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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5章 为何而战?

    站在洛水东岸,杨喜能看到浩浩荡荡的秦军在西岸排列,好似一块块方豆腐这也是胶东传过来的新事物,各部队跟随各自都尉,分批渡过几座浮桥,又在东岸列阵以待,防备六国群盗反扑。www.uu234.cc

    杨喜等人,则是整个大军的最前沿,分散在方圆百里内,侦察任何风吹草动。

    一名骑长携带军令,纵马而来,朝杨喜拱手道:

    “杨率长,君侯大军已渡济,李、骆两都尉令吾等前往蒲坂方向查探敌情!”

    杨喜颔首,吹着铜哨,让自己身边游弋的属下们集中起来。

    “向东,去蒲坂。”

    四蹄奔走,马臀涌动,杨喜位于最后这是骑兵行军的惯例,作战之时,他便要换到最前方去了。

    杨喜升官了,他原先只是一个管着五个人的“骑长”,现在却因在蓝田率先投诚,引发王离军大崩溃的功绩,连升两级,成了统辖一百骑的“骑率”。

    过去半个多月,蓝田的故秦降卒接受了北伐军的改编,早在杨喜刚投诚过去时,护军都尉季婴便对他讲了北伐军的政策:

    “汝等弃暗投明,武忠侯令吾等竭诚而迎,今后不论故秦人,新秦人,皆是一家人。武忠侯对待投诚之兵,与南郡旧部并无两样,汝等只要尽力效命,自然前程无量,富贵有望!”

    当时见杨喜还比较拘谨,季婴甚至安慰他道:“勿要有甚顾虑,汝虽年轻,然汝父辈也曾为始皇帝扫平六国,与武忠侯乃是不相识的袍泽,往后仍并肩而战,同仇同泽!”

    于是那些天里,杨喜等人就天天听北伐军的军法官用饱含南方口音的雅言讲课,让他们“忆苦思甜”忆胡亥当政之苦,思往日政治清明,大秦在始皇帝旗帜下百战百胜之甜。

    一遍遍向他们强调,之所以会有这场内战,天下人之所以受苦,皆是胡亥、赵高之过也。

    过了几天,传来了咸阳不战而下,胡亥身死的消息,武忠侯完成了靖难,成了大秦摄政,并宣布了大赦、减租等一系列政策,秦地望风而降,这下降卒稍微安心。

    不过,当时五百长以上官吏被单独隔离,并有谣言在军中传播,似是北伐军欲将降军官、兵分开,这让杨喜等多了一层担忧:大多数北伐军吏南方口音极重,与关中人鸡同鸭讲,难以交流,往后连听个军令都要扯上许久,何况其他。

    但最终,黑夫只是将李良等裨将级别的替换闲置,都尉以下仍维持,这让降卒不至于吏不知兵兵不识吏,稍加改编后,便成批拉到骊山,以看管十七万刑徒。

    杨喜等骑兵则被集中起来,以弥补北伐军车骑之不足,他们被集中到渭北,当时众人多有腹诽,都想回家,还是武忠侯专门派了一批军法官来,描述六国遗贵所率群盗,在西河所犯的罪行,以及宣扬接下来,他们究竟要”为何而战!“

    “救我被掳民人,复我西河之土,还我秦川之宁。不特为公子公主雪被辱之恨,且为西河百姓,报枉杀之仇!”

    每一点,都骚在故秦人的痒处,如杨喜,他家乡在宁秦县,就在西河边上,倘若不击退六国群盗,下一个遭殃的,不就是家里的母亲兄弟,邻里亲眷么?

    那就打罢……

    就这样,杨喜督着一百骑从向东进发,在百余里的范围内,还有十多支骑队执行和他们类似的任务。

    他们的第一站,叫商原,也叫商颜,这儿有万余顷卤地,且河岸善崩,本该是穷苦地方,但因为原下有泉,水味咸苦,羊饮之,肥而肉美。使得商颜成了畜牧的好地方。

    “苦泉羊,洛水浆,可听说过?”

    据手下一个当地籍贯的骑长吹嘘说,一勺肥美的羊肉羹,泡着近十年来在关中盛行的烤膜,那滋味真是赛过仙人,本地羊肉甚至直供咸阳宫御膳,供皇帝陛下食用,当地人颇为自豪……

    但如今的摄政武忠侯,恐怕暂时吃不上商颜的羊了。

    可杨喜他们到达商颜时,发现此地早非昔日富庶安宁,鲜血濡湿了入邑的桥头,沿石块的纹路扩散开来,汇入沟渠,流到井边,那儿恶臭阵阵。

    杨喜探头往里一看,却见这深达四十尺的深井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甚至有赤身**的女子,为人惊扰,一时间蚊蝇乱飞,好似掀起一阵沙暴。

    尽管见惯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对露出白骨的袍泽面不改色,但这一刻,杨喜几欲作呕。

    据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颜人说,在六国群盗抵达前,乡啬夫尽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数黔首,老啬夫自己,则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桥头,挡住了群盗的前锋,最终力战而亡,他和一众乡卒的头颅被插在桥头木桩。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杨喜让人将桥上的头颅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墙垣,填平了井。

    至于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饥肠辘辘的六国群盗分食殆尽,只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们的营地故垒中。

    本地籍贯的骑长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儿,也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毁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杨喜过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将群盗驱逐!”

    他们离开商颜,继续向东疾驰,一路上所见许多里闾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国群盗撤退时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泽的本地黔首已归来,瘦骨嶙嶙的他们,只能眼中含泪,无助地看着家园燃烧,庐舍化作火海。

    有个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咬牙一跺脚,单膝跪在路边,请路过的秦军骑从带他走,他要追上群盗,为死难的家人报仇。

    但被杨喜拒绝,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军,学着季婴都尉的话道:“北伐军需要每个能拿起矛,扛动盾的青壮。”

    又向前十余里后,一片丰饶的农田出现在眼前,微风吹拂,麦浪阵阵。

    一批与他们数量相当的车骑,也赫然出现在面前,他们正在劈砍一座小沟壑上的桥梁,放火焚毁道旁黄橙橙的粟麦,这是为了延缓秦军大部队的追击速度,并毁掉西河的粮食。

    “是六国群盗的断后斥候!”

    众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时,他们终于逮到了敌人的尾巴,敌军大部队,只怕离此不远了。

    对面的六国群盗也发现了杨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开始列阵立刻撤离才是明智选择,但这半年来每战必捷,楚军有些飘了。

    “抽刃!”

    杨喜大声命令五骑调头,去向骑兵都尉汇报情况,自己则带着剩余人结阵。

    他们亦无退却的余地,大军有大军的战斗,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锋。

    半个月前,杨喜作为王离军中的斥候骑长,曾遇到过一群北伐军斥候,那时候,他却毫无战心,反而将降书包裹着石头,重重扔了过去。

    那时他的,失去了亮剑的勇气。

    记得刚投诚后,北伐军的军法官曾问过降卒们一句话。

    “汝等从胡亥之召,与北伐军为敌,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而战?”

    当时,杨喜答不出来。

    他的祖辈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响应君父号召,报西河百年之耻,为了使诸侯不再卑秦,这是老秦人的骨气!

    他的父亲,也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始皇帝的梦想,为了军功爵而战!

    而他们这代人,成长在一统后,却连徭役田租都应付不过来,当服役再无利益可言,人们也渐渐失去了祖辈的战心。

    只因为官府的征召令,和逃役的严苛惩罚,被迫离开家园,踏上战场,军吏天天喊着平叛立功,众人却毫无兴致,念着身后的家。

    而现在呢?

    为何一度丧失战心,丢掉武器的他们,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这面旗帜下?

    “汝等可知,这是何处?”

    杨喜咬着牙,盯着远方耀武扬威的六国群盗。

    “此乃吾辈之乡!”

    这是黄土一望无际的秦川,这是他们的家!

    是谁给你们的勇气,在此胡作非为?

    吾等为何而战?那个问题再度萦绕在杨喜心中。

    “不为君王之荣。”

    “不为官府之律。”

    甚至不为军功和虚无缥缈的荣耀。

    秦人为自己而战。

    秦人为家园而战!

    杨喜亮出了自己的剑!

    它或许一度尘封生锈,难以出鞘。

    但今日赫然亮出,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度失去的勇气,回来了!

    随着杨喜,故秦骑从们刀剑出鞘,百余骑从跃马而出,冲向敌人,喊出了他们的新口号!

    “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

    ……

    ps:赶在开船前最后一分发出来,有点匆忙,有错字记得留言。

第916章 斩项籍者邑万户!

    “秦与六国间没有和平,也不是真正的统一,只是十二年的停战……”

    而那曾烧遍六国大地的战火,终究还是烧到了秦国本土。www.uu234.cc

    前锋在百里外追击六**队,黑夫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看下来,西河早不复司马欣口中的繁华安宁。

    通往蒲津的驰道两旁,原本种植了两排松柏,规整有序,但六**队为进攻西河各城,大肆砍伐,用来制作兵器和攻城器械,眼下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树桩,而道旁的粟、麦田亩,也或被抢割,或被烧毁,或被穿境而过的六**队,踩得乱七八糟。

    如此看来,今年的西河,恐怕要绝收了……

    一路走来,路过了几个亭舍、乡邑,都是空空无人,好似被一群野兽袭击过亭门被撞开,里墙被推倒,常能见到血迹和伏尸,群鸦盘旋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罪恶的遗迹。

    奉黑夫之命,每当遇到尸体,蒙着布口罩的驰刑士立刻奉命向前,能葬则葬,不能葬,也必须一把火烧了,以免战后恶疾滋生。

    尽管被祸害得十分残破,但在大荔,在临晋,在西河任何一个北伐军收复的城邑,黑夫都受到了当地幸存者的热切欢迎其热切程度,竟与他当年在云梦泽举兵,打回安陆县时无异……

    “西河人盼王师久矣!”

    侥幸未死的当地三老伏在黑夫马车前哭泣,现在的他们,根本不想管这“王师”其实是过去一年多里,官府口中的“南方叛军”。

    在当地人看来,能驱逐六国群盗,解救西河百姓者,便是王者之师!当六**队撤走,又见秦旗开进临晋,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如枯木逢春,更自发组织了众人来城前相迎。

    黑夫让人将三老扶起来,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叹息道:“只恨奸佞赵高引狼入室,恨逆子胡亥弃西河百姓,也恨黑夫不够快,迟来了!”

    被六**队占领的这二十来天里,西河真是饱受凌虐,六国遗贵打的本就是复仇的旗号,西河便独自承受了六国之人,对秦的十代之恨。

    黑夫亦向西河人做了承诺:

    “一切在抵抗群盗时牺牲者,皆赐爵一级,尊为忠士。西河遭群盗烧杀抢掠,受损极大,但凡贼子所过之县,今岁田租、市税、徭役皆免,且县中粮田多为楚人所烧,幸而关中即将秋收,不日将有大批粮食运来,赈济难民!”

    西河人听闻,免不了喜极而泣,但也有幸免的男丁大声请愿道:

    “请将军勿要免除西河之戍役!”

    “请将军让吾等参军入伍,为父老亲眷报仇!”

    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拿起武器去追贼,这让随军而来的幕僚韩胜十分欣喜,事后朝黑夫贺道:

    “恭贺君侯,今又得十安陆也!”

    众所皆知,破武关时,北伐军十万人里,安陆人便独占一师,此外亦有不少安陆子弟,担任各级军吏,这是因为自一年多前,安陆残破,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安陆人,遂全民皆兵,老弱在后方安置,青壮几乎全部入伍,跟着黑夫从南打到北。

    西河虽然不大,但却足足有十个县,户十万,而眼下这些在六国屠刀下幸存的西河人,未来足以成为黑夫对付六国的铁杆……

    历史上,以复仇之名,祸害的关中区域更广,也难怪刘邦能屡败屡战,最终赢了楚汉战争,因为其背后,是数百万恨透了楚人,渴望报复的秦民啊。

    “我只愿再灭六国后,此地永无战争。”

    黑夫从未怀疑过,自己将赢得最终胜利,他在意的只是,花费的代价和时间。

    而眼下,一个提前结束战争的机会,眼看就要稍纵即逝了。

    大军抵达临晋时,前方索敌的骆甲、李必二将也派人来回报,说六国联军分南北两部,北边是赵、魏,撤至夏阳,欲从龙门渡口,乘船返回河东,南边是楚军,目前在蒲津,那儿有搭好的浮桥……

    “六国撤退,比我想得要快。”

    黑夫有些苦恼,对他来说,西河无疑是决战的好地方,不但人数占优,随时能从咸阳调拨粮秣士卒,更妙的是,西河人会很乐意为自己堵截敌人,通报消息。

    但彼辈撤的倒是快,这不符合黑夫了解的项羽脾性,是铁蛋开始听人劝了?还是……

    六国后方出了问题。

    黑夫想起了楚使武涉曾提议的辽西、辽东势力,但相比与此,更可能的是,他入武关时,下令江东对淮南的进攻,奏效了,楚人后方起火,再无死战之心。

    “如此看来,倒是我那命令,太急了?”

    黑夫很无奈,但古代军事通讯就是这样,相隔千里的沟通,远远比不上战局的急剧变化。

    眼下他们能做的,只是迅速抵达大河,能歼灭多少,就歼灭多少!

    他问前方信使:“蒲津方向,敌军谁人断后?”

    信使回禀所见:“断后之军,除了楚军赤凤旗外,还有上柱国项的旗帜!”

    “项籍!?”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立刻起身登车,向东一指:

    “留下辎重,三军轻装俱追!”

    将为三军胆,而项羽,便是六国之胆魄!

    “若能在西河斩了项籍,就算将其他人全放走,此战,亦是完胜!”

    ……

    作相同想法的,可不止黑夫一人。

    七月下旬,骆甲、李必两名降将所率的车骑部队,经过数日行进,已击破了不断阻碍他们的楚军后阵斥候,抵达蒲津渡口旁的大河高岸。

    这年头的黄河,还没后世那么浑,众人眺望见波光粼粼的大河宛如玉带,两道舟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横跨而过,直通河东……

    六国联军中,赵魏以及楚军大多数人本就欲撤,唯独项籍想在西河决战,但在得到淮南遭攻击的消息后,一贯恋家的项籍也终于听了仲父亚父之劝,只能含恨答应暂且撤兵。

    眼下,五万楚军正在通过狭窄的浮桥,徐徐渡河,战利品和辎重已过泰半,留在西岸的军队也所剩无几,唯独项籍的高牙大纛,连同数千亲卫,还树立在津口处。

    “迟来一步,还是叫群盗跑了。”李必看到这一幕,有些遗憾。

    “但若能咬下那尾巴,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的同僚骆甲却盯着那面项字旗,指着那边道:“那应是在重泉城斩了他们上司王翳的六国统帅,项籍。”

    这些日子来屡屡立功,眼下从最前方回来禀报的骑率杨喜跃跃欲试:“都尉,若能斩了此人,便是斩将夺旗之功,岂不更好?也算能给死难的西河父老一个交待。”

    骆甲则摇头:“当日王翳将军围重泉,派吾等提防东面,孰料项籍却绕道从北而来,溃围而入,王翳将军欲战,却为项籍亲自突入中阵斩杀。据活着回来的人说,此僚有万夫之勇,无人能当其一合,其麾下车骑骁勇,奋力并进,不亚于上郡甲骑,还是小心为妙!”

    “楚人骑马再好,能比得上秦人?”

    杨喜有些不信,先前他也带队遭遇过一些楚人车骑斥候,但那群在马上做不到动作自如的小矮个子,都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很快,众人就都将骆甲提醒的“小心”抛之脑后了。

    又有两批北伐军抵达此处,他们一部是垣雍所率的“轻兵”,一部则是光着脚的越卒摇毋余部。如今秦军车、骑、徒加一起,足有万人,而对面项籍身边的人,却不断去往东岸,越来越少,只剩下三千余……

    眼看我强敌弱,有心进攻的人越来越多。

    而垣雍带来的一个消息,彻底点燃了这万人的战心。

    “武忠侯有令!”

    传令兵在河岸聚集的前锋踵军面前飞驰而过,大声将黑夫的原话告诉所有人:

    “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

    ……

    ps:今天还是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

第917章 万人敌

    站在浮桥上,回过头,项梁能看到那杆项字大旗下的高大身躯。www.uu234.cc

    这些天的了解下来,只能用四字形容项籍在六国联军里的地位:

    “中流砥柱!”

    此情此景,项梁很早就预料到了,十三年前,家族秘密举行的项燕葬礼上,众子弟或泣或呆,唯独项籍抹去眼泪,睁大一对重瞳,在项燕灵位前立下誓言:

    “必覆秦国,为大父复仇,为楚国复仇!”

    一席话说下来,让气氛低沉的项氏家族为之一振!

    从那时候起,项梁便开始重点培养项籍,此子是项氏第三代的翘楚,是楚国未来的希望。

    但项梁未料到,项籍在自己放逐边塞期间,竟靠着一路奋战,当之无愧地成了楚国与项氏的继业者……

    但他内里的性情,仍是原先那般。

    “籍儿还是没变。”

    项梁记得,在项籍十来岁的时候,自己让人教他楚国的《鸡次之典》,楚史《杌》,但项籍表现得极其不耐,轰跑了那些楚国灭亡后无处可去的老史官。

    项梁又让人请来名家剑师,教项籍学剑,但项籍自持一身蛮力,轮着未开封的钝剑,将剑师们打得抱头鼠窜,又不成。

    当项梁恼怒地问他到底想学什么时,项籍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才开始教他项氏祖传的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眼下,项籍大概处于万人敌和十人敌中间。

    有百夫不挡之武力。

    也有万军中牵针引线的兵形势家才能。

    所以,项籍的用兵之道,游离在猛将与统帅中间。

    这才是最要命的。

    项梁忧心忡忡,喃喃道:“但一个真正的兵家,该像王翦那般,在安全的地方指挥自若,怎么会将自己置之于险地,亲自断后呢?”

    ……

    “请上柱国渡河!”

    蒲津西岸,楚军士卒也在呼喊同样的话:“吾等断后即可!请上柱国速速济河”

    项籍回首看了看浮桥上仍挤得满满当当的楚军,却笑道:“籍与楚国子弟数万渡河而西,便要将汝等带回去,否则无颜见淮南父老,岂有先撤走的道理?”

    说着,他骑着马,身位又往前了一步。

    身旁的一位羊裘少年也同样跟上,却是与项梁一起在塞北受尽苦寒的项庄。

    项籍瞥见这位冒自己之名,遭秦吏虐待的堂弟,他多年的塞北生活,练就了一身好骑术,但眼下,握缰的手却在微微发颤这还是项庄第一次参与战役。

    “怕了?汝可先退。”

    项籍目不转睛,盯着远方数量外的高阔河岸,那儿的秦人,如同乌鸦聚集,越来越多。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眼下被项籍质疑,他涨红了脸,手舞足蹈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想法,遂一手重重砸在胸膛上,另一手则抽出了佩剑,遥指远方的秦旗,重重劈下!

    “你待会要为我刈旗,以证汝勇?”

    “有胆气,是项氏男儿。”

    项籍笑了,看着项庄刃口有些残缺的剑,唤来自己的亲卫,将一柄剑交付给项庄。

    剑鞘不甚起眼,但项庄抽出那剑柄来,却见剑式古朴,似是吴越之刃,但又与一般古剑不同,乃是铁制: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他一时间爱不释手。

    “剑名‘工布’。”

    项籍道:“据说此剑为欧冶子及干将为楚王所铸,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同铸出的还有一柄‘龙渊’,一柄‘太阿’。龙渊不知所踪,太阿为秦人所夺,便是秦始皇所佩天子剑。”

    “此番西来,我本欲以此剑,断秦之太阿,绝秦之社稷,只可惜……”

    可惜黑夫先占咸阳,而自家后方又失了火,项籍距离秦始皇的骊山陵只有三百里,睡梦间甚至能梦到自己烧了咸阳,烧了那罪恶的宫室,大火三日不绝,但醒来后,却终究只能半途而废!

    项庄听闻此剑如此特殊,遂连连比手推辞。

    “拿着!”

    项籍却将剑入鞘,扔到项庄怀中。

    “吾好用戟,敌不能近身,短兵无所用也,且为我负此剑,一会,就跟在我身边。”

    他对项庄笑道:

    “我的后背,便交给你了!”

    项庄一愣,将剑负于背后,用手敲着自己胸膛,目光坚毅。

    他错过了项氏崛起的诸多大战,好在,还有机会与堂兄一起战斗。

    这时候,远处河岸上的秦师,动了。

    随着激动的叫声,在黄色河岸上跃出了一众骑影,那是一群持长矛而穿着轻甲,头戴小皮帽的骑从们,他们从斜坡上驱马而下,背后还跟着无数的骑影,带着大地的动摇一齐攻向楚军!

    同时,秦人的车兵、徒卒,甚至是光着脚的越兵,也纷纷冲下河岸的高坡,从左、右、前三方向津口杀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刚刚赶到的秦军前锋人数近万,而反观楚军这边,还守在西岸断后者,不过三千!

    就算发觉秦人意图,一部分在浮桥前等待过去的楚军被迅速调过来,一些船只也开始朝西岸移动,但前后两阵加起来,人数也不过五千。

    项籍却对这种以少打多的仗,习以为常,依旧谈笑自若:

    “秦人不知会悬赏我的头颅多少黄金户邑。”

    “但项籍之首,可是要用命来取的!”

    三千随项籍转战中原的楚军,有车骑也有手持长戈的步卒,此刻竟没有犹豫,没有退却,而是牢牢站在松软的河岸上!

    观察了周边地势许久,这场仗要怎么打,项籍心中已有定数。

    “随籍破敌!”

    随着他挥动长戟,身后大旗摇晃。

    项籍一马当先,奔驰而出,项庄背负工布剑,必须利用自己高超的骑术,死死盯着堂兄后背,才能赶上他的速度。

    楚军这边的步卒仍在原地,结成坚阵,但其车骑竟动了!

    一千楚军车骑,也如同无数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直接与秦人交手,反而往向河岸左侧的潮湿区域而去!

    ……

    正如项籍所料,在黑夫“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的命令下,秦人战斗的目的,不止是保家卫国,驱逐群盗了。

    更是重赏之下,人人皆为勇夫!

    从斜坡上的河岸冲下来时,骆甲已不在最前方,他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屁股,以及四蹄带起的黄泥。好在队列前排的骑率杨喜等人,都有效的控制着队伍,阵列没有因为拥挤而过于混乱。

    但混乱却出现在,那面醒目的楚军赤旗从远处掠过时。

    “项籍要逃!”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顺着马头方向,骆甲能看到,一里开外,夏日的强风鼓动着军旗,上面只写着一个大字“项”。

    看上去,项籍的军旗及千余人离开了其阵地,,向左侧另一座浮桥移动,似乎想脱离战场,这使得秦军车骑稍作犹豫后,一分为二。

    前锋成分杂糅,没有统一指挥的弊病出现了。

    李必立功心切,让杨喜等人一马当先,以车骑主力紧追项籍旗帜,向河岸左前方移动。

    越校摇毋余带着跣足越兵,嗷嗷叫着紧随其后!

    只剩下垣雍谨慎,还跟着骆甲的脚步。

    隔着很远,骆甲亦能看到,那些追击者身下马匹,在湿润河岸上留下的深深蹄印!

    他感到了危险。

    “停下!”

    下沮泽,进退渐洳,此骑之患地也,骆甲虽是从骑将直接升为骑司马的,但这点常识,却还是懂的。

    但有的人,却在临阵时为气血激情所引导,将往日所学忘得一干二净。

    骆甲在疾呼,振臂大声呼喊,让人摇晃旗帜,击打金钟,想要阻止这种愚蠢的行径。

    “别去!”

    “那是诱饵!”

    “是陷阱!”

    但一人之呼,难敌百马之鸣。

    后方的金钟来不及敲响,士卒们眼睛里只有项籍的旗帜和人头,被仇恨和重赏刺激得红眼的众人,由杨喜带头,从军吏到骑从,竟丝毫没有迟疑,而是朝那面项字大旗径直冲去!

    杀了项籍,就能赢得富贵侯位!

    杀了项籍,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但下一刻,留在津口处的数千楚人步卒动了,他们齐齐向左侧移动,如同一把铡刀,将突入冒进,追击项籍旗帜的秦军车骑,一截为二!

    泥泞的河岸陷入了鏖战,在湿软泥土上难以发挥优势的秦军车骑,与下马步战的楚兵厮打在了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事情发生在片刻之内,骆甲有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以身为饵,牵扯我军,这项籍,真是六国联军之首么?怎么打起仗来,跟一个率长、司马差不多,全不要命……”

    但却格外有用,一举扭转了人少、势低的劣势。

    眼看李必、杨喜他们那边陷入了苦战,接下来如何办?骆甲第一次当上都尉,有些失神。

    好在,他身后的安陆人垣雍不愧是长期跟在武忠侯身边,耳濡目染其用兵之法,瞬息之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继续向前!”

    垣雍令众人弃车马,以长矛开道,步行前进,手则摸着向腰间的燧石和烟矢。

    “烧浮桥!将项籍,困在西岸!”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918章 重瞳子

    黑夫直到一日后,方才抵达蒲津战场,这儿两座浮桥早已烧毁,只剩下焦黑的浮木漂在岸边,微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堆积得密密麻麻的尸体,不论秦人楚人,他们的血已渗入湿润的泥土中。www.uu234.cc

    而楚军主力,包括项籍本人,则早已在对岸的河东蒲坂城了。

    “下吏等使项籍走脱,其罪当罚!”

    李必、骆甲、垣雍,还有杨喜,除了战死在蒲津的越校尉摇毋余外,所有幸存的将领都垂首伏在黑夫面前,却难以说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败的。

    垣雍一五一十地描述经过:“当时我军万人居河岸上,楚军数千于河岸下,二成是车骑,其他均是步卒。”

    “项贼以己为饵,带着车骑及旗帜往左移动。李必、杨喜以为项籍欲逃,遂追之,却为其步卒所拦,将我军截为两段。但左侧处,仍是我军人数占优,故下吏决定,与骆甲司马先烧右侧浮桥,断了项贼退路……”

    垣雍说,因为堤岸泥泞湿软,他让众人抛弃车马步战,材官以强弓劲弩攻击回援的楚人,杀伤了数百人,除了阻止他们去救援项籍外,还欲逼近浮桥,将其烧毁。

    但眼看他们就要接近目标时,忽然之间,本来秦人更多的左侧战场,却开始出现崩溃。那边传来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垣雍回头看到,尽管是步行作战,但手持长戟的项籍带着一众楚人,竟胜过了秦卒,甚至是本就擅长川泽作战的越兵!

    说到这他停了,瞪向李必,意思很明白:

    “李司马,轮到你了!”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属下们,在叙述胜利时都扬眉吐气,争先恐后,恨不得将自己夸得多么英勇无畏,因为这关系到分功劳。

    可一但遇到败仗,就一个个像被霜打的叶子,相互推诿原因是少不了的,但也不能推得太过夸张,毕竟身后还有军法官记录功劳。

    作为贪功冒进者,李必有些心虚,话又不接不行,只讷讷道:

    “敢告于君侯,项贼的确骁勇,其手持长戟,身被甲胄,亲自为战。越校摇毋余持矛与之交战,竟只扛住了一合,便被项籍所斩杀,我军马匹失陷,失了先手,又无厚甲厚盾,只能且战且退,项籍便沿着河岸,从左往右,竟溃围而出……”

    没办法,他们也不想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是这场仗,大伙的确输得没脾气战术上被诱导也就罢了,纯粹靠勇力的河滩大战,竟还被人数劣势的楚军打得步步后退,只要项籍所到之处,己方的队列常被切裂开来。

    骆甲也为袍泽说情:

    “下吏亲眼所见,不止是项贼有百夫之勇,其楚人短兵也皆悍不畏死,更有一名背负利剑的青年,就行在项贼之后,若有人欲对其不利,那人便拔出一柄式样古朴的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军丧失了优势,将兵们个个善战,哪怕是新降的杨喜等人,也并非没有斗志,都卯足了劲想证明自己,然而命令却传不下去,动向完全地混乱了!

    简单一句话,项籍所过之处,尽皆披靡,短短一刻内,除了摇毋余,又有两名率长死在项籍手下,这让楚人更加骁勇,也使失去指挥的秦军各部更加混乱。

    垣雍补充道:”眼看项贼逼近右浮桥处,将与来援的楚人汇合,我遂让军中神射手持弓登车,欲射杀之。”

    “然项贼目叱之,材官竟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退入军中,不敢复出。”

    几位长官叙述完,轮到杨喜了,据说他是与项籍打了照面后,唯一还活着的人。

    杨喜垂着头道:“我与一众乡党拦在项籍前方,项贼已再度上马,亲自被甲持戟冲我而来,目叱我,其声如雷霆,我座下马匹竟大骇而退,跑了数十步才勒住,再回首,项籍已与其从登上浮桥,且战且退……”

    仗着秦军人多,垣雍最后还是在浮桥上点了火,让千余名来不及随项籍过河的楚军或葬身火海,或不得渡,为秦军所俘。

    项籍终究还是没能将子弟兵全部带回去。

    这便是全部经过,四人垂首,等待武忠侯的勃然大怒和惩处。

    万户邑没了,千金赏赐没了,眼看官也要丢,丢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六国群盗已击退,他们卸甲回家也没什么遗憾。

    “只可惜未能杀死项籍,为西河人报仇。”杨喜面露不甘。

    黑夫却忽然笑了起来,将四人一一扶了起来,主动揽过道:

    “是余之过也,本欲以万户邑、千斤金为赏,使将士奋勇杀敌,却不料这点竟为项贼所利用,以己为饵。”

    “但在这一战里,我军死伤者两千,楚军死伤被俘者亦两千,算是战损相当,汝等将项籍、楚军赶出西河,当是大胜,何罪之有?”

    尽管秦军以众凌寡,但要知道,他们面对的是项籍啊,没有全军覆没已经不错了,黑夫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四人闻言大喜,皆下拜向黑夫道谢。

    这几人,就是黑夫的孟、西、白,因为秦穆公开的好头,至今秦军也只诛军贼、国贼,却没有杀惜败之将的传统,李信这种丧师辱国的家伙,也能有第二次机会。

    黑夫又岂会不原谅四人呢?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北伐军忙于内战,与六国尤其是楚军的交手寥寥无几,眼下输这一场,未必是坏事,至少将项籍的用兵特点摸清楚了。

    项羽,真是与黑夫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怂,一个莽,一个信奉理智和谋划,一个为激情暴戾所控制。

    但这场仗也让黑夫意识到,他缺少车骑良将,尤其是经验丰富,能指挥万人作战者,眼前的李必,骆甲,杨喜几人,都只是千人级别……

    他不由思索道:“我昔日在北地的旧部良家子中,能做骑兵司马的也不少,但能为骑都尉者,也寥寥无几啊。”

    而这边,眼看武忠侯并未责怪,众人松了口气,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分析起项籍的“秘密武器”来。

    打完这场仗,众人一致认为,项羽的那对招子,恐怕有些蹊跷……

    “据说其为重瞳,能摄人心魄,往往转头目叱人,常人马俱惊。”垣雍信誓旦旦。

    “汝等的意思是……”黑夫乐了,知道属下们又开始迷信起来,遂道:

    “那项籍,怕不是有瞳术?”

    他只是随口一说,四人却当真了。

    骆甲道:“的确是与重瞳有关的巫术,或是楚巫的把戏。”

    “日书里说黑犬治鬼怪,可惜关中没有黑犬了,否则一盆黑狗血下去……”杨喜暗暗嘀咕着,抬头偷偷看了黑夫一眼,他们都知道胡亥屠尽黑狗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有能召下天火地雷的武忠侯,能够对付项贼!”

    李必则秉承这信念,北伐军破武关的秘密武器尚未公诸于众,普通军吏士卒,对那一奇迹属于武忠侯之能信之不疑。

    黑夫却不置可否,让他们下去整理战役经过,交给军法官汇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自己则望着远方的河岸,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场西河之战,尚未结束。

    尽管可惜,但楚军离蒲坂渡口近,放跑了实在是没办法。至于北边的赵魏联军,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在北方布置的后手,也该奏效了!”

    果然,到了是日黄昏,有夏阳来的斥候传来喜讯:

    “奉韩信将军之命,上郡白翟骑三千投诚北伐军,今南下西河,助武忠侯击贼。又汇合少梁山董翳,水陆并进,于龙门渡,截得未来得及逃走的赵魏军数千人!”

    更让黑夫喜出望外的是,那数千人中,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奸佞赵高,亦在其中!”

第919章 鱼龙

    赵高尤记得,十日前,自己被困重泉,绝望之际,为六国发兵所救时,他是欣喜若狂的。UU小说www.uu234.cc

    但一向最善于揣摩人心的赵高,这次却热脸贴了冷屁股,赵高献上自己在未能劫持胡亥外,不得已作为替代的礼物:被拘禁在高陵县的始皇帝子女除了出奔的扶苏,嗝屁的胡亥、公子高,以及摇身一变成了投诚公子的将闾兄弟三人外,其余公主公子皆在于此。

    这些公主公子在西河被六国残忍处死,毕竟他们的战争目的之一,便是“屠秦宗室”。

    还有那枚精雕细琢,代表了大秦皇帝权势的玉玺,也被深知怀璧其罪的赵高双手奉上。

    用和氏璧镌刻而成,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亲笔所书,名匠篆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当这美轮美奂的玉玺被捧上时,所有人,张耳、李左车、项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上面,难以挪开。

    当数十年前,它还只是一块和璞时,已价值连城,秦昭王曾以十五座城,欲与赵惠文王交换,由此引出了蔺相如的故事。

    如今更被赋予了政治上的光晕,皇权的重量,其所值,岂不是无价之宝?

    但这枚小玩意却被项籍的大手掌不客气地收下了,把玩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昔日“彼可取而代之”的大志。

    但这位年轻统帅的情商和吃相,未免有些难看,竟不顾赵国人在场,当众道:

    “和氏璧,这本就是楚国之物,为人所盗!今当物归原主!”

    还是范增轻咳一声,说什么“此物由纵长楚国暂时保管,待六国诛秦社稷,再分其宝货”,压下了赵人几欲当场发作的怒气。

    而之后,项籍却待赵高十分冷淡,连临晋城的军议都不让他参加,赵高卖国无门,只能守在外头,通过贿赂与会者,得知了楚国后方遭到袭击,六国联军欲退的消息。

    这让赵高失望透顶。

    “本来指望六国守西河之地,而我如约赴上党为王,如今这情形,西河不守,河东又岂能长久,恐一年半载后,黑夫便将至太行矣……”

    赵高忧心忡忡,从河东赶来的赵成,却仍在乐观中,甚至与阎乐争论起未来他们的“邦国”当叫何名。

    “立国于上党,叫‘党国’何如?”赵成喜武不喜文,没太多文化,就是想当然随口乱说。

    阎乐倒还读过典史,摇头道:“上党,古潞子地也,妇翁之国,仍称潞国才对。”

    言罢还笑吟吟地朝赵高拱手:“潞王!”

    “够了!”

    赵高当时却拍了案几,让二人闭嘴,目光注视着他俩:

    “看六国对我态度冷淡,恐难以如约,即便如约,单凭心思各异的六国,恐怕也抵挡不了黑夫兵锋,不管在河东还是上党,都不安全,吾等还是得另寻出路!”

    赵成、阎乐面面相觑:“另谋出路?”

    “不错,不管我向东逃到何处,黑夫必穷追不舍,欲诛我而后快,眼下唯一的活路,是向北,去匈奴……”

    项籍、李左车不欲与匈奴结盟共同对付黑夫,这在赵高看来是极可笑的,耽于名声,耻于与戎狄共舞?殊不知,他们错过了与黑夫实力均衡的机会。

    倒是北边的匈奴大单于冒顿,杀父献妻,只为一胜,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像个做大事的人。

    且只要赵高遁入广袤草原,随牛羊马队迁徙,绝不在一地久留,黑夫纵真的一统中原,手也难以伸到漠北,寻他不到。

    赵高就如同一株藤蔓,自身没有强大的势力,只能靠不断攀附强者来获取权势,最初是秦始皇,后来是胡亥,眼下的他,只能在不断卖国卖身中求活。

    因为赵高很清楚,天下之大,唯独黑夫,绝不会跟他做买卖!

    赵成应诺,阎乐却还在犹豫,赵高决心已下,扫视二人道:

    “待东渡之后,便言我乃赵氏之后也,愿将上党献予赵国,换取雁门郡一小县为侯!”

    ……

    果如赵高所言,六国对他没有丝毫信任,令赵成赴河东准备船只浮桥,接应联军东撤,却将赵高留在西边,以作为人质。

    好在,赵高通过最后一点金帛,贿赂了赵魏两国的将军幕僚,得以离开对他不甚重视的项籍处,随他们至夏阳,从禹口而渡。

    禹口,相传是大禹治水时用巨斧劈凿而成,它的北面是群山夹道的大河峡谷,南面是坦坦荡荡的平原,反差巨大。河水起初被约束在两岸悬崖断璧之间,白色的浪花如同千万匹奔马般横冲直撞,雷霆万钧,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此处以北,有一个壮观的瀑布,当年秦始皇帝曾来巡视,作为驾车的中车府令随行,对此地自不陌生。

    “这禹口也称之为龙门。”故地重游,赵高似是有无数感慨。

    “两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宽百步,下泻千里,相对如门,唯神龙可跃,故称之为龙门。龙门每年十二月初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每当这时,有黄鲤数千条自下游游集龙门,竞相跳跃,一登龙门,**随之,天火烧其尾,化为神龙,登不上者,点额曝腮……”

    那次随始皇帝出巡正是三月,赵高看着万鲤簇拥,争相欲跃龙门往上游而去,但成功者寥寥,大多数都是挣扎得鳞片脱落,无奈南返,更凄惨者,则失去了性命,无力地翻白肚皮。

    那时他便领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进则退,水中鱼儿众多,千千万万,有的鱼能接近显贵,但不管如何挣扎,如何被宠爱,鱼终究还是鱼,随时可能为网罘所获,金钩毒饵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长,活得好,唯一的办法,便是越过此门,化身为龙!”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权在握,保全己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机会。

    制造混乱,再以混乱为阶梯,攀附而上,最终越过那道坎,化身为龙!

    至于混乱造成的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并不在赵高考虑之内。

    只可惜,赵高玩脱了,在这混乱里踏阶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条大黑鱼,在这湿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稳,已渐渐腾空,隐隐为龙!

    赵高悔恨异常,却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河中之鱼。

    他现在只求保命。

    在赵魏联军这边,赵高仍不受待见,被李左车放在最后,而就在他与阎乐即将踏上浮桥时,身后却横生异变……

    浩浩荡荡的骑从从西北方杀来,骑术娴熟,弓马超群,口中还大声发出呼哨声,尽管阵列没什么秩序章法,但赵魏两军留在西岸的数千人仓促无备之下,被这些车骑冲得阵脚大乱。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辈也降黑了。”

    赵高咬牙切齿,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尽管后来一部分白翟东迁,但当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乱,都征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这些翟种喜欢见风使舵,当年就在秦与义渠间摇摆,后来又参与了叛乱,唯胜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咸阳,撷取了政权,白翟自然要迅速转投门户了。

    不同于南方的蒲津渡,有项籍亲自断后,龙门渡后方仅剩的赵魏后军无大将指挥,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桥上众人走得更快了,并无回援之意。

    赵高也踩在浮桥上艰难前行,龙门上游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今日风有些大,浮桥摇摇晃晃,再加上拥挤不堪,不断有人落水。

    他们此刻也像极了水中的鲤鱼,但追求的已不是跃过龙门化而为龙,而是只为活命。

    这场艰难的争渡,在上游一众木筏顺流冲来时,结束了……

    小筏顺着涛涛河水而来,上面是头扎布巾的大河汉子,这却是来自少梁山一带的“匪盗”,最初是受到赵高迫害的“黑党“聚集,后来六国入西河,大量夏阳人出逃去投,本以为是群残兵难民,翻不起大浪,岂料听闻黑夫进攻西河的消息后,竟组织起一众人手,由河工、船夫扎木筏,一众西河人眼里闪着复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冲来!

    连续不断,浮桥遭受了剧烈撞击,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着短剑的少梁盗也跃至桥上,与毁他们家园的赵魏兵卒战成一团。

    赵高武艺不凡,即便残疾着一只手,也拔剑杀了数人,但他水性却很一般,随着更剧烈的撞击,浮桥彻底解体,赵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浊的河水中扑腾,如落深渊,脚脚踩空,赵高只能努力用双腿维持身体平衡,单手艰难划行,让自己探出河面,大口呼吸空气。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阎乐,浮桥本就是舟船所连,阎乐侥幸夺了一艘小舟,护着妻儿老母,捋起袖子拼命划桨。

    阎乐素来孝顺,前段时间赵高发动政变,欲劫胡亥,也是将阎母置于府中作为人质,才换得阎乐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赵高奋力呼救,阎乐似是听到了,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便面露惊恐,竟毫不犹豫,与家人划着小船加速向东而去,将赵高独自抛在浊浪和混乱中!

    一阵浪打来,赵高又吃了几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将溺毙时,一张大网却落了下来,随着河工的号子声,他整个人被捞了起来,重重扔在舟中。

    这是艘不大的渔船,水珠蒙住了眼睛,赵高看得不甚分明,但从船上众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面绑绳索的举动来看,是敌非友!

    有人拎着赵高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手还在他脸上一抹,仔细一分辨后,露出了惊喜的大笑。

    声如洪钟,似曾相识,赵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一张圆圆的大饼脸,胡须杂乱,说话时,口中气息还有一股鱼腥味。

    是昔日章台宫郎官,黑夫下属,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缉,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阳人董翳!

    这比溺死河中还糟糕,浑身湿漉漉的赵高寒意顿生!

    “竟然是中车府令,今日捕获颇丰啊。”

    董翳认得赵高,他龇开牙,露出了满意的笑:

    “武忠侯,会喜欢这条大鱼的!”

    ……

    ps:今天还是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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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0章 鹿马

    “下吏还以为,再见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县(陕西澄城)县寺时,董翳见黑夫竟亲自出来迎接,连忙趋行上前拜见,口称不敢。

    黑夫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高兴,拍着比他还高几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难,皆因吾之过也,好在你还是如昔日在章台宫为郎官时,一样雄壮!”

    当年黑夫入咸阳为中郎户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别是董翳和李良。李良与他关系不冷不热,董翳因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阳同乡,故与黑夫格外亲热。黑夫堂弟彦为人诬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让同为夏阳人的司马欣插手,秉公执法的。

    眼下董翳带着龙门大捷的消息来投,一心要将擒获的”大鱼“献上,但黑夫却似不关心,不问赵高,反而问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众人。

    董翳如实回答:“少梁山的义士,多是不堪胡亥、赵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过数百。后来六国渡河,肆虐西河,当地人纷纷来投,人数多达三千,其中更有当地河工,靠了他们,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罂浮河而下,杀了赵魏后军一个措手不及!”

    的确,六国联军几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通过落差不小的壶口瀑布,故水上几无设防。

    但在大河上讨生活的河工却有自己的办法,在龙门渡口过往的船只,多有从上郡通过大河支流过来的,他们会在壶口将舟船连带货物拖上旱地,通过圆木拖拽数里,绕开瀑布再进入大河,交到龙门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物统统交给当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么航规,是因为大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至。特别是龙门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外地人乱开一气,常船毁人亡,必须交给当地人驾航。

    故西河河工极其熟悉当地水文,能从水上突袭,扎筏的木头不够?没事,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黑夫对“木罂”似乎很感兴趣,问了又问后,才让人将一份冠服连带印绶带上来,亲手交给董翳。

    董翳一看印绶颜色就放心了:银印青绶,立下下拜推辞:“下吏岂敢为两千石?”

    尽管逃难前,董翳不过是一个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机会,起兵响应黑夫,更擒住赵高,俘虏赵魏联军两千人,升为两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点是,黑夫给董翳的,可不是一个虚职,而是手握实权!

    “自始皇时起,内史地方太大,辖民数百万,非数名都尉无法守备,西河一向是内史东部都尉防区,如今这职务,非子羽莫属!”

    黑夫让董翳起来,现在正是国家急需人才之时,北伐旧部自会占据要职,像章邯、董翳、司马欣这样秦地世代军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来会通过各级考试,整合入朝堂的关东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驾马车,便齐全了。只差第四匹,还需黑夫重新树立。

    而后他再作为执辔者,靠驷马拉着这老大帝国,走出混乱和分裂的深渊……

    “子羽为东部都尉后,当为我整合少梁山的义士,连同西河失去家园后愿意参军者,我要组成一支人数过万的西河之师!”

    带着愤怒和恨意,这支西河之师对六国残余的战斗力,必然相当可观。但若空降一个连西河话都听不懂的南郡军吏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让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级军法官督之,等战争结束后,升官加爵调离即可。

    董翳领命,却又问道:“君侯,西河人见故乡残破,深恨六国,常询问我,君侯何日发动东进?彼辈愿为先锋!”

    黑夫却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降兵、刑徒,足有数十万人食内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万难民等待赈济,关中存粮几已告罄,这次秋收尤为紧要,不可耽误。故三军休整数月,协助百姓收粮打谷,待粮食充沛后再战不迟。”

    还有,黑夫不可能永远带着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阳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难成功,将士们的赏爵新职,不可逾时。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阳,虽降服关中军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为“摄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过驱逐六国,收复西河,保护关中人惨遭如临晋一般的劫难,等黑夫归去时,必被当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夹道欢迎。

    更何况,被所有人看做这次大乱和内战罪魁祸首的卖国贼赵高,已落入法网,黑夫正好带他回去,以懈民之愤!

    说到这,赵高也总算被拖了上来,却见其早不复往日,鼻青脸肿,耷拉着眼睛,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似是晕过去了。

    董翳有些惭愧:“西河人痛恨赵贼引六国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听闻这的确是赵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着渔网便拳打脚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劝住,让他们留了此贼一命。”

    虽是去劝,但董翳也没少举着脚狠狠踹了赵高几下,他本来前途无量,却被赵高说成是黑党,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连坐沦为刑徒。

    这狗贼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强调赵高要活的,定是要将其明正刑典,赵高似乎也明白这点,被擒后多次试图自杀,要么是往柱上撞,要么是欲往水里投,都被拦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张,让人将赵高保养多年的满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为他们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能就会当场死掉!

    眼下赵高的面相,如同八旬无牙老叟,且嘴巴发肿,丑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滩烂泥。

    眼看这祸国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咬舌头会不会死黑夫没试过,但赵高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来得让医者好生治疗,让他撑到咸阳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凉水下去,赵高才从晕死中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

    他闭上眼,再度睁开,确定这不是幻觉,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却没有求饶,只抿着嘴不言不语。

    黑夫踱步去到赵高身前:“赵高啊赵高,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齿后血淋淋的空洞牙床,声音有些变形:“黑夫,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样的人,都是游弋在龙门之下的河鱼,欲跃过去,化身为龙,成为人上人。”

    “吾等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一旦得志,也不会怜悯对手半分。”

    赵高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说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经退下,黑夫对赵高的话不置可否,颔首道:“你说得对,我做事的确不择手段。”

    他诈死,他在始皇帝死后揭棺而起,他对昔日旧僚痛下杀手,利用死去的冯氏,又下令处死蒙氏兄弟,对遭六国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积极营救,因为他们的死能激起关中人之愤,更有价值……

    他靠阴谋、诡诈撷取政权,用威逼、利诱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名为混乱的阶梯上,大步攀登,将任何挡路者推下万丈深渊!

    他还要编织巨大的谎言,以欺骗天下人,占据正义之名。

    黑夫曾是个好警察,一个好亭长。

    但从许多年前,头脑发热去追捕钟离昧,膝盖却中了一箭后,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黑夫也不吝露出恶人本色,一脚踩在赵高脸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脚下的阶梯之一。

    “赵高,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呢。”

    “你不过是个谄媚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权,窃取权势,却于治军治国却一窍不通,只知道一味打压异己,诛灭冯氏,让李斯不得不投我。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咸阳朝堂,让本能撑更久的北方轰然崩溃,真是祸国殃民的奇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将被带回咸阳,明正刑典,好让关中人泄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为过……”

    秦最终的刑罚,是具五刑。

    “不过,你也有机会留得全尸。只需答对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亲卫,拖着一木笼来到县寺庭院,却是一头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剑里穿行,早吓得双目圆瞪。

    “汝可知这是何物?”黑夫指着鹿问赵高。

    被绑在地上的赵高瞥了一眼,却不答,只冷笑道:“不过是狸猫戏鼠的把戏,我就算说它是鹿,也能被你说成是马,如今权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马,还不是任你摆弄?”

    “你倒是聪慧。”

    黑夫似是料到赵高会这样说,笑道:

    “但它终究是鹿,不是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归。”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虚,唯有这把阶梯是真实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顶点后,接下来做什么才是关键……”

    一个人,到底是让秩序崩坏,生灵涂炭的大奸,还是重新撑起一个国家脊梁,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权后的表现,而不是之前。

    使鹿驾车,它们会胡乱蹦,车难以前行,最终滞留原地,甚至车毁人亡。

    使马驾车,它们却能默默迈动四蹄,拉着沉重的车舆前进!

    “赵高,这天下,汝能乱之,我能治之!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笼被推走,五匹老马被赶了上来。

    “这才是马。”

    黑夫心情愉悦,让人将赵高拎起来,带到马匹边上:“汝可还认得它们?”

    赵高努力睁着被打肿的眼,定定地看着五匹马。

    在一般人眼里,马都长一个样,但对于一辈子和马打交道的中车府令,他会相马,对马匹的任何外部特征都了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一目了然。

    这五个老伙计,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赵高在御苑中养了多年的马匹,始皇帝金根车的六骏,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庙,作为御者,赵高就在车边呆着,抚摸着马儿们的鬃,亲卫为它们刮洗身子。

    后来它们老了,放回御苑好生喂养,只是后来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带了出来……

    此刻,它们似也认出了赵高,欢快地嘶鸣起来。

    “你将遭到秦律审判,先受宫、黥、劓、斩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边冷冷说道。

    与一般的具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赵高好像还真不是太监。

    但没关系,他死时,一定是以“阉人”身份死去的!

    “而后再五马分尸,就用这五匹老马罢。”

    黑夫走上前,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马的鬃,言语温和,好似在与一位老朋友作别:“你一手喂养它们长大,又作为御者朝夕相处数载,若由着它们扯碎你的躯体,那场面,定会不错。”

    赵高没了牙,否则此刻定会牙齿战栗。

    “最后,再菹汝骨肉于市,我想咸阳之民,都很乐意看这一幕,甚至高呼着要来分一口肉。”

    黑夫的声音在赵高耳边回荡,如同蜂鸣的丧钟!

    “赵高,这就是你的下场,汝之恶名,将永远被刻在史书上,从海东到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遗臭万年!”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朋友新书:《重启工业时代》。

第921章 诛恶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当陆贾从雍城抵达咸阳时,整座城市正处于狂欢之中……

    距离武忠侯入咸阳已过去一月,持续多日的军管禁令终于结束,街头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见面就纷纷作揖,交相庆贺。www.uu234.cc

    庆贺的缘由有二,其一是,肆虐西河的六国群盗,终于被武忠侯驱逐。

    负责北伐军舆论宣传的叔孙通,将整场战争的过程,都写成通俗易懂的邸报,让咸阳的斗食吏们,在每个里闾张贴,宣读:

    报中夸张地描述了群盗在西河地区的暴行,临晋的残忍屠杀,夏阳的死人塞河,商颜的野无遗孑,项籍、张耳等六国遗贵,强盗头子仿若吃人禽兽,犯下了滔天罪行,让秦人听闻后,无不怒发冲冠。

    一百年来,只有秦人吊打六国的份,秦始皇帝一统后,六国之人西来关中服役,秦人也大肆辱骂戏弄之,视之为迁虏,何时轮到他们如此嚣张?

    愤怒之余,则是担忧,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关中尚处于混乱,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群盗进入比西河富庶十倍百倍的咸阳城,会做出何种暴行来……

    于是,尽管对满口南方口音的新秦人、北伐军心怀疑虑,但当咸阳人听闻武忠侯亲自将兵,要去光复西河,驱逐群盗时,还是发自内心地支持。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内战胜负已分,接下来是该共同面对敌人了。

    那篇叔孙通改了又改的檄文,也被一遍遍宣扬,搞得人尽皆知,这檄文虽文采不怎么样,但胜在提气,咸阳人都为武忠侯竖起了大拇指。

    檄文才散播开不久,邸报上很快就充斥着一个个胜利的消息:

    “武忠侯渡过洛水,大军旌旗所向,六国群盗无不披靡而逃。”

    “秦军收复大荔,解救无数百姓,当地三老奉酒出迎,喜极而泣。”

    “骆甲、杨喜等故秦人为前锋,进攻蒲津渡,高唱‘无衣’之歌,将楚人赶下大河,贼首项籍抛弃辎重,狼狈而走。”

    “龙门一战,少梁山西河之民以木罂缶浮河而下,阻赵魏后军,与上郡翟骑汇合,此战大捷,斩首数千!”

    总之,叔孙通操作的邸报,大意就是:”大秦各地人民团结在武忠侯身边,结成统一战线,齐心协力,抵御贼辱,赢得了一场又一场伟大胜利,维护了秦地的安宁和祖国统一……“

    内里要宣扬的主题则是:“继始皇帝之志,为秦人守卫邦国,护里闾安宁者,武忠侯也!”

    舆论宣传格外成功,月余前,当北伐军初入咸阳时,咸阳人都小心翼翼地在门缝里观望,不知道新的统治者会如何对待自己。

    可眼下,当北伐军从西河返回时,咸阳人态度大变,迎接他们的却已是涌动的人潮,以及阵阵欢呼……

    武忠侯大旗经过时,甚至隐隐有“武忠侯万岁”的呼声。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武忠侯将大乱的罪魁祸首,欲卖关中与群盗的奸佞赵高一并押解回来,在咸阳廷尉官寺进行公审!

    棘门法庭肃穆无比,从始皇帝的太医令夏无且,李斯之子李于,冯氏的门客,王贲的旧部,到胡亥身边的小宦,一个个证人被引上来,吐诉赵高或有或无的罪。

    篡改诏令、谋害先帝旧臣、苛待百姓、贪赃枉法、卖国求荣、勾结群盗,引诱胡虏、残害公子公主……

    这是由北伐军两位军正乐和去疾给赵高所定之罪,最终宣判:以赵高之罪,旷古未闻,已超过了秦律中任何单项罪名,当数罪并罚,先具五刑,再行车裂,最后碎其尸骨!

    陆贾进咸阳当日,正好赶上这一盛况。

    处死赵高的当日,咸阳真是万人空巷,百姓们挤满了渭桥,涌向东市,全城来了足足有十多万人,其余人则堵在外围不得入。

    武忠侯不得不派出上万兵卒维持秩序,挡着汹涌的人潮,以免群情激奋的他们冲破阻碍,一拥而上将赵高活活打死。

    从王贲上书“请诛赵高”开始,赵高就成了咸阳人公认的大奸之徒,只可惜先前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却能墙倒众人推。

    而在赤身**的赵高被押上来时,咸阳人情绪也达到了**,他们朝被北伐军士架住,往行刑台上拖拽的赵高狠狠挥舞拳头,仿佛它们真的砸在这奸佞身上一般。

    “佞臣!”

    “国贼!”

    “秦奸!”

    不同的称呼从众人口中骂出,如同狂风骤雨,朝赵高席卷而去,吹得他摇摇晃晃,脸上沾满旁人吐来的口水,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那微弱的声音,也许是一些“真相”,但却完全被喧嚣的“杀了他”所掩盖。

    当人民不想听你说话时,你说什么也没用。

    从始皇帝末年起,到胡亥倒台,关中人这几年里所受的苦楚,都被归咎于胡亥、赵高这对君臣,死人稍微幸运,活人就要承担万民之怒火,加之舆论煽动,真是集万恶于一身。

    但因为隔着远,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行刑过程,但并不妨碍他们回到家中,对被拦在更远处,未能目睹这一幕的邻居描述经过:

    先是黥面,狱吏用刀锯在赵高的两颊和额头分别刺了“佞臣、国贼、秦奸”一共六字,下手很重,一时间赵高面上血淋不止,痛呼不已,后又以滚烫的墨浇之,使其如同痣般,永远留在脸上。

    接下来是劓刑,本就被敲碎牙齿,又挨过几拳,断了鼻梁的赵高,现在永远失去了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面容好似鬼怪,说话更加含糊不清。

    而后是腐刑,早已磨了半响刀的宫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质的刀斧据说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关中诸宫室,以后宫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将减少,只有强暴女子的犯人会被施以宫刑。

    过程很难看清,只知赵高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干净,高高举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众人踩成了肉泥,粘在无数人鞋履底部。

    接着,赵高的左右脚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着踊,一瘸一拐的获释隐官刑徒也来观望。他们高高举起自己的木踊,欢呼阵阵,感慨赵高也有今日尽管他们受此刑罚不一定是赵高所为,但并不妨碍众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残了近半个时辰的赵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导致他几乎晕死。

    赶在还有一口气前,他头、手、腿被拴在五匹马所拉的绳子上,据说这些马乃是赵高昔日为秦始皇驾驭的六骏,由其一手喂养照料长大。

    眼下五马惊惧,当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时,五马也顾不上身后是旧日主人了,拼命向前迈步。

    随着绳子绷紧,格格的骨骼拉扯声响起,接着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后,赵高的身体被彻底分成了五份!

    欢呼响彻集市,咸阳人享受这场残暴的欢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处死时一样。

    有时候,死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赵高终于是死了,其头颅被带走,要用石灰腌制,传示关中,但其尸体还没处理完,刽子手开始进行最后一步:菹其骨。

    高高举着斧斤与大锤,赵高的残躯被一点点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时,恶贯满盈的赵高,终于骨肉无存……

    北伐军士卒的阻拦稍稍放松,咸阳人得以近前,他们痛恨赵高,于是有钱的捧钱场,欲扔钱向刽子手行贿,竞价争买赵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这种食人生番的行径没有被允许,只是在结束一切后,焚灰扬之于路。

    于是众人只能争抢那些被烧焦的碎末,狠狠塞进口中,并以此炫耀为能事,至于未能抢到的人,则有些意犹未尽。

    好在武忠侯考虑到了这点,负责此次行刑的司马欣又宣布了一件事:

    “武忠侯将铸赵高之俑,使之跪于始皇帝陵,及各地勋庙靖边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于是咸阳人才大喜,稍稍罢休,是日继续他们的狂欢,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街肆。

    黑夫本人未参与这场盛宴,只是在陆贾抵达官署,向他禀报今日所见所闻时,才摇了摇头,留下四个字:

    “罪有应得。”

    赵高的死,足以泄咸阳人之愤,至于胡亥,黑夫认为还得再等等,等到秋收减租,让前后政策有所对比之后,才能算账。

    他旋即看向陆贾,笑道:“你以为如何?”

    “此举的确大快人心。”陆贾话音一转:“然法令者,所以诛恶,非所以劝善,君侯欲抚秦民,光靠严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并未否认:“这便是我召你入咸阳的原因了。”

    旧秩序已经摧毁,新秩序咎待确立。

    “罪人已遭惩戒。”

    “接下来,便是赏功了!”

    陆贾猜对了,战争告一段落,关中已经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将有大动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据整场北伐战争的功劳高低,重定九卿人选,确立帮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陆贾,能占据何位?

    而这九卿人选,又有谁人?

第922章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www.uu234.cc

    新上任的“奉常”陆贾坐在官署内堂中,手中的银印已被他长久把玩,有了点温度,其末端系着青绶三彩,分别为青白红三色,这是九卿的地位标志。

    奉常的职责,便是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祭祀、朝堂礼仪、兼管文化教育,也统辖早已名存实亡的博士。其属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药、太医、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礼祀一项,我便交予你来为我把关了!”

    这是黑夫原话,让陆贾几乎当场洒泪。

    一来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陆贾出身低微,不过南楚一穷士,又无斩将陷阵之能,竟能凭籍一张嘴混到这地位,着实不易。

    二来,为天下定礼,这是从孔子起,每个儒生的梦想啊,陆贾也不例外。

    陆贾深感任务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与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务交接老周虽然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选,首先考虑的是为北伐做出的贡献。

    陆贾以说巴蜀、入汉中、监韩信军定雍之功,封爵驷车庶长,又身为儒生,学识广博,熟悉礼仪,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资格,于是周青臣只能去做与九卿平级的御史府副职御史中丞。

    之后,陆贾又与属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孙通等人揖让一番,眼下独居内室,便开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来。

    尽管在素来被诟病为“少礼”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

    但在陆贾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的后学,比起荀卿真正的传人李斯、韩非、张苍都学得有点歪,偏向帝王术、法家、数术百家学不同,陆贾研习的是荀子学问体系里更偏向传统“儒”的一面。

    他认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种有秩序的规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间则曰“礼义”,乃是治国的最高法则。

    至于律法,不过是礼义的辅助罢了。

    所以先前陆贾才对黑夫说:“法令是用来消除邪恶,而并不是用来规劝善良的。”

    但还有后半句他未言:“曾参、闵子骞非常孝顺,伯夷、叔齐非常廉洁,难道是他们怕死才这样做的吗?是教化使得他们这样做的。”

    此言不是陆贾临时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游说巴蜀之际,根据他所见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至于这些文章以后是叫《陆子》还是叫《新语》,他还没想好。

    总之在陆贾看来,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殊不知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

    眼下陆贾成了定礼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礼”在国家治理上的分量。

    但陆贾追随黑夫数年,深知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颇深。

    连先前军中儒生提议的进入咸阳后“废苛法而只约三章”也断然拒绝,宁可选择渐渐改动,所以,绝不可能立刻废法崇礼。

    只可能是援礼入法,使得礼、法合壁,用一种人情世故的柔软,弥补法家太过刚硬的缺陷。

    “不能急,还是得从亟待解决的事上入手。”陆贾如此想。

    那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礼度!

    陆贾开始扫视手中的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新朝堂三公九卿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统治者,无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职摄国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着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

    这里却有个小插曲,因为先前陆贾入蜀,游说常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终陆贾巧舌如簧,靠着一个“右丞相”的承诺,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同意举事。

    眼下关中已定,黑夫一边让部将入蜀,准备接管郡县,一边信誓旦旦地写信给常,以摄政的资格,拜其为彻侯。又说李斯年迈,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来咸阳,便立刻让他当右丞相!

    “岂有右丞相而不居国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纲。”

    黑夫言之凿凿,其实是想顺便解决蜀郡这一游离在他势力外的隐患。

    眼下就看常怎么选了,如今局势已定,蜀郡被巴郡、汉中包围,翻脸风险太大。若常识趣,那便立刻启程北上,交出兵权,换得个人荣耀,家族富贵。

    三公还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暂时空缺,由周青臣为御史中丞,王戊为御史丞,毕竟御史府文献资料众多,初来乍到者一时半会还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狱的廷尉也暂缺,由李斯之子李于担任副职廷尉正。

    治粟内史,掌谷货,由有统筹之功的驷车庶长萧何担当。

    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由大上造张苍担任。

    卫尉,掌宫门卫屯兵,由北伐以来,多有阵战陷城之功,新封的关内侯东门豹担当。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由军功第一的关内侯韩信担任。

    太仆,掌舆马,由在北地举事有功的大庶长章邯担任。

    只是这三人,都不在关中就职,东门豹在函谷关、陕县,韩信则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军务,黑夫就靠这三将,东拒六国,北御匈奴,阵容可谓十分华丽。

    此外还有典客,掌诸归义蛮夷,由驷车庶长陈平担任,陈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远东的偏子,未来可同与关中一同夹击六国,他当然不可能回来就职,暂时挂名而已。

    最后是宗正,掌公室亲属,这位子,落在了“长安君”子婴头上。

    人多位子少,至于没能混上九卿的众人,武忠侯也没有委屈他们,一边加重爵位分量,一边也委任显赫要职。

    比如起兵时的“副统帅”赵佗,别看这厮闷声不做响,好像没多少功绩,但仔细一算,却挺吓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与吴臣取巴郡,败冯劫,近来又带兵出祁山道,克定陇西郡。

    要知道军功第一的韩信,虽然胜仗打得多,但前后加起来,也不过拿下了长沙、汉中、雍三地。这定三郡之功,足够赵佗被拜为关内侯了,黑夫委任赵佗为常被称为“第十卿”的内史。

    另一个把兄弟吴芮,以平会稽,以及近来北上夺取淮南数城之功,也被封为关内侯,称将军,执掌江淮兵事,尉阳为其副手。

    驷车庶长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压根不在咸阳附近的卫尉东门豹、郎中令韩信,内史赵佗,他才是真正负责关中防务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驷车庶长季婴为护军都尉,继续负责情报工作。

    黑夫的重心将转移到关中,地方上的旧部也有发去绶印:

    利咸拜驷车庶长,掌荆州五郡政务。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东三郡政务。

    大庶长共敖为将军,掌岭南五郡军政。

    驷车庶长曹参亦为将军,掌齐地海东军务。

    这都是战时临时分配,不得已而为之,往后肯定得分权,权太重者调到朝中任官,再从咸阳派新官吏去边鄙,但那是赢得胜利后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为内史东部都尉。

    少上造司马欣为三川守。

    其余降将降官如殷通、吕、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职。

    接下来细细的名单还很长,就不必一一挑出来分说。

    总之,除了李于任廷尉正,是对李氏投名状的回报外,其余基本是北伐战争中,功绩比较突出者,且十分合适所得的职务,这名单一出,反对者寥寥,都夸赞武忠侯知人善任。

    陆贾已经看了第五遍名单,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一处!最关键的一处!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一边念着《左传》开篇意味深长的第一句话,陆贾将手按在了名单最高处,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职务“太尉”上。

    陆贾暗道:“君侯看来是铁了心,暂不取代秦帝,而欲缓缓图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为秦吏,骤然夺位,会使得故秦人好感荡然无存,一直宣扬的忠义之名蒙上污点,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鲜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统天下,九州稳固,君侯得到了无上功绩,再水到渠成不迟。”

    “无其名,敢据其实乎?君侯肯定是这样想的罢,像秦始皇帝一样,靠统一天下来赢取帝位,这才是王道!”

    ……

    但这并不意味着,过渡期的“摄政”可以随便乱来,不符合礼制!

    陆贾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时,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职摄国政,实在是名实不符,不伦不类!”

    “哦?”

    黑夫还以为这群家伙又要急匆匆地来劝进了,目光从厚厚的文件里抽离,看向陆贾,笑道:“奉常刚刚上任,主持朝堂礼度,第一个要规正的人,却是我啊?”

    陆贾却丝毫没有退让,肃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则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稳,天下诸事亦难正,臣不得不说。”

    见陆贾如此认真,半步不让,与先前的圆滑中庸大为不同,好似当上奉常后,换了个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说说看。”

    陆贾此来是做足了准备,侃侃而谈道:“臣历数周时摄政,第一次摄政,乃是周成王时,时周公为太傅、太公望为太师、召公为太保,周公以太傅职摄政,践天子位。”

    “第二次摄政,乃是周厉王出奔后,周定公为太傅、召穆公为太保、共伯和为太师。共伯和以太师位摄政,践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顺,便必须践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摄政方能行天子之权!”

    眼看黑夫沉吟不语,或许是在思虑时机不够成熟,会引发动荡,陆贾才话锋一转:

    “就算君侯暂不践位,也当在三公之上,增设一上公,爵为国公,职则取太傅、太师、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驾于百僚之上,正上下之仪!”

    “太傅、太师、太保……”黑夫摸着下巴:“你以为哪个最合适?”

    “臣以为,太师为妥!”

    陆贾推荐的,是“太师”之称,以表明武忠侯摄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师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层含义则是如师尚父般,既是最高统帅,又为执政之人。

    这时候,与陆贾一同前来,身为太祝,负责规范礼仪的叔孙通却说话了:

    “奉常此言甚妙,国中彻侯太众,难以显尊者,是时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设一上公之爵,以彰显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铁了心要摄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们作为礼官的,也只好拼命为这一特殊制度寻找依据,弥补遗缺了。

    叔孙通赞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显摄政的地位。

    但却反对师、保之类的称呼。

    他振振有词:“师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称也。师保者,辅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师有保,奉常此议,恐怕不妥。”

    陆贾却笑了,光论礼仪,他不一定比世代学儒,乃孔门嫡系弟子的叔孙通娴熟。

    但陆贾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怀更大的理想,二来,在于他更了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说,但一直在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这也是,他陆贾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陆贾朝黑夫长拜,掷地有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三代礼俗各有不同,名称职位多有偏差,亦有创举,既然如此……”

    “太师,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师?”

    “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师!?”

    ……

    ps:要查的东西好多,头大,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回国,一直在飞机上,可能也只有一章。

第923章 三座大山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陆贾就打响了他苦心谋划的“定礼”第一炮,要动用儒家之长,为黑夫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摄政体制正名。www.uu234.ccwww.uu234.cc

    而作为最受黑夫重视的经济部门,治粟内史萧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胜,在萧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来没有军功的自己,竟然会被黑夫定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驷车庶长,更荣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许多年前,萧何曾被泗水郡监御史评定为政绩第一,欲推荐入朝为官,却被萧何拒绝。

    但这次,萧何却一接到任命就匆匆赶路,抵达咸阳后,向黑夫禀报说自己“诚惶诚恐”。

    黑夫则宽慰他道:

    “余与王贲相距江汉、南阳岁余,北强而南弱,然萧何镇抚江陵,常发父老遣军补缺,前线十数万人,辎重粮食仰于江汉,汝又转漕荆州,给食不乏,此大功也。”

    陆贾为黑夫游说巴蜀,可谓南北战争战略上的转折点。

    而陈平、徐舒为黑夫占了两处边角,为夹击六国群盗埋下伏笔。

    但他们的功劳,都赶不上萧何。黑夫很清楚,若无萧何统筹得当,让南郡在战时还能丰收,并源源不断动员南人加入战争,自己就算能顶住王贲那几波攻势,但绝不可能这么快入主咸阳。

    既然政权重心已转移到关中,那自然要将萧何调来,继续发挥特长。

    萧何所任的治粟内史,主管国家田租和各种钱物的收支,也被称之为“计相”,其下有太仓、籍田等五令丞,负责全国郡县上计和“量入为出”,也就是国家预算。

    萧何甫一上任,就吃了个下马威,但朝他摆威风的不是属下,而是飘红的赤字,以及岌岌可危的国家财政……

    一笔笔烂帐被诸丞奉上,萧何越看,浓眉就拧得越紧。

    胡亥、赵高给黑夫留下的,是一个里闾凋敝、城市萧条、经济萎缩的烂摊子。

    过去的一年半内战,双方发动人口数十万,无数人肝脑涂地,榨干了南郡经济的同时,也让关中苦不堪言。

    胡亥为了“扫平叛乱”,屡屡加收口赋,更未兑现减租的承诺,惹得怨声载道。大量劳动力开赴南阳、三川,耽搁了春耕,加上关东、巴蜀尽叛,粮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集中到敖仓,关中就承担了所有的消耗。

    郑国渠边的田再富,也经不住这样吃,一年下来,秦始皇时还算充裕的存粮所剩无几。

    加上六国群盗摧毁了西河,又凭空多出来十数万难民,萧何看着大军催要的赏钱、粮食,再瞧瞧越来越少的仓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武忠侯,真是往我手里塞了个烫山芋啊……”

    眼下别无他法,老萧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粟稻来,好在还有八月秋收救命,未遭战乱的蜀郡,粮食也足以依仗。

    但它们绝无想象中的多,栈道已烧,蜀中粮食运输更加麻烦,至于关中……

    在算盘上飞速一算,萧何唉声叹气。

    他知道,黑夫已经给关中人许下了田租减半的承诺,西河地区更是直接免租,眼看开源已无可能,就只剩下节流,还有……

    萧何咬着牙道:“拆东墙,补西墙!”

    ……

    八月初三这天,萧何亲自去少府走了一趟,拜访少府张苍。

    “何年轻时也欲前往兰陵,向荀卿求学,只奈何家父过世,未能成行,常引以为憾。后任泗水小吏,常听入咸阳厘定律令,交付上计者称赞张君博学广闻,数术天下无双。”

    萧何朝比他略小的张苍作揖:“今何蒙武忠侯擢拔,任治粟内史,初入咸阳,万事皆无头绪,还望张君不吝指点。”

    因为是有求于人,更知道张苍与黑夫私交匪浅,萧何姿态放得很低。

    好在张苍是个做实事的人,不敢托大,他也久闻萧何“干吏”之名,双方就坐,不提其他,先聊了聊数术。

    让张苍未想到的是,萧何竟通读了他先前所作的《九章算术》上卷,也就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等实用数学的部分……

    “武忠侯极喜此书,哪怕与王贲鏖战时,也让人在江陵印出,常令麾下文吏通读,不能算方田、粟米者不得为文吏。”

    萧何笑道:“何亦有幸习得其中诸计算之术,只可惜下卷勾股、盈不足等太过深奥,何公务繁忙,难以演算精通。不过光是靠上卷,便足以治数郡矣。”

    很显然,萧何搔到了张苍的痒处,虽是初次见面,但二人几句话下来,竟有了相见恨晚之感,更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始皇帝时,旧秦之蔽已多,然尤以财货之蔽为甚也!”

    张苍曾在治粟内史任官,很清楚这天下的财政运作方式。

    始皇帝开创的制度,的确给天下带来了无数的好处:他将如此众多的人口集中在一个政权下,毁去关防,车同轨书同文,统一钱币、度量衡,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市场,经济规模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与儒生只知道一味抨击不同,对秦政好的一面,张苍不吝溢美之词。

    但他话音一转:“可一同变多的,还有官府的开销。”

    秦朝是大政府,废封建,立郡县,在各领域亲自参与经济,比如收盐、铁、酒、糖为官营,在地方设置大量秦吏,不管什么小事都管,以将触须伸进基层。

    但这些庞大的官员,使得官僚系统比统一前膨胀了数倍,光是每年俸禄,便足以成为巨大负担,秦之所以收泰半之租,除了用于几乎年年都有战争外,也要用于供养大量官吏。

    “的确如此。”

    吃过十多年俸禄的萧何颔首,他手里有一份文书,是治粟内史统计各郡财政支出数量,用于官员俸禄、公家开销、城邑修筑,将粮食换算成半两钱,从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四亿钱涨到十二亿。

    “三倍?这算什么。”

    张苍也让人将少府历年开销取来:“笑道,从最初的二亿钱,到十八亿钱,涨了足足九倍!”

    张苍所任的少府,便是替皇帝掌管私库的,天下财赋,除了理论上占大头的田租外,其余的口、市税、山海池泽的税收,官营的盐、铁、酒、糖、丝、金锡、漆各业收入,皆归少府,用来奉养秦始皇帝名下,那些庞大的宫室机构,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

    也就是说,在整个财政盘子少府支出占总财政三分之二,这意味着什么?

    “膨胀,十年间,皇室开支在急速膨胀。”

    商鞅变法后百余年间,秦国王室消耗占比其实很小:秦律取消了对庞大公族的奉养,非有功者不得属籍,而秦孝公、秦惠王、武王时,宫室嫔妃极少,服侍她们的人数,也不过千人。

    然而,到了秦昭王时,随着秦已取得帝业的资本,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宫苑在悄然扩大,甘泉、章台等宫苑便是那时候完工的。到庄襄王时,这位大王常年在邯郸,归来为王,带来的不止是吕不韦,还有东方的奢靡风气,秦国王室彻底和简朴无缘了。

    至始皇帝统一天下时,这种风气更膨胀到了极点,始皇帝对六国嫔妃一律接收,更嫌咸阳宫小,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随着帝业已成,始皇帝骄奢之心亦盛,除了咸阳附近的宫殿群,更令三百里内宫观复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不够而具。

    一时间,关中宫室达数十座之多,先前让垣雍等南郡乡巴佬惊艳的宜春苑,不过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宫占地三十余里。各宫中有名分的嫔妃女子,或来自六国,或从民间新近选拔,达数千之多,奉养她们的宫人婢女,也达到了十数万之众!

    光这些庞大的人口,主子锦衣玉食,奴婢起码也过着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别提修筑宫室消耗的民力财政,一砖一瓦,皆民脂民膏。

    虽然这诸多嫔妃,秦始皇帝真睡过的,寥寥无几,最后大多被胡亥殉了,只余诸多寺婢,仍在各宫之中。

    虽然那众多宫室,有不少,秦始皇帝,连一天晚上都没住过。

    但对皇帝来说,她们又是必要的,这代表了他的虚荣,他的富贵,他的权力!

    还有他的,面子!

    和后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财政,不必养诸多子孙,只需奉养一人,但光是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压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为了始皇帝陛下脸上有光,为了使蛮夷鄙民艳羡称道,区区黔首庶民的里子被刮空掏尽,不是理所应当么?

    “真的应当么?”张苍却摇了摇头,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若为举国之尊严,可也。”

    “若为一人之虚荣,不可!”

    始皇帝个人虚荣的组成部分,除了美轮美奂的宫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观建筑,它们华而不实,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颜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贴上去的金箔。

    不过占财政支出最大头的,还是战争。

    “从三十年开始,始皇帝令少府之盐、铁、糖等业所得之税,亦补入治粟内史,以增征战之需。”

    始皇帝野心太大了,东南西北,十年内打了个遍,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帝国的疆域,的确是东有东海,西涉流沙,北过大夏,南尽北户了。但财政却越发困难。

    以往与六国战争,占领的都是成熟的农业区,有着丰富的人口与耕地,在这些地区复制秦模式后,可以立刻征税来扩充财政收入。

    但南越、匈奴、西域、海东,都是化外之地,征服之后,能用来纳税的人口与土地太少,弥补不了战争支出。同时,长达数百里甚至千里的粮食转运,几十万人嗷嗷待哺,在边境的大规模基建,都成了财政黑洞。

    这四场大征,每一场的消耗,都相当于秦朝一年的财政收入,前后打了两场的岭南之役,更相当于两年……

    最终,战争会把本就不健康的财政彻底拖垮,尽管增加了糖业、毛纺业、西域的开通等,都让少府收入略增,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是,抱薪救火!

    到了三十三年之后,帝国财政已入不敷出,不得不依靠临时性的举措过日子加税、加赋,田租长期维持在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红线,此外,关市之租、盐铁糖丝的价钱,也在不断攀升,铸币成色越来越劣质,越来越薄。

    这些增值税最终都会转嫁到黔首头上,让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十年来,越往后,秦朝公私收支愈发暴涨的真相。

    这也是天下人觉得负担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熬的真相!

    皇室开销、冗官俸禄、战争花费,成了压垮旧秦财政,让天下民生恶化的三座大山。

    说到这,萧何也表明了来意:“何得武忠侯信赖,任为计相,我以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省冗官,倡节俭。吾等要做的,就是如愚公般,将这三座大山,一一搬走!”

    “萧君今日所为何事,张苍知之!”

    同为财政部门,张苍也跟看对眼的萧何交了底:

    “如今天子缺位,那些占少府大头的皇室开销,便再没了用处,与其空耗钱粮,不如开放苑囿,让宫室另作他用,解放其中禁闭的诸多女婢……这座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的大山,是时候移开了。”

    他拍着肥硕的身体:“所以,张苍上任后的第一刀,将砍向少府自己,从此以后,少府,将不再是皇帝私库!”

    “那武忠侯处……”萧何作踌状,换了任何人,都会将这些东西,纳为己有吧?

    “哈哈哈,萧君放心,武忠侯素不好女色。他入咸阳后,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尽皆封存,交予少府,他还说……”

    张苍起身,将黑夫的话告诉萧何。

    “武忠侯言,昔时,大秦以天下奉一人。”

    “如今,九州残破,民生凋敝。也是时候以一人之贪蓄,来为天下人,做奉献了!”

    ……

    ps:在机场码的,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以后好好宅家里,恢复正常更新。

第924章 甩掉历史包袱

    八月三日下午,陆贾那边前脚刚走,计相萧何、少府张苍又一同来向黑夫汇报政务。www.uu234.ccwww.uu234.cc

    “所以说,以秦始皇二十六年所载,内史地区民、商、工户口共二十余万户,后迁关东十二万户于内史,加上人口滋生,至四十万户,口两百余万,今虽有损耗,但亦在二百万上下……”

    内史,也由此成了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以一郡之地,却生活着全国十分之一的民众。

    黑夫弹着二人奉上的文书,啧嘴道:

    “而除此之外,少府所辖关中奴婢、刑徒,竟有八十万之众!?”

    过去黑夫也知道,少府统辖大量人口,但因为具体数目是朝廷机密,故不得知。

    如今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才明白,少府役使的人力何其浩繁!

    张苍掰着肥胖的指头,一点点给黑夫讲解其中细节:

    “最多的自然是刑徒,少府设有永巷狱、若庐狱、导官狱、织室狱、考工狱、司空狱、别火狱、郡邸狱、寺互狱、上林狱等十多种诏狱,关押着来自全国的刑徒男女老幼共70万,担负宫内外各种劳役。始皇帝修阿房宫,筑骊山陵,皆役使彼辈也。”

    黑夫在骊山俘虏的17万刑徒兵,只是这70万刑徒中的青壮,他们的家眷分散在关中各地。

    “光是咸阳宫中,担任供奉之职的各种官奴婢数以万计,其中仅负责御膳的太官、汤官所领就有奴、婢各3000人,更有屠者700人,宰200人。负责宫廷被服制作的御府、织室,门下亦有织工染工各数千人。各宫中歌舞乐人几经扩充,亦有数千人之众……”

    这还只是关中的部门,加上全天下盐、铁、糖、酒等官营企业的刑徒奴婢,少府辖人口百万,不足为奇。

    国有企业掌控天下命脉,就不说它了,但关中的八十万人,除了专司兵器甲革制造,修路铺桥搞基建的那批外,其余皆是为奉养皇帝极其庞大的宫室而存在。

    占有大量匠人、劳力就不说了,关键是,还不断地吸天下的血。

    “少府所属三工官制作的金银礼器漆器,一年官费三千万,东西织室亦然。”

    “太官、汤官主办宫膳,岁费五千万钱,这还是始皇帝不出巡的时候,若遇上远巡,随行人众上万,太官、汤官又要提前数日抵达郡县,采购肉蔬,供应食膳,最多的一年,所耗万万钱!”

    这还只是一般的日常花费,若皇室有婚聘嫁娶等大事则更为铺张,别看始皇帝不封儿子为诸侯,但把持的只是名与器,诸公子的待遇却是不差的。

    若缓缓改革,还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

    可眼下,这硕大屋子,已经被黑夫扫干净了!

    赵高诛,胡亥死,旧朝廷尊严扫地。

    在军中影响极大的蒙王两家,只剩下旁支。

    群公子被六国解决大半,剩下的三五人不足为患。

    秦吏文官中,除了几个上蹿下跳的人外,其余皆屏息于黑夫的刀斧之下,削尖了脑袋想加入新官府的不胜枚举。

    如此,黑夫也能放开手脚,开始一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少府所辖盐铁等,乃国之大计,不可轻易更制,仍沿用旧制。”

    国有企业动不得,甚至要加大扶持力度,但内部这些五花八门,又占人口,花费众多的职门……

    “是时候将这些历史包袱,甩掉了!”

    “少府改制,便从解放刑徒,开放苑囿开始!”

    ……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不日使汝等团聚!”

    正式的赦令下达后,已返回渭南驻扎的“无垢军”欢呼阵阵,皆言:

    “武忠侯果然守信!”

    他们本就是故秦人,因为犯了五花八门的罪过,而沦为刑徒,家人也受株连入于隐官,从事少府辖下各业。

    年轻体壮的人被挑了出来,组成驰刑士,较一般刑徒地位高,但仍不得自由:修完驰道,有阿房等着他们,阿房好不容易交付,骊山陵又必须在半年内完工……

    刑徒的日子苦啊,也不乏有人试图反抗,逃跑,但这可是关中腹地,统治最强大的地区,除了少数幸运者遁入山林为盗外,大多数人都被抓了回来。

    第一次鞭笞,第二次逃跑砍脚,第三次,则直接处死!

    鞭子打在身上,血口慢慢结成痂又掉落,留下疤痕,脸上的墨字则永无消退之日。

    无尽的苦难,无尽的劳作,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胡亥的朝廷轰然崩塌,直到武忠侯带着北伐军亲至骊山阻止刑徒们的暴乱,并作出承诺,这才让众人的人生有了转折点。

    但这期盼已久的自由之后,得到自由的驰刑士们却又陷入了迷茫。

    “吾等往后,当去往何处?”

    多年刑徒,家人也大多遭到株连,故乡的田土房宅早已是别人的了,就算回去,衣食也没了着落,更糟的是,秦地对于被刑之人,是极其歧视的,光凭他们脸上的墨字,哪怕为人作庸保,只怕也无人敢要。

    好在,武忠侯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给得到自由的骊山刑徒们提供了去处:

    “关中苑囿广袤,不乏膏腴之地,驰刑士可往屯之!“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苑囿他们不陌生,上林之苑,在渭南横跨三百里,占地广袤,其余大小苑囿也有十多个,基本和附近的离宫别馆配套,是秦朝皇室保留森林池沼,养殖禽兽场所。

    建苑囿是为了保护环境?别傻了,这年头关中森林覆盖率起码还有百分之七八十,有的地区甚至高达九成,远未达到水土流失的地步,就算使民耕作,他们也不可能将每一寸土地都开荒罢?非得在王畿边上保留这么大野地,单纯是为了皇室及贵族射猎游乐之用。

    秦又有《厩苑律》,严禁庶民擅入皇室禁苑,若有人不顾禁令进入渔猎,卫士可杀之!

    刚开始时,关中到处是荒地,人少而地多,倒也没什么,但随着人口滋生,当关中人口突破两百万大关时,当渭北、蓝田的田地庐舍已经密密麻麻,再也无法安置新民时,渭南占地数百里的苑囿,就有些碍眼了。

    皇帝个人享乐的苑囿,与关中农业进一步发展,产生了矛盾,这时候该如何取舍?

    始皇帝的选择是保留苑囿,将急需田土的有功将士封到广袤的远方去……

    胡亥时,更是是先苑而后农,据说大帝还亲手持弩射杀过误入苑囿的庶民。

    现在黑夫掌权,是时候反过来了……

    他在与张苍商议后,下令道:“始皇帝时,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时有优旃曰:‘善,多纵禽兽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遂辍止。”

    “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

    此议自然在朝中引发了一些议论,更有某位头铁的杨御史反对说:“先帝之所以广苑囿,是为了让秦人子弟靠射猎来修习武备,倘若废苑囿而就农田,关中人去何处修习武艺呢?”

    倒是刚从北地来,护送黑夫长子入咸阳的骑校尉羌华讥笑了这浅薄的认识:

    “如今天下板荡,多的是六国群盗可供狩猎。就算往后天下大定,欲修习武备的子弟,也可去上郡、去北地、去广袤天地里历练,何必在家门口射些狐狸、兔鼠,却自以为勇武?”

    此议通过,黑夫让少府颁布了具体的安置方略:

    “驰刑士开赴上林,秋时收五苑旧有之粟麦、草著、蔬菜、橡果、枣粟,自留口粮,其余交付官府。”

    “秋后立户籍,分田土,人五十亩,并自造庐舍居住。”

    “冬日时汝等家眷可由官府送往苑中团聚……”

    八月初,此令在驰刑士中传开后,皆大喜,更有有心人在众人中传播说:

    “昔日秦昭王,宁可饿死百姓,也不开放苑囿。”

    “就算始皇帝,也宁可保留苑囿,而驱有功将士远赴边塞受苦。”

    “胡亥率众狩猎,驰出苑区,以践踏民田禾稼以为乐,更射杀误入苑囿之人。”

    “唯今之武忠侯,开放苑囿与吾等耕作,立三县,置万户,真秦六世未有之善政也!岂敢不感激之?”

    这些话说得众刑徒点头称是,在他们眼里,武忠侯就是他们的解放者,打碎镣铐之人,如今又授予衣食耕地,都感激不已,商量说:

    “等在上林安顿下来后,吾等就在里闾中,给武忠侯,立个祠罢,以此告诉子弟,武忠侯之恩惠!”

    ……

    而与此同时,隶属于少府的“乐府”,也接到了张苍下达的,一系列改制命令。

    乐府是专门管理音乐的官署,因为秦恶诗书,所以诗三百奏唱较少,只有一些古朴的旋律,在祭祀时演唱。平日里的宫廷宴饮,反倒以近世一来那所谓的“郑卫之音”以及邯郸的流行乐曲为多。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武忠侯提倡节俭,过去的郑卫之音,不准唱了,浩大舞阵,也不准跳了,转而要求乐府创作的,是一系列新主题,新的风雅颂……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得十五国之歌,是为风。”

    “王畿贵人正声雅乐,是为雅。”

    “宗庙祭祀舞曲歌辞,歌颂祖先功业,是为颂。”

    乐府被鼓励,不能沉溺在《阳春》《白雪》里,要多采《下里》《巴人》之曲,余民间接轨。

    当然,现在去各地采风暂无条件,但可以去军中采集嘛。北伐军将士们喜闻乐见的南方、关中、巴蜀土风歌谣,民间小曲,将不太雅观的部分稍微改造,让它们变成像《北伐军军歌》那样广泛传唱的歌曲。

    与此同时,贵族雅乐将被淡化。

    颂曲将不再是对秦历代先祖先王的歌颂,而要变成歌颂大一统、歌颂北伐的正义性,歌颂武忠侯的新政策……

    于是,曾按照高渐离弹奏的韵律,为秦始皇帝作出《秦颂》的一位老乐官,看着武忠侯下达的一篇《颂》的要求,彻底傻了眼。

    这首歌曲是命题作文,曲调旋律由乐府自由创作,但主题必须是……

    “翻身刑徒……”

    “把歌唱?”

    ……

    ps:还是家里舒服啊,睡了一整天……第二章在晚上。

第925章 如烹小鲜

    八月份,武忠侯的新政,从少府开始,其下诸丞署几无幸免。www.uu234.ccwww.uu234.cc

    负责苑囿的钩盾令已被狠狠砍了一刀,原本执掌的三百里苑囿被划分成三县,要安置骊山刑徒及其家眷,以及未来将留在关中的部分北伐军将士。

    乐府也不得不停罢美妙的郑卫之音,武忠侯似乎对他们准备的浩大舞曲毫无兴趣,却要求乐官们去创作不识字黔首也能听得懂的《下里》《巴人》之乐,主题无不是歌颂新政……

    接下来,就轮到太官令、汤官令了,他们在后世有一个耳熟能详的称呼:

    “御膳房!”

    御膳房总管,太官令伊众是天下名厨,他本是赵人,后来被吕不韦带入关中,据说吕不韦令门客作《吕氏春秋》,其中的本味篇,便是伊众参与的,天下各地的美食珍馐,他都吃过,做过。

    后来,伊众又负责操持秦王政的三餐。

    这位秦王在赵地长大,不喜太过咸重的秦国菜,以及颇受华阳太后推崇的楚国菜,更喜赵地口味,十分满意伊众的手艺,便任他做了太官令。

    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野兽及献四时果品,又有汤官令主供饼饵果实、酒酿之事。手下除了一众庖厨、雍人、笾人、酒正、醢人等有专长的厨子外,还各有官奴婢三千人,负责买菜、剥洗、宰杀等事。

    之后三十多年,伊众就专心在宫廷里炮制菜肴,对外面的事不甚关切,始皇帝晚年肠胃不好,仅食一粥,多由伊众亲自烹制,始皇帝去世时他也伤心了好一阵。

    “老朽再也不能为陛下烹粥了……”

    但他是个敬业的人,很快就擦去眼泪,继续为新的皇帝服务了。

    胡亥年轻贪口,从小锦衣玉食,不但要求必取奇珍异兽,还要求每顿菜肴都得足九十九道,伊众那阵子忙碌不已,太官令的花销也在悄然上升。

    等到胡亥身死,一群操持南方口音的人冲入咸阳,掌管朝堂后,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武忠侯虽然号称简朴,但在伊众看来,实是个挑剔而多疑的人。

    他不喜欢宫中华而不实的菜式,也不放心让旧部吃御厨们的菜这些庖厨世代为秦皇室效命,万一谁偷偷下药,将新九卿一股脑放倒怎么办?

    于是这南方来的田舍儿,做了一件混账事。

    他竟让自家从南郡带来的军厨女婢,在官署中开设了“食堂”,杂南北菜肴,以供百官就食,不论是武忠侯本人,还是两千石的大吏们,每顿只提供三菜一汤,荤少素多。

    伊众他们则被“请”出了厨房,终日能听到厚重的铁釜爆炒声阵阵,油腻的味道散播而出,据说这是武忠侯最喜欢的口味,但也有人说,是跟蛮夷越人学的,真让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来,数量庞大的御厨们,一下子就失业了!

    吝啬的武忠侯,自然是不会养闲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里:

    “太官令、汤官令两署,各发庖厨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协助内史东部都尉主持赈济事宜,开设粥棚饼铺……”

    听完少府张苍之令后,伊众气得浑身发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这是欲让秦始皇帝的御厨们,去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众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

    张苍却不为所动,说道:“王者食所以有乐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

    “但如若天下饥荒,饿殍满路,帝王就应当有撤馔之举,以显示与天下同心、体谅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灾害战乱,帝王往往会降食以显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胡亥更一次都无。

    张苍叹了口气:“倘若明君在位,定会这样做,武忠侯,只不过是在代行天子本该做的事罢了!”

    伊众仍不愿屈从,固执地说道:“小厨去做即可,岂能让宫中大厨屈尊?”

    张苍却不以为然:“小厨之道,饱一人。故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然只为讨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厨之道,饱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鹄羹入谏成汤,为宰,教民五味调和,创中华割烹之术,开后世饮食之河,治国如烹小鲜,后世称圣贤,故为大也。”

    “大官令,你以为皇帝煮粥为荣,却以为天下饥肠辘辘的百姓烹食为耻。以为自己是天下闻名的大厨,在我看来,不过是小道耳!”

    说罢张苍不容分说,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请离开罢!”

    伊众说不过张苍,却又脾气大,遂当场摘掉了自己冠带印绶,扔在地上,一怒出宫。

    张苍捡起那印绶,弹去上面的灰尘,嘟囔道:“我少府,又为天下省了千石的俸禄……”

    言罢抬眼,扫视剩下的人,胖脸上露出了笑:

    “还有谁?”

    ……

    汤官令就没伊众的骨气了,战战兢兢地应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们两署过去常随秦始皇帝出巡,负责沿途膳食,随时都做好了离开咸阳的准备,不过数日,便准备妥当,在军队护送下,两三千人与咸阳仓中发出的最后一批陈谷一同出发,很快便抵达重泉城。

    重泉如今几乎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失去家园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军故垒里,他们的田舍被六国烧掠一空,流离失所,在来年开春前,只能靠官府赈济过活。

    上万青壮组成一支“西河军”,日夜训练,期待着对六国的报复,但老弱妇孺就只能在重泉等县居住,人数达数万之众……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优秀的庖厨才有资格为皇帝和嫔妃做菜,其余人则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给宫中奴婢制作简陋的饭食。

    所以做民间陋食,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很快就熟练起来。

    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厨望着外头不断探头往里看的难民孩童,摇了摇头,往黄橙橙的粟米里,又加进绿油油的葵,再多一点彘的膏油,撒一把盐,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时,则少了两升……

    半个时辰后,釜中粥已熟,在军队维持下,西河难民规矩地拿着木碗来领每日饭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还有点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咽吃了一些,更瞧见今日供应食物的人眼生,问了问小吏后,竟被告知,都是皇宫里的庖厨,当场就愣住了,连放进口中的粥都来不及咽!

    “皇帝的御厨,来为吾等煮粥?”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河难民营尽皆沸腾。

    尽管平日里,老百姓们在田间地头干活之余,开玩笑时都喜欢想象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饭,一顿几只鸡,几个蛋?御厨的菜肴,是不是龙肝凤脑?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厨做的饭食,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低贱如吾等,竟也有资格吃御厨做的粥食?”

    一时间,西河难民们觉得,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来。

    当然,也有难伺候的人嘟囔说:“我吃着这粥与平日并无两样,原来皇帝庖厨手艺也就这样。”

    等将这碗御厨们做的粥一粒不剩舔干净后,西河人也少不了发问:

    “宫中御厨,是新皇帝派来的么?”

    北伐军的官吏立刻纠正这群愚昧的民众:“关皇帝甚事?国中尚未立帝,此皆摄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显然,这次指派御厨宫人来西河赈灾,政治姿态远大于实际效用。

    说着,新一批冬衣也运来了,每户一件,出门轮着穿。

    官吏一边发一边告诉大伙:“此乃宫中少府织室、御府所织也,武忠侯令宫中尽罢丝锦之物,而专织毛、麻之衣,以补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厨、织室,太医令的官员也被发动,来西河为伤病诊治,以防疫病滋生,因为医药紧缺,伤病却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连陈无咎心里也没谱,但在这不妨碍西河人对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着御厨煮的粥,穿着宫中如神仙般织女们织的衣,还有御医们来望闻问切,预防恶疾。

    虽然外头秋风萧瑟,但西河难民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肠胃,都暖洋洋的……

    他们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确信,这苦难的一年,终究会挺过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样,百姓设祠杀牲,祈祷他生病痊愈,却严厉惩处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从没遇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统治者,一时间,西河人有些受宠若惊……

    “摄政比皇帝更体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实意的“风”,也在难民营里传唱。

    八月中,它已经传到了渭南,传到了灞上……

    “饶衍之邑,西河之岸;龙门之鱼,商颜之羝。”

    “群盗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饿,武侯食之;无褐卒岁,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诊之;君为父母,吾为赤子!”

    “夫人,听啊,是关中人在传颂君侯之德!”

    在灞桥的亭舍旁,鸢听了半响,转头开心地对马车上的叶氏母子汇报。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这么多‘赤子’,但为人父母,岂是那么容易的?对子女好是应该,如若不好,却要受天下之怨,有了这一次,往后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们,可是很容易忘却恩义的……”

    自回归江陵后,一直尽量让自己“隐身”的叶子衿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了笑:

    “但他这一鼎小鲜,的确烹得不错!”

第926章 分饼

    时隔两年,分离三地的一家四口总算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黑夫难得放下了公务,在自家原先的院落与妻、子团聚。

    子衿抱着破虏垂泪,为当年毅然让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经10岁,在边塞被朔风吹得皮肤粗糙,甚至为了隐匿身份剃了个戎人头式,至今尚未蓄足头发的破虏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确养人,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快到叶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挣开母亲怀抱,坐到黑夫身边,目光里带着崇拜,并处处想显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亲吹嘘说自己现在能开半石弓,还能饮酒了。

    “谁教你的?”叶子衿拭泪,有些惊讶,儿子已经变得她不太认识了。

    “是桑木,还是张苍?”

    “是苦寒。”黑夫代长子回答,他在贺兰山呆过,知道那里的风霜。

    “塞北胡儿,八岁便得饮淡淡的马奶酒了,否则熬不过严冬天气。”

    黑夫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有些惭愧,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只望以后扫平天下,能亲自教导二子长大成人。

    才6岁的伏波倒是显得文质多了,在黑夫面前奶声奶气背着新学的胶东《二十四节气》。

    一家人其乐融融,夫妻小别胜新婚,折腾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来,就闻到了蒸饼的香味,却是叶氏亲自下厨。

    这是在北地时,黑夫很喜欢的食物,上好的麦面,以干枣和少许红糖为心蒸之,饼肉酥软,甜而不腻,而黑夫最喜欢的方式,便是一整块端上来,持刃分之。

    “这治天下,其实跟做饼差不多。”

    黑夫一边切,一边跟枕边人炫耀起来。

    “将饼做大,做甜,分给更多人吃到……”

    “这可不容易。“叶子衿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块饼屑,直接放进自己唇中。

    “寻常人家,往往富不过三代,有家有国者,常常是将饼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亲戚至边地,让百里之周,十数万周人富有天下,结果子孙没领会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后连王畿都为亲戚瓜分,周王得借债度日……

    黑夫颔首:“确实不易,放眼古今,能将饼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数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无善终,他使用蛮力,将饼摊开,想囊括宇内,但最关键的中心地区,每个人分到的饼反而变少了,可不得个个跳脚骂娘?

    摊饼,也是要巧劲的。

    黑夫持刃将饼剖开:

    “所以,若暂时没法将饼做大,如何分饼,就成了关键。”

    “这也是有窍门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边说,他一边将妻子盘中的饼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将他人手中的饼抢来,分给自己人,以及那些可争取的人,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

    叶子衿领会了:“良人在胶东便做过,将诸田的饼抢来,分给晏氏等小族、闾左贫民,以谋得人心。又将饼做到海东,让商贾能分其利。如今关东皆叛,唯胶东至今独守,庶民、商贾为了守住分到的利,拥护陈平、曹参,虽是他二人之功,但还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错。”

    这种做法,用后世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时的土地矛盾和后世大为不同,关东六国还有“封建残余”,田氏那样的大贵族还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借势打掉,足够让胶东各势力都吃饱。

    但在秦地,商鞅变法,其实已经摧毁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农不必向领主、贵族再纳一层租子,而变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军功世家如王、蒙,真实占有的田土,其实也不大。

    换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实只有一个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够狠,遂将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产给分了……

    苑囿、财货,甚至是宫女,过去只属于一人的,被悉数瓜分,北伐军将士、降卒、刑徒皆有泽陂。

    御厨、御医、织室,这些原本只为皇室服务的人,也被黑夫打发出去卖人情,在西河做一场政治大秀。

    这世上最爽的事,莫过于慷他人之慨后,得到利益的人却对你感恩戴德。翻手覆手,数十万刑徒,数十万西河人,内史地区三分之一的人口,至少在口头上,已经奉黑夫为“父母”了。

    “分饼的第二窍门,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起手落手,将剩下的饼分成了平均的三份,问叶子衿道:“你来咸阳时,一路上可听到谣言了?”

    叶子衿摇了摇头:“妾只听到了歌谣,西河人赞美良人的歌谣,说彼为赤子,而君为父母。”

    黑夫却摇头:“父母对子女,其实也有偏爱,何况是掌权者对芸芸众生?”

    “听闻刑徒得分地,外面遂有不少谣言,说我欲分秦土予刑徒,是要在秦人口中夺食,不少人,义愤填膺呢……”

    黑夫这些话不知对谁说,也只是有妻子才能吐诉一二了:

    “上林苑本皇帝之私苑,任何人无从染指,连擅入都会被处死,分此野地,侵犯了谁的利益?那些传谣者的利益?根本没有,他们只是觉得,昔日低人一等的刑徒,如今竟也能得到授田,实在是万万不该,于是便开始大呼不均了。”

    “可实际上,我的政令上,原文如下。”

    黑夫念道:“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见924章)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啊。

    只是有的人啊,不知被什么蒙了眼。

    看不到有功将士,只看到“刑徒”两字了,他们群情激奋,指着黑夫,满口皆是:

    你想毁了中国电竞吗?

    “实际上,分田也是有三五九等的。”

    黑夫说道:“就像大秦的户籍,有民籍,有市籍,有隐官籍,有刑徒籍。”

    “我释放刑徒,其实只是将他们从毫无自由的刑徒,提到了有一定自由的隐官籍。地位高于隶臣妾,却低于庶民士伍。”

    “而这些刑徒,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地,只有原籍为秦地的三万驰刑士才行。他们在西河之战里,为我转运粮秣,出了些许劳力,且将来面对六国,也不会起异心。至于其余来自六国的刑徒,仍由少府集中管制,作为隐官籍,分散在各地耕作官田。”

    “而上林地区广袤三百里,可分成三县。”

    “一县用来安置三万本为秦人驰刑士及其家眷,种的田土,收获的大半,都得交租,基本只能留够口粮,其余统统要上交官府,几无余财。但他们至少能吃饱,也少了做刑徒时的折辱重役,但青壮在春耕后,依然要入伍为士卒。”

    说白了,就是农奴,民屯。

    “想要真正变成民籍,三万驰刑士得按照秦的老规矩,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斩首者可为士伍,再斩首方能为公士。”

    “另外一县,则安置南阳、蓝田降卒中,那些本无田土的人,大多数人都欲归乡耕耘旧土,愿意去上林中辟土开荒的不过万余,多是家中庶子,彼辈就是民籍,能享受五一之租。”

    “至于北伐军将士,他们分到的饼更甜,更香。”

    “将尉们得了大量金银器物、漆器礼器,至于中饱私囊的,更不知凡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的,都未曾追究,谁没有私心呢?”

    说到底,他手下,仍只是一只封建军队。

    “彼辈升得爵位应得的田土,主要分在南郡、衡山两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比起留在关中,将尉们更愿意回故土去。两郡相比于关中,仍是地广人稀,那些湖泊水滨的旷野之地,足够好好开发一番了。”

    “而普通士卒,除了私自揣囊中的,治粟内史和少府挤出来两万万赏钱,也叫十万人分了,不算多,但更多实在没了,少府不足,我还从自家腰包里掏了千万。”

    “此外,众人按照自愿情况,往后愿意留于关中的单身士卒,则按照功绩得到熟田,都是大乱之后,某些负隅顽抗的关中人,将被剥夺土地田宅,免租三年。至于欲还乡者,也是在南郡、衡山分土,免租三年。”

    “当然,这些传谣之人,都被以诽谤罪抓起来了。”黑夫哈哈大笑。

    “倒也未曾严惩,只是让他们代或释刑徒们干点劳役,好好学习悔过一番。”

    叶子衿有些心疼黑夫,为政不易啊,她笑道:“朝堂上抨击良人的御史们,倒是平安无事。”

    “御史们与民众不同,对新政的具体举措清清楚楚,但他们,还是要反对。”

    黑夫听到妻子在为他打抱不平,遂大笑起来:

    “因为御史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

    “他们不论对错。”

    “谁是当权者,便反对谁。”

    “商鞅改革时他们反对商鞅。”

    “魏冉当权时他们反对魏冉。”

    “吕不韦执政时他们又开始反吕。”

    “至于始皇帝,不管好事坏事,集权还是远征,依然反对。”

    “只是始皇帝脾气不太好,脸色一板,事关性命,御史们倒是噤若寒蝉了。”

    就这样缄默过了胡亥、赵高的时候,直到黑夫入咸阳。

    这厮藏着暗地里的黑手阴招,表面上一副儒雅随和,积极纳谏的架势,于是一些异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们学不会其他,也无法剖析利弊,找不出问题的症结,也不想去探究这天下之政从何时开始败坏,该如何纠正。”

    “他们在始皇帝还在时,叫嚣着要皇帝做出改变。”

    “可现在,却害怕我做出改变。”

    当然,御史们毕竟有局限性,毕竟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胡亥、章邯倚靠释刑徒,差点车翻了六国。

    刘邦入主关中,也开放故秦苑囿与民耕作,博得阵阵喝彩,虽然后来老刘私心作祟,想过过人上人的享受,反悔翻脸了,还为此大骂萧何一顿。

    而终汉一朝,更是是始终在撤销少府财权,入于大司农。

    历史证明是对的,非得说成是错的。

    还是,只要是他黑夫做的,就是错的?

    “对这些人,良人却容许他们存在,难道真是这胸襟里,能纳百川?”叶子衿纤细的手指戳在黑夫胸口。

    黑夫一挥手,不以为然。

    “御史们,不过是一群苍蝇罢了。”

    “嗡嗡乱叫,是有些烦人,却折腾不起大浪,还能让朝堂热闹一些,不至于万马齐喑。”

    “更何况,听得到的反对声,比起暗中的密谋要好一百倍……”

    叶子衿朝黑夫作揖:“妾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带着御史们屡屡抨击新政的那位杨御史,是良人的人……”

    黑夫一愣,旋即笑了:“你啊,就是太聪明!”

    他也不吃饼了,眼看天色还早,黑夫又拉着妻子温存了一番,了事后,他拍着妻子的背,让她去为自己准备最隆重的袍服。

    “良人欲往何处?”

    “我要去阿房宫。”黑夫笑眯眯地说道。

    岂料,此言让叶子衿略微警觉:“妾听闻,上万宫女,都移至阿房?”

    “的却如此。”

    虽然黑夫答应以后要将阿房交给张苍做图书馆,但阿房太大了,适合藏书的只是里面那些溪水环绕的石室,宫前的大广场,与其空置,倒是适合办一些大场面。

    比如,集体婚礼。

    黑夫笑着解释道:“我要亲自去那,为一万北伐军单身士卒,和一万获释出宫的宫女,主婚!”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27章 丽人心

    秦宫很大,它们遍布关中,咸阳、章台、六国、阿房,有数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亩、池沼,里边的居室像是迷宫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间屋子,从不重复,十年都住不完。www.uu234.cc

    但秦宫也很小,对生活在其中的宫人而言,她们能活动的范围,只在数百步之内,外边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面临严峻的惩罚!

    公孙丽便是这样的一位,在秦宫中长大的普通宫女,她本是楚人,伴随着楚人灭亡,楚国宫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盘接收。

    公孙丽是某位战死楚国大夫之女,作为战利品,充入庞大的俘虏中,与楚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一同辇来于秦。

    秦始皇绝对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写画六国宫室,在咸阳北塬上重建,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也统统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郑宫、邯郸宫、大梁宫、寿春宫、临淄宫、蓟宫六座。

    公孙丽就生活在寿春宫秦始皇帝对楚人感情复杂,他在烦闷时总喜欢来宫室外面看看,叫宫中楚女以楚腔,尽唱秦歌,享受那种征服的快感,却从来不入内过夜。

    生活在秦宫中的女人数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皇帝宗亲,如太后、皇后、公主等。但赵太后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后,公主们成年后陆续出嫁,于是这第一类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属掖庭管辖,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邯郸宫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余嫔妃数十而已。

    第三类人,便是公孙丽这样的宫女,乃宫中杂役,属少府辖下的“永巷令”管辖,大多是秦灭楚时的战败者女眷。

    年八岁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充入后宫,负责照料嫔妃们起居,打理宫廷诸事,心灵手巧的,可能会被选为织女、厨娘,获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劳。

    但不论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潜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随时可以临幸。

    当然,事情发生时必由女官暗中观察,仔细登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在某地临幸某宫女,花费时间多少……”记录在案。

    事后哪怕皇帝忘了,自会有掖庭来将她带走,作为最低等级少使,以保证皇帝可能的子嗣,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面临嫔妃间的勾心斗角。

    但能有这种运气的,寥寥无几,始皇帝虽然收集六国美人,却并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后,临幸嫔妃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沉迷于那虚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宫中生活确实是衣食无忧,但也苦闷异常,哪怕是尊贵如嫔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这小天地里。对她们们来说,最难受的惩罚,莫过于放置不顾,由着自己一天天容颜老去

    她们好似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拼命鸣叫,想要讨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车轮每次经过六国宫,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远去。

    所以公孙丽入寿春宫十余年,连秦始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她也从未能踏出这座囚笼半步!

    值得庆幸的是,这并非永久监禁,而是有期限:

    宫人年三十五岁出宫嫁人,不愿嫁者也能长留宫中,担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宫廷的小宫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选,无非是少府辖下的隐官之徒,强行结合后,生下孩子,世代为皇室宫廷服务,有人甚至会再度被选入宫中作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种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丽就这样终日在宫中做着杂役的活,期间也发生过许多动荡公孙丽服侍的一位寿春宫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杀身亡,她的尸体蒙着厚厚的白布,被抬出宫去,草草下葬。

    宫人们好似丢了主人的狗,浑浑噩噩,这下连杂役也轮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权的宫中宦者见公孙丽模样俏丽,想要与她对食。

    “不识好歹!”

    公孙丽严词拒绝,那宦者大怒,打发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宫中低贱宦官一起,倾倒便桶。

    有时候洗完恶臭的便桶,看着水中自己虽不失俏丽,却慢慢变黄的脸,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了上去,公孙丽也会一时失神。

    她今年25岁,进秦宫已经十多年了,还要再熬十年,才能离开这儿。宫中生活看似体面光鲜,可实则却是暗藏杀机,不知掩盖了多少污秽与残酷。

    直到胡亥继位,对秦始皇嫔妃们痛下杀手,才让她从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让整个宫廷都沉浸的悲痛中当然,公孙丽等人也在暗暗窃笑,为故国的大仇人死去而开心。

    但还不等嫔妃们擦干眼泪,中车府令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邯郸宫。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却未曾有生育的嫔妃,被一一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她们去了何处?”窃窃私语在宫中传播。

    “据说是被新皇帝带到骊山陵,给殉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寿春宫中,所有人都庆幸,幸亏始皇帝十余年间,没来过此地,没有临幸宫人,给予名分,才让她们得以活命。

    公孙丽则打了个寒颤:“原来这世道,光是活着,便已不易!”

    她倒也时来运转,先前为难她的那宦者,因为过去在宫中与南方的反叛头目黑某人说过话,被认为疑似黑党,遭到处置。

    公孙丽靠着十年来攒下的一点钱,贿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这中间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来寿春宫选美,看看这里可否还有让他看得入眼的。

    经过了殉葬一事后,宫人们心态大变,没了积极性,都低低垂着头,公孙丽甚至故意用黑炭将自己眉毛连在一起,她的一个好友,则在唇上贴了块带毛的黑彘皮,看上去奇丑无比。

    于是胡亥的亲信巡视一圈,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遂骂着:”楚女皆陋。“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来了……

    ……

    七月初,在一系列谣言和不安后,久久封闭的寿春宫,忽然被打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冲了进来,盯着宫人们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宫人们以为自己要惨遭强暴时,这群野兽竟然还能被重新上套上笼头,兵卒们在军法官约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门站岗。

    但危险依然笼罩在邯郸宫,不断有途径宫门的宫人遭到兵卒调笑,甚至动手动脚的事发生。

    一边是婀娜多姿,容颜未老的宫人,一边是在军中苦战一载,许久未见妇女的士卒,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一方面让咸阳城内几处官方女闾为士卒们服务,一边宣布各宫室,凡籍贯在秦地的宫人,一律释放,遣返回乡!

    大批女子由此重获自由,欢天喜的离开了。

    只可惜,寿春宫中多楚女,只能羡慕地看着秦女的背影,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是被掌权的武忠侯一手包揽,大被同眠。

    还是被那个叫张苍的好色胖少府占为己有?

    亦或是将她们随意遣散,自谋生路?

    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武忠侯没有进入除咸阳宫外任何一座宫室,也没有占有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宣布,要将六国宫女放出宫,让她们嫁给北伐军有功将士!

    宫中一片哗然,宫女们喜忧参半,有人满怀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国县公贵女,岂能嫁给黔首军汉为妻?”

    这是一个曾与公孙丽一同涮便桶的宫人,后来因答应与宦者对食才免去脏活,她的活却摊给了公孙丽。

    公孙丽二话不说起身,将女伴的手举起,举到她鼻子前。

    “闻闻。”她的话有些歹毒。

    “有满手屎尿味的县公贵女么?”

    对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恶毒的话唾骂她,将她掐到地上,尖锐的指甲抵在她面颊上:

    “我今日便撕烂你这小婢的脸!”

    公孙丽头发凌乱,与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疯癫地笑道:“从荆国灭亡起,吾等辇来于秦起,便是宫中贱婢,是被人推来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面谁当权,都逃不脱这命!谁都没得选!”

    那宫人愣住了,就在这混乱之际,永巷令属下的女官却来了,她让所有宫人集合,威严地扫视众人:

    “寿春宫众宫人听着,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愿嫁北伐军功臣将士者,去左边,少府发嫁妆百钱,武忠侯亲自主婚。不愿嫁者,去右边,继续在宫中为浆洗之婢,依旧制,至三十五岁放出!”

    “怎么选,自己定!”

    说罢,便笼着袖子站到一旁。

    众女面面相觑,保守的人窃窃私语道:

    “在宫室中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好,我听说在外头战火连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军汉,言语不通,动辄打骂,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认同这说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纪较大的人,她们决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余岁的女子们,则陷入了犹豫,这年头,能活到四五十岁便已不易,她们年岁不小了,若再在宫中待下去,眼看一辈子就到了头。

    她们有手有脚,虽出身不低,但这些年在宫中做尽了劳役苦活,到了外头,庶民之妇的日子也不见得更差。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会被分给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

    这决定了她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要不要赌一把?

    公孙丽第一个站起身来,她走到了左边,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右边,方才和她厮打的那宫人,低声道:

    “我宁为黔首之妇,也不愿在这宫里,再待片刻!”

第928章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公孙丽选中的未来丈夫,叫伯劳。www.uu234.cc

    从七月中开始,那些不愿意外嫁的女子,陆续在少府安排下,送去其他宫室,专司繁重的浆洗活计。

    至于公孙丽等做出选择的人,则留于寿春宫中,而一支与她们人数相配单身汉组成的队伍,被安排到寿春宫站岗,得以出入宫禁,表面是来站岗放哨,可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目的。

    “娶妻……”

    从七月中到八月中,武忠侯只给了单身汉们一个月时间来完成此事,要求只有三个。

    “将自己洗刷干净些,到了里边,看汝等各自本事。”

    “不许私斗。”

    以及。

    “敢用强者削除爵位,下狱论罪!”

    虽然对集体而言,最公平的办法就是抓阄,抓到谁是谁,强行配对,你以后生活好坏,关我屁事。

    但对个体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办法,甚至会酿成很多人间惨剧。

    仔细考虑后,黑夫还是选择了看上去更麻烦的方式。

    一个月时间,能找到对象,二人都同意的人可上报永巷令,结为夫妻。

    一个月到了,还单着的人,便会被强行分配,歪瓜配裂枣,当然也可以选择反悔,但那样会遭到一定惩罚……

    士卒们摩拳擦掌,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公平的竞争,那些还单身的高级军官,不参与这场大相亲,据说他们能瓜分的女子地位更高胡亥那些虽然册封,但尚未来得及宠幸的嫔妃,也有数百人之多吧。

    一群军汉开进寿春宫,那场面,自然跟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幸好他们满口的荆楚口音,与寿春宫的宫人尚能交流,甚至叫来自楚地的宫人们,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感。

    但亲切归亲切,要一起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孙丽虽然职位低贱,曾是涮便桶的,但因为模样俏丽,立刻受到了数人追捧,最高的一位还是不更。

    但她最终选择了一个叫伯劳的公士。

    这公士老实巴交,有些木讷,但在公孙丽面前话却非常多,二人初次碰面是在井边,伯劳二话不说来抢了公孙丽捶打浆洗的被褥,为她拧干,又鼓足了勇气,絮絮叨叨说着他家里的情况。

    在军中先做民夫,运送“木牛流马”,在武关听到的巨兽吼声,目睹的飞火流星,以及入关后被吸纳为正式兵卒,当了伍长。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容易控制,更让公孙丽心动的是他的一句话。

    “我虽不富裕,只在上林中分到了百五十亩地,但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回乡看看,我定会砸釜卖甲,带你前往!”

    楚地水乡,故乡的影子,让她向往,出于种种考虑,她最终选了伯劳。

    按照楚国的习俗,她织了一个简陋的香囊,也不怎么用心,送给伯劳,作为信物,上面秀了自己的名:“丽。”

    这让伯劳欣喜万分,他没想到,公孙丽竟是识字的。

    再见到公孙丽,给她带来一匹外面买的布作为礼物时,伯劳十分欢喜:

    “我不识字,故不得为长吏,但以后吾子必能识字!”

    在北伐军中,被尊重的不止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壮士,有知识的军法官们,救死扶伤的军医们,一样受人敬仰,人人艳羡的职位。

    公孙丽只好婉转地告诉他,自己只识楚字,不过看着伯劳满怀期待的眼神,她只好道……

    “但秦字,我也会读一些。”

    一个月快结束时,其他人也陆续配对,甚至暗暗发生了关系,**。

    但和公孙丽一样,真正看上这些军汉的宫人,只怕不多,大多数人对离开这幽闭宫室的期盼,远胜于成婚本身。

    虽然武忠侯承诺,要在阿房宫的广场上,为所有人主婚,但在各宫室,确定要结成夫妇的人,皆在永巷令女官处禀明,会提前走一道秦地每对编户齐民夫妻成亲时,都必经的法律程序:

    “登记!”

    八月十三日这天,管着上林新县户籍的小吏记下伯劳和公孙丽的名、籍。

    当公孙丽低声说自己氏“公孙”时,伯劳有些震惊,因为公孙丽未言,他只知道她叫“丽”。

    “我居然能娶一位女公孙?”

    “我只是大夫之女。”公孙丽纠正道。

    “我居然能娶到一位大夫之女!”

    户籍登记完了,居然还有军法官来给新婚夫妻普法……

    这下轮到公孙丽吃惊了,她虽入秦十余载,但一直在宫中长大,虽也受了些苦,知道了人情冷暖,但对外面庶民需要遵循的律令规则,根本就一窍不通。

    在秦,不论是关中故秦民还是南郡新秦民,都以家庭为单位,家长则为丈夫,而妻子仅为依附。例如,丈夫犯罪被流放到边疆,作为妻子就只能选择跟随丈夫到服刑地生活。

    婚后的家庭财产,均为丈夫所有,自主支配,但丈夫若战死,没有儿女时,也能选择妻为财产的继承人。

    当且仅当丈夫有罪,而且妻子先行举报的情形下,妻子的嫁妆等财产方可不被没收,假如丈夫有罪,而妻子未先告发,则妻子同样会受到拘禁。

    秦律保护妻子的人身不受丈夫严重侵犯。若妻子比较凶悍,丈夫打她太重,撕裂了耳朵,或折断了四肢等,妻子告发,则丈夫会被处于强制剃除鬓毛胡须的罪刑。

    又强调,夫妻要相互忠诚,丈夫欲纳妾,须得正妻同意。女子私自出逃,与他人结合,要被判处修护城墙的苦役工,同样,丈夫在别人家**,妻可状告丈夫为“寄暇”罪,让他下狱,这是秦始皇时颁布的,以禁止通奸他老人家本来想定为“可当场打杀奸夫而无罪”的。

    最后还有一项。

    “弃妻不书,罚二甲。”

    男子选择休妻但不到官府登记,应当罚款二甲。

    二甲便是千余钱,足以让一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彻底变得赤贫。

    当然,女子并无主动离婚的权力。

    听完小吏照本宣科的“婚姻法”普及后,公孙丽百味杂陈,她记得十岁前,在楚人贵族的婚宴上,只看过大巫对新人的祝福,哪见过先说一堆晦气话的?

    她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问伯劳:“秦人成婚,都是丑话说在前?”

    伯劳倒是习以为常:“也是怕吾等不知而触罪,故如此。”

    虽然二人语言相通,但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了。

    这也是南郡某黑不再视自己为楚人的原因……

    虽才成婚,但伯劳已对未来的妻子言听计从,出来后低声道:

    “说是这样说,但我往后将钱都给你管,绝不打骂,也不纳妾,毕竟武忠侯也未纳呢,我若犯法,定先告知你,你去告发我,以免罪责。”

    公孙丽这才笑了,答应让他摸摸小手。

    二人的手上的茧子碰到一起,又分开了。

    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啊。

    公孙丽只觉得手心有些疼,辇来于秦前,她那双白嫩光滑的手哟。

    伯劳的手又伸了回来,紧紧攒住她的手,呼吸有些粗:

    “往后我疼你,脏活累活我来干。”

    眼里有些热,她竟有些感动。

    “或许这人,我还真没选错?”

    ……

    八月中旬,宫人出宫,她们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而军汉们也收拾得格外干净。

    武忠侯十分慷慨,为他们准备了交通工具,或乘车,或坐在骡马上,都披挂上布匹,由自己选定的丈夫牵着,从各自的宫室出发,前往渭南阿房。

    公孙丽却不肯坐车,这会让她想起和一众楚女被塞在大辇上,从楚国带到咸阳的囚徒经历。

    而且,这是公孙丽十五年来,头一次踏出寿春宫,她要好好感受一番。

    离开宫禁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热泪盈眶,眼前看似平坦的道路,也走得踉踉跄跄,不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笑话:邯郸学步。

    “我也变得跟寿陵余子一样,连路都不会走了么?”

    街道两旁是与宫中大不相同的景,咸阳城的烟火气息曾传入寿春宫,她但却未曾得见。

    如今终于能看,只觉得陌生而又亲切,道旁看热闹的咸阳人对着这大批出嫁的宫女指指点点,这打破了他们的认识。

    当然,也不乏遗老遗少,在路边痛心疾首,暗骂黑贼秽乱宫廷。

    “皇室尊严扫地,大秦社稷将为丘墟!”

    但放眼四周,却都是看热闹啧啧称奇的平民百姓,只能望天兴叹:

    “苍天啊,始皇帝啊,诛了这奸贼吧!”

    ……

    脚酸了,公孙丽终于还是上了伯劳拉的辇,壮丽如一道彩虹的渭桥让她侧目,正在开荒的上林叫人向往,那将会是今后她的家。

    而壮丽的阿房宫,那巍峨高墙,却让她们望而却步……

    宫人们都有一种恐惧,生怕,再被关进去。

    而直到进了阿房宫大殿下的广场,她们才明白,整个硕大秦宫,到底关了多少在适龄生育年龄的女子。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挤满了硕大的广场这本是秦始皇帝欲用来迎接西王母莅临,叫数万刑徒采上好石块铺就的,如今站在上面的,却是一群糙军汉和卑贱的宫人。

    那一万双踏着一路泥土,从南郡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咸阳的脚板,踩在光滑的方石板上。

    那一万双终日洗刷嫔妃和皇帝便桶的手,则在小心地抚摸阿房宫瑰丽的柱子、回廊。

    “掖庭令所辖姬妾,不算被殉了的始皇帝诸嫔,光胡亥一人,就坐拥美女二千人。”

    “永巷令所辖宫人,总数则有一万八千人!大概有一万个宫女选择出嫁,与一万名北伐军单身士卒成婚。”

    并不是人人都两情相悦,一些军汉拉着新婚妻子的小手,眼睛却瞥向旁边的其他女子,宫人也也若有所思,郁郁不乐者不计其数。

    这更并非一场公平的选择。

    但这已经是这个时代里,黑夫能做到的极限了。

    作为主婚者,作为见证者,黑夫穿着隆重的礼服,也站在横波长桥上看着这一幕。

    “无妻不能安心,无子不能扎根。”除了兑现之前画下的大饼外,这是黑夫非得拉郎配的原因,战争结束后,必须有北伐军士卒留在关中,而能拴住他们心的,除了土地,莫过于婚姻,顺便也解决了大量宫人的遗留问题。

    虽然有所准备,但眼前这万人攒动的景象,依旧让黑夫动容。

    黑夫忽然看向东边的骊山方向,说道:

    “始皇帝若眺见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想?”

    站在黑夫身旁,一向以好色出名,这次却未以权谋私,贪享一个宫人的张苍笑道:

    “你想让始皇帝看到。”

    “还是不想?”

    黑夫摸了摸脸,却被负责礼仪的叔孙通制止纠正,只好正襟危坐,说道:

    “想,我希望他能指着比鼻尖,痛骂我。”

    “骂你是乱臣贼子?”张苍歪过头,看黑夫的脸色。

    “不。”

    黑夫笑道:“是骂‘汝之狗胆,比朕还大’!”

    张苍哑然,半响后才唏嘘道:“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念完这两句让人全然听不懂的诗后,他朝黑夫作揖道:“武忠侯,你是秦始皇帝的继业者,行事之气魄胆量,不亚于他。”

    “但你,绝不会是第二个秦始皇帝!”

    “希望如此罢。”

    黑夫颔首:“我是想继往开来,但摸着石头过河岂是容易的,现在我只求,别最后落得东施效颦,惨淡收场。”

    眼看时辰到了,黑夫举起手来。

    “鸣钟!”

    “开始这场婚宴罢!”

    广场上,摆满了小案,两只陶盏斟满了酒,一万对夫妻坐在草席上。因为有些拥挤,公孙丽不得不和她的丈夫伯劳紧紧挨在一起,听着洪钟,看着高处长桥上的武忠侯,这主导了她们命运的人,她突然问道:

    “良……人,可曾见过武忠侯!”

    “当然见过!”

    伯劳满是自豪:“破武关之后,武忠侯来慰问吾等,从吾等的队伍前经过,还拍过我的肩膀!”

    他捂着左肩膀,仿佛上头还有余温,觉得无比自豪。

    “是么?”

    公孙丽摇了摇头:“妾在秦宫十余年,只听过秦始皇帝车驾驶过的辘辘之声。”

    “却连他的一块衣角,都没见过!”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八月下旬时,杨喜携带自己的赏赐,回到宁秦县(陕西华阴市)时,此地正值秋收。www.uu234.cc

    宁秦县位于华山北麓,隔着老远,杨喜就能望见巍峨的华岳,以及望之无际的粟田,许多农人正弯着腰,在田地里收割。

    杨喜见状不由大喜:

    “万幸,此地果然未曾被六国群盗祸害。”

    这时候,路边也有位鬓发斑白的老亭长前来,见杨喜身穿锦衣,骑乘大马,威风十足,身后则有三辆车。

    前面的安车封闭,只留着小小车窗,也用帷幕遮着,看那架势里面坐着人,驾车的马居然是相同的素色,后面则是两辆驮马拉着的沉重辎车,也不知装了何物。

    如今大乱方毕,关中凋敝,能带着几辆车、同色马匹在乡野穿行的人可不多,老亭长警惕地上前盘查,想问问是哪位贵人,但等凑近一看,微微一愣后不禁笑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山阳里的杨伯么!”

    杨喜家中排行老大,故称伯,他也不托大,下马朝老亭长见礼:“武亭长,是杨喜回来了。”

    他们家就在本亭,每次进县城赶集,常从此地经过歇脚,讨碗水喝,与亭长自是相识。

    武亭长绕着杨喜转圈,啧啧称奇:“杨伯,你走时只是一个小公士,小伍长,如今归来,却已是贵人了!”

    八月份,随着北伐军彻底控制关中,先前被征召去与之作战,却集体投降的宁秦人,陆续返回家乡,帮家里收粮。倒是带头投诚的杨喜迟迟未归,宁秦县人都猜测,定是被那武忠侯留在咸阳,加官进爵了。

    武亭长邀杨喜到亭舍边的凉棚歇息,一面问他:“升了何爵?”

    杨喜笑了笑:”公乘。“

    武亭长露出羡慕之色:“公乘了不得啊,老朽快六十的人了,屡经战事,也不过是官大夫。”

    毕竟经过百年耕战,在关中,普遍爵位偏高,有时候田间地头随便一个老农,也能亮出”大夫“的头衔。

    武亭长给杨喜倒了碗水:”如今身居何官?“

    ”骑兵率长。“杨喜眼中难免有点得意,西河之战,他们虽然走了项籍,但杨喜靠着先前几场小战积累的功,斩首盈论,也足够升官了。

    武亭长翘起大拇指:”骑从的率长,可相当于徒卒的司马了,再立点功,难说都能回宁秦来做县尉了。“

    杨喜连忙推说自己年轻,哪有资格为县尉,但眼中,已有些憧憬。

    武亭长又问起县里人最关心的事:”其余士卒皆已返乡,都在县中宣扬你当初是如何带头投诚,又在西河痛击六国群盗的,汝为何归来如此之迟?“

    杨喜年轻面色薄,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瞥向两匹素马拉的安车。

    武亭长露出了”我懂“的表情,笑道:”我听咸阳来的人说,前几日,摄政在阿房宫为一万有功将士和一万宫人办了婚宴,莫非你也在其中?“

    “我是在。”杨喜颔首,他虽然不算北伐军旧部,但却是故秦军队里带头投诚的典型,这才得参与其中,抱得美人归。

    “新妇在车中?何不唤出来见见乡人。”

    杨喜似乎有所顾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新妇貌陋,就不必出来了。”

    换了过去,亭长亭卒们定然起哄,戏弄这小老弟,可如今杨喜成了高爵高官,他们也不敢为难,倒是有个亭卒好奇地问,武忠侯在那婚宴上说了什么?

    说到这,杨喜倒是来劲了,他当天坐在前排,武忠侯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遂正襟危坐,摆出武忠侯的架势,咳嗽一声道:

    ”武忠侯说,世上有规则,天在上,地在下下,一年四时,也分成阴和阳,圈中牛马,山里禽兽,则为牝牡雌雄,最后是人,分为男女……“

    ”所以男欢女爱,是真正的天地之情,人的大**,就算律法禁令,也不能更动!“

    此言听得亭中众人嘿嘿笑了起来:”武忠侯说的是大实话。“

    杨喜继续道:”所以历代先君如献公、孝公,虽常养有私人侍妾,但只数量得当,嫔妃不过数人,宫女不过数百,宫中没有拘禁的女子,天下极少鳏夫,男婚女配不失其时,因而秦国百姓日益繁盛,至数千万口。“

    这些本是《墨子辞过》里的话,被黑夫让人改了改,拿来用了。

    ”可现在伪帝胡亥却贪得无厌,使得秦宫之中,掖庭有美人上千,永巷有宫女万八,皆是适龄女子,孤苦无依。“

    ”大秦律令分明有言:‘女子年十六不嫁,其父母有罪,倍其赋’,‘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倍其赋。’一面要求民间尽早娶嫁,一面又将数万女子空置宫廷,以奉一人,这是倒逼着百姓违法,是为人君者,设法而法犯法也!以至于民间男子多而女子少,男女婚姻失时,百姓难以增长……“

    民间许多单身汉找不到老婆,本有复杂的原因,这下倒好,全被黑夫推到胡亥身上了。

    但这种立个靶子让众人打的做法,却赢得了大多数单身狗的认可:我单身,都怪胡亥!

    若是聪明人,更能听出这里面有暗暗批评秦始皇帝太过自私之意。

    倒是武忠侯,慷慨无私,禁己小欲,而满足了上万人的大欲!

    “故今日武忠侯释宫中诸女,与北伐功臣未婚者成亲,是顺应天地之道,合男女之欲,也好让天下百姓多多繁衍子孙!”

    听完杨喜的复述,这小亭中从武亭长到一众亭卒都点头:“武忠侯确实亲民,说话真是通俗易懂啊!”

    但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这些事,倒是美了那些所谓的“有功将士”,但这和他们,和大多数故秦民有什么关系呢?

    “不止如此。”

    杨喜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有件事,官府之令九月份才到,我便先告诉二三子。”

    ”武忠侯还说,胡亥已征了数次口赋,故今岁不再加征,先前未交足,被勒令服役代赋的人家,也大可将征令交到官府,一笔勾销!而从明年正月(夏历十月)起。所有年七岁,年十五以下孩童,每年需缴口赋,较之前减半,仅10钱!“

    这下众人再没有事不关己看个热闹的镇定了,都发出一阵惊呼:“此言当真!“

    秦朝的赋税有许多种,而口赋尤为重要,律令规定,民年十五以上者出赋钱,成人每人每年四十钱,三岁至十七岁以下的孩童少年,则是每年二十钱。

    简单来说,就是人头税,所谓”头会箕敛,输于少府“。口赋是少府的重要收入来源,这笔钱专门用来修治宫室,治库兵车马。

    别看钱不多,但对于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农民来说,他们必须先把粮食换成钱,再交纳口赋,中间被收粮的商贾或官府再盘剥一道差价。

    而且要命的是,虽然理论上口赋一年只收一次,但从三十三年后,秦朝财政渐渐被四大征和内部的大兴土木拖垮后,为了维持收支,只能靠屡屡加赋。

    胡亥上台后,为了应付南方战事,东方叛乱,加赋已到了疯狂的境地,仅二世元年,就加征了四次……

    每个地方,都有富裕的闾右和贫贱的闾左,口赋却是一视同仁,不论贫富。

    官府一再加征,对富者生活毫无加征,中人之家勉强应付,但贫贱之民,就受不了了。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贫苦之民因为交不起口赋,而生子辄杀,溺死在田间地头的人间惨剧……

    当时关中就有一句童谣:”渭水不洗,口赋起!“

    一年多下来,百姓之怨已不轻,这也是胡亥倒台后,地方上无一人怜之,而多是心安理得从了摄政府的缘故。

    可现在,武忠侯却一改胡亥、赵高之恶政,不但承诺今年不再加征,来年也依法只征一次,还令孩童口赋减半……

    如果说,让宫女出嫁只是在向北伐功臣将士分利,那这项举措,和减租焚券一样,却是扎扎实实泽陂百姓,给故秦民好处了!

    繁衍是人类天性,谁家不想子孙满堂?

    杨喜不知道,对此,黑夫和张苍是有一番计较的:”孩童口钱本就是用来治宫室,养庞大的少府产业人口,如今宫中已空,这笔钱,便可稍减了。此令一下,田间不知会少去多少溺婴,平均下来,每年又能多增多少口数?“

    在政策上鼓励生育,增加天下人口,这是黑夫从现在就要开始谋划的事,秦朝能扫平周边四境,却难以守之,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口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拓殖,如今天下板荡,又损失了多少芸芸性命,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杨喜离开后,武亭长咀嚼着这些听来的新闻,除了减孩童口赋,武忠侯还将颁布另一项善政:

    ”里闾中六十以上的老叟,不但尽免其口赋,更每年赐布一匹,七十以上赐两匹……“

    他明年,可就要满六旬了……

    对新政府的观感,渐渐从观望,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这时候,武亭长的侄儿,却对着杨喜远去的背影吐口水。

    ”不就是一个降将么?他得意什么!“

    武亭长抡起巴掌,狠狠打了侄儿一下!大骂道:

    “杨喜是带头投诚了不假,可他由此保全了宁秦子弟的命,又带着他们在西河抗击六国群盗,那时候你在哪?啊!”

    他侄儿一脸发懵:”叔父,你不也一起骂过么?“

    ”一派胡言!“

    武亭长又甩了他一巴掌,义正词严:

    “宁秦之所以还安宁,未被六国屠戮,杨喜等人之功也,谁还敢乱嚼舌头,休说你是吾侄,就算是亲儿子,本亭长也要亲自押着去见官,告他诽谤功臣!”

    ……

    ps:抱歉晚了点,标点还没改,慢点留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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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