最后释放的俘虏,就不算擒获他们的士卒军功了?岂有此种道理,骆都尉,切勿传谣!”
一番话说得骆甲讷讷不敢言,去疾才走近韩信后低声道:“韩将军莫非是想效仿摄政去年在武关故意释放俘虏,使彼辈吃了闭门羹,只能加入北伐的故事?但赵卒不比关中降卒,纵是放归,彼辈也不会心存感激,更不可能为我军所用,恐怕不好效仿啊……”
的确,赵人跟王贲军降卒不同,那叫兄弟阋墙,眼下帐内坐着几个人,便是当日降将。
而秦与赵,则是世代结仇的邻居打架。
“不指望彼辈为我所用,只希望他们的归去,能消弭赵人死战之心。”
韩信说道:“御史府中藏武安君之事,我尝观之。”
那是一篇讲述秦昭王既息民缮兵后,却又一意孤行打邯郸之战,结果还输了的文章。
因为涉及到不少秦昭王黑点,自然不被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秦国官方史官采信,这还是黑夫入主咸阳后,御史府从策士文章里收录的。
长平之战后,紧接着便是邯郸之战,秦军休息几个月后兵临邯郸,却惊讶地发现,赵国人的精神气与长平时,截然不同了……
“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礼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究其原因,还是长平一战的惨相,让所有赵人都生出了必死之心:降是死,战亦是死,死国可乎?
阴差阳错间,一个长平时松散懈怠的国家,竟在死亡威胁下,捏成了一个拳头。
邯郸变成了一根硬骨头,众志成城,秦军连续换将啃了几年都没拿下来。最后拖到了楚魏来救,接下来就是秦国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大败仗几年前白起麾下无敌天下的秦军,却被联军打得抱头鼠窜,一路败退,丢了几百里地,甚至还有在郑安平带领下,成建制投降的……
韩信喜欢兵法,着迷于琢磨白起当年的用兵之术,这次大败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他肃然道:“眼下我虽涉大河,定河东,一举而下长平,诛鲁勾践,虏赵四万之众,赵**力去其半。然而我军连续作战,也已众劳卒罢。”
“若眼下对赵卒一味屠杀,赵人惊惧,视我为食人之虎狼,必死战也。到那时,吾等面对的便不是几万赵卒,赵王及其将相君侯,而是百万赵人!”
若用黑夫的话说,就是自陷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非得将可以争取的人往对方阵营里推,何必呢……
“若不甄别一味屠杀,实是在帮李左车啊,举倦罢之兵,顿之太原、邯郸坚城之下,我恐怕要重蹈当年邯郸之战的覆辙,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了。”
“摄政说过,此战是定一之战,而非复仇之战,西河军杀魏人情有可原,但眼下被俘赵人并未参与西河屠杀,与其而杀之,不如用摄政的办法……”
时间久了,大家都渐渐明白,黑夫最喜欢打什么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既然是对黑夫理论的创造性运用,不只是去疾,羽翼营的参谋们也有些被说服了。
唯独都尉赵衍忧心忡忡:“就怕这些赵卒回去后,重新被整编起来,与我军为敌啊。
“没时间的。”
韩信却笑道:“彼辈的将尉军吏早就被甄别开来,扣住这些人不放,打散其建制,赵卒纵有四万,也是一盘散沙,就算是我,要将彼辈重新组织训练再战,也要数月之久,但赵国,还能活那么久?”
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赵国的丧钟,已由韩信亲自敲响,没几声了!
“更何况,汝等可知惊弓之鸟乎?”
韩信讲完这个从陆贾处听来的故事后道:“赵卒既然被释放过一次,下次再战,知我军不杀俘,便再无战心,一触即溃。靠这四万只惊鸟,更足以让所有赵人都失去死战之心……”
愿意拼死作战的人越少,韩信的灭赵倒计时,就会转得越快。
更何况,这些赵人,并不是放往一个方向。
“一批押送到高都,然后往南,让彼辈去往太行陉。”
“一批东过丹水,使之入白陉……”
这些赵卒像是惊慌失措的群鸟,往熟悉的方向飞越过太行,回家去,而归乡最近的路,只有两条。
“我军发兵各五千,乘其后,使谍混在其中,看看能否一举夺取天井关、孟门塞两处险隘。”
太行陉、白陉,分别是太行山第二、第三陉,是上党通往河内郡的通道,是时候夺在手中了。
据韩信所知,河内郡赵军不过万余,却得防守太行三陉,又得照顾漫长的大河北岸,提防东门豹部强渡。最要命的是,河内人可是当年帮秦打赢长平之战的关键,被视为“新秦民”,是秦大大的良民。
眼下赵魏弱势,河内就多了很多想要投秦的势力,已被郦食其串通过一遍,就连司马卯本人,也在两可之间……
用降卒带去“赵军大败”的消息,再夺取两陉,给司马卯点压力,迫使河内投降,或者配合东门豹攻取此郡,让三河彻底连成一片。
“最后一批,往北,出长平关,纵其去往长子。”
韩信会以主力紧随其后,以溃散的赵卒为前锋,即便李左车想来上党拼死一搏,首先要面对的也是毫无秩序,让人头痛的己方溃卒,韩信巴不得他来掺这趟浑水。
就算李左车不来,占领上党后,韩信也完全占据了优势,北可围攻太原,南可取河内为后方,东可直接攻破壶关,进逼邯郸……
至于饥肠辘辘,衣食无着的降卒会对地方造成何种破坏,他们一路奔波又会死去多少?这不关韩信的事。
他关心的是彼辈逃亡的过程,能给自己省多少事,创造多少战机,最后,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回到赵国本土,也足够让整个邯郸人心大乱了。
比起恐惧,侥幸之心在战争里更为致命!
韩信的计划总算得到了羽翼营的赞同,他们会负责具体操作,这时候都尉赵衍却道:
“将军虽是好计,但这么大的事,恐怕要回信去咸阳,请示一下摄政为妙。”
“没时间了!”
韩信却断然摇头:“摄政拜将时,曾亲操钺持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
“战机稍纵即逝,而军粮日益空虚,往返咸阳一趟,形势将发生巨变,韩信只能当机立断!”
越是如此,作为韩信一手提拔的亲信,赵衍越是忧心忡忡。
在赵衍心里,他提议杀俘,除了消除后患,让大军可以轻松上路,完成夺取上党的计划外,还可以让韩信自污!
他当时未敢说出来,但心里却暗暗嘀咕道:“当年摄政不也是靠着在胶东杀作乱的齐人,才得到秦始皇帝彻底信赖的么?”
在赵衍看来,韩信少年得志,又在河北独自掌军,麾下**万人,连胜两场,都快有封彻侯之功了,往后恐怕功高难赏啊。即便摄政再信任他,朝中也该有小人诽谤了,不如通过杀俘,以示自己绝无在河北拥兵自重,收买人心的打算……
可眼下,韩信倒是挑了一条最容易让赵军斗志瓦解,能以最小代价灭亡赵国的法子。
但也最容易被诟病成“收买人心”。
见韩信心意已决,赵衍暗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韩将军啊韩将军,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啊……”
……
计划定下了,去疾却望着眼前丹水谷地,有些怅然若失,据说这里埋葬了四十万条性命,虽然现在刨出来的好像没那么多。
“当年武安君是否也该这么做?”他忽然说道。
韩信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四十万。”
“而这是四万。”
“我的选择,比武安君容易十倍……”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会考虑如何怜悯敌人,减少杀伤。
他只需要考虑如何以最小代价,赢得战争胜利!
所以本质上,韩信和白起没什么不同,不管平日里的身份、性情如何,可一旦到了战场上,他们便都是名为“兵家”的冷血动物,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不同的只是所处的形势的手段而已。
士兵只需要在修罗场(旁白,不用较真)里走一遭,但将军……
将军得自己化身修罗!张口闭口,关系万人生死;犹豫,就会败北!
唯有如此,才能百战不殆,才能被冠以战神、兵仙之名。
而有时候,假意的仁慈,也是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
这是韩信从黑夫身上学到的东西……
“而且那时候是两国相兼,可如今,看似两国,却大不相同,就像是……”
韩信词穷了,想了半天后,想起家中妻子揉面时的场景,便打了个比方。
“就像面团已经和了水,被揉在一起。”
“纵然分开了,再合拢,也比还是干面时容易得多。”
“而武安君,可是往这面盆里,加了不少水……”
去疾若有所思,补充道:“不……是加了血才对,这天下,是武安君和诸多将军,靠斩杀上百万人流出的血,再由秦始皇帝大手一挥,和成的面啊……”
秦始皇捋袖子揉面,画面好像有些违和,但好在,现在揉面人,换成了黑夫这糙汉子,就显得搭配多了……
是得给白起表功立庙,但不可否认的是,和那如海血水一起的,还有死结。
五十年前,白起在消灭了赵国武装力量,为秦灭赵打下基础的同时,也在长平打了四十五万个死结……
它们密密麻麻,一个个结累积在一起,五十年过去了,纵躯体化成了骨,仍不能消解,秦朝十余年统治,亦难以触动。
去疾感慨道:“今日释四万赵卒,不敢说是将死结一口气解开。”
“但它至少是个好的开始!天下定一,诸夏放下仇怨的好开端!”
韩信大笑:“没错,昔日武安君打上的结。”
“今日,便由我这个兵家后学来解开了……”
“不然。”
去疾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纠正有些得意的韩信道:
“韩将军虽善兵,但归根结底,真正解开这死结的人,是摄政,是摄政的睿智仁慈,心怀天下!”
“吾等的任何进取胜利,都是在大秦摄政夏公英明引领下,方能达成,这一点,还望韩将军牢记!”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
第981章 籍田
冀州战场鏖战正盛之际,被手下吹成“睿智仁慈,心怀天下”的大秦摄政黑夫,开春后却只做了一件事:在关中督促了一个月的农事……
距离黑夫入主关中已过去半年,虽经动荡,但关内受损失较大的地区也就西河,其余诸地未受影响,初春时节,黑夫特地没有全面发动关中人入伍,便是为了确保春耕事宜。
信已立,接下来便是足食足兵,而足食显然排在足兵之前,尽管很想迅速扫平天下,但却不能因此短视耽搁了春耕,黑夫希望战争结束时,至少天下还有几处地方是丰收的,如此才能避免可怕的饥荒跟随战争脚步席卷各地。
为此,黑夫甚至恢复了中断许久的“籍田”仪式。
一月份时,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农夫准备下地开耕。春耕之前,周天子会率诸侯群卿亲自耕田,以表达对农事的重视,同时告知百姓耕节已到,开始生产,是为籍田礼。
世无天子,只能由摄天子政的黑夫来代劳了。
籍田的地方是精挑细选的,选在了泾阳地区的郑国渠一带,这道本是韩国用来“疲秦”的沟渠,如今却成了丰饶的土地,郑国渠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灌溉面积折成市亩,以秦时一大亩等于0.69市亩计,折后世280万市亩……
如此庞大的灌溉面积,是让关中成为“天府之国”,所产粮食能养活黑夫那庞大军队的最大依凭。
待奉常祭祀过先农后,黑夫便给在场的关中吏民演示了一场别开生面,极其硬核的“籍田礼”。
黑夫仿佛回到了还是庶民的时候,特地穿上了褐衣,古铜色的肌肉扶着犁,粗犷的大腿踩在黄土地里,驱赶着牛往前行进,看起来简单,但在农家弟子和郑国渠边白发苍苍的老农而言,却能从中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来。
对农夫而言,田地就像一张白纸,平展在人的面前,而犁田好似一个书吏挥毫泼墨,犁地时如何选取切入点,如何回避难耕的硬土块,就看犁田人的本领了。
却见摄政胸有成竹,傲立田头,胜似临战前的大将军。他大声吆喝,镇住牛威,亲自扯牛鼻,套牛轭,结牛绳,调均犁,左手牵牛,右手提犁,顺应牛步,瞄定准心,一气呵成。
旋即一点一撇,一撅一铧,一行一圈地扩展,耕犁过处,泥浪哗哗,犹如妙笔生花,看得农家人击节不已:
“摄政不愧是起于微末,这犁田的手法,是个老庄稼把式!”
摄政对牛也十分爱护,虽扬着牛鞭,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头驯过的老牛也善解人意,不用扬鞭,自奋蹄而进。
最后下来,黑夫犁的地,犁得平,犁得顺,顺顺当当,彻底耕开的土地上,流动着一种新翻土壤的独特气息。
而且夸张的是,摄政耕了整整一亩地!这与过去周秦天下再籍田仪式上轻轻触碰一下犁把,顶多三推完事,牛动都不动一下的敷衍,是全然不同的。
连黑夫都如此了,九卿百官,也不得不比过去的籍田礼扶犁九次多干了点活,累得腰酸腿疼,却只得到了黑夫的一句反问。
“如此可知农事之艰难了?可还敢因为种种缘故耽误苛待农夫?”
当然,也有双脚从来没下过地,双手从来不沾粪土的人,暗暗讥讽黑夫作秀,太过虚假。
但联系起另一件事,百姓却巴不得黑夫多作几次这样的秀。
一直提倡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应该亲自耕地,不指望以此为业,只求知农事之苦的农家众人,见此情此景,感动得稀里哗啦,纷纷道:
“摄政知农事艰难也,正因如此,才能使少府考工改进犁,使之惠泽百姓吧!”
过去关中常用的直辕犁,被近两年来,最早在南郡流传的曲辕犁取代,虽然郑国渠边的田地都是上百亩连在一起,于南方被丘陵水网分割的破碎小田不太一样,曲辕犁容易调头转弯的特性没有显现出来,但撇除这点,它依然比直辕犁先进,起土省力,适合深耕。
而当干完活,放下犁后,黑夫询问曲辕犁的发放情况,得知只有咸阳周边县邑能用上后,不由感慨道:
“只望到明年春耕时,能铸剑为犁,让更多人用上曲辕犁。”
而叔孙通也让人在史书上记下了这一笔,连带夏公所立大子破虏跟在后面撒粟种的过程,以及在摄政带领下,整个关中大干农活的盛况,古老的歌谣在黄土地上回荡: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郑国渠四万顷土地,十天耕完,粟种播下,等待被春雨浇灌,冒出能嫩绿色的芽!
到二月初时,农事已毕,耕者少舍。
而从这时候起,黑夫也开始陆续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
他最先得知的是南郡对项籍的应对,以及汝南的败仗。
“利咸的决断是对的,舍邾县,坚壁清野,是为了让南郡免去更大的损失,但在汝南……”
黑夫良久未说话,只是颦眉看着地图,据说共尉两万人死伤三分之一,他自己也被俘,生死不知时,黑夫只差怒吼一声:“还我军团”了!
很显然,他对这场仗是不太满意的,但过了一会,却故作轻松地说道:
“看来,指望小儿辈退敌,是做不到了……”
摄政是打算亲自出马了。
消息好坏参半,二月中,黑夫又迎来了郦食其,他私下接见郦生,郦食其将韩国、张良的打算和条件全盘禀报后,黑夫于之密谈了好几个时辰。
直到天亮时分,郦食其才笑着离开了厅堂,当天就带着新获得的“大行人”头衔和“右更”的爵位,不顾一把老骨头隐隐酸痛,再一次奔赴关东去了。
他要带去黑夫给张良的回信。
一个好的策士,起到的效果,堪比数万大军。
二月末时,韩信在上党的大胜终于传来……
从将计就计,设鼠雀谷疑兵起,便一直有监军从前线向黑夫回报韩信的一举一动,黑夫强忍住隔空微操的冲动,履行了承诺,从始至终,都容许韩信独立决策,顶多让羽翼营为其出谋划策,填漏补缺。
“河北已定。”
黑夫给这场仗下了断言,有韩信在,河北的事,基本不必操心了。
“接下来,便是决胜于中原了!”
黑夫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是时候亲自将兵东出,一举结束这个乱世了……
但在走之前,仍有一些事必须解决!
“有一个人留在关中……”
黑夫唤来了季婴,密室之中,黑冰台接到了最新的命令:
“我放心不下!”
……
ps:有点短小哈,但真不怪我,来参加大神沙龙,室友就是短小荣,文章不知不觉短小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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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2章 去留
“我可是每天都盼着汝等归来啊。”
三月初一,咸阳西城,黑夫等来了几个月不见的小陶,他身后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部分定巴蜀时南下的中尉军,风尘仆仆,押送着来自巴蜀的货物大车大车的蜀锦,色彩丰富,图案有浓厚的巴蜀特色,还有沉甸甸串成串装箱的铜钱……
拜在黑夫面前,小陶也磕磕绊绊禀报起蜀郡的现状来:“摄……摄政,锦官城已恢复生产,甚,甚至还有夜作。”
蜀锦是蜀郡的拳头产品,虽然这世上流通的丝绸很多,但两年大战下来,中原的锦绣生产中断,而和平的蜀地就乘机占领了市场。
正所谓“绣鸯锦,莲藻芰文”,极受上层人士欢迎。眼下,不止是战争期间的存货被运了出来,蜀郡织女们还在源源不断生产,为了满足需求,甚至在夜里都继续被集中在一起纺织。
作为奢侈品,蜀锦完全可以当成货币来花,用来换粮食。黑夫的新商业政策颁布后,秦始皇帝亲政后二十余年来,洛阳、河东巨贾们被压抑已久的装逼……不,消费**急剧膨胀。
他们很乐意用粮食来换取名满天下的蜀锦巨贾必须考虑清楚,若一定要守着粮食不换,可能接踵而至的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和黑夫的大剪刀了。
除了蜀锦,朝廷急需的还有铜钱。
“没想到严道铜山这么快便能出产了。”
黑夫十分满意小陶和李灵的速度,严道便是后世四川荥经县,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鱼凫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千百年来,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还静静躺在地底的璀璨文物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亦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国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历史上,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在严道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
不过现在,倒是便宜了黑夫。
密封的木箱被撬开,里面除了减震的稻草外,满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五铢钱”,因为半两钱仍然略大难用,不方便交换,黑夫让少府派人去蜀郡,利用当地铜山,铸造了一种新钱,重五铢,称之为“新钱”,与旧钱同时流通,规定两个新钱换一个旧钱。
看上去好像是黑夫数学太差算错了,但铸币就是这么回事,本身没有价值量,它的价值是官府契约约定的,黑夫给它定价多少,就是多少。
更何况,五铢钱铸造得还算精美,铜钱比例合理,没有为了减少成本而粗制滥造,上面写着“摄政元年”四个篆字,虽然小小割了点价值差,但黑夫好歹没有像赵、魏一般,铸大币,一钱当千,疯狂敛财已经不错了。
这些新钱将用于收购关中人手里多余的粮食,在少府和治粟内史的努力下,粮食价格被压回到一石百钱,各家留足口粮,官府以平价强行收购,再由治粟内史储藏在各地仓禀,以接力的办法运送到关东去,支援韩信和东门豹,以及黑夫即将征发的十万大军……
其实蜀郡还出产大量粮食,但作为大宗货物,它不适合走栈道,用船运到江陵反而更方便,再送达正在恢复建设的衡山,赈济被项羽袭扰,远离家园的难民,以及南阳驻扎的军队,帮关中分担部分军粮。
钱粮已足,发动统一战争的条件正一个个满足,但黑夫最期盼的,其实还是小陶本人。
“蜀郡有祖孙三代皆为蜀长吏的李灵,巴郡有性格刚强的周昌,汉中则有利仓,梁州无忧矣。”
“倒是咸阳这边,萧何稳重、张苍有识、陆贾多谋,但彼辈皆文臣也,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武吏,在我东出之时,镇守关中。”
小陶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黑夫早先本就任命他为“中尉”,掌徼循京师,是首都的卫戍长官,相当于执金吾、九门提督。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制,黑夫给小陶的权力,还更大一些。
“韩信为郎中令,东门豹为卫尉,赵佗为内史,但彼辈都在外将兵,他们的职责,整个内史、咸阳的防务,连带我家眷的安危,便由你这中尉一力承担了!”
小陶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诺”字,这么多年了,他说话依然结巴,唯独这个字,咬得极其清晰,说得相当干脆!
黑夫明白,小陶比他本人看上去靠谱多了,从早年黑夫还是亭长时,小陶便在盲山里一个人装成一群人,唬住了那群暴民。
灭楚期间,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小陶无东门之勇,无利咸之智,却永远是那个手持弓箭,默默守着黑夫的人,不善于进攻,可但凡有人欲危害同伴,他就会毫不犹豫阻止他。
而之后守长沙,定巴蜀,支援襄阳和武关的军事行动,小陶一直任劳任怨,从未让黑夫失望。
这样的人,黑夫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更何况,除了小陶以中尉军守在明处外,还有季婴带着黑冰台,作为影子,在暗处协助小陶,他们会嗅出一切叛徒,双方一同将其消灭!
一明一暗,足以控制咸阳局势。
而有人留下,就有要离去,季婴很快就来禀报,说子婴已离开了咸阳……
子婴自从被黑夫封了“长安君”这个意味深长的封号后,倒是老实了不少。
作为宗正,一板一眼地执行者黑夫下达的命令,包括迁公子将闾、将臣三公子去岭南做小小邑主,也包括将“谋叛”的严道严氏剔除宗籍,他都完成得不错,似乎是生怕自己落了同样下场。
但黑夫却从未对这个杀死胡亥的人放心,他必须杜绝一切隐患,可不想前头胜负难分,内部忽然生变。
于是黑夫便宣布,让宗正子婴去陇西郡西垂宫祭祀嬴秦祖先,西垂虽然是秦人龙兴之地,然十分偏僻,地处大山之中,有陇关为阻,难归咸阳,这实际上就是放逐。
“子婴说了什么?”黑夫问季婴,他没去假惺惺地送子婴,只不知这位公孙,在路上是否会频频回首眺望这座再也回不来的城市。
“子婴让臣带话,他说,感谢摄政。”季婴复述道。
“感谢我?”
“然,感谢摄政,让他离开了咸阳,这座尔虞我诈之城,子婴说,他从出生时起,便早该离开了,却总是被拉回来,如今倒是落得干净,他这一去,好似鱼脱于渊……”
此言似是肺腑之言,也不知这是真看开了,还是作伪。
“是否要……”季婴手阴冷的往下一划,尽管子婴在咸阳时也足不出户,杜绝了去年改元前后,保皇党的一切活动,但黑夫系的文武官员,对任何嬴姓人都心怀警惕,更勿论他这在咸阳硕果仅存的公孙。
黑夫却摇了摇头:“派人盯着即可,子婴腹中有蛊虫,去了西垂,缺医少药,活不久的……”
“这是让我不放心的一人,已去之。”
“但还有一人尚留,也让我难以处置,杀亦不是,留亦不是……”
李斯!仍有能力让黑夫有后顾之忧的,只剩下从右丞相卸任后,被黑夫尊为太傅,理论上地位仅次于黑夫这“太师”的李斯了。
李斯不同彻底被打倒的嬴姓公族,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大批降吏降将,最好的处置办法,还是像对付子婴、将闾他们的放逐,但应该以何种借口呢?
让黑夫没想到的是,子婴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收到了李斯的奏疏……
通篇都是歪歪斜斜的隶书,不复当年大书法家风范,也不知是真的老了手抖得不行了,还是故意为之?
读完之后,黑夫喜于李斯的识相,又叹于他的敏锐。
黑夫抬起头,看着代父上书的廷尉李于:
“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当真是老太傅所望?”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983章 随波逐流
“人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老朽年岁老迈,自知死期将至,不堪用了。朝中有摄政执一,万事皆已在正轨上,天下贤士如流水归之,老朽最后一点牵挂也便没了,还望摄政容老朽回乡,以骸骨归葬故土。”
黑夫三度挽留,但李斯却意已决,最后只好松口:“既然老太傅去意已决,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自是悠然而乐,那我也不多加阻拦。但老太傅故乡上蔡尚在项贼手中,残破不已,太傅如何归去?”
“摄政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摄政能速定天下。但老朽恐时日无多,旦夕将死也,唯恐等不到那天,只求去到离家近一些的地方,见到水土风情相近的旧物,以缓思乡之情。”
“待摄政将项贼从上蔡驱逐时,若老朽还活着,便立刻赶过去,为摄政抚民,使之归顺王师……此飞鸟丘狐之情,谨拜表以闻”
黑夫嘉其诚,言李斯于秦一统有大功,在昔日彻侯爵位之上,再加一千食户,又赐卫士五百,护送李斯南下去南阳郦县居住李家可是大财主,在全国各地有一些产业,郦县亦有一处大庄园,看来是李斯早就准备好的后路,并亲自下令,使沿途郡县供李斯膳食……
黑夫给足面子,亲自送别出渭桥等细节自不必多言,倒是李斯,在车乘过了灞桥,渐渐离开咸阳后,才低声道:
“黑夫将东出,老夫若再赖着不走,他恐怕难以放心,要对我家动手了,李斯可不会重蹈蒙氏兄弟的死状……”
在正确的时机退幕,是一切出色演出的**,这是李斯得意的事。
但驾车的人却没有回应,李斯皱起眉,伸脚踢了踢车舆的门:“阿阍,莫不是耳背了,怎不答?”
少顷,一个弱弱的声音才响起:“君侯,大父他已去世,为你驾车的,是小人我……”
李斯掀开车帘来,却见前头驾车的,果不再是那熟悉的白发背影,倒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面容忐忑。
他这才想起来,三十余年来一直为自己驾车,前段时间甚至奉命玩了一手“车祸”的老御者阿阍,已经去世了,这驾车的活计,也传到了其孙子手中,此子技艺有余,忠心也够,但李斯喃喃的低语,他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是啊,物是人非了……”
李斯默然,复又拉上车帘,从咸阳政变失败,黑夫入主,完全掌握局势后,他便明白。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车队出武关道,往南阳而去,这本该是李斯熟悉的景色,几乎每个亭舍的名,他都有印象,李斯当年作为秦始皇的得力干城,几乎每次出行都要随驾,数次东巡,这条路走了数次,但这一回,感觉却不一样。
“这是老夫最后一次行于此道之上了罢?”
这让李斯想起第一次来咸阳的场景,他也是从楚国进入南阳,又沿着此道北上的。
那时的他,随行的只有一个信得过的赶车老仆,两匹驮马拉着简陋安车,车上也无金银细软,只装了许多李斯在兰陵时亲手抄就的书篇,布衣褐裳,此外身无他物。
那时候最值钱的东西,只有胸中的韬略……
而除了“出人头地”,从厕鼠变身仓鼠的个人志向外,驱使李斯入秦的还有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个人,李斯的敌人。
王绾?冯去疾?赵高?
呵,他们不配。
李斯这一生只有一个敌人,他亲爱的师弟,韩非!
……
李斯记得,与韩非初见,是在兰陵,那时荀子受春申君之邀,做了兰陵令,在处置政务之余,开坛讲学。
作为稷下学宫连任三届的“祭酒”,荀子是当世最著名的学者,不远千里,赶到兰陵求学的士人数不胜数。而荀子对学生很挑,只有可以成材的精英才有资格登堂入室,于是毛亨、公孙尼、浮丘伯等人荟萃一堂,但他们学的都是礼乐诗书,唯独李斯是奔着“帝王术“来的,这才是荀学的精髓!
而他也凭借自己才干和好学,最受夫子器重。
那年红色秋叶落满兰陵学坛,一个许多随从簇拥,身穿锦绣的弱冠孺子来到兰陵,说话结结巴巴地表示,想要拜入荀门。
当时李斯也没太在意,本以为又是个借着向荀子讨教名义来博取名望,不学无术的贵公子,岂料这个叫韩非的年轻人虽不擅长言语,写出的雄文,却让人惊艳!
他献上的拜师敲门砖是《解老》,是此子闲暇之余读老子的一点心得。
荀子初看此文时,也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但看到开篇第一句“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便笑容少去,认真起来。
再看到,“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民务变谓之变业。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时,荀子已是满眼惊讶,老子本已难懂,如此年轻的后生,怎会有这深邃的解读?
良久,读了两遍文章后,荀子才仔细地看向满脸认真的韩非,一语道出了全篇的核心。
“道生法!”
但又批评道:“汝虽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然其极惨少恩。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韩非这才服气,方才不只是荀子在考较他,他也在考较荀子。
那之后,荀门里,最受夫子喜爱的学生,就从李斯,变成了韩非。
同门竞争是常态,譬如鬼谷子门下的庞涓与孙膑。
“明明是我先来的……”
李斯自是不服,也暗暗起了比较之心,甚至也自己作了一篇读《老子》的心得。
交上去后,被荀子笑着评价说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笔,还有精雕细琢的好立意,用词考究,洋洋洒洒,堪称雄文。
“但,过于流于皮相了。”
而韩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读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许是其口吃不能道说的缘故,将所有想法都寄托在了书写上,旁征博引,逻辑清晰,更被荀子评价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过之后,发现韩非的文章,确实锋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时候李斯就明白,在立书著说上,自己是比不上韩非了……
只能从其他地方,一较高下!
比如,辅佐帝王,成万世功业!
于是学成之后,李斯向荀子告辞时,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当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传统,访问了咸阳,还对秦制赞誉有加,只是觉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脉脉温情,他叹息道:
“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担心秦能否一统天下,因为那是注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统,不过是三十四年内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统而不能安,秦一统天下的时候,便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李斯,只望你能给秦,带去些许改变罢……”
只可惜当时李斯没当回事,他也不想改变秦国的任何东西,只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吕不韦器重,和获得秦王政信赖上。
他没想到,夫子竟一语成谶。
入秦十余年后,当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实现了人生抱负时,某一天,秦王政却在释卷之后,忽然嗟叹道:
“《孤愤》、《五蠹》之书,真奇文也,寡人读之,不觉蜡炬之渐尽,夜之将明,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这是他那立志“著书立说,观往者得失之变”的师弟大作!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或是庞涓主动推荐孙膑时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开始大赞韩非,力主将此韩非召来秦国。
特洛伊和希腊诸邦为了一个美人海伦而打仗,而秦王政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字里行间打动过他的国士,不惜发动一场战争,逼迫韩国交出韩非!
当韩非入秦后,或是其口吃难言难交流让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东西不再有诱惑力,秦王始终未信用韩非。
但秦王仍时常阅读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又虚席与韩非讨论,如何做才能成为他书中描述的那种权势独一无二的君主……
而事后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学也。”
言下之意,李斯并非是真正的帝王学,韩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酝酿。
“明明是我先来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他明白,自己和韩非的学问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头地,留在秦王身边!
好在,李斯太了解这个师弟了,故意举荐韩非入秦,便是因为知道韩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太爱他的祖国!”
机会很快来了,当秦王使群臣议论,该先灭哪国时,李斯与姚贾力主先亡韩,而韩非却站了出来,极力劝说秦王存韩。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结怨于天下,而功归于强秦。”
韩非很聪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欲,但他仍无法放下自己身为韩人,韩公子的身份,拘泥于保全祖国。
从那时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赢了!
赢在格局,更赢在立场!
最终果然如此,秦王开始怀疑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更记起郑国为间之事,将韩非下狱,又在李斯、姚贾二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表演下,最终决定处死韩非!
不只是不欲韩非为他人所用,也因为秦王政自觉已吃透了韩非的帝王学,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将权力斗争剖析得这么直白的人……
当李斯奉旨去云阳狱中赐死韩非时,他不免得意地讽刺韩非。
“师弟,可知你为何而败?”
“你败于言行不一,一面想让秦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千古明君,却又不献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护韩国,阻挠统一大业!”
“你现在,可后悔了?”
韩非却很冷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立说著书,是为万世,但我本人,却有自己的母邦,须臾,不敢忘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我知秦王必不纳存韩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试过。”
言罢,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斯顿感索然无味,只能让韩非死难瞑目:
“韩。”
“汝欲存之。”
“我必灭之!”
韩非闭着眼,嘴角流出血,却一言不发。
那个场景,成了李斯持续很久的噩梦,同门手足相残,终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宽慰自己,谁都不能心软,赢得一方才有最终的发言权!
“等着罢,我会辅佐大王成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让秦能万世,我也成为永世赞誉的宰辅!”
“最终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为止,梦醒了,李斯睁开浑浊的眼睛,伴随着摇晃的车舆,他已经出了武关,抵达南阳。
李斯病了,毕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机关算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当放下权力,放下尊严后,却好像整个人垮了一样。
又闭上眼,半梦半醒间,李斯再度见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兰陵学坛的大桑树下,闭目弹奏着赵地的曲风,唱着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过去,跪坐在前,听了一曲后,打断道:
“弟子才学,成就更胜韩非,但夫子为何始终更偏爱韩非?”
“是因为他出身尊贵显赫,而我贫贱么?”
“是因为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写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着李斯,这位弟子现在白发苍苍,眼中满是迷茫,不复告别入秦时的雄心壮志。
“韩非是一块石头,坚硬,沉重,默然。”
“他认准的事,不会回头,入水时,会掀起惊天大浪,叫人难以忘怀,也让我嗟叹怜爱。”
“而你,李斯,好似一叶扁舟,行在海上,追波……”
“这样的人,我不喜。”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哪边风大,就顺着哪边走,一切原则,都被抛之脑后。
“但石头激起的风浪,转瞬即逝。”
李斯强辩道:“只有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着反问,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过头时,发现梦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时,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随之搁浅,风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残木旁边的礁石,却始终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来了,二人的斗争,并未随着韩非之死结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韩非的帝王之术,时不时就翻出《韩非子》来看,甚至让扶苏、胡亥也读一读。
为了钻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将韩非子钻研透,吃起了人血馒头……
这让李斯有种感觉,看上去,他是赢了韩非,逼死了他,也实现了助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韩非的幽魂,却一直在咸阳宫梁柱上萦绕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统治思想的陛阶上。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却成了李斯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成了他一生中难以越过的大坎,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礁石。
韩非激起的浪花虽只是一时,但李斯作为弄潮儿,也只是一时,当海水散尽,船也随着水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礁石,却静静地躺着,重见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终究不能像韩非一样,坚持己见,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时代所弃。
“是我……输了?”
忽然间,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那些机关算尽,那些随波而行,那些妥协、退让、隐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韩非的叹息,是吕不韦的白绫,是秦始皇帝的托付,甚至还有冯去疾的信任。
是啊,无数浪花风雨,他都在最后,选择了随波逐流,离开楚国,出卖吕不韦、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协,又背叛了他的遗诏,从未坚持到底。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独他活了下来,站对了最后一次队,并能让家族富贵,黑夫也不敢轻易为难。
但这就是他李斯,这一生的追求么?
李斯喃喃自语道:
“秦始皇帝想永远占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却什么都带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么,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留下,这后半生,竟是靠着咀嚼你的学说,靠着不断背叛旧主过活……”
“是我输了。”李斯终于承认了这点,这漫长的斗争,还是走到了终点。
“不过若以最终的成败论,吾等都输了,赢了的,反而是去兰陵最迟,入秦也最迟的小师弟,张苍……”
李斯发出了一阵惨笑,但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君侯,郦县到了。”
车停下了,御者呼唤着,掀开了车帘,却闻到了一股恶臭。
捏着鼻子靠近,却发现李斯瞪大眼睛,老泪纵横,却早没了气息,逝于车中,而且死得一点不体面,甚至还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
第984章 石头
“随波逐流的船,和坚韧厚重的石头,这就是荀子对李斯和韩非的评价?”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讯传来,黑夫是且喜且叹的,又听李斯的小师弟张苍说起这段李、韩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老师,荀卿确实眼光独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会。
“要是我也能拜他为师就好了。”不知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这种想法,久久在脑中萦绕不去,仿佛是前世未尽的夙愿……
总之,李斯成了又一个去见老师的徒弟,他与韩非的胜负黑夫不能简单评价,但至少至今,荀学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全面胜利的。
很难将荀学归类到儒、法,因为荀子本就是将诸子百家之学融会贯通的,虽然尊孔子崇尚礼,却又常言法度,希望礼法兼用,此外还杂采黄老等学说,可谓全才。
所以他教出来的弟子也多样性丰富,有李斯、韩非的典型法家,一个专注实践,一个专注理论。又有专精于《诗》《书》《礼》《乐》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孙尼子。
额,还有张苍这……数学家?自然科学家?除了数学和天文历法、管乐外,不管礼法,甚至是希腊语,啥都会一点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听陆贾说,他曾在楚国聆听过浮丘伯讲学,大秦奉常也算荀学的再传弟子了。
这么一算,秦始皇、黑夫两朝,都有荀学弟子掌握实权,或深深影响意识形态,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种圣人的“道统”之说:“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说这话的是孟子,其隐然以继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学局限于齐鲁,对天下的影响,已经远不如他的后生荀子,至于自诩孔学正统的孔家,唯一一个混出头的弟子叔孙通,黑夫虽然用他,但对其政见,却是不以为然的。
道统之争暂且按下不提,李斯这个自己选择出局保家族富贵的老仓鼠死去,对政权而言,毫无影响,现在整个咸阳在高速运转,春耕已结束,大规模征兵正在开始,黑夫要征十万有过灭六国或内战经历的老卒,率领他们东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婴镇守,文有萧何、张苍,足以稳住后方,而所谓的“右丞相”常,在关中并无基础,远离蜀郡,他只能选择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张苍也表示了一个担心,因为黑夫的百官体系里,还差最后一块基石。
“如今百官皆备,唯独御史大夫空缺,该由谁来担任?”
御史大夫除了负责监察百官,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起草诏命文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那就是立法权。
既然如此重要,张苍以为,还是早定为好。
黑夫却道:“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这位置,只能暂时空着,由乐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将此位留给一个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给他。”
“和韩非一样,不……”
黑夫笑了笑:
“一颗比韩非还刚硬的石头!”
“一个真正的‘秦吏’!”
……
咸阳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门,玉门关。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尽管条件尚无后世那么恶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迁徙,但中原的春风的确尚未吹拂到此,空气干燥而微冷,扼断丝路的关城不大,加上周围的障塞烽燧,仅能入驻五百人,还得靠狩猎补充伙食,根本无法提供上万人的食物。
唯独玉门以东百余里的敦煌,作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军粮,勉强可供大军充饥。
密密麻麻的脚印离开玉门,从草原、戈壁上经过,抵达四方开阔的敦煌,他们是昔日远征大夏的西征军,此刻已将破烂的帐篷扎的敦煌城周围。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葱岭谷口,李信做出了决断,愿追随他的人过谷,迈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则由几个都尉、司马及军正带回。
一万五千人开始了艰难的东归之旅,这一路上,对他们最大的考验不是看得见的敌人,而是干渴、饥饿和越来越低落的士气。
众人从西域极西的山谷折返,又经过疏勒、龟兹、车师等一系列小邦,一点点挪回来。
没错,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个月!
一路上除了对北道诸城邦残酷的战斗因秦卒劫掠粮食引发的战斗,西征军还不断遭到严寒和瘟疫的袭击,由于战斗伤亡、疾病困扰、饥饿袭击,军队大量减员,有人对能否返回中原丧失了信心。
当他们步入敦煌,比起来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损了一些,因为疾病、畏惧路途遥远心生悔意,留在龟兹、车师了一些,那数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对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么乐观,因为他们才抵达,就听说过中原传来的消息:关于内战,关于黑夫……
“武忠侯带着南征军打进了咸阳。”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摄政,独揽大权……”
这造成了军心极度不稳,西征军主要是恶少年,但军官多是关中良家子,他们担心自家在内战里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对黑夫篡权,自立摄政的合法性也有争议。
一时间,西征军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谁当政,都要回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一部分人则觉得,中原局势不稳,干脆先留在张掖郡算了。
更让人担忧的消息继续传来:多年前,被李信大败,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顿单于的“右贤王”,率骑众数千,勾结羌人,在猛攻张掖郡,开春后,已陷休屠泽,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主张留在敦煌等地的话语更盛,他们甚至拉帮结派,堵在营门口大声倡议,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将发生,这一切,却被一个坚毅的声音打断。
“如此喧哗,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军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嚣,都停下了声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种力量分开一般,往两边让道,露出了一个身着皂衣,头戴獬豸冠,须发花白的瘦削军法官,他身材偏矮,显然是南方人,缓步从敦煌城中走来,面容毫无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头:
“喜君。”
“是喜君!”
作为西征军的军正,喜目视众人,缓缓问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从敦煌守军处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杀了!”
“我知之。”
喜却表现得很平静:“吾等身在异域,消息闭塞,难知真伪,更不知中原发生的事情孰对孰错。”
平静是假象,当喜乍闻此讯时,比士卒们更要震惊,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头晃了晃,望向遥远东方的眼睛里,浮现许多情绪:
对剧变的难以置信、对消息的怀疑、对时局的遗憾、对未来的迷惑,还有对故人黑夫的态度,在失望与信任间摇摆……
但最后,它们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坚毅!
除了坚持,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个个点出带头闹事的几名官吏,依照军法进行宣判,让人按着打十几二十棍子,作为惩戒,又问他们。
“汝等,还是秦吏么?还想回家么?”
“是……”军吏们哽咽起来,去来两万里,这些年间,他们已经离家太久太远。
喜面容稍微温和:“那就,各自归位,履行职责!”
这世上有种东西,它比谁来当政更为重要。
那就是秩序。
这硕大天下,当上层纷乱时,下层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过了?终日忧心时局,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
不管中枢权力如何更迭,基层总得有人继续做事,就如喜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抄录简牍,做好狱吏法官的职责,并未因吕不韦、之事有何影响。
这些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秦吏,才是帝国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遗落,他仍记得自己的职责。而不管咸阳如何,中原如何,远在西北的他们,都鞭长莫及,手头有更紧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边陲的秩序。
“张掖者,张国之臂掖也。”
随李信西征后,喜也渐渐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让一个伟大的帝国脱离初生之所,破壳而出。
这个新生的帝国,向东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狭长的海东,向西方伸臂,打通广袤荒芜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双足,要知晓那儿的海水暖热,尽北户地。
只可惜,踩在岭南的脚陷入了一个大泥潭,挣扎中,耗尽了帝国最后的力气。
始皇帝的大志虽未告成,但也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一些新可能。
“为了履行职责,为了打通日后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几位都尉、司马表明了态度:
“吾等,要尽己所能,守住这条新生的臂膀,护国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张掖,又有何用呢?”一个司马悲观地说道,他是频阳王氏的远亲,对中原发生的事满是绝望。
“当然有用。”喜笃定地说道:
“对西征军万余将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处。”
“对张掖郡十万中原移民也有用,他们不必亡于胡尘,至于大秦的存亡与否……”
喜的声音,决绝而坚韧,仿佛磐石,永不动摇:
“衣冠郁郁。”
“便是中夏。”
“律令行处。”
“既为大秦!”
第985章 千钧
“家书到了!”
“家书到了!”
三月中旬,随着几大车驿站邮传抵达灞上军营,在此训练半月的士卒们立刻沸腾起来。
家书,这是秦军中的老规矩了,尽管秦一直被诟病死板不近人情,但在这方面却很有人情味,每逢驿传往返,士卒可以给家中寄信,家里也会回复,甚至还能捎带一些钱、衣,毕竟除了一套制式甲衣、兵器和集体伙食,其余都要自带。
而听人说,这或许是大军开拔前,最后一次与家里联系的机会了……
本营的一大筐家书被运了近来,士卒们在各自军官的组织下站好队列,翘首盼着军正喊道自己的名。
“县(陕西周至)甘亭,不更伯劳!“
“诺!”
等了良久,终于轮到自己,已是屯长的伯劳立刻出列,走到军正面前接过家书这是布皮封着的劣质纸张,比起黑夫当年写信回家用的木牍,已轻便了许多。
拿到信件后,伯劳没有开启观看,反而将纸凑在鼻子边闻了闻,或是希望能嗅到妻子的气息,这是他最喜欢的味儿,只可惜信件跋涉百里,纵有气息也散尽,只剩下纸和墨的味道。
山曲曰,水曲曰,因以县名,伯劳他们被分配到了上林三县的最西边,一处有山有水可供狩猎捕鱼,也能安全种地的地方。
那儿烧荒后土地肥沃,他一月份用北伐后得到的赏钱,在县城买了头牛,置办了犁,一口气耕完了家里的土地,妻子则抱着陶罐,紧随其后,一点点洒下种子,因为公孙丽过去从未干过农活,显得笨手笨脚,还得伯劳手把手教。
“也不知她能否照料好家中田亩。”
伯劳忧心忡忡,虽然田吏针对这些刚从宫里嫁出去的女子,安排了农妇去传授,但效果如何,谁都说不准,这些昔日宫女能否适应农家生活,也是未知数。
尽管很想知道妻子说了什么,可惜伯劳不会读,他得找军法官帮忙。
军法官这几天很忙,他居住的小屋外排了大长队,很多士卒尴尬地来请他帮忙,新的律令规定,这是军法官的职责,不得拒绝为士卒读信写信。
如此,学室出身的军法官能与士卒拉近距离,了解他们,但同样的工作重复多了,也会疲倦。
军法官刚接过伯劳的信后,一看便有些诧异。
“这是哪的里正,写的字如此娟秀?”
“此乃吾妻之字,吾妻是识字的。”
伯劳难掩骄傲,现在识字的人很吃香,在军中能识字,意味着更好的升迁,往后还有机会为官。
他是没机会了,公孙丽教他识字,比牛上树都难,只能指望儿子。
外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军法官喝了口水后,读了起来:
“三月辛巳,妾丽敢再拜问夫……
“妾不善田畴,但能纺织,织布送与里中农妇,请其教我学料理田畴,夫遗钱尚丰,妾衣食俱足,唯念君子……”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军法官停了下来,诧异道:“汝妻还知道诗?”
尽管伯劳不懂这诗讲了啥,却更得意了:“她可是一个大夫之女。”
军法官夸他运气好,又道这是摄政的政策好,继续读了下去。
“夫入楚地,勿屠人子,勿***,妾不图富贵,君子保身归来即可。”
“吾妻乃楚人。”伯劳解释道:“怕我伤了她亲眷罢。”
军法官颔首:“这便是秦人之妻与六国之妻的不同了,关中本地的妇人,丈夫要外出服役,都是说不砍首级得爵勿要归来,来自六国的妇人,则希望不要有太多杀戮,丈夫平安。”
读完了信,军法官还有写信的服务,但伯劳有些腼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能蹦出半个字。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喊叫,是传令兵,宣布让各营明天就集合,向戏下大营进发!
整个关中都被发动起来,此番黑夫只征一个月便能重新训练组织起来的老卒,共计十万人,关中人占了大多数。
此外,也有伯劳这种,成婚后被安置在上林的北伐军士卒,而号称“无垢军”的关中刑徒也正式成军,他们籍贯介于庶民和奴隶的“隐官”,授田比普通人少,交租比普通人多,眼下个个卯足了劲,要让自己和家人真正获得自由身!
眼看时间紧促,军法官催促起伯劳来:
“写不写?不写便出去,让下一个来。”
“写。”
“我写!”
伯劳涨红了脸,情话他是不会说的,诗更不会和,只能脱口道:
“告诉吾妻,地若实在不会料理,便随便它长罢,吾等北伐功臣,可复三年之租,至于来年吃食,我用军功来挣!”
……
成功娶到了一位胡亥嫔妃的宁秦人杨喜,也在征召之列,但他的责任可比一个基层小兵重多了,带着一千兵卒,奉命护送一队神秘人物前往戏下大营。
并非所有渭南地区都开放给人种地,更易为县乡,其中交通便利的长安乡附近,便仍有方圆数十里的禁区,却不再是皇家贵人狩猎之所,而成了是少府中若卢令丞的地盘,专门在此打造试验新式兵器,先进器械……
此刻,杨喜仰望着面前高大如车,以牛皮和麻布所蒙的器械,有些惊讶。
“这是攻城的冲车?”
“你这后生,打没打过仗,攻城车等器物,都是要在战场附近临时打造,岂有隔着数百里修建的道理?一路颠簸,推攮到城下,早就散了!”
此番与杨喜同行前往戏下的人,名为公输雠,乃鲁班之后,他是在武关之战后投降北伐军的,身为少府若卢令,专司打造收藏兵器,而墨者掌握的考工则专司民用工艺。
一个负责军工,一个搞民用,有了公输,黑夫也不必强迫墨者来制造杀人之器了。
这器械事关机密,其形制不能为外人所见,但公输雠向来喜欢炫耀,少不得教训起杨喜来:
“后生,汝见军中弩机,最大有几石,能射多远?”
杨喜老老实实说道:“臂张弩,一石至三石,以手上弦;张弩,四石至六石,以腰足上弦;如今最大的应是大黄弩,十石,以绞盘上弦……”
“哈哈哈。”
公孙雠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墨家不乐制杀人之兵,故不肯尽力,但我公输家,却专精此道数百年,我奉摄政所制之弩,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五百步,多所杀伤,其力千钧!“
“千钧!?”杨喜给吓到了,千钧合二十五石,这么强的弩,得多大啊……
他再看眼前如车般高大,被皮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器械,一下子明白了:“莫非,这就是那千钧巨弩?”
“非如此,不能有五百步之威。”
公孙雠得意洋洋,这是他花了半年时间的杰作,此弩的体积巨大,木制弩弓和铁质底座相结合,需要多人合作才能转向和射击。
其次,巨弩结构复杂,弩机依靠人力转动绞轴,依靠铜链带动弓弦,实现蓄能发射。
最后,巨弩拥有高低射界,实用性强,杀伤力大。
他吹嘘起来:“别说杀人,屠龙亦可!”
杨喜一时间敬畏起来,很想一观究竟,只可惜此物乃军事机密,连他们这些护送人员也不能见其真容,看来只能等战场上再一窥其威力了。
他只能问道:“敢问若卢令,此弩如何称呼?”
“这可是摄政亲自命名。”
公孙雠道:“摄政说了,六国余孽就是出来扰乱天下的荧惑星,要让三军以此巨弩,将其一一歼灭。”
“故名之为‘歼星弩’。”
公孙雠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觉得此名确实气度非凡,又说了一遍:
“大秦歼星弩!”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历史新书,以前一位读者写的《大唐再起》。
第986章 出关(上)
杨喜他们护送着秘密武器抵达戏下时,发现这儿而营地,已较半月之前,扩大了数倍。
离鸿门尚有一刻骑程,一行人便看见营灶的漫天烟柱,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几乎遮蔽了天际。
接着,各种声音飘过农场、田地和原野汹涌而来,朦朦胧胧,有如远海的呼唤,渐行渐近,他分辨出齐声呼喊的唯唯诺诺,士卒训练的金铁交击和车骑巡逻的马嘶蹄疾。
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渭南一整座临河的树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营帐好似从地底钻出的皮质蘑菇,遍布四野。
这就是十万大军集结的大场面,更别说还有十万民夫往来运送粮秣,照看牲畜,为其服务。
看来,几乎五分之一的关中男子都响应了黑夫的号召,其营地根据编制地域不同,分布在鸿门各处,都有各自的旗号,摄政夏公的黑龙旗高高飘扬于众旗之上,位于大营的制高点。
“真军容雄壮也,以此趋敌,当战无不胜!”
杨喜对这场战争,满怀信心。
在护送公孙雠等汇入营中,安置好巨型弩车后,杨喜完成了任务,回到了他所属的骑都尉李必麾下。
因为军纪严格,非但军妓女闾进不来,连赌博、聚饮也被严格管制。
等待出发的这些天,白天还好,杨喜他们要组织士卒继续训练,可一旦入夜,便无所事事,在没有百戏慰问的日子里,只能靠围坐在篝火旁,靠闲聊和故事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当杨喜巡营回到驻地时,发现几位司马都坐再营火旁,今日的讲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马,有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沟壑,胡须凌乱,懒得打理。
但别看外表邋遢,此人对战法十分娴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为老军吏爱饮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钱的,而且不分给别人,对此还振振有词:
“群饮有罪,独饮无过!”
既然没过线,军法官也不怎么管他,反倒是一些军吏偷偷给酒公带酒,以换取他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军吏喝了口淡酒,说起了往事。
“老夫参军入伍的年纪,与这后生差不多。”
老军吏指了指刚回来的杨喜:“其实刚傅籍,没到二十一的及壮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还太小。但邻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后。那时候户籍上还不记年龄,只量身高,我仗着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杨端和攻邺,取九城。我抵达前线时,正好赶上王老将军攻阏与、杨,皆并为一军,攻打十八日却无法击破,于是老将军让斗食以下皆归,什选二人从军,以精兵取阏与,我因为年轻爵低,便错过了那场大战,结果一战下来,精锐十死其二,不过阏与也打下来了。”
“之后几年,我跟了桓将军,现在的年轻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当年,他可是比王老将军还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关,随桓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我也赚了两个首级。”
“那一战里,我随着同乡,捐甲徒裎以趋敌,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乡运气不好,光着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体,他又不让割,很快便伤口溃烂死了……”
听到这,杨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却冷笑了起来,环顾四周,大声道:“他死得活该!”
众人诧异:“岂能如此说……”
“有甲胄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后作战杀更多敌人,却稀里糊涂死了,岂不是活该?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摇摇头:“当然,那时候,我也愚不可及,觉得入伍打仗,是为了士之荣光,为了大秦的开疆拓土。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辈辈,皆以耕战为业。”
“但十四年时,桓却打了败仗,嗯,这件事史书里也没记,败仗都不记的,但那一仗当真输得不冤,因为对方是李牧……”
再不是顺风顺水的仗了,那是老军吏第一次感到战场的残酷,他看到同袍一个个被赵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对冲锋而来的赵骑。
而一直英勇无畏的桓将军,也让他们失望了。
“结果战后,桓畏罪逃了。”
老军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与吾等宣扬的锐士荣誉,都抛在身后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吾等侥幸生还,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划入王老将军麾下。”
接下来,老军吏的故事是众人比较熟悉的,基本伴随着王翦的东征西讨。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关,随王翦至邺,取狼孟。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第四次出关,与王翦从上郡入太原,下井陉。十九年,夺取邯郸,灭亡赵国。
但还没等他复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随着荆轲刺秦,再度大征兵伐燕,老军吏第五次出关,这仗一打就是两年。
老军吏抬起头,叹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愤懑难熬之时,我也做过军法不允之事,抢夺彼辈东西,偷鸡摸狗,杀牛宰羊,将财物放进袖中,征战太久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带回家。”
杨喜努了努嘴,想要谴责,却又默然了。
他想起来,父亲带回的战利品里,也有些关东百姓民间之物……
大概从那次战争起,老军吏感到了疲倦。
年复一年的征役,尽管也挣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尽管能立刻换上新的,但脚板底已结了又厚又硬的老茧。
那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脱去稚气,成了个老兵油子了,一个燕人眼中的恶棍。
他声音变得低沉,描述自己做过的罪恶:“我甚至参与掠走一个燕人女子,当着其丈夫之面,强暴了她,杀死了她,将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势一片纷乱,无人知晓。军法官对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六国群盗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区别?”杨喜忍不住了,开始质问起老军吏。
“是啊,有何区别。”
老军吏笑道:“汝等往后去了六国,便能拍着胸脯保证,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军中一年半载,见了女人还不下体梆硬,跃跃欲试的,不是宦者,就是圣人!”
“至于作恶,手中有剑,身处法外之地时,作恶比在秦地容易败北,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他不再理会杨喜,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打仗便不再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履行职责,顺便想获得首功,让自己升得高些,因为越高的爵位职务,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来的事告诉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来,也是会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为将,于是老军吏第六次出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溃败,七都尉死,他那时候只是个五百主,好歹带着麾下兵卒顺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起之,使将击荆,老军吏也被强征入伍,第七次出关。
结果大家都知道,尽管这场仗又打了整整两年,直到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离开会稽,返回关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关了,也是最难熬的一场仗,这次,我管好了下边,没侵辱一个楚女,却管不住上边。”
老军吏指了指头颅。
他累了,让他撑住未曾崩溃的,只有军中的一些传言。
“说是始皇帝说,灭了楚,天下一统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摇头道:
“但始皇帝,骗了我。”老军吏不再饮酒,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后来,我因为年纪渐长,又做了乡啬夫,确实不必出关了。”
“但我的子侄却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长子死在了塞北,跟着王离。”
“三十三年,侄儿死在了海东,跟着扶苏。”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岭南,跟着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个侄儿随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无音信。”
老军吏的话语已带上一丝悲愤:“我出了七次关,为大秦作战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数都数不清,最后就换来这结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恶果?但我确实认识几个老老实实的同乡,未曾有侵犯之举,但也断子绝孙,凭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国而战前,先为自己而战罢。”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马,带着本乡年轻人赶赴前线。“
“我便告诉他们,军法可以不听,保命最要紧。而在蓝田大溃里,看着这后生带头过河,我一点没犹豫,让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摄政!”
从率众投降的那一刻起,过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荣誉!
去他的职责!
他受够了。
“那为何还要来打这一仗?”杨喜心里堵得慌,反问道。
“我能不来?”老军吏冷笑道:
“现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两个男丁。”
“摄政大征兵,我不来,吾子就要来。”
“我老了,五十岁,只比秦始皇帝少一年哟,我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我家断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罢!”
“这将是我第八次出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与过去七次,并无不同之处,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观,新兵跃跃欲试,却不知自己是否会将命丢在关东。”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
第987章 出关(下)
“这就结束了?”
从杨喜到伯劳,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会长篇大论,让他们腿酸脚疼站个一天的摄政演讲,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没有让十万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阳下,毕竟,黑夫可没有狮吼功,个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壮汉为之传话,想将话传入十万人耳中,也是极困难的事。
这样的后果是,士卒们往往会顶着大太阳,先站一上午等摄政,最后却仅有前排的高级军吏能听清战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讲。
于是这次,在各个营地完成集合后,黑夫只从中枢大营派出一个军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摄政夏公告三军将士书……
“嗟,我士,听,无哗!”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为开篇,黑夫简略将秦始皇的功绩复述了一遍。
“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此不独大秦锐士苦战之功,亦始皇帝决断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匡饬异俗,陵水经地。此不独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统筹之功也。”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此不独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听出来了,虽然套用的是十年间,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颂德的石刻,但这句式,与过去单独强调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将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来,话音一转:
“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始皇帝亦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视作神明的始皇帝,就这样,第一次在官方舆论里,被拉下了神坛,被说成了一个凡人……
换了十年前,关中人早就跳脚了,定要给说着话的人开瓢,但今时今日,他们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惊讶。
不仅如此,黑夫还要将始皇帝的过错,一点点剖析开来:
“未识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顾民生,大兴土木,求仙长生,此失之二也!”
“穷兵黩武,南征北战,此失之三”
“违背承诺,坏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东观石刻言: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然齐地诸田之乱方息,竟不顾民生恢复,勒令楼船征讨海东,年内必克。”
“海东事罢,始皇帝东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迹未干,始皇帝闻南方屠睢败,竟使余统军二度南征,不顾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於是山东之难始兴……”
“黑夫亦曾为军吏,战于梁楚,浴血于阳,深入豫章险阻,南征北战东伐,我亦曾苦劝始皇帝,然先帝执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错矣,大错特错!”
士卒们倒是震惊异常,面面相觑:“摄政说始皇帝……错了……”
诚然,喜曾当面说始皇帝错了,但除了他,再无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双方高高捧着,双方都要争夺战争的正义性。
哪怕是黑夫要给秦始皇盖棺定论,确定其功过,但那也是官府内部文件,百姓无从知晓。
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头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了秦始皇帝的错误!
听到这,三军将士无不哗然,有懂的人更低声议论:
“这就是罪己诏啊……”
所谓罪己,是国家出问题,或遭受天灾时,帝王或执政者承认所犯错误,自省的文书,正所谓“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头铁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错的事,也就执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会认错的……
于是这罪己之诏,便由黑夫替戏水旁边,骊山脚下的秦始皇帝来总结!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会大骂黑夫:
“贼你达!”
既然由黑夫代劳,爽快承认了错误,那要如何面对那十三年?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过于违背信诺。”
是什么承诺?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这是秦一统时,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动笔,写在制书上,颁布天下的承诺,也是世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和期盼。
这是十三年前,本就该做到的事!结果却咕咕咕了……
到了这时候,黑夫早就不掩盖自己以秦始皇继业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尽之业,黑夫继之。”
“始皇帝未曾兑现之事,也由黑夫兑之!”
但战争,并不会因为世人对和平抱有期待而降临,她需要人们去争取,甚至要付出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
“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
答案只有一个:
“武者止戈!”
“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绝息。”
“欲甾害绝息,必先阐并天下!”
“欲阐并天下,吾等必须出关!”
告三军将士书接近尾声,而这个漫长的故事,也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秦始皇亲政之时,虎狼之主对着瑟瑟发抖的山东六国,露出了獠牙……不,应该是直接回到了商鞅变法之后,焕然一新的秦军锐士,望着函谷之东跃跃欲试!
不过那时候,士卒出关,往小了说是为了军公爵,往大了说是为了实现历代先君的夙愿,为了实现秦君的东出之志。
“此战,不为君王大欲,而为自己,为了让战争结束于吾辈之手,让吾等子女能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再不受诸夏战乱征役之苦!”
“邦之荣怀,非由一人;邦之杌陧,亦非独一人可挽。望诸君勉之,与黑夫东出勘平暴乱,一同去弥补始皇帝昔日之错,如女娲之补天!救天地之倒悬!”
“此既为《鸿门之誓》!”
……
接下来黑夫宣布了此战的军纪律令,又画了张饼他和叶氏说过的,治理天下的诀窍,在于做饼、分饼,但还有一样没说,那就是画饼……
“一旦天下再度一统,田租将低至十一!”
“参加再统一之战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级,都将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权!”
十万大军里,成分杂糅,有一心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获得真正自由的驰刑士;有被收编后洗脑的秦川青壮,如杨喜;有还想赚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所需,基本能从这《鸿门之誓》里得到满足。
而这一战的主力,那些打过许多次仗,已经对爵位、荣誉,乃至于整个战争本身都心生怀疑的关中老兵们,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迟来的认错。
而因为昨夜口嗨,以“恐众”之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车骑司马酒公,也蹲在门口,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军法官大声宣读。
默默听完,良久之后,这个油泼不进的老家伙才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真有人承认始皇帝错了。”
尽管等了许多年,但他心里,却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难过,甚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偷偷擦了擦眼泪。
身为秦人,谁要是忘了始皇帝时代的辉煌和荣耀,那是没良心。
但若说他们还想回到过去,那就是没脑子。
军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欢,但不意味着能忍受无止境的战乱。
“不过,摄政倒是说到吾等心里了,这就是我为何要来此的缘故……”
“让吾子吾孙,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关,岁岁分离,十七从军,六十始归!”
而在生死边缘博打滚爬这么多年,酒公又岂会看不透那一点呢: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止战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当难得的和平到来时,是迫不及待地破坏它,开启下一个战乱的轮回,还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摇晃的火苗,守护它,让它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大,引燃更大的光辉。
数日后,禁闭终于结束,酒公重见天日,同袍们列着队在等他,杨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亲兵准备好的甲胄。
酒公走过去,接过了它们,看着这些年轻后生不离不弃的目光,一时间忽然想起来年轻时冲锋陷阵唱的“与子同袍”。
他骂了一句,却也开始穿甲,因为发福套不进去,还招呼杨喜等来帮忙。
最后,将将剑放回腰间的鞘中,他心里却仍不服气:“我不信摄政,他与始皇帝一样,满口承诺,能否兑现,却不得而知。”
“但我会随他东出,或许吾等也将战死沙场,活不到兑现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孙,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车,展现在眼前的是拔营即将东行的十万大军,形成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要前往狭长的函谷,出关而去。
“这是老夫第八次出关。”
酒公对从自己身边骑行而过的杨喜说道:
“也是最后一次,不论是生,还是死!”
“若酒公战死了,晚辈亲自护送君之骸骨归乡!”
接下这句话,杨喜发出了一声大吼:
“出关!”
作为前锋踵军,整个车骑都尉上万人马嘶鸣,也大声呼喊。
“出关!”
十万大军齐齐爆发声响,如过去百年,每一次秦军东出一般,惊得戏水声音湮没,震得华岳地动山摇!
“出关!”
这是最后一战!
一战。
定太平!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988章 代价是什么呢?
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持住了。
秦军八万人军河南、南阳,而楚军七万人军陈郡、砀郡,双方在汜水、方城一线僵持。
秦军在河南是攻势,以成皋为基地,不断渡过汜水在京、索之间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大部队十八路县公组成的联军,屯于大梁、陈留,构筑甬道,支援荥阳的楚将钟离,勉强能够守住。
而在南线,秦楚则攻守异势,一月时,项籍出南郡,过申息,与共尉大战于汝南,取得胜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补充损失,遂乘胜西进,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军早就在南阳部下防线,陈婴率众御之,楚军疲敝,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踌躇难入之际,项籍让人将被俘得到共尉带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旧部,岂料共尉纵然被缚,刀斧在侧,却仍大呼:
“奋力杀贼,勿负摄政!”
又回过头对着楚军大喊:“项籍小儿,非夏公之敌,汝等若不趣降,必为虏也!”
项籍怒,烹共尉,结果却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尽力,楚以故不能过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夹在秦、楚之间的颍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对秦军而言,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韩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对楚军而言,这又是搜粮捉丁的好去处韩国不是楚国盟友么?自然要为战争做贡献。
作为韩国“假王”,身在新郑的张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让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发生交锋的苑陵,乃是历代韩王陵寝所在之地,双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韩王们的清净。楚军以陵寝和古松为依托,企图阻止秦军越校梅的进攻,秦军也朝此地发动猛攻。
两军激战的结果,是韩王和韩桓惠王的陵寝惨遭破坏,古松被焚毁无数,陪葬坑也有被掘开,公子王孙的尸骸被随意丢弃,楚军说是秦军干的,但张良怀疑是楚军所为……
而楚军三闾大夫昭骚入驻了新郑,许多民房,皆被楚兵所占,楚军后续粮食不足,竟向新郑商贾索要财物、粟米及酒肉供给,这可是历代郑、韩之君都没做过的事啊,韩人稍有不从,便遭到楚人折辱打骂……
“这群楚国猴子,苛待起韩人来,比秦吏还狠!”
这是新郑市掾吏对张良的哭诉,他因为出面维护商贾,被一个楚人校尉打得鼻青脸肿。
秦吏好歹还依法判决,可楚人,却是全然不讲规矩的强盗啊!
张良向昭骚抗议,但昭骚也只是挑了打人的楚将出来,不轻不重地惩罚而已。
张良虽为假王,但在楚人看来,他不过是项氏的傀儡,与郑昌并无区别。
楚人也并未完全信任张良,他管的只有颍水以北地区,至于颍南,仍由身在阳翟的“韩相”郑昌管理,据说那边的情况更糟。
作为近日交战的主战场,颍南的郏(jiá)县(河南郏县)和襄城(河南襄城)损失最大,楚军英布部与秦军吴广部在那周边交战,大批当地人只能去阳翟避难。
张良有亲信二月份时奉命去颍南,回来后向他禀报了所见所闻。
“下吏往来阳翟、新郑之间,道上遇见穷民数十次,有四五十一伙,有一百多一伙,皆郏县、襄城人也,来拦舆含冤,哭声震地。”
“他们说,秦占郏县,楚占襄城,往来激战数日,两县之中,乡里多被焚毁,双方都来抢粮、拉夫,交不出粮食、来不及走脱者多被杀害。甚至在襄城一个乡,因为没有执行楚军征粮的命令,被诬为通秦,七十余人惨遭杀害,英布麾下楚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反倒是秦军军纪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一个月下来,原本富裕的两县,竟至死亡山积,十室九空。
从战争焚毁的乡里逃亡的大量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据统计,近日逃到新郑附近的难民总数达九千人,还在持续增加。阳翟更多,郑昌却不予接纳,关闭城门,将难民拒之门外,让他们自生自灭……
沦为战场的颍川,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盗贼横行,秩序败坏,楚人的勒索越来越过分,这叫张良忧心忡忡。
“这种僵持,只会给颍川带来最大的损害!春耕已被耽误,秋冬的食物尚无着落,若连夏天补种也错过,颍川百万韩人纵不死于战乱,也会饿死一半。”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啊,他们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说来也可笑,他年轻时奋力刺秦,祈求天下复乱,年纪大了,却渴望和平……
或许是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国仇家恨,而现在,却多了邦国父老,开始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了。
好在时间进入三月下旬时,张良盼了许久的一人,却总算是回来了!
三月十五日,与张良阔别两月的郦食其,在张良安排的亲信护送下,再度抵达新郑!
……
“我还以为,子房见秦楚再度僵持,会再度反悔,害了老朽性命。”
再见面,郦食其更加胸有成竹,甚至揶揄起因颍川局势糟糕而总是皱着眉的张良来。
“楚国看似顶住了秦军猛攻,甚至互有胜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张良很清楚,楚国已耗尽了自己战争潜力。
“据我所知,关中丁壮春耕时都在家耕作。反观楚国,国中青壮皆征发至梁、陈,十八位县公也各以兵卒相属。”
“这就好比,眼下楚已出了十分力,而秦,却只出了五分,一旦春耕结束,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候……”
更何况,项羽叔侄都在中原,淮南必然空虚,项羽军事冒险未能解决的后患:南郡、衡山、江东,会随时背刺楚军的大本营。
与整体形势相比,就算一点点战术上的胜利,也无关大局,不出大意外的话,这场战争,和十三年前一样,最终结果必是秦胜楚败。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喽。
见张良看得明白,郦食其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隐瞒子房,这两月里,河北局势已定,赵都尉陈胜起兵于恒山,南攻邯郸。而将军韩信已在长平破鲁勾践,虏赵卒四万,以之为前锋,攻长子及太行诸道。张耳放弃上党,溃逃东阳,李左车也被困于太原。如今看来,赵国实力已去其半,接下来,就轮到楚国了……”
“而大秦摄政夏公,也已誓师东征,此刻已过函谷关,入夏之后,便是秦楚决战中原之时,秦将以数倍之众,击灭项氏!”
郦食其看出张良揪心之事,拱手道:
“恭喜子房,如此一来,韩国终于可摆脱如今的困境了。”
张良却道:“我的条件,黑……夏公应允了?”
“大秦摄政接受你的条件。”
郦食其伸出两个指头:
“其一,宽恕所有韩人,要知道,公孙信曾与摄政麾下韩信部,在昆阳合力作战,本就是盟友,如今被迫依附楚军,只是遭到胁迫而已。战后,不会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其二,韩地降后,从洛阳、南阳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他甚至会派出农官,协助韩人补种粮食,让法官判处被抓获的楚人,为死难和财务受损的韩人主持公道!”
张良细细听着每个字,慨叹道:“夏公,他的胸襟的确宽广,活该能赢得泰半天下,既如此,张良便安心了……”
郦食其却又道:“但摄政,也有一个条件!”
“他要什么?”
张良警觉起来,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黑夫想要什么呢?要韩人在战争中作为填沟壑者,要颍川战后缴纳惩罚性的赋税?还是要韩人的孩子作为人质……
为了和平,韩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良真希望,只是自己一条性命这么简单啊……
“摄政亲口说了。”
郦食其指着看上去病恹恹的张良笑道:
“他要你!”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89章 三个臭皮匠
“也难怪张良欲降,看看新郑与洛阳便知道,投靠谁才有出路。”
数日后,当郦食其绕过嵩山,回到洛阳时,见到的是这座工商业大城市正重新焕发生机,不由生出慨叹……
据郦食其所知,洛阳的货殖过去几十年也郁郁不振,秦律贬低商贾,官府专营一切的政策,对洛阳巨贾和小家小户的贩夫贩妇来说,无疑打击巨大。这个可耕作土地稀少,工商人口占全城一半的都邑,自吕不韦倒台后,停滞了整整二十年。
巨贾们虽未直接被取缔,但也要仰官营工坊鼻息,再不能肆无忌惮挣钱。
而在六国打进来后,虽然巨贾重新得到了社会地位,但因为楚军秩序混乱,洛阳谈不上安定,这也是巨贾们又联手刺杀申阳的原因不能带来稳定商业环境的统治者,是不受财团欢迎的。
直到黑夫的军队控制了城市,推行新的商业政策,这才一个季度,便给洛阳带来了巨大改变。
为了确保大军东征,咸阳朝廷直接对手握工坊的洛阳巨贾们发出订货通知,希望利用洛阳的手工业潜力,保证战争时期的军需物资。
这倒是很符合管仲的经济理念:没有消费就没有生产。
管仲当年曾认为: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奢靡之物是拉动生产的方式。他规定,各诸侯之子到齐国为臣的,都要穿两张虎皮做成的皮裘,国内上大夫要穿豹皮袖的皮裘,中大夫要穿豹皮衣襟的皮裘。
如此一来,大夫们就会出卖余粮,购买虎豹之皮,百姓就会卖力地捕杀猛兽,从而使大夫们散其财物,让百姓在流通中得利。
眼下黑夫和张苍、萧何敲定的新经济政策,亦不离管仲之策:朝廷向大商贾提供蜀锦等奢侈品,由此拉动蜀郡等地的丝织业,而又在官府力量薄弱,而巨贾们办事效率高的洛阳采购必需品,从而拉动洛阳的工商业,让十万工商人口有口饭吃。
一来一回,官府还多收了一道税,这可比简单割韭菜,抄家抢钱强多了。
眼下洛阳三家大贾,都在努力奔走:白氏在协助治粟内史的均输官筹粮,在洛阳东边的巩县重建大粮仓,以满足数十万人之食。
苏氏以平日借贷用的散钱收取各地丝布、皮革,在新设置的洛阳织室纺织夏衣、鞋履,甚至是甲胄。
而商贾师史一家,则从祖辈经营的车舆业入手,赶制了数百辆车,均被朝廷征用,拉着粮食衣物,往来洛阳与前线不绝。
就算是与这三大项无涉的洛阳人,也可以从事各种服务业,不独是遍地开花的女闾,贩脂、卖浆、洒削、胃脯,这些微末小业,自从秦军入驻后,生意也一下子好了几倍,甚至连全城的兽医,也被重金请入军中做事。
而分别由公输、墨家控制的若卢、考工两令丞,也派人来洛阳郊外设置了分部,他们奉命,要在此生产消耗巨大的箭矢,以及各类军工零件,以备随时替换,大量本地劳动力,这便有了活干精密环节自是没资格参与,粘毛锯木头而已。
战争对颍川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在秦军背后的洛阳,却好似朝战中的日本,经济上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便是郦食其所见的洛阳,黑夫十万大军未至,这座城市却已在三川守司马欣,和羽翼营总参陈恢的经营下,做好了准备。
陈恢理论上是郦食其的顶头上司,郦食其在颍川的一切,都是要向其禀报的。
但郦食其本就是狂士,如今更立了大功,对陈恢便没有那么客气,见了陈恢,一作揖便道:
“老朽不辱使命,从颍川归来,敢问摄政到何处了?”
这是不打算向陈恢好好汇报,想直接对黑夫报告了。
陈恢本是秦南阳守吕幕僚,亦是靠游说吕降黑之功,才混到今天这位置,见郦食其猖狂,心中暗恼,面上却仍如春风拂面:
“郦先生,据我所知,摄政刚出函谷,至陕县。”
“我有要事须去禀报。”郦食其求功心切,不欲与陈恢谈细节,反而提了个要求:“还望陈君速速安排人手船舶,我此番西去,来回不过数日,必将得摄政之命,前往河内!”
陈恢笑了笑:“先生去河内作甚。”
郦食其道:“我先前从河东至大梁,由河内经过,曾前往试探司马卯,当时司马卯已在动摇,而今形势与两月前大不相同,可再往说之,必能使司马卯将河内双手奉于摄政马前!”
“却是不巧。”
陈恢看着郦食其:“早在数日前,司马卯那边,羽翼营和已派合适的策士间谍过去了。”
“什么?“郦食其脸顿时黑了,有些不乐:“派了谁?”
陈恢道:“此乃机密,但既然是郦先生,也不妨告知,前去说司马卯的,却是左庶长随何……”
随何也是老头子,也是儒生,也是说客,和郦食其相性冲突,还比郦食其早一年投靠黑夫,是他眼中的竞争对手。
这让郦食其很是气恼,在他看来,河内司马卯,分明是自己先踩好点打下基础的,就像春天时去撒了种子,只等秋后瓜熟蒂落而已,若随何未能说服他也就罢了,若是说服了,岂不是白白摘了他种的瓜!
于是郦食其不客气地质问:“这算谁的功劳?”
陈恢板下脸来:“郦先生,摄政说过,羽翼营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众策协作之智、力。”
用黑夫的话说,就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总参谋部不一定是军事上最顶尖的人才,却能集中多方智慧,做到面面俱到。
“更何况,局势变化莫测,军情如火,前些时日,韩信将军已驱赵降卒,夺取太行陉、白陉两道,而洛阳也准备好了强渡的船只,随时可以夹击河内!是司马卯暗暗派人过来乞降,吾等难道还要司马卯的使者留在此处,等郦先生归来不成?”
郦食其有些难对,但仍认为,河内有他一份功劳。
“是否有功劳,事后再定夺。”
陈恢放缓了语气:“不如这样,从今以后,河之北,随何说之,河之南,郦先生说之,何如?”
郦食其这才作罢,告辞西去向黑夫禀报颍川的消息,倒是陈恢在郦生走后,暗暗腹诽:
“如此狂生,贪功自矜,迟早要出事!”
又道:“摄政深谋远虑,黑冰台早在数月前便往河内派了间谍,即便功成,亦众策之力也,又岂容得你这老酒徒来独自邀功?”
……
镇守河内的赵将司马卯,乃是剑术大家司马蒯聩的后代,其大父司马尚也是以剑术闻名赵国,从而入仕成了李牧的左膀右臂,在李牧遭到赵王迁残害后,是司马尚庇护了年幼的李左车,教他和司马卯习剑,二人虽是异姓,却亲如兄弟。
这也是司马在赵国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守在河内这条独木舟上的缘故。
“我不能负了李左车。”
每当坚持不下来时,司马都会如此激励自己。
可当时间进入三月份后,司马发现,自己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长平之战后,秦军已经彻底占领了上党,韩信更驱赶赵降卒走太行陉、白陉两道。
虽然司马让孟门塞和天井关紧闭,但他手下仅有万人,需要防守三个关隘,河内一郡,以及漫长的大河,真是捉襟见肘,最终孟门、天井关为韩信所破。
这下,两面受敌的司马明白,距离敌人兵临城下不远,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
投降黑夫,或者为赵国尽忠而死……
眼下,黑夫使者随何已至河内,但司马依然在踌躇,因为他打听到,李左车仍在太原抵抗秦军。
“半年前,我曾与左车一同立誓,我守太行东,他守太行西。”
“过去大父和李牧将军未能保住的赵国,将在我二人手中得以留存,赵人不需再受亡国之难。如今左车尚在苦战,我不能负了他啊……”
犹豫之际,司马让人寻来了河内温县久负盛名的神棍许负,对这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女相师,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相士,我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