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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60章 强渡

    封陵渡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多石的河滩,两岸有大山壁立,当地人称之为石门在安邑西南的中条山也有一座石门,就好像长江两岸有好多个赤壁一般,百余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秦献公斩首六万,首次大败魏国的石门之战究竟是在哪打的,秦魏都已说不太清楚。

    但这一带当真不合适渡水,滔滔大河翻着白浪,冲刷着两岸刀削般的悬崖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只有石滩上一条小径通往上头,别说渡过去,就是站在岸边往下看,也会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

    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没有魏军防守,只在高岸上每隔五里,安置一个烽燧亭驿,并派了几个游骑往来蒲坂时顺便瞅一眼……

    烽燧的守卒倒也尽职,时刻在哨塔上侯望,但时至仲冬,天气寒冷,河雾茫茫,从西岸看过去,对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盯了半响,被风吹得直哆嗦,遂下了哨塔,想要饮一碗热汤。

    他无法看到,在水面上的薄雾隐蔽下,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已在高岸后等待多时了。

    秦军士卒们背靠黄土,肩膀紧紧挨着,这样能暖和些,即便穿着厚实的羊毛衣,头戴狗皮帽,他们仍被冻得手指微红因为董都尉严禁点火。

    偶尔有压低声音的闲谈话语响起,都是地道的西河方言,这数千人都是西河籍贯的青壮,是数月前六国联军肆虐西河的受害者,他们当时或在故秦军队里服役,或带着家人逃走,但也有举家受害,妇女财货皆为六国群盗索夺者。

    总之,等众人回到西河,面对的是一片废墟的家园。

    他们恨,恨卖秦的赵高,更恨那些毁了他们家乡的六国“群盗”。

    仇恨之轮仿佛转了一圈,过去是三晋之人与秦有十世之仇,被打得迁徙亡难,现在轮到秦人痛楚了。

    好在摄政爱民如子,不但发宫中御厨、御医来赈济西河,还安排百戏来慰问演出,一出《战西河》看得西河之师全体将士怒发冲冠,早日对六国开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去数月时间,心怀报仇的众人被集中训练,

    而今,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西河之师作为踵军前锋,将率先渡河!”

    当内史东部都尉董翳宣布这消息时,整个西河之师都沸腾了,这是真正的闻战则喜。

    但并不是每个都能欢天喜地,最终董翳只选了三千人,原因是他们会水性不错……

    三千人在渭南的戏下接受训练,其余人则装作驻于西河,实则一点点往封陵渡转移。

    今日开战在既,当董翳在将士中间巡视时,在后续部队里,就有不少人都向他请战。

    “都尉,我已精通泅水了!让我也入踵军罢!”

    “我亦然!”

    虽然这所谓的精通,不过是几下狗刨。

    董翳面色一板,对这些渴望复仇的家乡子弟道:“汝等不过后至东岸半个时辰,难道六国群盗还能被前锋杀光不成?”

    “这可不一定。”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冷冷说道,他是董翳远方亲戚,名董川,本在故秦军队里做小吏,父母皆死于临晋之屠,董川回到故乡后,差点在被烧成一片焦炭的家宅废墟前哭死过去。

    他随后婉拒了董翳让他做亲卫的指令,甘心加入死士营,终日练习攻战技艺,此番则作为第一批渡河的死士,与其他八十人一般,皆早已将剑磨的铮亮。

    “军心可用。”

    从头走到尾,夜色将至时,董翳一共接到了上千个请加入的踵军的请求,他明白,这就是西河人最锐利的时刻……

    一边让人盯着营帐处的刻漏计算时间,董翳则站在高岸上往东南方看。

    此时此刻,蒲坂、龙门的佯攻已经开始,这会将魏军主力和赵军援兵牢牢拖在那,对发生在南方的事云里雾里。

    而当夜幕降临,远处的封陵渡口亮起璀璨的烽燧巨焰,更是西河之师行动开始的暗号!

    “韩信佯攻的声势要大,还真足够大啊。”董翳心中暗道,又让人挨个部队去传话:

    “放筏,过河!”

    随着董翳一声令下,在渭南受训的三千前锋立刻起身,扛着一个个羊皮筏子来到河边,扔进水里

    这是北地良家子跟胡人学的渡水方式,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且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三千人已在渭水边训练过一段时日,学习如何吹囊,如何泅渡,不一会,便顺利地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亦有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兵器。

    第一批强渡的是水性最好的八十人,八个筏子,董翳特地为他们壮行,一个个碗中倒满一盏西河最浓醇的烈酒,他们接过酒后,一饮而尽!

    然后没有摔碗,没有气势如虹的高呼,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酒液。

    朔风凛冽,寒风刺骨。任谁站在这江边,都会有点儿发抖或因为冷,或因为怕。

    但这八十人,却是因为兴奋。

    “还记得《战西河》里最后一幕么?”

    方才那个扬言要“上岸就杀光六国群盗”的疤脸汉子董川忽然说道。

    “项贼得以脱逃,秦、关二人站在这大河上,立下了誓。”

    “二人要追击项贼及其帮凶,直到海角天边!叫其偿还罪行,用命偿!”

    百戏里两位主角的怒吼,一直记在董川心中他们做了他想做的事,而现在,轮到西河人,自己将这故事讲下去了!

    “而现在,吾等要追过去了。”他扶着木筏,一只脚踩进水中。

    众人络绎下水,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但却为内心的复仇怒火所驱走,哪怕是冰水,他们也得过去,将复仇的利刃深深插进六国群盗胸口

    绑了革囊的木筏与河浪相撞击,在水里上下起伏,上面各载着十人,若是一般的小河,一会就过去了,可这是大河啊,宽达数里,夜色里甚至看不清对岸有多远。

    有的筏子划到一半翻了,上面的人挣扎着露头,他们明明离西岸更近,却耻于回头,仍挣扎着往东岸游。

    尽管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木筏上也配备一位大河船工,但有的木筏顺利划向河流中央,有的被急流卷了回来,有的直接翻了船,但哪怕是落水的人,仍咬着牙继续游,头也不回,劈波斩浪,直往对岸游去。

    有的则是在靠岸时出了事,因为天黑无火,摸不到方向,很容易走偏,最后被浪狠狠打到岸边岩石上,整个筏子都散了,有些士兵头破血流,被卷入水中再也没露出头。

    尽管过程凶险,但最终仍有数十人在下游数里处摸上了岸,不顾冻得发抖的身体,又猫着腰,朝高岸上的敌人烽燧摸去。

    到二批则是八百人,近百艘木筏入水,这次声势就有些浩大了,而东岸的魏军烽燧终于发现了不对,但就在他们刚点燃烽燧,吹响号角后,便被第一批登岸的西河士卒袭击杀死。

    无数双脚踩猛踢,火被沙土扑灭,仍然在缓缓升起的余烟,白天或许很显眼,但在夜空中无人能辨,而方才那一闪即逝的光,更远不如封陵渡的万人齐呼,火把缭绕……

    事到此便简单多了,第一批、第二批人已控制住亭舍烽燧和滩口阵地,后面的木筏木罂缶迅速下水,西河人憋了许久的劲,全用在拼命划桨的手上。

    最后连董翳也到了东岸,看着湿漉漉的士卒们,咧开了笑。

    “计成矣。”

    用了几千张羊皮革囊作为代价,三千人强渡成功了,虽然登陆点从南到北拉了几里长,甚至已有部队一上岸,就和游弋的敌军骑兵交了手,他们的强渡已不再是秘密,索性点亮火把,叫敌人心惊胆战此刻封陵渡那边的总攻也已开始,魏将是抽不出人手来此了。

    但是后边的数千人,封陵渡的几万人不能也这样过河啊!董翳的当务之急,是要集结部队,向扼守西岸渡口的敌军发动进攻,配合韩信派出的强渡前锋,一举占领渡口!

    那将是一场硬仗,对方至少有七八千人,而己方已有不少士卒丧于大河。

    在清点人数的时候,第一批渡河过来的死士,八艘船里,便有两艘失去了踪影,大概是木筏散掉后,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其中包括那个疤脸的董川在内,都不见踪迹。

    “可惜了。”董翳不免遗憾万千。

    可现在需要的是总体胜利,而不能在意几个人的死伤得失,董翳尽力召齐了两千余人,一脚一个水印,朝火光璀璨的下游行进。

    当他们抵达十里外的下一个亭舍时,却发现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

    魏卒的尸体到处都是,死后还被插了一刀,而董川坐在舍外,他脸上又多了一道疤,手边有两个还在淌血的首级,蹲在地上烤火。

    “来何迟也?我连衣裳都干了。”

    董川脸上的新伤一笑就扯着疼,这让他的笑容更加狰狞,董翳过去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其肩膀,也大笑道:“果然,走水路可比走陆路块多了!”

    当董川和手下几个幸存的人归队后,天将大亮,连夜行军的西河死士们已能远远眺见,一片混乱的魏军营地,正手忙脚乱应对秦军强渡。

    魏军本就是游侠儿、降卒、地方武装组成的乌合之众,最初见了西北边又多了一片火光,还当是援军,可等天亮看清旗号后,却不由骇然……

    当太阳升起时,数百艘船开始离开封陵渡,朝东岸挺进,而岸上的三千人也没有丝毫迟疑,他们朝渡口西岸,发动了无畏的冲锋……

    “不要放走一个群盗!”

    “也不留一个俘虏!”

    这大冷天里,他们将戈矛向前,以坚定不移的脚步向拦路的敌军碾去。

    而这一刻,董川等人,也终于能喊出《战西河》的最后,两位主角高呼的誓言了--据说这词是摄政亲自改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怒吼之时,他脸上的新疤,鲜血淋漓。

    “不必三十年,三个月,西河之雠,便将得报!”

    ……

    十一月中旬,身在安邑的张耳,在得到|蒲坂和龙门“击退秦寇”的好消息后,才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外面就有门客匆忙来报:

    “相邦,秦军已从封陵津及石门渡河,张、陈泽所率八千人遭其腹背夹击,几被屠尽,都尉张亡归,司马陈泽战死,芮城失陷,秦军主力不知有几万,皆已登上河东,其车骑前锋,已至解池!”

    ……

    ps:第二章在0点前,没有沙雕读者评论的第四天,想他们。

第961章 猗氏

    白,灌婴的眼前是一片晶莹的雪白。

    灌婴在塞北没少见雪,贺兰山苦寒,每年过了十月就断断续续地落,直到次日开春很久才化。

    在边塞的这些年,他经历了无数个雪天,最危险的一次是随良家子骑追击入塞窥探的匈奴人,出长城百余里,天大雪,几不归。

    最近的一次则是去年,保护着摄政长子破虏在广袤的边塞东躲西藏,大雪遮盖了他们的踪迹,也让一行流亡者陷入困境,幸亏灌婴一手好射术,他和桑木合作,每日都能让张苍和破虏吃上肉。

    这么多年跟雪打交道下来,可谓经验丰富,雪天行军要注意些什么,灌婴一瞬间就能想到。

    但眼下温度虽冷,但远未到要下雪的程度,他眼前出现的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而非雪,他的坐骑甚至很开心地舔了几口……

    手中长矛深深刺了下去,触感坚硬似土,抽出后,灌婴将矛尖凑到嘴边,上头有深深的血槽,有无数次刮过坚硬骨骼留下的划痕,有敌人干涸的鲜血,还有白色的颗粒……

    他舔了一颗后,是苦涩的咸味。

    “盐。”

    灌婴告诉身后的三千余骑兵:“是解池到了!”

    他们面前的这片湖区,便是大名鼎鼎的解池了。

    这是中原历史最悠久的盐池,在水深的地方,芦苇湿地环绕,水禽候鸟族聚,且有银泊万顷,浩淼广阔。而在干涸之处,水中的卤盐则凝结析出,盐花的形状晶莹透明,形状万千,最后板结为盐堆,一座接着一座,远看似皑皑雪山。

    两个灌婴从塞北带来的手下,五百主周勃和军法官还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花马池更大。”

    “不,是解池更大。”

    二人平日都是老实人,木讷少言,今天却为哪座盐池大些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军法官指着从“羽翼营”处获得的地图,指着解池道:

    “此池长五十余里,宽六七里,周百里,而花马池,所有池塘加起来不过万亩大小!”

    这座盐池是数千年来,整个中原食盐贸易的起点,在海盐和井盐兴盛前,这几乎是最大也最方便的来源地,唐尧、夏朝之所以建都于河东,很可能是为了就近取盐,毕竟盐和粮食一样是刚需,不吃是会得病乏力的。

    因为解池常有大风,日照又旺盛,每年总有卤盐不断析出,当地人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敲成碎块,再装进麻袋中去……

    秦朝时,这儿也设立了一个大盐官,只是眼下灌婴他们占领的采盐点,只剩下一些被废弃的工具,空空如也。

    “兵荒马乱的,想来盐工已散了罢?”

    灌婴并未在意,作为韩信大军渡河后,冲在最前头的一支部队,他们只是路过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断安邑通往蒲坂、龙门的大道,韩信想要以优势兵力,将赵魏联军放在两处的三万大军一口气吃掉!

    “此战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骑兵们却是想简单了,当他们沿着解池,来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县后,才发现,全解池的几千盐工,都集中在这,这群人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蚁,还拿着武器,不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而是武库形制……

    灌婴还当他们是魏军帮凶,但这群人见秦军骑兵抵达却很高兴,也打出了秦旗。

    灌婴等依然谨慎,倒是对方立刻派人来通洽,是个身穿儒服,头戴侧注冠的老朽,一来就亮出了身份:羽翼营的游士之首,郦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摄政之命渡河回到河东,联络河东豪杰,在此恭候多时了。”

    郦食其指着身后数千盐工,以及一位趋行而出,朝灌婴等下拜顿首,口称将军的衣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盗入寇,不得已结盐工自守,今已杀了张耳派来监视的亲信,愿归顺夏公!”

    ……

    “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选择。”

    次日,当吃饱饭的灌婴一行骑兵绝尘而去,去攻略下一处县邑后,猗平站在城墙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为猗顿。猗顿本是鲁国人,他在生计艰难时,听到陶朱公范蠡弃官经商很快致富的消息,于是“往而问术”。范蠡告诉他“子欲速富,当畜五(zi,母畜)”。

    于是猗顿千里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后来到河东做起珠宝生意,最后在完成原始积累后,与当时正冉冉升起的晋卿魏氏做了一笔大交易猗顿每年上交一笔巨款,承包了解池的一角,得到开采食盐之权。

    猗氏没有向没有经济头脑的卿大夫官僚一样,吹着三月南风,只管等盐自己析出,他让人挖掘沟渠,改善了,将水深处的卤水引到浅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获盐巴倍增,然后依靠多年经商积累的贸易网,将盐巴卖到秦国、赵氏、韩氏、成周甚至是楚国去。

    于是十年之间,猗氏成为与陶朱公齐名的巨富,他的后人也在此扎了根,世世代代掌握着天下盐贸易大头,连在盐池附近因盐巴贸易而兴盛起来的县城,都以他们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过去了,这种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国最终占领安邑后,走到了终点,尽管猗氏已提前几十年跟秦打好关系,甚至还投资在秦献公归国一事上出过力,但秦国已行商鞅之法,绝不会允许盐产业脱离官府控制,盐池很快被收归国有,由官府派盐官来担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还是办不好事,盐池改制最初那几年产量极低,最后河东郡官府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继任盐官,可以说,这个家族,才是本地背后的统治者……

    始皇帝死后,动荡再度袭来,赵成开关隘津梁,六**队浩浩荡荡开进来。

    作为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断采取了自保策略,他将本地秦吏尽数送走,又发动与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业,发武库兵器,将盐工武装起来,这颗硬骨头让一心来抢掠狗大户的六国前锋磕了牙。

    最终在郦食其这谋士劝说下,张耳答应让猗平做本地县大夫。

    猗平很清楚,这局势不可能维持太久,秦军迟早是会回来的……他先前不将事做绝,甚至出力保护当地秦吏,正是基于这看法,猗平一直在寻找下一个改换阵营的机会,恰与郦食其不谋而合……

    “郦先生,夏公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个游说地点,猗平如此问道:“我听闻夏公在胶东为郡守时,曾大兴商贾,使齐地十三商贾各经营其业,官府组织商社管辖收税,数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过来保护胶东不为群盗所侵。”

    猗平对黑夫闻名已久,既然河东的未来将由夏公决定,那自家往后的命运,也又来到一个岔路口……

    所以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还是偏管仲,这点很重要。

    郦食其捋着胡须道:“夏公啊,是个做大事的枭雄。”

    “何以见得?”

    “外人常说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宽广,不专依法术,而博采众长,甚至能给儒士实权,看来是欲行圣人之政,但与之详谈后,才发觉,他是那种明察秋毫,执一以为天下牧的圣人,喜欢因时制宜,先前在胶东,只是作为郡守,而现在作为摄政,所作所为,必将大有不同……”

    黑夫拒绝封建,让郦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旧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边,但高阳酒徒纵横睥睨,名动天下的理想,还得去实现。

    “我只是商贾之后,不似郦先生,放眼天下。”

    猗平笑道:“我的目光,只放在脚边,这百里之地……”

    “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他吃着解池的盐长大,他爱这片土地,知道自家的繁荣根基来自于何处。

    “待河东平定后,还望郦先生能举荐小人,让我能觐见摄政,小人所求不多……”

    他伸出小拇指,笑道:“只求像先祖一样,将本县这片小小池塘,承包下来。”

    ……

    而此时此刻,猗氏县西面百多里外的蒲坂,一场单方面屠戮的大战才落下帷幕。

    作为河东郡守,去疾来迟一步,他站在戎车上,来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中,这儿处处都是魏兵缺了脑袋的尸体,从他的位置远眺,还能看见河岸上高高垒起的京观,以及人人手上都沾血,却嬉笑怒骂的西河之师,登时皱起了眉。

    “芮城斩首八千,几无一人走脱。”

    “蒲坂斩首一万五千,未留一个俘虏……”

    而杀魏人冲在最前面的,无疑是董翳手下的西河之师,作为统帅韩信对这种做法持放任态度,因为这一点,是摄政定了性的此战以攻人为主!

    西河是痛快了,但在去疾看来,这不过是仇恨之轮转了一圈,回到原来的起点罢了。

    去疾却喃喃道:“但可一而不可再啊,武安君斩天下首,的确摧垮了六国的力量,但也为秦积了天下之怨,六国皆仇之。”

    “而现在摄政为三军定名号,追求的是定于一,而不是西河人对六国的复仇,再放任彼辈这样斩尽杀绝下去,是要逼着六国之士站到我军对面去,死战到底么?”

    ……

    ps:系统卡了下,没发重复吧???

第962章 仇恨之轮

    十一月下旬,河东的两场胜利传到咸阳时,引发了满城奔走相告,关中人欣喜不已,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始皇帝的东征大军攻灭某国传回捷报的场景中。

    “摄政定也能再扫六国罢?”

    “什么六国,不过是一些群盗,看彼辈将西河祸害成了什么模样!”

    多亏了黑夫搞的舆论宣传,西河的惨相被夸大后告知全关中百姓,让他们生出了切肤之痛,听说西河之师的各支部队,在计算首级后,在大河边用敌人的首级堆了许几个大京观,都不由直呼痛快!

    更有人叫嚣道:“当年始皇帝未曾杀干净的六国余孽,这次定要屠个干净!”

    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渲染了许多秦人,内战以来的迷茫一扫而空。

    但在朝的那些来自关东籍官吏听闻此事,就有不一样的感受了。

    甚至有个来自齐地的博士伏生提出,西河之师不留俘虏,统统杀戮的做法太偏激了,他进一步提出,应该取消上首功制度,理由是秦人首功”太野蛮“,太骇人听闻了,应该像古时候那般,文明一些,起码要改以割右耳来计数。

    连伏生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上书还真受到了摄政的重视,还点了他到偏殿里陈述,结果才进门,却见摄政似笑非笑,一副看戏的架势,良策有许多个出身秦地的狱吏瞪着他,其中更有刚从函谷关回来的司马欣,对着伏生就是一通怼。

    “竖儒,谁告诉你只有秦才以斩首论功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辩论,司马欣虽然贪财而无原则,却还是有点本事学识的,从春秋时齐国人割吴国人脑袋,说到齐技击的论功规则是:“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证明齐国也并非什么“文明国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耳。

    “唯一的区别,便是秦之斩首论功公平公正,于是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

    司马欣对黑夫道:“摄政,首功乃秦军立军之基,若如这儒生所言,反而会更不公平,妇人之耳与青壮之耳,染了血污,没那么容易区分,徒令妇孺也遭到屠戮罢了。“

    毕竟为了争首级,武器挥向自己的不在少数,黑夫又不是没经历过。

    伏生只能承认这点,但又强调,古时候的王者之师,比如商汤、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军队开过去不用打仗就赢了。

    在伏生看来,既然摄政乃是圣人治国,自应效仿。

    “血流漂橹。”黑夫却说了这四个字,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无法绕过去的一个问题。

    “殷周易代,牧野之战,一样没少流血,余还听张苍说,有《周书》之逸篇,说战后周武王所杀戮殷商贵人遗老,多达十数万,沦为奴婢者更不计其数。”

    春秋时期,那所谓的温文儒雅,礼乐制度,只是贵族对贵族罢了,在战场上还能敬个酒喝个诗,眼看要输了,声明自己投降,就会被好好招待因为贵族可以换赎金啊。

    至于跟在戎车屁股后面吃灰的国人徒卒,野人炮灰们,贵人们的车轮,绝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黑夫摇头道:“听上去倒是不错,不过,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报怨!”

    在西河人眼里,这不是简单的战役,而是他们的复仇之战。对西河破坏最大的当属楚军,而魏军紧随其后,毕竟张耳是游侠出身,他麾下的所谓魏军,也以轻侠匪盗为主,秩序极差,对河东、西河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既然他们能来到西河,能对西河人举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样死于屠刀下的觉悟……”

    黑夫就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大军不留俘虏,将蒲坂和芮城敌人尽数歼灭的。

    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那些籍贯河东,被迫从贼的河东民夫。

    伏生最后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孙通倒是机智,抬出公羊派的理论来证明这是对的:

    “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

    “故西河人为其父母兄弟家眷邻里复仇,可也!”

    陆贾给黑夫的提议就深思远虑多了:“摄政,今日西河人尽杀俘虏,因其曾屠西河。而据臣所知,不少楚、魏、赵群盗肆虐西河,又是因为十余年前,其父兄死于秦人剑下,被斩了头颅作为首功……”

    “秦军可没将兵器对准老弱妇孺,更从未屠城。”司马欣依然强辩。

    “我家在寿春,十余年前,秦军入城,尽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入劫衣帛者仍不乏少数,稍有反抗,被说成负隅顽抗,杀之又何难?最后还能割了头颅,作为功赏。”

    “如摄政一般能约束属下的毕竟不多,我的邻人,便是被这样的乱兵所劫,一场仗下来,家家皆服素,当年尚且如此,若现在放西河之师进入魏地,彼辈杀红眼后,还能恪守军法么?”

    作为淮南寿春人,陆贾对那场战争印象深刻,他以为,这种鼓励复仇的理论是有问题的。

    它像一个仇恨的车轮,反复转动,永不停息,推动着双方白刃相交。结果就是六国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双方带着怨恨,反复复仇,最后恩怨越结越深……

    “难道真要将六国故地之人屠尽,这仇恨的轮子,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辩论仍在继续,黑夫却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参加的第一场硬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黄之战。

    那时还是屯长的自己,一脚踹开屋舍,却只见到里面年迈的老者和一个瑟瑟发抖的幼孩。

    他们很可能是某个死于黑夫剑下的轻侠家眷。

    黑夫没有动手,他朝哆嗦着请求赴死,留孙儿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来,还为其合上了门。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时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样了?

    他顺利长大成人了么?

    还记得当年那个破门而入,却又彬彬有礼退出来的秦兵么?还念着父兄被杀之仇么?

    他现在,是像张耳父子一样,记着故仇,拿起武器,站在张耳的军队里,在西河大肆屠戮,现在成了河岸上京观里的一颗腐烂人头呢……

    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外黄,扛着锄头料理田地,做着小本买卖?

    “真希望是后者啊……”

    黑夫叹了口气。

    历史转了一圈,他现在做的事,是新的开始,还是旧的轮回?口口声声要打破历史周期律,可事实上,连这无尽的仇恨链条,都很难一剑斩断啊……

    良久后,黑夫才止住了众人的争论,说道:“奉常说得对,若一切都如十余年前一般,不加更易,这场仗纵是胜了,也不过是又一场能并而不能凝的征服!”

    他扫视面前各执己见的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

    “但我以为,能让这仇恨之轮停下的,绝不是单方面的以德报怨。”

    “而是秩序和时间!”

    众人肃然,黑夫才又道:

    “八千、一万五千,尽作京观,大河为之色赤,西河人也该解恨了,消气了罢?”

    他让文吏提笔记录,宣布道:

    “从十二月起,各军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往后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而对军官而言,擒俘虏10人,相当于斩首11级。”

    “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没有人是圣人,不可能原谅敌人,就连儒家,底线也只是以直报怨。

    那就让他们,承受的大秦国家官僚主义的铁拳吧!

    用理性代替感性。

    让公审,来代替私人的刑罚,这是秦国一贯的规矩,也黑夫最喜欢她的地方。

    俘虏们将以杀人罪,群盗罪,强暴罪,抢劫罪,谋逆罪来论处,反正最后都难逃一个死。

    其结果将是,军法官会很忙很忙,黑夫刚在云阳宫重新建立的“学室”,那些年轻法吏必须成批培训,然后立刻开赴前线,旁听、记录、最后亲自参与审判。

    没时间细细甄别,原则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鼓励相互举报,在西河做过以上事的人,会死得比斩首更惨。

    而张耳、项籍、蒯彻等人,更会被列为罪大恶极的战犯,对他们的审判定会宣扬得人尽皆知,最后可能会享受到赵高一般的待遇……

    司马欣等秦籍官吏自是举双手赞成,陆贾也极力赞同这种方式。

    “父不受诛,子复,可也。父受诛,子复,推刃之道也。”

    一句话,父母因自身罪恶而死于法律惩罚或他人报复,子女不得复仇……这是儒家为其“大复仇”做的补充,与之相对的则是“国仇九世可复!”

    黑夫还追加了几个原则,发往前线,让占领河东的韩信军严格执行。

    “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我军东出,是为诛乱,而非屠戮和复仇!”

    “不屠城,不杀老弱,不躐禾稼,未在西河的六国兵卒,只诛首恶,只要愿放下武器者,可以赦免其罪。”

    顶多脸上刺个字,作为奴隶,比被杀好吧。

    而对忐忑不安的普通黔首,黑夫还有一份大礼要给他们……

    “等天下再统,在所有该受罚的反贼上刺完字,穿上褐衣发配后……”他暗暗笑道:

    “我会废除大部分肉刑!”

    ……

    而等这场朝会结束后,黑夫叫下了陆贾等人,宽慰他们道:

    “汝等放心。”

    “我明白汝等关东之士的想法。”

    墨家希望天下人都能兼爱,爱别人的儿子好似自己的儿子,爱其他国如自己的国,如此便能天下大同。

    但要黑夫说,只有天下先政令一统,从**和精神上消灭死硬分子后,才能开始讲故事。

    关于炎黄子孙,关于大一统的故事……

    数百年,几代人反复讲,才能让芸芸众生相信,自己属于同一个国家,同为衣冠诸夏,而非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仇人时,才能谋求兼爱。

    “我不是要停止这仇恨之车轮。”

    黑夫独自来到九鼎殿,面朝殿内陈列的赫赫九鼎,这诸夏至宝,就像它的铸造者期盼的那样,举起手,立了誓!

    “我要粉碎这个车轮!”

    ……

    但有的人,却仍在为推动这个车轮向前而孜孜不倦。

    十一月底,初雪在关中降下,当前线传回韩信斩周叔,攻占安邑,张耳北逃平阳与赵军汇合的消息时,南方也有一封急报。

    “项籍收复淮南后,又率师西进,对着衡山、南郡,发起了攻势……”

    听闻老家有些危险,黑夫皱起眉:

    “来回奔走千余里,还真是一刻不歇啊,项羽这是想……围魏救赵?”

    ……

    ps:今天只有一章,因为天天在高德地图帮我导航的志玲姐姐结婚了……呸,其实是没有沙雕读者的反馈提不起精神,客服小姐姐说0点恢复,也不知真的假的。

第963章 泥潭

    这世间有许多个叫“丹阳”的地名,除了武关之外的丹阳外,江东也有一处丹阳,位于后世的皖南、南京一带。

    去年北伐军自豫章东进占领此地后,割豫章及吴郡数县而置,郡治设在宛陵(安徽宣城),但大军却常驻在北部临江的新城金陵,此邑的中心是石头城,乃是楚威王破越后修筑的石头城堡,峭立江边,夜间可听到江潮拍打岸堤,又因毗邻金陵山,遂名江陵。

    摄政元年十一月底时的金陵城,不仅丹阳郡守安圃在此,连楼船将军尉阳、干越侯吴芮也从吴郡、会稽至此,江东三巨头会晤,商量的却是如何应对楚军西进一事……

    “去岁九月底,我军入东海郡,围楚将虞子期于下邳,而项籍以精兵归,使蒲将军击,败我东海军,杀越校一人,卒三千,军遂退。”

    之所以能保存实力,多亏了淮泗水上交通由尉阳的江东舟师控制。

    但在陆地上,吴芮却完全不是项羽的对手,其手下的越兵本就成分杂糅,亦无死战之心,纯粹是为了钱帛之赏。随着这次撤退,江东水陆并进,试图拿下楚都彭城的冒险行动宣告失败,好歹他们占领东海郡南部两月,把该割的稻谷都割了,用楼船运回江东,这趟总算没白跑……

    “只可惜项籍未曾渡江而东。”尉阳十分遗憾,这本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大本营差点被端,淮南残破,项籍哪受得了这种气,十月初,他率师抵达历阳县乌江亭,眺望江东,有渡水来攻之势。

    但最终,项籍却为乌江亭的老亭长所劝,说平日里,江上素有楼船巡视,今日却不见一艘,恐怕是故意为之,就是要等楚军半渡,或者登陆后将他们包围,到时候上柱国麾下将士,即便人人有百夫之勇,恐怕也难以生还,这是要弃整个楚国于不顾么?

    项籍这才打消了报复江东的心思,此时淮南饱受劫掠,粮食凋敝,军民皆乏食,项籍遂让季布守淮南,虞将军守东海,自己带着英布等将士数万向西进发,兵锋直指黑夫起家的大本营,衡山、南郡,欲以战养战,从两地身上割肉止损……

    “今项籍日益西进,过大别,连破数县,威胁到了邾城安危,南郡、衡山丁壮皆在关中,尉郡守派人来江东请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黑夫的老弟尉惊以收降铜绿山,攻占衡山郡之功,也混上了郡守的位置,但要论军事、政治才能,只能算平庸,去年的南方战场,他带着衡山兵东进,仗着人多,救下被英布所败的安圃,本欲按照计划,继续向寿春进军,却为从陈地驰援来的季布所挫,只能满足于占据彭蠡泽北部数县,这次项羽西进,又一股脑全丢了。

    “衡山乃是南郡之唇,唇若失,齿寒也,必救之!”

    丹阳守安圃首先发声,在安圃看来,去年北伐军之所以没有完美实现摄政的计划,攻占淮南,全是他的过错,他这个跟了摄政十几年的老行伍,竟输给了一个脸上黥面的刑徒英布,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安郡守所言不错,项籍是困于淮南少粮,欲移兵就食于衡山、南郡,这进军路线,过大别南麓而西,是欲破柏举,重复吴师入郢之事也。”

    作为黑夫南郡旧部二代子弟的佼佼者,尉阳在黑夫照顾下,受过良好教育,读了些兵法史书,柏举之战是孙武的得意之作,他自是十分熟络。

    吴军对楚作战,历来采取争取淮上,沿淮西进攻楚国北部地区的战略,孙武却把它改为经过柏举直趋江汉地区的战略,将舟船和重装备,停于淮;主力军经过唐、蔡两国支援,直趋江汉地区,威胁郢都。

    “柏举一战,吴军以少胜多,将楚军从大别追到小别,死伤无数,遂渡汉入郢,差点灭了楚国。”

    而吴人在郢都做的事,至今南郡仍有流传,辟如大肆烧杀劫掠,淫楚王后宫,甚至还有伍子胥将楚平王坟墓掘了鞭尸的故事……

    安圃颔首:“不错,若使项籍入于南郡,他必会大肆报复,使邾城、江陵化作丘墟。”

    在黑夫的有意宣扬下,项籍这个名儿,已经跟“吃人魔王”“屠城狂魔”联系在一起了。

    “我已在当地募得丹阳兵数千,可为前锋,救衡山之危!”

    安圃上次大败后,倒也痛定思痛,知耻后勇,回来后立刻补充军源,力图雪耻。

    这丹阳地区百年来楚越杂糅,山险地贫,民多果劲,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猿之腾木也,光着脚也能在山林里健步如飞。

    但尉阳话却没说完,他摇头道:“正因如此,才不能派出全部兵力,救援衡山……”

    安圃愕然:“为何?”

    尉阳不但受过良好教育,更在军旅之中有五六年历练,在胶东时,打过沧海君,在岭南时,配合韩信打了消灭骆越的最后一战,更发动楼船之士兵变,跨越千里袭击会稽,入淮泗,横大江。

    对用兵之道,至少是“见过猪跑”的程度。

    他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项籍虽暴虐,但也确实是用兵高手,但若吾等当真全力西援,恐怕会中了项籍之计。”

    “昔日柏举之战,楚令尹囊瓦率兵东进,与吴军夹汉水相峙。左司马沈尹戎以为,吴人远来,不能持久,不必急着决战,而让他带着申息之师向敌后迂回。囊瓦沿汉水与吴军周旋,沈尹戎突袭淮,毁坏吴军舟船,还塞大隧、直辕、冥三关,如此断其粮道,两面夹击,必能大胜!”

    “然囊瓦嫉贤妒能,又仗着楚军势众,竟渡汉而东,结果为吴军所诱,在柏举大败,局势便糜烂了。”

    “我料那项籍西进,一面是为了掠衡山之粮,报复去年的淮南之役,二来也因不得渡江东,欲诱我西援,在江西决战,若我军败,不但保不住衡山郡,连江东也会动荡。”

    对项籍,要采取避战之策,这是尉阳从去年战争里学到的东西,他不觉得安圃等人能与此人临阵叫板。

    尉阳道:“项籍军不过两万人,南郡、衡山兵虽不多,但也远超此数,足以守住汉水以西。更何况,与当年吴军不同,项籍无唐、蔡两国之助,孤军深入敌境,只能就地掠食。衡山郡狭小,之所以立郡,是因为铜绿山,因为武昌营,而不在邾城,只要我叔父能迁邾城之民至江南,从此往西,直至汉水、云梦,数百里皆空地。”

    从两年前安陆之战后,安陆人全部迁移到江南,那一带就成了一片无人区,北伐前夕,黑夫让乡亲们移居武昌种地,有大江和舟师保护,如今尉阳回头一想,可能从那时起,仲父就在做最坏打算,提防楚人乘南郡空虚西进了……

    项籍即便跑到汉水边上,也一粒粮食都找不到,若再往前,想到江陵城打秋风的话,非但后路将为舟师所断,关中的援兵,也该回到南郡了。

    到那时,项籍腹背受敌,他们甚至有机会,将此人彻底歼灭!

    “但衡山守请求支援,尉阳,他可是汝叔父。”安圃仍意有踌躇。

    尉阳却不以为然,他对仲父言听计从,对叔父,却仅当其是长辈:“叔父是治民官,而非战将,吾等需要根据临战时势而做判断,且等南郡利君的书信,若他也要求江东驰援,那形势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这时,一旁久久未说话的吴芮却提议道:“我军何不先分兵三处,我以越卒继续袭扰东海,尉郡尉以楼船袭寿春,而安郡守便采用当年沈尹戎之策,迂回项籍后方。只要寿春告急,只要东海糜烂,而后方的县邑又一个个失陷,项籍便面临抉择,或是继续向西,或是撤兵东归,不论如何选,江东都做到了该做的事!”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围魏救赵之策呢?”

    尉阳意味深长地看了吴芮一眼,对此人,他一直是防着一手,此番二人看法相似,倒是稀奇,遂颔首道:

    “没错,不论他是留,还是退,江东都起到了牵制作用。”

    黑夫曾来信告诉过尉阳,江东就是敌人背后的刀子,他不知道你会何时发难,必须时刻提防,牵制敌后,这便是江东存在的最大价值。

    “不求这刀子一次插进敌人心脏。”

    “只望它,一刀刀,一次次,不断给其放血,叫重瞳儿痛痒难耐!”

    这是尉阳做出如此决策的最大依仗,他觉得,自己领会了仲父的全局战略。

    “若吾等判断错了,那便是南郡的罪人。”

    安圃仍未能站在全局考虑事,沉溺在过去的失败里无法脱身,若这次因为他不回援,导致衡山再失,他恐怕无颜面再见摄政了。

    “可若吾等判断对了……”

    尉阳作为小辈,替安圃、吴芮倒了酒,笑道:

    “那南方战场,会变成一个泥潭,让项籍陷于此处,他陷得越深,陷得越久,仲父便能发大兵东出,横扫中原,早日一统天下!”

    ……

    ps:吃粽子回来晚了,第二章在0点左右。

第964章 越兵

    金陵会议结束后,各自控制江东一郡的三人分道扬镳,安圃要离开石头城,召集丹阳兵,准备前往豫章,伺机断项籍后路,而吴芮手下的越兵远在曲阿屯守(江苏丹阳县),尉阳的楼船舟师则停靠在江乘,接下来恐怕要一分为二,奔赴东西了。

    尉阳才离开金陵,便唤来自己的长史朱建,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朱建乃是衡山郡人,尉惊和安圃夺取邾城后,朱氏成了最积极的协助者,只求能在新政权里分得一杯羹。

    朱建便是最优秀的子弟,被派到尉阳手下做事,他善言辞,富谋略,今日尉阳提议的“避免与项籍决战”,便是朱建最先提议的。而他们家族产皆在邾城,却能主张全城迁到武昌去,这一点便让尉阳十分惊异。

    此人倒是看得很开,笑道:“若邾城沦为战场,我家岂不是损失更大,甚至可能举族被屠,自从几代人前从邹地远迁,朱氏便想明白了,土地、房宅、官职、钱帛,都可以失去,但唯独不能失去的,便是族人性命,只要族人还活着,以上种种,一朝散尽,十年复得!”

    这番见识让尉阳十分器重,而朱建听完今日三人合议后笑道:

    “这位干越侯,倒是与将军所见颇同。”

    尉阳却有些忧虑:

    “吴芮哪里是与我所见略同,仲父的这位结义兄弟,不过是,想要保存越人的实力罢了!“

    从去年攻取淮南失败后,尉阳一直觉得,江东是注定无法单独战胜楚国的。

    不仅是楚国几个将领十分骁勇善战,更因为,江东的主力,不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南征军老卒,而是当地征募的越卒……

    譬如吴芮,他手下的一万主力,派去随黑夫入武关,剩下的继续从会稽、东瓯、闽越、干越新募,直接由当地越人君长,带着族人加入,合兵近两万。

    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不过是乌合之众。

    在吴郡驻扎时,越人便不服军法,私斗就不说了,吴越人一言不合拔剑是常事,擅自出营者也数不胜数,他们目的也很硬核,居然是参加当地吴越人的赶集……

    有的人赶完集后,竟就赶着用战利品换的马、羊,扛着袋粮食,直接回家去了,再未归来。

    这群部族兵既没有行伍秩序,也无死战之心,在进攻东海郡时,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比起跟楚兵搏杀,他们对抢掠战利品更感兴趣。

    如此兵卒,的确只能用作袭扰牵制,难堪大用。

    尉阳不由感慨:“这些吴越之兵确实骁勇,但蛮性难驯,非得如孙武一般,用铁一般的军法纪律好好锤炼一番,方能成军啊!”

    朱建却笑道:“郡尉,若吴芮有这般本领,你与徐郡守,岂不是要夜不能寐了?”

    ……

    若尉阳知道吴芮现在在做什么,恐怕真要夜不能寐了……

    吴芮回到曲阿时,听他的次子吴郢说,营地里的东瓯人和闽越人差点又打起来了。

    “又来了。”

    吴芮一愣,朝地上唾了一口,一年多了,自从越兵成军后,他天天都要料理这些破事。

    除了被中原人统称为”越“外,这群遍布东南的越人部落,鲜少有共同处:东瓯和闽越本是一个祖先,都是末代越王的儿孙,在越被楚国灭亡后,跑到远方建立的。

    但两国的文化形态却大不相同:东瓯恪守越国传统,已渐渐文明化,而闽越却融入了野蛮的闽人,崇拜蛇,有许多古怪的传统,依然剃短头发,身上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蛇形,连兵刃也是蛇剑、蛇矛。

    两国因为继承权和土地问题结成死仇,几代人来相互攻杀,最后让这对冤家消停的,竟是秦军……

    而来自会稽各个山谷的于越君长们,他们的打扮就文明多了,由于被楚国间接统治百余年,风俗尚楚,乍一看与淮南楚人无异,但一开口仍是难懂的越言。

    亦有来自外越的群岛之民,他们终生都在与海打交道,潮来汐往,身上永远散发着鱼腥味,耳朵、嘴巴上都垂着重重的耳环,挑选营地时总喜欢在临水的地方,据说他们还有一些对大海的奇怪崇拜,将新生儿放到海里,让他从出生便呛呛海水之类的……

    吴芮所属的干越人,则是早就迁徙到豫章的一支,以冶炼出名,但这批最忠诚的手下,大多被调到关中战场去了。

    可以这么说,吴芮名义上是会稽郡守,越兵统帅,可实际上,他竟是个光杆司令。得靠与各部落君长攀交情,甚至结儿女亲家等方式,才能得到一致拥戴黑夫将吴芮当做利用诸越武力的工具,诸越何尝不是将他当成一个与黑夫政权往来的媒介呢?

    不要在自己离开时自相残杀,这就是吴芮对手下各部落的最低要求了。

    听闻有械斗发生,换了一般的军队,肯定要让军法官出面,但越人不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死了几个人?”

    “九人,东瓯六人,闽越三人。”

    “不算多,不算多。”

    吴芮松了口气,两万人人带剑,脾气暴躁的越人聚集在一起,械斗死了百人以下,都是寻常事。

    “因何生隙?”

    吴郢说明了缘由:

    “东瓯人昨日烤了一条蛇食用,而那蛇的颜色,恰恰是闽越人这月要祭拜的,双方遂起了口角……”

    这都什么事啊……

    一番劝慰,由吴芮做主调停,又与东瓯、闽越的君长干了好几竹筒米酒,给死者赔偿,这场闹剧才算消停。

    回到营帐,面色熏红时,吴芮不由指着这乱糟糟的越兵营地骂道:

    “徐舒、尉阳等人,疑我久矣,我难道不知?但摄政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知道,这些越人,除了我吴芮,谁也镇不住!”

    吴芮能拍着胸脯保证,若黑夫将他调往他处,换他人来,这群越人,必将分崩离析,各回各家!

    然后靠几个文官和尉阳的楼船,就能镇住整个江东蠢蠢欲动的楚人?

    痴心妄想!

    等午夜时分,稍微清醒些,吴芮翻来覆去,想起一事来,又唤来儿子问道:“那楚客……还活着?”

    吴郢禀报道:“父亲不在时,一直押在最里面的营帐中,儿亲自给他送饭。”

    末了又补充道:“此事,军正不曾知晓。”

    “将此人带来罢。”

    吴芮想了想:“但要先给他换上女子衣裳!”

    他低声嘱咐道:“不可不防,若是他人问起,就说是我醉了,叫嚣着要女人,从女闾带了娼妓来服侍。”

    ……

    身为说客游士,一颗强大的心脏是最基本要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否则被敌人一吓唬,连要说何事都忘了,如何游说?

    但楚国说客武涉,此生还从未有过穿一身女装的经历,虽然心里膈应,但他仍面不改色,刚入帐后,便近前对此前从未谋面的吴芮道:

    “吴君终于愿见小人了……”

    武涉是随项籍一同回淮南的,受亚父范增之命,在吴芮尚在淮北时,前往拜会,却被吴芮软禁,不见,不杀,一关就是两月。

    吴芮披散着头发,箕坐无礼,一副蛮夷之态,笑道:

    “先前你满口胡言,关了你许久,你大概已想好要如何说了。”

    武涉却摇头:“小人只是觉得可悲。”

    “如何可悲?”

    武涉叹道:“昔有吴王夫差,大霸东南,黄池之会,与晋定公争长于,何等威风。“

    “昔有越王勾践,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他朝吴芮作揖,面露讥讽:“而身为吴王之后,拥有越王之故地兵卒的吴君,却谨小慎微至此,连在营地中见一使节都要遮遮掩掩,生怕被黑夫所知,岂不可悲?可笑?眼下我虽衣妇人之衣,可实际上,在作女子谄媚之态,扭捏不前的,恐怕是吴君罢!?”

第965章 划江而治

    吴芮方才被武涉说成是“妾事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痛快地承认了:

    “楚威王时兴兵而伐越,杀越王无,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各部如犬如马般侍奉楚国百年,到我时,却能妾事于执掌天下权柄的大秦摄政,岂不是比过去强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忽然大笑道:“吾等参加过南征的将尉皆知,吾兄,他是不可能纳妾的……”

    武涉却没听懂这个黑夫旧部们才明白的笑话,摇头道:“只怕吴君的这种日子,也长不了。”

    不知是否女装有加成,武涉的小嘴比起数月前在鸿门宴上,犀利了不少。

    “过去两年间,天下共苦秦久矣,北伐军与楚军,虽未曾有实际的盟约,然仍相与戮力击秦,黑夫战西楚,而项将军战东楚。”

    “这本是依照那亡秦必楚的预言,复兴大楚的好时机。秦已破,胡亥死,项将军不计前仇,派小人入鸿门拜见,欲与黑夫计功割地,分土而各为王,自此天下安定,以休士卒。”

    “然而小人在鸿门观黑夫面相,才发觉他,容貌颇与二人相似……“

    “哦?似谁人?”

    吴芮笑道:“我倒是听人说,吾兄容貌似大禹,面目黎黑,吾兄则说,天下黔首劳作之人,皆是如此。”

    “不过是收买人心的虚言,此人一贯虚情假意。”武涉说道:

    “我学过相面,观黑夫容貌,与秦始皇颇类,皆是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有这种面相的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果然,黑夫有封长蛇之志向,他曾忠于秦始皇帝,然反复无常,诈死而凌杀其子嗣,**其后宫,其不可亲信如此。事后却虚情假意,仍以忠诚自居,欲欺天下人。”

    “明面上尊虎狼之秦为主,实则,他是想要做第二个秦始皇帝,自立摄政,大权独揽,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贪得无厌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斥责黑夫首先挑起内战了……

    但这点丝毫不能打动吴芮,他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

    “我怎听闻,是六国在西河大肆烧杀抢掠,激怒了吾兄?”

    武涉冷笑道:“不瞒吴君,早在函谷关时,项将军得谋士建言,说南北两秦并立,楚国才能得利,应不攻关中而南下袭南阳,断武关道。然项将军以灭秦大局为重,未曾采纳,反观黑夫,他早在入武关之时,便授意江东渡江击淮南,其人品相差若此……”

    “人品能赢得天下的话。”吴芮摇头:

    “这做皇帝的,便是扶苏那样的人物了!”

    “兵者诡道也,吾等动兵前,难道还要先通知楚国一声不成?”

    武涉有些难对,只要强行换个话题:

    “可黑夫不但对潜在的敌人如此,对麾下功臣,亦是如此。自从他入咸阳后,置官授爵,弃封建而置郡县,与秦时无异。吴君虽自以与黑夫为厚交,结拜兄弟,为之尽力用兵,有抵定江东之大功。然所封功赏,不过一关内侯,食千户而已,竟无实封之地,更未能跻身九卿,还以尉阳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儿来制衡、监视,其不顾旧情至此,真是让人齿寒啊。”

    吴芮还是摇头:“从南征开始,一向赏罚分明,吾兄待我与赵佗不薄,我二人明明功不及东门豹、韩信,然皆得封侯,我已十分满意,岂敢再有非分之想?“

    “那是在北伐军中做比较,吴君不如和楚国的诸位封君比比?”

    武涉这下可来了劲,一个个数起楚国的大领主们来。

    “蔡赐,为房君;范增,为巢君;龙且,为郯君;英布,为六君;钟离,为朐君;申阳,为河南君;郑昌,为颍川君,韩国摄政……”

    “但凡是复兴大楚的功臣,皆得封赏,还都是实封,高者万户!”

    这倒是实话,楚国目前已经恢复了他们最喜欢的封建制,名义上的楚王是最高领主,掌握实权的则是“东海公”项籍,整个东海郡都是他们项氏的封地,其余各地也尽数瓜分,这是维系政权的动力,虽然内部对项籍封赏偏向故旧亲朋,也有些不满……

    但至少看上去,楚将是利益均沾了。

    “而韩王成、魏王咎,这些六国之后,皆为楚国所立也。”

    武涉长揖在地:“黑夫欲独吞天下,而项将军追求的,是共分天下,若吴君在楚,可不只是一介虚封之侯,而当为王!”

    “当今黑、楚之胜负,决定于南方,而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黑夫胜,左投则楚国胜。将军何不反黑而与楚连和,尽取江东百越之地,与楚军并力西进,楚取江陵,而将军取豫章、长沙,自此划江而治,与黑夫、楚国三分天下而王之?”

    “至于叫吴王、越王还是吴越王,君自取之!可与楚国分庭抗礼。”

    武涉日思夜想的游说之辞,算是说完了,他有些颤抖,自从西河退兵后,六国便失去了优势,尽管项籍连败江东、衡山军,但在总的战略上,已处于被动,只能寄希望于攻入南郡、衡山,让黑夫南北不能相顾。

    他们急需新的盟友。

    由于越人身份,在黑夫势力的有些暧昧尴尬的吴芮,就成了最佳人选。

    但吴芮,会如此轻易被说服么?

    良久后,吴芮才反问了武涉一个问题:

    “当年王翦在江东时,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一愣,吴芮却继续追问:”我听闻,当年王翦已虏荆王负刍,平楚地为郡县,因渡大江,南征百越之君,有楚客前往游说,劝他在楚地拥兵自立,与秦划江而治,却被王翦所杀,汝可知,当时王翦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垂首道:“是因为他的愚忠,王氏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皆是因为愚忠。”

    “不,是因为王翦看清了形势,天下大势已定,任何反复都将遭到灭顶之灾。”

    吴芮笑道:“划江而治,为江东之王,看似诱人,可仔细想想,一个当不了几天的短命诸侯王,和一门两侯、三侯,能够长享的荣耀,孰贵?”

    武涉知道,自己的游说,恐怕又要失败了,遂急切地说道:“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楚国尚存也!”

    “楚国今日亡,则次日必取足下,黑夫除了容貌颇似秦始皇,更类越王勾践,为人长颈鸟喙,这样的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小人唯恐黑夫得志之日,将会效仿勾践杀文种之事,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吴芮却站起身来,示意儿子与亲信,将武涉按倒在地,堵上嘴巴。

    “藏着蒙尘的弓,也好过拉断弦,伤了主人手,被扔进火中烧了。”

    “老狗若对主人狂吠,也是被烹的下场,可若它乖乖趴着,难说还能安然终老,幼犬们亦能长久富贵……”

    “我虽是越人,少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汉朝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异姓诸侯,又岂会没有一点自己的生存智慧?

    吴芮手一挥:“送客,为我谢项将军!”

    “若有机会,我与他,且再次会猎于淮南罢!”

    ……

    “父亲,这武涉,送过江去么?”吴郢稍后复归,询问如何处置武涉。

    吴芮却在案上假寐,闭着眼道:“不必,杀了罢。”

    吴郢大惊:“父亲,这么做,会不会太绝了?万一……“

    吴芮倒是不以为然:“项籍和范增若真还需要我,便不会在意这区区谋士的性命。”

    “反之,他若被人发现,我便是黄泥落下裳,说不清了,而你伯兄吴臣的前程,也会受到牵连……”

    吴芮已经为自己的家族,想好了未来,次子留在身边继承干越的部众,以及同诸越的亲密关系,他们家族,将是摄政治理越地的桥梁。

    而长子吴臣,则在中央发展,朝野都有人,足以保家族富贵。

    “那要如何杀?”

    “随你,将尸体毁了便是,外人问起,就说是连夜找来女闾女子不讨我欢喜,被我一醉之下,处死了!”

    吴郢有些踌躇:“这江东虽是法外之地,但父亲动辄杀人,恐怕会叫军正记下啊!”

    “最好记下,报上去,叫摄政知晓!知道我这做季弟的,贪图女色,胸无大志!”

    吴芮倒是没说谎,他自己早年也曾有过的那点小野心……

    早就被腹中的小虫给吃空了!

    儿子走后,吴芮拍了拍腹部,里面有浑浊晃荡的声音,他病了。

    在江南江东常年生活的人,尤其是天天下水的越人,即便再小心,又有几个不会染上血吸虫的?

    “吾寿也不知还有无十年,狡兔死,走狗烹?”

    他唾了一口:“肉中有虫的犬肉,摄政恐怕也不乐意吃!”

    ……

    武涉眼前的蒙布被解下,看到东方天已大亮,太阳升的老高,而他却未在去江边的路上,反而被人按着,跪倒在一个池塘长长的木桥上。

    池塘里看似波涛不惊,可不时有颜色黑褐的“枯木”从土穴中出来,浮在水面上,甚至睁开了惺忪的眼。

    这是大鼍,古代的杨子鳄,江东的楚越贵族常养于池中,喂以猪犬,有时也将罪大恶极的犯人投下去,让他尸骨无存,作为一种酷刑。

    这是吴郢能想到“毁尸灭迹”的法子,他这会在捡起石头,哈哈大笑,砸着这群半冬眠的鳄鱼,让它们做好开饭的准备。

    但武涉却没有小便失禁,哭爹喊娘,而是在面色煞白许久后,还在做着最后的游说努力。

    “小君子,汝父之所以欲杀我,是以为,这天下形势,已是黑夫必胜而六国必败,就像当年秦始皇帝灭六国一般,摧枯拉朽。”

    “这的确是事实,自从离开西河,六国各顾其家后,便注定要被各个击破。”

    项籍说得对,那的确是双方都输不起的最后一场仗!

    武涉咬着牙道:“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黑夫安好!”

    “若黑夫骤然死去,他这所谓的新秦,便将分崩离析,各郡分立,再难相顾,届时,必是楚国将胜。到时候,还望吴君父子,能做对的抉择!”

    吴郢骂道:“摄政年富力强,你这说客,胡说什么!”

    “庆忌、秦武王,都曾觉得自己年富力强,但人之性命何等渺渺,不就是随时会死么?”

    武涉哈哈大笑,迈步向前,有些哆嗦。

    “我不是个好说客,辜负了亚父,辜负了楚国,三次游说,无一次功成,该有今日之亡。”

    塘中的鳄鱼开始陆续苏醒,饿了许久的它们,已是饥肠辘辘,渴望新鲜的血肉……

    “但我亦大丈夫也,岂能衣妇人之裳而死。“

    武涉回过头,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在下能赤着身子,入水么?”

    吴郢默然,和亲卫们再没了取笑的态度,肃然颔首,甚至长拜作揖,为这个楚国说客送别……

    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入水中,池塘翻腾,血肉横飞。

    过了许久,又归于平静,只有几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鼓着腹,懒懒趴在岸边,任由飞鸟那长长的喙,啄去利齿上的残存皮肉……

    ……

    十二月初,楚军前锋,终于抵达衡山郡首府,邾城。

    脸上刻画黥字的英布,总算松了一口气,经过持续一年苦战,楚人已十分疲敝,尤其是跟随项籍入关的众人,更早已被漫长的归途磨平了战争的热情。

    但这次西征,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是为了报复黑夫江东军对淮南的破坏,但江东舟师又拥有绝对的水域控制权,楚军不敢渡江,只能对旁边的衡山郡撒气。若能引诱江东回援,在陆上彻底击垮江东军,那楚国将在未来的战争里,减少后顾之忧。

    二来,则是淮南的稻谷多为尉阳派人抢收,以舟船运回江东,这可苦了楚军,他们从河东一路跋涉回来,尽管项羽拼命押着沿途韩、魏盟友提供粮草,但仍是半饥不饱,许多部队已到了仰食桑葚的程度,本想回到淮南能吃新米,谁知当地人比他们还惨,已经不得不天天下水捉鱼捕虾才能维持性命。

    所以项籍决定,从衡山郡割肉疗伤,以战养战。

    若能击破衡山,威胁到黑夫的老家南郡,自己的北方盟友,也能在黑夫的攻势下,缓一口气,让天下再次拥有合纵讨黑的机会……

    战争的过程倒是很顺利,项籍在小规模战役指挥的能力无人能够怀疑,英布作为前锋,一路上连下数县,抢夺县仓,解了楚军饿乏之患,又击破柏举,为后方大军打开通道,离开大别山地区后,前方一马平川,再无险隘。

    可就在他们进入这片江北的富庶区域后,所见的人影却越来越少,遭到的抵抗也越来越弱,在遥遥望见邾城时,他甚至听说了,黑夫的弟弟,衡山守尉惊逃跑的消息……

    “是个无胆之辈。”

    英布如此嘲笑,他让人在城外扎营,等待邾城本地人投降,过去在淮南、东海攻城略低,也是类似套路,只要秦吏被杀或逃亡,当地豪贵氏族便会迅速投靠。

    但斥候传回的消息却让人惊讶,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凉的郡府。这座城市数万人口,几乎都消失了。

    待一个时辰后,项籍亲率大军抵达邾城郊外时,才得知此事,心中生疑,一问英布何在,却被告知,在城中搜粮搜人,抢掠这座郡城的财富。

    项籍皱眉,恰在这时,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上柱国,邾城,起火了!”

    ……

    ps:4000大章,第二章在0点前。

第966章 焦土

    因为是人为放火,几处同时发难,又随着江上劲风一吹,大火的蔓延,使得贸然入城搜粮的英布及数千楚卒被迫撤离。

    邾城虽然比不了江陵,但好歹是一郡首府,步行够走许久了,楚军突烟冒火,寻路奔走,急急奔出,军士自相践踏,死者伤者颇多。

    人是出来了,但整个城市,却已难以挽救,火焰在里闾间游走,一直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光映红了数里江面,站在对岸的鄂县(湖北鄂城市),看得清清楚楚。

    但身为衡山郡守,尉惊却毫无隔岸观火之感,看着那火焰腾空而起,浓烟飘过江来,他心中实与渡江而来,望着家园焚烧的邾城居民一样,有无尽的痛苦。

    “我愧对衡山人之厚望,也愧对仲兄信任!”

    自从秦始皇三十七年,与安圃将豫章兵连克铁山、铜绿山,入鄂城杀伪楚王襄强,江陵之战后,南方大势已定,又汇合东门豹攻占邾县,自那以后,近两年时间里,尉惊从未离开此地。

    他的能力和大多数黑夫旧部一样,只算平庸,初任郡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搞砸了事,还是黑夫教了他一个办法。

    “你觉得自己比南郡守萧何,孰贤?”

    尉惊老老实实地回答:“弟远不及萧郡守。”

    黑夫便教他:“你且看着隔壁的萧何,他怎么做,你便怎么做。”

    “这就叫萧规惊随!”

    于是尉惊便一板一眼紧随江陵城脚步,萧何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萧何又是个聪明人,明白黑夫的意思,随将政令一式两份,也给衡山送去,还特地标明如何损益,能适应衡山民情。

    两地一衣带水,言语风俗相通,能在南郡推行的政令,在衡山郡也差不到哪去,两年下来,还真被尉惊搞得有声有色,衡山和南郡一起,成了黑夫打赢南北战争的关键,南郡出人出粮,衡山则出铁出铜,源源不断供应前线。

    后来萧河北上为治粟内史,但尉惊也算出了事,依然沿用故政,与当地氏族豪长交好,让安陆人在武昌屯田居住,充当南郡与江东的交通中点,甚至在淮南之战里,救了丹阳兵……

    但这平静,却在楚军西进时被打破了,尉惊是真的大惊失色,一面调集郡兵在柏举守备,一面请求江东、南郡支援。

    正当他打算亲自前往柏举,与楚人决一死战时,总揽荆州五郡之政的利咸却下达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命令:

    “撤离邾城,徙民于鄂城、武昌,坚壁清野!”

    江东的三郡也派船只抵达,声称鞭长莫及,难以救援,但他们会断楚军后路,希望南郡、衡山配合……

    “尉阳这孺子!这是见死不救么?”

    尉惊大怒,却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执行这焦土之策。

    邾城虽是首府,然其人口,不过相当于一个大县,靠着江汉地区海量的船舶,将满城人口陆续转移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城、武昌安置,至于郊外的县、乡,便难以尽迁了……

    在这迁徙过程中难免有冲突,邾城中的朱氏倒是积极响应,但另有近郊的大族黄氏拒绝迁徙,其家主年迈,八十多岁的老爷子,甚至拄着鸠杖,在尉惊派去的人面前,历数起自己吃过的盐来:

    “老夫年岁七十有二。“

    “自生至今,一直在此乡居住,傅籍,成人,娶妻,生子,如今有了许多儿孙。”

    “汝等绝非第一个站在此,威逼利诱,让我迁走的人。”

    “七十年前,白起残破夷陵时,楚王逃跑时,我年十二。邾县还不叫邾县,当地的楚国县公让吾等随他们去往江南之地,吾父母不从,带着我躲在井中,秦军来到此地,却也未将吾等如何,日子依然照过,就是律令多了些,租子高了点。”

    “之后邾县几次在秦楚之间易主,几次更名,邻人迁来徙往,唯独我家哪都不去,产业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富,外人来了,都得敬着三分。吾有子数人,死于历次秦楚交战,但子又有孙,孙儿长大,嚷嚷着要去参加南征,有的死在岭南林中,有的则随那位武忠侯打了回来。”

    他鸠杖重重一敲:

    “老朽见识了那么多,现在却要我走,摒弃祖坟?”

    “但项籍凶残,会屠城!”尉惊手下的官吏如此吓唬老人家。

    老丈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年楚国县公说秦人虎狼之师,贪婪古板,会屠戮所有人的脑袋,系以为虏。”

    “那些秦吏则又言楚人皆是群盗,毫无秩序可言,归来后,会纵乱兵劫我家财。”

    “就连汝等南征军,也被说成叛逃的戍卒,见人就杀……“

    “说来道去,都是为了骗吾等离开,我若次次都信了,这世上,恐怕早无黄氏了。”

    他嘟囔着,难以理解这世道:

    “秦国?楚国?有何区别?邾县人现在谁说得清自己究竟是秦是楚,汝等南郡人亦然,可还分得清?”

    最后化作三个硬邦邦的字。

    “我不走!”

    尉惊听闻此事后,一下子想起他妻子的祖父,匾里的阎公,就是被胡亥、赵高强迁时,不屈而气绝身亡的。

    他没硬下心肠,让人不必为难这位老朽,只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等全城人走了,邾县会被烧毁。”

    最后的结果是,老丈默然半响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依旧不走,只是摇头:

    “烧屠了邾县的,是汝等,不是所谓的楚兵啊……”

    “是啊……”

    此刻脑海中回想起那老者的话,尉惊不由自责:“抛弃邾县,让数万人颠沛流离的,分明是无能的我啊。”

    他只希望,那位留在江北的老人家,能顺利度过他人生中,不知第几次动荡……

    但数日后,当尉惊抵达武昌,与南郡守利咸汇合,计划在汉水阻击楚军时,利咸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啊你,真是糊涂,说成是楚盗所烧即可,何必为自己揽过?”

    “更何况,不论是从这一战,还是站在长远看,烧了邾县,其实是好事!”

    ……

    “好事?”

    尉惊有些难以接受,对这位昔日上司黑了脸:

    “一万户人家抛弃田宅祖坟,被强迁至他乡,每天半饥不饱,是好事?”

    “邾县百年经营,几千座屋舍化为灰烬,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于战火,皆是满城军民一年来用心经营恢复,如今毁于一旦,被自己人烧了,利君,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纪较长,已近五旬,作为整个集团里第一个尊黑夫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陆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针。

    见尉惊还是那么感情用事,利咸顿时皱起眉来,斥责道:

    “惊,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跻身朝堂,便不能只盯着一城一池,而应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来,讲述自己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缘由。

    “我在豫章时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谓六国余孽,唯楚独强,其中更以项籍最为骁勇,麾下众将也久经战阵,横行两淮中原,不易相与。”

    “摄政主力在关中,而南方无大将,故去岁淮南之役,虽有斩获,却最终功败垂成,若无善战之将,若无百战之师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妇孺,蛮夷越兵,决计无法独自与楚国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

    “若依你之见,集结江东、荆州之兵与项籍战于旷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怀,此人犹如赌徒,他是在赌国运,赌一战而胜,彻底扭转局势,而吾等却不必与他对赌,只需要慢慢磨,坚壁清野。从两年前起,安陆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县,渡江安置,而青壮则可为上万民兵,助我阻楚军于江汉。”

    “楚军在邾县无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过大别南麓归淮南,将遭到我军衔尾追击,而丹阳、吴越之兵扰其后。”

    “若继续向前,欲进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诸县,则必先经过这数百里无人焦土,时值严冬,寒风料峭,必死伤惨重,其后还要强渡汉水,进入云梦旷野。”

    “而两郡精兵,则可效仿当年摄政授予季婴的故计,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定要让项贼困于云梦!只要拖到赵佗抵达南郡,将其包围,则项籍必死,楚国必亡矣!”

    打不过,就苟!这是多年来,利咸他们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来,当项籍无法接受淮南的损失,定要出兵来衡山找场子时,他便中计了。

    对楚人而言,局势如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挣扎,也最终是死路一条。

    从西河到江东,绞索早在黑夫击破武关那一刻,便套在六国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系紧而已!

    “这是从此战的角度看,为了最终的胜利,衡山,必须做出牺牲!”

    利咸是那种命令属下去死,也会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里,永远计较的都是损益得失。

    尉惊颔首,虽然心里仍有些自责,但他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但还是喃喃道:”身为长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惊之罪也,此战之后,我或将辞去郡守之职……”

    “我果然,只适合做一富家翁。”两年经营一朝荡然无存,尉惊依然有些颓唐。

    “岂能作此小儿女态!你真是糊涂,战后的衡山,才是吾辈大有作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惊一通:“摄政早已说过,衡山地方狭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为铁山、铜绿山的缘故,而非邾县,如今看来,那地方港湾狭小,难堪大任,并不适合做郡府……”

    “最合适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个荆州五郡托付,利咸对此地未来的发展,战略重点,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侃侃而谈道:

    “依我之见,荆州之形胜有三,武昌、襄阳、江陵!”

    “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

    “襄阳、江陵两地无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春秋时,吴、楚相攻,即有事于夏口,盖其地通接荆、岘,江、汉合流,为兵冲要地。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顺流直下,则豫章、江东尽在域内,故曰重在武昌也。”

    “摄政眼光独到,早在武昌还是一片荒地时,便相中此处,南征军以此为基,设大营,中转辎重兵卒,各地舟车汇集,一年成市。”

    “北伐时,又以安陆的老弱妇孺在此屯田筑邑,渐成规模,一年成城。”

    “今更借着避楚军屠城之机,让衡山人南徙,此战之后,便可撤销邾县,将汉水以东诸县并入,称之为江夏郡,治所位于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户口、商贾、繁盛,将十倍于邾县!”

    利咸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届时,吾等再禀于摄政,以江夏郡为夏公世代封地,减其徭役、租税。”

    他对荆州未来的规划,需要尉惊帮忙背书,得到采纳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机会,一举进入朝中,为君侯,为九卿!

    有效果了,这未来的愿景让尉惊有些痴迷,他喃喃说道:

    “仲兄起兵时说过,他是想彻底结束这乱世罢……”

    尉惊又想起,那个邾城郊外,坚决不迁的黄氏老丈了。

    安土重迁,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愿吾子吾孙,从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必经历战乱流离!”

    “你放心。”

    利咸拍着他的肩,激励尉惊与自己携手度过这难关:“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愿望!”

    惊颔首,旋即眼中有些惊讶,又闪过几分喜气,他站起身,指着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过头,果然看到洋洋洒洒的雪,从阴郁的天际飘落,落在武昌城,排队住进北伐军故垒屋舍的衡山难民头顶。

    它们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对岸,烈火熄灭后,一片焦土的邾县地上,好似在丑陋的疮疤上,撒了层盐霜……

    利咸的嘴角开始上扬,而后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这场仗,是吾等胜了!”

第967章 江与夏之不可涉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作为新楚国的三闾大夫,对这首屈原在楚国东迁时所作的《哀郢》,昭骚自是背得滚瓜烂熟,但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江夏”。

    作为楚国最古老的贵族,他们昭、景、屈三家在复兴楚国的战争里,没能抢到头筹,投资的另一位“楚王”景驹被项籍给杀了,这也导致三家未能在新朝廷里占据要职,昔日被秦朝夺走的封地也没要回来,反而被项籍与其麾下功臣故旧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仅剩下一个昭骚,还只是没有实权的三闾大夫。

    此番随项籍西征,昭骚是带着政治目的来此的,早在东迁后,楚国内部怀抱复国梦想的贵族,便一直笃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们长期受到秦吏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楚军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独箪食壶浆,更当以芳草花门于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说,只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会充当带路党,还会在边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门迎接,感慨:“终于打回来了,西楚父老盼王师久矣……”

    后来楚国虽亡,但这种想法依然伴随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在楚地留存,在项籍反秦后,楚国各地剩下的大小领主纷纷举兵响应,东楚一朝异帜,各地楚人杀秦吏而叛者数不胜数。

    在见识到“大楚兴”这旗号的力量后,一些人,再度将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随着黑夫与楚国正式开战,有人悲观也有人乐观,“一统楚国”的想法越来越重。

    在项籍回到楚国,驱逐了江东滋扰之师后,楚国内部“打回西楚去”“收复郢都”的呼声极高,淮南损失太重了,他们必须让敌人也尝尝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从衡山郡流窜到淮南的葛婴等人投靠了楚国,他们说南郡、衡山徭役繁重,两个郡都在支持黑夫灭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国内部如蔡赐等人,遂想当然地觉得,西楚、南楚之地也会与两淮一样,楚军一到,便能望风披靡。

    尽管项梁和亚父范增提出了异议,认为南郡、衡山的百姓长期生活在秦吏统治下,与东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当楚人,双方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感情,更何况那还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北伐军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后回馈的利好,又怎会向往回到楚国怀抱呢?

    但这些话,却并未被听进去。

    上层的人想要一统三楚。

    下层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弥补损失。

    项籍则是想让陷入被动的战争,打开一条出路,攻其必救,同时引诱躲在对岸楼船后面的江东军在江汉决战!

    楚国已被包围了,未来的战争必将在东、南、西、北同时展开,楚国至少要先解除后顾之忧。

    他必须赢得一场战争,才能为未来再度合纵抗黑赢得时间!

    三方一拍即合,战争便轻率地发动了。

    可等三闾大夫昭骚终于来到屈原诗中的“江夏”时,才发现事实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闻楚军来,衡山郡各县乡丝毫没有携壶浆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众,如避贼寇毕竟在官府宣扬下,项籍已成了杀人魔王的代名词,更糟糕的是,其军中还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婴。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边数县,更是官府组织的有计划撤离,烧毁城邑,搬空粮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队保护下,去江对岸避难,只将一片焦土留给项籍……

    于是,昔日哀郢之场景,再度重现,衡山郡北部的数万人扶老携幼,渡江避难,只是这回让众人畏惧躲避的,却是打着“收复旧都”旗号杀回来的楚军……

    南郡、江东援军没有傻乎乎地来与他决战,憋了一口气的项籍扑了个空,本打算以邾县为基地过冬,但在大火之后,整个城市已化作一片废墟,一半的里闾彻底毁灭,楚军一粒粮食都没能得到。

    于是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些邾县周边,或因固执,或心存侥幸,未撤离的民众。

    军队被派到乡下搜粮,不舍得抛弃祖坟产业的豪长氏族,成为楚军抢劫的对象,粮仓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维持军纪越加困难,到处都是为非作歹的楚军,但军官却对此视而不见,皆言:

    “这是士卒应得的。”

    激发士气的方式有多种,或站前犒赏酒肉,或临阵因功授赏爵土地,还有一种,则在过去一年多里,被楚军采用。

    那就是屠戮和抢劫,屠戮能激发军队的士气,攻下城池之后进行烧杀抢掠,这种方法可以大举提升士气,释放出长期征战压抑的内心,还可获得大量财帛,算是对缺乏功赏的补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输了仇恨的楚军只觉得自己在做复仇的正义之行。

    但过去,楚军只屠过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却是第一次,将屠刀对准了同样说着荆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携壶浆以迎”的楚将们,遂振振有词:

    “彼辈早已不是骄傲的楚国凤凰了,而是被秦吏关在笼中的家禽,一群飞不了的鸡!”

    “数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烧杀抢掠,夺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后一点粮食,吾等不过是报复回去罢了!”

    每个士兵都是套着绳圈的狼狗,只是北伐军绳圈紧,而楚兵近乎没有。

    他们肆无忌惮地凌虐未撤走的衡山人,在老家,这群楚兵或是憨厚朴实的丈夫、父亲,战场上,他们高举赤旗,化身无畏的勇士,在此地,却又是无法无天的恶棍。

    比如邾县近郊某位活过了无数次战争的八旬老者,为人固执,昭骚去与他好言相劝,希望黄氏能交出藏着的存粮,补给军用,遭到老者拒绝,他们遂变了颜色,直接用强……

    最后,黄氏所有粮食都被抢夺一空,男丁、女子也全被带走,反抗的人被杀害,只剩下一位八旬老人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站在被撞开的墙垣处,无助地望着他们远去。

    而雪花,也在这时候降落下来……

    湖北这地方也是奇怪,夏天又湿又热,说它是南方吧,冬天却能冷到你骨头里,说它是北方吧,却又不集中供暖,御寒只能靠抖……

    天降大雪,缺衣少食,两三万楚军生活在被焚毁的城市里,而敌军又不断派出舟船滋扰。

    这一切都使得项籍放弃了邾城,带着大军抵达昔日秦始皇帝病死的西陵县(湖北新州)……

    虽然只有百多里行程,但楚军却整整走了五天,士兵们缺衣少粮,除了脚生冻疮外,更是伤寒流行,每天都有数十人倒在沿途,再也没醒过来。

    而抵达西陵县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也已被焚毁一空,粮亦无处可搜,楚军甚至需要自己出去落满雪的山林间狩猎,希望能侥幸捕到野猪和鹿,但这就加大了遭到敌军小部队袭扰的可能性,损失在持续增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前叫嚣着要来西边割肉的将尉们打了退堂鼓,有人开始提议项籍撤兵,回淮南去了。

    但来时的路,已不通了。

    “丹阳安圃,这败军之将已被江东舟师带着,抵达彭蠡泽北,遮蔽我归路,焚毁舟梁,更切断了我军与淮南的消息,若调头归去,将遭到敌军水陆夹击,恐不利。”

    让人牙痒的是,敌军就是不集中兵力与他们对阵,而是利用舟船的优势,不断袭扰,让楚军持续不断地流血。

    “不如继续向前!”

    英布觉得很憋屈,声音低沉地说道:“彼辈总不能将南郡也烧了罢?不如渡过汉水,去江陵!”

    另一位项籍的得力干将蒲将军却反对道:“吾等欲攻江陵,前提是渡过汉水及云梦,可不比渡江容易,若为敌以舟师截断,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三闾大夫昭骚赞同蒲将军:“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事到如今,吾等绝不能去江陵,而应早日返回淮南,否则淮南恐又为江东袭扰。”

    三人争议不断,项籍的一双重瞳却只盯着远方冰冷的水面,忽然问道:“汉水,能凝乎?”

    楚军抓来的一当地人招供,那老伯说他活了一甲子,从小到大,只见过汉水冰封过一次,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百年难遇。

    “天不助我也。”

    项籍眼中少了些神采,就算这个冬天叶能那么冷,他们却很难在此地呆一整个月,等待整条汉水凝固可行人畜。到那时候,楚军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避战的南郡、衡山兵,更要被关中来的敌人援军包围。

    必须得承认,这场反击,这场西征,失败了。

    这样一来,非但包围圈没打破,楚军又疲敝了几分,除非黑夫阵营里发生较大变故,要么他被饭噎死,要么某位大将忽然头脑一热叛变,否则局势再难翻转。

    但项籍不甘到此为止!

    “吾等不向西,也不向东。”

    他指着简陋的地图道:“向北进发,过申、息,去汝南!“

    “汝南?去陈郡?”众人面面相觑,未曾料到。

    项籍眼中再度迸发光芒,充满了斗志,他又要再一次奔赴战争,又要进行一次赌博:

    “然,既然南方避而不战,那吾等便去中原迎其主力,集结韩魏之师,与黑夫,决一死战!”

    ……

    而与此同时,身在武昌,日夜派人窥探楚军动向的利咸,却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这场雪之后,天天都有好消息,今日更一次来了三个!”

    “吾等是需要好消息。”尉惊却是忙着安顿衡山迁民,消瘦了许多。

    “其一,摄政赞同吾等避敌锋芒之策。”

    这是钦定了利咸的险招,没有怪他们失地之罪。

    “其二,赵佗将军已抵达襄阳,他率师两万,都是南郡、衡山的老卒,立刻接手江汉防务,与南郡民兵一起,阻截项籍!”

    改元以来,黑夫也加强了军队建设,不但搞了总参谋部,还一口气任命了八个将军,将自己控制的地盘,划分成八个军区。

    冀州战区韩信任将军,董翳为副,目前只有河东一处,但未来必会囊括整个大河以北,负责对赵、魏、燕的进攻,都由韩信一手指挥。

    中原战区东门豹任将军,赵贲为副,目前管着三川、南阳两处战事,这是东出的主要通道,将面对楚、魏、韩的主力,黑夫以后会亲自前往。

    北部战区章邯任将军,吴臣为副,管着北地、朔方、上郡三地战事,敌人自然是仍盘踞北假、云中的匈奴冒顿单于。

    江汉战区赵佗任将军,共尉为副,管着南郡、衡山、豫章战事,为了看住老家,抵御项羽进攻。

    东南战区吴芮任将军,尉阳为副,管着会稽、丹阳、吴郡,以及舟师,目标是从后方袭扰楚国。

    海岱战区曹参任将军,只要胶东在一天,便能拖住齐、楚的部分兵力。

    此外还有梁州战区小陶任将军,周昌为副,镇守巴蜀汉中。

    南方战区共敖任将军,管着整个岭南和长沙,黔中。

    黑夫觉得,自己再凑一凑,发掘下有潜力的人才,说不定也能搞个开国……不,中兴十大元帅。

    如此一来,再加上与将印一同奔赴地方的肱股羽翼之士,各战区的指挥就没先前那么混乱了。

    “如此甚好!”

    尉惊只觉得,他们期盼已久,彻底一统天下,消弭战乱的大决战,或许真的要到了!

    “看来只等雪一化,仲兄便要立刻发兵,大举东出了!”

    “不必等冰消雪融。”

    利咸却告诉了他第三个好消息:

    “刚得到捷报,洛阳,这成周故都,天下之中的名城,已降于摄政!”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68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楚国河南君申阳,据说是赵人,从张耳为门客,却脚踩两条船,暗暗向项羽通报了赵高兄弟欲以河东降赵、魏的消息。

    他又在茅津接应项籍,最终以此功劳,被安置在洛阳,看似十分尊荣,坐享膏腴之地,但实际上,这是距离黑夫最近的地盘感情楚人也没打算死守这……

    申阳只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在黑夫搞定关中局势后,赶在韩信进攻河东前,便立刻令东门豹东进,一举夺取了渑池、新安、宜阳等地,申阳连连败退,最后退回到洛阳城,向梁地的项梁、河内的司马卯、颍川的郑昌三人求救。

    谁料援兵未至,申阳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洛阳街头,一群当地商贾十分热情地邀请申阳主持腊祭,为了从这群两周商贾处获得更多钱粮,申阳欣然赴约,结果才到庙前,商贾们竟不约而同从身上抽出匕首,一人一下,将申阳捅死在血泊中,又割了脑袋出城献给东门豹,洛阳遂下!

    而现在,申阳的脑袋,用石灰腌过,装进熏香的木盒里,摆在黑夫案前。

    但黑夫却对这个打酱油的家伙不感兴趣,目光投在此番洛阳归降的三名功臣身上。

    第一是他的谋士随何,这个和叔孙通年纪差不多的老儒靠着一身儒服潜入洛阳,暗暗拉拢洛阳本地力量,促成了那场谋杀。

    而洛阳商贾的两名代表,被随何引荐而入,都拜在堂下。

    “小人白给(ji),巩县人也。”此人白胖白胖的,与张苍倒是有几分神似。

    “小人苏离,洛阳县人也。”这是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巴老头。

    “拜见夏公!”

    世人一直觉得,殷人好贾,而周人喜农稼,这其实是固有印象,生活所迫起来,人哪里还有什么传统和原则。

    就比方说,成周的百姓,困于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土地小狭,人口又繁多,大伙总得想办法恰饭,没地方种田,于是只能搞工商业。

    尽管周室国力衰微,但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而三川、周室,遂成了天下之朝市,中原的贸易中心。洛阳人遂将老祖宗的传统丢得一干二净,致力于工商,视之为自己的“本业”,追逐利润成了这座城市的新传统。

    所谓“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商,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商”,洛阳商业日益繁盛,许多有名的富商如弦高、白圭、吕不韦遂往来活动于此。

    “小人便是白圭之后,居于巩。”白给自我介绍。

    这白圭乃是百年前的洛阳大商贾,做过魏惠王的相邦,主持魏国迁都,修了鸿沟,他晚年因为政坛失利,退居故乡,却也不服老,重新操持起经商的老本行来,靠着做魏相时的人脉,无往不利,重新拥有千金之富。

    白给是白圭的曾孙,他们白氏目前是三川第一富商,主营“下谷”,也就是谷物贸易,近年来也经营起磨坊和新兴的面粉来,项羽夺取三川时,白氏通过慷慨的赠粮,让自家免受劫掠……

    但要论在周地的影响力,白氏纵有百年积累,却仍不如苏氏。

    “小人大父乃是苏历,苏秦、苏代之季弟也……”

    苏秦、苏代是纵横诸侯的策士,黑夫多有耳闻,但苏家的老幺或许是被兄长的光芒掩盖,名声不流于世。

    但只要说起来故事来,黑夫倒也知晓。

    苏离道:“夏公可曾听闻一语,叫‘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这便是乃祖事迹了。”

    黑夫颔首:“是听过。”

    他当时只觉得奇怪:“东西周不是一前一后么,怎能并存呢?”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这周天子在战国时只相当于一个小诸侯,有百里之地,但分封的传统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封!

    于是下一代周天子,地盘全没了。实际的土地被东周公、西周公二人掌握,这俩亲戚,还终日宫斗不休。

    西周在东周的上游,东周的水源被西周控制着,眼看东周要种稻,遂断了水,叫东周公干瞪眼。

    最后这个麻烦被苏厉解决,得到了两家给的谢礼,而更出彩的是,苏厉后来还以“百发百中”为游说之辞,劝退了兵临城下的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让二周多活了二十年。

    于是苏厉被东西二周同时聘为卿士,还送了土地,靠着经营土地,积累财富。到了苏厉的儿子时,认为做说客风险太高,一不小心就像大伯苏秦一样被五马分尸,遂搞起了商业放贷!他常在灾年放贷,再兼并田土,屡试不爽,成了洛阳大地主。

    但尽管家累千金,二人却十分低调,穿着简陋的衣裳。

    黑夫让人赐座:“汝等富有千金,衣着为何如此简朴?”

    白给圆滑些,说道:“先祖白圭,虽为富商,但生活俭朴,摒弃嗜欲,节省穿戴,与奴仆们同甘共苦。”

    苏离倒是喜欢说实话:“大秦律令有明文,故不敢越矩!”

    黑夫摇头:“我倒是听说,过去数月,项氏,申阳允许汝等衣丝帛啊,申阳待汝等不薄,为何要杀了他?”

    白给连忙解释道:“楚人欲分裂山河,若是小国林立、交通阻塞、关税无度,必伤商贾,吾等深知大义在夏公处,而项氏乃是楚敌贼子,自是支持夏公能一统天下!”

    苏离却只是一笑,仍然说了大实话:“我之所以厌恶申阳,是因为他借了我家的债,说好三月归还,却逾期不还,还想再要一些钱粮,更欲以武力逼迫,于是苏氏无奈,只好先行下手了……”

    这么硬核的借口?黑夫被此人的直爽给搞得有些好笑。

    但对苏氏来说,这好像是常事。

    苏离振振有词地说道:“当年周天子欠债,家父一样将他追到了高台上躲避!还指着高高的债台对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天子也如此,此乃为人之信也,为人若不信,与禽兽何异?‘故苏氏之债,不容拖欠!”

    白给连忙咳嗽一声道:“不错,申阳言而无信,又与夏公为敌,为免洛阳百工商贾受刀兵之苦,百年积蓄毁于一旦,吾等才行了那下策……”

    黑夫点了点头:“今日召汝等来,却是为了相同的事。”

    他笑道:“借粮!”

    “白氏自当尽力!”白给立刻表态。

    苏离却反问黑夫:“敢问摄政,借多少。”

    “每家十万石,若无粟稻,菽豆亦可。”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但还没到欲哭无泪的程度,楚军撤离时,虽然白抢了一些,申阳又“借”了一部分,但两家还有些积蓄。

    但这么大的分量,也足以将两家的存粮,掏空了。

    “借多久?”

    尽管言语有些怯怯,但商贾生来就是要讨价还价的。

    黑夫一扬眉毛:“怎么,汝等信不过官府,还想将本摄政,也逼到债台上不成?”

    “小人绝不敢如此啊!”白给已经吓得跪地了,苏离也跪了下来,但还是抬起脖子:

    “国无信则亡,摄政岂是那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短视到毁己信誉的人?为了摄政信誉着想,吾等还是得问清楚了。”

    “摄政要借多久,如何还?”

    此人倒是有几分胆色,不愧是三苏的后人。

    黑夫放缓了语气:“粮食换成同等的盐,汝等持盐引,自行去河东运输,自行售卖。”

    这已经是批发价了,但以黑夫现在对地方的掌控力,重新派人去经营盐业,收益还不如售卖部分经营权。

    这是黑夫在胶东搞过的盐引制度,如今照搬到中原来了。他前几天接见了河东的猗氏,猗氏家主希望能按照传统,出巨资承包一个小鱼塘解池。

    但黑夫没答应,只肯给他限量的经营权,拿粮食换盐引,如此便能省去运输和行政的大笔开销。当然,官府仍会以平价,直供给地方一半的盐,也不必担心商贾提价太高。

    但洛阳的两家大商贾对盐的兴趣,却没有猗氏那么大,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其他法子。

    白给道:“十万石,白氏愿无偿奉上,只望能在洛阳继续经营谷物、肉、糖等物!”

    除了糖外,这些在东西周和吕不韦时代被允许的经营,在秦始皇帝亲政后,却一刀切地禁止了,改为官府统一专营。

    黑夫并未直接同意,这节骨眼上,粮食贸易是决不能松手的。

    而苏氏,也有自己的想法。

    “怎么,难道苏氏想要继续向民间借贷,兼并土地?”

    若他敢说是,黑夫手里的剪刀,就要毫不留情,将这颗大韭菜剪掉了!但那是下策,关东不比关西,商贾的力量比较大,掌握了大批财富,又与游侠豪长盘根错节,一口气全打了也不是办法,黑夫希望能在洛阳开个好头。

    “摄政说笑了,大秦律令严禁兼并,苏氏岂敢再打土地的主意!”

    苏离这次却聪明了,垂下灰白的头,长拜道:

    “除了借十万粮食外,苏氏愿再纳粟三万石,只望能提一建言!“

    “愿摄政日后能弛商贾之律,在三川郡,在关东推行昔日胶东的重商之策,使天下商贾,也能为恢复民生,出财出力!”

第969章 资本家的良心

    “我是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国商贾,比如弦高,以几头牛犒师智退秦军,换取郑国周全,事后却又拒绝犒赏……”

    黑夫话还没说完,却被张苍打断了。

    “12头。”

    “什么?”

    张苍拱手道:“敢告于摄政,准确来说,付出的代价,是12头牛,四张熟皮革。”

    黑夫不高兴了,长得胖,看书多,脑子好用了不起啊?领导讲话,是你能随便打断质疑的么,你看看一旁的萧何,一副秘书风范,多乖巧!

    张苍却无视了黑夫的黑脸,还一本正经算起帐来:

    “下吏在《九章算术》中出过一题: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钱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牛价几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会,遂自答道:“一头牛价值3750,12头,加上四张上好的皮革,将近五万钱,一个富裕人家的财产。”

    “但弦高从此事中得到了什么?没错,他是说,作为商贾,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视作外人?但这并非毫无利益,保护了郑国,便是郑国商贾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郑国与诸侯不同,极重商贾,早在立国时,郑桓公便对郑国商人的承诺过,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gài)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郑国不强买强卖,不无故剥夺商人财货,但同时要求彼辈不得背叛郑国,在国外探查到诸侯对郑不利之事,要立刻回报。从郑桓公到子产,郑国世代坚守此约,商贾也抱之以琼瑶。”

    所以小小郑国才能富称天下,并在晋楚秦齐中间长袖善舞。

    张苍说道:“故弦高救了郑,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郑商栖身之所!这岂是五万钱能比拟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道理,商贾方能爱其国。”

    “只可惜,这种情形,只在郑国才有,至于其他诸侯,数百年来,但闻商贾售国利与敌国以求存,却再未出现过第二个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财货恢复民生,他们心里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为自己获取更多财富罢!”

    黑夫颔首:“你是说,发国难财?”

    张苍很认可这个词:“对,发国难财!这便是数百年来,关东巨贾最擅长的敛财手段!”

    “白圭奉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法子,但说白了,便是囤积居奇。”

    “他家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用观察天象的经验,预测下年的雨水多少及丰歉情况,若当年丰收,来年大旱,就大量收购粮食,囤积货物,待到灾年,再将陈谷高价售出!中原历次大旱,米价石数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澜。”

    “我近来我听闻,郑地宣曲县有有一个商贾任氏,做了督道仓吏。去年,秦之败也,群盗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取仓粟。果然,眼看敖仓烧了,到了今岁,民不得耕种,青黄不接,梁、郑米石至千,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这是白、任的敛财之术,而苏氏则是另一种手段,在百姓困难时给予借贷,洛阳人称之为赍贷子钱,本钱为母,利息为子。到了次年,百姓还不上钱,苏氏依然和颜悦色,允许彼辈再借,以田宅作为抵达。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无计可施时,苏氏这才抛出债券,收了彼辈的土地。”

    “如此反复兼并,至秦灭周前,已占据了东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这些商贾势大后,更不得了,财力上可与王者埒富,比如苏、白,若说周天子是东西周公的傀儡,而东西周公在财力上,则是苏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会被逼到债台上,颜面扫地,不得不答应让苏白为卿,分庭与之抗礼。”

    “这些巨贾有了权势财帛,便渐渐奢靡起来,有田池射猎之乐,拟之人君,购入大量奴婢田奴,谋取盐池铁山,而官府的赋税,便越来越少,说彼辈是‘素封’,绝不为过……”

    很显然,张苍是看这些大商贾不太顺眼的。

    “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内史以为呢?”

    作为黑夫手下经济领域的左右手,萧何比年长,比张苍瘦,还比张苍低调,一直埋头在农事和修复被战乱损坏的沟渠水利上,在朝中议政时,他永远先听后说,从不与任何人有剧烈的观点相悖,此刻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农家士人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们的议论,以及关东丰沛小民对商贾的看法。”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季之间没有时间休息;还有私人的送往迎来,吊死问疾,抚养孤老幼儿,开销都全靠这百石粟米。”

    “对每家农户而言,田租还好说,在收口赋时,偶尔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数时候,必须缴纳钱。于是只好带着粮食去集市出售,那时粮价必贱,只好半价而卖,甚至都卖不出,便只能以两倍的利息去借贷,好应付口赋,免遭刑罚。”

    “勤劳辛苦如此,却也不能确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灾害,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战乱,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只能靠卖田宅、鬻子孙来求活。”

    “可商贾呢?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带着他们积累的奇赢之物,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无农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着好车驾着肥马,穿着丝绸披着白缯。这就是过去百年间,商贾之所以兼农人,农人所以流亡的常态……”

    “这是农家与大多数小农的看法,未免失于偏激,但大多数皆是实情。”

    总之一句话,资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农家里原教旨主义的那一批人,才极力主张,要将商贾统统干掉,让世界恢复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时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关东六国商业繁盛的背后,问题着实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来了,集市也热闹了,奢侈品极受欢迎,但许多农民仍挣扎在贫困线上,国家本身,也没有因此而富强……

    至于一些人觉得“只要发展商业就能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更连影子都见不到!

    巨贾们但凡有积蓄,除了购买奢侈品以炫耀富贵外,便一门心思兼并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吕不韦般,搞政治投资,将金钱化为权势,从而真正实现阶级的飞跃……

    说白了,你别看战国的巨贾名义上是商人,可他们的思维,仍是农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利益,与异族勾结,铜铁等禁品也偷偷运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乌氏裸与匈奴暗通的证据,只可惜这老贼奸猾,任黑夫热情邀约,就是待在羌地不回来,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张苍接话道:“吾师兄韩非也觉得,商贾,尤其是巨贾,乃是邦国躯干上的五蠹之一。”

    翻译过来就是国家蛀虫……

    “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农抑商的缘由。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从事本业的人少,而致力于商贾末业的人多。”

    秦人农夫的生活,比关东一般市民要苦,没办法,官府掌控力强啊。若让他们发现,自己辛苦砍人头换来的官爵,商贾花钱就能买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贾半年就能挣到。

    那谁他娘还愿意为国耕战?早就十万人民九万商了!

    农民是绑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产出,其庞大的人群和稳定的居所,是国家征税最方便的对象,粮食、布匹都是刚需。

    而商贾则跑来跑去,又无实际生产,总是将左手买的右手倒卖,他们投机的逐利行为,甚至会引发物价的波动,对稳定十分不利。

    所以在商鞅为秦孝公规划的蓝图里,商贾,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政治作用,和二战时的德国犹太人差不多……

    在秦国,商贾被课以重税,并按照人口的数目(包括家中奴仆)分摊徭役,每逢战争爆发,市籍和赘婿,是最先被征发的人群,被拖到前线做炮灰。

    为商贾划定市籍和专门的居住区域,让他们穿白衣作为标志,不经允许不得外出,严禁衣丝乘车,子孙不得为官吏,地位只比刑徒奴隶高一点。

    大秦立国的基础,农民和军功地主们,顿时就觉得舒服了。

    农民指着那些卑贱的商贾对子弟说,切勿为贾,与彼辈相比,吾等还有何不能满足?他们的出路,便只剩下作战种地。

    军功地主则享受政治、经济上的利好,再没有无尺寸之功却家累百金的暴发户在眼前晃荡惹他们心烦。

    唯独商人,政治地位被踩到泥巴里,经济地位则根本体现不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还做商贾干嘛?于是秦人除非真活不下去了,否则,宁可被官府分配给人做雇农,也好过为贾啊!

    商鞅洞悉人性,他成功了,自此利出一孔。

    除了讨得秦始皇帝欢心,得到政治豁免的乌氏裸、寡妇清外,秦国再无大贾,贩夫贩妇更卑微不已。

    而在国家层面,商鞅做得最绝的事,是严格实行官府专营,粮、酒、盐、铁、铜,只要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由官府包办。在关东各国,被封君、巨贾从中截取的利益,在秦国却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的肚子里。

    吃完农业租税,继续吃专营红利,六国官府空有膏腴之地却仍由蛀虫泛滥,饥肠辘辘时,秦国体魄却日益健壮,最终吊打了六国。

    这是制度的胜利,是法家的胜利,也是重农主义的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重农抑商,后世总是口诛笔伐,好像这就毁了中国文明,让中国错过了“资本主义”一样,却鲜少有人真正想过,为何要这样。

    重农是永远没错的,抑商也绝非错误,而是在特殊年代里,不得不施行的措施。

    如今,坐上这“执一以为天下牧”的位置后,黑夫看得更加明白了,对官府而言,有三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1.官府运转需要巨额的财政开支,光靠农业税根本不够,如果不执行国有专营制度,请问钱从哪里来?

    2.一旦遇到战争、灾荒等急需用钱,国库却空空如也,怎么办?

    3.如果中央不把重要财源掌控在手中,形成压倒性的力量,一旦地方势力膨胀起兵造反,怎么办?

    这是后世难住了中国两千年的“桑弘羊陷阱”,也是眼下少府、治粟内史达成的共识,也是黑夫必须继承的国策,牢牢把住国家的经济命脉……

    “但这种大政府包办,真的能百利而无一害?真的能在这交通信息落后的时代严格执行么?”

    大秦是富强了,一统了,但民众生活没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好。

    先前在关中被掩盖的问题,随着秦吏空降到关东各地,也一一出现:

    关东不适应秦地经济政策,水土不服,官营很难推行,各地的大工商业主无利可图后,盐、铁的开采效率渐渐低下,而官营工坊生产的东西价格昂贵,因为监管的缺失,质量也不见得多好,十年间,关东地区的盐铁产业凋敝堕落。

    没有竞争的市场,终将死气沉沉,难有创新。

    而原本作为调节谷价的各地粮仓强行收购的行为,反过来又造成了与民争利。

    更有甚者,专营制度豢养了权贵经济,形成了以专营为名、攫取私利的特权集团。

    还有一个麻烦是,设立一个专营的盐铁矿场,需要官吏吧?开采、运输、贩卖各个环节都由政府的供销社包办,也需要小吏吧?关中还好,关东地区,这中间上下其手在所难免,人为损耗和行政经费极大。

    这是秦始皇帝一统后,少府遇到的诸多问题。

    张苍和萧何方才批判了关东巨贾,眼下又批判起专营的弊端来,针针见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关东的商贾真的抑制住了吗?没有!

    虽有官府盐铁专营,但也有不少人甘冒违法重惩之风险,对抗国家专卖而大肆走私。

    “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商贾们也总是穿梭于岭南塞北、吴越荆襄,戴星出入,靠着贿赂、伪造等途径获得的符节验传,日行百里不为苦,而洛阳苏、白,河东等巨贾虽被打压一时,却仍保留了底蕴,在关东的官府,拼命收复失地!”

    张苍虽不喜商贾,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钻营之能。

    “说得没错。”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岭南,在海东,走得最远的不是军队,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贾,为了追逐传说中的珠玉,他们已穿过北向户,越过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张苍、萧何二人同时说道,不谋而合。

    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抑商,商品交换是目前条件下的经济发展的必要手段,发财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还是会长出来一茬。

    资本主义尾巴不但割不干净,一旦时机到了,商人们就如壁虎尾巴样可以重新长出来,并能迅速地壮大,富可敌国……

    就比方说,眼下关东诸地也包括胶东在内,或许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杰,曹参陈平说了算。

    但经济上,却是各地巨贾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这也是为何,我一定要在洛阳开个好头,定下往后工商国策的缘故……”

    若能得到关东巨贾们财力、人力上的支持,那会让黑夫的再一统,顺利许多。

    现在,两种路线摆在面前。

    一边是关东极度放任的商贾贸易,经济活跃,但却有巨贾坐大,富可敌国。

    一边是关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办的专营经济,虽然稳定,便于暴兵富国,但民间商业萎靡,缺乏竞争。

    该怎么选呢?

    好在黑夫有挂,他看向未来。

    他先看了两千年……很可惜,铁框已经铸成,从经济政策层面看,之后两千多年,只要中国还是个农业社会,这太阳底下,难有新鲜事。

    什么桑弘羊、王安石,翻来倒去,还是战国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难脱窠臼……

    再往后看,西学东渐,似乎是多了很多选择,但一个个试过错后,摔了很多跤,迷雾却越来越浓,让人迷惘。

    好在,历史最终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两种极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说了一段在张苍、萧何听来,犹如天书,却被后世奉为圭臬、圣人之言的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这便是大秦的基本经济制度!”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第970章 风口

    摄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阳也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阳商贾师史等人,依然冒着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门处,对着驰道西边翘首以盼。

    洛阳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于天下之中,东贾齐、鲁,南贾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虽然所谓的周王不过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号,而中原诸侯达成了平衡,虽然各自之间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好歹还有底线,达成了默契,不来洛阳打秋风,这座城市在纷乱的战国,竟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这便造就了洛阳的工商业十分繁盛,不算河南、巩两城,光一个洛阳城就有户四万人,人口近20万,而这里面,起码10万人都是非农业户口。他们从事工商业,或临街作肆,靠手艺吃饭,或投机专卖货物,从中赚取差价……

    比如师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没落乐官,周灭亡后,他家改行开了个拉车船的纤行,后面发展成运输业,家中有上百辆车,专门承担物流运输业务。

    后来,东西周虽为秦所灭,但别忘了,那十年里说了算的,是大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吕不韦虽是濮阳人,但他发家,却是在洛阳和邯郸,故与苏、白、师史都有交情。

    作为朝廷新贵,吕不韦上台后推行的政策与秦国传统严重不符,他也提倡重农,但却反对抑商。

    文信候在经济上给关东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允许秦军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旧,甚至还积极引关东商贾入关西,想把一直奉行经济上独树一帜的秦国,也拉入到这个巨大的市场中。

    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吕不韦甚至不惜招揽天下智囊,花大力气编纂巨著,在《吕氏春秋》里塞了许多私货。

    作为离关中最近的地区,作为吕不韦的封地臣属,洛阳商贾自然在那十年里,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黄金时代转瞬即逝,吕氏倒台,秦始皇帝亲政后,朝中风向一变,政策收紧。

    秦始皇帝承袭了商鞅的经济干涉政策,重农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当吕不韦自杀后,洛阳商贾也被视为其同伙,遭到了打压,迁蜀的迁蜀,即便没走的,也残了半截,他们被从关中赶出,原本在洛阳从事的各类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这下可差点为难死了洛阳人,他们这地方,处于山川之间,其中不过数百里。相对关中、梁楚而言十分狭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绝非一个好的农业区。如今工商业被被打压,十万非农人口的日子,顿时开始紧巴起来,洛阳经济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发生剧变,洛阳商贾乘着秦吏统治倒台,开始反攻失地,并通过政治投机,总算站对了队伍。

    当更名“定一军”的兵卒开入洛阳,却没有像楚军一样军纪时空,四处夺人妻子财帛,而是遵循军纪后,洛阳商贾们都觉得,或许摄政黑夫,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洛阳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势在黑,而黑夫此人经历颇让人玩味,他虽非商贾,但在胶东,却大搞特区,不强行扭转胶东,而是因地制宜,鼓励齐地十三家大贾去海外逐利。

    这叫洛阳商贾艳羡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于是此番苏、白两家就成了洛阳全体商贾的说客,肩负使命,带着申阳头颅,毅然西去……

    等了许久,眼看天气又要变暗,守城门的士卒也警惕地看着这群“五蠹”,长达百年的歧视和打压,在关中,商贾就是卑贱的代名词,哪怕有几个臭钱,但依然是底层,这种思维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

    眼看众人就要告辞打道回府时,却不想几辆车缓缓驶来,正是入咸阳游说的苏离、白给二人。

    大小商贾们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事关各家的未来,他们也顾不得礼数了,随意寒暄一下后便匆匆问道:

    “二君,如何?”

    苏离和白给对视一眼,二人离开咸阳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议许久,将官府的态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摄政赞扬洛阳诸贾杀盗首申阳,弃暗投明,其爱国拳拳之心,能与弦高相提并论!”

    高帽子先戴一顶,将洛阳商贾们都夸成“爱国商人”,然后便是正儿八经的政策了。

    “不过,盐、铁、金锡乃国之根本,仍需官府专营,商贾不得插手,但盐一项上,今天下板荡,军旅少食,故特开一例,商贾有余粮者,可运送粮秣予均输、平准官,以换取盐票,再凭借盐票,自行去盐池处获取等量盐,便可自行转运贩卖,价钱不得超过平价一倍,在卖地再缴一道盐税即可……”

    说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权都交给商人,只控制生产和批发这一环节黑夫还是不放心让猗氏直接承包盐场,这个家族已在猗氏县的土皇帝了,再将盐场交还给他家还了得?

    猗氏为了合法获盐,会自行耕种,或从河东其他地方购入粮食,以换取盐票,从而达到事实上的垄断,而洛阳的商贾们,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获利最大的还是官府,盐税一样没少收,却节省了运输、销售成本,无形中也少了许多官吏。

    “粮食呢?”洛阳本地产粮不多,通过商贾从外运送粮食,成了全城性命悠关的事。

    “粮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籴法统一购销。”

    所谓平籴法,便是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此外,高利贷也不准继续发了,不准兼并田土,不准买农人为奴婢走投无路的农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隐官籍,做官方隶臣妾,或接受分配,作为移民。

    如此一来,囤积粮食、放贷,这两个洛阳商贾的拿手好戏都被禁止,持续数月的自由放任结束了,他们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个民间贸易凋敝的年代……

    “不过。”

    苏离与白给商量过,接下来的消息他们可以偷偷不说,但官府很快就会派人来宣布,与其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自己主动全盘托出,继续做洛阳商贾的领袖……

    “夫纤啬筋力,贩脂、卖浆、洒削、胃脯、丝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将放开,任由洛阳人从事贸易!”

    黑夫已决定,虽然整体经济上仍继承商鞅以来的基本国策,施行大政府的专营,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节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难以包办的领域,也要允许民间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阳这种非农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让他们从事工商,难道还指望彼辈在城里种地?或者没有生计,降阶成无恒心的无产者?

    一定数量的民间私营经济,也是对专营工坊的竞争,放进池塘的一条鲶鱼。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严格禁止商贾们兼并土地,吸纳编户齐民为奴隶,又不怀好意地改了律令,宣布从此之后,商贾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衣戴帛。

    “丝、糖、漆器这些奢侈品,乃是中华精妙之物,总得有人消费嘛,没有皇帝花少府的钱买单,就让再度富起来的商贾出钱罢……”

    虽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简朴,但却与在胶东混过,接触了管仲之学的萧何达成了一个共识。

    “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

    大家都不消费,就会造成商品流通的减少,从而妨碍生产营利的活动,故曰“伤事”。

    这世上的贫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阳这种非农人口极多的大城市里,少数富者占据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无产者低低在下。管仲认为,只有富裕的人不断地消费,贫穷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们生产丝帛、漆器,促进就业,平衡经济。

    这种领先时代的看法,别处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胶东的确挺有效,遂决定也在洛阳试行。

    黑夫堵死了兼并土地,这是要逼迫无地可兼的洛阳巨贾,将挣到的钱,放在消费奢侈品和增加投资,扩大再生产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发展。

    不过,在黑夫让张苍拟定的计划里,商贾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点的待遇,比如纳税达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缴纳学费学法令,参加各郡的考试,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后用一段话,作为这一新政的开端: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

    “故今日当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争,精匠作之巧,足商贾之数,如是则国富,民亦能富矣。”

    “摄政英明!”

    商贾们听到转述的话后,纷纷口头称赞,与商鞅之策相比,这已是极大限度的宽容了,但一些过去从事粮食、放贷业务的商贾仍闷闷不乐,暗暗嘟囔着说,转型哪那么容易……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苏离白了抱怨的商贾一眼,认定说这话的人难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摄政大军东进,洛阳将变成人员物资周转中心,只要提前准备,光是提供纤啬筋力,贩脂、卖浆这些服务业,就足以致富了。

    而且,官府政策向来如此,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

    那你们就去死吧。

    “风来了,洛阳自吕不韦倒台后,再未曾遇到的大风。”苏离如此想道。

    站在风头上,猪也能飞!

    而在大风过后,活下来的商贾,不会对因不适应时势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泪。

    倒是不算大商贾的师史站在外围,听到黑夫的商业政策后,不由大喜过望!

    自家的机会来了!

    周地位于天下之中,有许多为车、船拉纤的行业,师史家便以转毂(gu)来发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车以百数计,齐鲁赵魏楚,无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马欣在洛阳内重新设立粮仓,将苏、白所交的粮食囤积起来,看眼下的形势,开春后,摄政将欲东出击楚。”

    “这千里转运,民夫从洛阳征,粮食也从洛阳仓中取,但车舆,我是不相信真什么木牛流马不费力而运,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车队从关中至此,该坏的也坏了,我家的数百乘车,正好作为补充!”

    他如此想着,加快了脚步,看来师氏的车坊,要日夜开工了。

    发国难财是下乘之选,真正厉害的商贾发的……是爱国财!

    ……

    这边洛阳针对商贾的新政出台,而给了商贾们“黑夫将长期统治洛阳”信心的,是东门豹已派兵夺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为界,与荥阳的钟离对峙。

    洛阳人现在只期盼,摄政能早点出兵,将战线往东推进,千万别在洛阳久战,影响他们做生意……

    楚国内部,也有了新的变化,项籍以上柱国身份在淮南用兵,西击衡山,而淮北地区,则完全交给了另一人,一个比项籍更适合治国,而号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么?”

    刚开春,身在巩县,喝着肉汤的东门豹这边,便得到了楚军最新动向:

    “项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县公,欲以此抵御王师?”

    ……

    ps:回到昆明了,好困……脸砸键盘上了,今天还是只有一章,明天开始补。

第971章 群雄讨黑

    “兄长啊兄长,弟还以为,你这把老骨头,葬送在某个小地方,喂狼了。”

    见眼前老叟真是自己老哥,好胳膊好腿,连喜欢咳嗽吐痰的习惯也没变时,郦商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止不住抱怨几句。

    谁让郦食其五个月前随张耳西击秦后,就音讯全无了呢?

    郦食其嗤之以鼻:“你那些轻侠本事是谁教的?以老朽的剑术,会怕几头豺狼?”

    “那兄长去做何大事了?”

    郦商压低了声音,早在他老哥撺掇他投降楚国时便说过,不论楚、魏,以后都会败亡,唯独黑夫能一统天下,而郦食其要在六国内部混熟络,到时候兜售自己时才能卖高价……

    郦食其却先不答,反问他家中可一切安好?带了多少人来?

    郦商道:“不多,只有两千,剩余两千由郦带着,留守陈留。”

    郦是郦食其的儿子,但郦食其对他却极不信任,不屑地说道:“郦?此子能让那些游侠儿信服?不过是靠你的威名罢了。”

    郦商无奈:”兄长啊,郦也年满三旬了,平日弟没少带他修习武艺……”

    郦食其却摇头道:“此子不类我,更学不会你三成本领,悲乎,老朽冒死挣下的功爵,他往后恐怕守不住,要不……”

    他笑道:“传给你罢!”

    “功爵?兄长现在是……”

    郦食其道:“我现在是大秦摄政亲自钦定的左更了。”

    “这可是我在河东,磨破嘴皮,说降了一个司马,两个县才换来的。”

    有这功绩不算夸张,厉害的是,因为郦食其计划周密,而黑夫设立的“羽翼营”又十分机密,他投靠黑夫并劝降数县的事,除了少数几人外,竟无人能知。

    郦食其这才得以混迹在河东败退的魏兵中,轻易跑到河内郡……

    “我在河内见了奉命协助魏人守备的赵将司马卯,他看着盟津、河阴的秦军,可是惊惧不安啊。”

    现在河东、河南已为黑夫所取,三河是一体的,也是天下人口最稠密、富庶的地方,河内人较早归顺秦国,甚至帮秦昭王打赢了长平之战,早早开始吃军公爵的利好,心态与其他关东诸郡都不太一样,他们是乐为秦民的。河内郡面临西、南两方敌人,换了任何人镇守那,恐怕都难以安寝。

    郦商道:“兄长说服他了?”

    “差一点。”

    郦食其扼腕叹息:“司马卯之祖父司马尚,乃是李牧同僚,二人一起掌兵,击退秦军,李牧为赵王迁所杀后,司马尚也被废去职爵,他家对赵国没那么愚忠,但司马卯与李左车,却是至交,李左车今在太原力敌韩信,战端将起,司马卯不忍弃之。”

    “而秦军在中原的优势,还是不够大,得看到大河南岸已成席卷之势,司马卯才会抛弃最后的幻想。”

    “所以我渡河南下,来到大梁,刺探军情。”

    郦食其笑道:“这次项梁以楚国左司马身份,集结十八县公,以提防秦军开春东进,此地鱼龙混杂,却是我的机会!”

    左司马,这是项梁回到楚国后,除县公之爵后,新得的官职,项羽是上柱国&大司马,楚**事最高统帅,那左司马便是其副手,项羽渡淮击退江东之师,又向西进攻临近的衡山地区,淮南交给季布,淮北的一切军务,则由项梁代劳。

    眼下楚国内部权力分割有些微妙,但也是战时无奈之举,郦食其好奇的是,面对这糟糕的局势,项梁能做到何种地步,能比项籍强么?

    “他当真,召集了十八路县公?”

    说起来,这所谓的十八路县公,实在是楚国才有的特产,相当于封君。

    因为战国七雄,基本都完成了集权和郡县,唯独楚国还停留在春秋的封建大梦里。

    没办法,国家太大了,跟其他六个加起来差不多,且有许多故旧邦国,濮越异族,直接统治根本办不到,只好让公族不断安插到地方。

    结果越封越多,昭景屈,若敖氏,都是历史悠久的老贵族,楚国也不似燕国、秦国那样,被吊打后痛定思痛大刀阔斧改革,船大难调头。

    当年吴起来到楚国,给楚王找的病症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

    可吴起的改革也失败了,第三年就直接被贵族杀死在楚王葬礼上,楚国还爆发了内战,楚王支属的军队和贵族的封邑武装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情节恶劣的贵族被干掉,但楚王也看到了贵族的力量,妥协了。就这样不温不火,积重难返,直到被秦国占领江汉,迁徙后的楚国不但没有改变,更变本加厉地分封。

    谁能想得到呢,春秋时大喊着“我蛮夷也,不以中原号谥”,因为不服周而自立为王的楚国,却成了最恪守周制,最沉迷礼乐的国家。

    结果到秦军再打过来时,楚王依旧没有丝毫号召力,还得大贵族项燕出面,召集县公们与秦死战,第一次赢了,第二次却功败垂成。

    亡国后,被剥夺了特权的县公及其门客、子孙,就成了反秦最积极的一批人,藏匿江湖,不死不休……

    当年那最犀利的叛逆者,终于成了最保守的守冢枯骨,纵然化骨了,那光滑的颅骨上还顶着夸张的高冠,白森森的躯体套着鲜艳如火,袖口宽大的楚服深衣。

    如今楚国涅重生了,还是被旧贵族鼓捣起来,而非闾左丝。自然要凸显正统,既然口口声声要恢复楚制,那肯定不能只是将官名后面加个“尹”这么随便。

    没有分封的楚制,是没有灵魂的!

    再加上各地实权派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为了一致对外,新楚国也很痛快地承认了他们的权力,这广袤楚地上,顿时多了几十个“县公”,小者拥兵数百,大者数千,最大的如项籍,坐拥整个东海郡,他们项家子孙,只要成年的,都混了个县公。

    也不是没人看出这种体制的弊端,但最终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是现实的无奈妥协,也可能是相信……

    得到封地的群雄豪杰,就能为自己,为楚国而战了吧?

    “这要让夏公知道了,定要将这些县公打得一个不剩,虽然名同而意异,可不如此,便无以显公爵之贵也。”

    所以今日项梁要对抗东进的秦军,亦要学他老父亲当年的套路,一番召集,各地大小领主才能陆续带着自己的手下来加入……

    一时间,群雄讨黑的剧本已成。

    “眼下已来了十七路。”

    郦商是陈留公,离此比较近,来的也早,便一个个数给兄长听,而郦食其听到其名,一般都能报出事迹,这便是他卖给黑夫的“情报”。

    “固陵公周文。”

    郦食其道:“项燕军中视日,参加过十五年前的那一战,此人是极少数打过大仗的人,他也项梁的左膀右臂罢?”

    “正是,周文今任裨将军。”

    “还有下城父公余樊君,他是最先投降项籍的一批人,有莫敖龙且,还有个跑去赵国的陈胜……”

    “横阳公傅宽,魏人也,极其骁勇。”

    “取虑公郑布,起兵迎项籍,围攻郯地者。”

    “下邳公项缠,项梁季弟。”

    “雍丘公项舍,此乃相县公项襄之子,黄口孺子也。”

    郦商很讨厌这个邻居,最初项舍才是陈留公,但又觉得陈留轻侠难制,上禀项羽,遂与郦商交换,正中他下怀,但越发看不起项舍。

    “丰公雍齿,下邑公王陵,这都是丰沛一带的人物,皆县侠也,并没有出众事迹,但都响应项梁号召来了。”

    郦食其评价道:“若不来,恐怕就要被攻打了,形势虽然已定,但县公们皆粗鄙之人,不一定能懂,而且……”

    “每个县公,都有人质被扣留在彭城!此范增之策也!”

    郦商咬牙切齿,他儿子郦寄,便是人质,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畏首畏尾。

    “这才十七,还有最后一位没到……”

    郦食其露出了笑:“沛公吕泽。”

    “吾弟,你且与我打赌,吕泽,还敢来此拜谒项梁么?”

    郦商摇头:“不敢来,外头都在传言,说吕泽暗通黑夫,他若来,解释不清的话,岂不是要被拿下祭旗?满族皆诛?”

    郦商自打来的那天起,就听从河东来的人说起过,据说黑夫在鸿门宴上,别人不问,却指名道姓问了吕泽,还有其手下一个叫樊哙的人……

    但若不来,吕泽的两个兄弟在彭城做人质,恐怕就要遭难了。

    “兄长,此事是真是假?吕泽当真投了秦?这千里迢迢,如何办到?莫非是沛人萧何、曹参为他引荐,我听说这两人都身居高位。”

    “我哪知晓……”

    郦食其嘟囔着,摄政的一些做法,好似信手拈来,又好像深谋远虑,聪慧如他,也完全看不明白。

    他只知道,黑夫在那场鸿门宴上挖了坑,只是不明白摄政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公作甚,就算炸开,也影响甚微啊,郦食其只能见机行事了……

    当然,前提是吕泽有胆来此。

    就在这时,外面却一阵骚动,郦商出去一问,回来后懊恼地说道:

    “是我输了……”

    “沛公吕泽,已至大梁!”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972章 吕泽

    “兄长为何只将吕泽卸去县公之职,却留了他性命?”

    宾客和诸位县公散去后,项伯有些不解地询问项梁。

    项梁若有所思:“此人,暂时杀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吕泽,吕泽将近四旬的年纪,却因为是少年白,生得满头白发,被人称为“赛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秦时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响应项籍的举事中,手刃了沛县令,沛地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今日一见,项梁才发觉,不止如此。

    面对举报和指责,吕泽一一驳辩,有理有据,他一口咬定自己与黑夫素不相识,定是黑贼谣言欲离间楚国。

    此外便是交游甚广,还有不少县公,比如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闻讯赶到,站出来为其说项,愿以性命担保吕泽。

    而当项梁质问他:“即便数月前鸿门宴上黑夫是故意挑拨,但为何彭城索要沛县萧何、曹参家眷,彼辈却迟迟不到?”

    这时候吕泽的说辞就有些苍白了:“已派人押送,南赴彭城,然半道竟为泽盗所劫……”

    “汝家名满梁、楚,你昔日更是丰沛最大的盗,谁敢劫你车队?”

    这种说法自不被项梁所信,正要令人拿下时,意外发生,却有吕泽亲信,沛人樊哙者,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打破了这场审讯。

    “今下臣听闻左司马有召,星夜而至,若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旧楚之亡耳,窃为左司马不取也!若左司马定要杀沛公,请将樊哙,连同沛县赶来的千余壮士一齐杀了,送回沛地,告诉沛人,尊奉命令,会落得何等下场?”

    不卑不亢,又有威胁:你敢动吕泽,沛县剩下的人,就敢反了楚国!

    而恰在此时,从颍川来的韩国申徒张良也为吕泽求情当年张良从琅琊西赴陈郡时,路过沛县,与吕泽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理由却不是吕泽无罪,而是……

    “左司马,投鼠忌器也,此人暂不可杀。”

    也不知是樊哙的话打动了项梁,还是傅宽、王陵、张良的求情叫项梁迟疑,他最后没有要吕泽性命,只是撤了吕泽沛公之职,让他以白身在军前效力,其实是软禁,其部曲交付周文统领……

    “吕泽、樊哙这样的壮士,若能早点为我项氏所用就好了。”

    等众人下去后,项梁不由感慨,又不免抱怨:

    “籍儿应该带着彼辈入西河,让他们作为屠戮秦人的刀子,只要沾了血,知道自己定不会被黑夫宽恕,便只能死战。”

    可现在,虽然十八路县公应令齐聚,带来的人手从一千到数千不等,加上范增派来支援的淮北楚兵,竟也凑了四五万人。

    但项梁很明白,这里面跟项氏一条心,会拼死保卫楚国的,只怕不多。

    “也就周文等项氏旧部会如此,至于其他人,不过是碍于有人质被扣于彭城,又生怕不来,成了众矢之的,别看在这,一个个嘴里喊着保卫大楚,若黑夫打来,只怕一半将落荒而逃,只顾保存实力,另一半人,则会迫不及待地投降……”

    对这群县公的忠诚,经历过背叛和流亡的项梁,一点都不信任。

    “比如吕泽,便会如此!”

    “那为何不杀了,以儆效尤?”项伯还是不太明白。

    项梁摇头:“就像张良暗暗对我说得,投鼠忌器也。吕泽交游甚广,今日为其求情的众人,傅宽、王陵,皆其朋友,我又闻,占据宛朐的魏令陈、靳歙二人,亦与吕泽是过命交情,若悍然杀之,彼辈必心生不满,是杀一吕泽,又多四吕泽也!”

    所以比起处死,软禁更合适些,而且留着吕泽,还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众,如何与黑夫敌?”项伯有些悲观。

    “形势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项梁叹息道:

    “数月前,籍儿在西河的决断是对的,当时是应该与黑夫决一死战,而不是后退。”

    一退,诸侯心就散了,各归其国,再难捏成一个拳头,与黑夫为敌,这也导致河东遭到突袭,魏军主力大半覆灭,六国恐怕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若再往前看,项羽也犯了很多错,他就不该按照心里的执念,西入秦地,而应该立刻对南阳发动进攻,断黑夫退路,占据先手。反观黑夫,大概在入武关之际,便立刻让江东偷袭淮南了吧?

    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贲死时,楚国就应该及时调整战略,不再以诛秦复仇为主要目标,而是维持天下均势,让楚能长存于世……

    只可惜,他那侄儿,战术一流,战略上,却一塌糊涂,还固执,不愿意听人劝。

    比如两个月前,当项籍将江东兵驱逐出淮南后,楚国中枢对未来如何用兵有过一场争议。

    当时项梁提出北上进攻胶东,拔掉这颗钉子,伺机取得齐地商贾们的船舶,让楚国多一条退路。

    但长辈想着退路,年轻人却只想着如何战得英勇,项籍深感江东、淮南如芒刺在背,随时可能再度袭击淮南,竟提出,要去进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举动,吸引南方兵团与他会战。

    “黑夫可不是你。”

    项梁与侄儿大吵一架,但他的态度无济于事,衡山、江东带给楚国的威胁更大,中枢大多数人支持项籍,要在中原大战前,解决后患!

    但两个月过去了,据项梁所知,这场西征并未取得太大战果。听说衡山避而不战,放弃邾县遁逃江南,江东也对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东海郡频繁出没,滋扰县邑。

    更让人担忧的是,项籍的大军,在深入衡山郡后,已经连续十天没有传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为舟师及丹阳兵所断。

    “以籍儿之能,纵战不利,也不可能覆没罢。”

    项梁只能将项籍的西征,说成史诗大捷,连克邾县、安陆,烧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奋人心。

    但虚幻的大捷越是张扬,他心里就越没底,现在任何谋略都无济于事,项梁只能做那根撑住楚国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撑一时是一时。

    然后,带着对侄儿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创造点奇迹……

    抚着在塞北被冻掉的耳朵,项梁如是想道:

    “籍儿觉得,我辜负了他,竟提出北结匈奴这种计策,丢了项氏的脸面。”

    “但我深信,籍儿不会辜负楚国,辜负项氏先祖……”

    形势虽然不妙,但远未到胜负已定的程度,楚国不能放弃希望。

    “黑夫在河南仅有东门豹一军,而河东韩信有太原李左车、上党张耳、河内司马卯牵制,亦难以轻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来,大战三月后才会开始,在这之前,我且先将诸县公中有异心者,一一软禁起来,收其部曲。”

    项梁这是要搞集权了,虽然有点晚……

    他安排项伯道:“将吕泽软禁,记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听。”

    “今日为吕泽求情的二人,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张良三人,要仔细盯着,我怀疑,营中已有黑夫间谍,须得仔细查探。如今吕泽被捕,谍必乘机拜访三人,以鼓动其不满之心,你要派人看紧了!”

    项伯领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罢,他与我是至交,兄长也说了,今日为吕泽求情,是为了全局考虑,而非为吕泽也,弟可以用性命担保,子房绝不会对项氏不利。”

    “这是自然。”项梁笑着,心里却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张良此番受我邀约前来,事关颍川向背,吾弟,籍儿在处置韩国上,犯了许多错,如今你我须得加以补救,设法让张子房,让韩国,继续站在楚国这边,死心塌地!”

    ……

    而陈留公郦商处,郦食其在听他说完白天那场好戏后,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兄长要去探望吕泽?”

    郦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吕泽已被监视,我去作甚,自投罗网么?”

    郦商挠了挠头:“那是去拜访傅宽、王陵?彼辈是吕泽好友,定会对吕泽被卸去兵权愤愤不平,弟与他们相识,可以为兄长引荐。”

    郦食其还是摇头:“不行,这两人公然为吕泽求情,此时过去,太显眼了,好似生怕别人不知我乃秦谍。”

    郦商奇了:“那兄长欲去拜会谁人?”

    郦食其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我要去拜会一个与你一样,今日袖手旁观的聪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侠,先投彭越,又复归楚的墙头草。”

    “丰公,雍齿!”

    ……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973章 你有张良计

    丰公雍齿是沛县丰邑人,是本乡著名乡豪,家产丰厚,为人任侠。当乱世到来之际,泗水郡各县纷纷起兵自保,听闻吕泽在沛县杀县令,自立为沛公,雍齿也不甘示弱,在丰邑扯旗。

    此地虽名为乡,但人口却足以成县,雍齿手下有一千多号丰县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县,雍齿往投之,抱上大腿。靠着彭越做靠山,他抵挡住了沛县吕泽的吞并,二人与占据下邑的王陵一起,在丰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随着楚国日益强盛,而彭越受限于齐鲁,雍齿这墙头草开始随风而动,在楚人游说下,又复投了楚国,被任命为丰公,此番项梁召集淮北县公齐聚大梁,因为儿子在彭城做人质,雍齿只好也来了。

    作为豪侠,雍齿素来喜欢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县公汇合,便结识了不少各地实力派,其中就有陈留的郦商,陈留距大梁近,承担大军一部分粮秣,众人都希望和郦商搞好关系。

    所以当郦商来拜访时,雍齿少不得亲自相迎,让手下的门客审食其安排几个附近掳来的民女布置宴会。

    郦商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来了其兄,魏大夫郦食其,郦食其在这就不装儒士,自称“高阳酒徒”,其博广众闻的谈吐,以及怎么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让雍齿印象深刻,觉得很对胃口。

    自从那日后,郦食其就成了雍齿营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后,二人已亲近到可以屏退众人,说些悄悄话的地步……

    “丰沛出人才啊。”

    这日雍齿要劝酒,郦食其却止住了他,因为这老酒鬼有个习惯,那就是谈大事绝不饮酒,因为酒后的话,第二天对方容易反悔。

    见他忽生感慨,雍齿莫名其妙,郦食其却道:

    “丰公在丰沛,应该听过,‘沛县三杰’的说法罢?”

    雍齿看了外头一眼,点了点头。

    “据说是那一位的说法……”

    作为敌人,某黑的名,在楚国是不能随便提的,遂用“那一位“来代替。

    “昔日沛县主吏掾萧何。”

    当年黑夫过沛的事,在当地引起的轰动还是很大的。

    “狱掾曹参,还有丰邑的无赖儿,泗水亭长刘季,皆被那一位征募到胶东为吏,是为三杰,不过……”

    雍齿面露轻蔑之色:“我听说,萧何如今在咸阳是九卿了,曹参也掌控一郡军权,麾下有两三万人,这二人确实是这数百年来,沛县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当得起人杰之称,可刘季算什么?”

    他说着呸了一口:“不过一海东戍卒罢了,也敢称‘杰’?”

    对这个昔日跟着自己混过,后来又跑出去投王陵、张耳,最终混入体制的刘小弟,雍齿从来就没看得起过。

    “不然。”

    郦食其却摇头道:”据我在河东时听到的传闻,说是公子扶苏已死,在海东起兵的扶苏,只是假扶苏,是刘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刘季,才是两辽的实际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来,这刘季虽未称王,但也算一方诸侯了,三杰之名,他确实当得起。”

    “这刘季,也真是善于钻营。”

    雍齿不免有些郁闷,郦食其又道:“除了三杰外,丰沛还有三侠。便是沛公吕泽、下邑公王陵、还有丰公你了。三侠不如三杰,但也各占一县,拥兵数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郦食其笑道:“这几日见了丰公,只觉得以君之才,当不应拘束于小小乡县才对,我倒是觉得,那所谓三杰,能力也不见得比三侠强,为何彼辈却能入于朝堂,成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诸侯?”

    “为何?”

    郦食其开始讲故事了,关于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选对了,便扶摇直上,选错了,便碾压成泥。“

    “仓中之鼠因为选对了地方,自此衣食无忧,不惧生人,好比三杰。而厕中之鼠选错了地方,难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秽,惧怕生人,好比三侠……”

    雍齿听得认真,但到了后面不免生气,拍案道:”你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难道不是?”

    郦食其收起嬉皮笑脸,转而严肃地说道:“吕泽在沛县也算说一不二,如今却为项梁所拘,朝不保夕,吕泽虽曾是丰公之敌,但今日见其下场,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国能否抵挡住秦军进攻,也犹未可知,夜深人静时,雍齿难道就没有惴惴不安过么?”

    “你想说什么?”雍齿明白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郦食其凑上前去:“楚国必亡,项氏不足以与谋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摄政夏公!”

    “郦食其,你想叛楚!?”

    郦食其不以为然:“我乃魏人,从未效忠于楚,何谈叛楚?倒是丰公,身为楚人,投靠彭越,是为叛楚,已做齐令,又复投楚,是为叛齐。”

    “住口!”

    雍齿声音急切而短促,同时拔出剑来,却没有往郦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门前,拉开一个小缝,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回头怒道:

    “你到底是奉谁人之命,要来游说我?”

    郦食其不紧不慢起身,朝雍齿长长作揖,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代大秦摄政本人,敬问沛县的第四杰,丰公安好!”

    缄默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利剑缓缓入鞘的声音,以及雍齿坐下后,压抑着激动的低语:

    “大秦摄政,也知世间有雍齿耶?

    ……

    同样二人处于一室的,还有项梁与来自韩国的客人张良……

    “南阳方向,有都尉共尉将兵居叶县,开春北上占昆阳、舞阳、应县,与韩信(公孙信)隔汝水对峙……咳咳。”

    自从“光复”韩国,安定下来后,一辈子跑来跑去,刚强了半生的张良,却忽然变得多病起来。

    “河南方向,又有东门豹麾下都尉陈婴,临辕关,此乃为洛阳通往许、郑捷径要冲。关处鄂岭坂,在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乃韩国门户,韩都尉王喜守之,时常告急。”

    两面夹击下,开春以来,颍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韩国东北边的荥阳,东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国控制之下,否则颍川将被团团包围。

    但即便如此,张良也很清楚,以韩国一郡的实力,能征的兵顶多两万,倘若秦军大举进攻,韩将旦夕覆灭。

    更麻烦的是,韩国现在不止有外患,内部的问题也一直搁置并未解决。

    自先王韩成死后,韩人再未立王,却被楚国安排了一个“摄政”,项籍让他信任的郑昌坐镇阳翟,操控韩**政大权。

    先前项籍归淮南,数万大军从颍川过,郑昌下令在韩地大肆征粮,优先提供楚军衣食,搞得民间怨声载道,而楚军军纪很差,但郑昌却一味偏袒。

    就算当年一起跟张良搞复国的“同志”,也对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表示质疑。

    “现在韩国算复国成功了么?与亡国有何异也?”

    他们想要的是韩人自己做主的韩国,而不是楚国的傀儡,在战争中被压榨,沦为战场丘墟的牺牲品……

    项梁倒是保证说,会立刻派人进入颍川支援,对张良提出的供应粮食问题,也一口答应,但张良并未见他立刻召人安排运粮事宜。

    形势迫在眉睫,颍川将成疆场,张良必须通过某种办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决定韩国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提出道:“韩国需要一位新王,否则韩人不会心服,更难以征召作战。”

    “子房觉得,谁人可为韩王?”

    “国赖长君,韩信(公孙信)或可为王。”

    项梁却大摇其头:“不行,此人可为将,却不可为王。”

    “我倒是有一个做韩王的上好人选。”

    “项君选中了谁?”张良心里叹息,都这节骨眼上,若项梁还敢提郑昌,还要韩国为楚做无底线的牺牲,那韩与楚这不对等的同盟,也就走到头了……

    项梁却指着张良,这个将韩国从无到有硬生生恢复,又苦心经营,独自支撑它到现在的申徒道:

    “你,张子房!”

第974章 假王

    从大梁到新郑,不过百余里,数日可达。

    骑行在道路上,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圃田泽时,被项梁任命为“韩假王”的张良便知道,他的祖国到了……

    张良很清楚,自己在试探项梁,项梁也在试探自己,若拒绝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颍川了。

    于是他假言自己并非王族,只能为假王,项梁遂许之,让张良速速归韩,组织韩人成军,抵挡秦军东进。

    圃田泽湖水至清深,尝不耗竭,佳肴鱼笋,当年郑国还为韩王之臣时,在此开凿了许多沟渠,以灌溉韩地,沟渠两岸五谷丰登。而在张良复国途中,当他察觉到王贲可能会对许地发动雷霆一击时,主张向北转移,来此避难。

    可惜韩王成没听他的,死于秦军之手,但复韩的种子却在圃田泽被保留了下来,终于在半年前,借助楚军之力,攻下整个颍川郡,韩国正式光复,还于旧都!

    但复国,当真成功了么?

    道路旁的芦苇荡里,闪烁着许多饥肠辘辘的眼睛,他们衣衫褴褛,手持草叉镰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时了,在察觉到张良等人多后,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泽深处,却见他们身材瘦削,许是饿了很久……

    “是群盗。”

    引路的司马无奈地说道,圃田泽是复韩成功的大本营,可现在,它却饱受群盗之患。

    “秦楚交战于京、索之间,三川之难民,颍川衣食没有着落的庶民,都往草泽里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猎物鱼虾,再不济还能掘草根充饥,遇上有行人路过,还能劫掠其财物。”

    张良让人去叫住那些盗贼,但他们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从军填沟壑呢!对彼辈来说,苛政猛于虎啊!”

    一个头戴侧注冠的红鼻子老叟一边喝着酒,一边如是说,此人名叫郦食其,是魏国大夫,亦是楚陈留公之兄,张良离开大梁时,他厚着脸皮在道旁说要去新郑,请求捎他一程。

    此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张良却让手下人不必管,腾出一辆空车装这老酒鬼,郦食其虽然终日饮酒,但浑浊的眼睛却在观察沿途的种种情形,不时来找张良说话。

    “天大大乱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盗泛滥,豪杰并起,秦吏是驱逐残杀完了,秦律令也废除了,可那些杀人越货者,就变得无人能禁。大的盗匪,如彭越,摇身一变成了侯王,小的盗匪,或投靠大盗做了县公,要么继续滞留在草泽,劫掠四方。”

    托了复韩运动,也托了郑昌倾韩财货以事楚的政策,整个颍川北部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

    作为始作俑者,张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们抵达了苑陵县。

    郦食其咂嘴道:“这苑陵,就是古郐国罢?”

    早在六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东虢是荥阳一带,郐国则是苑陵的古称,这一带是郑国的立国之基,虽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郑,但苑陵一样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郦食其望见其屋室甚大,不由赞叹:“壮哉县,不亚于大都之邑,此地户口几何?”

    有人告诉了他答案:“早年有一万户,近年来兵数起,民多亡匿,今仅有五千户了……”

    那消失的五千户人家是逃了,还是亡逆于草泽了,还是被过路的楚军掳走了,无人能知。

    郦食其叹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独苑陵,就老朽所见,不论河东还是河内,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看似有意无意的话,好像是想以此触动张良一般。

    众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继续南下,是夜在途中一处亭舍住宿,因张良简朴,携带的只剩下粗米,其侍从向亭长求食,让他将最好的食物献上,岂料到了开饭时,亭长却蒸了糟糠来给众人食用!

    张良的亲信顿时暴怒:“大胆,你可知贵人是谁!”

    亭长却不畏惧,挺着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么?十里八乡,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郑昌、张良来了,也只能吃这些!”

    张良却不气恼,安抚属下,端起糟糠,笑着吃了下去,却让人将他们携带的干粮分予亭长。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后便一直在吃。”

    亭长看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干粮的模样,叹息道:“本县多丘陵,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长得最好的就是麦、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岁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坏田地,本乡收成本来不错,但秋后楚军过境,那郑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将所有粮食都献上,连救命的存粮也不放过,吾等就只剩下这些物什能用来充饥了。”

    这算好的了,如今去岁之食已尽,而来年的种子都没着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树皮草根了。

    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对视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过一趟西河,但……”

    郦食其那宽阔长袖中,握着锋利短匕,就是这只手,在游说河东一位魏人县令时,因疑其有变,郦食其佯装酒醉,与之同榻,半夜却偷偷起来割了其头颅,献给韩信的前锋无能老叟、高阳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盖他年轻时,曾是一个舔血轻侠的伪装啊!

    但这次,打雁人却叫雁啄了眼。

    郦食其的手被张良抢先制住,匕首被夺,反而顶在自己怀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张良目光中的坚毅,人们往往才会想起,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杀秦始皇帝扬名起家的啊!

    “此处并无外人,你也不必装了。”

    张良笑道:

    “郦生来说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还是为图大功,自作主张?”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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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