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痴儿
并非所有秦宫女子,都被释放嫁人。
那些已在宫中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傅姆们,既不愿意出宫,甚至连亲人也难以寻到了,遂得以同一些老宦官一样,继续留在宫内掖庭中。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她们不再需要服侍嫔妃,只需要洒水清扫庭院,粗茶淡饭,度此余生。
倒是几位有看护公子公孙经验的傅姆被调到空荡荡的寿春宫中,委托她们照看一位特殊的小客人。
公孙俊,扶苏的长子。
这位小公子才九岁,个子瘦小,脸上在蜀中起过疹子,被抓破后,留下了一些细小而难以消磨的暗红色疤痕。
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据说是两年前受了惊吓,有些痴傻呆愣,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就喜欢呆呆地看着天上飞过的燕雀,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又脾气暴躁,发出小兽般的吼叫,整日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让傅姆们很难应付。
在小公孙抵达咸阳三日后,摄政武忠侯终于来了。
叫人惊讶的人,这位让人谈之色变的大人物,在小公孙面前却格外和蔼。
他来到时,小公孙还趴在阶梯下看蚂蚁搬家,黑夫却不拿架子,一掀下裳,在他面前蹲下,一起看蚂蚁。
“我年少时,也常如此,只觉得人跟蚂蚁,也并无区别,总是忙忙碌碌,被身后的蚂蚁推着往前走,却不知去往何方。”
小公子抬起头,好似看到了一团乌云,从中露出了白月牙般的笑意。
“我叫黑夫。”他自我介绍。
“是汝父扶苏之友。”
小公孙瞪着迷惑的眼睛,瞧了黑夫一会,竟也笑了,旋即却不理会他,而是继续盯着地上,匆匆经过的黑蚂蚁们出神,时不时伸出手,按死一只,甚至要往嘴里放。
却被老傅姆阻止,遂挣扎哭叫,却说不出话。
老傅姆提醒道:“摄政,小公孙一直都是如此,吾等与他说话,也全然不理,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是年幼时受了惊吓,得了痴疾。”
咸阳骤生变乱,惊慌出奔,母亲病死,父亲离去,又被一众如狼似虎的兵卒,像捉小鸡仔一般抓回咸阳,昔日人人尊宠的始皇帝长孙,一夜间变成孤儿,确实是大变故。
常也是如此与黑夫说的,在蜀中时也没少请医者诊治。
因为有传闻,说大鲵汤可治痴疾,还捕了不少炖药给小公孙服用,这孩子最初抗拒,后来倒是挺爱吃的,但却始终不见好转,仍痴痴傻傻。
黑夫点了点头,让人将自己送这小公孙的礼物一个能原地前后摇晃的木马搬到院中,又亲自动手,在两棵树中间系了一个秋千,黑夫甚至示范地玩了玩。
孩童皆好玩乐,小公孙虽痴傻,但还是被吸引了注意,从地上一咕噜翻起来,跑到秋千处各种拉拽,但就是无法掌握正确的方法。
最后还是黑夫将他抱了上去,这过程中,小公孙鼻涕沾到了黑夫衣裳上,还各种挣扎,撕扯黑夫的胡须,在他脸颊上留下了道淡淡的抓痕。
黑夫却不以为忤,甚至还主动为他推秋千,又让所有人退下,院中只剩下二人,黑夫一边推着,一边絮絮叨叨说起了往事。
“汝父是个怎样的人,你或许不记得了,我便与你说说他罢。”
“我最并不认识扶苏,但却听旁人说过许多。”
“儒生说他仁孝,墨家说他兼爱,重臣认为他难以相处,百姓认为他贤明,而在始皇帝,也便是汝大父眼中,扶苏,却是个没长大的孺子,不识世事多辛,稼穑艰难,难以委托大任,一心想要打发他去历练……”
他陷入了回忆,想起二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
“在北地初见后,我才明白始皇帝为何不喜欢扶苏,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情,总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欢黄老、儒、墨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会关心关东黔首。”
“但却又太过不晓世事,竟因为民夫走不动,便答应他们停下休憩,不顾延误军情,结果,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通,他倒也低头认错,这点倒是挺好,不似始皇帝,绝不觉得自己有错,错也是对!”
因为陷入回忆,他推秋千的动作慢了,小公孙不满地吼了起来,黑夫只能又稍重地一推,继续道:
“经过在塞北的同食同住,算是明白了,他的一切并非作伪,扶苏就是《左传》里形容的那种春秋君子,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且忠义而仁厚。”
“听上去是好人,是罢?”
“但越是无瑕的玉,越容易碎啊,在权力游戏里,最容易死的,就是好人!”
好人都长着张便当脸,黑夫一直觉得扶苏也是这面相。
“始皇帝自不希望扶苏如此,遂再度将他打发,使之为主帅,征讨海东,若经不起这考验,他就不是真正的鹰,而是一只鸡,被错误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扶苏遇上了无数麻烦事:老练的副将病死,戍卒叛乱,沧海君不战而走,遁入未知的异域,而始皇帝的要求却是,不带回沧海君首级,扶苏便不用回去了……”
“我多多少少帮了一些小忙,也靠了他自己的改变,这场考校,总算是完成。在碣石宫时,面对始皇帝,扶苏已放下了他的孤傲,学会了妥协,一切看上去都往好的方向走。”
“只可惜那便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而世事,也急转直下。”
“之后的事我只是从信件、传言中耳闻而已,我听说他开始韬光养晦,甚至昧着良心,为始皇帝督造阿房宫,这是学会隐忍了,不过在喜下狱时,也忍不住站出来为其说情,哈哈,扶苏还是扶苏。”
黑夫抬起头:
“大概从那件事起,我放下心里的犹豫,告诉自己,若有我相助,他应该会是个好皇帝吧?”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对他发出了警告……”
若真的一切顺利。
这个漫长的故事,可能早就结束了。
他黑夫,也早就能带着妻儿,逍遥海外,做那自由的鸿雁去。
而不像现在,得披着鹰羽,假装自己是一只雄鹰,蹲在满是荆棘的鹰巢里,吹着凛冽寒风,又必须放亮招子,警惕一切。
收拾始皇帝的烂摊子很麻烦的,被无数推手在后们顶着也很不舒服。上下一日百战,必须绞尽脑汁斗智斗勇,累。
更麻烦的是,那名为“天下”的桎梏,不知不觉间,牢牢拷在他手上。
黑夫只想说。
“真tm重!”
还刮得皮疼。
但,还能扔了,任由她再次摔个稀巴烂不成?
无数双手攀附在桎梏上,换人戴?他们可是要闹情绪的。
形势比人强,走到这一步,他和他,还有他,都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夫的话停止了,推秋千的手也停了,看着因为还想继续玩闹,朝他不满咆哮的小公孙,淡淡地说道:
“因为扶苏已死!”
……
小公孙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虽然在旁人看来,与平日的呆愣无异。
黑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汝父扶苏,在一年多前,只身南下去投奔我时,便因疾病,卒于一片小山林中,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直到近日,才发现了他的尸骨和玉佩。”
小公孙很快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他挣开黑夫的手,自己握住秋千的绳子,自己荡了起来,好似乐在其中,全然听不懂黑夫的话。
黑夫明白了,叹了口气。
“数日后,我会为扶苏举行葬礼,以诸侯之礼葬之。”
“而你,作为扶苏唯一还剩下的子嗣,得披着孝服麻布,在骊山为他守孝三年,不会有人去打搅。”
“这三年里,慢慢长大吧。”
他言语温和,似真将这个聪明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侄儿:
“长大后,去了远方,就不必伪装得如此辛苦了。”
黑夫留下了一张布巾,拍了拍小公孙的头,转身离去。
小公孙仍在秋千上,他那双瘦巴巴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着秋千,一边荡,还一边发出了快活的笑声。
只是这笑里,还带着些许低沉的呜咽……
忍耐已久的泪水,也一滴滴落到地上,好似深秋的雨。
紧咬嘴唇,抑制悲伤,想要荡得很高,跨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高墙,却越来越低,最终双脚无力地着地。
他终究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离他人的掌心。
哽咽着,尽管几乎要忘记扶苏的容颜,但时隔一年多,公孙俊口中,再度说了已觉生疏的称呼……
“父亲……”
……
离开宫室,回到自家府邸中,他家的俩儿子还外面练剑术,黑夫今日也懒得去看,走进寝堂,有气无力地躺在让匠人制的躺椅上,只觉得很累,头也有些疼。
好在,还有双温柔的手伸过来,为他揉着太阳穴,那痛感才消失了些。
今日之事不宜宣扬,他也只能跟身边人说道说道,但还未等黑夫开口,叶子衿却站起身,凑近了来,诧异地盯着黑夫脸颊上的抓痕。
她一向只抓背,不挠脸的啊!
“良人。”
“这是哪只小狸奴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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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6章 粉饰
“竟是被孺子挠的,我说怎有人大胆至此,敢冒犯你这摄政君侯……”
身为一国首脑,形象可是很重要的,若明日摄政在九卿面前出现,面皮上有一抓痕,那叶子衿可就洗不清了。
为了夫君和自己的形象,叶子衿少不得拿出妇人化妆的天赋,替黑夫处理一番。
爱美爱白是女子天性,这年头已有“脂泽粉黛”,不过普通人用的是稻米研磨的粉,这玩意容易掉,而且一遇水就成糊糊了!黑夫就见过有的民女出门赶集,因为下雨,导致脸上满是白糊糊,令人浮想联翩……
在咸阳,富贵人家用的则是胡地传入的胭脂和铅粉,最大的优点就是洗之不溶,能给面色增加光彩,所谓“洗尽铅华”便是如此。
徐福这御用化学家为了讨好女主人,也曾炼制铅粉献上,但黑夫不让叶氏用,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哪能往脸上随便抹。
黑夫给老婆用的是珠粉,多是在征服百越所得,也算奢侈至极了,导致他只养得起一个。
不过叶氏低调,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常是素颜,出门才略微涂一点,以驻姿容,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二八少女时的肌肤。
珠粉是好东西,只是黑夫这黑脸,加点粉竟白了一片,反而更加显眼,气得叶子衿抹了又擦,擦了又抹。
黑夫见她难得露出烦躁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吾妻,这也算粉饰太平了罢?”
一边任由老婆摆布,黑夫一边低声说了今日的事。
叶子衿有些惊讶:“你是说,小公孙在学孙膑,假痴不癫?”
她是听过这故事的,百多年前,鬼谷子有两名弟子庞涓、孙膑,向其学兵法谋略。
师兄庞涓先下山,事魏惠王,成了大将军,但他自认为才能比不上孙膑,日后必为大敌,于是便故意邀请孙膑至魏,又设计诬陷孙膑欲对魏国不利,施加膑刑,断其两足而黥其面,想使他就此埋没,再没法出头。
孙膑陷入绝境,就用了一计,装作被膑足后受了打击,发疯发狂,将饭菜当做毒药扔掉,跑到彘圈里抓着粪便和猪食往嘴里塞。
庞涓疑,就将孙膑囚禁,派人监视,几年过去依然如故,遂放松了监禁。这倒是给了孙膑机会,乘着庞涓征,勾搭上了齐国使者,并顺利地逃到了齐国,最后还在一棵大树下完成了反杀。
这一招,就叫“假痴不癫”!
叶子衿停了手:“可小公孙,才九岁啊……”
是曾听人讲过这故事?还是无师自通?
黑夫颔首:“正因为他才九岁,便能在波诡云谲间想出这主意,用来保全自己,辗转始皇帝、蜀郡手中而无人加害,这才又可怜,又可畏啊。”
“我很久之前,派陆贾入蜀游说常助我北伐,条件之一,便是立公孙俊继位为帝。”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他一个痴傻孩子为帝,既能使兔在笼,让旁人勿要觊觎,又能让我掌握实权。”
“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叶子衿笑道:“妾看到了什么?堂堂武忠侯,常口中的天下第一人物,竟怕一个九岁孩童?”
黑夫却不受激,喃喃道:“你可知秦始皇帝临终前,为何非要对我穷追猛打?定得逼得我诈死,盖棺定论才行。”
叶子衿道:“始皇帝自知命不久矣,而扶苏又亡,怕良人会不服新帝,颠覆社稷。”
虽然,黑夫后来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黑夫道:“始皇帝一向骄固,但就连他,也会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
“小公孙也一样,在年轻这点上,他比我强。过了年,我便三十有六矣,而他,才九岁……”
“非要拼的话,我大概活不过他,如此隐忍聪慧的孩童,日后更了不得。”
黑夫可以想见,若自己不发现小公孙的隐忍真相,美滋滋立为傀儡,让他装个几十年,最后黑夫一蹬腿一翻眼,若继业者不给力,一场夺门之变,恐怕便要发生了……
这不是给自己掘墓么。
叶子衿故意问:“良人就没想过教之?”
黑夫指着门外两个一板一眼练剑,实则在往里屋瞅的混小子:“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把握一定能教好,教别人家的子嗣?还是算了罢。”
他可不想做张居正。
“所以,我若立他,最后只会以惨剧收场,不是我人亡政息,就是得在我死前除掉他,用毒药、匕首、白绫……”
这些黑夫对蒙氏兄弟用过的东西,该对一个故人之子,九岁孩童用么?
他和赵高的不同之处在哪?
“扶苏一家,已经够凄惨了。”
黑夫伸了懒腰,做出了决定。
“就让公孙俊,别再做被置于悬崖上,却得装成小鸡的雏鹰了,他不会感激,只会日夜磨着尖喙,酝酿对我的仇恨。”
“良人要如何处置他?”叶子衿却是挺担心。
“让他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雁吧。”
黑夫笑道:
“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必一辈子装痴傻的地方。”
“多远?”叶氏眼中竟有些羡慕,这是她曾期望自家孩子的未来。
“九州之外。”
叶子衿松了口气,倒是想了个好地方。
“岭南的琼崖岛何如?”
她的话语变得温和起来:“良人不是说,妾用的这些珠粉,便是从那取,岛上白沙细浪,风景秀丽么?”
黑夫倒抽了一口凉气,天涯海角,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热了,这年头条件恶劣,去岛上驻守者十死四五,一个孩童哪扛得住?这不是释之,而是变着法子杀之……
“去海东南部罢,那儿气候与中原无异,或者……”
黑夫笑道:“更远的地方!”
叶子衿不再画蛇添足,只为黑夫找出了一个漏洞。
“良人当初口口声声说胡亥乃是伪帝,乃伪造诏书篡位,那真正当立者,是谁人?秦人皆以为是扶苏,故良人言扶苏已卒,彼辈又以为扶苏之子,始皇帝长孙最有资格……”
这个破绽,必须圆上才行。
“谁说秦始皇帝临终前欲立扶苏?”黑夫却笑了。
“那谁当立?”叶子衿问。
黑夫站起身来:“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扶苏之后,顺位继承之人是谁?”
“扶苏出奔后,始皇帝在深夜里,秘密召见的人是谁?”
“胡亥篡位后,最忌惮的兄弟是谁?”
“关心农事,亲自耕作,却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怜之的贤公子是谁?”
“我曾大张旗鼓,为之发丧的人是谁?”
一连抛出五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
叶子衿了然:“全家遭胡亥族诛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这一说辞,满朝文武信么?后世之人信么?”
黑夫站到了铜鉴前,朝它哈了口气:“满朝文武信不信无所谓,后世之人,却不信不行。”
“因为,这一切,皆已载于史书之上!”
铜鉴被袖口擦了擦后,变得更加明亮,黑夫瞧着自己脸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挠痕,笑道:
“这粉,涂饰得不错!”
……
而与此同时,咸阳里闾,在太史官署任职的“北史”,正在家中后院里,抱着重重的一大卷竹简,督促儿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外面,嘈杂的撞门声响起,一群安陆子弟组成的郎卫破门而入,后面则是头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孙通。
“北史!”
叔孙通来到后院,看着怀抱简册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举咎,说你曾抄录了一份伪帝胡亥时的《秦记》副本,偷偷带回家中,并擅自编造,中伤摄政,立刻交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红着眼,他推开了惶恐想要将这史册烧了的儿子,怀抱史简,一步不退,并大声怒斥这群妄图篡改历史的恶人。
“事实如铁,既已铸成,不可易也!”
“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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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7章 三千年来谁著史?
“太史令……”
这是叔孙通的新职务,他记得,在奉常陆贾要求下,老迈的胡毋敬不情愿地将史册府库钥匙及印绶交给自己时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为。”胡毋敬在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说道。
他们都知道叔孙通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面谀小人,没有骨头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宠信,专门做一些粉饰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们,也在叔孙通巡视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示好的笑容。
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鲁地求学的叔孙通,他的梦想,是像父辈一样,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史官……
这是个在齐国、鲁地很受崇敬的群体,一般来说世代传承。
在史官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正是在这种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国君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记录事实。
晋董狐笔,齐太史简,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若世上的事都这么简单,那就好了。“叔孙通叹了口气。
这一简单世界观的第一条裂痕,却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学史书《春秋》时产生的。
当孔鲋谈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则:“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时,年轻的叔孙通有些发怔。
“应该写的一定要写上去,该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说史笔如刀,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读春秋全篇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问题。
“天子实际上是被晋文公逼着去参与盟会的,为何却写成了‘狩于河阳’?”
当他大胆提出这个问题后,却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么?”
“这是春秋笔法。”
“是微言大义!”
孔儒说的还模糊,当叔孙通与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谈时,他的说法就直白多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原来如此!叔孙通恍然大悟。
孔子还是有节操的,他眼里唯一的尊者,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对一些大诸侯,该骂则骂,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笔总有些扭捏。
贤者则多一些,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对象,故对贤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称王的传言,管仲人品的问题,都一笔带过。
其为天下做出的贡献,胜于道德本身,这就够了。
至于为亲者讳嘛,孔儒对孔家两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语焉不详。
“当时礼崩乐坏,王室衰微,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耻,无故受耻,人所不欲,故圣人讳之。然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独于字词间斟酌以示褒贬,讳中见直……”
这所谓一字褒贬,大概跟后世的“影射”差不多吧,它是臭老九们的密码,心照不宣的暗号,骂人不吐脏字的能耐,欺负文盲暴发户的本事。
但这些褒贬暗藏在书中各处,比如“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克字就大有深意,当年夫子就这个字展开来,给叔孙通他们讲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贬,实在太难了。”当时有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给一般人看的?”
没错。
从那时候起,叔孙通便明白了,史当然不是为人民大众而存在的。
史,是为尊者服务的。
当时的鲁地儒生有两条就业路线,一是在齐鲁继续教书,收取束。二是南下楚国,去做那些古旧贵族的家臣,为他们主持祭祀礼仪,并编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为私家史官,想要捧稳饭碗,就得学聪明些,不论你在那些贵族家里见到多少龌龊事,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好,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牢记一点:
“人主无过举!”
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心里没点逼数,早失业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从命。
“而这所谓的秦太史令,说白了,不也是为嬴姓一家著史么?”
不是叔孙通看不起人,在礼乐文化上,秦是远低于六国的,史学亦然。
在叔孙通看来,这《秦记》的写作体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时代,甚至还不如,既不标明日月,文字又过于简略,一点可读性都没有。
而且他当年做过秦博士,深知历代秦君也没有尊史的传统。史官一贯记喜不记忧,碰上大胜,便高兴得大书特书,遇到惨败,就随便记几个字,甚至直接略过,好似它没发生过一般。
而对于说了大量秦人坏话的六国史书,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黑夫当初也只敢救下诗书和百家语,救不了这些敏感的文献。
十二诸侯史书,仅留一份独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诗书诸子学不同,这些六国史书,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随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孙通。
他在让人将那老史官家抄得一干二净,将被私自带出官署的《秦记》副本带回来一看,叔孙通笑了。
“什么史笔如刀,你这老叟说得好听,可实际上,还不是一样为尊者讳!”
……
史官多数古板,有更方便的纸张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简牍上抄录,而这一卷,是关于始皇帝崩,胡亥继位到覆灭的过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先立太子为代后。”
上曰:“可。”
遂拟制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陆县一万户,以实骊山陵地。
先时,黑夫有叛心,闻始皇帝南巡,惧,竟诈死,后闻帝崩,反云梦,袭武昌,纵荆兵为乱……
孟夏,太子返朝,立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为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车府令高以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皆顿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遂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
荆人从叛甚众,武信侯毋择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减租税,曰:“且与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将兵平戍卒群盗之乱……
叔孙通看得很快,中间大致略过,反正基本上抨击关东、南郡叛乱和颂扬胡亥“英明神武”的,对比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辣眼睛,他却必须每个字都砍,总算看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杀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赵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
“未能终其年,而叛军及荆人入关,子婴杀胡亥,将军黑夫入夷其国,杀高……”
读完之后,叔孙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统继位,贤能仁孝,又岂会被新故秦人一并推翻?”
随便出去问问咸阳人,胡亥英明仁贤否?他都肯定会吐你一口唾沫。
面对叔孙通的问罪,老史官倒是仍旧坚持:
“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更何况,吾等在其中,对二世所为,已加了一字褒贬!”
叔孙通哑然失笑。
又来了。
又来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写的‘史’不愿被更改罢?”
他们坚持的究竟是历史的真相,还是记载者的权威?
“礼崩乐坏,道德大废,上下失序。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尤其是秦,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始皇帝亦喜胜功而厌谏言。”
“这样的国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晋董狐笔,齐太史简呢?”
“除非,能恢复周政,崇道德,隆礼仪,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
既然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么现在,作为孔子后学门徒,叔孙通打算好好教教这些秦史官,什么叫微言大义,什么叫春秋笔法!
昔日胡亥乃尊者。
现在武忠侯才是尊者!
为尊者讳。
所以过去的记载,统统作废了!
总之一句话。
“汝等改得,我改不得?”
当然,明面上可不能这么说。
叔孙通板起脸,当着众史官的面,将这《秦记》上的记载批驳一通,给它们定了性。
“用武忠侯的话说,这是不顾事实,篡改真相,犯了历史虚无的大忌!”
至于什么是历史虚无,黑夫没细说,叔孙通也不敢问。
“拿笔来。”
“取刀来!”
叔孙通手持刀笔,露出了笑:“我当笔则笔,削则削!”
……
ps:下一章在晚上。
第948章 一生功过
被叔孙通“笔则笔,削则削”后的秦记内容有点多,黑夫断断续续看了许久才看完。
这个故事从扶苏出奔后讲起,与胡亥时的记载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罪出奔,卒于南阳。又有赵高等进谗,曰昌南侯黑夫与扶苏同谋,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游会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独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庙。”
“帝知昌南侯忠恳,使之来见,然赵高、杨熊等惧,竟私与越人谋,袭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请立太子,帝踌躇难定,终以胡亥为嗣君,胡亥遂骄!”
“武忠侯遭越人袭,幸而未死,疑御驾有变,将其亲卫千人,居泽中,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遣使者觐,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这是黑夫对他诈死这段经历的解释。
这还没完,接下来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时有随驾美人在离宫,平旦出更衣,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无礼!’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党羽,隔绝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医令夏无且曰:‘召我儿!’夏无且等将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拟密诏,为书赐公子高曰:‘自雍归,与丧会咸阳而葬,以武忠侯辅政。’使夏无且藏诏于衣带中。帝昏厥,无且出,而赵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陛下有变,太子早图!’”
“赵高遂以郎官赵成更帝宿卫,门禁出入,与胡亥入寝殿侍疾,俄而上崩!”
读到这,黑夫暂停了,夸奖叔孙通:“俄而上崩,这四字用得不错!”
原本叔孙通是写了很多细节的,包括胡亥赵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谋,如何弑父弑君,那大段大段的对话,比《史记》里的还要长,但都被黑夫否了。
“编的越长,破绽越多,不如言简意赅,像作画一样,留点白,让后人自己去想象,这官修的《秦记》,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来的内容,还是黑夫给叔孙通提供的灵感。
“帝已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赵高乃更诈为受始皇遗诏,立子胡亥为嗣君,又杀幸近宦者,独夏无且得脱。”
“李斯等为高所欺,以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可诸奏事。”
“遂从衡山抵咸阳,会暑,上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夏无且奔,至云梦泽,方遇武忠侯。”
“闻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诏,晓胡亥、赵高阴谋,知其欲屠安陆,遂举兵击武昌,复安陆,克江陵,独恐公子高为胡亥所害,未敢遥尊为帝……”
“然公子高、冯去疾果为胡亥所杀,公子高欲全家眷,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不许,遂与妻子十余人戮于市,相连坐者不可胜数。武忠侯为之发丧……”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后宫,后宫不从,胡亥怒,竟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后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关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顺应民意,奉天靖难,北伐入关了。
这倒基本与事实相符,毕竟胡亥这自爆鬼才没少给黑夫口实……
重新修订官方史书,其实就是,对过去两年内战的总结。
但叔孙通又说了自己的担心:“但那些史官……会不会暗暗流传出去一些,对君侯不利的言论。”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进行一场大清洗?
黑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偷偷在家中记的,官府不会管,那些非要大庭广众宣扬‘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诽谤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声,短时间内,恐怕也没人想为他翻案吧?当然,以后肯定会有。
想到这,黑夫叹了口气,觉得有些遗憾。
刚开始时,他还有种冲动:大大方方地告诉关中人,告诉天下,其实胡亥还真是正统的继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将天下交到这样一个竖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觉得他和赵高肯定会搞事,于是便起兵讨伐,最后车翻了他!
然后便是如英国革命那样的大审判,宣布胡亥身为皇帝,却背叛了国家,把他尸骨拖出来,用断头台砍一砍,将腐朽的头颅高高举起……
但黑夫没法这么做。
他面对的不是民智初开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朴秦人,过去七八百年的习惯,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法一步到位,别试图轻易去冲击他们稚嫩的三观。
在秦民们眼里,好人必须是好人,坏人必须是坏人,就像舞台上的脸谱一样,黑白红黄,一目了然!
他们喜闻乐见的,是忠诚打倒奸佞,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复杂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样,他在不同时期的官方宣扬里,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贤,而非两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红脸白脸,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时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时候,人们有权得到更多;有些时候,人们的信念必须得到回报。
所以,胡亥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过错揽于一身。
黑夫也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忠勇之臣,这关系到话语权和正义性。
这个桎梏,这个人设,他得小心戴一辈子。
这关系到黑夫以后所讲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压下了心头一时之快,选择了对历史问题避重就轻。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阅读,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定论,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无半点自己的主观评价。
他一直觉得,记录史事就应该这样,用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实记载,什么笔笔削削,什么君子曰,都不应该有!
“何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胡须微微颤抖:“史官,便是后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须收起属于自己的好恶,只需要将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仔细将砖重新封好,胡毋敬在这间黑屋子里,发出了叹息。
“汝等重见天日时,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时,大秦还在不在?”
“老朽无能而胆怯,只能做到一个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让这段史事,在此尘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过,都交给后人,评说吧!”
……
ps:下一章在0点前。
第949章 养狙
“又开始了!”
咸阳北坂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进入九月下旬后,每天一早,喜欢安静的法吏们,就总能听到隔壁儒生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头戴獬豸冠的乐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安陆狱吏,从扫灭六国起便在黑夫军中为军法官,现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决疑狱,并由黑夫做主,以乐为氏,还加了个名:
乐事……
乐颇有些不满,对身边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盘,不管什么儒生,只要是来投靠的,都往里塞。”
“是有些吵闹。”
恢二十余岁年纪,他是安陆喜君的次子,先前在军中任军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监,管逮捕之事,前些时日抄那私藏《秦记》,中伤摄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动的。
这青年沉默寡言,乐却和以前一样,是个话匣子,眼下工作间隙,吃饭休憩,他便跟恢说起那些儒生的来源来。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时遗留的博士们……”
虽然因为扶苏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压,但毕竟要留着装点门面,好歹没彻底取消,只留着吃闲饭,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脑子抽了哪根筋,得知关东变乱后,因为诸儒生关东人居多,竟派人将他们召集起来,问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东海,当如何?”
当时还剩下的三十多个博士皆言:“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楚地乃响应黑夫,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岂料胡亥只是想当鸵鸟,无法接受关东与南边一起造反,天下摇摇欲坠的事实,还想让儒生们安慰自己一下,闻言竟怒而作色。
“于是当时的太祝周青臣,便将这三十多人,一起卖了。”
乐说起此事来,依然觉得好笑异常。
“周青臣言,诸儒所言皆谬!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关防兵器皆已销毁,而且有二世皇帝这样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备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向着朝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南方的贼人……嗯,便是吾等。”
“总之,哪里还有什么人敢作乱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何足忧?”
“于是胡亥置关东六国群盗于不顾,专让王贲对着吾等进攻。”
“这还不算,胡亥还让当时的廷尉,又挨个问那些三十余儒生博士,儒生们有的人依然说是‘造反’,有的人说是‘盗贼’。于是胡亥让御史将言反者都抓起来,投进了监狱,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说是盗贼的人一律无事,更赐了周青臣二十匹丝绸,并把他提升为奉常。”
恢听得瞠目,这世上竟有这么蠢的君主?
“难怪胡亥败亡,而关中无人愿效命。”
乐笑道:“结果到了胡亥败亡,周青臣又是第一个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这……胡亥果有识是之明。
乐继续道:“吾等入咸阳后才发现,关在牢狱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这批博士,可知皆是机灵阿谀之辈,对着武忠侯大唱赞歌,将他说成是商汤、周武,引经据典,大肆吹捧。”
“我听了那词句都觉得尴尬,武忠侯却只是一笑,让儒生们继续在奉常任职。”
乐大摇其头,他最看不起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则是叔孙通带来的。”
二月时,叔孙通到江汉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门后学,在儒家圈子里交游甚广,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随着黑夫的大军不断向北推进,叔孙通的弟子、师兄弟、朋友们相继来投,加入了叔孙通麾下,为宣传工作添砖加瓦,竟聚集了数十人……
但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嫌俸禄低,抱怨叔孙通不将他们推荐给武忠侯,像陆贾、随何那般得到重用。
恢忍不住道:“陆奉常,随行人皆有游说之功,岂是彼辈俗儒能比?”
他们法吏并非看不起所有儒生,像陆贾、随何这种靠着游说之功得到高位的,却也无话可说。
“可不是,叔孙通只给武忠侯推荐一些昔日在关中认识的勇士,关东的武者,面对儒生的抱怨,他对彼辈说,武忠侯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之,我必不忘矣……”
“这倒是实话,在作战时,儒生有何用处?”
乐笑道:”满口空谈,打完仗也并无大用,但君侯还是应了叔孙通的推荐,将彼辈一股脑,塞进奉常。“
奉常现在由陆贾主事,掌宗庙礼仪。
其下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在地方上,还有诸庙寝园食官令长丞,雍太宰、太祝令丞,五各一巫祝,博士也归其管理。
太祝、太史由叔孙通兼任,他算是奉常的二把手,比两千石大吏,近来修订史书,可出足了风头,连带着一众儒生也越发猖狂。
真以为这朝廷换了主人,他们就有重新出头之日了?据说这群人又开始拿出秦始皇帝刚一统时的精神头来,经常写奏疏给武忠侯,鼓吹周礼和封建。
乐忍不住,是日去向黑夫禀政时抱怨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奉常都快成粪坑了!”
……
“粪坑?那在汝等眼中,儒生是苍蝇蛆虫?”
这就是法吏眼里的儒生,毕竟在他们心里,“儒以文乱法”,儒士是国家的蛀虫,必须消灭。
黑夫乐了,儒法可是老仇家了,随时都能干一仗,不过他和秦始皇帝一样,留着那些儒生,还真有用处。
于是黑夫道:“见过狙公养狙么?”
乐点了点头,狙是楚地对猴子的称呼,养活戏耍以博取众乐和赏钱的职业,叫“狙公”,他还听过一个狙公“朝三而暮四”的故事……
但黑夫今日却不想在今天,这个点,谈朝三暮四的问题。
“狙公给群狙喂食果子,但群狙天性如此,精力旺盛,终日吵闹不休,与狙公为难,你可知如何才能使之不烦扰狙公么?”
乐手往下一挥:“逐之!”
“我还要让彼辈耍百戏以娱人呢,岂能逐走?我告诉你罢,光喂食物可不行,得扔个玩物给彼辈,让其自己一边玩去……”
“武忠侯的意思是……”
“没错。”黑夫朝着远处的奉常官署一指着:“除了陆贾、叔孙通之外,其余诸儒皆狙也。”
奉常就是个猴山,上面关满了大大小小的猴儿,头顶还带着冠。
黑夫道:“知道怎么样儒生才能不终日空谈闹事,鼓吹周礼么?”
“很简单,给他们找事做!”
而现在黑夫给奉常的群儒找的事,便是为公子高挑选谥号,因为他才是“太子”……
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尤其是从周代开始,王公贵族死了,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还为此有了《谥法解》这门学问。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
只是到了秦始皇帝时,认为谥号是“以臣议君”,直接取消了,连带底下的彻侯们也不再有谥号。
但今日,黑夫却恢复了谥法,首先要给公子高、扶苏两位要举行“葬礼”的“死者”定谥。
群儒们顿时高兴坏了,真像见了玩具的猴子,将什么复周礼,兴封建的,崇礼乐的三板斧抛之脑后,争先恐后,为这事争了好几天。
最初,争论的主题在于,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该得何谥?
”有何区别?“当奉常陆贾抱着简册来禀报时,黑夫皱眉问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陆贾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没听出差别来……
“你以为呢?”
“悼合适一些,只是……”陆贾道出了麻烦之处:“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谥号亦是悼太子。”
嘛,这就是战国以后取谥号的麻烦事了,春秋的诸侯卿大夫们,基本把单字的谥号都取了个遍,后人很容易重复,跟祖宗叔伯撞谥号,地下相见会很尴尬的。
不过陆贾也有解决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这是个怎么用都不会错的谥。
“那便叫孝悼太子罢。”
黑夫对公子高不甚在意,这只是他篡改历史一个挡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给“扶苏”的侯名和谥号……
儒生们也是奇怪,他们曾经无比推崇扶苏,可现在,却似乎为了讨好武忠侯,一连抛出了许多个恶谥来……
什么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们与扶苏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连否了无数个后,黑夫终于挑定了一个。
“刚。”
“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
陆贾走后,黑夫默默望向东方。
“扶苏……嗯,那个还活着的,远在辽西的扶苏,你称了召王,算是与我的隔空通讯,那心意,算是传达到了。”
“而我现在,正式给你回复!”
“海东刚侯,这便是我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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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0章 孰立?
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时,这次从修订官方史书开始,对始皇帝崩后,过去两年内战若干问题的总结,终于告一段落,该定性的定性,该背锅的背锅。
稍后,黑夫还在骊山附近,重新为公子高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从陪葬坑移了出来,葬在秦始皇陵旁边,还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废除许久的谥号制度,尊之为“孝悼太子”。
至于“扶苏”,只是葬礼上的配角,他被以诸侯之礼葬之,号“海东刚侯”,就这样“被死亡”了。
当然,除了必要仪式外,葬礼精简到了极致,除了几个考工处剩下的陶俑外,几乎没其他的陪葬品。
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里面朽烂足矣。掘地的深浅,以下面没有湿漏、尸体气味不要泄出地面上为度。坟堆足以让人认识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来,回来以后就从事于谋求衣食之财。”
“这是墨家节葬之说啊……”
本来摩拳擦掌,以为总算轮到自己出头的儒生们面面相觑,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击,秦墨几乎被屠戮驱逐殆尽,也就武忠侯军中有一批年轻墨者。其中当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属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为墨家在政治上影响不大,没想到武忠侯竟依然采用其学说。
身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陆贾倒是赞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学派,墨子节葬之说,正适应当下情势,不损害生、死两方利益。”
他还上书附议:“用之盈虚,在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如今国库空乏,民生凋敝,岂能再耗费财物往坟墓里埋?再让生者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废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边高大的骊山陵,正是极尽奢华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诟病多时,被当成搞得天下板荡的源头。于是黑夫当权后,自然就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崇俭黜奢……
在此影响下,公孙俊为“扶苏”守墓的时间,也从黑夫最开始设想的三年,变成了一年。
此举倒是赢得了从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赞扬,唯独有几个来自鲁地的儒生意犹未尽,觉得太过简略,仪式太过短促,无法体现他们的特长。
于是在两场葬礼结束后,这几个儒生竟不开窍的地试探着询问陆贾。
“秦始皇可需要补上谥号!?”
他们很想给这个暴君来点“一言褒贬”。
黑夫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让廷尉,将提问的人下了大狱,罪名和胡亥折磨这群儒生时一样:
“非所宜言!”
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至于现在,没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过,只能由我一人评说!”
“始皇帝,这便是最好的谥,再无人能拥有的谥!”
众人这才闭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年关将近,一个被搁置许久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黑夫政权面前。
“孰立?”
既然说胡亥是谋篡,长公子扶苏已故,其子公孙俊痴呆不足以为帝,而正统的继位者公子高又举家皆死,那接下来,该轮到谁继位呢?
朝野之中,难免响起一些异样的声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争,争生乱。”
“韩非子曰:国无君不可以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党”,否则类似的声音更加喧嚣其上。
总之一句话,早点确立一位始皇帝的继业者,以安人心。
满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还活着的公子中,年纪最长的公子将闾身上!
……
公子将闾,公子将臣、公子将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亲去世得早,靠着兄弟三人抱团相互庇护,小心翼翼地在咸阳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为,让兄弟三人为之心寒,咸阳变乱时,他们聚集在公子将闾的妇翁李斯身边,想要谋得一丝生机。
政变失败后,三人又随李斯出奔废丘,一来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诸子里,唯一还幸存于世的。
咸阳的动乱已经结束,但三兄弟却依然被留在废丘,不得回归咸阳。
好在两个月过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废丘来,只是这种朝不保夕的软禁生活,让人不能心安,他们心情忐忑,总觉得随时会被黑夫谋杀。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岂能如此禁锢?”公子将臣更为急躁些,有些烦闷,喝了酒后猛摔杯盏。
“黑夫之心,兄长还不知么?恐怕是生出了谋权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子将夜低声道。
“武忠侯一向自诩忠臣,应不会堂而皇之做此事罢?否则必为故秦人所恶。”
直到公子将闾的到来,他们才停止了争吵,追问道:“兄长,李丞相信中如何说?”
今日中断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来信,这或许是他们三兄弟的软禁生活有所松动的标志。
公子将闾叹了口气,将李斯信中之言悉数告知两个弟弟,从黑夫为公子高举行葬礼,尊为“孝悼太子”,再到扶苏的“死讯”。
“扶苏兄长也亡故了……”
将臣有些怔滞,但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
“如此一来,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长,你便是接下来的皇位继业之人啊!”
但公子将闾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连连摇头:“莫要胡言。”
将臣道:“绝非胡言,武忠侯虽任摄政,但那是初入关中,人心混乱之际,眼下关中稍安,也是时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长幼次序,兄长为长。”
“若按贤能,昔日先帝在位时,阙廷之礼,兄长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兄长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兄长未尝敢失辞也,一样当仁不让!”
“做皇帝……”将闾却从没想过,父皇在世时上头论年长有扶苏、公子高,论宠爱也有胡亥,反正轮不到他们。
更何况是这种形势下。
“做一个傀儡么?”他反问弟弟道:
“像诸侯坐大的周天子,反朝三卿的晋侯,还是被田常挟持的姜齐君主?”
将臣声音变得低沉:
“黑夫不可能掌权一生一世,等他老了,就算兄长已不在,朝中必有忠贞之士,子孙自当伺机复兴大秦!”
将闾依然不为所动:“皇位已不是皇位,而是一个火坑,我可不想害了家人,叫子嗣也遭了毒手,吾等可知,李丞相在信中最后,如何告诫我?”
他缓缓说道: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这是《易辞》中的一段话,意思很明显,别掺这趟浑水!
而李斯的来信,又必是得到黑夫允许的,黑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将臣呆呆地说道:“那吾等接下来会有何下场?会被如何处置,总不能在废丘软禁一生罢?”
像养彘一样养着他们?想象就可怕。
将闾叹息:“此事不决定于吾等,而决定于黑夫。……”
言谈间,外面却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一名高冠大吏带着一群士卒入内,气势汹汹,吓得三兄弟的家眷仓皇躲避,以为命不保矣。
三兄弟迎了出去,却来来客竟是杨他现在已升任宗正丞,架空了子婴,掌管着宗室名册。
“摄政有令!”
杨面容肃穆,用眼神逼着三公子拱手作揖,才缓缓道:
“公子将闾、将臣、将夜。”
“始皇帝时,三公子无一事利国,空费俸禄,是为无才。”
“胡亥篡位,孝悼太子被害,亦亦怯怯不敢发一言,是为不悌。”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今三人无才不悌,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不妥,当复为庶人!”
“我不服!”
杨冷笑道:“此乃宗法律令,有何不服?”
“吾等对推翻胡亥,亦出力甚多,这不公平!”将臣有些暴怒,欲起身与之强辩,却被兄长将闾死死按住!
并在他耳边低声道:“勾践亦能忍会稽之耻,切勿妄动,活下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只能听凭黑夫发落。
杨就这样盯着三人,直到他们老实了一些,才说道:
“念其乃始皇帝子,使赴岭南,以充实陆梁地,置邑,各食百户,为国守边地……”
……
ps:昨天脑子透支了,写的有点慢,第二章在0点前。
第951章 没有皇帝的帝国
“良人不舍得让扶苏之子去琼崖,对三位公子,倒是一点不怜惜,直接打发到岭南。”
眼看新年越来越近,立君之事成了朝野聚焦的热点,叶子衿也不由得不关心。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位公子,却被黑夫按照商鞅时便立下的《宗室律》,“无功公子亦为庶人”这一条,剥夺了其财富特权,直接扔到岭南,名义上是去做“邑主”,实则是流放。
“若始皇帝当初听了我的建言,彼辈早在十多年前,就要奔赴边塞了,眼下不过是迟了些罢了。”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对三位公子已经够大度了,让叶子衿坐到他身边,说起一件往事来。
“当时天下刚刚一统,始皇帝令群臣议定封建、郡县之利弊,有一夜我在宫殿宿卫轮值,便让我也说说看。”
当时黑夫以自己南征豫章的经历告诉秦始皇:
“从咸阳到豫章、长沙,林木沼泽甚多,道路险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难以知会朝廷。”
“岭南更远,又要加上一个月,官府文书尚且如此,民间贸易往来,一个来回,一年过去了。”
帝国的边疆能扩张多大,是由交通距离决定的,以这时代的路况、车马速度,哪怕有驰道、灵渠加成,岭南也远远超出了秦的国家辐射范围,不论是征服还是统治,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除了路途遥远,朝廷法令不能及时传达外,南方也以越人蛮夷为主,缺少编户齐民,根本收不上赋税。纵使设置名义上的郡县,实则无民可料,无土可治……”
“我当初建言,与其空置郡县,不如使诸公子镇之。封为边侯,使之带民众迁徙,统治蛮夷越人,慢慢推广教化,以夏变夷。”
只是被始皇帝否决了。
“我本是苦心良言,但始皇帝听了却不太高兴。”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板起脸,揪着胡须,眉毛一样,沉着嗓子,模仿始皇帝说话的语气道:
“黑夫,你这是想将朕的诸公子们,当做边地县令来用啊,你也曾上书称江南卑热,有水蛊之疾。诸公子长在北方,锦衣玉食,骤然入蛮荒之境,恐怕还没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叶子衿只觉好笑:“良人只需将脸涂一涂,便可亲到台上扮始皇帝了……”
原来,在黑夫让叔孙通修改史书,向天下人揭露始皇帝崩前后的“真相”后,还蛮想将这一段制作成百戏,演给关中人看的,只可惜他们碰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没人敢演秦始皇帝。
在关中人心目中,始皇帝仍是如神一般的存在,虽然这神不太亲民也不太友好,更别说扮演了,那简直是亵渎。
于是这场戏就被无限期搁置……
“我可扮不好。”
黑夫继续道:“我当时唯唯诺诺,没敢说话,心中却暗道,陛下有子十余,有能者却寥寥无几,与其养在咸阳天天白吃民脂民膏,还不如拿去填边塞。”
也让人看看,始皇帝的公子们都被打发去建设边疆,那些被强制迁徙的庶民们,也便少了抱怨。
但始皇帝决心已下,不论何地,都要推行与中央一模一样的制度,结果秦制在关东有些水土不服,放到边疆,更显得繁杂而无用了……
“现在豫章、长沙倒是是渐渐富庶,比过去稍好。但岭南之地,仍是一片荒蛮,象郡、闽中等,不过是空置,为始皇帝凑齐他喜欢的6的整数而已,其实只治一二城,仅相当于一个县。”
“两年来,我靠岭南谪戍迁民打回中原,承诺带他们归乡,将彼辈一批批往北方调。眼下岭南只剩下不到十万军民,由共敖镇守,除了番禺、桂林等大城,其余小县多数放弃,空置其地,越人又慢慢回到了各地,再这样下去,这场仗,就白打了……”
政治是需要理想,但也要顾及现实,中原人口太少了,始皇帝时有三千万,现在已不足那数了。强制性的移民已宣告失败,未来再度统一后,帝国需要眼睛向内,料理好肺腑之疾,先将诸夏完全统一了,才能往外扩张。
这也意味着,黑夫有生之年,基本不可能再向岭南进行大规模移民了……
“与其让空置的土地便宜了蛮越土司们,倒不如封给功臣们,广树边侯,各领一县,仿照周朝时,以夏君治夷民的故事,最终以夏变夷。”
哪怕花一百年,两百年,都比历史上更快。
九州之内推行郡县与大一统,九州之外的岭南、海东、西域,朝廷难以辐射,又不忍弃之,便进行小规模的分封,以此节省行政成本,这便是当年黑夫提出的“一国两制”。
“功臣们可愿意?”叶子衿担心这点。
黑夫却不但忧:“九州之内,彻侯亦只是虚封,但若愿为边侯,那可是实封。自己的封地,自己做主,还不需向朝廷纳租税,少量贡品即可。等打完仗,计较功劳,我一口气封他几十上百个侯,这里边,总有人愿意去……”
至于能搞成什么样,是亡于蛮夷之手还是壮大向外扩张,就各看本事喽。
而这三位公子,只是黑夫计划中的第一批试验品。
始皇帝在时舍不得让儿子去填边境,黑夫舍得啊!
将闾、将臣、将夜,三人福建一个,广东一个,广西一个,都扔在热带雨林边上,某座南征军撤离后的空虚小邑里。
他们要忍受炎热的气候,肆虐的疾病,与越人打交道,以后还会被边侯的领地包围,就算不生病死掉,被越人攻杀,也足够世世代代陷在那,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
“三公子皆去,那谁可为皇帝呢?”
“总不会是子婴罢?“叶子衿开玩笑道。
“子婴绝无机会。”黑夫对此人还是十分警惕的:
“我曾被始皇帝压了十多年,虽然偶尔能听我谏言,但大多数时候,仍是计不听言不用,得按着他的喜好来。”
他才是猎人,黑夫不过是一条猎犬。
“现在,轮到我做猎人,指挥群犬狩猎了。”
“而且,自在南郡举兵后我才发觉。”
“头顶上无人冲你指手画脚,想做的事情能一一推行的感觉。“
真是太舒服了!
他干嘛还要在自己头上放一个大爷?
“况且,六国对始皇帝的横征暴敛记忆犹新,未必会再接受一位嬴姓秦君……”
叶子衿了然,小声问道:“那,良人欲自取之?”
黑夫摇头:
“彘肩未熟。”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下将迎来一段,没有皇帝的日子。”
一个没有皇帝的帝国。
就像没有国王的王国弗朗哥的西班牙。
“践阼而治的,只剩下一位终身摄政!”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淮阳看到秦始皇帝车驾的情形,那时候黑夫说了一句话。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
一语成谶,现在,这半个天下的重量,已扛到黑夫肩膀上了。
黑夫笑了笑:
“一个无冕之王!素王!”
……
秦始皇帝的年号,在三十八年终于走到了尾声。
“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摄政七年,天下大治。”
“周厉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摄政十四年,天下复安。”
“始皇帝崩,逆子谋篡,关东皆叛,幸有武忠侯靖难戡乱。今先帝诸子弟不孝不悌,难继大业,再统天下。故大秦帝位将空,以武忠侯晋爵为公,效伊尹、周公旦、共伯和事,践阼摄国政!”
“明岁,当为摄政元年!”
政治是门妥协的艺术,而这独特的政体,便是考虑到新、故秦人接受程度后,妥协的产物。
由周青臣暂代的御史府那边,才颁布了这个让天下震惊的消息,少府张苍、治粟内史萧何、奉常陆贾、太史叔孙通等便带着上百名僚属、儒生,请求黑夫加尊位。
“天子重臣称公!武忠侯有大功于朝,当晋爵为公!”
黑夫三让,这才顺水推舟允之。
为了显示尊于其余彻侯,在二十等爵之上,加一“公”爵,这是旧时周代五等爵之首,实际上只有宋国和天子卿士能够得此殊荣,鲁、卫、齐等大国皆为侯,秦国最初更只是一区区伯国。
至于公号为何,一般是看所选的封地,陆贾他们提议黑夫直接割一郡作为封地,但被黑夫否决,只择一县为封地。
有人提议将封地定在“邓”,有人提议直接以洛阳县为封地,叫周公就行。
“邓不行。”黑夫头摇得像拨浪鼓,周亦不妥。
他眯着眼在地图上搜索了半天,一个个县看过去,不免抱怨道:
“我大秦幅员如此辽阔,居然找不到叫‘包’的地方!?”
第952章 不如诸夏之亡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帝位空置”的状态。
奉常官署内,尽管前段时间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狱,但如今舆论管制较秦始皇帝时松了许多,儒生们的议论声便仍然未息。
他们的争论,主要集中在随之到来的礼仪问题上:黑夫称公,当用古时封邦建国之礼,置直属于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现在这样,凌驾于九卿之上。同时,封公的典礼又将如何举行,既然没有天子,那谁来给予黑夫册命呢?凡此种种,争得不可开交,烦恼之际,甚至有人插了句嘴:
“孔子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这是否意味着,此乃无道之时?”
就连太宰令伏生也摇头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眼下却不仅要三月无君,恐怕要三年五载无君,岂能如此……”
虽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对付,但面对君主时,二者的观点却极其一致。
在法家眼里:“夫利天下之民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可见,天下之治最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来,君主在政治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也以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于人君一人之身。
尽管反对者甚众,可摄政决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须为其施政找到依据,这便是御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说来,周公摄政时也是礼乐征自诸侯出,是无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却是太史令叔孙通,这位正儿八经的孔门弟子义正言辞,质问发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论的根源之一,从孔子便开始尊为圣人,不论哪个学派都推崇之至,认为周公制礼,是天下有序的开始,谁敢质疑周公时是无道?
那几个儒生顿时哑然,叔孙通更大声说道:
“周公定礼乐,天下大治,然自周室东迁摄政治国,陵迟至今,五百五十年来,礼崩乐坏,皆为无道之世!”
好家伙,将秦始皇帝时也算进“无道”的时段去了,但这却又是奉常官署内群儒的共识,纷纷点头,而胡亥时更差劲,更加暴虐无道。
“而现在,恰恰是从无道转入有道的开始。”
叔孙通以为,摄政,不过是从无道进入有道的过度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他看来,对于黑夫而言,因为故秦大臣和百姓习惯了秦君统治,故取而代之时机未到。
可再立一个嬴姓皇帝,既让北伐功臣心中难安,也会对未来征讨六国,争取六国豪杰百姓降服不利。
摄政,是黑夫眼下能采取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谁说现在就无君了?
“尔雅有言,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谁说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独一无二,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色!”
这不就是先前那“月将升,日将落”的预言么?
当然,这并非长久之计,在叔孙通看来,迟早,另一个预言也会应验。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称皇帝,是因为其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号曰‘皇帝’。”
“摄政必须再度一统天下,得万众拥戴,方能水到渠成,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开启一个新朝……”
这番话自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他遂面色一板,教训那些被自己举荐进入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让我向摄政入荐诸生为官,如今进了奉常,却不好好珍惜,襄助摄政定礼,兴礼乐之道,而在此妄言,意欲何为?”
众人顿时讷讷,但脸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
这时候,满堂儒生又听到另一个声音道:
“太史说得不错!”
却是奉常陆贾。
“孔子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可见诸夏无君,时常有之!”
如果非要给这个身处中原,以冠带为标志,已有雏形的民族命名,她现在的名字便是“诸夏”。
“然而诸夏在无君时,却没有丢失礼乐,这是为何?”
他扫视众人,待议论结束后,才笃定地说道:
“因为有圣人!”
……
“圣人?”众人面面相觑。
陆贾笑道:“不错,诸夏之所以在无君,或者君主幼弱之时,尚能维持礼仪之大,章服之美,而没有堕为戎狄,正是因为,有圣人治国!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摄政,亦是圣人!”
“摄政是圣人……”群儒被惊到了,他们黑黑夫贴过很多标签,却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那黑大汉哪里圣了?
“敢问叔孙太史,何谓圣人?”陆贾朝叔孙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双簧了。
叔孙通略微沉吟:“内有德性,外有功业,是为内圣外王,自为圣人。”
陆贾摇头:“太过深奥简略,恐有些人听不懂,可否再具体些?”
叔孙通少不得要认真起来:“曾子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做到这几点的,可谓大圣!”
陆贾一条条摊开了开证明:
“摄政出身黔首,然孟子言,涂之人可为禹。摄政少时家贫,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圣人可学而成也。摄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学不倦。”
他举例子道:“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种之;作陶治斤斧,为耒耜徂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与助,百果藏实,神农氏便是格物致知的圣人典范。”
“诸君且仔细想想,过去十余年来,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让亩产倍增的堆肥,叫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让文书省力省时的纸张、印刷……”
“这些泽被天下的事,皆乃摄政所作也!在格物致知上,摄政的成就,几能与神农氏相提并论!”
好像还真是!众人点头,没毛病,古代的“圣人”,燧人神农之流,还真是群发明家,黑夫算是占大便宜了。
“再说修身齐家,摄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可谓至俭,与始皇帝、胡亥大异也。”
“又不贪女色,入咸阳,妇女无所幸,宫女皆出而嫁人。家中仅一妻,夫人叶氏贤且俭,衣不坠地,亲织衣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里被某些人诟病的点,如今却成了陆贾赞誉之处儒家眼里的大圣人孔子,不也才一个老婆,一子一女么!
陆贾的演讲渐入佳境:“至于治国之能,众所皆见。摄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强,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治胶东,则胶东富庶,楼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于中原;治岭南,则转败为胜,南征军以之为父母,越校蛮人甘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说,胡亥篡位暴虐,欲屠安陆,摄政以眇眇之身,数千迁谪之众,举兵江汉,四渡云梦,屡胜强敌。不过一年有余,便北伐靖难成功,武关如有神助,蓝田不战而屈人之兵。”
“随后诛篡君,杀奸佞,安百姓,重整纲常,而拨乱反正,让孔子门徒重归朝堂。又内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谓仁之方也已!”
“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皆备,举目天下,能做到内圣外王者,唯摄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据,叔孙通带头,舌战半响的群儒们总算达成了共识,皆附和道:
“摄政确实是圣人!”
而圣人治国,这不就是儒生们想象中三代之治的场景,也是他们一直孜孜不倦的梦想么……
“由周公那样的圣人来治国,这不是吾等数百年来的追求么?”
“为何今日实现了,却惶惶不安?”
被陆贾一语点明白后,气氛变得热络,儒生们开始兴奋起来,对这件事的热情度空前高涨!
他们要参与进去,让自己留名,也籍此跻身。
“摄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
陆贾口干舌燥,但却心怀欣慰,他这几个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学甚杂,也不似一般儒生那么心胸狭隘,不能容其他学派。
故陆贾很清楚,圣人治国,这不仅是儒家的夙愿,更是诸子百家的梦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圣人形象,这些圣人的身上,体现了各学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个无条件牺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学派,他们崇尚大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哪怕是摩秃头顶、走坏脚跟也要为天下治水,好似从来没有个人私欲,把身心和灵魂,全部奉献给天下。
墨子说,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为圣!
黑夫入咸阳后,表现得一心为公,绝无私欲,连“无我”的宣言都出来了,对新故秦人,好歹做到了一视同仁,甚至还重用了张苍、陆贾、萧何、叔孙通、韩信这一大批关东人,更勿论,他还是拯救了墨家最后几名弟子的恩公。
法家也有圣人,他们的圣人是以法为核心的,韩非子推崇绝对**的独裁君主,既要心狠手辣又要心机深沉,用法术势的配合和高超的权谋,才能一统天下,最终体天道而立法。
而黑夫的真实面目,不就是这样么?
虽然各家相互认为对方的圣人不是真圣,但巧合的是,除了庄子心目中的圣人太过出世,黑夫沾不上边外,其余诸子理想中的“圣人”,他竟是几乎占全了。
这便是陆贾认定黑夫为主,选择为之效命的原因。
“如此圣人,可为天下师,故方设三上公,而摄政居太师之位。”
“摄政不仅要再度平定天下,更要承三代之学,承秦之法,集百家之智,以教化天下!”
君主与圣贤将融为一体,百家的政治理想,将在他一个人身上汇合,诸夏的和平兴盛,将籍由他来确立。
这是秦始皇帝,都未能做到的事,也是这十多年,有识之士最大的遗憾。
而摄政的后代,不管他们仍是“摄政”,还是真正成为天子、皇帝,都被冠以“圣人之后”的名号!
黑夫越是将“圣人”的形象维持拔高到极致,越是能得诸子百家及天下人的推崇,对其子孙就越是有利……
这就是陆贾为黑夫拟定的政治蓝图,与叔孙通的设想,还略有不同!
“今日方知,陆君何以为奉常。”
在群儒兴奋的查阅经典,为摄政的封公典礼贡献智谋时,叔孙通走过来,朝陆贾作揖,叹服不已。
圣人,啧,这才是彩虹高级屁啊。
“叔孙也不赖。”
二人一笑,恰在此时,外面有谒者来宣布了一条大消息:
“摄政封爵已定!”
所有人都转过头,屏息以待,陆贾甚至心里暗暗期盼:“千万不要是包公……”
“封爵为:夏公!”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953章 奇迹
摄政元年正月初(十月),韩信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一些来到咸阳宫。
他的职位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非得细论的话,守卫在咸阳宫的郎卫们皆是其下属。但很显然,这只是名誉上的,郎卫已全部更换,以安陆人为主,其次则是在南征、北伐两场战争中战死的将士子弟。
韩信进入此地依然要经过一系列程序,确认身份无误后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请他在此等待,因为摄政很忙,给诸卿面见禀政设置了各自的时间,现在正与治粟、少府二卿议事。
“郎中令却是来早了。”郎官笑着提醒,韩信却道,自己是故意如此的。
“直接从雍地去了上郡,却连咸阳都没进过,十二金人久闻盛名,正好有空仔细瞧瞧。”
咸阳宫前,高大的十二金人依然屹立,各高6丈6尺,其面容各异,有的浓眉苍髯,有的三缕短须,容颜栩栩如生,六人着冠,六人戴胄,皆身被铠甲,或手持金戈大戟,或双掌按着巨剑,或持木制巨弩欲射……
他们好似十二位尽忠职守的郎卫,屹立在宫中宽阔的大道两旁,叫路过的人心生震撼。
韩信也被震撼得头皮发麻,一个个瞧过去,一直看到他脖子有些酸时,旁边才响起一个声音。
“郎中令,如何,这些金人,壮如高山罢?”
回头一看,却是个身着卿士衣冠的大胖子,满面红光,笑眯眯地看着韩信。
“张少府。”
这体型,除了张苍哪还有别人,韩信少不得向他见礼。
张苍将韩信上下打量,颔首道:
“摄政素来将侄女当成亲女一般,能将其托付与你,郎中令果非一般人物,非但一表人才,军功也冠绝三军,数年之间,从卒伍之士一跃为九卿君侯,摄政赞你的是国士无双,果非虚言。”
“国士无双?摄政真如此说我?”
韩信不由大喜,但旋即想起摄政给自己“益善”的侯名,连忙告诫自己不要骄傲,肃然道:
“韩信不过一淮阴无行黔首,若非摄政赏识,恐怕已丧于岭南,仍然泯然众人,岂会有今日之荣?”
张苍颔首,却指着这金人道:“我见郎中令对这金人孰视良久。”
“韩信从小地方来,未曾见过如此巨物。”
就像平原来的孩子,忽然站到雪山脚下,那种震撼感……
张苍笑道:“上一次对十二金人赞不绝口的,却是我一位来自大夏国的友人。”
摄政还在与萧何议事,张苍索性与韩信在金人脚下交谈起来。
“我那友人名苏赫克特尔,我嫌他名字拗口,称为苏氏,他在咸阳呆了两年,我从他那习得希腊文字言语,也听他说起无数泰西的事迹,他告诉我,这十二金人,可与泰西七个奇观相提并论了。”
在张苍和苏氏分别习得对方语言后,他们的交流渐渐深入。
“苏氏告诉我,在大夏之西万里,有希腊大国名托勒密,其郊有陵寝封土如金字,以石砌成,各高数十丈,三两成群,从大漠中拔地而起,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反正自希腊人有史以来便已存在。”
“托勒密国还有一大灯塔,建在港口附近,先以夯土筑三层台,再以上好的石料砌成,白日以巨鉴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导船只,海船远远望来,恍如看到了第二轮明月,再无迷航之虞……”
“在托国北边海中一岛上,又有日神像。以石块雕成肢体头颅各部位,又外包铜,身达十余丈,也就是十二金人的两倍高。一个脚趾头就需要两人方能合抱,手举的火炬则作为灯塔,昼夜不熄,为过往船只导航,因立于两港之中,而船可从其胯下过,可惜十多年前的一次大地动毁了……”
“而在托勒密与大夏国中间,又有一大国曰条支,便是李信将军要助大夏抵御的那一国,其国在古时曾有一王,为其爱妃筑悬苑,垒土数十丈,在其上各层造拱廊悬苑,养满奇花异草。”
其他三个,有希腊胡天神像,条支古王的陵寝等,张苍印象不是很深刻了。
“这都是真的?”
韩信却是听呆了了,他尽管用兵如神,但在见识上,也算不上很多,正值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不由心生向往。
张苍道:“我不太相信苏氏之言,觉得或有夸大之辞,但摄政却说可能是真的。”
“至少那大漠旁的‘金字塔’是真的,还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人的许多技艺,是中夏之人所不识的。木构、漆器,我为彼师,但若论石构、烧制玻璃,则彼为我师,尤其是用石造屋,以后天下太平,修整藏书石室时,或可采用。”
“总之,纵是游历过条支、托国几处奇观的苏氏,见此十二金人,也震撼莫名,且极其喜爱,问我这十二金人可有名氏,听说尚无,便私下用希腊人观天上星辰后,所推演的十二星宿来命名……”
比如那持弩作射击壮的金人,被苏氏冠上了“射手”之名。
当时张苍没多想,倒是在前段时间,黑夫入主咸阳宫,继续以此地为办公场地后,他说起此事,竟让黑夫发愣后捧腹哈哈大笑不止。
堂堂大秦摄政、太师兼任太尉的夏公,差点就此笑死过去。
而后,黑夫遂给了十二金人正式的名儿,比如那持弩的射手座金人,被命名曰:
“星矢……”
黑夫又言这十二金人与阿房宫大殿中,始皇帝令人杂糅东西技艺,所铸成的西王母(希腊人曰雅典娜)像,可谓绝配,也不知是何意,搞得张苍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总之,当年大夏人苏氏入咸阳宫,见十二金人,称之为第八大奇迹。
等到见了阿房完时,苏氏骇于其占地广袤,恢弘壮观,又称之为第九奇迹。
直到其被张苍带着去骊山附近,远眺始皇帝陵时,苏氏又改口了,说这世上共有十大奇迹,而大秦独占其三……
张苍只是好笑:“可惜他没机会去北方见到秦燕赵长城连成一体,否则这天下奇观,将是十一个……”
但仔细想想,又不由骇然。
张苍现在承认,泰西希腊人也是一个不逊色于中原的文明,在数术、天文上的造诣令人惊讶。从托国到大夏,希腊诸国加起来,东西万里,人口、疆域甚至不比大秦少。而那些奇迹,或承袭自先代古王,或由各国分别建立,都是历经十余世才修筑起来的。
但大秦的四个奇观,加上驰道等,不过一世便屹立如此之多,实在伤民太甚。
也难怪少府最多的那年,开销竟占了天下收支的三分之二……
“所以少府的作用,才需要从奉皇帝一人,变成去做利国利民之事。”
黑夫和秦始皇帝一样,也热衷于中央集权,用他的话是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
但集中财富与资源、人力后,二者的用法却不一样。
以几年之时,费数万万钱,造一个大而无用的奇观,若这笔钱用在他处,能培养多少知道基本卫生常识的医者,制作多少织机,让工匠精进多少工艺,印刷多少书籍,让多少孩童有识字之能了……
“摄政深感始皇帝时驭民太繁,等扫平六国群盗后,意欲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少府会将精力放在兴修水利、道路,鼓励生育,使工匠精进工艺,使人人皆有衣穿上……而征战,也会彻底停下,终其一生,恐怕不会再发兵西进了。”
张苍瞥着仰望金人,意犹未尽的韩信:“到时候这年纪轻轻,已立功勋的韩信,摄政又要如何收其兵权,让他甘心平静度日呢?”
哪怕弓藏,也要等飞鸟射尽以后,此时尚早,这时,韩信却问起张苍,那高鼻深目卷发的大夏人苏氏到哪去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西域胡人呢,好奇心驱使下,很想瞧瞧……
张苍只笑道:“苏氏做了西征军的向导,西行前往大夏国了,也不知苏氏带着李信等人,走到哪了?是否已至大夏,他曾与我相约,在大夏国以希腊之礼食招待我。”
他不由感慨:“唉,等天下平定了,我也真想去泰西看看,抄录希腊人的书卷学问,再看看那些奇观是否为真啊……”
岂料韩信却接话道:
“等天下平定了,韩信愿与张少府同往!”
满心皆是建大功,立大名的青年将军意气风发:
“摄政曾对我说起过李将军之事,盛赞其是天下用兵一等一好手,兵形势、技巧臻于纯熟,韩信很想与之一晤。”
“顺便也去看看,那另一半天下的诸多奇观,是真,还是假!”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54章 东出
韩信的话只是年轻人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张苍也未当真。
咸阳宫依然是帝国的中枢,只是皇位上空空如也,只挂着把天子剑,据说摄政召开朝会,得跪坐在阼阶主位上与诸卿对话,大家行礼,他也要作揖还礼,而办公区则在偏殿。
摄政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时间,按照秦的十二时辰,莫时(9点到11点)刚到时,准点来到咸阳宫办公,黄昏(21点到23点)开始时离开,本来想定七日一休沐,但因为其他人皆是十日一沐,黑夫不好搞特权,于是也只能如此……
这下,黑夫竟成999了
“难怪始皇帝英年早逝了……”黑夫顿时明白了,感情他现在就比程序猿还苦几分,更别说每天熬到凌晨的祖龙了。
稍后叔孙通便来迎了韩信入内,去偏殿见摄政,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待会要注意的“礼节”。
“摄政既已为太师,尊为夏公,自与昔日还是彻侯时不同,得注意一些必要的礼数,韩侯待会妾记着,始见摄政时,至其前,容弥蹙……”
“容弥蹙是何意?”韩信虽然乃兵法天才,但文化上却是个半文盲,听得发懵。
“就是不能笑,要肃穆。”
叔孙通对类似韩信这样的大老粗将尉习以为常,鬼知道这群人进咸阳宫时干了多少无礼的事,比如有一支安陆兵杀入咸阳宫,竟公然在十二金人脚上刻字,得意洋洋。至于前几日,黑夫为夏公的典礼上,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的,更不知凡几。
这大秦看似无君,实则有君,尚未成为法外之地,法度、尊卑、礼仪都要一一恢复,于是摄政便让叔孙通设置了一些简单的礼仪,以适应这独特的“君臣关系”,明上下尊卑,但也不必太过。
“上殿之后趋行而作两揖即可,不必下拜,因为韩侯乃关内侯、将军,摄政也会回一揖作为回礼,但韩侯必待摄政安坐之后才发言,谈话时,开始时要看着摄政的脸,言毕,目光下移,不说话时,需注视摄政的膝盖……”
一通话将韩信说晕了,他不由抱怨道:“摄政只是假皇帝,礼仪便如此麻烦,往后成了真皇帝,那还了得……”
这差点将叔孙通噎死,这年轻人也太过大胆了,这种话也讲得?
韩信倒是浑不当回事,总觉得,别人得如此,但自己功劳大,不必这样,问道:“之前叫君侯,现在当如何称呼?”
“摄政、太师或夏公,当然……”叔孙通提醒韩信道:“摄政尤其喜欢旧部称其为‘主公’!”
如此告诫着,二人也倒了偏殿,叔孙通刚要大声通报,岂料韩信却将他的话全给忘到脑后去,只将剑交给郎卫后,不仅面上露出了笑,毫无礼节地大步走上去,更大声喊了一句:
“仲父!”
……
黑夫心里怎么想不知道,面上倒是依旧待韩信如子侄,让他就坐,问道:
“没回家去?”
韩信的眼睛没有如叔孙通告诫的,盯着黑夫那曾被箭射中过的膝盖,而是先打量了一通宫殿内美轮美奂的装饰,接着很无礼地看着黑夫的脸,傻呵呵地笑道:
“未曾,我刚归来,下了马就直接入宫,从直道来北坂很便利。”
黑夫少不了说道他几句:“汝妻才至咸阳,是该先回去看看。”
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你没有兄弟,乘着年轻,早些要个孩子罢。”
在生活上,黑夫是鼓励大家669的,这些年战争损失的人口,必须在十年内补回来,每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的,得为国家做贡献……
尉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黑夫无奈地摇摇头:
“汝妻兄,如今已有六个子女了。”
万万没想到,大开后宫的是尉阳,黑夫有种看错人的感觉,他那侄儿小时候老实巴交的啊,被谁教坏了呢?
此外,东南形势比黑夫预想的要差,八月份时,丹阳郡的安圃进攻淮南为英布所败,这厮好像还挺能打的,好在安圃虽损兵折将,但在老弟尉惊、侄儿尉阳支援下,顺利撤到衡山郡去。
一场胜仗涨了楚军士气,恰逢项羽奔波了两个月,带着少数兵卒回到楚地,依靠车骑的袭击,又败吴芮手下一名越校于东海,素来谨慎,遂放弃夺取的土地,撤回江东。
好有大江为阻隔,尉阳楼船横于江上,楚军过不去。
但无论如何,黑夫想利用江东吞并淮南的计划是泡汤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楚人疲于奔命,元气大伤,尉阳这小子学了自己,几乎将东海南部的稻谷割了个干净,这个冬天,淮南楚人恐怕要挨饿了。
可黑夫不满足于此,既然东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就要考虑其他方向了。
这也是他调韩信回来的原因。
“上郡形势如何?”黑夫问道。
“已大定,匈奴人撤离了河南地、上郡边塞,冒顿虽占据北假、云中,但大多数新秦中之民,已撤离到河南地,由章太仆接收,上郡偶尔有匈奴人斥候,但都为白翟骑击退。”
“章邯来信,说新秦中一共被被掠走至少五万人,又有数万人流离失散。”
黑夫心痛流血,他知道,那些被掳走的同胞将遭受生不如死的虐待,能将他们救回来么?而若不能将匈奴一举击灭,利用这些被掳走的人口和夺回的草场,十年,二十年,他们又能壮大到何等程度?
黑夫不希望中原的内战,再像历史上那样,养出一个变成汉朝百年噩梦的草原帝国了……
不过这场新秦中保卫战里,倒是有两个新人表现出众,在河南地带着移民戍卒击退匈奴。
一个是他的旧部灌婴,另一个人的名黑夫似曾相识,他叫周勃,一查,泗水郡沛县人,这下可把黑夫乐坏了。
周勃被升为五百主,灌婴得了封赏,调到咸阳,任骑兵司马。而黑夫旧部羌华、傅直则升任骑兵都尉,接下来一段时间,黑夫打算好好训练好车骑这一秦的优势兵种,待战端再起后大用了!
说到骑兵,黑夫还想起,韩信曾来书汇报过的那批楼烦人。
当时黑夫让韩信许以楼烦人塞北土地,画个大饼,以换取他们出三千骑为己所用,楼烦人所在的雁门郡楼烦县邻近句注塞、雁门关,外壮代北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得了此地,不仅能一举隔断赵、代两国,更能在适当的时机配合大军南下进攻太原……
“楼烦人毁诺了……”
说起这件事韩信就气,那些楼烦人竟是一物卖多家,在这边询问的同时,也以同样价钱在赵、代处兜售,最后在韩信给出回复前,先投靠了愿意花大价钱的赵国。
“赵将李左车乃李牧之孙,在代北生活多年,深知楼烦骑之劲,遂以金千五百斤为代价,先雇了楼烦人。”
上郡濒临太原郡,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诚古今必争之地也,曾被称之为“赵之柱国”,而李左车集中了赵国兵卒的三分之二,整整四万人驻扎在太原郡,就是为了防备韩信。
黑夫笑道:“没见识的戎狄,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楼烦人会后悔的,往后,我不会再用黄金、土地,买半个楼烦人为我所用。”
“而要让彼辈献出举族人口和牲畜贿秦,以求能不被诛灭殆尽!”
他旋即又问道韩信:
“李左车此人如何?”
韩信肃穆下来:“李左车不愧是李牧之孙,通晓兵法,知人善谋。他知道我军若欲害赵,必从太原始,毕竟当年赵国便是丢失太原这一柱国,才渐至灭亡。他派兵扼守关键渡口,抢先一步雇佣楼烦,又与代国会盟,以免除北方之优……”
“真是老套的故事。”黑夫不以为然:“当年李牧是赵国唯一的支柱,而现在,其孙又重演了这一幕。”
只不知,眼下的赵王歇,也如当年赵王“信任”李牧一般,信赖独掌赵**队,声望极高的李左车么?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韩信却没往这方面想,只是分析完赵军的实力后,说道:“我已遣斥候试探过,赵军反应迅速,强渡大河成功几率不高。我军虽能在北方集中更多兵力,但关中粮食运往上郡,得月余时间,损耗太大,故不宜从上郡对太原,对赵国发动进攻……”
黑夫手指轻敲案几,内部已安,得开始攘歪了:
“那若我欲东出,当由谁开始?”
韩信道:“以敌人最弱小,行军粮秣最便利,战后得益最多为先。”
“你的想法与萧何不谋而同啊。”
黑夫道:“治粟内史认为,秋收后,府库粮秣虽又填满了,但须得省着用,用兵当以粮食运输便利为先,谁离关中最近,谁就值得先攻打。”
“没错。”
韩信说道:“下吏也认为,当乘着楚赵各顾其家,先行击破最弱小的魏国,夺取河东!然后席卷太原、上党,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中原!”
第955章 郦生
入冬了,大河水更加寒冷,而从河东泅渡到封陵渡来投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已不止是在河东生活近百年的秦人,更有不少河东土著。
驻扎在此的“河东守”去疾负责接收河东逃人,将老弱送到渭南去安置,青壮则组织起来编成军队,在宁秦县训练。
十月中的一天,却有军吏来报,说在岸边抓到了一个与难民一同泅渡的老朽,哆嗦着告诉接应他们的长史,说有事想要求见郡守。
“他说自己是魏地士人郦食其,闻摄政当国,使辛郡守屯兵封陵渡口接应百姓,特来投效,原得见郡守,口画天下大事。”
“是个士人就张口闭口天下大事。”
去疾笑了笑,没有当回事,这月余间,不乏关东游士来投奔他们,但去疾与之交谈,多数人都没真本事。
“是个怎样的人?”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看上去像个大儒,衣儒衣,头戴巍峨的高山冠。”
“儒生?穿着这一身还能泅渡过来?想来他水性一定极好。”
去疾没了接见的兴趣,和大多数北伐军官一样,他并不太喜欢儒生,觉得这些人夸夸其谈,没什么本领,遂让人去将此人赶走:
“请替我谢绝他,说我正忙于公务,未有闲暇见儒生。”
但长史出去一会后又回来了,告诉去疾道:“下吏方才将郡守之言告诉那老儒,老儒却目按剑叱我说,‘快些,再去告诉郡守一声,我并非俗儒,而曾是张耳谋士,有大夫身份,曾走遍魏地,深知河东虚实,要将这表里山河之地,送给摄政’!”
去疾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感到惊奇。
“张耳谋士?还是个大夫?且让他进来看看。”
不多时,长史引着那人入内,却见此人六十多岁年纪,白发苍苍,年轻时应是个八尺的魁梧汉子,只是年纪大了缩了些,其儒冠已经扔了,儒袍也割了碍事的长袖,腰上反挂着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不似一般人,见了去疾下拜,而是只作一长揖。
去疾轻咳一声道:“客便是郦食其?为何不拜?”
郦食其却一笑:“听说大秦摄政敬老,六旬以上者赐鸠杖,见县官不必拜,老朽六十有二,自然不拜。”
这老头对关中的新政倒是知道甚多,一旁的长史斥责他道:“此乃郡守,可不是县令。”
郦食其却哈哈大笑起来:“无地的郡守?治下之民不到万人的郡守?老朽敢问,郡守在此,是为了帮张耳巩固河东防御呢?还是为摄政收取河东人心,为东出做准备的呢?”
“竖儒!”
去疾有些恼火了:“自然是奉摄政之命,为收取河东做准备,何谓反助张耳?”
郦食其板起脸,掷地有声地说道:“既如此,郡守岂能倨傲而不见长者,老朽之所以着儒服,是因为秦吏素来仇视儒生,以儒生形象行走河岸,又持大夫符令,魏卒便不疑我会西渡。”
“我西行之心急切,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本想以口画天下大事为由见到郡守,而郡守却说什么‘无暇见儒生’。如此以貌取人,焉能收取河东豪杰士人之心?若摄政所任的郡守、将尉皆如此自大,恐摄政将失天下之能士,更错过了早日一统关东的良机啊,郡守几误了摄政大事……”
去疾被这老儒一通抢白,面皮有些发红,他这些时日荣升二千石高位,确实有些得意,也没了南征时,向黑夫推荐韩信这等人才时的举贤之勤,只好道歉道:
“是去疾有错,只闻先生之容,如今方知先生之意矣。”
乃请郦食其就坐,上热汤为之驱寒,岂料郦食其却将碗往旁边一推,问道:
“可有热酒?”
去疾只好让人将自己的酒分享出来,心疼地看着郦食其牛饮,喝得满脸通红黑夫提高了酒税,且只能官府酿制少量,能大口喝酒的人不多。
“先生果是张耳谋士,还是伪魏大夫,为何只身西来?”
他心中仍有怀疑,前段时间抓六国间谍的风潮,才从咸阳传到宁秦,这老头不会是来诓骗自己的吧?若他嘴里倒不出真情报来,去疾定要狠狠惩罚,叫你骗老子酒喝!
郦食其一边饮酒,一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陈留人,为楚军游说陈留令投降,又加入了魏国,做了个有官衔的大夫,籍此能在魏地自由行走。
“一艘船若是要沉了,上头的人岂会不争先恐后往下跳?如今那所谓的魏国虽看似还坚固良好,但老夫已看出其内部已生蠢,摄政若以大兵临之,魏必分崩离析。这世道,良臣择主而栖,我又料到,摄政若欲东出,必先取河东,或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去疾笑道:“我军可从上郡攻太原,可出函谷攻三川,或走南阳攻颍川,何以见得必是河东?”
郦食其侃侃而谈:“老朽读短长之书,书中曾载,商鞅说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如今秦魏形势,与秦孝公时极似,只是秦较那时强了十倍,而魏弱了不止一倍,简直是以石击卵。如今关东反王之国,唯楚最强,而赵次之,河东距楚最远,以河东距楚最远,楚人难救,却离关中仅一水之隔,且民心仍然思秦。故摄政东出,必先攻河东,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此人看的倒是很准,去疾道:“那关于河东,先生有何事可以教我?”
郦食其道:“我可献上河东魏兵布防之图。”
“图在何处?”去疾很关心,但郦食其进来前已被搜过身,并未发现什么地图,眼下见郦食其微醉了,遂逼问他。
郦食其脑子却依然很清明,指着斑白的鬓角,露出了笑:“在这。”
去疾复又坐了回去,显得不甚在意:“魏军布防虚实,没有先生,我军一样能弄到。”
郦食其饮完了所有酒,这才抿了一口热汤,打了个酒嗝:“我知之,摄政派出的间谍,遍布河东,但彼辈多为外乡人,即便潜藏民间,但却难以渗透入魏军之中,更不知魏将喜好虚实。”
“老朽则不然,我这半年来,行走河东,可是与不少人喝过酒,攀过交情的,甚至能为摄政劝降一二人,往后摄政攻到魏地,老朽更能提供各地山川地利,举荐豪杰英士以为用……”
他话音一转:
“但以上种种,得见到摄政,方能细言!”
这是个狡猾的老家伙,去疾明白了,这郦食其是典型的纵横策士,旁观天下形势良久,看准谁最可能胜利后,这才怀揣无数情报,奔着功劳来的……
进攻河东,确实是这个冬天的大事,他点了点头,对长史私语几句后,让他带郦食其去休憩。
老家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临走时还转过身,意犹未尽地问道:“可还有酒?再送老朽一壶。”
“没了!”
去疾脸顿时跟黑夫一样黑:“到摄政处喝去吧!”
过了大概一刻,还不等郦食其打个瞌睡,便有几个黑衣官吏来到郦食其的住处,一脸肃穆地将他带走。
这是黑冰台的官吏,专司情报工作。
“摄政在咸阳么?”
郦食其上车前满口酒气,如此发问,但几个黑衣武吏却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将他按入车舆中,连夜往西边而去。
只有看着马车远去的去疾知道,摄政不在咸阳,而在戏下北伐军大营,整军练兵,进行一些军事机构的改革,以图东出。
此外还有件重要的事。
用黑夫的话说就是:“北伐既已成功,北伐军历史使命便已完成,是时候更换新番号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本章说要6号才能恢复,该死,这让我怎么抄书评?(一口老槽憋着吐不出来的感觉怎么样?)
第956章 肱股羽翼
戏下鸿门,土地平阔,若扎起营垒来,最多可驻扎三十万大军,一向是秦军东出的聚集地,早年秦孝公派商鞅东征从这里出发,王翦以六十万兵灭楚,也以此为聚集关中兵卒的大本营……
“如我所言,眼下摄政已有雍、梁、荆三州,又有南阳、江东,这两地加起来又是一州,非要征的话,六十万有些难,但起码也能征个三十万了……”
说话的人叫杨武,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关中下县人,过去在故秦军队里做军法官,他这个人聪明又勤快,素来善辩,分析起局势来头头是道,在蓝田大倒戈中,他是紧随杨喜他们投降的。
杨武此时正在同一个来自宁秦的同僚说着话,眼睛却瞥向大帐内的其他人。
虽然已有征兵三十万的实力,可目前在戏下的军队,只有三万。
故秦人降卒,八月份西河战事结束后,除了一支新组建的“西河之师“在训练整编外,基本都放其归家收割去了。
而北伐军也分驻各地,或在陇西,或在北地,或在上郡、封陵渡,更有一部分被东门豹带去了函谷关和陕县。所以在咸阳的,也就四万人左右,一万人作为”中尉军“,负责咸阳城防,其他人便作为”卫尉军“,在戏下驻扎。
不过就杨武问了一圈所了解的,在场的众人,竟是来自四面八方有北地的良家子骑兵司马,名甘冲者,有韩信麾下的长史,有东门豹军中的军法官,也有不少故秦军队投诚后的优秀军吏。
除了军吏外,此处更有不少来自咸阳九卿各官署的秦吏,譬如安陆喜君的儿子恢,治粟校尉萧何的属下管粮小吏赵尧等,更有一些在御史府掌管图籍的小官。
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身上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方术士……
“这是要作甚,演百戏么?”杨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过一些人了,并没有出众军功,却仍被上司推荐来了,至于作甚,却又不明说,大家都在此荟萃一堂。
可光是“摄政将亲自接见”这一条,就足够众人动身来此了,经过减租减赋,以及百戏的宣传,摄政在关中声望高涨,已仅次于秦始皇帝了……
正在众人猜测纷纷时,摄政到了。
“夏公至!“
北伐军吏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故秦军吏稍后一步,杨武稍稍踮起脚尖想看清摄政的相貌,可惜他前面有个来自北地的大高个子,挡了视线,一齐被挡视线的,还有左侧一个个子矮小的南方人,方才攀谈中,杨武得知其来自南阳,叫吕胜。
众人一起作揖时,杨武故意躬身慢了点,才窥见摄政的样貌,一身戎装,可惜看不清脸……
”二三子久待了。“
摄政十分和蔼,让众人就坐,随他一同来到的,还有许多大吏,譬如治粟内史萧何、护军季婴、太医令陈无咎、太卜徐福、行人陈恢等……
而一开口,就令人惊讶。
”今日召二三子来,是为了总结失败!“
”西河之战为何不能建全功,导致项籍全身而退。“
”淮南之战为何功败垂成!“
所有人都提起精神来,眼中诧异,总结失败,这真不像是秦军作风……
反正在场的不是老百姓,摄政也不避讳了,他说,两战之所以不尽人意,第一是错估了敌人的实力,第二,则是缺少良好的一指挥系统。
”三折肱为良医,吾等能败一次两次,但不能败第三次,天下四分五裂,百姓肝脑涂地,为了早日扫平六国群盗,再统天下,为了日后三军出征顺利,需得知己知彼,号令如臂使。”
“故,余将设一新官署,专司兵事妙算,为将帅股肱羽翼!“
这场会不长,主要内容是向众人宣布,他们都是三军及官府的最优秀人才,被入选了直辖于太尉的机构,一个名为“羽翼营”的官署。
”吾曾读《六韬》,见武王问太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为之奈何?‘“
”太公曰:’凡举兵帅师,以将为命,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受职,各取所长,随时变化,以为纲纪。故将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应天道。备数如法,审知命理,殊能异技,万事毕矣。‘”
太公举例说明了,股肱羽翼应有七十二人组成,包括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旗鼓、股股、通才、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各方面人才,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通信、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
总之一句话,人无完人,再强的统帅,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需要各类人才来提供战场信息、情报,并解决那些基础小事。
黑夫最初看这兵书时惊为天人,这所谓的”肱股羽翼“,不就是后世的”总参谋部”制度么?工作几乎如出一辙,除了没有参谋部这个名字,几乎全一样。
但,这仅仅存在于兵书理论上,一来此兵法乃战国时齐人所作,为齐国秘藏,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二来,因为到了齐闵王时期,因迷信募兵制度,讲究精兵的齐国被他国吊打,被荀子说成是“亡国之兵”,其军队制度更没人学了。
在秦国,秦始皇帝时期还有尉缭子负责全国战略工作,但尉缭逝世后,太尉一职空置,遂不再设,这些工作便由将军在幕府中设置参谋人员,开府置佐,参赞军务,是为参军。
政府的理论建设搞起来了,军队建设也得跟上,过去没有功夫,现在拿下关中,三军有了歇息之机,便立刻开始筹备这个计划,让各军从中挑选优秀人才必须是识字的,且要聪明勤快,这是做参谋的最好人选。
至于成分,一如杨武所见,十分杂糅,因为他们要从事不同方面的工作。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这三人负责战时的风向、天气等,这都是作战时十分重要的,比如天气影响行军,风向影响射箭和投石机的精度。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者则是迷信活动,在这年头是少不了的,一直算“大吉”“必胜”就完事了。
这两方面,都由太卜徐福牵头建设,派来投靠他的方术士担当。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则是军医官,这倒是简单,因为许多年前就被黑夫提出来过了,秦军中已有雏形,南征时,赤脚医生们更是大显神通。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两者则是后勤大队和计吏,自然是由治粟内史和少府出人才来担当。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这些由御史府的”舆人“担当,工作简单来说就是测绘地图,这一点秦朝也很发达,毕竟始皇帝就是个地图控……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军法、旗鼓、营垒,有了这三种人为佐,江陵至少不用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最后累死了……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这是战术和权谋工作,那些前后来投奔黑夫的纵横策士,兵家士人就有了用武之地。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这则是内部宣传、外部宣传和间谍情报工作,由叔孙通和季婴合作完成。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这是选拔人才,黑夫还打算,以后在关中几十座宫殿里,办个军校,源源不断产出有文化的军官。
当然,他要亲任祭酒!
”此外还有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将各方面的信息汇总,进行战略的审核工作,最终上交给总参谋长,也就是统辖这七十余人的”腹心“。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在黑夫心目中,最合适的人,还是陈平,可惜平平还在胶东,在跟扶苏勾心斗角,可惜了。
”陈恢,汝可任之,总揽此羽翼诸士!“
黑夫最后挑选了从南阳起便追随自己的策士陈恢担任,陈恢以劝降南阳之功,位在功臣之列。
这样一来,总参雏形已现,72人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地理、通信、测绘、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而腹心陈恢又直接向兼任了太尉的黑夫负责……
条件有限,黑夫只能设置全国性的总参,他希望以此为基础,半年后真正开始与六国大决战时,能设置军区总参。
”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授职,各取所长,望诸君能为本公之肱股、羽翼!“
”必不负摄政之恩遇!“
被挑选做了”兵法“九人之一的杨武与旁人一同大声应和。
等黑夫完了此事后,季婴才来他耳边附耳禀报道:”
”去疾派人送了个老文士过来,说是魏国谋士,渡河来投奔摄政,名叫郦食其,有重要军情需亲禀夏公……“
”郦食其?“
黑夫摸了摸下巴。
“这名……“
”怎么有点耳熟啊?“
……
ps:标点还没改。
第957章 良禽择木而栖
龙门、蒲坂、封陵、茅津等渡口的布防情况,有魏军多寡、主将为谁,以及安邑、平阳现状和城防情况,粮食运输通道等,都一一画在图上。
这是郦食其在亭舍歇马饮水时找来纸笔匆匆画就的,果如他所说,河东的一切虚实,都在他脑子里……
黑夫放下草图,看着眼前五步之外,这个鼻子熏红,口中还有些酒气的老叟郦食其他想了半天,仍是只觉得此人名字耳熟,但具体却还是想不起来,大概是个名人罢。
“先生既为魏人,何故弃魏而来投我?”
郦食其面醉心不醉,伸出一个指头,笑道:“其一,秦强而魏弱,魏之覆亡只在一年半载之内,像老朽这样贪图富贵,害怕死亡之人,自然是唯强是依。”
“其二,魏豹虽是魏王,实则一傀儡耳。张耳虽号称魏相,然过去不过一县侠,有虚名而无实才,他治国无方,掌兵治民,仅靠轻侠义气,废除律令,迫害秦吏,只靠各地轻侠豪长为官,既无律法,也难以收取赋税,搞得东郡、河内、河东一团糟,由此看来,不过一冢中枯骨耳。”
“就我所见,这天下之中,唯独夏公,才是真正能扫平乱世的英雄!”
他抬起头,孰视黑夫,仔细辨认后道:“不瞒夏公,早在十多年前,老朽便与夏公见过两面。”
“哦?我却是不觉得先生面善。”黑夫自诩记忆力一向不错,只见过一面的老刘他都能在咸阳街头认出来,更何况是郦食其这种性格鲜明的狂生,应该有印象才对。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郦食其道:“第一次是王贲率军灭魏,包围大梁,而派遣偏师向东略地,在消灭一群轻侠抵抗,打下了陈留县后,有秦兵入城,当时夏公便在列中,老朽则与弟郦商在道旁观看……”
“又隔了数月,大梁城崩,魏国已亡,驻扎魏地的军队南下,经过陈留,老朽与吾弟又见了夏公一次。”
那会郦食其已经当上了里监门,他老弟则在做脚夫,还替这些秦卒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数月之间,夏公从簪袅而至于大夫。”
“十七年来,夏公全靠功绩和一场场大胜,从小小百长,一跃而成为执国命的摄政,行天子事,操持天下之柄。于武昌首义,以下克上,以弱并强,岂非英雄?又岂是张耳那种在淮阳躲了十多年,最后乘着夏公举义掀起的大浪逞威一时的取巧者可比?”
黑夫颔首:“原来如此,不知竟与先生有此渊源,也真是注定能遇先生。”
不算不知道,时间一晃而过,竟已十七八年,连始皇帝的纪年也翻篇了。
而以他为主角的纪元,已开始了……
郦食其再拜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还有第三点,摄政知人善任,魏人陈平,本是白丁,如今却位列九卿,他甘心为摄政效死,魏地士人,欲效仿陈平来投摄政者,不知凡几。”
黑夫笑道:“但唯独你敢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第一个来投。”
郦食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不止是老朽一人,项籍以陈留以东划归楚国,吾弟在雍丘为县公,麾下青壮数千,若夏公东征,必能响应!”
“而魏地豪杰,如横阳人傅宽、冤句人靳歙、宛朐人陈等,如今皆为魏之县令,在商丘、陶丘一带割据一方。老朽曾借着魏大夫的名号,为魏王豹往说之接受魏国印信,与之谈论天下英豪,彼辈也颇服摄政!”
这郦食其还真是有备而来,给黑夫送了一份大礼啊,黑夫麾下虽有随何这样的说客,但游说这种事,若说客与目标人物熟识,成功率会大大提高,日后大军东出,靠着这郦食其的关系网和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还真能让许多关东豪杰反戈……
但饭要一口口吃,干部队伍才刚开始重建,黑夫可不想像当年始皇帝骤灭六国一样,能并却不能凝……
这个冬天,他的目标只是河东等地。
“说说河东的情形罢。”
他也正好考校考校,这郦食其除了嘴皮子了得外,肚子里是否有真本领。
“河东东连上党,西界大河,南通陕、洛,北阻太原。宰孔所云景、霍以为城景,太也,谓霍山,汾、河、涑、浍以为渊,而子犯所谓表里河山者也。”
“河东治所为安邑。策士曾云,安邑者,魏之柱国也;晋阳者,赵之柱国也;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故三国欲与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赵取晋阳,伐楚取鄢郢矣。”
“魏失河东,必弱,而夏公便能东塞轵关道,得到秦昭襄王削平赵魏之势!以河东之众,据安邑、平阳之城,而食其积粟,待日后遣一上将,越太行而击河内、东郡,尽灭魏国,断山东之脊!摄政则自从函谷出,兼二周之地,举韩氏取其地,且得天下之半,楚赵两国将各自为战,莫能有害足下者矣!”
这是大战略上,竟与韩信所献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想要实现,还得靠战争来赢取。
黑夫问道:“河东魏军大将为谁?不是张耳罢?”
张耳早年在外黄曾为杨熊所败,从那场仗就能看出来,并无治军之才,若他头脑发热自为将军,那黑夫做梦都能笑醒。
“大将为周叔。”
黑夫没听说过:“此乃何人?”
郦食其道:“本是魏国老吏,如今为魏王豹重整武卒……”
黑夫摇头:“许多年前,最后的魏武卒,便已经在魏地,被我亲手斩杀了!”
黑夫至今记得,那个从森林里冲出袭击他们的老兵周市,他的悍不畏死,他的坚持,他临死前的畅快大笑。
那是让人敬重的对手。
但武卒的脊梁,早就被一次次攻击彻底打垮,这样的军队,就算名号复活,但那股精神气,也再不会复有了……
他又问:“步将呢?”
“赵高之弟,赵成。”
黑夫不由失笑:“赵成倒是与张耳一样,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做一个郎官还行,指挥军队作战,且不论能力如何,和他并肩作战的周叔等魏人,能信赖赵成么?骑将呢?”
“骑将曰柏直。”
“这又是何人?”怪不得黑夫,是对方太没名气了,而季婴派去收集情报的人,尚未归来。
郦食其道:“张耳门客之子,口尚乳臭,善骑马,能使长戟。”
“能骑马就能做骑将,那我麾下的北地良家子岂不是个个都行?”
黑夫放心了,这几个人加起来,都不是韩信、灌婴的对手,更何况还有黑夫刚建立的总参谋部为韩信收集情报,布置细节,力求万无一失。
而黑夫给郦食其的官职,也是隶属于羽翼营中的“游士”,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让他当了游士长。
郦食其再度请命道:“张耳与周叔的官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蒲坂等渡口,轻易不得渡。然老朽与不少魏军司马、率长、县令相识,可再度渡河去规劝其降服,以接应夏公!”
“你过去在魏地是下大夫?”
“是。”
黑夫对侍从道:“让人去制作一套五大夫的衣冠来。”
五大夫,相当于魏的上大夫,算给郦食其提升两级了,他是第一个来投降的魏地士人,要起到马骨的作用。
黑夫还给郦食其的工作定下了kpi。
“若能为我说得一县令或一司马来降,便能升一级!”
郦食其大笑:“若老朽能说得三四万魏军、河东十多个县全体倒戈呢?”
虽知不可能,但黑夫丝毫不吝啬:“那就连升十级,为大庶长,往后再立功,便可得封侯!”
郦食其眼前一亮:“老朽年纪虽大,却心贪,不喜欢一寸寸吃桑叶的小蚕,而向往一口吞下巨象的巴蛇。”
“若我说,我腹中还有一策,可让夏公事半而功倍,能不战而屈关东之兵,若夏公行之,不过半载,便能再使得六王咸服,敢问老朽当为何爵?”
黑夫道:“若能如此,我又岂会吝啬侯位呢?你且说说看,是何策?”
郦食其遂道:“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昔日秦始皇帝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今楚、赵、魏、韩、燕虽复国,但要么为权臣所架空,要么不是正统继业之人。”
比如所谓的齐国,掌权的是彭越,楚国,掌权的是项氏,魏国,更是张耳一个人说了算,赵国稍好些,但大权也掌握在鲁勾践、李左车二人手中。
“老朽这一年来游历各地,发现,其实六国想要与摄政顽抗到底的,是项籍、鲁勾践、张耳等将军大臣,而非六王本身,彼辈胸无大志,不过是想恢复过去的富贵而已……”
“夺取河东,威慑天下后,夏公若能答应,让六国复存于世,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老朽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六王必愿臣服于摄政。”
“项籍、张耳等将失去后援,必败!事后,六国之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于咸阳。德义已行,摄政便可南乡称帝,大霸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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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8章 定一
“万万不可,此竖儒之见也!”
一个大胖子从厅堂末尾踱步而来,说话的是张苍,他前来戏下禀报少府上计情况,刚好听到郦食其在那出馊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头听人说了郦食其的身份,张苍不由讥讽道:”
“老先生自称高阳酒徒,但依我看,果然还是穿深衣冠测注的儒生啊,一直对封邦建国,念念不忘。”
不止是郦食其,在咸阳的奉常官署里,也颇有些儒生在暗暗筹划,希望能恢复封建,只是他们在朝中是弱势群体,不敢贸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体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仅二子,长子已立为“大子”,次子则是过继给叶腾的,理论叫叶伏波,年纪尚幼,也无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权是荀学一贯传统,不管是韩非还是李斯皆如此,张苍是极度反对封建的,他说道:
“早在十余年前,在咸阳宫朝堂上便有一场大争辩,当时夏公与我亦在场,乃是丞相斯与丞相绾就封建与郡县之争。当时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论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万万不可!”
瞥见张苍的印绶和衣着,知道这是一位九卿,但郦食其却也不怂,笑道:
“话虽如此,但天下的纷乱,并未因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而结束啊。”
郦食其是关东人,他能够举出无数秦之郡县在地方上导致的坏处:
不用当地之人为官,而空降一批关中秦吏,他们有的连当地方言都不会说,古板难以接近,单以不适宜当地习俗的秦律约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动辄处罚,而每年的徭役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至少在魏国时,服徭役起码不必走上几百上千里路到咸阳、边境干活吧,魏地因徭役远行破产者不在少数,这些人纷纷投入山林水泽,成了各路反王豪杰麾下的主力。
黑夫听着郦食其吐诉,在他看来,秦制在关东遇到的情况,大概能这样简单描述:
某外国互联网巨头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区,不信任当地人,产品不经过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觉得肯定能“降维打击”,结果却因水土不服,最终败得一塌糊涂,只能狼狈走人。
这天下太大了,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政治统一是对的,车同轨书同文也必须搞,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严格照搬首都。
郦食其一摊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举事,项籍反于淮南,鲁勾践反于河北,张耳动乱于淮阳,不过半载,齐楚燕韩赵魏皆复,这也导致王贲两面受敌疲于奔命……”
后面的话他没说,若非如此,以一隅敌天下的黑夫,也不会这么顺利站在这权势之巅了……
“故而,废封建这条路,走错了,错了,就得改!”
郦食其尽管学了些短长纵横之术,但他的想法骨子里还是儒家那一套亲亲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决天下所有问题。
“这条路没错。”
张苍却坚持己见。
“周公制礼,设五等之制,确实是顺着史势,做到了以封建四周于天下,然而降于夷王及其后各君,却坏了礼法,损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坏之势。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所谓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诸侯又相互兼并,遂判为十二,又合为七国,最后由秦一统。秦征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国,都**之上游,摄制四海,正是取势之举,废分封而行郡县,乃是顺应时势的结果。”
郦食其反驳道:“既如此,那为何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呢?”
张苍自有思考:“天下败坏,在人,在政,不在于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而关东秦吏确实不能适应当地民情,一味照搬关中之律,对关东人而言太过苛刻,终至崩坏,但这,决非郡县之过。”
郦食其还要强辩,黑夫止住了他。
“张苍之言不错,始皇帝的大略是对的。”
“错的是他的**,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样的土壤生出怎样的政体,在中国,集权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选择。
中原虽大,也有许多山河之固,但并没有那种险隘到隔绝地理的绝域,所以总的趋势不是分裂,而是趋同。
再加上,农耕文明渴求稳定,但却始终面对着黄河、长江、淮河几大河流的水旱无常,从大禹开始,让百姓免于水旱灾害,成为了贯穿历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诸侯以邻为壑,甚至以水为兵来威胁对方,平静了两千年的大河,再度开始不安分起来……
于是,由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动员全国资源,集中指挥有关人众进行治水,将水从祸患变成都江堰那样的利好,消弭内部战乱,就成了所有人的渴求。
秦始皇帝顺应了这种渴求,完成了历史使命,造就了大一统的基石。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辜负了自己的使命……
集中力量办大事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集中力量后,用来办什么大事?
是为了个人私欲,追求长生不死,而大造宫室楼阁和各种奇观,沉迷于远方的制片人小姐姐,不断发动战争,让渴望休憩的民众驱赶到边境送命。
还是将这钱帛粮食来自人民,归之人民,将注意力集中在基础建设,水利农田,鼓励生育,兴办教育上……
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统治者和理念,有时需要开拓进取,有时则要总结过去,学会控制**。
这个时代,天下人期盼的显然是后者而非前者……
“随我来罢。”
黑夫招呼郦食其,让他随自己出门看看,这老家伙用来当说客谋士还行,至于治国就算了吧。
……
二人出了大帐,登上戎车,随着黑夫来到先前郦食其被蒙着眼睛,未曾得见的地方,原来外面是一片广袤平坦的校场,一众兵卒正在列队训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地。
“那些是来自西河、河东的新兵,一心欲对六国复仇者,他们是战心最浓的,缺点是缺少秩序,尤其是河东人,得从最基础的齐步走开始练起。一旦迈错了脚,彼辈的小腿,会被军吏抽出无数条蚯蚓,直到听到号令,不必经过脑子,肌肉便自己做了反应。”
黑夫又指着远方的故秦军队,他们则在试用最新式的武器,除了传统的剑盾外,又加入了刀盾手,长矛上也加了缨,以避免刺杀后敌人的血弄得矛杆底部粘糊,士卒们需要适应新的兵刃,于是便每天几个时辰,都要对着用枯草扎的稻草人,不断练习刺杀姿势。
还有北伐军的士卒们,他们则在军吏旗号下练习变阵从坐阵变为立阵,结成最简单的小方阵,十多个小方阵又结成大方阵,从慢走到小跑,要尽量保持阵型不散开,维持足够的冲击力……
更远方的塬上,则是一片烟尘,是黑夫从北方调来的北地良家子及灌婴等,在整合各路骑兵,加以训练,或开弓远射,或持矛冲锋……
类似的场景,在戏下大营十余里开阔地上随处可见。
“如何?”黑夫问郦食其。
郦食其是有些震撼的,好似见到了十几年前,横扫魏国的那支秦军……
他由衷地夸道:“雄壮无比,无怪能横行天下,不论楚、魏、赵皆不如也。”
黑夫却道:“我让你来看彼辈,不是为了炫耀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嗯,不是吗?
黑夫摇头:“而是为了告诉你,北伐已经完成,我给彼辈换上了新的名号,从现在起,不论是过去的北伐军、故秦军,还是新征募的西河兵、河东兵,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号,汝可知彼辈叫什么?”
“不是秦军?”郦食其揣摩着黑夫的意思。
黑夫哈哈笑道:“俗谚道,旧瓶装新酒,可一般人只看瓶,不看里面装的是何物,过去是咸的,往后也以为是咸的。”
“不过刷了一层漆,很多人便认不出来了。”
“而只要骗着他们喝第一口,发现是甜的,彼辈便不会再在意装这汤饮的,是陶瓶还是漆瓶。”
“就像这大秦还叫大秦,但说了算的是,不再是秦皇帝,而是我这夏公,诸夏之公,也不知能否让关东人更愿卸甲来降。”
郦食其赞道:“夏公深思熟虑……”
黑夫道:“而为了不让关东百姓再度生出敌对之心,彼辈虽是秦军,但又不能叫秦军。”
“而叫‘定一军’!”
郦食其明白了:”昔日,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
黑夫道:“然,孟子虽然说了很多错话,但此言却让人拊掌而赞,天下欲定,百姓欲安,唯有大一统一条路!”
郦食其坏笑起来:“但孟子的回答却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定于一!摄政又不肯给六王承诺,又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否……”
“我不欲做仁义之师,只求以武止戈。”
黑夫却道:
“事到如今,不杀人是不行了,只有烧尽杂草,才能好好种庄稼。区别只在多少少杀,而这不决定于我,而决定于六王豪杰们。”
“吾宁可为一统而多杀,也勿要靠妥协使六国延续而少杀!”
此言冰冷如刀,郦食其算是明白,黑夫为何能一路取得胜利了。
此人的心,够狠。
他确实没选错人。
“郦食其,汝之性情胆识,倒是极对我胃口,我也给你交底,日后游说之时,好有分寸。”
“第一,那些愿意倒戈降我的各地豪杰们,可暂为其故乡一县之令,我只派遣县丞去佐政审案。”
和秦朝刚统一时一样,黑夫可没有那么多官吏重新分配到秦吏几乎被杀尽的关东各地,派了也是被当地人架空,这种“自治”的局面,得等咸阳新学室第一批人毕业才能得到改善。
“其二,愿意投降的六国反王,我甚至可以答应,削其爵为侯,与其亲信,远迁九州之外的岭南、西域。”
“其三,消灭六国之后,六国当地的士人,比如你,可以参与到新的官府中来,不会被排斥在外,而以识秦字者优先。各地豪长氏族,其子弟可送入学室,通过考试的,也可为官。表现优异者,甚至能来咸阳进入朝廷,参与国政。”
“但唯独九州一统,以郡县姿态听命于中央这点,绝无商量余地!”
这就是黑夫的底线。
一个中国,从始皇帝开始,到两千年后,都不容动摇。
大一统,需要重重地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心里。
就好像思想钢印。
“郦食其知之……”见黑夫决心已定,高阳酒徒不再试图反驳了。
在离开的时候,黑夫却又说道:
“我记得,周武王分封二王三恪后数年,而蔡叔与武庚叛,东夷肆虐,倘若当时无周公东征扫清叛乱,而周竟就此沦亡,后世之人,会不会说,周因封建的缘故,而两代而亡?”
“谁说秦始皇的政策失败了?“
“没有。”
黑夫伸出手,面前是秣马厉兵,准备对河东开刀的大军:
“他的大业是成是败,大一统能否延续万世,决定于我这继业之人,接下来做得是否足够好!”
第959章 河东
韩信不得不承认,摄政上个月鼓捣出的“羽翼营”确实有很大用处。
不止是主度饮食、蓄积的“通粮四人“与咸阳沟通,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连大军接下来需要多少粮食才能维持作战都算得清清楚楚。
也不不止是军法、旗鼓、股肱之士,他们要么是经验老到的老吏,扎过的营垒比韩信打过的仗还多,亦或是法不容情的军正,按照不同级别层数,将大营的赏罚、秩序等细节一手包揽,起码韩信不必过问亲揽小卒罚二十以上之事。
“韩将军,最精细的河东图舆皆在此。”
负责“主三军行止形势”的三人效率也很高,他们给韩信送来的,远不止是秦始皇帝时御史府所藏的河东郡地图概况:
河东郡,南倚析城山、王屋山,横亘大河北岸,俯视中原大地,纷河、绘河萦绕其右;漳水、泌水包络其左,既可以用于农业灌溉,又有利于漕运转输;西出临晋渡河,便可以到达关东腹地,南越中条山,至河内,过孟津就可到达三川梁地,而穿过上党山地,东出太行,更可俯瞰赵国核心区域……
就是这样一片兵家必争之地,竟还有发达的文化的经济,作为唐尧、夏朝之墟,两地历史悠久,又被春秋霸主晋国用心开垦了许多年,如今已是土地丰饶,民人纤俭。有户十三万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九万二千九百。县二十,万户大县二,分别是:
安邑县,巫咸山在南,盐池在西南。魏绛自魏徙此,至魏惠王徙大梁。有铁官、盐官,为郡治所。
平阳县,韩武子玄孙贞子居此,最初为韩国都城,后为秦所并,有铁官,为郡北连同太原的北部大城。
紧邻大河渡口的县有四:蒲版(山西永济)、汾阴(山西万荣)、芮城、下阳(山西平陆),分别对应蒲津、龙门、封陵、茅津。
河东境内又有根仓、湿仓,皆为屯粮十万石的大仓,分别位于蒲版及安邑。
以上种种信息,都具化在舆人们奉摄政之命,测绘的新地图上:除却城邑道路间的距离外,敌军相互支援要多长时间外,还有地形概貌。垒土成山,霍太、介山、中条,山脉和河流都被很好的还原了出来,就好像在从天上俯视一般。
“真是毫纤俱现!“
这是韩信的评价,他是淮南人,此前从未去过河东,不熟悉那里的山川地貌,能在半个月内,便得到这样一张这时代最精确的河东地图,于他而言,大有裨益。
这也是黑夫设立肱股羽翼的目的,不可能每一场仗都靠统帅的灵光乍现来打,没了良将就只能抓瞎乱来。
与其如此,毋如集众人之智慧才能,准备好一切细节杂事,制定军事计划,让将领只需要去考虑,如何才能将计划落实,创造胜利。
山川地形是死的,敌人部署却是活的,更有护军季婴亲自挑选培训了一批河东难民士人,使之复归河东,收集各处情报,再由某位在魏军中出入自如的“游士“将情报递回来,让韩信知道对手的动向。
只是那神秘的游士究竟为谁人,连韩信也不知道。
但以上种种,都是外围人员,有提供情报,料理杂务之责,却无知晓军情之权。
羽翼营的最核心人员,是每人都经过层层筛选和政审,确定忠于夏公的十二名军吏,他们被称之为“参谋”。或主讲古之用兵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或主行奇谲,设殊异,行无穷之变,提出一些大胆的建议。
此时此刻,他们便在陈恢带领下,于韩信面前,讨论对河东用兵方略。
参谋杨武如此建议:”据河东线报,魏相张耳在安邑坐镇,又使大将周叔,副将赵成、柏直各守渡口,与西河、宁秦相对,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其地。“
现在的情况是,想要打河东,就必须渡过河去,而在哪渡,就成了关键。
大河是天然险隘,而渡船数量有限,一次仅能送数千人过去,若顶着敌人主力强渡,前锋将遭到半渡而击,仰攻河岸必然损失惨重,若无法建立桥头基地,便无从搭建浮桥,接应后军,渡河必将功败垂成。
而能供应数万人渡河的津渡,无非是四处:蒲坂、龙门、封陵、茅津。
蒲坂是和平时期关中与河东往来的第一选择,但太过明显,敌人定会驻扎大兵防备,参谋们更倾向与在蒲坂设疑兵,而从他处强渡。
“张耳见我大军集于西河,陈船欲度临晋,必帅大军至蒲坂,塞临晋。”
“而我可乘其盛兵蒲坂至时,伏兵从夏阳龙门渡,破其偏师,袭安邑。“
“明伐暗渡?”
韩信点头,却又摇头,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他就是靠这声东击西打赢了灭西魏之战,可现在,情势显然不同了。
“此策虽好,但只能欺张耳、周叔,却瞒不过一个人。”
“谁?”
“赵将李左车。”
韩信去年秋天,在上郡与太原的李左车有一场间接的交手,深知此人对战局十分敏感,绝不可大意他可还记得,自己此生唯一的败仗河污点,就是轻敌半渡导致的……
“承蒙摄政信任,韩信,绝不会有第二次失败!”
他指着龙门渡对岸的汾**:“数月钱,赵军魏军撤离西河时,便是在龙门渡遭到董都尉伏击,吃了大亏,彼辈不可能不设防。河东线报称,有赵军不断从太原来,至北屈、皮氏两地,皆是为了协防河岸。李左车深知太原与河东互为唇齿,唇亡齿寒,故发赵卒,助张耳守河岸,防的就是我军偷渡龙门……”
“不选龙门,那当从何处渡?”
“封陵?”
“茅津?”
参谋们建言献策,剖析起那两地的优缺点来。
封陵渡的好处在于离关中近,调兵过去方便,缺点在于敌人在对岸也有严密防御,置兵八千。
茅津的好处在于,敌人防御稍疏,缺点则是,缺少船只。
但韩信却笑了笑,说了一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渡河何必一定要用船只?”
参谋们都愣住了,总不能让士卒们游过去吧?
“如何不能,用我夏阳的木罂亦能渡!”
说话的是此战副将,驻守西河的内史东部都尉董翳,数月前,他手下的大河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以此奇袭了龙门渡,擒获赵高。
“除了木罂缶,还有不少法子,能使少数人暗暗渡河。“
但韩信却不欲细细解释,对参谋的建议,他有采纳之权,但最终决策,却把握在自己手中,这场仗怎么打,他心中已有数了。
他指了指脑子:“二三子,切勿被条条框框限住了。”
“赵魏联军不过五万之众,刨除守安邑、平阳的一万,其余四万,能守住四个大津渡,但,他们能守得住这数百里河岸么?”
“既然不用船只,这绵延数百里的河岸,何处不能渡人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参谋们虽然能集中智谋,但也容易陷入兵法和常识的条框里。
而在韩信眼里,河东现在就像个漏水的筛子,能堵住一个大孔,堵不住其他无数小孔!
“在临晋陈船及兵,大张旗鼓,吸引敌军主力,再派人到龙门做准备,假意被对岸发现,使将敌军集中在蒲坂、龙门。”
“而我军先以归乡心切的河东人为先锋,用木罂缶、北弟羊皮筏,渡三千人过去,袭击一乡,彻底打乱敌人在南部部署,而封陵渡的大军再伺机渡河!”
“那将军,当从何处渡前锋过去呢?”
韩信却反问众人:“秦何时扭转了对魏国的屡战屡败?”
“秦献公时……“参谋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道:
“石门之战!”
……
ps:今晚只有一章,标点还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