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 凡每每与之相反
杨喜归来的消息,惊动了他们里所有人,里中父老子弟,都在里正、田吏带领着,于里门外相迎。www.uu234.ccwww.uu234.cc
先行回来的几个故秦兵卒朝杨喜行大礼:“若无杨伯率吾等投诚,恐至今难归。”
并不是所有降兵都得到了遣返,在杜县抵抗北伐军到最后的那一批中尉军,就被当成了反面典型,要在咸阳做劳役到秋后才得放归。
倒是最早放下武器的宁秦兵,在待遇上几与北伐军已无区别。
而他们,也在西河之战里,面对六国群盗的斥候,亮剑相向,证明了自己的勇气非因懦弱而投降,而是为大义而投诚!
里中父老也赞誉之声不绝,宁秦往北几十里就是西河,往东北五十里则是风陵渡,七月份时西河惨遭六国群盗入寇,大肆杀戮掳掠,不少西河人渡水逃入宁秦。
而一支六国盗匪也在风陵渡口游弋,宁秦大警,他们子弟多在外服役,只剩下老弱妇孺恐难抵御。幸亏北伐军东门豹部来得及时,将群盗赶跑,至今仍有两千兵卒驻扎在风陵渡处,防备六国滋扰秦中。
世事变化太快,昔日的南方“叛军”,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义师”,还帮宁秦人守护家园的卫士,并与本地子弟并肩作战,宁秦人挠了挠头,有些无法置信,但还是迅速接受了这一事实。
在里门处,杨喜少不了又宣扬了一番武忠侯的政策,答应了里正等邀约他明日宴飨,这才在两个弟弟的簇拥下,驱车往家中而去。
七嘴八舌的夸赞声渐远后,他的二弟杨乐这才抽空告诉杨喜:
“母亲脚痛,不能来接伯兄。”
“又犯病了?”
杨喜心中一阵难过,他母亲在父亲死后拉扯兄弟三人长大,着实不易,家中有不更之爵,算是中人之家,不贫不富,但连续生养三个男孩,饭量大,也有些吃力。
为了让兄弟三人吃饱饭,母亲除了料理田地,纺织衣褐外,还得下河淘些虾蟹,年纪大后,便犯了腿脚疼痛的毛病,尤其以雨天和寒冬尤甚,一触地就好似被针扎了似的。
眼下才中秋,她便不能下榻走动,看来病比往年更重了。
“都怪我,未能在母亲身边。”
杨喜眼圈一热,但又立刻有了底气:
“吾家宅院卑湿,我如今既为公乘,可以重立一座大宅,是时候搬家了,等立了新宅,定要在高亢处给母亲单独筑一间大屋子,备上火炕。”
杨乐嘟囔道:“但家中无钱……”
杨喜却将一个随身带的沉重褡裢扔到他怀中,笑道:“我分得赏钱巨万,不必发愁,明日立刻去请了医者,来为母亲诊治!”
兄弟仨人一路颠簸着,到了一户久未修缮的宅院前,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而头发斑白,看上去身材瘦小的母亲,正站在桑树篱笆下。
母亲尽管腿脚肿痛,去不了里门,但还是想早点见到长子,拄着跟木棍等候许久,见杨喜平安归来,还一身官吏行头,不由喜极而涕,直说是亡夫保佑。
杨喜让两个弟弟和为他驾车的仆役将两辆辎车卸下,却见上面运了一车的粮食,或是粟米,或是麦面,更有绢帛十数匹……
他说道:“赏钱太多,我便在咸阳集市换成了车马和粮食、布匹,家中纺出的布只够我兄弟三人穿,母亲许多年未给自己做过新衣裳了。”
言罢,他走到依然帷幕紧闭的安车,低声催促道:“我家到了,汝速速下来!”
帷幕微动,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磨磨蹭蹭下了车。
她二十上下年纪,身材窈窕,模样漂亮,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丝帛衣裳,耳垂上有穿孔,只是曾经的金玉首饰已不翼而飞,一对绣履踩在脏兮兮的土路上。
杨喜的两个弟弟瞪大眼睛看着这天人一般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粗布麻衣,自惭形秽,拘束不已。
瞧着眼前的佝偻老妇、破旧宅邸,女子一双大眼睛里有些不安和失望,但还是朝杨母下拜,口称“母亲”。
杨母连忙让开一步:“这是……”
杨喜倒是颇为自豪:“是儿的新妇。”
虽然刚开始,他不过是在押送这批女子时,多看了她一眼,岂料却被护军都尉季婴发觉。
“胡亥一死,彼辈便孤苦无依,要送去远方离宫安置了,供奉与庶民无异,这模样,这身段,从此枯老,我见了也怜惜啊……”
季婴一番怂恿下,杨喜竟稀里糊涂地向少府提出,想纳其为新妇,又出奇顺利地被批准了。
杨母有些惊讶,近来里中也有传闻,说别家子弟都回来了,唯独杨喜久久未归,怕是在咸阳加官进爵,还得娶宫人为妇,她只信前者不信后者,却未料果是如此。
这女子太过漂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的,杨母有些不安,拉着杨喜低声道:“吾儿,这真是皇帝宫中的宫女?你就这样带回来,当真无事?”
“母亲。”
但杨喜接下来的话,彻底吓到了老实巴交的杨母。
“她不是普通宫人。”
“而是伪帝胡亥的嫔妃少使!”
……
“吾等对外宣称,秦宫中美人有两千之多,实则掖庭令所辖,不过千余人。”
此时此刻,坐在黑夫面前,少府张苍在汇报这些时日,少府改革的成果。
“那些美人,一半是关中贵人之女,能打发回家的都各自归去了。另一半约有四五百人,则来自关东各郡,东方大乱无从遣返,便由有功将尉所得,上到裨将,下到五百主,皆得瓜分……”
就连骆甲、李必、杨喜等降将,也各分得一女子,或为妻,或作妾,这就好像纳了投名状,想不被反攻倒算,就只能死定塌地,拥护黑夫的政权。
只有黑夫自己,未取一女,令人称奇。
对张苍而言,这样做,最大的利好是节省少府开支。
他摸着胡须道:“咸阳人常言,宫中美人之多,打开镜子就像是星星闪烁,梳理发髻就像是绿云缭绕,丢弃的胭脂水都可以让渭水涨一层油腻,每年所费甚众。”
“但悉数嫁人遣返后,千余美人、万八宫人尽散,留下的也要从事纺织、浆洗之事,与黄门阉官、太官令、汤官令所属仆役一样,自食其力,少府至少每年能省下几千万钱……”
“而从此以后,若再不必修治诸宫,更能省下万万钱,免去数万人之劳役!”
张苍高兴地说完后,却见黑夫在那随意坐着发呆,好似神游天外,顿时不满,坐直了身子,大声道:
“敢问摄政,对此作何感想?”
“我在想。”
黑夫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一年前,胡亥下令,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
“这其中,莫非,也有节省少府开支的意思?”
骊山刑徒暴乱时,部分刑徒心贪,掘了一些皇陵的陪葬坑,多是埋得比较浅的小墓,黑夫控制骊山后,那些发穴者悉数按照盗墓罪被处死,但在手下去重新填埋陪葬坑时,回报却是触目惊心的。
“陪葬墓穴百余座,皆是年轻女子,连同身上衣帛首饰,尚未完全腐朽,可见其头骨遭重创,或是为利器捅死,多是宫中始皇帝嫔妃,被诱到陵中杀害,有的直接被简单埋在墓葬填土里,而不是墓室中……”
数百上千无辜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只不知,这是秦始皇希望看到的么?
比起始皇帝的嫔妃,胡亥的嫔妃宫人,虽不能算完美,但好歹有个归宿,算是幸运的了。
而黑夫也道出了他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未纳一女的原因。
“当然不是因为惧内!”被张苍取笑后,黑夫为自己狡辩道:
“我为政行事,得处处与胡亥相反才行。”
“胡亥以急,我以缓;胡亥以暴,我以仁;胡亥屡屡加赋,我却减赋薄敛;宫中女眷,胡亥不出而殉,我出而使之嫁人。”
“胡亥言而无信,我言而有信;胡亥自私,使宫中多蓄女子,而我无私,不取一人。”
“得让天下人看到:我将无我,必不负苍生之望……”
张苍刚开始还在窃笑,到后面却也严肃起来了:“如此,凡每每与之相反,方能显示新政之不同,叫天下人耳目一新,重新信任官府?黑夫真是用心良苦了!”
但他旋即又问了一个少府面临的新难题:
“既然美人宫人皆出,关中诸多宫室遂空,除了阿房日后作为藏书治学之所,咸阳宫由诸卿办公颁政,其余诸宫,是闲置任其荒芜,还是另作他用?”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31章 舞殿冷袖
“秦穆公时,由余便已批评过秦宫室之盛,说是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张苍在御史府那些年,早就对此憋了一口老槽了,此刻便一股脑发泄出来:
”但秦愈强盛,宫室就越是大兴,秦孝公营咸阳冀阙,秦惠文王建章台宫,秦武王建羽阳宫,还只是一代君王营造一宫。至秦昭王,秦已有帝业之势,遂以宫室之宏丽,夸示天下,以显威重,于是建兴乐官、甘泉宫、长杨宫、芷阳宫、虢宫等……”
如果说秦昭王时,还只是出于攀比显威之心:“六国有的高大宫殿,咱老秦也得有,否则丢大国面子。”
而到了秦始皇时,凌驾九州,富有四海,但这位做什么都追求”大“的千古一帝,在修筑宫殿上,已经成了一种偏执的心理。
始皇帝自视为神而非凡人,那些“狭小”的宫室完全无法装下他的磅礴的野心,更不足以吸引神仙王母来赠予不死药。
于是便开始实施一个巨大的计划:“将整个关中,都建满宫室,让它变成地上天国!“
秦始皇每灭掉一国,都要在在咸阳塬上仿建该国的宫殿,渭北的咸阳塬遂连绵成一大片宫城。
渭南也得抓紧,甘泉宫、宜春宫、阿房等点缀在苑囿中的避暑宫室各抱地势,拔地而起。宫室屋架为抬梁式结构,木梁上往往用青铜构件加固,屋顶覆盖青瓦,壁绘彩画,柱涂丹漆,有的壁面梁柱披挂锦绣,正所谓“木衣娣绣,土被朱紫”,五彩斑烂,金碧辉煌。
关东人常言,”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就黑夫所知,倒也没有这么夸张,但大大小小加起来,七十几座,绝对是有的。
为了方便皇帝巡狩,各宫之间又以复道、甬道、阁道相连接。若站在万米高空上往下看,整个关中,恰似一座庞大的宫殿,那些县邑、城郭、农田、苑囿反而点缀其间。
就好似大了几百倍的秦岭别墅群,还是只为一个人服务的。
是足够霸气,有大国风范,但付出的代价也极大:少府每年支出占了国家财政的三分之二,其中一半都砸在修筑宫室上了。
而眼下,随着各宫室中居住的美人、宫女尽数被新政府遣散、嫁人,宫殿遂空,彻底成了舞殿冷袖。
如何处置这些始皇帝时代的遗产,成了困扰少府的难题。
拆了?当然不行,那也是需要人手的,一把火烧了更不可以。
”莫不如,将各宫室赐予功臣?“
也有人如此提出过,但却被黑夫和张苍否决了。
“不妥,这是才堵上一扇奢侈之窗,又要开奢靡之门也!”
最后还是武忠侯以身作则,不占有一宫一殿,这才压住了功臣将士们觊觎的心。
这时候,黑夫却对张苍说道:“我曾听人作一赋,讥讽过秦宫室之盛。”
他站起身来,摸索着记忆,背道:“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本就是一篇仿古之赋,正对这时代人的胃口,张苍越听越觉得不错,最终击掌而赞:
”不敢言而敢怒……说得好!此赋文采极佳,是何人所作?可招入朝中为博士矣!“
他压根就没怀疑到黑夫头上,虽然黑夫素以好学著称,偶尔也能发一精彩之论,但放在知识广博的张苍眼中,要论做文章嘛……
“他也就能将句子写清楚罢了!”
黑夫不知在张苍心中自己的形象,略过了这个问题:
”是南方人,似是以杜为氏,将此文写来后,发愤而终了……“
不管张苍满口”可惜“,黑夫继续道:”夫明王不美宫室,非喜小也;不听钟鼓,非恶乐也,为其伤于本事而妨于教也。“
“诚如此言,能让国家强盛的本事,是男耕女织,是律令教化,而绝不是这些劳民伤财,专奉一人的高大宫室!”
“故关中诸宫室,不如各尽其用,使其不再是为人诟病的天下之蔽,而是源源不断,返利于天下!”
“如何各尽其用?”
黑夫道:”比如,我想将渭南的宜春宫给农家使用。“
宜春宫一如其名,是用来给皇帝春日里籍田使用的虽然秦始皇帝和胡亥都基本没去过,相当于皇庄王田。
”宫外不但有田亩,还附带大苑囿,可种蔬果瓜豆,始皇帝虽听我建言,重新邀请农家返还关中,但胡亥、赵高掌权时,杀公子高,公子高曾于农家处学稼,农家遂受牵连,或被缉捕为刑徒,或潜藏民间。“
”如今,我想重新召回农家众人,设农家之官,隶属于治粟内史。将宜春宫交予他们使用,专门用来钻研田亩耕作之事:如何料理垄亩,让亩产增加更多,还可种植来自西域的蔬果草木,钻研如何让它们适应中夏水土,最终泽被天下。”
“鼓励农官去宫中学习,要让南亩之农夫,这硕大天下真正的‘负栋之柱’们,也能品尝胡麻之香、胡瓜之甜,而不仅供于帝王。“
“少府中的考工不是还在么?可移至望夷宫,那地方靠近泾水渭水,可就近修造水车,让工匠们研制出类似水排、水轮的水力器械,省人之力,那些开阔场地,则足以精进各类工艺,教给工吏匠人。”
”至于靠近戎狄之地的回中宫、梁山宫、林光宫等,当改造为织室,可容上千架织机同时开工,使羌人翟人戎人所获羊毛,输于其间,织女在其中纺织,让毛裳衣被天下,解百姓之寒。“
黑夫这是要把众多宫室,改造成古代的技术职业学院了……
”各郡的离宫别馆,则可变为律令学室,以待往后招收更多弟子,从童子到成人,源源不断培养出秦吏他们才是治理天下的磷磷钉头。“
”还有最受诟病的阿房宫,它太大了,当年让诸子百家兴盛的稷下学宫,论大小,不过其十分之一罢?里面那些有溪水环绕的石室,可以用于藏天下百世之书,至于外围的宫室楼阁,则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汇聚一堂,定要创造超过稷下十倍的辉煌!“
这则是要利用现成的场地,开设高中、大学……
黑夫道:”我希望啊,以后遍布关中的宫室里,不再会听到美人宫女的幽怨哀叹。”
“而能听到农家耕作的噌噌声,纺机白昼不息的机抒声,考工匠作精进技艺的敲打声,诸子百家探讨学问的议论声,以及芸芸学子修习律令的朗朗读书声……”
“摄政之志大矣。”
张苍大为感慨,也颇为心动,但作为黑夫新政府的钱袋子,他立刻又泼了冷水。
“但以上种种,都需要钱!”
少府虽然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砍掉了许多累赘的部门,一年足以省下上万万的经费,但别忘了,黑夫为了讨好关中故秦人,不但将孩童的口赋减半,还答应每年给六旬、七旬老者布匹。
这比钱其实不算多,这年头,平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哪怕是富庶的关中,一个县有几个六十以上者?一百?七十者呢?古来稀啊,一县恐怕不超过十余人。
毕竟,张苍这样的老妖怪毕竟是极少数。
所以每年不过一两百匹布,两三万钱的代价,便能而将掌控一县舆论的年长者尽数收买。
这笔钱,被黑夫视为”维稳经费“。
但天下数百县,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少府为了筹集将士赏钱,已经掏空了府库,黑夫的设想,短时间内是无法实现的。
”是得慢慢来,甚至要在重新一统,休养生息后方能推行,想要全部实现,那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
黑夫不免遗憾,却又训张苍道:”你任少府时曾跟我夸口,说量入为出之法,开源节流而已,如今流已节,开源也不能落下啊!“
张苍一笑:”关于开源,我已有了主意,正要禀明摄政。“
“你想如何做?”
张苍道:”自然是效仿管子《海王》之策,不加赋而国用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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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2章 多多益善
“真冷。”
一阵寒风吹来,吴臣缩了缩脑袋,裹紧了身上的羊毛衣。
他是干越侯吴芮之子,南征时作为黑夫短兵亲卫,北伐期间参与了从云梦泽到江陵城的一系列战役,后来调到汉中战场,在韩信麾下任假都尉。
虽然吴臣提出的“走子午偷袭渭南”的提议未被韩信采纳,但他还是作为偏师,以五千人袭击子午关,打乱了关中故秦中尉军的布防,为韩信以主力暗渡陈仓,横扫雍地做出了贡献。
其后,吴臣又汇合东门豹部,将负隅顽抗的故秦将军司马鞅包围在杜县,司马鞅投降后,吴臣得到了武忠侯重赏:升爵为大上造,转正为都尉,带着一万北伐军士卒,北上支援北地郡。
时值七八月,天已入秋,作为一个从小没见过冰雪的南方人,抵达北地郡时,吴臣已觉得有些冷,待他们越过朝那塞,真正进入关外后,更觉体寒。
“塞北的秋天,就像南方的严冬一般冷。”
他在行军日记里如此记载。
对吴臣而言,塞北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从当地人的口音到衣着,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到点缀其间的毡帐,从那些辫发的戎人到他们所养的长毛绵羊。
“不如南方黑山羊可口。”这是吴臣对花马池滩羊的评价,原因则是膻味不足,那膻味,越人却称之为“鲜”,这是他们的最爱。
“没有鲜味,还能叫羊么?”国家能统一,但在口味的偏执上,南人与北人永远没法统一。
一路皆是乏味的景色,与雨林浓密的南方相反,关外处处皆是荒芜的黄土塬,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地面,被秋风一吹,草地也稀稀疏疏,走上十几里也见不到一个里闾。
可当大军沿着乌水,抵达大河边时,吴臣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关中……
一条宽阔的水渠从大河中被引出,又平行北上,沟渠边上满是金黄的粟麦农田,阡陌相连,里闾相邻,俨然是一片繁华的农耕区,当地移民和戍卒正在田中收割粮食,一支军队也迎了上来。
却是章邯将军派来接应的,带头的是一名北地良家子都尉,名为傅直,当他与吴臣一同下马见礼时,吴臣赫然发现,在南方人里中等身材的自己……
身高竟只能到傅直胸口!
“吴都尉。”
傅直弯腰作揖,眼睛却仍能平视吴臣头顶发髻,心中有些好笑。
“久仰高名了!”
……
两军并排时,北地良家子们都低眼看着旁边的北伐军士卒,他们满口荆楚口音,平均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高的压制对比强烈。
“看来武忠侯在南人里,算是最高的人了。”
“但武忠侯往塞北派一群南方兵来,有何大用?”
“他们能上马么?能骑射么?”
良家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群南方小矮子是怎么仰着头,将人高马大的关中故秦军队打败的。
“砍掉其头颅,自然一样高了。”
当在富平县的迎接宴飨上,一个鲁莽的良家子司马发出此问时,吴臣不甘示弱,似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但他很快又装酒醉,向傅直赔礼:吴臣很清楚,北地良家子与一般的故秦军队不同,同样是武忠侯一手建立的嫡系旧部,他们北上是为了驱逐匈奴,尽量不要起摩擦。
“武忠侯以为,塞北不止需要骑士,也需要荆楚勇士奇材剑客,吾麾下士卒多是老兵,自随君侯起兵以来,凡十余战,克数郡,力扼虎,射命中,所结矛阵坚不可摧。昔日武忠侯与李信将军在此地大败匈奴,不也靠了步骑相合么?”
“此言有理。”
傅直倒是不以为忤,在继续前往灵武的途中,给吴臣介绍起这片“河南地”来。
“此地本为匈奴驻牧地,当年尉、李二侯北逐匈奴,胡人遂北遁,不敢南下牧马,贺兰山及大河两岸皆空,再无一座毡帐,一时间荒无人烟、野狼成群。”
“但武忠侯带着吾等,在此屯田,在大河东岸开出了大片土地,又迁大原戎至贺兰山东麓,牧马放羊,亦警备匈奴复来。”
“武忠侯离开后,章君继其策,又有上河农都尉李灵,为从关中迁来的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开出五十万亩土地,后又开凿秦渠,引大河水灌溉。这塞外荒原斥卤之地,因河水浸润,牛羊粪施肥,而变为阡陌纵横的良田。数年下来,富平、灵武数县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称之为‘塞上中原’!”
当地产粮不仅满足当地移民戍卒,多余的粮食甚至能运往下游,补充长城兵团。
过了狭窄的青铜峡,一处河津出现在面前,不少平底的船舶在此停靠,装载新收的粮秣。
傅直给吴臣介绍道:“三十二年时,贺兰粮食已能自给,然朔方粮秣,还需从关中运输。”
毕竟朔方郡有两万户移民,却要养半个长城兵团,以及大量刑徒民夫,就算修了直道,仍嫌辽远,十万民夫挽粟苦不堪言,一路人马吃嚼,粮食到达后十不存二。
朔方已和南方雨林的泥潭一样,成了治粟内史每年支出最重的负担。
于是财政渐渐枯竭的朝廷,便打起了粮食充足的贺兰的主意。
“当时章君与上河农都尉算了一笔帐,从贺兰到朔方,陆路需走800里,中间还有不少路段是人迹罕至的沙漠,长途行车艰难异常。”
“按北地郡能征集的牛车5000辆算,将积存的粮食50万斛运往朔方,每车装载20石,一次运输10万斛,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这样一年最多只能运送两趟,50万斛军粮全部运到朔方,需耗时3年!这还不算沿途吃嚼损耗,实在是不划算。”
而且这种长途运输还要占用大批劳动力和许多牛马,三年下来,贺兰地区自己的农业估计也垮了。
章邯和李灵认为此种方法劳民费时、荒废农时、影响耕垦,决定采取昔日黑夫留下的建议:
“以大河为道,兴漕运。”
李灵通过对大河上游河道的细致调查,测量各地不同季节水深,认为可行。
于是令人伐六盘山之木,通过清水河将木料运至大河岸边就地造船。一年下来,造木船200艘,每艘可载粮1000石,仅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50万石的运载任务。
“朔方四十四城,为了取水方便,多临河而建,发自贺兰的木船次第而至,留下粮食,绕一圈至上郡,待来年再返回,不是吾等吹嘘,朔方数万戍卒能吃饱,多亏了贺兰的粮食和漕运!”
原本秦朝在塞北的各据点陆路不甚方便,贺兰、朔方、上郡各自独立,但却被拐了个大湾的澎湃巨河连接起来,水通粮食人力,变成了一个整体。
“武忠侯当年的设想,皆已实现!”
对此傅直他们十分自豪,北地良家子看着这片土地草创、壮大、富庶,而现在,他们则必须为保卫她而战!
“匈奴人虽祸害了朔方、云中,但万幸,这‘塞上中原’的贺兰却是保住了。”
这是章邯能屯军于此,抵御匈奴的最大依仗,而朔方遭到匈奴入寇时,贺兰也不断发大船往下游而去,收拢北假的难民逃往河南地诸县重新安顿,并提供其粮食。
贺兰地区已实施了军管,屯户的粮食,除了自留口粮外,其余统统被军队征收,尽管屯户有所抱怨,但相比于匈奴入寇颗粒无存,家园毁灭,这算是好的了。
“武忠侯当日便有此规划,真是深谋远虑……”南方人吴臣和北方人傅直,最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而当他们终于抵达灵武县,见到了章邯,并奉上黑夫授予的”大庶长“之爵后,章邯明面上没说什么,却笑着和吴臣打听起,有多少北伐功臣得以封侯?
吴臣如实告之:“摄政以功封侯,韩信为益善侯,东门豹为虎侯,赵佗为百岁侯,家父为干越侯,皆为关内侯,食一乡之禄。”
“这些侯名好生奇怪。”章邯吐槽,心中却有些不高兴。
他暗道:“除了赵佗外,其余皆是莽夫、胯夫、越人,竟都得封侯,而我仅为大庶长,屈尊其下……”
但爵位是按照功绩,主要是斩首、战胜、略地三项定的,谁让他章邯起兵太晚,又错过了北伐军几乎所有战事呢?
好在,黑夫遥封章邯为九卿之一的“太仆”,这相当于承诺了章邯未来,必能参与执掌国政,让老章心中不甘之气稍缓。
看来他若想要更高的地位,只能从匈奴身上取了。
“匈奴人动了。”
他也不废话,对傅直和新到的吴臣说了最新的军情。
“匈奴人又南下入寇了?”
傅直摩拳擦掌,吴臣也紧张起来,这一路北来,让他明白,自己带着的南方士卒,恐怕要面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战争了,若在风雪飘飘时开战他,惧冷的南方士卒,能适应么?
“不,冒顿听闻六国退往河东,便令其左右贤王带着所掳数万人口,返回头曼城了……”
章邯屯兵贺兰,并派船舶协防河南地,而东边的上郡方向,韩信也带着两万人迅速北上,堵住匈奴南下之路。
冒顿可不傻,既然六国退了,他也没必要与秦军死磕,抢了就跑,这就是匈奴人最喜欢的!
“我倒是希望匈奴人南下报怨,与吾等决战。”
但很显然,冒顿的目的在于劫掠人口,而不在尽收故地。
章邯不免遗憾:“如此一来,看似吾等将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但实际上,彼辈仍可占据北假及阴山南,随时能再度南下,袭我边塞。如此一来,数万大军,便只能被匈奴拖在北地、朔方、上郡,动弹不得!”
……
而与此同时,尚未知道匈奴具体动向的韩信,正在上郡北部的榆林,在为自己所得的侯印欣喜的同时,也在琢磨这“益善侯”的含义。
经过一次挫折后,韩信现在可远没膨胀到敢和黑夫说什么“君侯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益善耳”,加上肚子里墨水少,在连续询问数名军中文士后,韩信才“明白”了武忠侯的用心良苦。
“益者,更也。”
“善者,佳也。”
韩信琢磨道:“这莫非是在勉励我,勿要满足于眼前之功,而要继续奋进,获得更佳更大功劳,以封彻侯?”
而眼下,倒是有一个壮大军队的机会,摆在韩信面前。
一位满脸浓须,结着辫发的胡人站在韩信面前,自称是楼烦君的使者,正在向他提出一个在中原人听来,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请求。
“只要将军能给吾等一千斤金饼,便是吾等雇主,三千楼烦骑士,可在今后一年内,携弓马为将军效命!”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933章 结交楼烦将
八月下旬的右北平已十分萧瑟,草木枯萎,让翱翔在天的雄鹰眼力更加锐利。
谈判地点乃是平刚县城(河北平泉县北)外,燕西楼烦的帅长楼烦钺阴着脸打马上前,与前日乘着楼烦人外出狩猎,突袭了县城,将楼烦数千妇孺一网打尽的不速之客会面。
县城中迎过来的也是数骑,一位骑着赤马,面如冠玉,一身甲胄精良,腰间佩剑的高挑将军,他左侧则是一位留着浓髯的年长大汉。
大汉抢先一步跃出,用丰沛口音喝止楼烦钺向前。
“楼烦人,还不下马拜见召王!”
楼烦钺中原话不太好,但至少听明白了来者的头衔。
“召王?你便是公子扶苏?”
“我正是扶苏。”扶苏上前,他的亲卫们警惕地注视着楼烦人的一举一动,手握在弩机上。
左侧的浓髯大汉自是刘季。
老刘本来想留在辽西走廊指挥徒卒,吸引燕王臧荼的主力,但扶苏却将那差事交给了高成,刘季则被扶苏带到了右北平。
一同来的,还有倾尽辽东、辽西之力,凑出的五千骑。
“我听说过你。”
楼烦钺却没被“大王”的称谓吓倒,他冷笑道:“一向仁义的公子扶苏,会做出乘吾等外出围猎时,劫我妇孺的事来?”
“是误会。”扶苏澄清道:
“吾等本以为,占据平刚的是南窜的东胡人,岂料竟是楼烦,好在并无太多伤亡,汝等部众家眷也安好。”
刘季补充道:“毕竟塞外引弓之民都是毡帐骑射,难以分清。”
楼烦钺却提高了声音:“东胡人打的是黄罴旗,楼烦人打的是鹿旗,数百年前便是如此,只要是在草原上的人,岂会认错?”
楼烦,这是一个古老的邦国,周时便已存在,也说不清自己的源头究竟是周王分封的诸侯,还是迁徙到冀州北部的戎狄。反正到春秋结束时,楼烦已在晋西北立国,以其兵将强悍,善于骑射,成了一方之霸。
甚至让赵武灵王心生忌惮,学着楼烦人的战法,搞起了“胡服骑射”。
后来,楼烦被强军后的赵国打败,但赵武灵王是个胸襟豁达的人,他非但没有屠戮驱逐楼烦人,反而将他们整编,致其兵,使得众多的楼烦强兵悍将,以“雇佣军”的形式加入赵军,斩首得赏,也有部分楼烦人不服约束,逃到塞外,李牧抵御匈奴时,双方军中都有一部分楼烦人。
待秦灭赵后,认为聚集在雁门郡的楼烦人是一支不安稳的力量,遂将其一分为二,一部分圈在雁门郡楼烦县,一部分迁到燕西的上谷郡,在燕山北麓生活,亦称之为西部楼烦与东部楼烦。
秦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尤其以燕代地区最为混乱,东胡、匈奴、燕国、代国、赵国、扶苏多方势力在此角逐。
雁门郡楼烦县的西部楼烦游走在各势力间,干起了雇佣军的老本行,他们先接受匈奴冒顿大单于“楼烦王”的封号,又做了代王韩广治下封君,接受赵国广武君李左车的雇佣,甚至还派人渡河去上郡,与北伐军前锋的韩信接洽。
东部楼烦想法则简单多了,他们重获自由后,只想找一处安宁的地方,过半耕半牧的生活。
恰逢控制右北平郡的“燕国”在东胡攻击下,放弃了其北部地区(河北承德一带)。本来可迁徙入其内的东胡却因匈奴的打击而崩溃,余部向东北逃散。随着匈奴单于又带着大部队西击朔北,右北平北部,竟出现了数百里空地……
东部楼烦的帅长楼烦钺便瞅准时机,秋初时从燕西一路迁徙过来,占据这片即可农耕,也有丰沛牧草过冬的地域,不客气地住进了平刚县。
却不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便被打破了。
“我只是初入燕代,故不知。”扶苏依然重复着这说辞,这让娄钺有些不耐烦了。
“如何才肯释吾等族人?”
楼烦钺很想和对方大战一场,但扶苏此次西来显然是有所准备的,麾下数千辽东辽西民兵骑从,硬碰硬的话,仅有两千青壮的楼烦人占不到便宜。
他猜测扶苏的要求是什么,臣服?退出右北平?亦或是做他手中的剑,斩向燕代,就像赵武灵王曾要求的那样。
“没有任何条件。”
扶苏却高高举起手,他身后,数千辽人骑从从平刚县中陆续撤出,往东南而去:
“吾等只是路过此地,既然误会解除,即刻便撤出平刚,将楼烦族人,连带这座城邑,都留给汝等。”
“但若心中误会已释,不如仔细想想,以楼烦数千之众,占此膏腴之地,匈奴在外,燕代在内,内外逼迫时,可能长久?若愿与我谈谈,便去南边二十里外,我军大营处见。”
……
“大王,何不将楼烦人举族扣留?逼迫其向大王效忠?”
平刚县城留在身后,麾下一个辽骑将十分不解。
“强迫的忠心,是伪忠。”
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用错的方式,也得不到正确的结果,只会是南辕北辙。”
“所以我起兵以来,逐东胡,保辽东,只做对的事。”
刘季嘴上认同扶苏的话:“大王所言甚是。”
“对待这些戎狄,想要令其心悦诚服,就是要大气一些。”
“但大王之敌。”他压低了声音:
“可是心黑如墨,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啊……”
扶苏却不置可否:
“我现在的敌人,是燕、代二王,过不了这道坎,其他一切皆是空想。”
不管是刘季反复提醒他要小心的“大敌”,还是海东戍卒心中,只要公子扶苏回到关中,关中人定会携壶浆以迎的幻想,都是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而扶苏眼下需要竭力突破的,是燕代赵三国,与胶东一同编织的罗网。
虽说要坚持“正确的方式”,但回到大营后,扶苏仍让全军警备,小心敌袭,同时放出斥候,监视楼烦人一举一动。
等待了一天后,楼烦人不见来,众人越来越焦虑,刘季甚至开始猜测,楼烦人已经在谋划去投靠他们的敌人……
“甚至会泄露吾等要走燕山北,袭击无终的意图。”
他危言耸听,燕代联军有数万人之多,还堵住了狭窄的榆关,而辽军,不过万余。
若是走海边突破,绝对无法取胜,所以扶苏才兵行险招,在拖住敌人主力的同时,意图袭其后方。
就在这时,十余骑楼烦骑士却踩着枯草,飘然而至。
“汝等想谈何事?”
这一次,楼烦钺进了扶苏的营帐,分享了酒和肉。
“楼烦素以善战闻名,我想要楼烦人帮我。”
扶苏有王者之名,却没有王者的架子。
楼烦钺抹了抹嘴边的油,伸出手来,上面是常年拉弓握剑留下的厚厚老茧。
“楼烦人的规矩,一向是以钱换命,只要拿出五百斤金饼,两千楼烦青壮,便能为大王效命一年。”
他强调道:“吾等开的价,已比西边楼烦县的西部楼烦便宜了。”
扶苏却摊手道:“两辽苦寒穷困,我没有金帛。”
“那便免谈。“
楼烦钺气哼哼地站起来,便要离开,却为刘季一把按住!
这浓髯大汉力气惊人,楼烦钺竟难以动弹。
“我给不了楼烦人金帛。”
扶苏起身说道:
“但我知道,楼烦人如今最想要什么。”
他走出营帐,抓起一把沾着枯草的黑土,递到楼烦钺面前。
“壤土。”
“地者,国之本也,不论农牧,皆需壤土。”
扶苏说道:
“眼下各路复辟诸侯只能跳梁一时,最终扫平天下,收拾河山的,将会是大秦。”
“若楼烦助彼,哪怕只是中立,天下平定后,仍会被认定是窃秦壤土的叛邦,就算能安享十数年安宁,也终将被驱逐。”
“但只要楼烦人助我击破燕代,此战结束后,我会让汝等在塞外,在东胡遁走后空出的草原上,方圆千里之地,重建属于汝等自己的邦国!”
……
“公子承诺予楼烦人壤土,对这群戎狄,倒是比对逐东胡、定两辽的功臣们大方。”
楼烦钺离开后,一直装作“敦厚朴实,口直心快”的刘季当着扶苏的面如此嘟囔道。
扶苏喝完了盏中的酒:“西征前,汝等以功受爵赏,大者领乡亭,小者得食禄,今后或还能得中原一县之封,不比塞外无主之地强?”
但东胡崩溃四散后留下的赤山草原,为匈奴势力所不及,对楼烦人来说,却满是诱惑,只是打那地方主义的不止他们,其他草原上的小部族也跃跃欲试。
不同于西部楼烦长袖善舞,在各势力间找平衡,与扶苏结盟,或许是东部楼烦不错的选择。
而对于扶苏来说,由楼烦人填补东胡留下的空白,也比匈奴毫无阻力扩张,全据东西万里草原好。
“我起兵太晚了。”
扶苏嗟叹,虽然八个月内能白手打下千里之地,还击退了东胡疯狂的进攻,已属不易,但比起中原反王们,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故需要一切能加入我的人。”
只要不违背他的处世之道,来者不拒。
“否则,我赢不了眼前这场仗。”
“更没法赢,整场战争!”
“楼烦人临阵背叛怎么办?”刘季仍忧心忡忡:“要知道,戎狄一向无信。”
扶苏似是有些醉意了,卸下冠冕,摆在案几上,摆在刘季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却似清明得很。
“刘季,我身边,意欲背叛的人……”
“还少么?”
此言让刘季汗毛竖立,握紧了藏在怀中的短剑!
好在扶苏下一句话,又让刘季松了口气。
“在辽西时,便有军中文士向胶东暗暗传递消息,一查后才知,彼辈是从胶东发配的,家眷在陈平手中,又收了胶东商贾的贿赂……”
有人求情,希望将将这些人打发到了辽东最偏北的障塞里。
但扶苏最终下令斩其首!
可内奸真就杀光了么?
现实就是这样,海东戍卒、辽东辽西人,还有现在新加入的楼烦,他们像是周昭王那艘被胶水沾到一起的船,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只要有机会,很多人随时可能会跳到其他船上。
扶苏已在船头,船已行水中,不管它是停还是走,都有解体沉没的可能,唯有加速向前,还有靠岸的机会!
但那岸,距离扶苏太过遥远。
就像辽西与关中的距离一般,不但鞭长莫及,连消息也滞后几个月,扶苏至今尚不知黑夫已打入关中,倾覆胡亥赵高政权,并大刀阔斧开始改革的事。
只隐隐有预想,他肯定会比自己快。
刘季退下了,扶苏孤身一人来到营帐外,深秋的塞外夜色悲凉,月儿高高挂起,胡笳声在远处回荡。
“自选择带着众人西返,从头收拾旧山河那一刻起,我便停不下来了。”
他高高举起酒樽,似是敬月亮,敬曾经的自己。
但最终转向西南方,敬自己过去的朋友:
“你也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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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4章 一个就够了
在家门口失败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当你手持利刃,把着加固过的厚厚大门,心里以为能将敌人御之于外时,他却机智地翻墙入院,从背面打得你措手不及……
这便是自立为“燕王”的臧荼所经历的一切。
夏天时,为了防御占据辽东、辽西的“扶苏”,他在碣石以东百余里处建造了一座关隘,并亲自领兵,希望守住辽西走廊的西大门。
此举看上去起到了一定效果,扶苏大军停留在辽西徒河一带,只是派小部队来榆关试探了一番,碰了跟头后,整个夏末秋初都停滞不前,大概是在等秋后。
秋后结束后,其大部队“万余人”开始沿着海岸缓缓西进,日行二十里。
臧荼很高兴看到这一幕,他希望能以逸待劳,彻底击垮对手,夺取辽西,赢得声誉,让自己这“燕王”名正言顺。
但八月下旬时,一些身裹白衣的胶东商贾,尽管一方是叛秦自立的反王,一边却打着北伐军的旗帜,但双方一直在通过海路贸易,胶东商贾的船只一直在辽西海岸游弋,他们告诉臧荼:
“辽西之兵,不过数千,扶苏恐不在此处……”
“那他在何处?”
臧荼登时大惊。
他很快就收到了大后方的告急:
在东胡人来袭时放弃了燕山以北地区的臧荼,万万没有料到,扶苏竟孤注一掷,尽发辽西辽东骑从,走平刚,还得到了楼烦人的帮助,五百里奔袭,通过燕山缺口,袭击了右北平郡的治所,无终城(天津蓟县)……
无终城不止是臧氏燕国的新都城,也是渔阳地区粮食东运的屯粮之地,事关重大。
惊闻噩耗后,察觉自己上当的臧荼欲亡羊补牢,心急之下,立刻挥师西向,却不料扶苏攻无终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围点打援,双方在徐无(河北遵化)相遇。
徐无这地方并不出名,也不富庶,唯一露脸的,大概就是两百年前出过一位叫“徐无鬼”的隐士,去拜见魏武侯,与他说了很多大实话,比如:
“与君主谈论诗、书、礼、乐,太公治国之法,国君未曾露出一笑,要想讨好他们,便不要兜售这些无用学说,而是与他谈论如何相狗、相马,国君自会开颜……”
如今昔日隐士故乡,却成了两军交锋之地。
双方都是临时组织的杂牌军,指挥官也不算出色,只是比谁犯错更多,战役过程并无值得称道描述之处,在敌人兵刃面前退缩的人,远胜于高呼“召王万岁”“燕王必胜”的无畏者。
一个事时辰下来,双方各有损伤,最终还是骑兵较少的臧荼败下阵来。他一路撤往令支,准备据城而守,等待栾布支援。
不想半道却为突然杀出来的楼烦人和辽骑冲散,又继续败退,丢盔弃甲,幸好扶苏也未猛追到底,原因是在渔阳的栾布发兵来援,牵制了扶苏的主力。
但这并不能挽救臧荼的溃败,他们一路退回到碣石城(河北秦皇岛),这才得知,兵力空虚的榆关,竟也被扶苏偏师攻了下来。
这下,臧荼面临遭两面夹击的危险。
碣石虽然还有粮,但所谓的“燕国”不过是造反戍卒和地方豪长的武装,士气不高,臧荼得势时群起来投,如今他露出颓态,背叛窜逃者不计其数。
没几日,他便只剩三千残部,左右皆敌,后方是大海,也不知能否撑到栾布和盟友代王韩广的救援。
从海上撤离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碣石本就是燕地最大的海港,和平年代齐国船只常来此贸易。秦始皇帝时,东巡碣石,刻石尚在,并为了迎接征海东归来的大军,在此修了长长的防波堤,扩宽了港口,只是如今港湾里,船只寥寥无几……
中秋时节,冰凉的海潮将白色盐沫冲刷上海滩,正当臧荼犹豫是否要抛下军队,带着少数亲信离开时,却得知了一个让人欣喜的消息。
“大王,海上,来了许多大船!”
……
对扶苏来说,碣石是有特殊含义的地方。
四年前,他结束了对海东的征伐,斩沧海君之首归来,便是在此向父皇献俘。
当日情形他还记得很清楚,十万军民,百官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那声音,甚至一度压过了海潮。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而秦始皇帝,也给了天下一个承诺。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刻在石头上,就像大秦的国运和信誉,永不枯朽!
但盛极必衰,很快,第一次南征以失败告终的消息传来,始皇帝怒,一意孤行,拜黑夫为昌南侯,又强使之为主将,两年之内,必克百越!
那大概是大秦财政和国事彻底坠入深渊的开始。
而“黎庶无繇”的承诺,也再无人提起。
但扶苏还记得,天下人也期盼着,这一期待,早就刻在了他们心中:
“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
“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偃兵休战。”
这是徐无鬼的主题,也是刻在扶苏等人心中的期盼。
当自上而下的改变被堵死,自然就有人开始自下而上。
南征开始了,达成了南尽百户的野望,却未得到公正的待遇,最后,这支南征军又掉过头,掀起了让故秦崩塌的战争。
在扶苏眼中,戍卒、燕人、赵人揭竿而起,为自己而战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但动机的正义,不代表行为的正当,他们对天下的破坏,已远胜于以”苛暴“而闻名的秦吏十倍。
苍生在哭号,得有人站出来重建秩序。
扶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知道,这些混乱与自己有关,他有责任去力挽狂澜。
在达成天下人黎庶无繇和愿景前,得先扫平乱相,将大秦已走过的征程,再走一遍!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好在,这一战,便能抵定燕地局势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上千人战死,数县化作丘墟。
以及扶苏脸上被流矢划开的一道深深伤痕。
但当扶苏率领众人,登上碣石城外的山岗,但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眼前的景致如他记忆之中一样醉人:远处刻石的海岸,满是风化岩石和凹凸峰壁的悬崖、下面的大海在巨石脚下,如同无休的野兽一般咆哮不安、无边无际的天空与云彩、以及满是秋色的树林,成群结队的灰羽海鸥在明净的海岸上鸣叫。
而十里外的港口处,因为防波堤和海湾的缘故,显得更加平静的津港,挤满了狭长的大船。
就好像战争尚未影响碣石,燕齐商贾在此繁盛贸易。
又好像四年前,扶苏与黑夫从海东远征归来的那一幕只是这回,船只不是进港,而是在装满臧荼手下的残兵败卒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扶苏知道,如此规模庞大的舰队,只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五年前,方士和工匠共同努力下,航海革命在胶东爆发,从海图到罗盘的发展,到新的操舵系统和船舶设计,这让胶东的船舶,可以凭借季风的帮助,短暂脱离海岸线,在海浪不那么大的少海(渤海)内航行。
更大更适应大海的船只也被造了出来,主要靠风帆航行,进出港口和逆流航行时用桨,需要200多名船员,包括180名有战斗力的桨手和20名弩手,并可装载同量数量的人。
曾几何时,扶苏曾坐在类似的船舱里,而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将即将被围歼的敌人运走……
桅杆上打着白旗,船上的人穿着白衣,装作是投机的商贾,可扶苏很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
“陈平。”
扶苏摸着左脸颊的伤痕,苦笑着摇头:“真是处处与我为难啊。”
尽管都打着“秦”的旗号,但在这乱世里,谁能分得清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
……
而在一艘驶离碣石港的船上,一身白袍的陈平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
他通过胶东商贾,以贸易、贿赂、游说来构建的包围网并不成功,代国和赵国尽管与燕国结盟,但却在忙活各自的事。
以燕一国之力对抗扶苏,也并非不可,但因其秩序之混乱,大王之无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在冥冥之中有只暗暗帮助扶苏的手,燕人最终功败垂成。
这场失败竟使得,胶东不得不亲自下场,动用珍贵的船舶,来运载一群残兵败将。
陈平没有去见臧荼,这个满身湿漉的无地之王,何足道哉,不过是在这场天下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陈平能将他从绝境里拎出来,下一刻,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出去。
陈平已得知武忠侯攻破武关的消息,天下大势虽已抵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边角的博弈中赢!
“郡守,是向西航么?”
船队的指挥前来询问,这群燕人惊魂失魄,是不是该送他们回渔阳郡。
“燕地海岸风浪大,除了碣石外并无良港。”
陈平露出了笑,这是给船上三千余“乘客”的解释,被卸下兵刃,分散安置,又在颠簸的海上,他们难敌船员,翻不起大浪。
“向东,沿着海岸东行,送彼辈去辽东!”
没错,胶东现在困于齐楚之间,无法全力北上扼杀陈平心中的大患。
所以扶苏能撷取名望。
扶苏能赢得一场战役。
扶苏也能夺取一处郡县。
“但你每赢得一处地方,势必失去一处后方。”
陈平裹紧衣裳,摇摇晃晃,往船舱走去,眼下他亲自来燕地一探究竟,是时候回到胶东,继续谋划布局,为最终的胜利做准备了。
“我要毁了辽东。”
陈平喃喃自语,封闭的舱室,将黑暗投到他的脸上,但旋即,一盏盏海豹油灯被点亮。
“这是为了将来,十倍于辽东的郡县百姓,免受又一场战火荼毒!”
因为。
陈平吹灭了舱中多余的灯烛,只剩下最明亮的一只,他将其高高捧起,小心呵护,仿佛那就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结束这乱世的人,一个就够了!”
……
ps:19:10分发的,猜猜这章要审核多久。
第二章在晚上,会稍微晚一点。
第935章 夥颐
赵国内郡,邯郸最富,恒山最穷。
但哪怕是恒山郡中,也有曲逆这种人口三万户的大县,南北通衢,富夸燕赵,多亏了蒯彻的运作,使燕赵数十城一举降赵,此城并未因战争有太大影响。
当然,有富就有穷,最穷的番吾县(河北平山县)只有五千户,其地多为山丘,山上多有柏树,所以后世会出现一个叫“西柏坡”的地名。太行余脉在此舒展骨骼,哪怕是滹沱河两岸的平地,也有些蹊跷的山包……
总之就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县,赵国时有过几位小封君,根本就不想来这过日子,只每年派人收租。后来李牧将军又在此和秦军打了一仗,让赵国灭亡延缓数年,此外再无任何史书给过它笔墨,就算恒山郡本地的豪贵士大夫,也极少来此穷山恶水之地。
但近日,重新归赵快大半年的番吾却热闹非凡,秋风料峭中,还有一群人,在番吾县一处山包下挥舞锄头,挥汗如雨。
带头的是个头上戴冠的军吏,他这边在干活,却有两个亲卫在一旁捧着他卸下的精良甲胄,丝锦冠带,有些不知所措,几名本郡文士更在远处纳凉处窃窃私语,对这一幕有些好笑。
“贵为一郡都尉,怎能亲自下地与庶人劳作呢?”
“听说他本是陈地阳城人,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文士老看不起,恒山郡本地的轻侠庶人倒是对这位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都尉心生好感,喝水的间隙夸他道:
“陈郡尉刨得一手好地啊!”
“陈郡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博得底层士卒好感的机会,擦着额头的汗,用带着楚音的恒山方言笑道:
“我与汝等一样,家中不富裕,少时尝与人佣耕。”
他又开始讲那个故事了。
“劳作之余,就像现在,辍耕之垄上时,常摸着手上的茧子,空空的腹中,怅恨良久,于是我便对一起庸耕的同乡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士卒们好奇地凑过来。
“我说‘苟富贵,无相忘’!”
陈胜这一句话嚷得很大,仿佛也是对身旁数百士卒说的。
他站起了身,指着脚下土地道:“富贵就在脚下,第一个刨到的人,倍其赏,加酒肉!”
这下士卒们好似打了鸡血,复又站起来,在山包脚下拼命干活,挖出的土又被人运走,整个过程极其熟练。
陈胜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招呼远处的一名方士过来。
“这下面,当真有大墓?”
生活不易,改行当了摸金定穴的方士一口咬定:“郡尉放心,此必为中山国的大冢!”
原来,陈胜带着这批人来此穷县,可不是为了开荒种地,而是“盗发冢”。
在秦朝,盗墓可是大罪,律令规定,当与伤人致残、讹诈、杀人及拐卖人口等同罪,都应处以磔刑,南郡安陆县某黑亭长上任之初,就因为捕获一群盗墓贼而扬名发迹。
但眼下番吾复归赵国,出于对秦的愤恨,赵王歇将秦律一概废弃,复用赵国律法,看似有法,实则整个国家都成了法外之地,轻侠贼人的乐园,社会一片混乱,被派在各地的都尉、司马们甚至还有装成盗匪劫持来往行人,杀人放火。
这都没人管,陈胜不过是盗个墓,更无人来说他了。
至于道德谴责……更不存在。
“入乡随俗啊。”
陈胜也不由嗟叹:“若在阳城,在楚地,我这么做,恐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咒骂我断子绝孙,但在恒山郡,盗冢不过是寻常事,饭后谈资耳。”
这恒山郡地薄人众,光靠那点土地可养不活数十万百姓,于是就形成了急,仰机利而食的民俗。
男子们平日里不喜劳作,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没钱花了就相约剽掠抢劫,晚上挖坟盗墓,私铸钱币。女子的兴趣也不再是织布好好过日子,常弹奏琴瑟,着木屣,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入后宫,遍诸侯,再不济也能做倡优。
先前陈胜自告奋勇,随陈馀离开楚国北上入赵,又一同投了赵王,奉命来收取恒山郡。靠着陈馀是苦陉大氏的女婿,得到了本郡豪贵士人响应,轻易得手,陈馀做了苦陉君,恒山守,陈胜则作为他的副手,恒山尉。
理论上,在陈馀南下随项羽西击秦时,恒山郡该由陈胜说了算,但陈胜很快就发现了,当地豪贵士人欺自己是外地人,竟公然架空自己,在郡治东垣发号施令,他们还买通赵王近臣,打发陈胜到西边攻打井陉关。
陈胜心里憋屈,但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只能领命。
只是月余前,陈胜久攻不克的井陉关却不战而降,原来是秦河东守赵成投靠了六国,赵军李左车部顺利从河东进入太原,全取此郡,井陉遂下。
陈胜揣度联军西击秦是场硬仗,且项羽吝啬,有功不赏,故不愿参与,滞留在恒山郡灵寿县。
入秋后,先前赵人出于报复心,屠戮秦吏,焚毁县寺的恶果开始显现。
赵歇名为赵王,实则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曾被秦人压制的各地豪贵乡老开始抬头,接管了地方,赵国在事实上,又恢复了封建制。
如此一来,不论是田租、口赋,都得先从乡绅手中过一道,最后给到陈胜这郡尉头上的就极少。
“我如浮萍,难以在恒山扎根,这样下去可不行。”
陈胜在发觉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无法融入恒山本地豪贵士人中去后,陈胜开始改变思路,从下层着手……
“我,黔首之子也!”
陈胜开始模仿他听到的,南方武忠侯的治军之法,不再掩藏自己低微的身份,欲与底层人打成一片,获得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既然在赵王歇处讨要不要养兵的钱帛,陈胜开始另辟蹊径,对当地传闻已久的“番吾中山王墓”打起了主意。
中山国为古代鲜虞人所建立,被魏国灭亡了一次,后又复国,逐渐强盛起来,联合魏、韩、赵、燕“五国相王”。而在这五个国家中,唯有中山国是“千乘之国”,而番吾,便是历代中山王的墓地。
陈胜对中山国的历史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地下是否有大墓,里面的宝器是否完好,能让自己扩充多少军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的志向,可绝对不止一个没有实权的郡尉!
他本性是得志猖狂的,但这些时日,却忍着作威作福的**,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甚至与”燕雀“打成一片。
并非是他真觉得自己与他们出自一个阶级,应当共享富贵,在陌生的他乡拉拢更多人,以取得实权,更是为了让自己这鸿鹄,踩在众人肩膀上,飞得更高!
但要做大事要有人手,想扩军则需要金帛,而陈胜能想到的法子,只有盗墓。
只可惜,这次方士看走了眼。
挖了三天,土丘下一无所获,愤怒的士卒们叫嚣着将方士烹了,但陈胜只是让人打掉了方士两颗牙。
“再给你一次机会,就算走遍这百里山川,也定要为我找到中山王大冢!”
如此威胁方士后,陈胜气呼呼回到了灵寿,眼下是八月底,扶苏在碣石大败燕人的消息尚未传来,先到的,却是西边六国联军西河撤离的败讯。
还有几个不速之客。
“陈涉,陈涉!”
回到府邸前,熟悉的陈地楚音响起,陈胜让马车停下,探头一看,却是几个被门吏绑在地上的人……
“汝等是……陈地人?”
他看着几人面善,有些惊讶,陈地离此相隔甚远,除了跟自己北上的千人外,几无楚人,这也是陈胜在恒山无人可用的原因之一。
门吏前来禀报,说这数人是从西河战场,跟着陈馀手下回赵国来的,自称是陈胜好友,敲门大呼“吾欲见涉”,态度嚣张,门吏见他们无礼,就绑了起来……
见到陈涉,那几人更高兴了,嚷嚷着要门吏松绑,还大声喊道:
“当年在田埂上,你说苟富贵勿相忘,难道这就忘了么?”
陈胜让人松绑,一瞧,还真是当年一起庸耕过的几名老乡……
这几人吐诉,说他们在楚地被项将军征召,推着车舆随军西进,一路打到西河,但因为是辎重部队,所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又得了令,匆匆渡河离开。
几人害怕被甩在后头,遂乘着撤兵时的混乱,去找了在楚营商议事情的陈馀,跪在其马车前痛哭流涕,说是希望能带他们回国,来投陈胜,陈馀还真以为是陈胜故人,他在恒山郡需要陈胜合作,遂允之。
数人跟着陈胜进了他新置办的府邸,别看陈胜在外面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可享受却一样没落下,府邸是昔日赵国行宫,有殿屋帷帐,养了几个中山美姬,美艳无比,陈胜一拍手,便上来跳了一圈当地著名的屣舞。
弄得几个老乡咂嘴不已,眼睛瞪直,直道:
“夥颐,夥颐!”
夥颐在陈地方言里,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夸屋舍大,还是什么大……
陈胜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没见识,眼下相信我是鸿鹄了罢?”
但岂料,酒过三巡,几个情商低的老乡,竟开始聊起当年陈胜微末时的一些糗事来,惹得一起喝酒的宾客发笑。
若是放了历史上,已为陈王的陈胜,肯定会面皮不好看,但他现在既然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将“苟富贵无相忘”挂在嘴边作为宣言,想要拉拢底层百姓,并凝聚一起跟来恒山的千余楚人。
眼下故人来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旧谊,所以只能强忍不满。
此外,陈胜对西河之战、黑夫入关等事也很感兴趣,这群老乡能给他提供许多情报。
在陈胜的追问下,几个老乡便说起在西河的见闻来,从他们所见的屠戮,到秦人凶狠的反击,项籍将军的断后,到六国联军在河东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说得陈胜皱眉不已。
天下形势,变化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个与汝一同在陈郡举旗的阳夏人,吾等在西河时,曾闻其名,听说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个老乡做过楚军的屯长,消息更灵通些,说起吴广来。
“哦?”
陈胜顿时来了兴趣,他还记得与吴广分开时,二人的约定。
“汝等可知吴广在北伐军中做了什么官?”
“不知,但据说他手下,已管着好几万刑徒兵了,还开到西河驻扎,隔着水,那吴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陈郡老乡说得极其夸张,又饮了口酒后,口无遮拦地取笑起陈胜来。
“反正啊,比你夥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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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6章 武忠侯是天!
吴广实际的官爵,其实没有那几个陈郡老乡道听途说来的夸张。
他不过是得拜爵为右更,为都尉,职务与陈胜差不多,完全没有“夥颐”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实权,麾下有北伐军士卒及驰刑士共万人,把守着从关中通往河东的津渡:封陵津(风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吴广等在大营前,焦虑地等待许久,总算迎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队伍。
那是一队队牛车,拉着沉重的车舆,或是民夫推着的独轮车“木牛流马”,从宁秦方向络绎而来,押送这批粮秣的,除了宁秦尉杨喜外,还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为“河东郡守”的安陆人去疾。
“可算将辛君盼来了!”
吴广上前朝去疾施礼去疾本为无氏的小公士,追随黑夫南征,作为军正丞,曾举荐韩信,又作为全军的军法官,负责军中秩序,俨然成了黑夫集团中的重要文吏。
入咸阳后,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纷纷跻身朝堂,弱没有氏的话,称呼起来不太方便,于是黑夫便让属下们各自取氏,还特地建议去疾以“辛”为氏……
至于为什么,去疾不知道,也不敢问。
辛去疾就这样在秦朝新鲜出炉了……
“吴叔盼的不是我,而是这批粮食罢。”
去疾笑着拍了拍车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县秋收新打的谷子,还未来得及舂便运来了。这只是第一批,后边还有六万石,牛车往返奔走,每月送两万石来!”
六万石,足够万人过冬了,吴广松了口气,清点完粮秣后,将去疾迎入营中,低声道:
“自到此驻扎以来,军心有些不安,士卒们都说武忠侯让关中人与南郡一样,只交二成粮食作为田租,军粮恐怕会不够……”
去疾开解吴广道:“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征发百姓与北伐军为敌。今岁关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几乎颗粒无收,若再像过去那般收五成田租,关中人只怕要挨饿。”
“武忠侯往后要东出再统天下,还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罢冗官,裁并少府诸令,节了源。又让并未受战争影响的蜀郡运粮出大江,以供给南郡、南阳,关中粮食不必外调。我大军就近驻扎,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万夫挽粟押粮去武关、南阳节省多了。”
这笔账,黑夫与张苍、萧何自然是合计过的,最后决定,减田租,固然会让官府勒紧腰带,但却能得关中人心,获益无穷。
“得将商君徙木立信时,的官府信誉,重新树立起来!”
吴广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过去在陈郡为黔首时,只盼着官府能将田租减一减,可如今不种田了,却又觉得不能减,因为麾下指望田租吃饭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着冠带下的头道:“武忠侯有句话说得好啊,吾等这头颅里如何想,决定于吾等坐于何处,是朝堂高榻,还是田边草席。”
“我当年投匿名书信举报被缉捕罚钱,也满腹牢骚,觉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却也会毫不容情。因为那时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现在,要考虑的却更多。”
“现在我不是一个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长。”
去疾无奈地摊手道:“虽然是个无地郡守,河东还在魏国手中,我无地可守,也无民可治。”
“谁说无民可治?”
吴广露出了得计的笑,眼下去疾一来,那些吃他军粮的”累赘“总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请随我来!”
吴广带着去疾,来到大营南面,由篱笆围起来的另一片营地,这里的屋舍帐篷更为简陋,里面住满了人,既有蓬头垢面者,也有衣冠士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说着一口河东口音。
“这是……”
“是这半个月间,从河东郡逃过来的。”吴广一边介绍,还让人将里面自称是三老、啬夫者出来,将事情经过与去疾再说一遍。
这几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河东自六月份沦陷于六国后,发生的一切……
河东归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马错进攻魏国河内,魏国献出安邑,秦国的做法是,驱逐城中的魏国百姓,招募秦人迁往河东,赐给他们爵位,同时赦免罪人,迁居此处。
于是河东的普遍情况是,城里住的是秦地来的移民,而城外则是河东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经过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统治,受律令约束,参军作战,赢得军功爵,也渐渐自视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东人对六国,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赵成放六国群盗入河东,魏盗赵盗自轵关入,楚盗自茅津入,每至一处,皆绳各县长吏,屠戮秦人。”
这是六国的老套路了,他们打着诛暴和复仇的名义起事,维系士卒前进的动力,便是对秦吏秦人的报复,和不断抢夺的战利品。
这过程里,河东各县官吏,直接投降还好,一旦有所抵抗,就会被残酷杀死,其家产被抢个精光。
而六国联军在西河期间,皆由河东提供粮秣,原本富庶的河东被狠狠压榨了一通,魏相张耳派遣自己的门客到各地任官,全面恢复魏国旧制。
经济上,为了给撤回河东的六国大军凑足吃食,魏国对河东人继续课以重租,仍如故秦时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击面渐渐扩大,在河东居住已几代人的秦人,从统治者成了被统治者。
河东土著也不好过,因为畏惧黑夫会渡河进攻河东,当地人被张耳的门客征召,守在封陵津和蒲坂对岸,日夜提防。
随着河东律令变成废纸,六国联军多有士卒留在河东,为非作歹,乱兵横行,河东一片混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么一合计,河东人觉得,好像还是秦朝统治时日子比较安定好过。
于是,不少家园被毁的河东秦人开始逃离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们偷渡的不二选择。
吴广对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几人,到近日,已是整个里、整个乡的逃窜了……”
向去疾诉苦的二人,讲述了这一路的艰辛。
深秋大冷天里,想顺利游过宽阔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点外,绕开魏人的巡逻队外,还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们将彘尼泡充气绑在身上,提供点浮力,还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姜汤,虽然辛辣无比,但能驱寒,不至于在途中被冻死。男人在水里游,女人和孩子则坐在临时坐的竹筏上,闭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着性命危险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着河防,可以当场放箭,不少邻里死在滩涂和岸边。”
几人擦着眼泪,结束了叙述,他们希望能被转移到干燥的后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询问吴广。
“四千,往后可能更多。”
吴广对去疾道:
“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魏国探子,故不敢轻易放走,但留着他们,又空耗军粮,并非长法。”
“这些人交给我罢。”
去疾叹道:“我知道,武忠侯为何要任我为河东守了,想必是要我为往后进军河东做准备,虽无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这些河东人,可以将老弱妇孺安置到关中,男丁则作为向导、先锋,入伍训练,想来他们为了还乡,应会积极作战,还能为北伐军前导。
是夜,吴广设宴招待去疾,食物并不丰盛,吴广让人上酒,却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让少府加酒、糖、丝帛、铁、漆之税,更严禁民间私自酿酒,吾等就不要带头违令了罢。”
吴广只好讪讪作罢,吃了口后问道:
“辛君,既然魏贼在河东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毕,武忠侯何不攻之?定当如石击卵!”
吴广在北伐军中资历不算老,但看着东门豹、韩信等人封侯,不眼热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虑。”
去疾才从朝中来,清楚原因。
“匈奴虽退出河南地,但仍占据北假,秋冬时节随时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韩二卿在北地、上郡御敌。”
“关中人饱经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赏赐士卒后,府库已空,需要积蓄,不然君侯也不会加奢靡之物的税。”
去疾放低了声音:“最紧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咸阳朝堂上下,质疑的声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内,方能攘外!”
“是谁?”
吴广十分诧异:“时至今日,有谁还敢反对武忠侯?反对新政?”
去疾摇头:“赵高死时他们倒是拍手称快,但上个月,君侯释刑徒,开苑囿,嫁宫女,撤奢政时,可不乏有人站出来批驳,说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墙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只有摄政,哪来的皇帝?”
吴广只觉得可笑,他的屁股,现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这一军功集团,无疑是黑夫入主关中最大的受益者。吴广本人不但得了许多金帛,武忠侯承诺他日后在陈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还让他纳了一个胡亥昔日的“七子”为妾……
去疾颔首:“没错,对北伐军而言,吾等只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禄,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还要大!”
又让吴广近前,对他低语道:
“但朝中遗臣可不这么想,近来颇有传言,说扶苏复起于辽东,如今已然称王,朝中众人也有所耳闻,难免开始打主意了,天天喊着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或言当派人去迎回扶苏,以继大统,或言当速立扶苏之子为帝……”
说到这,去疾哈哈一笑:“吴叔,你当年在陈郡举事,不是还打过‘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旗号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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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章 好皇帝
“当时吴广愚钝无知!”
吴广一愣,不知去疾此言是试探还是无心之言,但既然对方问了,他立刻起身表态道:
“吴广为戍卒,与陈胜在陈地起兵,却为人所败,仓皇在雨中奔走,彷徨无助时,是武忠侯接纳了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有功必赏,不啬提携,吴广方有今日。”
“那时候,扶苏何在?”
他一挥手,激动地说道:“武忠侯对吴广有大德,金帛、土地、爵位、美妾、爵位,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惠,而扶苏,他于我而言……”
“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名罢了!”
去疾对吴广的态度十分满意,捋须笑道:
“不错。”
“昔日始皇帝崩,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凌暴关中,使得民不聊生。是武忠侯带着吾等,起兵南郡,以弱击强,血战一年有余,方才入关,解救了黎民倒悬之苦,那时候,扶苏何在?”
“商君律令有言,有功者显荣,无功者不得受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武忠侯有大功于世,又精明强干,故当摄国政,治天下,而北伐军将士有小功,故得封高爵,享食禄田沼富贵。”
他板起脸来:“但现在朝中却有人,想要武忠侯迎回扶苏,或者择一嬴姓公子王孙,尊为皇帝,结束摄政,将大权尽数归还……这种事,北伐军上下,不会有人答应!”
这是显而易见的,北伐军功集团的利益,只有黑夫当权方能保证。
而近日的一些传闻,让他们有些惴惴不安。
而吴广则在想,是武忠侯派去疾来试探麾下将尉的,还是文臣武将们自作主张的暗中串联呢?
吴广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表态。
“没错,吴广只知武忠侯,只认摄政,不认什么秦皇帝!“
他抬起头,笃定地说道:“除非,由武忠侯来做皇帝!”
……
而与此同时,在离封陵津不远处的宁秦县,华山脚下的一处里闾中,杨喜熟练地将背上挑着的粟倒入仓中,拍了拍手里的灰,对拄着拐指挥他们兄弟干活的杨母道:
“母亲,我没说错罢,往后关中的田租,一百亩地,都是只划二十亩作为税田。”
杨母却依旧忧心忡忡:“减租是好事,但老妇最担心的还是……”
她停了话头,却是杨喜的新妇来倒了水送来给他饮用。
不同于最初的颦眉迟疑,这新妇在华山脚下住了些时日,因为杨喜得了赏赐,每顿少不了鱼肉,二人又极为相合亲密,远好过在宫中孤独守望的日子,她也渐渐有了些喜色,二人说说笑笑。
但杨母还是看她不顺眼,觉得这女子迟早给家里带来祸患,让其不准穿那些丝帛,而同寻常村妇一般荆钗布裙,希望能掩盖身份。
但这仍旧无法遮掩此女的气质的容貌,才几天功夫,外边全县都传开了,说杨喜娶了一位二世皇帝的嫔妃回家……
等新妇趋步离开后,杨母不知第几次恳求杨喜:“吾子,这女子可否能退回去?阿母在县中给你寻好女,以你如今的爵位,县中大户也会自己找上门与你结姻。”
“退回去?怎么退!”
杨喜不高兴了:“武忠侯亲自为吾等主婚,她也侍奉母亲并无过错,岂有弃妻的道理?”
主要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子,县里乡里恐怕找不到了。
杨母仍是担忧:“她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啊……”
“是伪帝!”
杨喜强调:“胡亥是逆子,是篡改始皇帝遗诏继位的篡位伪帝!”
杨母嘟囔道:“不管伪不伪,反正是始皇帝的公子,是做过皇帝的人,他的嫔妃,岂是你这农舍子弟能碰的?”
“武忠侯说能,那便能,他其后还要给胡亥定罪!”自从投诚后,杨喜被洗脑不轻。
杨母敲着拐杖:“你糊涂!往后若新皇帝继位,胡亥再如何坏,也是其兄弟子侄,兄弟叔父之妻妾被他人所占,让新皇帝如何自处?若追责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嬴姓秦国统治关中五百余年,连不识字的老妇都觉得,始皇帝的子孙代代相传,是理所当然。
“武忠侯自会为吾等做主!”
杨喜才十**岁,理智常被下边控制,没想过这么远,微微一愣后坚持道:“就算有了新皇帝,那也得听武忠侯的!”
“你又糊涂了,武忠侯大,还是皇帝大?”
“连老妇我都知道,儿子听父亲的,臣子听皇帝的,怎么会反过来?”
母亲叹息离开后,只剩下杨喜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于我家而言,这没有皇帝的日子,比始皇帝尚在时,还更好,我看,还是一直由武忠侯管着国事最好……”
……
而在咸阳城中一处院落里,一群秘密聚会的人,却在黑暗中纷纷额手称庆。
“消息已证实,扶苏公子尚在!”
“不愧是贤公子,始皇帝继业之人,据说他孤身东行,数月前便已经克复辽东、辽西,称了王!”
“秦王?”
“不,称了召王。”
“这是何意?”
“召者昭也,或许是宗庙昭穆之意?”
“还犹豫什么,当立刻派人去将公子迎回,如此社稷有主,大秦才算结束了动乱!”
更有人切齿道:
“长公子归来后,便能一改这月余乱政了!”
黑夫的所谓“新政”,简直是在胡闹!这是今日聚会者的同识。
“黑夫入咸阳前,声称得了始皇帝遗诏,以武忠为号,为冯氏发丧,骗得秦人信任,吾等也暗暗盼其入朝,驱逐佞臣赵高,让胡亥退位,以贤君代之,而蒙氏复出,共同辅政,如此便能中兴大秦……”
“岂料黑夫入朝后,竟原形毕露!“
满朝都是黑夫党羽,众人在朝堂上不敢说这么直白,此刻,在这暗屋子里,便开始数落起黑夫的不是来。
“他贪恋执柄,**朝权,窃居摄政之位,威福由己。”
有人对黑夫不老老实实甘于臣位,搞什么“摄政”愤愤不平。
“他任人唯亲,党羽充斥朝野,昔日黔首穷士,如今竟能坐于庙堂之上,对吾等发号施令,真是败坏纲纪。”
有人对黑夫大力扶持北伐功臣为九卿重臣郁郁不满。
“以宫女与甲兵为婢妾,更纵容将尉奸乱嫔妃,这是秽乱后宫,其凶逆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对这件事格外在意,觉得是让皇室尊严扫地的事,都快怒发冲冠了。
你一言,我一语,好似要化作刀笔,将黑夫钉在耻辱柱上。
在众人眼中,黑夫的罪状还多得是。
“不顾社稷,迟迟不奉政归于嬴姓。”
“释放刑徒,那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竟还让彼辈在上林开垦种地,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减了民间田租口赋,欲讨好百姓,却削减吾等朝吏俸禄!”
“无道之臣,贪残酷烈,比赵高更加过分!”
“嚯,旧日口口声声要复秦之业,却忘得一干二净,瞧他都做了何事。”
“真是辜负了满朝正士的期盼啊!”
“吾等堂堂秦吏,食嬴姓之禄数十年,绝不容此不尊纲纪之乱臣!”
这些自诩为“秦吏”的人,在秦始皇帝时,还真反对增修宫室的。
虽然被始皇帝一瞪眼就不敢说话了,胡亥时期也不见有何作为。
在他们看来,天下的政事,都是赵高这个佞臣蒙蔽胡亥所至,既然二者都已除去,一切自然就回到正轨了。
皇室支出,稍加削减即可。
比如将嫔妃从两千削至一千,宫女从万八削至八千,便足以让御史们磕头稽首,大呼仁政,甚至会留下千古美名。
前提是,做这事的是皇帝本人。
何必如黑夫一样,做得如此剧烈?一下子将少府中,属于皇帝个人享受的部分,一刀切没了。
而且他身为人臣,有什么资格动主人的私库?
真是以下陵上啊!
他们自诩为朝中众正,口口声声要改变,但又害怕步子迈得太大,对治国的唯一认识就是:
“只要有一个好皇帝,一个嬴姓的正统皇帝,天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便是救天下的万能良药!
眼下,远方传来的消息,让众人将扶苏看做了希望,他们盼着扶苏能王者归来,教黑夫做人。
等骂够那黑贼后,黑暗中,有人提议道:“黑夫有田常、六卿之野心,恐怕不会迎回公子,吾等不可坐待,而应暗暗准备,待公子归来时,号召百姓,携壶浆以迎。”
倒是有人还算理智:“光凭吾等?无兵无权,恐怕难行。”
众人都沉默了,都十分遗憾。
“若是蒙恬、蒙毅二公未被奸人所害就好了……”
蒙恬在军中有极大影响力,有他在,降卒就不会那么轻易为黑夫所控制,而蒙毅曾为廷尉,兄弟协力,足以同黑夫角力,朝政也不至于沉沦至此。
病急乱投医,有人提议道:“右丞相是否会……”
这说的,自然便是李斯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动荡,李家的立场,众人算是看明白了:“右丞相近日一直告病,眼看时日无多,恐怕不会搀和,李氏更不会开罪黑夫。”
又有人提议:“宗正子婴?”
“子婴卖其友其君,得封长安君,自己也羞愧难当,也是闭门不出,月余没见过了,他恐怕也不敢出头。”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左丞相,蜀郡守常!”
“他坐拥蜀郡,粮秣充足,连黑夫也要仰仗,长公子之长子更为其庇护,或可为奥援。”
理想很远大,但又一声叹息响起:“但吾等人微言轻,连咸阳难出去,如何让常相信?”
良久后,有人发话了:
“吾等需要一位首领,一位常年为始皇帝谒者,奔走天下,熟悉大吏的人;一位执法不阿,名闻关中,曾叫胡亥拿他毫无办法的人;一位至今心怀嬴姓社稷,连独断专行如黑夫,面对其质疑,也得愧而退让的刚正君子!”
“谁人?”众人发问。
“御史杨,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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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8章 权力是个古怪的东西
“这便是杨那边报来的消息,扶苏的事传开后,颇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会,彼辈更欲尊杨为首,使其与蜀郡常联手,向君侯施压……”
黑夫府邸内,季婴向武忠侯禀报了昨日发生的事。
季婴现在的职务是“护军中尉”,此乃秦朝军情机构的主职,是张仪时代设立的。
对内的职务是代表君王监督臣下将领,对外的职务是对六国开展间谍活动,掌握着内外情报,参与高层的重大决策,身兼调查局和中情局双重职务,更像是古代的kgb。
历史上,为汉高祖做这一行的是陈平,数不清的阴招,金钱贿赂开路,毒药匕首收尾,无往不利。
季婴能力见识远不如陈平,但对黑夫的忠诚,却没任何问题。
他就像是黑夫身边的贝利亚,而麾下办事的人,也多是信得过的安陆子弟。
自从安陆县在战火中被毁后,安陆人就将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亲都打发子弟来为黑夫效命,他们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而除了为黑夫干脏活,七月份时秘密处死了云阳狱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众知情人士外,季婴的主要任务,便是暗中观察咸阳朝野的一举一动。
杨,这位以头铁闻名,常常在朝堂上质疑黑夫决策,与之顶撞的御史,实则却早就投靠了黑夫,靠着演戏唱双簧,还真吸引了一些反对新政的人搭线。
季婴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亭长,是否要……”
乃伊组特?
“急什么?”黑夫却拿起案几上那一盏水,在室内的灶中取了一把土,撒了下去。
“刚入咸阳时,水被搅浑了,浑沌不清。”
他将杯盏放到案几上,才一会功夫,沙土便往下沉去。
“现在才刚刚静置稍许,那些稍粗的傻子……嗯,沙子便往下沉了。”
“但水还不够清,远没到能放心喝下的程度。”
“还得让着这杯中水,多澄一会!”
季婴领会了:“亭长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黑夫颔首:“让杨安心做那些人的首领,继续为其张目,给更多人壮胆。”
“定要弄清楚,朝堂之中,有多少人反对新政,彼辈与在野的军功贵族有何关联?看似闭门不出的李斯、子婴等人是否搀和其中,是否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想做到哪一步?都要一一搞清楚!”
水至清则无鱼,但当政者必须得知道,这水中,究竟有多少泥沙。
“诺!”季婴正欲奉命而去,黑夫却又叫住了他。
“你上次与我抱怨,说护军一职,过去百年间,一向是临战方才设立,战罢便撤销,没有自己的官署,颇为不便,从今以后,便新设一常置官署,由你统辖。”
“当然,外人将不得而知,汝等功绩,也会被尘封,无人晓得。”
一起被尘封的,还有过错和罪孽。
季婴有所觉悟:“下吏知之,吾等仍要隐在暗处,手把利刃,找出那些对亭长不利的威胁,将他们除去!”
“是对天下安稳的威胁。”黑夫强调,他站起身来,略加思索。
“匿于黑处,十年饮冰。”
黑夫露出了笑:
“就叫‘黑冰台’吧!”
……
“良人倒是一点不急?”
季婴退下后,叶氏提着一盏宫灯走了出来,即将入夜,他们家也还没开始吃饭。
方才的事,她却是听到了一个末尾,心里吐槽着“黑冰台”这是什么破名,也不由担心起来。
叶子衿从来就不喜欢咸阳,她是经历过变乱的,深知,咸阳从来便是不安稳的地方,这里人心飘忽不定,而黑夫现在,正坐在这鼎盖上。
“无论何时何地,争权夺利永远不会停歇。”
“但权力,当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我问你一事罢。”
黑夫闭着眼,享受妻子给自己揉捏忙碌一天后酸疼的肩膀,淡淡地说道:
“三位贵人坐在一厅堂中:一位头戴冠冕的大王,一个德高望重,据说能通天人的巫祝,和一个家有万金的富人。”
“三人之间,则站着一名起于行伍小卒,手持利剑。每位贵人都命小卒杀死另外二人,大王许以爵位,巫祝以神明威吓,富人掏出金玉贿赂。试问最后孰生,孰死?”
叶子衿想了想:“爵位有尊荣,人人皆惧神威,而金玉伸手便能拿到,但若问谁生谁死……”
“那要视小卒心意而定。”
黑夫道:“是么?他既没有冠冕,也无金银珠宝,更没有神明的眷顾。”
“但他有剑。”
她看向黑夫宽阔的肩膀:“君王的承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明虚无缥缈难以为助,到手的金玉迟早会花光。小卒野心够大的话,或会将三人统统杀死,自己来执掌一切。”
“说得对!”
黑夫拊掌:“兵强马壮,这是才是这乱世里,真正决定生死的事,手中若无剑,说什么也没用。关东那些反王们,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将尉们,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个条件,厅堂外边有汹汹人潮呢?小卒下手时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厅堂,可能会受到欢呼,也可能会被人潮撕碎。”
“民心?”
叶子衿摇了摇头:“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权势,巫祝的几句谎话,富人的一点施舍,甚至是那卒伍利剑的胁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认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说,权力究竟在于何处?”
他看向案上的灯烛,它们闪烁不定,在墙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显得暧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财富金玉?在兵强马壮?还是在民心取舍?”
“没人说得清,总有人顾此失彼,从而丢了权势性命。”
古往今来,多少掌权者,他们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于名不副实,有人死于不重祭祀,有人死于财政枯竭,有人亡于手中无兵,有人则是被汹涌的民潮所推翻。
“最稳固的做法,是将五者都攒在手里。”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气,只差来一句:“我全都要!”
“我摄了国政,发号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内史两大钱袋;让陆贾管了祭祀,在那些古旧典籍里,寻找我掌权合乎天道的借口;牢牢控制军队,说一不二;更以减租来贿赂关中百姓,撤销皇室的享乐,分利与他们。”
“五者尽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许跳梁之辈,拿什么来改变局势?”
“是被破坏殆尽的法度?”
“被剥夺了权势的遗老?”
“还是他们想象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云起景从,来杀了我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关心自己的饭碗满不满,谁会关心谁掌权?合不合祖宗规矩。再加上我叔孙通等人在各处宣扬我逐六国匈奴的功绩,虽然,彼辈对嬴姓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头脑发热,立刻行谋篡之事,一切自会稳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腾,不过像是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于我无半分威胁。”
且让季婴和老杨一暗一明控制着就行,也许还能乘机捞出一两条藏在土里的大泥鳅呢。
“那些许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来,但……”
叶子衿提醒道:
“这些密谋的源头,是扶苏。”
在她看来,这位公子的复出,对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统继位者的归来,会让黑夫这摄政之位十分尴尬,而黑夫的旧部们,又绝不会答应有人骑到他们头上,他们一家,更得担心失去权势后的秋后算账。
不管不顾吧,难免关中有人起小心思。
总之,处置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
“良人可想好,该如何处置?”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
“你觉得扶苏称召王,用意何在?”
叶子衿道:“妾听人说,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庙,祠堂神主牌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当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汝等还是不够了解扶苏啊。”
叶子衿停了手:“良人明白,良人了解?何不为妾解惑。”
黑夫道:“据我猜测,扶苏之所以称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与我相遇时,有一些退路。”
叶子衿皱眉:“如召公一般,封于燕地辽东?为一方诸侯?”
“不,这并非扶苏之志。”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便饱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尘,开始改头换面,竟奇迹般做出了些成绩。
但他骨子里的理想主义,仍旧未变。
黑夫说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陕原为界,分东西。周武王崩,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陕而治之后,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扫平殷遗的反叛,稳定东部新图;而召公的责任,则是稳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苏的意思,是欲表明,想与我重复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时一样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则共治天下,戡乱保民,恢复秩序,最终让大秦中兴……”
一同结束这乱世?
非要比较的话,这种东西共治,倒是有点像罗马帝国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胆猜完后,摊手道:“当然,这只是猜测,现在的扶苏,可能已变得我也不认识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良人会答应么?”
黑夫缄默许久后道:“扶苏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标的人,可以同舟共济。”
“而我相信的,却是共伯和干政,摄天子位,天无二日,尊无二上……”
“更何况,我与他能否相互信赖,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个字。”
黑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形势比人强!”
他和扶苏背后,已多出了无数双手。
“扶苏称召王时,或是高估了他西进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关中的时间。”
“我可不会等他。”
“明年春后,待关中稳定,春苗种下,我将东出,席卷天下,一扫六国余孽,再统天下。”
“到再相会时,他和我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必须退场!”
……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询问今天吃什么饭菜?
叶氏道:“伯兄让人送来的莲藕,煮彘肩。”
还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动,黑夫加快了脚步,心中仍暗道:
“扶苏,我不认为他是我的敌人。”
“至少不是头号敌人。”
黑夫已给胶东的陈平去信,令其将心思放在抵御齐楚,配合自己进攻中原上,不必对燕辽局势过多插手。
黑夫现在更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
“知道么?蜀郡的常几经犹豫,终于决定入朝了。”
叶子衿精神一振,这倒是个好消息,如今秦内部有能力给黑夫造成麻烦的,也就常了:
“何时抵达?”
“九月中抵达咸阳,还带着扶苏长子公孙俊。”
而陆贾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来前,黑夫要将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枢的政体,彻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捞着盘中清甜的藕和烂熟的肉,黑夫十分满意,大快朵颐,夸道:
“这彘肩,已煮得够烂,可以入口了!”
……
ps:卡文,今天只有一章。
第939章 胠箧
李斯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出门了,一直告病在家,甚至连先前赵高在市口被戮,他都只是听儿子汇报了一番,却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满朝旧臣,谁又不是黑夫刀俎下的鱼肉呢?”
虽然这案板,是他自己争着抢着跳上来的,因为李斯很清楚,若不及时投身,只会被一釜炖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做过一次选择,从吕不韦的亲信门客,跳到秦王政手下,事后力主诛吕,不遗余力地撇清自己的关系,从而奠定了大秦第一臣的地位。
但这次的选择,显然没有上次容易,黑夫有自己的班底,绝不可能信任李斯,李斯身为彻侯、丞相,也不可能自降身份,臣事于黑夫这大厦之建成,有他一份功劳,况且,他也是要在乎身后名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对此心照不宣,黑夫见了李斯一口一个老丞相,趋行作揖。
李斯也很清楚,黑夫对自己的需求,主要在两件事上:一是朝政的交接,二是李斯先帝老臣的声望,很多黑夫解释不清的事情,需要李斯背书。
不过让李斯吃惊的是,黑夫班底中能吏颇多,张苍就不必说了,曾在许多职门任事,娴熟朝廷运作。其次是治粟内史萧何,这名不见经传的泗水郡吏,在交接计相职权时,表现出的干练、警敏都让李斯刮目相看。
“难怪黑夫以一州敌天下,而军需无乏,能顶住王贲的攻势。”
又感慨:“萧何不过是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黑夫却能早早发现他并纳入麾下,与之问对交谈,果有宰辅之才也,黑夫善于识人啊。”
此外还有陆贾等人为佐,不过月余功夫,黑夫便完成了朝政典籍的交接,他早在胶东时期便开始构建的幕府群僚,取代早已残缺不已的故秦大臣,接过了中枢的锁钥。
于是周青臣、王戊被打发去了御史府任副职,李斯这右丞相变得名不副实,职权为黑夫取走,分予诸卿。
他聪明地告病在家,开始表达自己引退的**,相应的,黑夫也投桃报李,将李斯之子李于从廷尉副职上转正,让他做了九卿。
新旧权力交接,已然完成。
李斯倒也看得开,他家旧宅被赵高焚毁后,黑夫挑了咸阳周边一座小离宫,请李斯暂居,被李斯所拒,又空出赵高、赵成的宅邸,李斯这才欣然入住,让人将凡属于赵高的一切家具都运出去,任咸阳人择取。
这月余来,李斯大门紧闭,拒绝一切访客,在家里日子倒是过得舒服,让人找来相狗者,到处购买侥幸在胡亥屠刀下存活的良犬,蓄于后院,李斯每日去看一眼,一一取了名,让仆人喂以上好的肉靡,亲自训练,以此为乐。
直到九月初时,他的次子,廷尉李于来禀报一事:
“父亲,御史杨使仆从来递信,是否要……”
“不必了。”
李斯只眯眼瞧着那几只尚幼的猎犬,态度坚决,让众仆人退下后,对李于道:
“不需启封,我都能猜出他说了何事。”
“无非是想要让我出头,维护嬴姓社稷。”
李于是看过其中内容的,颔首道:“的确如此,杨望父亲能内合朝中纯臣,外联蜀郡常,以此维持朝局平衡,让武忠侯不能为所欲为。”
“这关中,还有纯臣么?”
李斯却笑了,他抬起头,眼睛有些昏花,脑子却依旧清明。。
“喜和优旃是纯臣,但喜因触怒始皇帝被远贬去远方;优旃因为说错话而被拔了舌头。”
“冯去疾和王贲是纯臣,但冯去疾为赵高所害,身死族灭;王贲却终于无力回天,悲愤而终。”
“内史保,蒙恬、蒙毅兄弟也是纯臣,但内史保因尽忠职守而被韩信所破,死于军中;蒙恬、蒙毅兄弟则因在军中朝中威望过重,而为人抢先一步杀害……”
蒙恬、蒙毅的死,被归咎在赵高头上,作为其罪状之一,但李斯却能隐隐猜出,下手的人是谁。
“剩下的人里,周青臣怕死面谀,王戊怯懦迟疑,子婴再难翻身,胡毋敬明哲保身,就连他杨……”
李斯冷笑:“杨昔日为始皇帝谒者时,与黑夫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却为何忽然转了性,处处与之作对,难道真是一心要为嬴姓社稷尽忠职守么?这些话,也就骗一些蠢人罢了。”
李于头冒冷汗:“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道:“我年少在楚国时,曾见仓吏捕鼠,以竹制内外二筒,设以机关,放入粟米,仓鼠欲食诱饵,被触线挡住,遂咬断触发线,内筒滑下,将仓鼠头卡住,一日可捕十余只。”
“这是陷阱,也是试探。”
李斯对于危险,有敏感的嗅觉。
“退一万步说,朝中剩下的众人,包括老夫在内。数月前在与赵高角力时,尚且败得一塌糊涂,何况现在?”
“关中不论政务、财帛、兵马、民心,皆为黑夫所控,靠一群先帝残臣,如何制衡?用刀笔史书?还是唇枪舌剑?黑夫能用来对付群臣的,可是真刀真剑啊。不动还能暂居高位,一旦有异心,只怕会被一举扫灭。”
某种程度上,黑夫比赵高更阴毒,赵高那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奸佞,从群臣到百姓都恨之入骨。
而黑夫却不同,他“尊先帝遗诏”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迎合了众人对赵高的愤恨。入关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只拿无人做主的皇室私产开刀,一副解民倒悬的姿态,又不吝高官厚爵收买人心,贿赂百姓。
这世上,聪明人毕竟是少数,听其言,受其惠,关中人大多数还是信了黑夫的鬼话。
若论手段狠辣,丝毫不亚于赵高,且刀刀砍在要害处。
“但反过来,黑夫也会为其极力宣扬的事所反制。”李斯已看清了这点。
好不容易树立的人设,一旦崩塌,随之而来的必是人心失望。
“他现在能独断专行,能摄政代天子行政,能让皇帝之位空悬,但却万万不能自己坐上去!”
“他自不是大秦的忠臣。”
“但也不能直接取秦而代之。”
李于了然:“父亲的意思是,黑夫,想效田成子之事?”
田成子乃是田氏齐国的祖先,为齐卿时,发动数次政变,杀死齐简公及监止,又尽诛鲍、晏诸族,田氏封邑大于齐公室,独揽姜齐大权,经历数代人后,最终窃取了齐国……
田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让齐人归心,倒是跟黑夫尽出皇室私产与军民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田成子为了扩大宗族,与难以扫清的姜齐公族抗衡,选齐国女子身高七尺以上为姬妾,后宫以百数,而不禁宾客舍人出入后宫,在他死的时候,便有七十个儿子。
而黑夫却仅有一妻,膝下二子而已。
“我家当如何选择?”李于询问父亲。
“我家,不是早已做出了选择么?”李斯却道。
“听说鲍氏、晏氏、监止已诛,齐简公已亡,孔子曾斋戒三日,请鲁侯讨伐田氏,鲁侯十分为难,遂推诿,让孔子去问执政的季孙氏……”
“我是孔子么?”
他摇了摇头:“不是,更何况,就连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孔子虽不能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离开鲁国,眼不见为净,更何况阻田成子盗齐。”
“正如《箧》(qu qiè)所言,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盗亦有道,只要黑夫不糊涂,老朽也能以秦臣身份而善始善终,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至于之后洪水滔天,与他何干?这世上,本就没有能传万世的社稷……
至于泉下是否会愧对秦始皇帝?他们荀门子弟,从不信什么死后之事!
到了次日,有摄政手下的官吏来邀请李斯。
“君侯,摄政有请!”
昨日才接到投书,今日黑夫便邀约,李于还有些紧张,李斯却十分淡然,他明白黑夫邀请自己去,欲商议何事。
“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李斯绝非知圣,不过一上蔡布衣耳。”
李斯扔了一块肉给黄犬,看它吃下后,起身让人为自己穿戴衣冠,出门而去:
“他仍需要我家,汝等这些不肖子孙,能世享富贵,这便够了!”
……
而与此同时,已抵达阳平关,将离开蜀郡的常,却遭到了一人的力阻。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940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秋末的蜀中,极美。
蜀郡的北大门阳平关外,森林渐次经霜,枫叶赤红、青杠金黄、松柏翠绿……红橙黄绿青紫,加上远处蜀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晴空万里的蓝天,色彩应有尽有。
或许只有整日看着这五彩斑斓的秋色,成都的织女们,才能纺出世人皆赞叹不已的蜀锦。
蜀郡守常(è)的幕僚们,也相送至此,为自家主君举行谁也不想举行的饯别宴飨。大家的脸色凝重,似乎都不是很高兴,而宴飨后,更有一人瞅着黑夫的亲信离席后,凑到常跟前,低声对常道: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此人却是常幕僚严今,代其入咸阳通洽北上事宜的人之一,其祖上是秦惠文王的弟弟严君疾,也算远支公族。
“严今,不可胡言!“
常吓了一跳,让众人退下,只留亲卫纪信,斥责严今道:
“汝半年多前,不是盛赞黑夫乃忠贞之士,力主蜀郡背北归南么?”
严今红着眼道:“那是因为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谋害忠良,本以为黑夫乃是忠臣,岂料他入咸阳后便露出了真面目,与赵高之辈,实为一丘之貉!”
还有就是,他们严氏的另一人,会稽守严庆在姑苏被黑夫的侄儿伙同徐舒所杀,这让子弟遍布蜀中的严氏家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
他开始数落黑夫的罪状:“倾皇室之产,而肥麾下兵卒,私释刑徒,收买人心。自立为摄政,独断专行,久久不立新皇帝,有觊觎之心……”
总之,北伐军、刑徒及故秦人都喜闻乐见的局面,在严今看来,却是黑夫超过了人臣的本分,也极大触犯了皇室和公族的利益!
在蜀郡势力里,持此看法的可不止严今一人。
早在月余前,在得知黑夫的态度:”岂有不居国都而为右丞相者“后,对于是否应黑夫的邀请北上,幕僚们产生了分歧。
一派认为这次北上会谈是英雄相见、巨头相会,能起到稳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派认为这是黑夫设下的圈套,想借此羁索常,以为常不应轻离蜀郡,入虎狼之地。
常倒是还替黑夫说话:“迟迟未立国君,是在等我带着小公孙北上。无论如何,余也不可失信于武忠侯。”
严今却以为:“是黑夫先失信,他承诺君侯北上则可为右丞相,实则是要监禁君侯的陷阱!这不是自卸甲兵,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么?”
常摇头:“若我在此退缩,武忠侯必大怒,咸阳与成都,将互为敌雠,终为蜀郡引来刀兵之灾。”
常不是没想过拒绝北上,但他更担忧与黑夫翻脸带来的后果。
“打便打!”
严今却是不怂:“蜀郡可不小,有人众数十万,可得甲兵数万,加上沃野千里,粮秣充沛,足以自守!”
常皱眉:“你这匹夫,哪知道什么大势,以蜀郡一地之力,岂能与泰半天下抗衡?更何况,巴郡、汉中皆在武忠侯将尉手中,你是想让我重蹈陈壮覆辙么?”
常作为蜀郡守,对蜀中历史自是耳熟能详,知道秦惠文王灭蜀后,考虑到蜀独立于中原千余年,言语民情全然不同,最初未直接置郡县,而是封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蜀相。
然而才过了六年,陈壮大概也是见蜀中与秦地山川相隔,那会连栈道还没建,信使四个月才能跑个来回,俨然一独立诸侯,遂生出了异心,竟与蜀侯串通,举兵造反了……
但这场得到蜀人支持的叛乱却草草结束,因为秦国还牢牢占据着汉中、巴郡呢,于是甘茂、张仪、司马错、张若各从汉、巴攻蜀,只要不控制那些险隘,蜀中便是一马平川。眼看前方一败涂地,陈壮恐,杀蜀侯来降,遂诛陈壮,绝灭开明氏。
类似的叛乱,后面还发生过两次,都是不了了之,自此之后蜀郡彻底取消封建,专委郡守治理,再未有过动荡,反而在张若、李冰、常经营下,成了远近闻名的粮仓。
“汉中乃蜀郡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巴郡亦是蜀郡唇齿,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常很清楚,在黑夫已入主咸阳,势盛于秦惠王时期秦国的情况下,单凭蜀郡绝非对手。
更何况,他从始至终,也从未想过要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但严今却将常,视作规正嬴姓社稷的最后希望,重重稽首道:
“陈壮叛秦,违背大义,故兵败身死。”
“但常君实是大秦忠臣、纯臣,赫赫大义,就在你手中啊,只要常君立刻立小公孙为皇帝,还忠贞于大秦的官吏百姓,必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
“什么!?”常却被这幕僚的大胆想法给吓到了,后退一步坐到榻上。
严今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黑夫主力尽在关中、南阳,而后方空虚,且久战乏粮。第一步,常君立皇帝,奉正朔后,便是大秦的丞相,发蜀中精兵,令纪信假借运粮之名,夺巴郡楼船,便可下三峡,据江陵。”
“再召蜀郡西方氐羌,南方丹、犁等部,许以金帛,彼辈可助我诛逆!临江南之会,倚巫山之固,筑垒坚守,传檄荆州,长沙以北,望风而靡。”
“第二步,臣愿冒充君侯北上,率精兵夺取汉中,巩固蜀郡门户。加上蜀郡尉已在陇西,赵佗与之同行,只要派遣一说客去,说服赵佗与吾等一同举事,陇右将拱手自服!”
“如此,则黑夫手中,泰半郡县将失,他东迫于六国,北迫于匈奴,又缺粮食,必困于关中。待常君入关时,关中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
常只觉得奇怪,这严今一向粗鲁莽撞,今日却好似变了个人,述说战略头头是道不仔细思索,还真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以蜀兵这点歪瓜裂枣,如何与黑夫麾下的百战之师抗衡啊?
“莫非是……”
常有些发怔,反问道:“那六国呢?我与黑夫反目,六国岂不是得以苟延残喘,甚至反攻入关?”
“还有扶苏。”
这才是严今自关中归来后,打听到的最重要消息:
“臣听咸阳有人言,公子扶苏未死,今年春时,长公子复起于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扫燕代,今已有精兵十万,横行北方。常君可派一使者前往,与之联手,足以灭六国,待天下大定,或以子让父,使长公子为皇帝,继始皇帝之业,废黑夫之乱政,兴大秦之律法纲纪,如此,大秦便可中兴,而常君亦可功盖千古……”
话音未尽,常却陡然变了脸色,指着严今喝令道:“将他拿下!”
亲卫纪信乃是蜀人,一把浓髯,武艺不俗,立刻与破门而入的几名短兵,将严今按在一个案几上。
“常君!”
严令面色通红:“臣皆是肺腑之言,常君若再往前,便进了黑夫地盘,束手就擒,悔之晚矣!”
“我常为蜀郡守,继李冰父子事业,开水利,凿井盐,兴耕织,使蜀中富庶平安。”
“而我之所以愿与黑夫携手,除了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败坏社稷外,也是想着要保蜀郡一方平安,更要让这分崩离析的大秦,早些结束战乱。”
“可你这竖子,却献如此毒计,若依你之计行事,非但蜀郡将沦为丘墟,好不容易靠着武忠侯不战而屈人之兵,安定下来的局势,又会再度大乱。”
常可以想象,安定了八十年的蜀郡,将再度被战火焚烧,数不尽的农田冒出滚滚浓烟,繁荣的成都残破不堪,织女们的洁白蜀锦,也将染上点点猩红……
十多年经营,到头来一场空?
这绝非他想要的。
“秦人的血,不论是新秦民还是故秦民,都已流得够多了……”
这是于公,于私的话,他常某人明明靠着站队,足以跻身朝堂,位列三公,世代富贵,黑夫也得敬着三分,何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冒险呢?败则粉身碎骨,为千古唾骂,这代价太大了。
出这主意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所以常气极,逼问严今道:
“你还敢自诩为大秦公族,严君之后?说,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毒计,是谁教你的!?”
严今只好承认道:“是……是咸阳一位客贾。”
“此人定为六国之谍!”
或许便是蒯彻、范增之流安插的棋子。
常咬着指甲:
“这是欲离间我与武忠侯,制造内乱,好为六国续命啊……”
出了这档子事,眼下是加速北上,释黑夫之疑,还是再等等呢?
正犯难之际,却有幕僚匆匆来报,说是城外开来了一支大军,将关隘团团包围!
常大惊,与众人来到关上一瞧,却见万千火把燃于关隘四周,将城邑团得水泄不通。
一辆风尘仆仆的戎车向前驶来,上面飘着“陶”字旗号,一名身材瘦小的将尉朝城头拱手,让人传话。
“中……中尉陶小,奉摄政之命,来……来迎常君!”
第941章 开门,查户口
黑夫入主咸阳两月后,帝国首都的秩序已恢复如初。
摄政明断擅行,大权独揽,九卿皆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中枢正常运转,时局稳定,不用再担心隔三差五的政变,各势力火并的战火波及全城。
北伐军和投降的中尉军接管了咸阳治安,每日巡防不休,咸阳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幕,士卒们齐刷刷的脚步声不觉得吵人,反而让他们安心。
有这支力量镇着,至少不必担心有作奸犯科之徒行窃抢劫甚至杀人,若真有胆大包天之辈,事后也被会缉拿,按照秦人早已习惯的律令来惩办武忠侯废除了胡亥、赵高更易的一些律令,却将始皇帝时律文,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只是略加修改,比如将腐刑限定在强暴妇女的罪犯身上,若北伐军士卒敢造次,亦法不容情!
只有如此严罚,才能管住丘八们躁动的下半身。
“出问题的是定法之人,而非律法本身。”这是武忠侯的观点。
这样也好,居住在咸阳城外郭的农户们他们大多是爵位不低的军功地主,打完谷子,缴完减半的田租后,在仓里清点着比往年稍多的余粮,也不由称赞起武忠侯来。
“听说武忠侯亦是农户出身,果然知农事之苦,今岁家中余粮能多一些了。”
乱世里,没有什么比积满谷仓的粮食更让人安心了。
但农户们才开始享受农闲的时光,亭长、里正便挨家挨户通知大伙:“明日不得走家串门,各户皆居其家!”
还在各家门上用土块标明了数字次序。
果然,九月十五日这天,吃完朝食后,当地亭长、里正带着四名小吏来,顺着里巷,一家家敲门起来。
“谁人?”
“开门,官府查户籍!”
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家老小都站在院里,农户们脸色不太好看,暗暗嘟囔道:
“瞧这架势,莫不是要收口赋,今岁口赋不是说过不征了么?”
秦以十月为岁首,在这“秦始皇三十八年”里,胡亥为了修骊山陵,维持战争所需,已对咸阳人征过四次口赋,搞得满城叫苦不迭,此时已是年末,黑夫当然不可能再给他们加负担,更宣布明年起,未成年人口赋减半。
“莫非,摄政府库中没钱了,也要像胡亥一样违诺?”
农户们却是多想了,官吏们还真只是查户口,其目的,是黑夫欲重整首都的户籍数据。
早在商鞅变法时,一项举措便是整顿户籍,建立名籍、户居之制,规定,“四境之内,丈夫子女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说白了就是后世的人口普查……
不仅仅是列个人头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者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稿之数”,人口组成,财产多寡,都要在每年秋,地方官上门征租赋时一一统计,目的当然只有一个。
防止偷税漏税……
所以天下七雄中,独秦国征税效率最高,别国的财政从地方到中央,如同漏水的筛子,剩不下多少,秦国却能好歹征足,将国内的人口资源,最大程度调用起来,从而国富军强。
这本就是治粟内史的户吏分内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一人手持在府库中找到的,秦始皇三十六年时的数据核对,另一人则在黄纸上记下如今的情况。
“西街里户主不更蛮强,伍长。”蛮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路一瘸一拐。
“妻曰,赵高作乱时在集市,亡,不知所踪。”看来这个家庭也因时局而遭到重创。
“大女子细(成年),未嫁。”这女子十六岁,正在给菜圃浇水,长得还不错,里正笑着说,明年再不嫁就要倍其赋,还是快点挑个女婿吧。
“小男子驼(未成年),年十二。”少年人也很缄默,眼睛离不开站在最后那名黑衣官吏的佩剑。
户吏特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尺,给他量了量后补充写道:“身高六尺。”
接下来轮到财产了,这个家庭还有两个奴隶。
“臣曰聚,婢小女子曰夏。”
这对奴隶父女穿着褐衣,他们很羡慕骊山刑徒能得到赦免,可惜武忠侯鬼得很,改革只革现在无人做主的皇家巨产,绝不触动私人财产利益。
而在官府的档案里,隶臣妾的地位,只比牲畜高一行,住处也在空落落的猪圈旁。
“无彘,牡犬一只。”
也就是门前桑树下,冲着小吏们龇牙咧嘴的那只老黄狗,被狠狠踹了一脚后,夹着尾巴跑到后院去了。
少府的税吏绕着屋舍走了一圈,记载道:“屋舍一栋二室,各有门,皆瓦盖,并有木大门,设施齐备,门前有桑树十株。”
这是一个中人之家。
登记完毕后,户主蛮强乘机禀报,说自己有残疾,是服役时落下的伤,一只脚瘸着,还当场走了几步给官吏们看。
“三十六年时,你怎么还没瘸?”户吏横着眉,对此人的禀报表示怀疑。
“是去年,去年才落下的。”
蛮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是被征去南方作战时伤到的,侥幸捡回一条命,生怕被新政府秋后算账。
好在官吏们不予计较,里长也为蛮强作证,小吏这才进行了标记,算是免去了蛮强的徭役。
但又警告,如隐匿成丁不申报,或申报身体病残不实,则罚甲二副,里正、里老各罚甲一副。
三名户吏、税吏的工作完成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黑衣官吏却才要开始,他一口南郡口音,显然是近来被安插到咸阳各官署的“北伐功臣”。
因为蛮强在里中任“伍长”,此人便询问了他一番邻居的事,譬如有无外人来造访等,近期可有可疑举动等。
临走时还放下一句话:“若有可疑者而不报,藏匿罪人者刑,什伍连坐!”
等一天下来全里的户籍都核对完成后,四名官吏又让里正向全民居民强调:“无验传不得出乡,无符节不得出城,抓到直接遣返,入夜后有不归者,立刻禀于亭长!”
总之一句话,没事家里好好呆着,没开到介绍信,就别想全城串门了,城里的逆旅客舍,也会严查一切流动人口。
和后世一样,清查户籍,限制迁徙,是为了方便征兵收税。
还有一件让季婴很上心的事。
维护社会治安,防范敌特分子!
……
次日,咸阳城内各户、各里的户籍档案被抄录成一式三份,分别送到治粟内史、少府和新成立的机构“黑冰台”处。
治粟内史感兴趣的是户口和各家田亩数,新官上任的萧何要量入为出,确定明年的收支预算,尤其是要搞清楚,关中的经济,是否能支撑起明年春,武忠侯的出兵计划,需要出多少兵卒,发动多少民夫?
少府感兴趣的是人口组成,以及各家财产状况,张苍得为来年秋的口赋收取做准备。
黑冰台关心的,则是近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迹民间,他们要顺藤摸瓜,找出潜藏在咸阳城里的“六国间谍”……
秦始皇帝时,咸阳的户籍制度相较于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亭长们最喜欢抓捕游士,很少能有可疑人士能混迹进来,也就有官身和手持符节的人能畅通无阻。
可随着今年关中沦为战场,大乱之下,民生动荡,旧政权崩塌,新政权草创,在这交接之际,却是间谍最容易混进来的时候,或为商贾,或冒充来投靠武忠侯的士人,潜藏城中,倾覆政权自然没那本事,但也少不了暗暗串联反对摄政的人士。
大概在十天前,黑冰台刚成立,季婴就办下了一桩大案:
根据御史杨提供的线索,说一个赵地商贾在试图与“保皇派”们接触,而在早些时候,这赵贾还与蜀郡常的一位幕僚会面……
季婴将那人秘密逮捕,严刑逼问下,才得知,此人果是赵国蒯彻的密友,籍贯是太原商贾,居于上郡,在六国撤离西河后,他假借献车马与北伐军,借机遁入咸阳,在此居住,试图离间黑夫与蜀郡的关系。
一同被知晓的,还有“蜀郡立小公孙为皇帝,联辽东扶苏以抗秦贼”的大胆计划。
“常幕僚严今已随君侯使者南下,常是否会有所反复?”
黑夫没有十全把握。
这桩案子,直接引发了黑夫对蜀郡的军事行动,他命令在汉中等待常的小陶,看准时机,不惜动用武力,也要确保常北上万无一失!
只不知小陶现在是否得手,而咸阳城里抓六国特务的大网,才徐徐拉开。
“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其说客奸细潜藏汝潜伏于市肆之中,蠢蠢欲动!”
“民户中可疑之辈要查,那些来自关东的商贾,更要彻查清楚!”
户籍确定的民户只是顺带一查,季婴的主要目标,在于那些居无定所的行商贾人,他请求黑夫授权,将咸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商贾一股脑都抓来,一一甄别……
“季婴啊季婴,你可饶了那些可怜的商贾罢,蒯彻派来的赵谍能混入咸阳,本就是特例,全城能有几个?大不必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不比后世,间谍主要的作用是离间、贿赂,既没有飞鸽传书,又无无线电通讯,就算得了情报,也没法及时传回去黑夫已下令,从九卿到庶民,暂停一切民间私人信件的传递,只有军队和官府能使用邮传系统。
这下,季婴连拆信的功夫都免了。
见季婴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黑夫笑道:“我让你设此罗网,抓的可不是天上偶尔飞过的鸟。”
他指了指脚下。
季婴立刻明白了:“而是潜藏在地里的虫儿?”
“不错,该试探的也试探过,李斯已向我表明态度,小陶刚派人来报,说蜀郡局势已控制住,常继续北上,不日将至咸阳,留着彼辈亦无大用,不如杀鸡儆猴……”
“可以,收网了!”
……
王任乃是秦始皇时老丞相王绾之孙,师从政见与王绾相似的博士淳于越。而淳于越则做过扶苏幕僚,于是王任在胡亥时期被打压、下狱,直到黑夫入主咸阳,才获得释放,在御史府任职。
可这两个月来,王任总算看清了黑夫的真面目:“名为忠臣,实为逆贼!”
“迟迟不立嬴姓皇帝,或有谋篡之心。”
出于对皇室的忠诚,多日前,那场咸阳少吏们的秘密聚会上,王任便是主要的发起人。
也是他提议,众人才寻了昔日狱友杨,以其为首脑,一面抨击新政,一边试图通过联络蜀郡常,前任郎中令李良,函谷关赵贲等人,保卫嬴姓社稷,并想办法联络长公子。
十七日这天,王任休沐在家,天已大亮,他昨夜与同僚们筹划,熬了夜,此时仍在酣睡。
迷糊之中,王任梦到扶苏公子归来继承大统,在群臣和故秦民的逼迫下,黑夫那厮战战兢兢,跪着膝行向前,向公子稽首,交出了手中权柄,国政归于新皇帝……
自此,有好皇帝在位,乱政被废除,众正盈朝,大秦终于中兴……
而这时候,他家门外,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何事?”老阍人一骨碌翻起来,隔着门问道。
“官府,开门,查户籍。”
这几日,官府的确在咸阳城各里闾清查户籍,秦人不论是农夫还是官吏,也不管爵位高低,都需登记。
阍人隔着门缝瞧了一眼,见对方穿着官服,亮出了印绶符节,不疑有他,一边让人去禀报主人,一边开了门。
“户主何在?”官吏们倒也彬彬有礼,作揖后笑着发问。
“主人在休憩……”
“哪间屋子?吾等前去拜见。”毕竟是前任丞相家,还是挺大的。
“正寝,汝等还是在厅堂等候罢……”
但听闻此言,官吏们相互使了眼色,径直往正寝走去,他们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飞奔,而从门外也不断有身着甲胄,手持刀兵者涌进来,将仆役们都制住。
于是王少吏被惊醒时,便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中尉兵冲入室内,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后面则有几个黑冰台的官吏,他们径直冲入,手持绳索,冷笑道:
“王任,你这六国间谍,还不束手就擒!?”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42章 故事
九月下旬,天气日渐寒冷,随着谷物入仓,基本没什么农事了。
家中的米有隶臣妾舂,闲着也闲着,听说今天轮到本乡演戏了,前几天才被官府上门查过户籍的不更蛮强,禁不住儿子驼的苦苦哀求,带着他与大女儿细,一瘸一拐,往乡社而去。
仔细带着三人的验、传,出了里门,去往乡社的路上,蛮强的儿子还沉浸在月初看过的戏曲中……
“又能看百戏了!”
自从母亲亡无踪迹后,总闷闷不乐的驼难得高兴一次,细也贴了花黄,换了身新衣,这种群聚的日子,可是与邻里小伙子相亲的好机会。
咸阳太大了,横跨渭水,方圆数十里内皆是城区,为了方便治理,所以按照街区划分成许多个乡,其中心则是让里民贸易的乡社,逢年过节,常有民间聚会娱乐,俨然全乡狂欢。
北伐军入咸阳后,在秋收后,让每个乡都在乡社外空地上,修了个简陋的土台子,每逢武忠侯令倡优来“慰民”时,那土台子,就变成了天然的舞台……
黑夫早在江陵时就召集各地倡优,以及偶尔出没于世的小说家,搞了样板戏《北伐方能享太平》,在南郡挨个县的演,引发了巨大的反响,这宣传攻势让南郡人咬紧牙关,让子弟上前线支持他北伐。
宣传不能停,其他地方没条件搞,国都的舆论宣传却得跟上。
于是黑夫将三个文工团都调到咸阳,准备让他们在此大施拳脚。
咸阳其实早就有百戏了,又叫“曼衍之戏”,一般由多才多艺的倡优表演,演出时有高、吞刀、履火、寻等技艺,类似后世的民间街头艺术,加个胸口碎大石就齐活了。
只可惜,寻常人一辈子,也就能看那么几次,倡优们基本是被皇帝或贵人豢养,在筵席上表演以活跃气氛,据说始皇帝陵墓里,还陪葬着上百个”百戏俑“,形态戏法各异。
又有“角抵戏”,这个历史更悠久,可惜在秦国被商君判定为”鼓励私斗“给禁了……
所以老秦人平日里的娱乐,基本为零不允许群饮,三个人以上一起喝就是犯法,更何况酒价那么贵,除了逢年过节哪喝得起,赌博之类的,在大秦更是不能上台面。
仔细想想,在咸阳,真能让老百姓拍手称快,感受刺激的娱乐活动,只剩下一件事了。
“看杀头!”
龟裂的土壤急需雨水,于是九月份,样板戏才进咸阳,在各个乡分别演出,顿时引发了轰动!
只需要一群人在台上乱跳鬼叫,看个热闹,就够让老百姓乐呵了,更何况,这戏还是有剧情,弘扬正能量的……
因地制宜,黑夫让小说家们针对关中人的喜好,琢磨的第一出戏,叫《战西河》。
听名儿就知道了,讲的是新故秦人一同抵御六国恶贵族项籍等入侵的事。
在这戏里,第一次给演员的倡优用上了妆容,项籍是个高个儿演的,被画成了大红脸,沾着假须,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戟。
而各自代表南郡兵和关中兵的两个主角,是虚构的化名,武忠侯看完首演后亲自定下,分别叫“关羽”和“秦琼”,二人涂着黑脸和黄脸,看上去十分带感。
更开时代先河的是,戏中不但有咸阳话的自述和对白,通俗易懂,更别开生面地加了打戏!
虽然马儿是假马,手里的矛戟也是木头做的,但对咸阳人而言,实在是别开生面,第一次看演出时,观众的呆愣程度,与先前的江陵人无异。
因为就是发生在关中的事,很容易入戏,众人听到台上主角说西河沦陷之事,颦蹙。
见项羽等六国大贵族对西河人举起屠刀,得意洋洋,顿时恨得牙痒痒。
又见两个主角终于并肩合作,高呼“保家卫国”,痛打项羽,让他割了胡须狼狈而逃后,则拍手叫好。
最后戏曲结束前,秦、关二人擒了白脸的奸贼赵高,咸阳人更加欢乐,即喜,唱快。
尽管里面主人公清一色的刚烈,往往是拳头捏紧,嘴一抿,而后大义凛然地开唱,连摇头晃脑都极具革命性,而不论正派反派,脸谱亦呆板得让人惊骇。
但这足以让文艺生活匮乏的咸阳人震撼无比了。
许多年前当过兵,打过六国的蛮强看得热泪盈眶,好恨自己腿脚受伤,不能再入伍。
他还不太听得懂戏文的儿子驼,回去后也在跟里中玩伴削了木棍,骑着竹马,扮演起戏里的故事来。
按照规矩,抓阄输了的人要往脸上抹红泥,扮项籍,然后被涂着灶灰和黄泥的玩伴高呼“保家卫国”痛扁一通。
这俨然成了咸阳里闾少年们的日常。
可以这么说,看过戏后,咸阳人都受到了爱国主义的教育,经历了心灵的洗礼,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再看外边巡逻的北伐军士卒,也不嫌弃他们矮小黑瘦,满口南音了,甚至会和善地招呼:
“来饮碗水罢。”
用武忠侯的话说:“倡优们演一场戏,比官吏捧着邸报读十遍还管用!”
所以每当一个乡轮到演戏,基本上全乡都会出动,有门路的官吏,甚至会带着家眷,看准日期,车行马走,十里八村地撵着看,仍意犹未尽。
蛮强并无官身,只能守株待兔,好容易等来,只可惜他们出门还是晚了,等一家三口到乡社时,却见这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该按爵位进的……”
蛮强愣住了,以他不更的爵位,再怎么也不会被挤到最外围啊,只可惜今日人太多,维持秩序的兵卒和乡吏都都挤到边角去
“前边没位了。”小男子驼期待了许多天,昨晚一宿没睡,都快哭出来了,他阿姊也撅起了嘴。
好在戏开始后,前边的人被勒令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后边的众人才好歹能瞧清,远处的戏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
有个身材矮小的侏儒在扮小孩,与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斗智斗勇,最终带着一众黑夫官吏,将他绑了起来,按在地上,那丑角还连翻了许多个滚,惹得前排的人哈哈大笑……
可声音,却是全然听不清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剧情,但蛮强一家三口,仍看得津津有味,前排的人笑,他们也跟着大笑。
直到太阳西垂,曲终人尽,回去的路上,才从来得早,站前排的里长一家口中得知,今日的戏,叫做:
“《良家子巧识奸谍》!”
老里正一口秦音,义愤填膺:
“老朽今日才知,这咸阳城里,藏了许多六国的奸细间谍。”
“彼辈想要烧了吾等仓禀,让吾等挨饿受冻,想要窃取考工机密,也去给六国群盗造出木牛流马,更欲勾结奸贼赵高的余党,谋刺武忠侯,让咸阳再乱起来啊!”
原来,反派还是没换,讲的又是六国大贵族项籍,老贼范增等贼心不死,派遣间谍混入秦地,与赵高余党联手,破坏经济、民生,妄图颠覆新政府的事……
最终那个白脸的丑角间谍,被一个机敏的少年识破,举报给官府,抓了起来,明正刑典。
末了。老里正还嘀咕道:”回去后要让里监门,放亮眼睛,好好守着里闾,万不能叫这些奸谍得逞!”
“难怪是侏儒演的。”驼满心遗憾,又追问老里正:
“里长,那个良家子少年叫甚?”
“如何称呼来着?”老里正却是忘了,回头问自己牵着的小孙儿。
里正之孙也满眼崇敬,俨然将戏中那位少年当成了偶像,清脆地回答道
“嘎子!”
……
九月下旬后,咸阳城里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们,除了继续骑竹马高呼“保家卫国”外,又多了一个游戏,那就是趴在里墙外的草堆里,或骑在树上,警惕地看着路过的每个人……
没有一个生面孔能逃脱他们的眼睛,而里正、乡吏也接到了数不清的举报,都是少年觉得自家邻居有问题,早出晚归,形迹可疑,很可能是奸谍。
还引出了御史府和廷尉向全民强调一项律法,群众只要堂堂正正,热心举报,不要搞匿名信那套,即便查实有误,也不算诬告。
这种全民捉特务的氛围,很快就被一份捷报给推上了**。
九月二十日这天,摄政派人向各乡里通报了一个消息:
“御史府少吏王任等十余人,不满新政,为六国细作所骗,与其勾结,欲倾覆大秦,为人举咎,已为中尉府擒获,押赴云阳狱待审!”
这些被抓的人,还真有一两个倒霉的真间谍,被人民群众火眼金睛给识破了。
但大多数,皆是对黑夫不满,秘密串联,想要逼他“迎回扶苏,大政奉还”的故秦官吏,而他们被定的罪名,是:
“谋逆罪。”
有知道的人不由嘀咕:“王任不是王绾丞相之孙么?胡亥时曾被下狱,他怎会是六国的间谍?又怎会倾覆大秦……”
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狂热的舆情淹没,大家一点不关心,王任是谁的孙子,是否有与六国勾结的可能。
他们只关心,举报王任的人,是不是一个小英雄,是否真叫“嘎子”!
……
“新秦人,故秦人,南郡人,关中人……”
从咸阳宫回家的路上,黑夫听着外面的欢呼,默默想道。
“什么能让汝等团结起来?”
“君主?”
“天帝?”
“钱帛?”
“还是武力强迫?”
“外敌入侵?”
“亦或是他们宣扬的,民心所向?”
“归根结底,是故事……”
人们相信着同样的故事,一个好的故事,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它让智人从远古时代的小部落,最终变成幅员万里的帝国。
天命玄鸟,秦人以此为荣。
尧舜禹汤,儒家一遍遍念叨。
祖述炎黄,我们以后也会仍旧一代代人传颂。
而这世上,有谁比他更会讲故事?
不仅是前三千年的故事。
还有后两千年的故事,能让他受益匪浅。
现在,黑夫已将故事讲给南郡人听,讲给咸阳人听,以后,还得讲给六国之人听,讲给所有纳入一统的邦族听。
这算欺骗么?
“那个名为大一统的故事。”
“被始皇帝的子孙太监了,得由我来续上。”
不过现在,黑夫大不必讲那么复杂,那么宏大。
“君侯,常已至霸上!”季婴来禀报,黑夫颔首。
“现在,我只需要再讲一个,小故事!”
第943章 思蜀
从半个月前,在阳平关被围后,常便相当于被挟持了。
更名“陶小”的中尉小陶将常移交汉中守利仓,由黑夫派来的使者携带北上,小陶自己,则带着万余军队,南下与巴郡守周昌汇合,逼近蜀郡,接管当地。
利仓办事利落,常得以迅速北上,直接走褒斜道,于九月下旬抵达咸阳。
黑夫特意派了奉常陆贾,在灞上相迎。
陆贾是常的老熟人了,一年前他入蜀游说,差点被常烹了,最后靠着花言巧语和一众承诺,骗得常答应加入黑夫的势力。
黑夫倒是不负众望,一举赢得了战争胜利,但眼下常却有些身不由己。
所以刚一下车,见到陆贾的第一句话,常便颇为不满地问道:
“陆先生,我是客,还是囚?”
陆贾瞧见身体肥胖的常竟瘦了些,想必一路都心惊胆战,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遂笑道:
“自然是贵客,日后还将是大秦的丞相!”
“有被武贲莽夫裹挟带来的贵客么?”
常有些气呼呼的,他并非胆怯之人,笃定黑夫尽管派兵挟持自己,却不敢直接对自己动手作为北伐军最大的同盟,他常若没好下场,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这实在是误会!”
陆贾解释道:“前段时日,摄政在咸阳中查获了一起大案,乃是赵人蒯彻暗使其党羽潜藏于咸阳,图谋不轨,那奸谍被擒获后,供出了一人之名……”
“是常君的幕僚,严今,他欲与六国勾结,策反常君,使秦内乱!”
听到蒯彻之名,常便心中一紧,明白定是严今之事为咸阳所知了。
他无法否认,只好板着脸道:“无知之辈,枉为严君之后,竟听信了奸人离间,被我斥责后,已愧而自尽……”
其实是他让亲卫纪信杀死的。
陆贾笑道:“武忠侯也深知,常君对大秦忠贞不二,必不会受小人左右。只是为了常君安全,不得已令亲信护卫。”
“既然误会已澄清,今日,必使天下人见武忠侯与常君同舟共济,窃不可叫六国宵小得逞……”
言罢一伸手,请常前行:“武忠侯在府邸设下宴飨,与诸卿相待!”
果如陆贾所言,对常,这一北伐军最大盟友的到来,黑夫还是给足了面子,亲自来到府邸门外迎接。
两人见面,常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没有陆贾描述的胖……
而黑夫给常的第一印象,则是没有民间传言所说的黑如火炭,夜里都看不清……
大庭广众之下,常也收起了愠怒之色,二人一板一眼地相对作揖。
黑夫盛赞常:“常君镇蜀中十余载,使蜀郡殷富,又于危难时助我一臂之力,终使北伐功成。此番来咸阳与我商议国家大计,有助于巩固大秦社稷,早日扫平六国残余,此最可喜之事也!用儒生的话说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常则回道:“岂敢,武忠侯之姿容,老朽亦是久闻,武忠侯乃天下名将,又富于治国之术,如今摄国政,实乃大秦之幸也。今日承君与诸卿特开宴飨,备极嘉许。”
客套话你来我往,常没提未来政体和何事立帝的问题,黑夫也不言蜀郡未来会如何,等携手做到筵席上后,二人竟默契地聊起中国人无话可说时,永远能将话题续下去的食物。
美食……
“久闻蜀人富裕,对这吃食,早不满足于果腹,而到了赏味品鉴,尤其是达官贵人,对食物最是讲究。常君久居蜀郡,想必已习惯了当地口味,我特地雇了几位蜀人庖厨,做了些蜀郡滋味出来。”
黑夫往筵席中间一指,第一道菜正在做,却是一只肥硕的猪腿架在碳的上方翻滚烧烤,滋啦滋啦冒着热油。庖厨用刷子蘸着浓稠的蜜糖,一层层往上刷,香气不断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武忠侯未曾去过蜀郡,倒是知道蜀中滋味。”
常接话道:“外人常言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喜用茱萸辛子为料,但那不过是因为蜀中湿热,以此逐寒祛风而已。其实相对于辛烈之味,蜀人更喜爱甜腻,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也……”
这还真不是胡说,从这时代开始,直到宋朝,川菜,都是甜的。
比如眼前的蜜烤猪腿嗯,味道大概跟后世的广东叉烧类似,加了糖腌渍,烤完之后还要刷蜜糖……
黑夫颔首:“看来蜀中滋味,与荆楚南郡口味颇似,陆生,屈原那首赋怎么说来着?”
陆贾立刻接道:“鳖炮羔,有柘浆些。意思就是煮鳖羹、烤羊肉,得有搭配它们的甜美柘浆啊!”
黑夫拊掌:“没错,不过如今南郡烹肴,倒是不必非得柘浆才能有甜味,只需切一些糖。”
“说到糖,倒是要替蜀人谢过武忠侯。”
常道:“蜀郡气候适宜,郡治周围,有不少蜂蜜,但亦是富人才能买得起。倒是从南郡传入种蔗后,资中(四川内江)一带被巴氏种满蔗园,又从西南夷购奴来劳作,榨出的红糖,也遍布蜀中,中人之家便能购用,蜀人大喜,遂将资中县,称作甜城……”
可量产的红糖遂取代了产量少的饴、蜜,成了蜀人最爱。
除了满足蜀人口腹之欲外,糖产业的兴起,也拉动了当地赋税,更让一向喜欢自闭的蜀中,有了开西南夷,以获取更多奴的**,常最引以为傲的政绩之一,就是开通了五尺道,在西南小邦置吏。他甚至一度跃跃欲试,想对人口繁众的滇国用兵。
只是蜀郡对奴隶的需求,比江淮少多了,所以最终没能倒逼出一场战争。
“神农尝百草,为利天下也,尚不居功,我这算什么?”
黑夫起身,敬了常一盏酒:“今日还要赠常君,及蜀人一件礼物,还望常君能忘了我那些鲁莽将尉的冒犯之过。”
说着,黑夫拍了拍手,仆人们便端着一个个铜盘上来,呈到常和席上众人案头。
“这是……”
常定睛一看,却见盘上是半透明如冰的块状物,还以为是冰块,眼下虽还未入冬,但富贵人家常在地下挖有冰窖,二三月凿冰储存,冰窖足够深,足够密封的话,冰甚至能存到来年。
但让人诧异的是,伸手到盘上,却并无半分寒冷之意。
黑夫解了惑:“这是糖。”
“糖?”
不仅是常,连陆贾等不知情的诸卿也面露诧异,唯独提前尝过鲜的张苍一脸淡然。
榨糖业出现在这时代也有十多年了,从咸阳到南方,从蜀郡到关东,世人都喜欢了赤色、黑色或褐色的红糖,哪怕是以麦芽为原料的饴糖,也是不透明的黄色,何曾见过无色的糖?
还是张苍做了示范,取了一块,扔到嘴里,其余众人纷纷效仿,表情顿时释然。
“果然是糖!”
“没错,冰糖。”黑夫这次的命名倒是难得应景,无人吐槽。
常也舔了一下,是熟悉的甜味,但又有些陌生……
红糖因为是在釜中熬制,其味浓厚,有的甚至还有焦的味道。
但这“冰糖”的甜味,却含蓄清甘很多,且无糊味。
榨糖也是蜀郡的支柱产业之一,常曾去工坊视察过,看过完整的过程,知道按照市肆的看法,出糖颜色越浅,杂质就越少,品质就越好,更能卖价。
如此说来,这几乎无色的冰糖,岂不是工匠们孜孜以求的绝佳?这种新颖的商品,必然受到蜀中富贵之家的追捧,又能创造多少税收?
黑夫笑道:“此乃南郡糖坊新近制出的,至于配方及制法,可由少府牵头,各地官营工坊一并使用。”
工艺是慢慢钻研出来的,黑夫没功夫在第一线精进工艺,只是提供一个方向,让匠人们去尝试得到产品,从红糖到红砂糖到冰糖,以后还要有白糖。
见识不代表手艺,黑夫就算照着百科,做出来的糖,也绝对比一个干了这行十年的老匠人难吃。
将内行的事,交给内行。
“蜀郡的工坊,也当一视同仁!早日让此物与红糖一样,遍销蜀中,甚至能卖到西南夷、身毒去,为国获利,常君以为呢?”
来了!
常一个激灵,从食物扯到糖,水了半天废话,黑夫总算是点到了正题上!
蜀郡是目前唯一独立性较强的郡,不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常自己的幕府控制。
黑夫现在算是表明了态度,蜀郡的独立于外,结束了,他将从军、政、经济上,让蜀郡重新与关中、江汉归于一体,蜀郡的一切工坊矿山,也将被少府一并接管,补充中央匮乏的经济。
常颔首:“如此甚妙也,但,老夫老迈垂暮,恐怕看不到那天了,唉,我虽非蜀人,但亦有思蜀之心啊。”
潜台词来了,他的意思是问黑夫:
小老弟,我若说自己不再想争权夺利,做什么右丞相,只求安然告老,你还放我回蜀中么?
黑夫笑道:“常君是要为一国之相,助我这摄政治天下的,蜀郡,不还在你这国相治下么?”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放,回去是别想了,蜀郡一切我都将接管,乖乖在咸阳终老吧。
常叹息,看似好意地为黑夫考虑到:“蜀中情势复杂,多迁虏刑徒之后,奸民难治,更有周边氐羌蛮夷星罗棋布,可不是靠军伍便能管下来的,还得有熟悉当地的干吏。”
常没有讨价还价的底牌,他唯一能丢出去让黑夫考虑的,是自己在蜀郡的地位,剧烈的冲突和置吏,会导致蜀郡陷入混乱。
蜀郡离开了我,其他人玩得转么?这可是天下残破后,唯一还能产出胜过战前的大粮仓,你就不怕她垮掉,影响你东出?
“可中枢更离不开常君啊,蜀郡另择一郡守即可,常君不必担忧。”
少了你蜀郡就不转了?四川人就不吃甜改吃辣了?开玩笑,我当然不怕!
黑夫早有准备:
“关于蜀郡守,有一人选,常君觉得如何?”
我那个人选绝对可以,说出来吓死你。
常胖脸上笑眯眯地说道:“既是武忠侯的人选,自是合适。”
你倒时说啊,不是我吹,不论谁去,能做到我的一半就不错了,他不认为黑夫的旧部能被蜀人接受。
但黑夫提出的人选,让常怔住了。
“是常君的幕僚故吏。”
“前任上河农都尉,将贺兰荒地,经营成塞上中原的能吏。”
黑夫笑道:“李冰之孙,李灵!能胜任否?”
……
ps:第二章要到0点后,会和明天的一起发,我这手残死活凑不够明天的2万字,只能靠这种方法才能避免被编辑追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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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4章 成都
“成都一切如故!”
这座城市让李灵感到格外亲切,那些市张列肆的街巷,两江边深秋嫩绿的垂柳,还有气味:空气中的蜜糖味道,以及慢悠悠又极具人情味儿和生活气息。
李灵的家族,早已深深扎根于蜀地:他大父是李冰,父亲则是李仲,后世称之为李二郎,也就是二郎神的原型……
父子二人相继为郡守,修筑了湔堋,也就是都江堰,引水灌溉,消除水患,泽被千里,使得蜀郡殷富。
李灵也自小长在蜀郡,一口蜀音,为蜀人敬重,承祖、父之业,继续从事水利之事,带着人上山下河,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
因此功绩,八年前,李灵被巡视蜀郡的秦始皇帝挑中,任命他做了“上河农都尉”,秩六百石,去贺兰山报到,帮北地郡尉黑夫在修渠灌溉新开辟的田地……
在北方的功绩自不必言,只是在胡亥继位后,李灵也以“通黑”之罪被囚禁,直到章邯起兵,才将他放了出来,稍后回到咸阳,被摄政任命为“少府少监”,作为张苍副手,前往巴郡,转移庞大的巴氏资产寡妇清的遗产,已被巴氏的亲家母叶氏一手包揽,大方充公,靠了这比巨资续命,黑夫才能放开手在关中贿民。
但在前些时日,又被紧急调派,使其与巴郡守周昌一同西进。
“关西已定,而蜀中未安,蜀郡不能乱,望李君能接手蜀郡!”这是黑夫写给李灵的信。
眼下李灵随周昌手下的巴卒开入成都,与小陶汇合,一路皆无阻拦。
蜀郡空虚,郡兵多在陇西,纵有一些常幕僚声称:“无常君之命不敢开城。”但经由李灵出面一通劝说,又亮出新的郡守印绶,说明常已入咸阳为相后,最终还是屈服了。
李家人对蜀郡贡献太大了,冰之孙的身份让他被蜀人崇敬,常故吏的经历,则让李灵能够规劝一些顽抗的旧僚,是接管蜀郡最合适的人选。
眼下,安抚完成都父老后,李灵回到郡府,进入厅堂,却见中尉小陶,巴郡守周昌,此次行动的主将副将一言不发,都埋头在纸上写着东西。
气氛异常沉默,旁边的长史、幕僚们也大气不敢出。
“这是……”
李灵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位莫非是闹了矛盾?
他一路与巴郡守周昌相处,此人乃是治粟内史萧何当年从丰沛带来的人,在南郡统筹粮秣有功,是个执拗的人。
而小陶,一向只闻,他乃武忠侯最信赖的旧部,性情温和,为人坚韧。
这二人若是生隙,到了话都不愿说的程度,对安定蜀郡十分不利啊。
好在小陶的长史,一个安陆人在李灵耳边道:
“中尉与巴郡守皆吃,言谈交流不便,遂书字而谈……”
李灵这才恍然大悟,二人都有口吃的毛病,很难控制言语,小陶在军中发号施令,便以言简意赅而闻名,一句话不超过四个字,不喜长篇大论。
周昌亦然,原本的历史上,他还会和邓艾一起,合力贡献“期期艾艾”这一成语。
一人口吃便如此,两个口吃碰一起,那是怎样的场景,恐怕会两人一起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都聊不完一句话吧?
这便有了写字交流的一幕,小陶好学,听了黑夫劝他们“余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的告诫,十年时间,竟从不识字的文盲变得下笔如飞。
只是出于习惯,小陶连写在纸张的话,也多以3,4,3这样的断句为主……
周昌稍慢一些,但毕竟早年是做过泗水郡卒史的,字也不错。
写完一篇,二人交换,点点头,又继续在纸上“交谈”起来。
李灵哭笑不得,却见二人交流的,是关于成都的布防问题,为了效率,遂让人将地图拿来,由他来讲解算了。
“二位将军。”
“成都形制,与秦武王时无二,分少城、大城。少城在西,便是官署所在,大城在东,居住黔首商贾。”
“城门有八,其中大门为二,皆在大城,北曰咸阳门,南曰江桥门……”
之所以叫江桥门,是因为出了南门,在其西边、南边,便是成都最重要的两条河,郫江与检江(府河、南河),河上有七座横跨江水的木桥,方便商贾行人出入城邑市肆。
“大父为郡守时,穿二江成都之中,筑七桥以为便,又因城内之市太小,挤占里闾,遂将集市迁至两江之中的空地,是为新市。”
这新市位于当时成都近郊,以“二江”为界,桥为门、喉,便于控制管理,也方便货物从水路往来。每天按鼓声,按时开市与闭市
“故曰,两江珥其市。”
这就是这时代,成都的格局,“城”像人之头部,而“市”像一只珥饰,安放在城外南边紧临的“二江”之间。
李灵自己做官时,又奉常之命,凿了石犀溪穿过两江,以连接检江以南的锦官城、车官城两座官营工坊,让新市成了梁州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
本地的农夫们通过市场卖出大量余粮,换回自己需要的铁具、食盐等。商贾则以糖、盐等物,从蜀西的氐羌部落处,换回大量牲畜和皮革,笮马、旄牛,销售到成都。南方的西南夷帅长们则在战争和攻杀中为成都提供另一种货物:奴隶!
天下商贾也云集于此,将蜀地特产运往外部,五大拳头产品是蜀锦、漆器、糖、井盐、枸酱酒和奴婢,此外还有姜、丹沙、竹、木之器,在这进行的贸易,每天都能为蜀郡创造数万市税!
黑夫在任命李灵为蜀郡守时说得很清楚。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残破凋敝的蜀郡,而是能不断产出大量粮食,并创造财富的大后方。
所以,小陶和周昌需要派兵维持这里的秩序,不但要守住城池及各们,还需要维系市场,让蜀地人安心,尽快从政权交接的动荡里恢复,源源不断为关中输血……
和过去百年间,蜀郡做的事一样。
除了城邑市场,那些蜀郡的重要资源点,也得分兵控制。
周昌仍是写字交流:
“巴郡兵浮江而来,江阳(泸州县)至资中(资阳县),两岸蔗田工坊皆安然无恙。”
这就能保证糖业继续运转,随着南郡几乎全民皆兵,顶多能保证粮食不绝产,手工业必将受影响,蜀郡或将取而代之,变成全国的产糖中心。
“我将南行。”
小陶则指着地图上两个县,那是接下来必须控制在手的目标。
“临邛。”(邛崃县)
“严道!”(荥经县)
这都是李灵当年曾战斗过的地方,他曾去当地勘查,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都是为了方便开发这两处大矿山。
……
“临邛有铁山。”
李灵尤记得,秦始皇灭赵那年,蜀郡临邛发现了大铁矿。
而始皇帝也使赵国邯郸的铁匠世家卓氏迁蜀,大多数迁虏都希望不要走太远,争相贿赂蜀吏,得以安置在葭萌关,唯独卓氏却认为葭萌狭薄,居民又众,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而成都人虽众,但他们这些迁虏地会为人所欺,长期处于下层,反而请求远迁。
于是卓世被安置到了临邛,利用自己的手艺,如今已当上了铁官。
一同被安置到临邛的,还有关东冶铁家族程氏,有了这些人技术支持,临邛铁官,也成了西南地区最大的冶铁中心。非但满足巴蜀汉中,连关中亦需仰仗。
如今黑夫将与六国虎争天下,而关中无大铁山,兵器冶铸,恐怕要依靠蜀郡和南阳、衡山三地了。
至于严道,则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氏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璀璨文物的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朝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来此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可见其重要程度……
黑夫已控制了衡山郡的铜绿山,又有江东不断开采铅矿,加上严道铜山,足以在战争前,将兵工厂的马力开足,生产数以万计的兵刃,铸造数万万的钱币……
“但严道如今为严氏控制,其麾下有邛兵、僮仆上千,恐怕不易对付。”
严氏是秦惠文王之弟,素有智囊之称的樗里疾后代,樗里疾封于严,其子孙是在朝野影响最大的公族,远的有前任会稽郡守严庆,近的有那个欲游说常反黑的严今。
随着严氏一而再再而三与新政府作对,这个家族也被摄政判了死刑。
只是李灵觉得有些可惜:“严君疾对大秦有功,族内一二人反对摄政,不意味整个严氏欲为乱。与其兵戎相见,不如让我派吾子前去劝其归顺,如此便能顺利接管铜山。”
“可。”
小陶说道,但这个一向温和的黑夫死忠,却又放了狠话:“不从。”
“必族!”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在这个时代,旧有的公族轰然毁灭,亦有人从庶民小吏,爬上权力的巅峰。
并非说前者一定奢靡无能,后者一定节俭干练。
只是时代浪潮打过时,不论善恶对错,只看成败!
……
蜀郡交接的阵痛才刚刚开始。
而咸阳城里的宴飨,却已接近尾声。
“李灵已至蜀中。”
“更有一万大军作为后盾。”
“常君觉得,他能否胜任?”
常默然,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讲条件的资本。
接受事实,老老实实留在咸阳,哪怕只作一个装点门面的无权丞相,这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于是在旁人眼中,这场晚宴上,但见黑夫为常亲自执盏,可谓是殷勤备至。而席间俩人相谈,从食物聊到治郡,甚至西南夷,常越谈越高兴,当场感慨,摄政对时局的看法,竟与自己很相似。
他当场让人拿纸笔来,致信去蜀郡,告诉自己的旧部僚吏们:”吾与摄政相谈甚欢,只恨太晚相见。“敦促旧部们尊新郡守之命,尽快促进蜀郡和关中、南郡的政令统一。
“今日之大秦,惟有交摄政治理,方能安定!”
还畅想道:“尉公任摄政,执国事,统兵百万;而我则为君宰辅,料理诸事,大秦必将再统天下,终至中兴!”
等筵席结束时,已有些醉的常,竟开始称赞黑夫为:“天下第一人物”了。
黑夫亦殷切地送常出府,常虽被挟持,但一些亲信仍得追随,他们在府邸外如坐针毡,此刻见常出来,都迎了过来。
“常君!”
他们护主心切,却为黑夫的亲兵所阻,遂高呼之,声音不免大了些,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放那些蜀中壮士过来。”
黑夫让亲兵们放常亲信稍前,领头的是一个大汉,身材高大,脸上留着美须髯……
黑夫不由一愣,好似看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再定睛一瞧,你别说,身形相貌还真挺像,几能以假乱真。
他特地指了那大汉,使其近前五步,才发现不是。
黑夫遂做出吃惊状,指着那人问常:“敢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常道:“蜀中勇士,纪信也,为我亲卫,素来直勇,还望摄政饶恕他冒犯之罪。”
黑夫摇了摇头:“这位壮士,容貌身形,好似我一位故人。”
他扼腕叹息,作思念状,只差在头顶插根茱萸了:“只是多年未见了。”
黑夫有时候会想,自己对老刘是不是太狠了?
“哦?是何人能让武忠侯如此牵挂?”
黑夫叹道:“他叫刘季,过去只是个沛县的无名小辈,在胶东时做了我门客,后至海东驻守。”
“可现在,此人却做出了一件胆大包天之事!“
黑夫话音一转:“想来常君也听闻,关东有传言,说公子扶苏复起于海东,率戍卒连克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攻燕地,并称了召王……”
“是听闻了,只不知真假。”这是件敏感的事,席上老常甚至没敢问。
“假的!”
黑夫却一扬手,直接给此事定了性。
“过去一年多里,这世上打着扶苏旗号举事者不知凡几,譬如我麾下的都尉吴广,便曾与人在陈地反抗胡亥时,诈称公子扶苏,只为借其名耳……”
“至于辽东的‘扶苏’,也是如此,我已让身处胶东的典客陈平去查过了,常君猜猜,事实如何?”
无关事实,这只是黑夫要讲的诸多小故事,之一。
“如何?”
黑夫笑道:“原来,不过是我那故吏刘季,为博得海东戍卒支持,找了一相貌相似者,冒充诈称罢了!”
常压根就不相信黑夫,但还是咋舌做惊讶状:“这刘季,果然大胆。”
“可不是。”
黑夫道:“辽东的假扶苏,只是刘季的傀儡,至于真正的长公子……”
他朝昏沉的天空拱手,眼中无半丝波澜:
“早在两年前,去南方投奔我的路上,便病故了!”
……
ps:四千大章,待会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