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0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三月下旬,当随何从河内返回河南时,恰在渑池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关中主力,黑夫的旗帜亦在此地。
渑池之所以得名,在于一处古黄河故道留下的湖泊,作为洛阳远郊别邑,很早就被秦国控制。这里修筑有秦昭王时的行宫,过去秦始皇帝东巡,常在此歇脚。既然黑夫连阿房等关中宫苑都一股脑归公了,更何况这儿,自是不客气地入驻,大军在池边驻扎,方便取水。
随何在渑池行宫谒见黑夫时,他的竞争对手郦食其已经再度消失,也不知又接了什么任务,去游说哪位豪杰王侯,眼下天下板荡,在各处奔波最忙碌的,就是他们这群靠嘴皮子的说客了。
黑夫很快就让人召见随何:“先生去河内不过数日,便说得司马降,言辞不逊于苏秦、张仪也。”
随何与郦食其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那份狂士的张狂,他回应道:
“是形势太过明显,秦强而楚赵微弱,内郊外困,旦夕将亡,楚亦自身难保,无法渡河救援。司马局促于河内,已无计可施,我只是将周武王伐纣的往事拿出来说了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让他来选:是做助纣为虐最终被杀的恶来,还是做明智投降,史书赞誉的微子启,由他自己定。”
黑夫不由笑道:“这世上的微子启,也真是多啊。”
“世人能同富贵者少,而能共患难者更乏,大难来时,自是各自飞去。”
不止是司马,连浓眉大眼的张良,也叛变复辟事业了,黑夫倒是挺期待中原战事结束后的会面,但在总参谋部设定作战计划时,依然要将韩国是诈降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不然,随先生太过自谦,真正的情形凶险无比,岂会如此简单。”
这时候,与随何一同归来的中年吏员却插嘴道:
“司马最初仍犹豫不决,时有赵歇使者在河内,方急责司马发兵救邯郸,随先生便直接闯了进去,坐赵使者上坐,曰:‘司马将军已归夏公,赵何以得发兵?’司马不得已,只能杀赵使者,愿降服于摄政!”
此人名为仲鸣,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魏地户牖乡任游徼时,手下的一个小什长,河内温县人士。
仲鸣在灭魏之战后便与黑夫分开,回河内做了地方小吏,平凡度日,直到天下大乱时,作为河内本地人,保全己身,又降了魏。
在季婴的授意下,黑冰台的人潜入河内,找到并接触了仲鸣,又通过他接触了河内女相士许负,这才对司马施加了影响。
这就是陈恢所谓的,黑冰台提前做的工作。
仲鸣是故人,此番对收取河内也出力不小,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除了随先生的游说外,司马之所以愿意归降,还有一缘由,那便是河内女相士许负,许负对夏公倾力相助,通过占卜,使司马偏向投降。”
“据说当时司马曾找许负卜疑,问曰,他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
“话音刚落,原本手持龟甲著草的许负却将龟甲一拍,说道:‘将军所问,乃鬼事,非人事也’。”
“司马问,此言何意?”
“许负遂轻声道,妾虽贱卜,亦知秦有南北大军,兴师十万,对河内虎视眈眈。”
“商纣以七十万对三万,尚且败得血流漂橹,何况将军孤军驻守河内,以一敌十,如此形势,鬼神方能救,人力难救也,岂非鬼事?”
“于是司马才放弃了抵抗之心,许负出力甚多也……“
许负之名,黑夫多有耳闻,据说她是温县人,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又据说许负脸上有麻,相貌丑陋,从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侠便莫名其妙地横死街头,众人都说是遭了天谴,之后再无人敢轻辱许负。
如今仲鸣将事情原委说来,司马能降,或许的确有一点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既然是识时务的合作者,黑夫也不必将她当做牛鬼蛇神打了,嘱咐陈恢按照功绩给予赏赐。
仲鸣却道:“摄政,许负说,她只是倾慕摄政仁德,也为了河内免遭刀兵之灾,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拜谒摄政,为摄政相面卜算……”
黑夫有些不大高兴,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仲鸣并没有聪明多少,身为黑冰台的线人,竟是被那女神棍给忽悠了。
他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那许负,当真如此神奇?”
仲鸣看上去十分笃信:“不少人曾找许负相面,皆十分准确,比如魏豹,年少时许负便说他以后会贵不可言,果为魏王。”
“伪魏王可不是王。”随何在一旁打断道:
“许负可曾算到魏将再亡?”
“定是算到的,小人也请其相面卜算,她算到我后半生有富贵,当再遇贵人,这不就再见到摄政了么。”
模棱两可的说辞,察言观色的试探,这就是相士的吃饭本领。
“她还算到小人归来时,摄政当身在渑池……”
灵活的消息和对天下地理的了解,甚至能揣测黑夫的行军速度,这个女人,不一般。
“她还与我说起了数十年前的渑池之会。”
仲鸣道:“许负说,当日不只是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的饮宴会盟,也不仅是蔺相如维护赵国体面,当日宴上,还有两人……武安君白起,平原君赵胜!”
“蔺相如逼迫秦昭王击缶时,武安君按剑起,平原君汗如雨下,但也不忘观察白起面相。”
“多年后,长平之战前,赵孝成王曰:谁能当武安君,平原君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锐,断敢行也,目黑白分,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足以当之。”
“此亦为相面卜算之道也,许负承其术,愿献予摄政,助摄政早定天下!”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老儒:“随何,你以为呢?”
随何的答案很儒家:“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至于相面之术,不过是诓骗乡间俗子的把戏,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魏豹、司马皆信许负,故或败或降,摄政有武贲数十万,奋戈而战,何须相士?我看那许负,大不必见之!”
“说得好!”
黑夫拊掌:“天道远,人道迩,若那平原君真有相面神术,就不会在赵奢杀其田部吏时欲诛之,也不必等毛遂自荐,许负纵得其相术又如何?”
其实黑夫军中也经常搞迷信,羽翼营甚至还设了“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不过黑夫有太卜徐福背书就够了,对不可控的女神棍,一点兴趣没有。
“眼下,本摄政更希望和关东士人谈论天下苍生,而非鬼神!”
……
仲鸣引荐许负虽未成,但黑夫还是让他做了河内郡丞,督河内道路粮秣。
河内投降后,河东、河南便与之连成了一片,三河在手,秦军便在大河南北都站稳了脚跟,战略优势更大了。
“十万援兵已至河南,赶赴汜水前线。”
“司马降,洛阳军立刻从孟津北渡,接管河内,韩信麾下都尉灌婴,以边塞车骑从太行道入,令其至白马津,追张耳父子,击东郡,以断天下之脊!”
“郦食其通项梁部郦商、雍齿,以为内应,颍川张良亦可响应……”
总参一通筹划后,战争的条件,一个个齐全了……
在向黑夫禀报计划时,陈恢的手,指在地图上的一点,一处张良早在一年多前,就预言过“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的地方。
“我军的计划是,在荥阳围点打援,困钟离,吸引楚军陈郡、砀郡两军主力在决战,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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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1章 钟离眛
“钟离将军,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站在荥阳城头,钟离斜眼看向问他这个问题的年轻人,他叫周兰,乃是楚国右司马周文之子,年不过二十,却已披甲带戈,作为自己的副将在此御敌了。
“黑夫么?“
提到这个人,已经胡子一大把的钟离陷入了回忆,从淮南起兵到现在,已过去了两年,不知道多少次,楚军里的同伴如此问过自己。
因为钟离,是唯一与黑夫打过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发问,钟离都会言简意赅地回答:
“敌人!“
从最开始,他与黑夫便是敌人,一个楚人一个秦人,各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陆县湖阳亭亭长,手持尺牍布律,腰缠绳索拿贼,而钟离则是混在楚国逃人中,进入秦国的间谍,潜藏民间,负责打探南郡虚实。
”我二人第一次见面,他是守卫一方平安的秦国亭长,我则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杀人夺马而走的’贼人‘。“
安陆山林里的一场追逐,经验老道的钟离给黑夫下了套,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还射伤了黑夫的一条腿,却一时迟疑未要其性命钟离不知道自己走后,黑夫还对身后追来的某位游徼绝地反杀,迈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国后,将所得到的情报事无巨细,统统上交,然后满怀期待地盼着结果。
但他什么都没等来。
尽管那时楚弱而秦强,但项燕将军一直在谋划对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赵灭亡的速度。只可惜,他们都受制于形势和时代,尽管钟离九死一生,将安陆等地的交通、人口、驻军、虚实不断回报,但这场反攻终究没打起来。
反倒是秦军先发动了灭楚之战,好在项燕将军统御得当,大败李信,杀七都尉,秦军大溃而走,钟离也在追击的队伍里,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个叫”安城渡“的小渡口,与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当时便已不凡,秦军大溃,散兵游勇不计其数,他却能带着一支七八百的败卒,于阳先击退两位县公,又穿戴其衣甲,树其旗帜,大摇大摆在楚境行走,愣是穿过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伪装,才被游弋至此的钟离发觉,幸好他回马跑得快,否则定会像同伴们那样,被黑夫等人射杀。即便如此,钟离的背部也挨了两箭,也算报了当年在安陆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两箭疮疤尚在。
那已经是二人最后一次还算对等的较量,自那之后,楚国沦亡,钟离没有赶上最后一战,只憋屈地东躲西藏。而黑夫却靠着李氏父子抬举,自己也争气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欢心,爵位竟像飞一样,直上青云,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时,钟离在家乡狼狈奔走。”
彼为胶东郡守时,对诸田举起屠刀时,钟离在下邳与游侠密谋刺杀秦始皇。
彼为昌南侯,南征大将军,挥师十余万开疆拓土时,钟离在江淮落草为寇,遇见了项籍……
而现在,他们的命运,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为大权在握的秦摄政,将二十万兵东伐,而我,则是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的楚将,麾下不过两万人……”
钟离很清楚,随他在荥阳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战,实力悬殊。即便身后梁地的项梁,陈地的项籍两军汇集过来,楚军也不过十万人,已是榨干楚地青壮,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后的极限了。
听到这,项声不免遗憾,说道:“当年在安陆时,钟离将军若是一狠心,将黑夫杀了……”
钟离笑道:“每一个听完我往事的人,都会这么说,只恨当时我未能将黑夫杀了,让他成了气候,就好似昔日晋重耳流落到楚国时,楚成王未听子玉之言,将重耳杀害一般,结果城濮之战,终成大患。”
是啊,若当时他一箭将黑夫射死,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不会有家书百将,不会有公厕校尉,不会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会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国大敌的夏公……
只需要当时钟离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钟离不后悔,他做事一贯从心所欲,那时候的黑夫是敌人,但也是一个可敬的敌人:作为亭长,黑夫是个办案能手,名声响亮,他尽职、爱民、嫉恶如仇,甚至还有些初生牛犊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为钟离当年的选择感到遗憾,就说明他们越是忌惮黑夫,觉得无法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
目前来看,形势已经很糟,原本在中原势均力敌的秦楚两军,随着黑夫十万大军、十万民夫抵达河南,天平彻底向西面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驻军越来越多。
荥阳作为阻挡秦军东进梁楚的最后关卡,对防守方而言,的确有地利优势,此处往东皆坦夷,出西郭,则乱岭纠纷,地渐高,京、索之间,突起一山,如万斛,一道纡回其间,断而复续。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废。”
可秦军在地势上的包抄,却让荥阳咽喉九州,阈阃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忽然易帜,司马降秦,秦军开始沿着大河北岸,一路进抵广武,其在洛阳新近打造的舟师也在敖仓扬帆。
尽管南方的颍川还偏向楚国,但被秦军占领是迟早的事,一旦秦军以兵力优势从南北包抄而来,断楚军甬道,荥阳必危,更何况,敖仓已毁,这让荥阳的坚守,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于是,当楚军在京、索的交锋中彻底败下阵来,秦军车骑控制这里,开始频繁出现在荥阳附近后,钟离做出了一个决断。
“项声。”
他对自己的副手下达了命令:
“汝带万五千人,向东撤离!”
项声闻言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迟疑:“钟离将军,我军不守荥阳了?”
“此为客地,不利于楚军。”
钟离知道,过去一年楚国在河南、梁地的统治并不顺利,尽管地方上的实力派暂时屈从,为楚县公,但百姓怨望,不肯尽力。
楚军还是得在楚国本土打仗,才能得到民众拥护,才有以寡敌众的可能。
“更何况,秦军已占河内,完全可渡河入荥阳,断我后路,以二十万大军攻之,留两万人守,和留五千人守,并无区别,陷落是迟早的事,与其坐困,不如分兵离开。”
“那你呢?钟离将军坐困危城,该怎么办?“
“不必担忧,黑夫不舍得攻陷此城,更何况,我有我的打算。“钟离笑道:”我答应上柱国会守在此处,便不会轻退。”
项声了然,涕泪再拜:“我必告知于上柱国,发兵来救!“
钟离却摇了摇头:“不,荥阳救不得,你若能去到鸿沟以东,便告诉两位项将军,荥阳死地也,黑夫是想通过围住我,然后吸引楚军主力来救,好毕其功于一役!“
“故万不能救也!“
在钟离看来,这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而他和项声、两万将士,就是现成的饵,且以项籍的脾性,明知是陷阱,也很可能会来硬碰硬……
所以钟离得避免这悲剧发生。
“我会坚守至少十五日,为上柱国的计划赢得时间,不论是撤兵,还是击秦偏师!”
而钟离真正想做,并希望能彻底改变战局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当年在安陆没做的事,现在做,也还来得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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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2章 大蟒
三月底,随着中原攻势的发动,黑夫已进军至成皋。
成皋就是后世的虎牢关,此地乃洛阳东门户,黑夫将指挥所和羽翼营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挥荥阳之役过去数月,梁地的楚军项梁部也曾以“十八路”县公来进犯成皋,然秦军更众,且成皋以西守东占尽优势,楚军人心不齐,未取得什么便宜,如今更采取了守势,战线在慢慢向东推进。
李必、骆甲等人所率的秦军前锋三万人已度过汜水,包围了荥阳,荥阳东有鸿沟通淮泗,北依邙山临黄河,南面遥望京索,西过成皋接洛阳,地势险要,为南北之绾毂,东西之孔道,怎么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秦军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荥阳摆足了架势,又是树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扫周边的楚军据点,并截断了荥阳与大梁的联系,看上去来势汹汹,可实际上,却只用了三成力。
这一点,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摄政起用的将领,如李必、骆甲、杨喜等,不仅是昔日降将,还是西河之战中,被项籍击败的人啊……”
羽翼营的陈恢对此的解释是:“春秋时,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曾于崤之战丧军辱国,身遭俘虏,晋人以为,秦穆公必怨此三将入于骨髓,若此三人归,必烹之。然秦穆公觉得罪在于己,却不杀三人,反而复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辈能悉心雪耻,最终在王官之战大败晋师,一雪崤之耻。”
“不戮败将,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杀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协助摄政夏公,北逐匈奴之举,若似楚人一般,败者或死于斧钺,或畏罪自戮,又岂能总结成败,以免覆辙呢?”
他们羽翼营存在的目的,就是总结以往战役的经验,因何而胜,为何而败,这些“败军之将”的经验,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骆甲自从在西河走了项籍,便一心雪耻,为西河人复仇,常居于军营,休沐不归,与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练,方有今日军容一新。”
不过掰扯这么多,陈恢也明白,摄政原模原样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战,被项籍击败的几个手下败将,除了让他们知耻后勇外,就是要让荥阳看上去有一线生机,以吸引楚军援兵来救荥阳。
黑夫甚至还要求,但凡发现荥阳出去的求救使者,杀九放一。
但前锋李必部禀报的消息却让黑夫惊愕:荥阳守军本有两万,却在秦军抵达前撤走了万五千人,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城内连一封求救信都没往外发……
黑夫察觉到了蹊跷,召问陈恢道:“荥阳围困几日了?”
“已有七日。”
“这七日来,梁、陈两地的楚军动向如何?”
“自项声部从鸿沟东渡后,项梁部斥候时常至荥阳附近刺探,但都浅尝辄止,项梁主力仍在大梁,并无西援之意。”
项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对黑夫的围点打援,十分谨慎,那他那个一贯以莽撞出名的侄儿呢?
陈恢禀报道:“颍川郦食其遣使者来报,说是项籍主力本已拔营,但最后却停在了许、叶之间,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么?”
黑夫有些遗憾,他们的计划是,吸引大梁的项梁五万余人向西救援,陈郡的项籍征召当地人扩军后的四万余人穿过还是楚国“盟友”的韩国来援。
当楚军共计十万主力汇集到这片区域后,就以河南、河内、南阳、颍川合计二三十万的总兵力,打一场歼灭战,一战定江山!
很可惜,敌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跷,愣是放着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当,黑夫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对这天下而言,长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耸了耸肩:“即便楚军避战不救荥阳,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战术上的诱敌只是撞大运的取巧,真正让楚人难受的,是严丝合缝的战略,现在的秦军,如同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楚国小猴子,充满肌肉的蠕动身躯,从胶东、江东、衡山、南阳、颍川、三川、河内各方收紧,只等勒断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已注定。”
既然对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诉前锋,也不必收着了,既然器械已毕,兵卒士气正旺,那就对荥阳,发动强攻罢,主力亦渡汜水,在周边做好策应,以防楚军真来救援。”
犹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达了对荥阳的判决:
“五日之内,必拔此城,务必干净利落,让这一战,作为宣告楚国灭亡的,第一声钟响!”
……
“仲父以为,荥阳不可救。”
而与此同时的,陈郡召陵县,被阻止发兵的项籍放下从大梁送来的信,又看向特地从淮南赶到此地的范增。
“亚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荥阳确实救不得,钟离也看出来了,黑夫此举,是为了诱我主力西去,然后依靠南阳、河内之师,断我后路,以数倍兵力,将楚军围歼,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国,切勿援之。”
项籍道:“但钟离却留守于荥阳,我岂能坐视不理?”
范增道:“钟离之所以留守,是为了将计就计,以数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时间,好让我军做好准备,上柱国若不想辜负他,便不该去救援,而应带着主力后撤。”
项籍冷笑:“一味避战,难道就能让黑夫不战而溃?”
这半年来,他虽未负一战,但打的所有仗都觉得憋屈西河之战,六国所有人见黑夫已抢先入关,占领咸阳,都心生怯意,不愿与之提前决战。
唯独项籍一语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当时我便说了,一旦吾等退却,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数倍于六国,而六国亦将星散,像过去那样,被各个击破。”
一切还真如项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时候,黑夫已派韩信夺取河东,重创魏国。
而当项籍为了破局,选择进攻黑夫大本营淮南、衡山,想找到这条大蟒的七寸,却遇到了光滑的鳞身,与此同时,秦军又同时在中原、上党开辟了战场,赵国也实力大损。
对此,远在南方的项籍却无力救之,尽管在汝南打赢了一仗,杀共尉,却难以在南阳取得更大的战果。
“为何我每一场仗都赢了,但楚国却日益走向败局?”
项籍能感到,那条黑蟒在一点点缠紧楚国,他奋力挥舞四肢,却无济于事,只觉得无比憋屈。
范增却道:“实力悬殊,韩、梁百姓不附,现在楚军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个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韩、梁,他们每个人,都是楚国翻盘的依仗。”
“退到什么时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协助我军,拼死与秦作战的地方。”
项籍皱眉:“若依照亚父之策,不仅要放弃荥阳,连韩、梁也要尽数弃守?”
“上柱国。”
范增叹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余岁,所以明白一个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这地步,这局势,除了楚人自己,已经没有哪个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论是韩国,还是梁地屈从于楚的县公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使之在吾等后方,而应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后方!”
“黑夫必分兵防备,于是越往东,他能用于作战的兵力越少,当年王翦非六十万大军不敢伐楚,而现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阳、河南、淮南三军合计,可有三十万?”
范增道:“所以,我军当退到秦军分兵留守新占城邑的时候,退到彼辈骄傲轻楚的时候,退到我专而敌分的时候,退到黑夫以为,楚人胆怯,迅速东进,与我决战可定天下局势的时候!”
“到那时,秦军越地数百里而战,上柱国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场漂亮仗,便能一举扭转颓势!”
项籍默然良久后,哑然失笑:“亚父常诟病我用兵好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博赌?”
范增摇头:“在西河时,是老朽错了,一味希望稳妥,但这局势,有时候只能靠赌,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赌徒只有在输了的时候,才是贬义啊……
当年项燕将军,不就是靠空间拉扯秦军补给线,最终换来战机的么?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种战术,对一向用兵稳如王翦的黑夫,有用么?
但项籍沉默良久后,却投袂而起。
“亚父之策虽善,但钟离未曾负我,籍亦不能负之!”
范增只觉得绝望,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莫非是白讲了?
“项羽,你……”
他做决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这是范增最大的无奈。
项籍却止住了范增:“计谋筹算,亚父之长也,然战场搏杀,籍至长也。夫战,勇气也,在西河时,我军退了,从此一退再退,从关西退回关东。今日若坐视荥阳沦陷,弃而不救,只怕士气将更加低落,连楚人里边,都将分崩离析,有什么资格,让彼辈追随我拼死一搏?”
“故荥阳可以放弃。”
“但钟离,籍必救之!”
他的言语斩钉截铁:
“我至少,要试一试!”
第993章 骨鲠之臣
对项籍来说,退让是一件艰难的事。
在他看来,昔日强大的楚国,就是在不断退让中灭亡的,春秋之际的楚,何等威风霸气,不断的进取,使楚从不足五十里的子男之国,一跃成为地方五千里的巨无霸。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率师问鼎中原,霸业从大江以南一直延伸到大河边上,楚以一己之力与诸夏抗衡!
但国力总有中衰的时候,尽管进入七国鼎立时代,楚国成了转身困难的老大帝国,但直到楚怀王继位,才开始走向衰败,楚国在于秦的交锋中不断受挫,他们开始从汉中、丹阳退却,从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路败退,丢了鄢郢,丢了黔中,丢了陈郢,最终沦亡。
在项籍看来,范增的谋划倒是好,以空间换取战机,放弃难以防守的韩、魏等盟友土地,引诱黑夫进入楚国腹地,不断分兵驻守所占之地,最终用一场防守反击扭转颓势。
但这过于想当然了,若黑夫不急于冒进,而是稳扎稳打,用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来消化韩、魏,慢慢绞杀河北的赵国,再征召数十万大军对付楚国,那时该怎么办?
楚国将四面受敌,再无盟友,陷入无穷的困境,彻底成了被大蟒扼杀的猴子。
所以能不退,便不可退,这次的荥阳之战,看上去确实是黑夫布下的陷阱,但又何尝不是他们改变战局的良机呢?
项籍也没有莽撞到要直接去荥阳与黑夫主力相抗,而依然采用了“围魏救赵”的办法。
“秦军主力在巩县至荥阳之间,又分兵至河内,而洛阳及后方空虚,多为民夫、新卒,还有不少粮秣屯于各仓。”
项籍的目光定在楚国得而复失的河洛之间,从陈郡过去,郑地,也就是颍川郡是必经之路,而颍川与洛阳中间,有三座山系阻隔。
在地图上,从北到南,项籍一一点出了这些障碍。
“太室山(嵩山)。”
“箕山。”
“还有崆峒山(西泰山)。”
三条山系的连接并不紧密,这便出现了三道隘口通途。
“一条是太室山与大河相夹的荥阳、成皋道。”
这条道路是秦军从洛阳东出的首选,所以才如此迫切地争夺荥阳。
“第二条乃是辕道,太室山与箕山中有狭窄谷道,此乃阳翟通往洛阳的捷径要冲,于鄂岭坂有辕关,本为韩国所有,一月时为秦军陈婴部所夺……”
若楚军进攻这两条道,都将陷入以寡敌众的困境。
但还有第三条,那便是更加宽阔的汝水道。
经过颍川,沿着汝水北上,取食阳翟之粮,项籍当年亡匿时的好友郑昌在那,作为“韩相”。
“我军只要击破身在郏县的秦军吴广部,就能从汝阳进入伊水上游,击新城、伊阙,烧黑夫粮道,威胁洛阳,则其兵必回援,身在梁地的仲父可将诸县公支援荥阳,不但能救下钟离,甚至能保住荥阳不失,让中原的韩魏盟友们明白,秦并非不可战胜!”
范增并不看好这方略:“汝水上游有广城泽,方四百里,土地潮湿,遮蔽涂道,大军可不易通过。”
项籍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切军事上的奇迹都是需要人去主动创造的,绝无一味退守却能赢的道理:“正因如此,故秦军防备不严,让我军有机可乘。”
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带着大军安然从洛阳撤离,甚至再冒险些,从黑夫未曾料到的后方,对其发动猛攻……
范增依旧忧心忡忡:“若大军被黑夫调兵从南阳断了后路,困在陆浑之地,该如何是好?”
他苦口婆心:“上柱国如今是楚国的顶梁柱,而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我不陷阵,谁能陷之?”
项籍却固执己见,拔营西进的军令便要颁布下去。
好在这时候,一封信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不必去救了。”
范增看完之后,好似松了口气,又满是遗憾,将这份沾血的战报递给项籍:
“荥阳失守,钟离,降黑了!”
……
钟离知道,项籍若听说自己的作为,那双重瞳里肯定会带着不可置信,以及遭到背叛的怒火!
但他,也不求能得到理解,这一次,他要像多年前,混入秦国一样,做一个孤胆英雄。
“钟离。”
声音响起,审问他的人,是名为陈恢的秦吏,看向钟离的眼神里,充满了提防。
“我曾闻,项籍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也,你身为骨鲠之臣,钟离县公,为何却要降?”
钟离看了看身侧四名随时可以将他击杀的卫士,笑道:“我虽是项籍麾下战将,但所得功赏,尚不如申阳、郑昌这两个庸碌之人,如今困守孤城,城内守卒却被项籍调走大半,彼又独令我坚守十五日,必是有小人害我……”
“秦军数万人已渡过汜水,断楚军甬道,将荥阳围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器械树立,城内士卒畏惧秦军之天雷地火,惶惶不可终日,士无斗志,将也无战心,外更无救援。我苦战三日已是极限,与其城破之日数千人俱为粉末,不如早早开城,保全满城将士性命。”
他终究没做到坚守十五日的承诺,虽然这次秦军没有再动用在武关震惊天下的秘密武器,但只靠常规的飞石箭矢,就足以压得荥阳守军抬不起头了。
在秦军发动进攻的第三天,城门被击破,再难坚持,当楚人打算拼死一战的时候,钟离却忽然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按照楚将战败后会自杀殉国的做法,钟离是应该死的,但他却没有自尽以保全尊严,而是扔掉了武器,任由秦卒将他擒拿,并声称愿意归降黑夫。
“归降?”
陈恢冷笑:“汝南之战,项籍杀我兵卒过万,又烹共尉,手段何等残暴,军中北伐旧部深恨楚人,不欲接受降者,你就不怕降后被杀?”
钟离却道:“我听说秦军在河北大破赵军,赵国四万卒得到周全,何况是我?我未曾参与汝南之战,更没有杀害共尉,反倒是在多年去之前,结识过大秦摄政夏公,也算故人罢……”
这其中的缘由,在楚军那边都传遍了,但在秦朝这边却鲜有人知,毕竟是关系到摄政早年不太光彩的一幕。
陈恢负责羽翼营情报的整理,是知晓一二的,他冷笑道:“我倒是听说,你与摄政有仇。”
钟离笑道:“是一箭之仇还是手下留情,夏公自己最清楚,如今他执掌天下权,而曾经为敌的故人为阶下囚,难道就不愿见一见么?”
人在富贵得意时,总需要炫耀的对象,故人,最好是有过节的故人,无疑是最好的见证者。
“摄政日理万机,岂有空隙见你这楚俘。”陈恢比了比手,便要让卫士将钟离带下去。
“且慢!”
钟离却大声道:“即便世人只以为我二人有仇怨,纳我之降,对摄政也有利而无害。”
“我曾闻,南阳郡守长史陈恢曾进言吕,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吕虽与其有些过节,但如若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夏公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进爵,再大肆宣扬,希望诸郡效仿。”
“果然,吕降后,王贲旧部降者不计其数,蓝田一战,更多有人率先归降,而那位陈长史,也颇得信任,得以位列朝堂,今日更居高临下,审讯起我来了。”
钟离看着陈恢:“楚人愿意追随项籍,无非是害怕夏公秋后算账,见与夏公有一箭之仇的钟离得活,且得厚赏,必争相投靠,一如当年武关、蓝田之事也。”
“我既能做项籍的骨鲠之臣,也可做夏公的马骨!”
陈恢默然良久后,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一个‘骨鲠之臣’!”
“也罢,留或不留,见或不见,还请禀报夏公定夺罢!”
游说吕,是陈恢的得意之作,钟离这一番说辞,倒是有些说服他了,沉吟之后,让人看好钟离,便起身离去。
钟离知道,陈恢肯定是不敢擅自做决定,去找其主人去了。
钟离舒了口气,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全看天意。
若黑夫下令处死他,他将背负贪生降秦的骂名,就此结束这一生。
但钟离不后悔,他想搏一搏,靠自己一个人,为楚国争取最后的希望!
“许多人问我,当年若是在安陆杀了黑夫,今日情形,是否会完全不同。”
“我不知,但我却知晓,如今黑夫若突然死去,这天下局势,必将天翻地覆!”
胜利者将因黑夫没有完美的继业者而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落败的楚赵等国,将重新赢得机会。
钟离的投降是真,也是假,他明白,短期内自己是找不到机会的,这需要长期的潜伏与经营,赢得黑夫信任,最终找准机会,进行致命一击!
纵观黑夫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黑夫的确需要一个楚系的降将……
“士为知己者死,项氏三代人待我不薄。”
“我愿以身为利剑,做那刺庆忌的要离!”
这就是钟离的计划,他的赌博。
如此想着,三天三夜苦战不眠的钟离即便浑身是伤,被缚住双手,却依然将头顶在墙壁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一时间这囚室内鼾声如雷,让里里外外几十个卫士啧啧称奇。
“这楚囚,真奇人也!”
梦里依然是金戈铁马,是鲜艳的楚军赤旗,项燕将军还活着,自己也还年轻,有只身进入敌国的勇气,楚国人才济济,楚人骄傲而自信的生活……
梦终究是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后,陈恢让人拍醒了钟离,皱着眉对他道:
“走罢,夏公,要见见你!”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94章 了断
钟离被带到成皋关府中时,黑夫正站在庭院里射弩。
射的是一个吊在树上的假人,黑夫一身劲装,手持式样古旧的秦手弩,每每发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头,或胸,或腹。
当然,也偶有射中腿脚的。
在陈恢禀报人已带到后,黑夫放下了手弩,转过身,看到被卫士用绳索紧紧缚住,甚至还拷上桎梏,使其难以动弹的钟离。
钟离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身子来,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后叹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个十八年前,从我手里逃走的贼人,纵然披了甲,蓄了须,我还是认得出你。”
他指了指身后插满箭的假人:“要射中腿脚,可比射中胸腹难多了,我说得对罢,敖……不,应该是钟离,当日若非你箭下留情,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夏公了。”
钟离仰着头道:“我也认得出你,当年的黑面亭长,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我杀人欲归楚国,却被你抽丝剥茧,通过蛛丝马迹查了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干的亭长。“
黑夫颔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过你这么难缠的毛贼。”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入了回忆,十八年前的安陆山林,秦楚边境,那忘我的追击,警匪惊险的交锋,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惧。
钟离哈哈大笑起来,黑夫紧随其后:
“还是当年好啊,我虽是最卑贱最低微的秦吏,区区亭长,只管捉贼除恶,办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却过得很充实。”
就是这样的他,却被这个时代一点点,推到了最前沿。
没法子,不做弄潮儿,就只能被潮头打落,变成简牍上的一个简单的名:黑夫。
而给他警醒的,恰恰是钟离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还回去了,那带伤逃走的楚骑从,是你没错罢?”
钟离道:“确实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情,恨不得将我击杀。”
黑夫摊手:“这分明是当日你离去时说的,说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钟离颔首:“确是如此,知道阳之战是公所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这大概是钟离当年没有直接杀他的原因罢,自诩为士,也承认对方是“士”。
就这样,黑夫坐在阶上与之对话,听上去还真有点像故人相见,其乐融融。
如果不是一个高坐阶上,一个沦为阶下囚,紧紧绑着绳子的话。
钟离被绑久了,手腕破皮,血流不畅,难免龇牙咧嘴,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说,缚太急,乞缓之?”
“确实缚之甚紧。”钟离举起沉重的桎梏:“可否松一松?”
黑夫却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缚虎不得不紧,更何况,这是迟了十八年的法网,你且先受着罢,还有……”
黑夫看向陈恢:“我听说,你欲降我?”
钟离道:“夏公也看到,项氏不救,我坚守孤城多日,自问亦不负项氏,既然摄政宽容大量,不记恨当年一箭之仇,更能释我麾下数千人,钟离愿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许多人来投靠时对我说过,但你……钟离!”
他收敛了笑容,指着钟离道:“我偏偏不信,当年为了楚国能孤身潜入秦境的钟离,亡国十余载一直四处奔走谋求复国的钟离,会投降!”
钟离矢口否认:“夏公,我是想让楚国早日远离战祸。”
“夏公当记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案发?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实际上,他们不是楚国细作,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到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公平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杀之……这便是那起案子的缘由。”
“我当年为了救六个楚人,宁愿犯险。”
“今日也是为了救城中数千人,而甘愿不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下局势已定,楚国数百万生民何辜?项氏自取灭亡,但楚人,不必为之陪葬!”
“故我愿降于夏公,夏公所患,不过是楚人怏怏不服。摄政与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摄政能释我,则楚人自觉不必遭报复,自无抵抗之心,我愿为摄政招降楚臣,如此,则楚不难定也!”
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动容:“听上去不错。”
“但钟离啊。”
他忽然又笑道:“你这样做,当真是看明白了形势?还是说,你依然执迷不悟,想要通过这些话语,在我军中站住脚,慢慢取得我信任,最终靠刺杀我,来为楚国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你是想做从背后刺杀庆忌的要离。”
“还是潜藏在秦宫里,刺杀始皇帝的高渐离第二?”
……
随着黑夫的忽然翻脸,钟离再度被侍卫按倒在地上,脸紧紧贴着地面。
“我知道你的打算。”
这会,黑夫是真正的居高临下了,指着钟离道: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
“比如高渐离,十年前,他被熏瞎了眼睛,作为宫廷乐官,但仍然不忘为荆轲和燕国复仇,我当日匆匆入宫,打算阻止此事,不只是为了护始皇帝,也是为了救他。”
“不,不能说是救他。”黑夫摇头。
“我要挽救的,是秦始皇帝对六国之民愈来愈深的忌惮歧视!”
“但我迟了,高渐离的筑抛了出去,砸碎的不只是那筑,还有始皇帝善待六国的最后期望。从此以后,始皇帝再不亲近六国之人,甚至想依靠战争,将六国青壮在海东,在岭南消耗掉!”
好好的大一统,也变成了十多年的停战。
“高渐离以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负荆卿,不负燕人,世人也皆赞不绝口,以为是大勇之人啊。”
“可在我看来,他却做了大恶事!”黑夫咬牙切齿。
“你也一样,站在楚国角度,汝大可自诩为孤胆英雄,但在我看来,却是欲害天下陷入万劫不复的恶徒!”
钟离贴在冰凉的地面,冷笑道:“我本无此意,但没想到,公竟怕死至此?这便是要一天下的英雄?”
“大胆!”
陈恢斥责,黑夫却让他退下,留着几个卫士即可,他接下来,要跟钟离,这位故人说几句发自肺腑的话。
“是否英雄,不由你我来定,而由史书来定,由后世之人来定。”
黑夫让人将钟离提起来,让他站直身子。
“看的不是决事是否豪气冲天,打仗是否身先士卒,甚至不看行事是否光明磊落,而是看此人对这天下,是否有建设,有传承,而非破坏。”
“而且你没说错,我的确怕死。”他自嘲一笑。
“刚开始,是不怎么怕的,我曾在云梦泽力擒三贼,带着人去缉拿杀人越货的盗墓贼,最凶险的是深入盲山里,被数百暴民围攻……”
“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做事,做个好亭长,未曾想那么多。”
或者是足够自信,想用正确的方式,改变这个时代。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黑夫回过头,看着钟离的双目,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自己青稚的倒影:
“便是被你射了一箭之后!”
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小腿,还有他的三观。
“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
“我告诉自己,我的命,比秦始皇帝还重要!”
从那以后,黑夫变了许多,他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正义,为了良知,而为了让自己更安全。
地位一点点拔高,打仗越来越怂,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为了正确的目标,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甚至会将自己,包装得冠冕堂皇!
他从需要冲锋陷阵的屯长,到随时会被当做弃子的司马,就算做了列侯,做了封疆大吏,亦不安全,皇帝一声令下,黑夫就必须死,秦始皇帝是个强势的人,黑夫必须,只能做他的“武忠侯”!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为敌,欺负他那弱智的儿子胡亥倒是很擅长。
“现在,我是再无忧患了。”
黑夫感慨:“但我,也旋即成了整个大秦,最大的弱点!”
黑夫哪能不明白,他建立的临时制度,有天然的弱点,那就是在传承性上,极其不稳,他活着一天还好,他若不在了,恐将人亡政息。
虽然立了长子做“大子”,也就是继承人,但弱冠幼子哪能让悍将智囊们心服口服啊,若黑夫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手下们,就能打一场“继业者战争”!
“钟离,汝等发觉难以胜于战阵,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个弱点。”
“只要我暴毙,这新造的大秦,便会分崩离析,楚国又能涅重生了,对么?”
钟离默然良久,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既然夏公不信,那便杀了我罢。”
“杀了你?”
黑夫失笑:“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一箭之仇,我在第一次伐楚时便报了,而现在,我要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
“但我不会重蹈秦始皇的覆辙,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做第二个高渐离。”
“你不会再见到我,而会迁徙去远方,就此再不相见!”
“如此一来,我不必杀死我敬重的士,你也能做我的马骨,被我利用。”
虽然,这骨头被仍得远远的。
黑夫给钟离下了判决。
也为这十八年的恩怨,做了了断!
“想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风景么?我送你去!”
“去看看那西域风光吧,看看天外有天。”
“或许那时候,钟离,你也能为楚牺牲的狭隘里走出来。”
黑夫挥了挥手,卫士开始将钟离,往门口拽去,从始至终,黑夫都没给他松一个结。
钟离没有挣扎,没有歇斯底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赌博,赌输了。
“黑夫,你果非当年的湖阳亭长了……”被带走时,他只是如此叹息。
“你也一样,不复当年。“
黑夫叫住了卫士,对钟离道:
“记住,钟离。”
“我之所以留你性命,不是因为眼前的项氏部将,一心为楚续命的钟离县公。”
“而是因为那个十八年前,尽管作为楚谍,却还存有超越国籍的良知,会为了六个楚隶以身犯险,在火烧厩苑时,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楚士!”
“那个我,秦吏黑夫,一直敬重的对手!”
……
钟离被带走了,他会被包装成接受大义,投降黑夫的楚将,得到厚爵重赏,然后送到远方做富家翁。
而黑夫也会再一次宽恕一个仇人,让楚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县公将尉好好考虑考虑未来。
但对黑夫个人而言,这件事更大的意义,他了断了一桩私人恩怨。
放下手中的弩,这一次,他终于准确命中了树上假人的腿。
十八年前,黑夫青稚冲动的一面,死在了钟离箭下。
“没有那一箭,便没有今日的我。”
黑夫喃喃道,而现在,是可以真正向前迈步的时候了。
“这天下匈匈,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的混战,也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了!”
召来陈恢,黑夫下达了命令:
“荥阳失守,楚军将退,派人去通知灌婴、随何、郦食其、东门豹、张良,还有……陈平!”
“开始罢!”
第995章 大盗
比起临淄的繁华奢靡,洛阳的雄浑大气,虽然同为省会城市,薛郡首府鲁县就要显得狭窄窘迫许多,只勉强跻身二线。
鲁县还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曲阜,因建于丘阜之上而得名,旁边泗水环绕,城池规模有限,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这儿没有繁荣的贸易,也无豪杰必争的地理政治意义,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文化底蕴”了。
“周礼尽在鲁矣”,这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事,宗周早已变成了秦人与戎狄交融的地方,上首功而弃礼仪,孔孟皆不入秦。而成周则被商贾和工匠充斥,变得市侩无比,整天就想着放贷做生意,也为君子儒所不齿!
唯独曲阜,作为周公之国,作为孔子之邦,这儿成了一座儒士之城,城中那些按照周礼规规矩矩监造到了里巷天井里,每日都有大批头戴高冠,身着儒袍的儒士出没:
他们是秦始皇东巡时鼓噪着要在封禅礼上维护周礼的迂腐之士,也是挟书令下达后,被打击得最惨的一批人,大量诗书礼乐春秋被收缴,敢私藏者论罪,儒生们只能靠死记硬背,或将书简砌在墙里,逃过搜查。
而在关东失控的这两年间,儒生和乡贤们才重新控制了鲁县,甚至还有人弄来了官府的印刷器械,召集造纸刻版的工匠,利用这种新颖的技术,将诗书大批量印刷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此物是恢复儒家骨血的利器!
出资支持这一行业的,是城内最受尊崇的孔家,作为孔子的八世孙,孔鲋年少时求学于魏国,与魏国名士张耳、陈余有交情。当天下大乱时,他第一时间跑到魏地,投奔了张耳,甚至混到了魏国“文通君”的位置,回到曲阜后,又被彭越扶持的齐王田广拜为少傅。
眼下是四月中旬,曲阜儒生都集中在了孔家宅院里,却不为学术,而是为了近日来天下风云莫测,以及齐相彭越即将出兵助魏、楚抵御秦兵的消息……
“孔君,还是要劝诫齐相,勿要掺和此事啊。”
赵国沦丧大半,楚国连连败退,韩信进攻东郡魏国,楚魏向理论上的盟友齐国连连告急。但鲁地儒生们,多半是不希望自己被卷入战争的,他们甚至寄希望于孔鲋那西投黑夫的弟子叔孙通身上,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而大秦摄政夏公也不同于秦始皇,愿意接纳儒生跻身朝堂……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孔鲋却态度坚决,公然支持出兵助魏、楚。
而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竟是他对黑夫的道德评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胡亥虽暴虐,亦秦君也,黑夫以下犯上,弑君而乱政,此乱臣贼子也。今其僭越为摄政,号称效仿周公,实则欲为田常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仁人义士,人人得而诛之!”
秦始皇帝时,孔鲋本就是铁杆的不合作者,抵制了秦始皇征召他去做博士的命令,而他对黑夫的观感,无疑是极其恶劣的,逆臣的标签,老早就贴上去了。
这下可将来请见的鲁儒和曲阜父老吓坏了,开始陈述如今秦强而六国皆弱,虽然齐国人多势众,甚至压制了胶东,但也非强秦对手啊,恐怕要重蹈昔日覆灭。
但孔鲋却有莫名的信心:“昔日,齐田常弑其君壬于舒州。吾祖孔子三见鲁侯,而请伐齐者三。鲁侯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孔子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
“如今黑夫虽凌虐天下,然关中怏怏不服者众,远到来攻,只要合齐楚魏三国志力,以项将军之强,必克之!”
他止住了还欲再劝的众人:“当年,鲁定公不敢做主,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
“吾乃魏之文通君,与魏王有君臣之仪,我亦不敢不言,更当带着百余弟子,赶赴濮阳,为之持戈守城!而身为齐国少傅,我更要请见齐王,使齐兵援魏、楚,今齐政在相邦彭越,我当告于彭越!”
于是这场会面不欢而散,鲁儒士人们忧心忡忡地离开硕大的孔家老宅,有人不由抱怨道:“现在的齐国,也是田氏为王啊,不就是孔子当年要鲁侯伐的么?”
这孔鲋,完全没有他徒弟叔孙通的变通,更夸张的是,孔鲋这一通话,竟真说服了不少鲁儒改变想法,坚定地站在出兵派一边,誓要与黑夫这乱臣贼子斗争到底了。
也是巧了,这边孔鲋声称要去见彭越,不等他动身,彭越便率着军队,从济北抵达曲阜,还召孔鲋相见……
……
虽然孔鲋说得大义凛然,但他对面见彭越,仍是心有余悸。
孔鲋对彭越的印象,并不比对黑夫好多少。
他曾如此评价过:“黑夫大盗也,彭越,中盗也。”
在孔鲋看来,黑夫行事一如田常,而彭越,则是阳虎、盗跖一般的人物!
盗跖是与孔子同时代的巨野泽盗贼,据说他有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全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盗贼,是道德楷模孔子的反面。
正好,彭越也出身在巨野泽附近的昌邑县,靠聚众为盗起家,乘着天下大乱,靠一笔来源可疑的钱帛甲兵,召集了数千人,攻入薛郡,杀死了当地秦吏,因为兵力最多,被齐鲁豪杰们拥为首领,又得了蒯彻的建言,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
这下,他就成了窃居国政的阳虎了,得志便猖狂,不敬士人,不喜儒生,贪好财物女子,这所谓的齐国,其实是一群豪杰乡贤各自为政的联合体。
不过好在,彭越只管一地交足够的粮食和税款,至于怎样治理,全然不管,这才有了这一年多,鲁县儒生发了疯似的狂印诗书。
而孔鲋上次与彭越见面,就好似孔子见盗跖一般,一边是冠高冠,带牛胁,满口的引经据典,大谈要在齐国推行礼乐,如此便能三月大治……
另一边则是无礼箕坐,两展其足,对孔鲋的一切建言,都嗤之以鼻,甚至还案剑目,声如猛虎,恐吓孔鲋:
“什么礼不礼的,乃公的剑,便是礼!”
文化人与匪徒相谈,大多是不欢而散。
但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政见难得契合的缘故,彭越见了孔鲋,却全没有上次的倨傲无礼,反而十分热情,大着嗓门让他上来并排坐。
倒是孔鲋,依然拿捏着儒生的礼仪,说这不合规矩。
说话间,他也注意到,室内除了彭越外,只有一个过去未曾见过的白面长须中年人,模样俊朗,大概是彭越在齐地的幕僚?
而彭越,则留着浓浓胡须,虽然穿着一身锦衣,头上却没戴冠,只随意扎了帻,显得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仍是盗贼做派,尤其是满口荤段子,嬉笑怒骂,让儒生听了直皱眉。
尽管有些不高兴,但彭越还是说道:
“楚魏的使者告诉我,当年齐国便是坐看秦灭六国,才最终沦亡的,那齐王建,最后被饿死在两棵树中间,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齐王建虽然昏庸,但对他们孔家在齐国收徒传学却是大力支持的,这也是孔鲋对秦一直深怀恶感的原因。
“然也!”
彭越击案:
“故我不欲坐而待毙,欲挥师南下入梁地,助楚抵御秦军!”
这下轮到孔鲋有些动容了,再看彭越,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有点像横行霸道,最终却迷途知返,投入孔子门下的卫国轻侠子路。
“楚有善用兵者,名曰庄,楚怀王昏庸,庄将东地兵反,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竟使楚裂为二。”
“然而当秦伐楚时,庄却重新加入楚军,与秦为敌,甚至为楚西入不毛,欲借道西南夷,攻秦巴蜀,可惜道绝,只能留于当地,为滇王……”
“今相邦亦有庄之大义也,若能与楚魏一同败秦,下臣以为,齐王当裂土封相邦为王!”
一直侍候在旁的白面中年士人听到这,免不了深深看了孔鲋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
孔鲋这会倒是明白了,彭越这种盗贼出身的人,与他说道义是没用的,只好言一言利了。
“为王么?”
彭越看了看自己的中年幕僚,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摸了摸胡须,笑道:“为时尚早,倒是我将兵去梁地时,齐国无主,王又年幼,恐地方父老豪杰不服,依我看,这相邦……”
他指着眼前的孔鲋笑道:
“该由孔君来当!”
说着,竟不由分说,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端着相邦的衣冠绶印上来,给孔鲋穿戴起来,也不顾他反对:
“这,这不合拜相礼仪……”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
彭越却浑然不在乎:“汝等儒生不是总觉得,只要汝等治国,便能三月大治么?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也已同意,待我南下,便将都城迁到鲁县来,孔君不必迟疑!至于拜相礼仪……”
“稍后汝等自己补上罢!”
……
这场闹剧收场后,已经是“齐相”的孔鲋仍稀里糊涂,却被带了出去,说是要筹备迎接齐王迁都鲁县。
而卸任相位,重新自称“将军”的彭越则好似松了口气,坐在虎皮榻上,笑道:
“真是个迂腐的儒生啊,都这局势了,还真相信,我会为了那所谓的‘信义’,还有为王的幻想,不顾自身安危,去趟入火中。”
“如此执迷不悟,孔氏活该覆灭。”
白面中年人已给孔氏判了死刑,又道:“而彭将军,倒是就此卸下了这名为‘齐国’的烂摊子,真是可喜可贺!”
彭越哈哈大笑:“其实,我早就想踢开那田广小儿了,今日倒是如愿以偿。”
但他旋即肃然起来。
“两个月前,我与龙且共击胶东,兵临潍水,为曹参所退,齐楚撤兵。你作为胜者,却只身入临淄,告诉我,天下大势已定,楚赵策士的话不可听信,但你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彭越看向中年“谋士”,眯起一对丹凤目:
“大秦的九卿,胶东守,夏公的左膀右臂。”
“陈平!”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996章 招安
五月初,彭越军出曲阜,过亢父之险后,又向西移动,鲁地的丘陵群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风景是连绵旷野,以及一片烟波浩淼,方圆数百里的广袤湖泊。
彭越十分自豪地向陈平介绍道:“这便是巨野泽了。”
陈平放眼望去,但见泽畔森林茂密,遮天蔽日,珍禽飞于蓝天下,异兽奔于灌木丛。
“其泽薮曰大野,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大湖乃是梁山水泊的前身,位于卫、鲁、宋三地中间,一向是三不管地带,就像这片低洼地带不断汇集水流一般,数百年来,这儿也持续吸引梁鲁各地逃离苛政厚赋的逃人涌入,他们在泽边开田耕作,或捕鱼打猎,更有甚者数百成千相聚,成为群盗。
早几百年,这儿就出过一个盗跖,从卒九千,横行诸侯。
而彭越,不过是盗跖之后,巨野泽层出不穷的群盗领袖里,正巧遇上天下大乱,而齐地被黑夫杀过一遍,诸田豪杰难成气候,遂为在巨野起兵的彭越配合泰山群盗,乘势取之。
他的麾下众人中,也多巨野渔夫,甚至还有一支持鱼叉大网作战的部队。
“这巨野泽周围,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昔日官军来剿,自有娴熟水性的众人与我阻挡,打不过时,就遁入泽中,那儿尽是水泊和连天芦苇,除非本地人,否则无法找到路,没有兵戈,吾等便砍苦竹削矛,芦苇杆做箭,森森如雨。”
总之,便是和后辈宋江一般,啸聚山林、筑营扎寨,至于有没有抗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彭越率军回到他的家乡昌邑(山东巨野县)时,的确受到了当地人英雄般的欢迎,而彭越这厮也十分豪气,将从济北和鲁地勒索来的粮食分予父老,甚至还站在车上,大把大把往人群里撒钱……
“巨野一带过去穷啊,除了鱼什么都没,哪怕聚众为盗泽中,日子也不好过,天下板荡之际,我本欲观望,但谁料却被人赠甲兵金帛,我这才有了起兵的资本。”
彭越看向陈平:“而那些钱与甲兵,是来自胶东商贾所赠,这是陈君授意的罢?”
时至今日,陈平也不必否认:“两年前,夏公起兵于南郡,而胶东为临淄、琅琊两地胡亥逆兵所困,多亏彭将军和泰山群盗,才为胶东缓解了困境啊。”
然后陈平就又反过来,帮临淄、琅琊的秦吏抵御彭越和龙且,齐地的战火拖拖拉拉打了一年多,胶东这才能安然游走在齐、燕、赵各个势力之间,维持了均势,又保全了自己。
彭越道:“还得多谢汝等了,若无当初起兵,便无这两年巨野子弟的富贵快活,你我也算各取所需了。”
“也因为这份交情,当你亲自到临淄说我时,我才愿意多听你说几句!”
当时陈平尚未表明身份,先以普通说客身份问彭越:“将军知天下之所归乎?”
他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天下归于夏公”了。
“夏公起荆州之兵击雍梁,入关而继始皇帝之业,收天下之兵,戮暴君奸佞。降城即以尊其将,得赂即以分其臣,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而项氏暴虐,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彭将军占薛郡,项氏以为薛乃楚地也,不忘索取,龙且更为争临淄,与将军有隙,以至两国短兵相攻,雍齿先投齐又降楚。”
“今日夏公与楚决于中原,天下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遣将涉西河之外,破西魏,举河东三十二城:挠上党太原之兵,下长平,诛鲁勾践;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而今夏公亲出函谷,已据关中之粟,塞成皋之险,渡白马之津,越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将军若能下夏公,富贵可得而保也;不下夏公,危亡可立而待也。”
彭越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觉得对方只派一个小小行人来,太没有诚意了,而当陈平表明身份后,他顿觉诧异,下堂避席。
陈平诡计百出,曾乱匈奴,定胶东,在燕齐长袖善舞,将胶东经营成了关东乱世里,难得安定的一片乐土,彭越自知其大名。
再加上早年陈平派商贾暗暗资助巨野水盗反秦的交情,他对此事便信了一半,乃听陈平,反正胶东曹参为守,一时难下,而西方的形式越来越不对劲,遂同意与胶东罢兵。
但形势是这么个形势,条件还是要讲的。
进了昌邑的县寺,彭越指着外头的巨野子弟道:“你也看到了,我做决策,可不只是为我一人,也要考虑彼辈。”
“吾等当初起兵时,可杀了不少秦吏,大秦摄政夏公,当真能答应我的要求,让吾等保有济北?”
陈平大笑:“吾等夺取胶东时,也杀了不少执迷不悟,定要为伪帝胡亥尽忠的庸臣。”
“而当初彭将军是除暴安良,反抗胡亥暴政,杀其苛吏,无罪而有功,至于拥立田广为齐王……”
陈平一摊手:“这难道不是鲁地儒生的馊主意么?”
彭越摸着胡须:“确实,就是彼辈终日游说,才骗得我立了田广,真是可恨,该杀啊!”
陈平道:“然,儒者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其罪大焉。”
“好在彭将军迷途知返,只要答应招安,大秦朝堂的大门,一直为将军敞开!”
“而摄政已答应,彻侯之位,一郡之长,只要彭将军助秦击楚,早定天下,夏公必如诺!”
“此外还将予彭将军麾下士卒合乎律法的地位。”
“功高者立卿三十六位(五大夫以上)。”
“功低者立大夫七十二位(不更以上),皆有食禄,各为济北县令、乡啬夫。”
“夏公还答应,济北之政,只要彭将军在一日,朝廷决不会插手。”
彭越多疑,对以后的事不是很确定:“真能如此?我可是听闻,蜀郡常就被迁到咸阳去软禁起来了。”
这个大盗,远在东方,消息倒是挺灵通,陈平却笑道:
“哪里是什么软禁,常是去做右丞相,他已贵为彻侯。至于其他降将,殷通如今做了豫章守,而辛夷为长沙守,吕做着南阳守,皆为一方长吏。”
彭越却还是无法安抚心中的怀疑,陈平收敛笑容,肃然道:
“将军若迟疑不决,大可在此杀了陈平祭旗,将我头颅送去给夏公,表明要顽抗到底的心意,然后挥师去助楚与秦为敌。”
“夏公数十万大军东出,战无不胜,今已取荥阳彭将军这三万人,真的能改变战局么?是保有现在的富贵,还是为楚国陪葬,望彭将军早决!”
“岂敢有此意,只是麾下泰山豪杰偏向楚国,不肯尽听啊……”
彭越还想继续拖,但就在这时,属下带着一个消息来报:
“半月前,项梁东撤,至襄城时,雍齿、郦商及梁地县公忽然反楚,项梁军分为二,而秦骑追至,与项梁战于睢阳,项籍救之,互有胜负,今秦楚交战于陈、宋之间!”
“此天亡楚也。”
彭越仰天而叹,眼看胜利天平再度向黑夫倾斜,再不跳船就晚了,他也不顾虑什么了,立刻做了决断:
“睢阳距昌邑不过三百里,大军二十日可达,我这便去助夏公合围项梁,表明心意……”
这却并非陈平的计划,彭越若带兵去了,黑夫还得分兵提防,反倒不美。
于是陈平道:“睢阳之事,大不必彭将军插手,倒是有一个地方,不仅防守空虚,还多有楚国厚爵重臣,夏公望彭将军能击之!”
“何处?”
陈平面含笑意,指向东南方:“楚都,彭城!”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97章 泗水
作为南下彭城的必经之地,五月份的沛县,不复往日安定,人心惶惶。全沛之人都在为沛公吕泽被楚国拘禁,却派了一个新沛公来催丁催粮感到不安。
近日更有传闻,说是北边的丰邑,在其领主雍齿不在的情况下,竟举兵反楚了……
于是沛县大警,连城内外的酒寮液统统关门,今日厩尹夏侯婴约狱尹任敖喝酒,便只能在家中。
“这所谓的新沛公,我不服也。”
厅堂中,二人对坐,夏侯婴低沉着声音,对任敖抱怨道:“在我看来,有资格做沛公的就三个人。”
任敖饮了一盅酒:“我知道,一是吕泽,二是王陵,此皆沛地大侠也,还有第三个是谁?”
夏侯婴叹了口气:“是刘季。”
夏侯婴本是沛县官府的御者,常年负责饲养马匹和驾车工作,每当他迎来送往,常经过泗水亭,与昔日的泗水亭长刘季志趣相投,往往停车歇脚,与刘季相谈,说些自己出县的见识,刘季也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只可惜,待夏侯婴也试为吏的时候,刘季已经和萧何、曹参一起去了胶东,在黑夫手下任事,自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做过狱吏的任敖也曾是刘季好友,早在楚国时期,他就经常庇护刘季,后来更做了刘季做亭长的担保人。
世道纷乱,二人虽都做了秦吏,但在楚地豪杰尽叛的情况下,为了不使得家乡被外来势力所屠,也顺应时代,推举了刘季的大舅哥吕泽为沛公,以乡党子弟保卫地方。
吕泽有智,樊哙有勇,任敖、夏侯婴他们也是有些本领的,靠着众人一同努力,丰沛之地,也才在这乱世里,有了一年安宁。
数月前,作为楚国的沛公,吕泽奉楚国之命,西去梁地,结果没多久,北边丰邑的领主雍齿,就派审食其回来传讯,说是吕泽被项梁拘捕,连带与其交好的下邑公王陵、横阳公傅宽也尽数遭囚,还给三地换了领主。
来沛县的是一个项氏子弟,虽然地位高贵,但沛人却怏怏不服。
从始至终,他们只信任家乡人,对空降的新沛公,毫无爱戴之心。
过去,虽然吕泽、雍齿、王陵三人谁也不服谁,但在面临他处盗匪侵犯时,倒也愿意合力,外御其辱。
任敖道:“如今吕泽、王陵皆被囚,吕泽诸弟不肖,要么在彭城做人质,要么听说他出事,统统跑了。可惜刘季不在,否则今日局势,由他出面,定能让沛人再度自己做主。”
夏侯婴作为厩尹,经常往邻县跑,甚至还去过薛郡,消息更灵通些:“据说刘季在燕北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前段时间,其从弟刘贾不就去投奔了么?”
任敖摇头:“说他也无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连丰邑也出事了,沛县又该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随着秦军东进,楚国就快不行了,沛县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再度摆在了沛人面前。
他们这地方,历史上属于宋国,后来为齐所并,一转手,又被魏国捡了便宜。接着在一系列和约下,又并入楚国。之后不过两代人的功夫,楚亡,沛归于秦。
刘季、任敖、夏侯婴等人虽然说着楚魏相杂的方言,但在时代剧变时,却毫不犹豫地做了秦吏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可没有贵族那种对母国深沉的爱,后来又复反秦,也是随大流的自保之举。
夏侯婴叹息:“若是萧何、曹参在就好了……这二人智慧过人,定能拿主意。”
任敖却摇头:“他们如今已经一个做了九卿,一个则是胶东守,手握大权,哪里还会记得这小小沛县?”
夏侯婴却不置可否,压低声音道:“你却是错了,他们还真记得!”
说着,夏侯婴拍了拍手,却从后厨走了一个板着脸的中年汉子出来,一身庸保打扮,这会却不客气地往二人面前一坐,看向任敖,冷笑道:
“怎么,任狱史,不认识我了?”
任敖瞪大眼睛瞧了一会,只觉得此人实在面善,这才道:
“你是……你是故泗水郡卒史,周苛!?”
周苛有些生气:“任敖,汝昔日押送去郡城交割,都是我接待你,你却几乎认不出我来?”
周苛是黑夫麾下秦巴郡守周昌之兄,二人长得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周苛说话不结巴。
过去他作为泗水郡卒史,是萧何的同僚,更是任敖的顶头上司。
当年,周昌随萧何去了南征军,周苛却仍然留在当地,黑夫在南郡起兵时,周苛因弟弟的关系遭到牵连,只好逃回家乡沛县,鼓动吕泽起兵反秦,后来他又随着萧何、曹参的家眷一起失踪了……
数月不见,眼下周苛的胡须短了许多,故方才进酒寮时,任敖乍一看没认出来。
周苛不客气地饮了口酒后道:“汝等亦知,先前项氏索要我及萧何、曹参家眷甚急,欲加害之,吕泽念在同乡之情,不愿坏吾等性命,故请我护送萧何、曹参家眷,一路靠着商贾贿赂开道,走沂蒙等山路,去了胶东。”
任敖了然:“胶东?如此说来,周君见到了曹参?”
周苛道:“不只是曹参,还有陈平,受他之命,我从齐地潜入薛郡,近日更回沛县来,靠着夏侯婴协助,潜藏在他家中。”
任敖顿时有些不满,看向夏侯婴:“你何时与周卒史联络上,为何不告予我?”
夏侯婴连忙告罪:“兄长勿怪,此事关系沛县父老子弟生死,故事前未敢泄露,但今日之事,还需兄长协助方能成也。”
周苛表明了来意:“先时,项梁以吕泽为饵,缉拿了与其交好的王陵等人,以为无忧也,却没想到,与吕泽没有关系的雍齿、郦商早已投靠秦军,在撤军时忽然发难,颍川韩军亦从之,击项梁军。”
“项梁遭到突袭,又为秦骑所追,军分为二,退至睢阳,而项籍从陈地援之,阻秦锥柄,如今秦与楚,正交战于陈宋之间,散兵偏师各有胜负,而秦主力亦日益东进。”
秦军虽然势众,但要控制广袤的梁、韩之地,也不容易,黑夫让前锋配合梁地县公合韩军压迫楚军,主力并没有着急追击,而是慢慢向东推进,不给对方打反击的机会。
任敖最关切的是主公的安危:“沛公和樊哙如何了?还有王陵……”
周苛道:“皆为郦商所救,归顺了大秦,只是山水阻隔,暂时过不来,只奉命去单父、下邑收轻侠子弟,助秦袭楚粮食。”
大家都是墙头草,更何况沛系的县公们有萧何、曹参这两位同乡在朝,投秦的心理负担烧了许多,叛楚的风浪,已从梁地渐渐传播过来。
“如今丰邑已得到消息,举兵响应,接下来,便轮到沛县了!”
任敖为人谨慎,有些忧心地说道:“眼下虽秦强的楚衰,但丰沛孤悬后方,彭城距此不过两百里,若为楚人报复该如何是好?”
“楚人现在光在陈宋之间抵御秦师还来不及,岂有功夫管丰沛?更何况,秦卿陈平多智,他已找了一支强援,不日将经过丰邑,抵达沛县,项氏沛公定会慌张闭城而守,汝等寻机带剩余子弟打开城门即可!”
任敖却有些不解,追问道:“沛县乃楚之腹地,胶东距此千里迢迢,陈平哪来的强援?”
周苛笑道:“这便是陈平的厉害之处了。”
“他找的强援,叫彭越!”
任敖讶然出声,与夏侯婴对视一眼后,完全明白了形势,二人一同离案,朝周苛作揖道:
“敬诺!”
……
沛县之战是乏善可陈的,空降而来的新沛公不得人心,在外有三万齐军,内有任敖、夏侯婴带着沛人子弟响应的情况下,半天就陷落了。
但任敖他们并未放松警惕,而是战战兢兢地看着城外的“齐军”。
虽名齐军,其实不过是彭越纠集的各路水盗匪徒,他们衣甲五花八门,旗帜破破烂烂,兵器里夹杂着农具,秩序十分混乱,不像军队,倒似一群乞丐,眼下正毫无秩序地在泗水边取水饮用,其军中甚至还有一些沿途掠来的妇人……
任敖和夏侯婴都十分担心,这群眼睛绿油油的暴徒若冲入沛县大加抢掠,自己该如何阻止。
周苛让众人放心:“多亏了陈君,彼辈现在更期盼的,是富庶的彭城,对吾等这穷乡僻壤的小县,不感兴趣。”
陈平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服彭越的乌合之众不入沛县,而在城外驻扎,他泽纵马入城,一口气收编了城内的沛县武装,又让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来问对。
一番考较下来,也有上位者风范的陈平笑道:
“沛县真是人杰地灵啊,有如此多的遗才。难怪当年摄政去胶东赴任,会特地经过此地,只可惜当时为律令所制,不能大肆收纳幕僚,否则这沛县英杰,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说笑了一句后,他作为新任的“泗水郡守”,开始一一给任敖他们临时的官职。
“周苛为假泗水尉。”
“汝为沛令。”他挑了任敖。
“汝为沛尉。”夏侯婴也被点了名。
此外,昔日沛公吕泽的弟弟吕释之也从附近山林里来投,被任命为兵曹掾。
与陈平一同来的萧何之子萧同,曹参之子曹,亦各任其职,皆为郡曹官员,两个年轻人衣锦还乡,得意洋洋。
甚至连刘季的幼弟刘交,陈平听说他是胶东浮丘伯弟子,也让其来见面。
“汝与汝兄刘季,真是全然不同啊。”见刘交言辞彬彬有礼,颇有儒生风范,陈平有些惊奇,让刘交做了一个随从文书,但那对小眼睛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总之,泗水郡府的草台班子,就这样搭起来了,更收了丰、沛两千人,初具武力。
见这位大秦九卿如此精明强干,任敖、夏侯婴不由肃然起来,觉得自己做了正确选择,沛县,暂时安全了:
“陈君,吾等接下来亦随彭越去攻彭城?”
他们两个人倒是有志气,想去彭城解救被当做人质扣在那的吕泽之子吕台、吕产。
陈平却懒洋洋地说道:“为其后军,保护侧翼即可。”
任敖、夏侯婴离去后,陈平才看着地图,喃喃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吾等接下来,只需要看戏……”
陈平低声道:
“看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
第998章 驱虎吞狼
六月中旬,彭城已被外来者占领,到处都是高声祝酒、杯盏碰撞,混杂着马嘶、狗吠,以及妇女的哭泣声。而泗水河则在城外流淌,七八月水大,水流高涨,仿佛野兽在咆哮。
扈辄步履匆忙,穿过这嘈杂的一切,从城外步入彭城(江苏徐州)“楚王宫”的阶梯上。
和外面一样,这儿横七竖八躺着喝醉的彭越部下,甚至有人不顾这里曾是复辟后楚国庄重的殿堂,直接撩开下裳,撒起尿来,而有人更连下面那活都忘了放进去,见扈辄来了,竟持盏过来约他饮酒。
也不知盏中是尿是酒。
“汝等真欲坏将军大事,滚!”
扈辄大怒,一把将这醉鬼推开。
醉鬼摇摇晃晃起身,正要骂,却看清了是扈辄,这才像老鼠见了狸奴,连忙赔礼退下。
扈辄在齐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彭越。
他本是彭越在巨野泽为盗的一百名盗匪之一,当年彭越举兵时,告诉群盗,若想他带众人去外面做一番大事,便要在第二天日出准时集合。
当时有人迟到,为彭越杀鸡儆猴,但扈辄却是第一个到的,也从此被彭越视为左膀右臂,此番彭越大概留了一半人马在济北、临淄、昌邑,而带了三万人南下,扈辄便是其副将。
对彭越的抉择,扈辄是支持的,眼看天下大乱即将结束,他们是时候重新选择阵营了。
进军是顺利的,从昌邑往南,胡陵县还以为齐军是盟友,被很快攻下,接下来的沛县更容易,陈平已派人潜入,沛人内应,齐军过沛,这才在留县打了一场硬仗。
留县是彭城的北门户,留县不守,彭城便对外来者敞开了大门。眼下楚军主力皆在陈、宋之间与秦军交战,彭城守兵寥寥,只剩老弱数千留守城中,听说齐军忽然违背盟约,进攻彭城,楚令尹,房君蔡赐连忙带着傀儡楚王和文武群臣放弃彭城南撤。
就这样,六月十五这天,彭越军兵不血刃,占领了彭城。
“彭城彭城,本就是该是我彭越之城。”
秦楚还在西边数百里外苦苦对峙,而彭越却捡了便宜,得此大胜,难免有些自得,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些,他让部下在彭城周边驻防,自己则进入城中,看看这楚国新都的繁华。
泗水流域本就是是一个盛产五谷、桑、麻、六畜的地方,而彭城更是水陆冲要,四通八达,作为楚国都城后,彭城之繁荣,竟比残破的临淄更甚。
彭越不客气地在楚宫住下,收楚人没来得及带走的货宝美人,终日置酒高会,欢呼畅饮,其部下也不客气,大索妇女,至于城防,则交给信得过的扈辄。
扈辄从阶梯步入厅堂,却见里面更加混乱,人们忙碌进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还搂着楚女,都喝得兴高采烈,六博投壶,杯盘狼藉。
彭越则坐在最上头,看着兄弟们大醉后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也不气恼,而是笑吟吟的。
但他的笑,却在扈辄上前耳语后,凝固住了。
“东方十余里外有楚军靠近?”
彭越大惊,醉意全无,让扈辄随他到外面,详细询问,当得知那支被扈辄派去的骑从侦查到的楚军有万人之多,且很可能是驻扎在琅琊的龙且部时,彭越只感觉冷汗直冒。
“陈平不是说,曹参会缠住龙且,必不使其南下么?”
他严肃起来,问道:
“陈平何在?”
扈辄道:“陈平与沛地兵卒在留县,为我军督粮草,同时护我后方。”
又补充道:“此乃将军所允也。”
彭越咬牙切齿:“此人果然言不尽实,诱我来取彭城,实则有诈!陈平一直与胶东有联络,岂会连龙且南下归楚的消息都不知?我哪里还敢让他护我后方!”
越想越后怕,彭越立刻让人将含着泪为他们跳舞的楚女轰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将尉都连打带踹喊起来,让彼辈去收拢兵卒,带上抢掠到手的金银细软,准备跑路……
作为流寇,彭越从不是一个喜欢打硬仗的人,讲究捡了便宜就走。
但部下狂欢放肆后,又岂是那么容易收拢的?哪怕是扈辄,也足足花了一整天,这才将分散在城中的三万人约莫找到,并在次日傍晚带着他们出城,准备北撤。
但这时候,一支点着火把的大军,已经抵达泗水对岸,与彭越军隔水相望。
瞧那旗帜,果真是龙且!
这下,彭越也不敢轻易渡过泗水浮桥了,只好背靠城池,将三万大军列了长达四里的阵,与对面的楚将对峙起来。
“三万敌一万,对方又是远道而来,应该能轻易击破。”
彭越的几个部将倒是信心很足,过去半个月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膨胀,觉得楚军也不过如此。
“糊涂,我军岂是能打硬仗的?”
彭越却很清楚自己部下的斤两,他是巨野大盗出身,麾下士兵成分复杂,有盗匪,有轻侠,基本上都训练不足,当初他们曾在临淄与楚军龙且部发生冲突,相同人数,全然不是楚军的对手,而对付胶东民兵,却难占上风。
加上彭越近期火并了泰山群盗的队伍,更加大了军队间相互协调的困难,打打顺风仗还行,但要与敌人硬碰硬,他自己都没信心。
“若我手下真是百战之师,坐拥五六万人,足以称霸一方,我也不必听陈平之言,急着投靠黑夫了……”
正因为明白自身实力是虚的,彭越这才希望在天下大定前,靠着那唬人的数量,保住现有的利益。
但这下可好,彭越便宜是捡了,吓走了彭城的楚国君臣,让三军狂欢了一番,但却像一个入室盗窃后退走太迟的贼,被回家的男主人正巧撞上……
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受了激,会仓促渡水,给彭越半渡而击的机会。
于是他便让人对着龙且大肆挑衅,甚至折辱城中楚人,笑声十分肆意。
眼看家园被凌虐,楚兵都恨得牙直痒痒,纵有忍不住欲渡水者,但都被龙且阻止,怀着仇怨,这群哀兵也坐在地上休憩,但都在打磨兵器,嚼着干粮,恶狠狠地看着杂乱无章的彭越军。
就这样对峙持续了一夜,激敌仍未成功,彭越手下的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有的人甚至头一夜的酒还没缓过劲来,见对方也为汹涌的泗水所阻,无法渡河,便纷纷坐在地上休息,睡着过去。
到黎明前夕,醒来的人口渴疲惫,更争抢着到附近的河中打水喝,全军已然秩序全无。
乌合之众,甚至都不必交战,只要列阵的时间一长,自己就会失去秩序。
拂晓时分,当彭越眼皮也开始打战时,右翼的扈辄,却忽然吹响了警告的号角!
“呜呜呜!”
伴随着天边的鱼肚白,号音响彻彭城郊外,狂野而急促。
这是警告,是敌袭!
转过身,彭越看到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
西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深紫,点缀着几颗星辰,淡淡的薄雾笼罩四野,杂乱的马蹄声,就是从雾的那一头传来的。
彭越此生第一次感到战栗,他是一头不断游走,寻觅猎物的狼,这一次,却好似感受到了低沉的虎啸……
上百乘战车冲出薄雾,滚滚而来,驷马身上还蒙着黑黄相间的皮革,看上去还真像一群张牙舞爪的猛虎,正向彭越后军扑来!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99章 蜂王
秦朝的情况与后世反过来,苏北比苏南富庶,彭城(江苏徐州)乃是冠带大邑,沛县则人才辈出,反倒是包邮区的江东却依然人烟稀少,华夷杂处,好多地方还在海里泡着。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县。
留县是个小地方,位于沛县与彭城中间,以穷困出名,如今却成了溃兵的庇护所,奉陈平之命,沛县的豪杰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在此插旗收拢彭城方向回来的散乱齐兵,但见他们面容惶恐,说起当日经历来,仍止不住战栗。
“楚军以虎豹为前驱,势不可当啊!”
对这种说法,陈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军不过是效仿春秋时城濮之战的晋军,将皮革画成虎纹,蒙在马身上,一来作为马铠抵御箭矢,二来那疾驰跳跃的黑黄条纹,也足以将乌合之众吓坏了。
但即便如此,陈平仍对项籍的大胆和反应速度感到惊讶,因为最开始在他的计划里,不过是让彭越和南下的龙且硬碰硬,打个两败俱伤而已……
连陈平也没算到的是,本该在陈、宋前线苦苦抵御秦军主力的项籍,却在察觉彭越异动后,自率车骑五千疾驰东进,在萧县击破了齐军一部偏师,又赶在彭越与龙且隔泗水对峙时忽然杀到,利用拂晓,由西向东进攻彭越军侧背,大破之。
彭越军本就纪律涣散,不打仗光站着都是把队列摆歪,对项籍军的突然袭击仓促无备,稍加抵抗后便乱作一团。而龙且军也乘机渡泗水,彭越军欲入彭城,却遭到彭城楚人反击,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涌去,为楚军夹击所挤,多死伤,上万人倒毙河中,谷水为之不流……
哪怕是跟着彭越侥幸渡过谷水的万余人,也再难重新列阵,在看到项籍的战旗出现在自己身后,调头就跑,整个大军转瞬间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马平川,腿短的步卒只能成为楚军车骑冲杀或践踏的目标,死伤一片。
距离彭城之战已过去数日,当彭越带着数千残部,狼狈不堪地回到留县时,陈平竟面带戚戚地来相迎:
“不曾料到,项贼竟弃前线而不顾,回援彭城,未能及时发觉,向彭将军发出警告,平之过也!”
“还不是汝等奸诈,明知楚军回援彭城而不报!”
彭越的部将扈辄见了陈平便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为彭越所阻。
“扈辄,胜败乃常事也,这场仗,是我自己输给了项氏孺子,战止罪也,不可迁怒于陈君!”
瘫坐在车上的彭越抬起头,陈平才发现,他已瞎了一只眼,蒙着黑色皂布。
虽然瞎了只眼,但彭越现在却看得更加分明了:陈平所言不实,利用自己袭楚彭城,又坐视楚人与自己交战,好削弱己方实力,可恨自己却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与楚完全交恶,更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哪里还敢和陈平,和黑夫翻脸?
扈辄这时候也才发现,陈平身边皆是全副武装的豪侠,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这才半个月,陈平身边却已经收拢了不少归顺黑夫的沛地豪侠,除了任敖、夏侯婴外,还有获救后,被黑夫派到单父的吕泽、樊哙,作为大功臣,回到丰邑的雍齿,带着族人来投靠的薛县大侠薛欧。
从四月到六月,陈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着自己大秦九卿的名头,以及不断东进的黑夫主力,不声不响间,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县以逸待劳多时,光论硬实力,已不下彭越的残兵败卒。
两边若是火并,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彭越只能吃哑巴亏,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营,舔舐伤口。
受伤的眼睛又渗出了血,彭越朝陈平拱手道:“我损兵惨重,欲归于齐鲁,复征兵卒,以图再助摄政灭楚。”
“自当如此。”陈平笑吟吟地答应了彭越撤兵的计划。
“不过在此之前,彭将军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陈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经过一场大败,瞎了一只招子,却是彻底成了明白人,他咧嘴笑道:
“我此番归去,会立刻杀了那伪齐王田广,把鼓动齐鲁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来,将齐鲁之地打扫干净,以待王师!”
……
陈平让吕泽、雍齿等人放彭越军过留县,让他向北边的薛郡进发,回归鲁地。
泗水郡尉周苛对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对陈平暗暗道:“陈君,就这样让彭越离去?彼辈在彭城丧胆,损失惨重,若能让丰沛豪杰助我等擒之,岂不相当于亡了齐国?”
陈平却反问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还是蜂王死后的野蜂危害大?”
这问题莫名其妙,周苛没能答出来,陈平解疑道:
“我年少贫贱,入林中取柴,曾见人取蜜。但凡有蜂王约束,纵是野蜂,也尚有些许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成群,四处筑巢,常蛰伤人畜。”
“故乌合之众,无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谓的齐国,不过是一群齐鲁豪侠占据郡县而成,彭越为其首领,只要彭越在一天,摄政便可通过彭越操控他们,若没了彭越,彼辈躁动,相互争斗,恐将成为地方大害,哪怕像过去那样派遣官吏,一样能聚啸山林,非十年不能扫清。”
所以陈平觉得,眼下的形势,留着彭越,必干掉他更有好处。
“彭城一战后,彭越已经没有资格,与夏公讨价还价了,吾计成矣。不过彭越损失太重,残部丧胆,在面对楚国时,他已失去了用处,反倒会拖累吾等,不如放归。”
陈平将目光瞥向济济一堂的丰沛豪杰们:“接下来,就要靠他们了,你我以丰沛为基地,盘踞泗水上游,不断使豪杰南下,劫楚粮秣,虏其丁壮,骚扰项籍后方,使楚军各念其家,难以尽力效力。”
周苛却认为,不可小觑楚军的战力:“两年来,楚军也经历了大小数十战,项籍可轻败彭越,真秦之坚敌也。彭城虽然几乎毁了,再没法源源不断为楚军提供粮食兵丁,但项氏却得全胜,士气复振,若项籍挥师北上,光靠沛县豪杰,恐不能当……”
陈平却很放心,他虽没料到项籍这么能跑,但接下来,项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势天才,也没有太多操作空间了。
“项籍可没工夫来管吾等,他此番稍稍离开了陈、宋前线,这是给摄政机会啊。”
“就算项梁能顶住一时,好戏也才刚刚开始,项籍会发现,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受敌!”
陈平道:
“这场摄政早在两年前攻略江东,保全胶东起,便开始筹划的十面埋伏,不管项籍如何反抗,都必败无疑!”
……
一如陈平所言,尽管彭城一战,靠着亚父预测:“彭越南下,必对楚不利”,而决然率精兵回师,杀得彭越丢盔弃甲,但此刻的项籍,却并无失而复得的喜悦之心。
谷水里满是战死者的尸骸,时值酷暑,很快就**恶臭,并顺流污染了泗水,这条将东迁楚人滋养多年的“母亲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饮用,昔日富庶稳固的彭城,也残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头,项籍仍能闻到水中散发的尸骸恶臭,一具臃肿的浮尸顺着水流飘荡,飘过码头,飘过芦苇荡,在即将去往更远方时,却撞在数艘溯游而上的船只上。
轻快的艨艟,保护着一艘中翼,越奴整齐划一,拼命划桨,乘风破浪,从泗水下游而来,一面旗帜在中翼的单桅杆上缓缓升起。
旗帜色黑,上书一个隶字:“尉”!
他们还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摄政夏公、吴郡尉将军之命,吾等已尽取东海诸县,特来招降彭城!”
面对那几艘在泗水上耀武扬威的战船,楚人的回应是一阵箭雨,偶有几箭射到了船上,底仓的越奴停了桨,船只这才停止前进,顺从水流缓缓离开。
虽然击退了对方,但楚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去年才被项籍打退的江东舟师战舰,竟再度出现,更已逆流抵达距江东数百里的彭城,这带给楚人的震惊,不亚于彭越背盟。
这意味着什么?
楚兵皆缄默不言,焦虑和恐惧笼罩了他们的心,而纵是无畏如项籍,这个永远不会轻易言败服输的男人,也不由低声喃喃道:
“秦,已尽得东楚乎?”
第1000章 以邻为壑
兵出晋阳时,清点麾下兵卒,发现算上新征募的降卒、民夫,能调遣者不过三万时,韩信不由脱口唾骂了起来。
“羽翼营的谋士们,真是坏我大事!”
三月到六月,南方秦军主力渐渐向楚国压迫之际,北方战场的形势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三月底时,赵将李左车做出了一个决策,尽发被困在太原郡,随时会被韩信包围的赵军四万人,向井陉发动进攻,击破陈胜布防的数千人后,进入了“作乱”的恒山郡。
而与此同时,陈馀亦在苦陉召集恒山赵人大氏反对陈胜,两方夹击下,陈胜不敌李左车,只能放弃恒山郡,北走燕地,割据燕下都易县。
有得必有失,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赵国彻底放弃了太原郡,韩信兵不血刃接管了那儿,再次收降了大量先前在长平放跑的赵卒。
四月份,韩信占领太原后,一边加兵于井陉,一边派遣夺取离石后,被升为“都尉”的灌婴部东出太行,原来,夏公已从函谷关东出,而河内赵将司马降秦,韩信想让灌婴从河内北上,若如此,李左车不得不面临北、西、南三面夹击。
这是打算彻底灭亡赵国了。
然而,正当灌婴与周勃等人带着来自新秦中的车骑部队抵达河内时,却得到了夏公从洛阳发来的调令,让他从白马津击东郡,配合关内侯东门豹,先灭亡魏国!
这是夏公和羽翼营制定的战略,理论上倒是说得好听,什么“濮阳南北孔道,今东郡,则为天下之胸腹也,灭魏而取东郡,是断山东之脊也!”
但在韩信看来,楚、魏靠中原主力消灭即可,他则可调兵遣将,专注于北扫赵代,以及收降那所谓的“扶苏”召王政权,据说实际的掌权者,乃是夏公旧吏,沛县人刘季……
更何况,韩信素与东门豹有隙,将本属于他的麾下调到东门豹那边,看上去,就像是夏公在这场将尉们的灭国立功较量里,拉偏架一样。
“事实上,是我在河东歼灭了魏军主力,但最后灭魏之名,却要被东门豹轻易获取。”韩信对此愤愤不平。
但韩信纵是整个河北战区的统帅,军令的优先级,却仍位于夏公之下,夏公决意已定,强使灌婴击魏,韩信手下顿时少了万余人,又要分兵占领太原、上党、河内,用于进攻邯郸的兵卒便少了很多,他灭亡赵国的计划,无疑会大大延后。
韩信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没法抱怨战无不胜的夏公“不会打仗”,怒火就转移到羽翼营那群家伙身上去了,认定是他们的馊主意,甚至在咒骂之际,脱口而出了一个自创的新成语。
“彼辈纸上谈兵!真如赵括也!”
而灌婴遂放弃北上,五月下旬,强渡白马津,对仅剩一个东郡的魏国发动了猛攻,六月中,与东门豹会合于魏都濮阳……
……
在所有人看来,灌婴无异是这一年来,迅速升起的一枚将星。
“毕竟是救过小主君的……”军中有人如此窃语,却无轻视之意,反倒十分羡慕。
因为在北地庇护夏公长子破虏的功劳,过去名不见经传的灌婴已被打上了“大子党”的标签,灌婴的飞速升迁固然是一系列功劳的缘故,但肯定也与此有关。
去年七八月,救援新秦中之战,他掩护了朔方军民转移到河南地,事后至咸阳受爵,一口气成了五大夫、军司马,还被夏公单独召见过,称赞其“锐敏,可为军锋”,遂将新秦中人组织起来的车骑部队交给他统帅,然后就脱离了章邯麾下,被调到韩信手下用事。
摄政元年冬,河东之战,灌婴渡河后收降盐池,攻克数县,又配合韩信包抄了蒲坂魏军,取得大捷,升为都尉,爵右庶长。
开春后,灌婴又回到上郡,从离石渡河击赵,虽未立大功,但也击破从属于赵军的娄烦骑,生得楼烦将十人,野战斩首两千,再度升爵左更。
而现在,这个一年前,还是一介小小骑将,麾下不过两百人的灌婴根本想不到,现在会有“灭国”这种级别的功劳摆在自己面前……
“濮阳旦夕可下,魏可亡也!”
东门豹摩拳擦掌,六国虽然残破,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被秦军所灭,就连韩信,也只是歼灭了赵魏主力而已,如今这一殊荣,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故东门豹令士卒架设攻城器械,日夜猛攻濮阳,这座名为“帝丘”的大城,本是卫国都邑,后来卫被魏国附庸,迁到了野王,秦国夺取这片土地后,以其居河之东,命名为“东郡”。纵观秦始皇统治时期,这个郡最有名的事,便是三十六年时,有陨石坠于东郡!
而石上被人刻画的“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足见此郡之中,对秦仇视者不在少数,正是他们拥戴了张耳、魏豹,二度复辟魏国。
现在,这些反秦的死硬分子都被困在濮阳城中,由一路东蹿的魏相张耳率领,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如今大河以北的赵国,南方的楚国都自身难保,东方的彭越近来转投于秦,濮阳已是孤立无援,唯一的变数,就是其北方百里的顿丘,尚有张耳之子张敖,及魏公子无知收拢的万余轻侠武装。
东门豹对他们不屑一顾:“吾巴不得张敖、魏无知来援,好将魏之余孽彻底歼灭,彼辈能有什么办法?”
灌婴细心,却提醒东门豹道:“敢言于君侯,我从白马津东渡后,曾听当地人说起过一桩往事,困兽犹斗,彼辈若孤注一掷,不可不防也……”
……
“赵、楚皆各自为战,自身难保,不能救魏,为之奈何?”
顿丘城中,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已没了主意。
从去年西河撤兵开始,六国便一步步走向毁灭,尤其是魏国,张耳父子贪图河东、上党,调兵前往,以为能守住一时。却不料数月之内,主力尽丧,秦军已攻到东郡来了。
崩溃犹如盛夏的河岸,一点点坍塌,最终成片被水所侵。
魏之所以未亡,全因为秦军西河之师在河东残酷报复,大肆屠戮魏卒,杀了两万多俘虏,这使得魏地的轻侠闻讯后,皆不敢轻降,纵被困危城,依旧拼死而战。
如今魏相与魏王皆陷于城中,魏无知虽收拢数县轻侠,也不过万余人,且是少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要面对三万多秦军,自觉不敌。
有秦军屠戮魏人的先例在,他也不敢轻降,走投无路之下,魏无知已经在琢磨着渡河,去尚且苟延残喘的赵国投靠了。
张敖却大怒:“君乃魏公子,继信陵君之名,而吾父当年却不过普通魏民,今吾父甘愿与魏共存亡,公却要弃之不顾,这是何道理?”
魏无知辩解道:“吾度前终不能救濮阳,徒尽亡军,吾等若盲目去救,无异于以肉委饿虎,何益?”
“不,还有一个办法!”
张敖拉着魏无知到了顿丘城头,指向了西边十余里外的涛涛大河。
在顿丘往南百里,多有一段段厚实的土壑,将平原与大河隔开,时值盛夏,百川灌河,河水暴涨,浑浊的水浸到了土壑旁,不断拍打这不仅是当年齐国与赵国以邻为壑树立的壁垒,也是防范那条绵延万里的沉睡巨龙重新暴怒的桎梏。
而若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在一些河段,大河水的水位,已经高出了平原……
“你莫非想……”
魏无知一下子明白了张敖的打算,面色惊骇。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张敖眼神阴毒,话语决绝:
“既然靠人力已救不了吾父,救不了魏国。”
“那便只能靠自然造化之力,以水代兵,与彼同归于尽,别说三万,就算是十万人,也叫他们统统葬身鱼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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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1章 唤醒睡龙之怒
大河是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条丝带,它最初是自由奔放的,传说远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
那时候的大河,可是号称“九河”的,拥有多条分流河道,从渤海湾北部入海,因为河道繁多而不固定,发大水是寻常事。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
据说直到大禹之时,中原的部落在洪水逼迫下,达成了一个联盟,集结了所有部族的力量,才终于驯服了大河,治理了洪水。
从此大河河道固定成了一条,人们称这条黄河河道为“禹河”,河水也是清澈的,有诗为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河水清且涟掎“,除了商朝时闹过几次水灾外,大体上还算平静。
但平静只是暂时,它永远是不安分的,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这条沉睡千余年的巨龙,苏醒了过来,它稍稍扭动身子,造成了河道偏移,那是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次决口:
洪水从宿胥口(今淇河、卫河合流处)夺河而走,东行漯川,至长寿津(今河南滑县东北)又与漯川分流,北合漳河,至章武(今河北沧县东北)入海,这条新河道在禹河之南。
自那之后,河道便固定在了卫地濮阳西边,而随着大河中游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河东、河南、河内成为天下人口最繁盛的地域,森林和草原被广泛开垦为农田,阡陌相连、村落相望,大河含沙量也越来越多。
这条河道,遂被称之为“浊河“。
大河搬运堆积泥沙形成的堆积地貌,使得其下游每隔一代人,就会发生一次决口,濒临大河的诸侯赵、魏、齐无奈,开始各自修筑堤坝,好在河水决口时挡住水患,让它受阻后去危害对岸的邻居。
这种以邻为壑的堤坝,不考虑全局利益,更使河水游荡无定,水去时固然成为肥美的耕田,大水时至则骤然漂没,下游诸侯深受其害。
天灾不时而至,而人为的祸患,也从此开始了……
“以水代兵,魏国受害最重。”
作为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从小受过极好的教育,魏亡后,他在大河边流亡藏匿,对这条河流的故事耳熟能详。
在张敖决意带三千人去冒险时,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阻拦,对张敖道:“七雄相争,早就有决水以浸敌国者,据我所知,便有四次!”
“第一次是魏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59),当时魏攻赵,而楚国出师伐魏,景舍为将,至于浊河,竟决河水,以灌我长垣以东,水濡数县,死伤数万百姓。”
“第二次是赵肃侯时,齐、魏联合攻打赵国,赵国决河水以灌之,齐魏死数千,只得退兵,大水弥漫数十里,月余方退。”
“第三次还是赵国所为。”
魏无知沉着脸道:“赵惠文王伐魏,在瓠口决河,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不得已迁徙避难!”
至于第四次,更是魏人心里永远的痛:十七年前,王贲派郑国决荥口,筑堤坝,引大河水入鸿沟灌大梁,大梁被灌,导致城内死伤者甚众,大梁城坏,魏王请降。
但万幸的是,因为郑国规划得当,主要就大梁倒霉,其余魏地受灾不大。
总之历史上四次“以水代兵”,对大河的利用,结果都是魏国倒霉。
魏无知是想告诫张敖,若是他决大河以退秦兵,最终受害的仍是魏地。
但张敖从小在秦宫为隶臣寺人,为人狠毒,对魏也并无太多情感,竟说道:“为何只能被人以刀伤我,而我不能反握其柄,用来伤人?”
“这刀也会深深割伤魏国啊。”
魏无知还是希望张敖打消这主意:“过去诸侯以邻为壑,河水难治,自从秦始皇一天下后,派郑国沿河巡视,拆毁了不少雍塞川防,大河这才安生了十余年。”
统一王朝的力量,是治理河患的必备基础,在秦始皇强有力的巨手按压下,百余年来,因为齐魏赵以邻为壑,而肆虐两岸的黄色巨龙,再度被降服,陷入了沉睡……
安定下来的大河带来了中上游肥沃的土壤,改善了下游的盐卤地,河两岸的堤规附近,土地宽广,土壤肥沃,因为东郡人口众多,庐田庑舍,曾无所当牧牛马之地。在秦始皇下令“使民自实田”后,沿河民众纷纷进入周边,开垦土地,建立村庄,也兼任了守望堤坝的任务,起码生活着数万人。
魏无知拉住张敖的马道:“水可以亡人国也,你打算决开堤坝,如今正值盛夏,大河水盛,若破口而出,汹涌南下,不仅是堤坝沿岸数万百姓人畜无存,连东郡诸县也均将受灾,到时候恐怕除了城高池深的濮阳城,其余乡里,都将为大水漂没啊!”
今年的河水比往年都大,一旦堤坝被认为决口,波涛汹涌的河水瞬间冲进东郡平原,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比历史上四次**更可怕的结果。
这却恰恰是张敖需要的结果:“濮阳城能留下就行。”
他大言不惭:“反正其余地方,多已降秦,他们便是敌国之邑!敌国之民!”
魏无知有些不忍:“这可关系到十数万条人命啊!”
“他们的命,有魏王贵重么?”
一群庸碌蝼蚁的性命,有张耳大侠复国、任侠、忠义的名声理想重要么?
张敖竟道:
“若是牺牲了这些人,能让秦军大溃,便是救了魏国,也值了!”
张敖一意孤行,他手持张耳赐予的虎符,遂不听魏无知之言,带着三千东郡轻侠离开了顿丘。
而魏无知,也没了他大父窃符救赵的勇气,只能呆呆看着张敖离去……
张敖一行三千人,多是仰慕张耳之名,悍不畏死的魏地轻侠,大半是东郡人,听了张氏父子“秦将尽屠东郡”的话后,抱着誓死之心,决意与秦军战斗到底,本来不少人还壮志酬筹,可等到了次日夜,他们抵达目的地后,却傻眼了。
众人抵达的不是被重重围困的濮阳,而是濮阳西北方数十里的“瓠子口”!
……
瓠子口,夜色依然深沉,出现在轻侠们面前的是一道宽厚的堤坝,堤坝后是汹涌河水,声若奔马,涛涛不绝。
瓠子口乃是七十多年前,赵军决河水的地方,也是整个下游河道,最为脆弱的区域。河水通过长垣县赵堤,过回木沟,河道都还稳定,但在进入濮阳境内后,随着河床被泥沙抬高,天然岸堤已难以阻止河水浸濡,得人为增加才行。
这一段地上河经常脱缰,濮阳过去没少受灾,必须每年修整才行,否则,河水便会破堤而出,往东南低洼的平原灌区……
一时间,轻侠们猜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们这次带着的不只是兵戈武器,更有锸、锄、、铲等农具。
“挖!”
张敖已事先派人瞧好了地方,指点着一处堤坝道:“掘开堤坝,大水向东南灌出,便能尽灭濮阳秦军!”
三千轻侠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动作。
“先掘者,赏十金!”
张敖高声喊叫,但众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有人出列,讷讷道:“张君,小人的兄长家,就在东南方的甄城,此水若决,他家肯定要被漂没,吾等愿随张君去濮阳与秦军决一死战,但这堤坝,决不得啊……”
“斩了他!”
张敖怒喝,让亲信将此人按在瓠子口堤坝上,砍了脑袋,圆滚滚的头颅顺着堤坝滚了下去,落入水中。
仿若献给河伯的祭品……
在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后,黄河,这条沉睡的睡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水流变得更加欢快,它知道,有人要再度效仿历史上的赵王楚将秦帅,为了利用自己澎湃的身躯,而唤醒自己。
唤醒睡龙之怒,而代价,则是数百里的黄泛区和十多万条性命。
“先掘堤者,赏百金!”
杀了人后,张敖红着眼,提高了赏格,这次,还真有家不住东郡的人站了出来,拿起铲子,跃跃欲试了……
“不能挖!”
更多东郡游侠喊了起来:“吾等自己可以死,但家眷亲朋何辜,将遭大水漂没!”
他们躁动,他们反对,张敖的手下分成了两部分,剑拔弩张起来。
而张敖本人,则已带着亲卫,站在堤坝下,高高举起铁器,重重铲了下去!
从春秋至今,建设修缮这条堤坝,需要好多年时间,其工程量,不亚于长城,甚至比长城更大。
但要破坏,却只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时辰时间,人力掘开一个口子,剩下的,就交给巨大的自然力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伴随着铁器铲下第一下声响,沉眠十余年的睡龙,睁开了眼!
她是这个文明的母亲。
是哺乳他长大的福祉。
也是笼罩在他头顶数千年的噩梦!
她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富庶安康,也能带来恐惧和灾难。
仿若不断旋转的三体恒星,文明跻身其上,造就一次次治乱循环。
而除了难以避免的天灾,疯狂的人啊,也总是在试图利用自己根本无法凌驾的力量,一次次,玩水自溺!
她龇开尖牙,甩动尾巴,对重新冲破枷锁,迫不及待!
重赏之下的轻侠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而不愿看到家乡沦为泽国的东郡轻侠,也开始抽出刀剑,与张敖的亲信战成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烟花,却猛地升空,炸开在瓠子口上空!
这是秦军夜间作战,约定成俗的信号。
黎明将至,伴随着天边泛白的光,齐刷刷的脚步响起,一支黑色的军队出现在瓠子口周围,成包围之势,向轻侠们压来!
“我就知道,汝等必来掘堤!”
灌婴自然是这支秦军的都尉。
夏公也给攻魏的偏师派了羽翼营谋士,既然大河在边上,他们自然也算过,决堤灌濮阳的利弊……
结论是,其后果,不是他们能控制的,遂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灌婴却为此多留了个心眼:“魏人孤注一掷下,是否会来决堤?”
他派遣斥候在最容易出危险的瓠子口附近监视,果然等来了张敖。
灌婴阴沉的脸掩藏在厚厚的甲胄之后,他看着在河岸上跳梁的轻侠,仿若一群在堤坝上龇牙咧嘴的白蚁,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按死!
“将彼辈赶下河,以祭河神!”
……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秦军势如破竹,轻侠们死的死,降的降,张敖也身中数箭,跌跌撞撞跳入河中,被浑浊的水流吞没。
当河堤上再无一个魏人时,大河再度恢复了平静。
劳作又开始了,这次是秦卒威胁俘虏,用他们死去同伴粘稠的骨血为浆,和着大河的沙土,补上被掘开的堤坝。
随着枷锁再度扣紧,本已睁大眼睛的巨龙,失望地闭上了双目。
她再度陷入了沉睡。
只能等待,等待下一次百年一遇的天灾,等待下一次更加疯狂的**!
只有大河依旧奔流不息,仿若巨龙沉沉的鼾声。
不管是清,是浊。
是灾难还是福祉。
她都将陪伴正值少年的华夏文明,永远走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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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吧!回来早了就写了,写完就发了,这章算6.30的。
因为作者经常咕咕咕,导致六月没能完本,好气,只好七月继续,最后的收尾阶段了,争取七月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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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2章 积木
年过六旬的张耳已数日未眠,尽管知道这是场毫无胜算的仗,但他依然提着剑,头发纷乱也顾不上梳理,在濮阳城头激励轻侠们作战。
“秦欲报西河之仇,将屠尽魏人,吾等必死无疑,但究竟是跪着死,还是站着死,取决于二三子!”
张耳不仅自己要露面,还让人将魏豹也拎出来,穿上炫目的甲胄,让他在城头出现,以鼓舞人心。
不过魏豹却全然没了一年多前刚当魏王的踌躇满志,他现在两眼呆滞,只喃喃说着:
“许负骗我,许负骗我……”
若非当年温县的女相士许负说他以后“有天子气”,魏豹也不至于来坐这魏王之位,自从继位后,他受制于张耳,在张耳取河东后,本欲分国予之,使张耳为西魏王,自己偏安东郡,岂料张耳一路败退,又回东郡跟他挤在一块。
原本魏豹以为,自己定都濮阳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是古称“帝丘”,乃是颛顼故都,他可以在此应命,复兴大魏。
但谁想到,这却是一块死地。
相士每年都会算许多次命,错误的被人遗忘,中了的却被人记住,这才有了百算而无一殆的名声。
如今,魏王已丧胆,魏相却依然在坚持。
但张耳的斗志,却在得知儿子张敖死讯的那一刻,几近崩溃……
头颅挂在一匹马上被送到城下,魏人使勇士坠竹筐下楼取了来,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竟是张耳儿子张敖的……
前日,张敖欲掘瓠子口,放大河水灌秦军,被早已防范的灌婴将计就计,赶下了水,他身中数箭而未亡,但扑腾着上岸后又为几名东郡轻侠所获,东郡轻侠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秦军至多杀了他们本人,张敖却是要让东郡十数万百姓葬身鱼腹,深恨之,便按在水中溺死,又砍了张敖的脑袋,向秦人乞降。
如今张敖首级,又被灌婴送到濮阳,以打击魏军斗志。
抱着儿子头颅,张耳老泪纵横。
当年他在外黄做的决策,让父子骨肉分离,本以为重新相聚后,能父子携手,干一番大事业,甚至报了当年的仇,岂料却兵败如山倒,一路退到东郡。
他在陈郡化名藏匿,是因为深知,大智大勇之人,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
可如今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张耳喃喃道:“我当年,何不就战死在外黄?于今日有何区别?”
秦人的进攻又开始了,心中哀愤不已,张耳再度起身,号召轻侠们加入战斗,这次,他不再藏在安全的地方指挥,反倒身先士卒起来,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持剑与登城的秦人死斗。
“杀秦寇!”
好似是回光返照,秦军如潮水般的攻势,竟再度被打退了,魏人欢呼不已。
但他们无法看清,城南的人造土山上,整整一屯的人,在摆弄一架蒙着布运到前线的器械,那弩好似一辆车,足足有三张弓复合组成,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
纵然魏人看到了也不会警惕,因为这年头射程最远的秦军大黄弩,两人合作使用,也不过能射两百余步,与投石机的射程相当。
而那土山,距城墙足足有四百步,这世上没有什么远射武器,能达到这个距离。
一通忙乱后,瞄准完毕,随着弩手击牙发弩,嘣的一声巨响,箭矢雷动而,朝城墙飞去!
惊呼阵阵,但却来不及躲避。
这本是一次试射,歼星弩对准的是城头左望楼,岂料却射偏了太多,你说巧不巧,正中望楼右侧的张耳!
箭以木为杆,以铁片为翎,千钧之力不可小觑,张耳还未有意识,整个身体便被巨力撕裂开来,惊骇还停在脸上,却已登时毙命!
……
张耳毙命后,濮阳很快就丧失了斗志,被秦军攻破外郭后,魏豹选择了投降。
纵马踏入濮阳城,东门豹看到了马蹄下踩着的魏旗,看着前方战战兢兢,肉坦而降,却因为找不到羊,只能牵着条狗代替的魏豹,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那是十七年前,当时黑夫不过是一个小小屯长,户牖游徼,而东门豹,更只是个小什长,在外黄负了伤,跟陈无咎回到梁地大本营休养,黑夫等人押送外黄粮食至大梁,他才重新加入队伍。
而就在他们叙旧时,被泡了数月的大梁城,却轰然崩塌!
梁崩,魏亡,他们一行人在人堆里不断踮起脚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而王贲将军,则高傲地骑着骏马,步入大梁。
十七年过去了,当年路人般的小什长,如今也是堂堂虎侯,位列九卿了!
“当年在大梁,我与亭长,都只是看客,看王贲的赫赫武功,看他享灭国之功耀。”
“而今日,我就仿佛是当年的王贲,在做他做过的事啊!”
虽是敌人,但东门豹深深佩服王贲,服他的用兵,敬他的为人忠恳。
王贲对秦始皇帝有多忠诚,他东门豹就要对夏公及其子嗣有多忠诚!
手中的长戟高高挑起魏旗,东门豹让三军齐呼:“夏公万胜!“
他自将扫荡东郡,彻底夺取此地,又派灌婴带着车骑将俘虏的魏豹送去陈留,连同他的捷报。
“去告诉摄政”
“阿豹不辱使命,已将魏国……”
他咧嘴大笑道:“一脚踩回棺材里了!”
……
六月底,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
天气炎热,陈留城外鸿沟汴水旁的柳树成荫,蝉鸣阵阵。
这是十七年前,黑夫随王贲灭魏时,首先攻打的城池,当时虽未发生血战,但那一次行军,对黑夫影响深刻,他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学着行军打仗的。
如今秦军主力已顺利通过三川,牢牢扎在梁楚之间,而陈留,就是黑夫选定的新指挥部。此地乃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襟带鸿沟、汴水,控引睢、淮,足以禁制关东。
摆在黑夫面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关东地图,山川城池俱在其上,在不同的方位分野,还摆着方形的积木,各书关东诸侯之名。
“楚、赵、齐、魏、韩、代、燕……还有那所谓的‘召王’。”
在黑夫东出函谷时,他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六个国家。
可现在,却只剩下五个了。
就在刚才,黑夫已将东方的“齐”字积木拎了起来,扔到了身后火盆中,任由它渐渐燃烧。
昨日,陈平禀报,彭越自彭城败后,已率余部驰回薛郡,这大盗也是果断,立刻杀了田广,囚孔鲋,上表向黑夫请降,还将建立齐国,反抗朝廷的锅,都甩给了鲁儒们。
搞笑的是,那降表各种引经据典,一看就是鲁儒写的……
彭越作为齐相倒是脱身容易,但那些已然称王的家伙,就不太好洗了。
而就在刚刚,接到东门豹从濮阳发来的捷报后,黑夫将“魏'字积木也扔了进去。
除了齐魏,火盆里还躺着一个早已被烧成炭的积木。
上面原先写的字是:“韩”!
“摄政。”
黑夫转过身,却是自己羽翼营的心腹陈恢,他朝黑夫作揖道:
“韩人张良,已押至陈留!”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
第1003章 移席
“我听说张子房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说项氏,乱天下,封万户,为假王,也算一位人物。”
这是黑夫第一次见到张良,他既没有欣喜地倒履相迎,也没有穿着袜子就小跑出门,而是大刺刺地坐在案后。
张良则戴着沉重的木枷锁,站在堂下十步开外他是以犯人身份来此的,左右是警惕的卫士。
毕竟,夏公是很怕死的……
黑夫孰视张良后笑道:“本以为其人定是魁梧奇伟,但余万万没想到,见了真人,竟是状貌如妇人好女。”
张良确实是美男子,就黑夫看来,恐怕更甚陈平,但这开场白实在有些无礼。
张良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孔子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凡夫俗子骤见夏公,也会以为是一普通的黑脸黔首,又岂知夏公是一位不世出的枭雄呢?”
黑夫颔首:“你如此模样,本应容易辨认,为何藏匿十数年,都没有被识破?”
张良道:“良曾学小术,可稍易其容,鸡鸣狗盗之术也,张良可以做浓髯丈夫。”
他也不掩饰,一笑:“甚至能换上曲裾,装做妇人好女。”
黑夫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还真是个女装大佬啊,难怪秦始皇帝通缉了那么多年,都抓他不到。
“近前五步,赐座。”
这当然不是黑夫忽然兴奋,故让张良近前,而是为了讲话不必靠吼。
但张良手上的桎梏,依然未解。
黑夫又问:“钟离曾见我,言缚甚紧,他说我惧死,非英雄也,你以为如何?”
张良将枷锁放到案几下,正襟危坐,一如过去许多年他贵族的教养:“良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时至今日,夏公确实已系天下安危于一身,不可不慎,如今夏公虽为摄政,大权独揽,然依旧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身死,二子幼弱,诸部群龙无首,恐将四分五裂。张良可是刺杀过秦始皇帝的刺客,看中的便是他身系秦之安危这点,夏公防范得很对。”
黑夫冷笑:“你倒是还记得,刺杀秦始皇帝,这可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谋逆大罪啊。不过,你的罪过,还不止这一桩。”
黑夫一件件数落起来:“与项缠反下邳,是你主谋;在颍川复立韩国,你为韩申徒;后韩成死,项氏又以你为假王……”
“从韩国灭亡后,至今二十余年,你都是铁杆的反贼啊,今日为何又忽然要投降了?”
张良道:“孟子曾言,天下一,方能定,但天下一,却不一定安定。秦政便是如此,苛刑重徭,韩人没有过上去昔日韩国在时更好的日子,自然要反此暴政,两年前,夏公不也在云梦以南郡人反胡亥么?”
“至于今日,夏公更易政务,将军队改名定一,以示新秦与旧秦之别,若真能为仁政,韩人自然归之如流水。”
黑夫摇头:“这就是你乱天下的理由?那还有一事,三十二年时,我赶赴胶东上任,在潍水之上遭到刺杀,据事后夜邑田氏招供,这是你与诸田密谋的?”
张良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当时良便觉得,夏公必灭诸田,坏吾等反秦大事,当先下手除去,然田氏行事不秘,良以为不足与谋,故提前离去。”
黑夫道:“我当年杀了所有谋刺者,夷其三族,你作为主谋,也应该如此啊。”
“张良的确有罪,罪当死。”尽管郦食其鼓动过张良,说夏公爱才,他若能悉心投效,或可留一条性命,甚至能为帝王师,但张良却明白一个道理。
“夏公虽已为僭主,数落始皇帝之过,但却仍尊秦律,崇秦法,只要他一日不公然篡秦,我便绝无生还的可能!否则,他无法向关中秦人交待!”
因此从一开始,张良便没有存活的侥幸之心。
他这次来只是想看看,颍川被交到了一个怎样的人手中,自己最后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韩人无罪,皆是受我裹挟。”
张良再次强调这一点:“还望罪归于张良一人,而释韩人,这是夏公曾答应的……”
“我的确答应过。”黑夫道:“不过,听你一口一个韩人,张良,你现在,还对复辟念念不忘么?”
“复辟……”
张良默然,那个起初的梦想,早就变质了。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是韩王成死后?是看着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时候?还是在那个与弟弟有旧情的妇人交谈之后?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那些话,张良终生难忘。
过去的韩国很好,起码贵族过得很好,百姓虽然要应付赋税和秦军频繁的骚扰,也不赖,那是养育了张良的时代。
但再也回不去了。
张良流亡的那些年,韩地失去了自由,却获得了安定,尽管要面对苛政,但起码比现在的混乱强。
而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事实,也告诉张良一个真理:小国必须死!
“韩国,不可能再复辟了。”
他抬起头道:“就像郑不可复辟,晋侯不能重新掌权一样。”
黑夫道:“所以你以韩降秦,是认为以后颍川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张良起身作揖:“这便看摄政了,是愿意和秦始皇帝一样,短暂兼并颍川,还是永远凝之。”
黑夫点头:“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昔日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这是荀子的话。”
张良接道:“然,秦虽看似一统天下,但实则却只是兼并六国,而非凝之,于是不过十余年,秦始皇帝逝世,而天下尽反!”
黑夫叹息:“这是秦始皇帝和满朝智士花了十余年,都没解决的难题。”
“你以为,韩地当如何凝之?”
张良对此,是深思熟虑过的,想了想后道:“想要使一地永凝,光靠兵卒镇压可不行,无非从两方入手。”
“一是民。”
“民关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韩地承乱世之弊,诸侯并起,秦楚相争,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虽为假王,但却不能具醇驷,而将尉或乘牛车,实在是太过凋敝了。”
他对祖国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对这片土地,也太过了解。
“摄政可以粮三十万石入颍川,周济韩人,解颍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再者,韩之山民闭塞而少闻,甚至有不知夏公,还以为至今秦皇帝尤在者。务必让官吏多多宣扬,将夏公与秦始皇帝区分开。如此,泽德归于夏公,怨归于秦始皇、胡亥,项氏,还有张良,如此则韩民可稍安也。”
“而后,可推行黄老休养之术,因俗简礼、休养生息、宽刑简政、轻徭薄赋,鼓励商贾。如此便能安抚百姓,休养生息,让颍川渐渐恢复生机。”
黑夫听得很认真,对卫士道:“移席,近三步之内!”
张良移席后,离黑夫更近了,他彬彬有礼,不视其面,继续侃侃而谈道:“二是士。”
“士关心的是何事?仕途、宗族而已。”
“韩士之所以叛秦,除了像张良这样的人思念韩国外,更主要的,是彼辈在秦政之下,几无上升渠道,一旦仕途被堵死,宗族也没了出路,自然愤愤不平。”
“摄政可下求贤诏,从颍川选取有治郡才能的贤士大夫子弟,使之协助秦吏治理县乡,此外,秦法不可原封不动推行于地方,而应稍加损益,否则就像秦始皇帝时一般,好的方面无法推行,恶的地方却被放大。”
秦在关东没有足够的官吏,推行严密合缝的一整套制度,于是这制度便变了味道,对贵族难以约束,只变成虐小民的苛政。
“故,也许秦在关中能实现法治,但在颍川,在关东,只能礼法参半,兼用黄老休养之术。”
黑夫对张良的建言,倒是十分认可。
两个意识形态的不同的国家结合,不管是暴力兼并,还是和平统一,都会在制度、意识形态、经济、文化上,产生剧烈冲突,秦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关东人却可能宁死不肯接受。
简单的书同文,一道政令,是无法改变人心的,需要多少代人的教化,才能消弭沟壑啊。
正是缘于这一点,黑夫过去也是从不同阶层入手,礼法皆用,因地制宜,鼓励商贾,将遥远的胶东,与秦,或者说,与他自己凝为一体。
虽说那些办法推而广之,可用于关东,但治理一郡,与治理天下,难度差了何止十倍!
“你的看法,倒是与朝中诸卿类似。”
张苍也曾对黑夫说过:“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陆贾提倡以儒家脉脉温情之礼来改造生硬的秦律法令。
萧何、陈平更是半路出身的黄老门徒,陈平甚至写信给黑夫推荐过胶西的黄老大家盖公。
这是经历过时代阵痛,吸取秦始皇帝时教训的优秀人才们,达成的共识!
也就是说,在治国方面,张良,并非不可或缺!
黑夫沉吟道:“张良,我只闻你善阴谋之术,这些治国之策,你是从哪学来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良也不藏匿,如实回答道:“从太公金匮中学之。”
“传闻太公所著的兵法、阴谋、言谈,合称《太公》,又分为三卷,分别是兵、谋、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称之为《六韬》;《阴》,便是《太公阴符》,主言阴谋之事。”
前两者,他过去便学过。
“所谓《言》,便是《太公金匮》,此书乃太公言谈,合阴谋,通兵法,却非兵家、纵横,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国之道,也只有读了金匮,才能将阴符和兵法融会贯通……”
张良在流亡时偶得太公金匮,读过之后,才恍然大悟。
“能以阴谋策划反秦,以兵法结束暴秦之政,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来治国,唯有金匮黄老之言,与民休息,才是治国良方啊……”
那时候的张良开始觉得,自己的最终目的,已不仅仅为韩复仇,复辟祖国,也不仅仅是倾覆秦朝那么简单……
《金匮》里的金玉良言,让他看得更远了。
他甚至想过,要在毁掉这个贪婪、暴虐、苛刻、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帝国后,在它的废墟上,辅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
但很可惜,当担子扛到肩上后,张良的一切梦想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对自己一手复辟的韩负责,为百万颍川人负责!
智谋也被框在这八百里之地内。
对的,张良低头,看到了双手的枷锁,韩国就像木枷,牢牢拷住他的双手。
“是这本么?”
黑夫让侍从端上那本被翻得脱线的竹简,张良来陈留时,连换洗衣物都不曾带一件,却唯独带着这本简牍……
“我听郦食其说起泗上奇闻,说这是一位叫‘黄石公’的隐士,在下邳送给你的,黄石公今在何处?”
听闻此言,张良却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什么黄石公。”
读过金匮之后,那种觉醒,让张良仿佛做了一场醍醐灌顶的大梦,就像是赵鞅经历人生起落大彻大悟后,改名“赵志父”一样,张良决定,也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或者说,隐于暗处的新身份,这也算对自己的包装吧,孔子不是还说过,见人不可以不饰么?
于是,他便编出了一个故事,一个智慧老者,教训轻侠少年张良,让他大彻大悟,成为智者的故事……
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所谓的教诲,不过是自省。
张良朝黑夫再作揖,自我介绍道:
“黄石公,就是张良!”
……
“我明白了。”
听罢前因后果,默然良久后,黑夫挥了挥手:
“带下去,先关起来吧。”
他说道:“张子房,你确实有很大才干,你也有为韩复仇,为韩人请命的理由,现在更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汝以颍川而降,又以韩师追击楚军,有功,密谋刺我之罪,可以赦免。”
“但刺杀始皇帝的大罪,是洗不掉的!顶多能避免具五刑和车裂。”
黑夫站起身,朝张良还礼作揖,但言辞中,却是毫不留情,下达了对张良的判决:
“张良,必须死!”
……
ps:闭眼就是天黑,不必计较时间,晚安。
第1004章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
“倘若这世间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张良记得许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时,自己的好友项缠曾如此问过。
对这个问题,张良想了许久。
曾几时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杀秦始皇,为家国复仇上。
直到刺杀失败,痛定思痛,开始改变想法,以太公兵法锻砺,让自己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太公阴符猝毒,让他见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现,握着他,诛杀暴秦!
张良打算着,等诛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匮之言,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
待田亩开垦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于是张良笑了,他告诉项缠。
“到那时候,我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在下邳隐居的时光,在他心里种下了一个道家的梦,老子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历史上那样不变,张良是能够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禄,超越世俗一般的**,达到与天地贯通,逍遥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睁开眼时,张良发现,自己仍困于这身躯壳中,枯坐于囚室内。
他是被软禁的,陈留的这个囚室还算干净,室内尚有窗,光从那儿映照过来,照在张良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
外面的门开了,黑夫走了进来,瞧见了原封未动的食物餐盘。
张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则隔着木栏坐下道:
“我听说,张子房绝食了?”
张良淡淡应道:“我在辟谷。”
黑夫皱眉道:“这是道家法门?我听徐福说过,一些仙人能吸风饮露,故不食五谷,你这凡夫俗子,在这牢狱里吸的是浊气污秽,难怪终日病恹恹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饿死自己,逃避刑罚!”
张良抬起头道:“良,确实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想走得,干净些。”
“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来,是想再问问你,你当日以凝韩之策献于我,既然不是为了活命,那是为了什么?”
张良沉吟后道:“为了韩地长得安宁,韩人不必因为我而死绝,为了洧水士女之会,能年年举行。”
黑夫凑近木栏:“但若不能呢?你岂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会不会像秦始皇帝一样?说好要带给天下安宁,最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穷奢极欲,胡作非为?我这个屠龙者,最终会变成一条恶龙?”
张良不为所激:“我听说,摄政仅有一妻,能做到这点的人,不能说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从释秦宫女,到减租减赋便能看出来。”
“所以我觉得,夏公像是希望扫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让洧水士女之会十三年不绝,何况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举我了。”
黑夫却仰天而笑:“这两个词,我听人赞誉太多。”
“不只是我,关东的反王们,将尉们,不是自诩英雄,就是被唤作豪杰,比如项籍,比如张耳、彭越之辈,甚至连你,也被人唤作复韩的英雄豪杰罢?”
此地无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顶,掷地有声:
“可实际上,我放目望去,这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张良听得愣住了,他本以为,黑夫会自视甚高,大谈世间英雄唯己而已。
但却没想到,他连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栏杆,冷冷道:“你以为,一定要像赵高那样,为了一己私利,祸乱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项籍那样,以复仇为名,屠城数邑,滥杀无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来取得政权,是我,吹响了这天下纷乱的号角,为此,我有罪。”
不仅如此,黑夫还下令杀了蒙恬兄弟虽然在黑夫看来,他们也有罪,无能之罪,和自己一样,对局势袖手旁观之罪。手里的污点一点点积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坏多少了。
还有远方的扶苏,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败就是大罪,罪及亲信三族。
“无罪之民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乱世凌迟至此,吾等还活着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着张良道:“而你,张良,你的罪也不小,在这乱世里上窜下跳,扰乱世间,将颍川百万生民拉入了战乱,如今只是一死,将这麻烦事扔给我,这就算完了?”
这些“罪”,已经不是秦律能涵盖的了。
天下的乱象,也不是谁犯法杀了谁,便能解决的。
“吾等,都得对这天下局势负责,都要赎罪!”
“你以为,我为何定要重新一统天下,只因我要将这份安定,还给他们!还给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样,死,太轻了,韩地,得你自己来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救!这乱世后的百废待举,得要所有智谋之士出力!”
这番话发自肺腑,确实很打动人。
张良默然良久,抬起头来:
“摄政不是说,张良,必须死么?”
“我是说过,但我惜才,觉得刺杀人的刀剑,一样能重新铸成耕地的犁。”
“铸剑为犁么?”张良感慨,这也是他的梦想啊。
黑夫将《太公金匮》扔还给张良。
“你懂了么?”
张良哑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肃然:“但张良曾对着亡弟尸骸立誓,此生,与秦不共戴天!绝不为秦做事。”
黑夫叹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妇翁叶腾也死了,秦还是秦,秦也已不是秦。旧秦,已为我诛灭,新秦名为秦,实为夏,你是为我做事,为颍川人做事,不是为秦。”
张良颔首:“我懂了。”
言罢,张良不再犹豫,便朝黑夫长拜:“明公!”
“还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却听到了张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张良接过已变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里塞了起来。
“颍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脱,可得分寸必争!没时间,玩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两样东西,还有一个人。”
黑夫问:“何物?何人?”
张良道:“漆。”
“碳。”
“还有一名医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这些东西?”
“不,不是易容。”
张良朝黑夫拱手,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虽是病恹恹的状态,却更显得一种病态的俊朗。
“我要毁去,这张脸!”
“彻底销去,这个人!”
……
七月初,当郦食其回到陈留时,他听闻的是韩假王张良已死的消息。
“听说是绝食死于狱中,又被夏公枭首,以士之礼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郦食其气得直跺脚:“张良是多好的马骨啊,若残存的六国余孽见当年刺杀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会纷纷归降,摄政可不战而取天下也,奈何饿杀之?”
又道:“张良乃是宰辅助之才,骤然杀之,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这可不像爱才的夏公会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狭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个新加入羽翼营的谋士,奉命在密室里,与他交接韩地事务,郦食其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着面具,虽然举止里,绝无那人的影子,但郦食其观其身量,还有那苍白的指节,只觉得像极!
但此人一张口,郦食其又觉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哑难听,好似含着沙子,绝不是张良那孱弱中带着坚毅的嗓门。
郦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转身拿公文时,忽然喊道:“张子房!”
此人却不为所动,缓缓转过身道:
“郦先生在喊谁?”
“我命你,摘下面具!”郦食其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而当他摘下面具时,郦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
“果然是你啊。”
却见此人的面皮烂得像癞疮,这显然是学了豫让,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声音变成嘶哑,胡须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轮廓,多次与之面谈的郦食其还能认出来。
但其他人,恐怕难以辨认此人,因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颜,已经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烂皮。
“何至于此。”郦食其有些可怜他,此人却摇了摇头,用难听的嗓音笑了起来。
“这便是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问题,现在他知道了。
一张俊美的脸,一个铿锵有力的好嗓门。
了却人间事后,从赤松子游的梦想。
还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
这就是,他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付出的代价!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营的新成员朝郦食其作揖,自我介绍道:
“氏黄,名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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