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5章 何以辨忠奸
赵高不敢直接在咸阳动手,他的权势,远不及原本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甚至在被王贲斥为“君侧之恶臣”后,赵高连能保住性命,都是全仗二世偏倚。www.uu234.cc
王贲死后,赵高虽复为郎中令,但深知咸阳城内想杀自己的人不在少数,已鲜少敢踏足那儿,只能靠哄骗胡亥住在泾水之阳的望夷宫,加上忠于赵高的千余郎卫、中车府卫,挟天子以自重。
反倒是李斯,虽然李氏不掌兵权,但舍人故吏遍布咸阳,自冯去疾病死后,秦廷尚余的文官法吏皆以李斯为首,勉强维持朝廷运转。
此时离了望夷宫,李斯不复在宫内的昏聩老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复清明老家伙快八十的人了,但身体却好得很。
李于向父亲恭贺:“只要明日得了号令刑徒的符节,我家便掌握了一支悍勇之师,倒戈从背后击蓝田之师,配合武忠侯的北伐军,可轻易围困王离,而事后,父亲反正之大功天下皆知,黑夫也不敢轻易毁诺。”
和赵高所料一样,李斯原本的打算,就是控制刑徒,然而重复牧野之战那一幕,他正好做微子启。
李斯却摇头道: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数月,我与赵高都各做各的谋划,相互提防,却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必要。而今日,黑夫已入关中,武关巨险两日而破,关又能守多久?事情已到图穷匕见的时刻,故我父子及胡毋敬一同向陛下请发刑徒,赵高一向机敏,恐已察觉我的打算了。”
现在仔细想想,明明今日就能将符节交予,但赵高却使眼色阻止了胡亥,众人离开望夷宫后,唯赵高独留,谁知道他会向皇帝如何进言,而胡亥又会有何反复呢?
“那该如何是好?”李于有些着急。
“章邯那边联络上了?”
李斯忽然问道,作为改换门庭的代价,李家除了向北伐军暗暗提供卫尉、中尉军驻防虚实外,还为黑夫联系在塞外避难的章邯。
李于道:“联络了,彼辈在贺兰山举事就在这几日。”
李斯颔首:”子午道的骚扰越发频繁,攻之示之以不攻,如此看来,汉中之军的主攻方向,果然是陈仓故道……而那边已数日未有消息传来,只怕也要出大事了!“
南、西、北,三面皆是友军,李斯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笑道:“看来,是时候发难了。”
“而那望夷宫,我也不想再进第二次了……”
他指派儿子道:”立刻去城中联络那几人,让彼辈做好准备。“
”告诉他们,诛君侧恶臣赵高,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来了!“
等李于奉命而去后,李斯独自坐于车上,渡过泾阳桥时,望着下游泾渭交汇处的奇景,怔怔出神。
泾浊渭清,自古已然,在交汇之处二者泾渭分明,但慢慢地,却合流为一,再难分辨彼此。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李斯喃喃自语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李斯之名,源于此言。史书丹青固然喜欢将人臣之清浊忠奸分隔清楚,但写到后边,人之忠奸,就如这泾渭合流之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分辨的?”
“倒是生与死,富与贵,更易自取!”
李斯释然了,等过了泾水后,他敲了敲车舆的门,对前面驾车,头发同他一样花白的御者道:“阿阍,你为我驾车多少年了?”
御者没有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从主君入咸阳雇我时起,三十余年了。”
李斯叹道:“三十余年,我记得你从未有你开了这么多年车,一直稳当,不断出现何等状况,都能驾驭住驷马,从未让老夫受惊。”
御者笑道:“主君做丞相多稳当,小人就多稳当。”
李斯大笑:“我啊,小心驾了半生的车船,但这次,前方却有一颗黑石头,怎么也绕不过去,非得停下不可,往后,只怕不太稳当喽。”
他探出身去,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你也是,驾了那么多年车,年老力衰,难免走神。”
“待会入了咸阳,快到家的那个拐角,若实在驾驭不住,也不必勉强,便松一下缰,翻下车罢!”
……
”李斯坠车?“
是夜凌晨,听闻此讯,在望夷宫中安排亲信,筹备明日之变的赵高一个激灵站立起来。
”千真万确!“
阎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据旁人所见,是在离家不远处,翻到了旁边沟渠中,似是那御者老眼昏花,打了瞌睡……”
“坠车,怎这么巧……”赵高嘟囔着,复问道:“李斯如何了?“
阎乐道:“据说李斯整个人掉进了沟壑中,抬出来时鼻青脸肿,立刻送入府邸中去,从傍晚到入夜,许多医者都陆续入府,出来的人大摇其头,说老丞相伤得不轻,恐命不久矣。亲信传讯时,听到丞相府内,甚至响起了隐约哭声……”
他朝赵高下拜:”恭贺妇翁!先前王贲欲诛我家,转眼便病逝于南阳,而现在,李斯也欲图谋不轨,竟在阴沟里翻车,七旬老翁遭逢此罪,就算不死,性命也已去了半条。”
“如此看来,妇翁果有王者之运!”
“只要李斯一死,自此妇翁便大权在握,随时可挟持二世,东去蒲坂了!”
黑夫击破武关的轰隆巨响,好似是叩响了扳机,李斯赵高二人本来都在做热身,如今惊闻枪声,便争先恐后,开始比赛卖国……
谁慢谁死,容不得他们不急切。
李斯已做好了发难准备,赵高这边也一样,除去张敖为他引赵、魏军队走太行小道入河东外,赵高更让人去函谷关拜见过项羽,承诺以船舶在茅津接应,换取楚人的承诺事后使赵高王于上党!
接下来,赵高只需要尽可能让王离与黑夫两军火并,最好两败俱伤,而六国之师忽然渡过蒲坂天降关中,坐享渔翁之利。
赵高自己,则打算瞅着时机,挟持胡亥东窜,将这个无比信赖他的皇帝,当做礼物送给六国,而后任由关中沦为项羽与黑夫角逐的战场,他便能够飘飘然去上党为王了……
眼下被阎乐一吹,赵高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或许还真是做大王的命,但旋即警惕起来:
“若李斯坠车是假呢?”
赵高摸着下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得知,或是猜出我明日要在望夷宫中对他发难,这一出坠车将死之戏后,陛下便无法强令他入宫受符,甚至于……”
他表情变得恐惧起来:“我真是糊涂啊,倘若先帝留下的最后老臣受伤将逝,真是天地震动的大事,陛下再不明事理,再怀疑李斯,惊闻此讯,也必使亲信前往探问……而最合适,也最信得过的人选,正是我啊!”
赵高咬牙切齿:“这李斯,恐怕坠车是假,诱我入其府邸是真,这老叟,也对我动了杀心!”
一时间,赵高竟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话音刚落,外面有谒者抵达,却是传了胡亥的诏令。
“李斯诸子来报,言老丞相坠车将亡,今不知其真假如何,郎中令且携御医,代朕前往恤问探查!”
……
ps:求推荐票。
第886章 影子
二世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夜,咸阳城中,听闻老丞相坠车病重,李斯昔日的舍人故吏,纷纷前来丞相府邸探望,一时间李府门前车水马龙,又排了大长队。www.uu234.ccwww.uu234.cc
只可惜,有资格进入的十中无一,但就是这十来人,此刻都在后悔自己得入门庭,因为他们,都被方才发生的惊变,吓得目瞪口呆:
就在半刻前,奉二世之命来恤问探望的郎中令赵高,才入相府内院,后方的厚重大门便轰然关闭,李斯仆役家人手持兵刃一拥而出,将赵高按翻在地,脸紧紧贴着泥地……
而更让众人骇然的还在后头,却见据说是只剩下一口气的李斯,却捋着胡须,从寝堂虎步而出,步子迈得很大,神采奕奕,哪还有半分垂死的迹象?
李斯身后,则是他的女婿,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以及通武侯长史,因前线战败被剥夺爵位,沦为庶人的甘棠……
“右丞相!?”众吏感到莫名,只觉得是出了大事。
李斯朝众人拱手:“让二三子担忧了,李斯无恙也。”
“李斯,你这是要谋反么!”这时候,陪同赵高来李府的谒者大喊。
“要造反作乱的,分明是这奸贼!”
李斯两指并拢,指着还在死命挣扎的赵高,正气凛然地说道:“昔日先帝逝世前,曾在榻前,把李斯之臂,深以后事为念,故设四重臣辅政,以为天下无虞。”
“岂料赵高这奸佞欺上瞒下,隔绝中外,谋害忠良,诬陷冯君,使得冯氏及公子高族诛,通武侯已发觉汝之狼子野心,故请陛下诛之。”
“只可惜老将军天不假年,竟陡然逝去。赵高侥幸逃死,仍不知悔改,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则专权,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易以私人,离间兄弟,伤害骨肉,使得天下动荡不安,人人心怀畏惧,朝廷信誉扫地,天下叛者半矣……”
李斯看向被削为庶民后走投无路,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甘棠:”甘长史,请将通武侯遗言,告予众人知晓!“
甘棠看了李斯一眼,本来只是想借李斯之手除去赵高,但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非他所能控制,只好道:
“通武侯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逐君侧之恶人!他说,朝中奸佞必须肃清,若陛下心软,不诛赵高,吾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劝说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亲卫门客往杀之!”
“只可惜我才入咸阳,便被罢了官职,王离将军亦为陛下催促,一心南下御敌,未能肃清奸佞,而赵高,依然受陛下信赖如常……”
甘棠真是对胡亥失望透顶,一心欲除去赵高,完成王贲夙愿的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破罐破摔,开始借李斯之力。
李斯颔首:“今日李斯愿同二三子继通武侯之遗志,诛此恶臣!再去望夷宫,迎回陛下!”
即便黑夫已经兵临关,但咸阳依然延续着数十年来强大的惯性,继续奉行皇帝的命令,没有胡亥诏令,不论是李斯还是赵高,想做点什么都有些困难。同理,只要控制了胡亥,挟持天子,咸阳投降黑夫,还不是眨眼的事?
群臣早就忍受赵高许久,闻言纷纷叫好,但来探望李斯的众人中,亦有怯怯者,出列道:“丞相,吾等未得陛下之制,郎卫恐不会听从,咸阳必定有一场火拼,大敌在侧,就不怕生变使黑夫乘虚而入?”
这就是李斯想要的啊!
但此事尚不能公开,否则难以预料咸阳诸吏向背,于是李丞相肃然道:“攘外必先安内!”
“没有什么,比赵高头颅,以及陛下罪己、亲征更能激励三军作战的了!”
“更何况,赵高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倘若不图,恐其为变也。”
李斯走到从开始到眼下,一言不发的赵高面前,说道:“赵高,你以为你暗通六国群盗,欲卖河东、关中之事,老夫不知么?”
直到这时,一言不发的赵高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惊异。
李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先前不能确定,可现在,却确凿无疑了。”
方才那句话,却是李斯用来诈赵高的,还真唬出来了,就像赵高其实未曾掌握李斯通黑的实锤,李斯也尚未收集到赵高通六国的证据,双方在玩一场蒙着眼睛,揣测对方意图的游戏。
该问的都问出来后,李斯大手一挥:
“立刻押着赵高,去招降郎卫,再派人控制各门及宫室!”
然而,李斯的仆役家人才打开门,欲一拥而出去办大事,不曾想,却被一阵猛烈的弩箭射了回来,受伤的人哎哟痛呼。
李斯大惊,再派人站在屋顶上一瞧,却发觉有更多的郎卫军,点着火把,正朝丞相府拥来!
众人大骇,李斯也愣在原地,他没料到,在赵高被缉捕的情况下,对面还会有人反抗。
“哈哈哈。”
这时候,赵高哈哈大笑起来,激动恐惧,他的声音有些走样。
“李斯啊李斯,你固然聪慧,想出如此计策骗我来自投入网,只可惜,还是料错了一件事,你且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李斯让李于揪起“赵高”的头发,逼他抬起脸,举着灯笼靠近,眯着眼查看。
却见那张脸庞酷似赵高,骤一看毫无问题,尤其是夜里,几能乱真,但若是熟识赵高的人,仔细看上半刻,便能发现点不同之处。
鼻梁略高,眼睛稍小些,这些细微的差别,足以构成两张不同的脸了。
而捏着他看似残疾佝偻的手一拉,才发现竟是健康的……
这人不是赵高。
“汝是谁?”李斯只觉得,自己怕是上当了。
那形容身材与赵高相差无几的中年人毫无畏惧,反而有几分释然,他大笑道:
“我乃赵高之三弟。”
“我是兄长的替身。”
“他的影子!”
……
几个里闾之外,抬头看了看月色,约定时间已过,却半响不见人出来,赵高已能笃定,李斯府中的确有诡异,不由喃喃道:
“三弟,你真是个好替身,好影子,为兄定会照料好你的子女。”
中原贵人豢养替身,以应对突发情况,由来已久。
早在春秋时,齐顷公就有一位车右逢丑父,此人面目与顷公相似,衣服与顷公相似,若非他站在车右位置,手持长矛,而顷公居左持弓矢,几难辨认清楚。
故在齐晋鞍之战里,当齐军大败时,逢丑父就跟齐顷公互换了位置。二人为晋人所俘后,因为春秋贵族战争讲究礼节,并未为难。
于是逢丑父故意拿出为君者的架势,让真的齐顷公去取水,齐顷公第一次还傻乎乎地取水回来,逢丑父假意嫌水不干净,让齐顷公再去,遂使齐顷公逃脱,而自己遭晋人泄愤杀死。
无论逢丑父的结局如何,他充当了齐顷公的“影武者”却是显然的。
赵高知道,秦始皇帝亦有替身,有时候更会藏于副车上,不过那些人都被胡亥给殉在骊山了。
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对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旁人不知道的是,赵高也有一个影子替身,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三弟。他们一家人长于隐官,相濡以沫,二弟赵成勇武,做了河东郡尉。三弟却不怎么成器,文武都不行,唯容貌身材与赵高颇似。
这一年来,赵高遂有心训练他,有时候甚至会让三弟穿着自己的衣裳,出席一些不重要的场合,只要不说话,几能以假乱真。
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日这影子,总算派上用场了。
只可惜了自家三弟。
赵高看向阎乐:“你在此指挥郎卫,将李斯府邸围住,不得走脱一人!”
“我这就去望夷宫禀报陛下,李斯果已叛,近来不仅将家眷暗暗送出城外,更拘禁陛下使者,勾结公子将闾等人,与黑贼叛军通使,反意昭然若揭。请陛下勿再迟疑,速发射狗马禽兽之材官击之!”
“诺!”
阎乐领命,如今卫尉、中尉军或在外防御叛军,或在骊山约束刑徒,咸阳空虚,只剩下赵高控制的郎中令军,以及胡亥去年征来屯卫诸宫室的五千材士了。
夜色中,赵高乘在车上,朝望夷宫狂奔而去,又回过头,望着火光冲天,已发生交战的丞相府,还有大乱前夕的咸阳城,切齿道:
“李斯,同行为雠!”
“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大秦的山河社稷,只能由我来卖!”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887章 大都无防
月上中空,夜色正浓,荧荧火光映照出逃难者仓皇失措的脸庞。UU小说www.uu234.cc
在狂奔的车上回首后方,还能望见巨大的城市阴影,以及陆续亮起的点点烛光。拨开迎风飘散的满头白发,李斯心中悲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作为大秦的右丞相,李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三十九年,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狼狈的方式逃离咸阳……
能在郎卫围攻下溃围而出,还多亏了舍人门客拼死而战,以及李斯急中生智杀了赵高的替身,又让人持其首级,大呼“赵高谋反已伏诛”,争取了一部分郎卫迟疑。
这才在咸阳里闾中,杀出一条重围。
李斯毕竟不是有百战经验的将军,加上赵高之策打乱了部署,反扑有些困难,但逃离咸阳却不难。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咸阳,是没有外郭的……
李斯抚膺,暗自庆幸:“幸好当年有人请城咸阳,被始皇帝拒绝了!”
记得三十多年前,李斯怀揣从荀卿处学得的帝王之术,进入秦国时,最为震撼的不是崤函之固,也不是关中沃野,而是咸阳这座天下权势财富荟萃的城市,竟没有外郭城墙……
出了宫城,里闾直通旷野农田,毫无关防,这得多自信啊!
大都无防,这本是从殷周到春秋,列国的规矩: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这自然是理想状态,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都城始终会虹吸国中人口,随着居民越来越多,早早修筑城墙,反而会限制大都邑的发展。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坚持到底,譬如李斯的故乡楚国,强盛时还极其自信,控制陈、蔡、许等一系列附庸国,守在四邻,又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守在四境,
可随着吴国对楚国威胁越来越大,楚国的执政者囊瓦开始忧心忡忡,遂城郢。
春秋之后,田齐、魏国等新国家,都放弃了大都无防的旧规矩,恨不得城池越高越好。
唯一坚持下来的,就是秦国了。
自从秦孝公迁都,使商鞅营造咸阳内城后,这座城市扩大了十数倍,几乎每隔十年就要在外围多一圈里闾,甚至跨过渭水,将新宫室修到了上林,却一直未有外郭。
独天得厚的地利是一方面,因华为城,践河为池,崤函之塞,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则是历代秦王的自信在匡章率领下,六国曾攻破函谷关,但却止步在那,楚国甚至打到蓝田,也被秦人赶回去了……
在秦始皇帝称帝后,有大臣提议修道外郭,却为始皇帝拒绝。
始皇帝道:“六国合纵攻秦时,咸阳尚不需要城郭,何况如今天下一统?再无外敌?”
“苟不能卫,城无益也;赳赳武夫,国之干城!诸卿,这咸阳的百万黔首,以及良家子弟,郎卫材士,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咸阳的郭墙!”
祖龙就是如此自信与霸气。
只可惜始皇帝做梦都没想到,大秦的敌人,不在四关之外,而在咸阳宫内……
总之,正是托了此制,李斯才能侥幸逃离,关中武备都集中在子午关、蓝田,咸阳空虚,眼下城内谣言四起,乱作一团,赵高派来的追兵也未能赶上李斯。
等天明时分,众人已奔至杜亭,亭长听到响动揉着眼睛出门查看,却被李斯亲信制服。
喝水的间隙,一清点人数,李斯才发现,除了儿子李于等人,数十家僮外,还有加入自己密谋的公子将闾、将臣昆弟三人,以及一众亲信故吏,皆面色惶恐,因为他们可不像李斯,前几日就在偷偷摸摸安排子女出城,众人的家眷,还留在咸阳城呢,此刻揪心不已。
“右丞相,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公子将臣十分绝望,一众妻妾和她们所生的年幼子女都落在城里,将臣现在无比后悔参与这次政变。
他的同胞兄长,早年娶了箕子朝鲜公女,那公女不习惯中原气候逝世后,又娶李斯幼女的公子将闾倒镇定得多,他打破了众人的幻想:
”赵高恶毒而陛下心中亦无亲情,吾等若归,必受戮,咸阳绝不可返。”
“妇翁,吾等当去何处?”
李斯自然是早已备好后路的。
老家伙让仆役帮自己梳好头发,故作镇定,看向西方:“去废丘!”
废丘是咸阳西边最近的县,距离杜亭,不过四十里路,驰道平坦,车骑狂奔半日可至。
虽然咸阳无外郭,但其周边县邑的关防却不错,也可以这么说,在秦始皇宏大的策划中,废丘就是咸阳西郭……
“废丘令乃是老夫一手提拔,信得过,吾等且去那暂避一时!”
言罢,老爷子手脚麻利地爬上车,又让人夺了杜亭数匹快马,交给儿子李于及两名僮仆。
“汝向南渡渭水,设法绕开蓝田,去关告知武忠侯:咸阳百姓南望王师久矣,然伪帝及赵贼已察觉,骊山刑徒恐不能按时发动,但老夫已拼尽全力,让咸阳大乱,武备为之一空……”
“今斯又夺咸阳西门户废丘,聚士万人,爰举义旗,携壶提浆,以迎王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请武忠侯,速击蓝田王离军!”
……
“微赵君,朕几为丞相所卖!”
望夷宫中,胡亥听闻昨夜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从夜饮宿醉中被吓醒了。
堂堂彻侯、右丞相造自己的反?胡亥只感觉恍惚不已,他看向手中的酒樽,几要站立不稳,再想到自己差点将调遣骊山刑徒的符节交给那老匹夫,更是后怕不已。
然后便是勃然大怒:“好个李斯,皓首老贼!枉为先帝顾命辅政之臣,百官之首,竟做出了与冯氏一样的事,勾结黑贼,欲害大秦社稷,若让朕将他缉捕回来,定灭其三族,具五刑而死!“”
“至于那些缉捕不力,放走李斯的郎卫,立刻车裂,以儆效尤!”
对李斯诈称赵高已死,使得一部分郎卫放水让老家伙逃出咸阳,赵高也十分遗憾,立刻禀道:
“陛下,李斯已乘乱西奔,当立刻使内史保将卫尉军去捉拿,不过现在最需要担忧的,是咸阳城中,是否还有其党羽……”
“没错。”胡亥咬牙切齿:“那些从老贼出奔的官吏,其家眷尽数缉拿,与李斯有关系的门生故吏,皆当下狱!”
如此一来,咸阳的牢狱,恐怕要装不下了。
“不止是诸吏。”赵高提高了声音:“据臣所知,公子将闾昆弟三人,也参与了谋反!”
胡亥点头:“彼辈虽为朕之兄,却与公子高一样,心怀叵测,大秦有制,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要视为罪人处置。”
“臣还有一事请言之!”
赵高道:“陛下乃始皇帝少子也,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从陛下初立起,群公子、公主及群臣意怏怏皆不服,常轻陛下。”
“黑贼在南方称陛下为伪帝,当立者乃他人。于是群公子又生出异心,欲助黑贼,以换取帝位。彼辈又多与大臣结亲,前有公子高及冯氏谋反,公子高诛后,群公子人人自危,越发勾连大臣,欲卖陛下,陛下太过仁慈,未曾深究,今方有公子将闾及李斯之事……”
“如今李贼及三公子虽奔,但尚有六七位公子,十位公主留于咸阳,大敌当前,随时会再度生变。臣思虑及此,常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今日便不敢避斧钺之诛,宁可背负离间骨肉的骂名,也要向陛下请命。”
赵高下拜,说出了楚人与他们兄弟商议的密约中,最为骇人的一条:
灭秦宗室!
“请诛随李斯出奔众吏三族,逼迫群公子、公女去骊山为始皇帝殉葬,如此,则咸阳再无内忧也!”
胡亥大惊而起:“尽杀兄弟姊妹?这,这恐怕……”
虽然他是母亲独子,一直受父皇之宠,独树一帜,与其他始皇帝嫔妃所生子女并无太多亲情,但毕竟是一脉相连的骨肉,血浓于水啊……
“陛下忘了始皇帝的教诲了么?”赵高却循循诱导,在胡亥耳边道:
“天子无情!”
“天子无亲!”
“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何况兄弟姊妹?”
“那些群公子、公主,常恨陛下待他们苛刻,人人皆盼着陛下丧亡啊!”
胡亥愣住了,是啊,这不是父皇曾教自己的么?
皇帝是没有亲情,兄弟、姊妹,皆是累赘。
上下一日百战,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都必须干掉!
赵高复道:“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时,犹豫过么?”
“晋重耳杀晋怀公,夺侄之妻时,迟疑过么?”
“陛下再不动手,彼辈便要发难了!”
叛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胡亥早已备受打击,终日在望夷宫沉溺酒色与倡优之观,以此麻醉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而现在,打击接二连三:黑夫已然入关,首席大臣突然背叛,三名兄弟欲置自己于死地。
“啪嗒。”
“啪嗒。”
昨夜的酒尚未全醒,耳边好似出现了幻听。
胡亥听到了,听到了,那是毁灭的脚步,齐刷刷,已到门外!
而身边的兄弟姊妹们,则悄悄将手摸向匕首,想抢先一步割了自己脑袋献上……
“哈哈,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哈哈……”
他忽然嚎嚎大哭:“父皇,你传位于胡亥,究竟是爱我,还是害我?”
哭声渐渐停止,胡亥脚步蹒跚,眼睛满是血丝。
那是对毁灭的恐惧。
还有疯狂!
举起铜樽,又猛灌了一口酒,胆气已足,胡亥双手握住了案上的冰冷玉玺,在一张白绢上,重重盖下。
“杀!”
“杀!”
“杀!”
第888章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六月二十五日,李斯一行人已抵达废丘。www.uu234.cc
或是明白随着黑夫入关,这胡亥的朝廷没几天好活了,废丘县令倒是没上演忘恩负义,将李斯绑了的戏码,他反倒与县尉、县丞联手,十分积极地将李斯、公子将闾等人迎入废丘,封闭城门,禁止出入。
李斯又使废丘令张贴布告,宣扬胡亥暴行和北伐军将至的消息,号召废丘人上城头帮忙守御。
这是真要在关中腹地高举“义旗”了,但让人惊讶的是,废丘人竟不忧反喜……
“足见胡亥不得人心到了何种程度。”
李斯如此点评,全不顾正是他的先谋身后谋国,才导致国事人心败坏至此。
倒是甘棠直到此时,才发觉了李斯的真正目的,不由惊骇莫名:“丞相,这是何意?吾等只是兵谏逐君侧恶臣,不是谋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李斯却是毫不犹豫,指着甘棠,让家仆拿下他,呵斥道:
“孺子,枉汝父甘罗何等聪慧,你却糊涂至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无胡亥庇护,赵高能肆无忌惮作恶么?古往今来,必有君恶在先,方有奸佞祸于其下,必先有周厉王,而荣夷父方可逞志。吾等若想铲除赵高,必先废黜胡亥!如此看来,通武侯与武忠侯,看似为敌,实是殊途同归啊!”
一番歪理说得甘棠目瞪口呆,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斯手一挥:“将此子送进牢狱中去,让他独处数日,想明白这个道理!”
处置完甘棠,早就活明白的李斯不顾年迈之躯,亲自登城远眺。
废丘并不在渭水之北,而位于渭水之南,西安东马坊遗址,后世它的发现,竟让西安地铁五号线不得不改道虽然西安地铁改道是家常便饭了……
废丘原名犬丘,与西犬丘相对,为东犬丘,秦国的始祖非子曾在此地为周王木牧马,周懿王时,西戎侵镐京,遂迁都于犬丘。
眼下的废丘城正是在周代都邑基础上兴建,周长近五里,墙高池深,因为是咸阳西大门,还建有武库,县卒也较一般的小县多些。
但李斯却大摇其头:
“这城不好,地势低洼,若敌兵决渭水灌之,恐难守也!”
李斯的担心却是多余了,因为咸阳的那对君臣,根本没功夫派人来磨这座近在咫尺的叛城。
傍晚时分,姗姗来迟
是夜,有三千余人抵达废丘城外,宣读胡亥赦令,说只要交出叛臣李斯,其余人皆无罪,试图让废丘令开门。
但回应他们的只是一阵弓箭,胡亥的诏令,从大臣到黔首,早就没人信了。
这批郎卫、材士遂围住了城池一角,也不攻打,李斯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同样位于渭南,驻扎在杜县,由内史保率领的两万中尉军,而杜县到废丘,不过一日之程……
到了次日凌晨,昏昏欲睡的李斯被公子将闾喊醒。
“妇翁,有一支大军出现在城外!”
李斯连忙在人搀扶下,顶着夜风再度登城,却见废丘以东数里外,的确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沿着渭水向西行军,粗略数了数火把,竟有万余之多……
“完了,这废丘城虽固,但也顶不住卫尉军万人围攻啊……”公子将闾面色苍白。
李斯倒是镇定,就如同一头屹立在城头的石兽雕像,看着那支军队靠近、抵达、却不作停留,径直往西而去……
公子将闾等人满头冷汗,却又莫名其妙,这支中尉军放着他们这“叛城”不攻,是几个意思?内史保也要投黑了?
“西边有比吾等更紧要的事。”
李斯露出了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武忠侯的偏师,韩信及汉中兵,已入关中!”
……
六月二十六日,咸阳的乱象尚未结束,秦始皇曾自信地不筑城墙,这使得如今的咸阳城,变成了一个往外漏水的篮子,公子、公主、群臣、诸吏,甚至是黔首百姓,不断有人往城外逃去,谣言飞起,或是胡亥为赵高所弑,或是李斯已被处死……
但都邑的控制权,的确还在郎卫军及胡亥所信材士手中,虽然向胡亥提议尽诛群公子、公主,但赵高没有傻到挨家挨户去捉拿,那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让人以“保护”为名,将六公子、十公主及其家人送到距望夷宫不远处的高陵县统一管理,令阎乐网罗罪名鞠治之。
至于赵高自己,则被胡亥任命为丞相,已然摸到了权力的顶端。
“只可惜这位子坐不久。”
赵高摸着丞相的印绶长叹,若非别无选择,他也没必要投靠六国啊,楚军主帅项羽虽与他达成了密约,但是否会遵守,还是个未知数。
但局势到这种程度,赵高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他放下印绶,嘱咐亲信到:
“告诉云阳之吏,关押在那的蒙恬、蒙毅兄弟,也可伺机处死了!”
随着李斯公然叛国,与一众党羽退据废丘,赵高也明白大势已去,开始着手离开咸阳的准备,但就在此时,张敖却前来禀报:
“丞相,大事不好了!”
“是陈仓的事?”赵高一早就听说西边的消息了,数日前,黑夫部将韩信率师两万余,走故道,攻击了散关,杀散关都尉,溃卫尉军万人,又夺取了陈仓县。
光看名就知道,陈仓以屯周原雍城之粮而闻名,韩信已食陈仓之粟,又挥师东进,截至消息传来时,韩信已兵临虢县,威胁秦之西都雍城……
但赵高不是很担心,内史保已迅速调集杜县的卫尉军西去阻拦,至少能挡那韩信半个月,足够赵高完成筹划,挟持胡亥东窜了。
但张敖却打破了赵高的幻想:“不止是陈仓!”
“黑夫已破关,兵临蓝田……”
赵高闻言顿时面色苍白:“黑贼怎如此之速!”
不过想想,黑夫正式攻武关只用了两日,倒是在商於之地等待后军粮队磨蹭了许久,关之险尚不如武关,能坚持几天已是不错了。
关一破,关中再无天险巨防,而是一马平川,现在挡在黑夫与咸阳之间的,只剩下王离、李良、司马鞅的十万大军了……
赵高大骂该死,同时催促张敖:
“快带人去河东,告诉项将军与魏相,赵高已按照承诺,在大河上备好船只,不日将尽屠秦宗室公子,挟胡亥东去临晋,还请项将军速速渡蒲坂入关,若晚片刻,则迟矣!”
……
赵高不知道,关却是不是火药吓开的,而是守关的都尉听闻咸阳变故后,心灰意冷,自己降的。
要论破关的大功臣,赵高当居第一。
破关一日后,六月二十七日,黑夫才随大军抵达此地,自从他们离开了上雒,一路崎岖难行,直到越过冢岭山隘口的关,前方突然赫然开朗,农田、屋舍变得密集,一条水流从秦岭余脉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缓缓流淌。
这条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触手冰凉。而远远望去,河床上还有不少人在水边用工具挖掘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块块浅蓝色的玉石矿,太阳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胧如炊烟,让人称奇……
故地重游,黑夫还没来得急感慨,季婴已经带着开关投降的关都尉来见,这个五旬左右的军吏远远下拜,自称是黑夫故人。
“你是我故人?”
黑夫让他近些,仔细看了看后,却没印象。
“我怎不认得你?”
关都尉道:“先帝二十六年时,君侯曾过蓝田,当时下吏乃蓝田大营中一率长,巡逻时遇到君侯,那时候君侯还是左庶长,欲去百年前的古战场看看,但那已是大营禁区,故为我所阻……”
都尉低低垂下头:“当日冒犯,还望君侯恕罪!”
“原来如此,果是故人。”
黑夫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当时他只远远看到蓝田中尉军的营垒整齐,旌旗招展,将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当是秦国较精锐的一支部队中尉军。
那时的他,又怎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统帅大军,兵临此地,而与自己为敌的,恰是中尉军呢?
于是黑夫笑道:“汝昔日阻我,如今却遵从大义,开关迎我,救了全关士卒,更让关中百姓能早日脱离暴政,非但无过,更有大功!”
见武忠侯待人亲切,关都尉心中大安,随后又汇报了这几日听闻的咸阳乱象,李斯政变失败出奔,而胡亥赵高大肆捕其余党等事。
“李通古真是没用,竟斗不过赵高。”
黑夫嗤之以鼻,老东西这次是被雁啄了眼,翻车玩脱了。
他又摸着下巴暗道:“赵高也真是心大,我近在咫尺还敢如此乱来,莫非也找好了下家?”
虽然没法重复殷周牧野之战的剧本有些遗憾,但此事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咸阳一片混乱,前线也军心大动。
“咸阳事变后,蓝田王离军也有些动荡,甚至有兵卒夜遁,做了逃兵。”
关都尉退下后,季婴更汇报了前方东门豹传回的情报,因为武关的教训,使得王离不敢再守关,而是将大军集中在容易展开阵型的蓝田,这是寄希望于野战了……
“看来小小王将军被吓坏了。”
黑夫龇开大白牙,露出了姥爷的笑:“阵战的话,我与故去的通武侯,大概是五五开。”
“但以王离之才,率狐疑之师,于乱都之野,敌百胜之军……”
简直是父子局啊!
“够了。”
黑夫摇了摇头:“昏君乱臣越发倒行逆施,别说是骊山陵里的始皇帝,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再让他们闹下去,真把秦始皇帝气活过来,带着复活的军团,没有感情的秦兵俑来吊打自己怎么办?黑夫记得前世看过类似的电影。
如此胡思乱想着,黑夫下令道:
“传令三军,今夜休整饱食,明日天明,进军蓝田!”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889章 主角
六月二十八日,韩信早已进入关中。www.uu234.ccwww.uu234.cc
大约十日前,眼看吴臣在子午道的袭扰吸引了秦中尉军主力,韩信遂率师两万余,走故道入关。
但故道漫长,两万人动静太大,敌人不瞎不聋,陈仓县安排有一万中尉军守备,更在故道上多设哨探,韩信终究是没办法暗度的,最后虽然侥幸夺取了散关,但陈仓之兵在故道县设防,拦住去路。
故道口狭窄,若贸然出击,那是以寡击众,就算击破陈仓军,韩信也会损失不小。
好在他手下有一名籍贯汉中的司马,名为赵衍,曾多次往返陈仓与汉中之间,知道当地有条小道能绕开故道口,袭击陈仓。
韩信遂用其策,派赵衍和巴人武士丹虎带着擅长山地行军的巴卒,走小道绕开敌军的封锁,两面夹击,击败了陈仓的守军。
既取陈仓之粮,缓解大军之乏,韩信又立刻挥师东进,攻占虢县(宝鸡市陈仓区虢镇)。
来到这儿,便完全远离了秦岭山地,进入典型的关中黄土塬,与后世的区别只是大塬还没有太过破碎,且放目望去尽是一片绿意除了密集的粟田、麦田,还有从岐山蔓延过来的大片森林。
而秦之故都雍城(陕西凤翔县),就在北面四十里外,坐落在岐山脚下的周原上……
“我今日方知,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并天下。”
低头捧起一撮黄土,望着四面八方皆有的密集里闾农舍,韩信知道,自己算进入秦之腹地了。
但这时候,韩信却开始面临抉择。
两条不同的进军路线摆在面前。
“从虢县往东,至咸阳三百余里,一马平川,且有驰道相连,车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过七八日。眼下敌兵皆在蓝田、商於,与武忠侯决战,咸阳空虚,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将军可轻取也!”
汉中人赵衍力主韩信直接向东,莽到咸阳去。
赵衍本是汉中郡一名县尉,直到数月前才降北伐军,深知自己投诚太迟,武忠侯靖难成功后,恐怕无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于韩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咸阳的大功。
但有监军之任的陆贾却持不同看法。
“伪帝虽然将主力放在蓝田、武关,但关中人口丰饶,征调数万人抵御吾等,实非难事。而陈仓兵溃败后,仍有数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东向击咸阳,前有阻碍,后有拦截,我军辎重又远在故道口,恐将进退维谷,反而不美……”
虽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关上。
因为秦岭、大巴山重重阻隔,且两军都在前进,所以韩信等人至今还不知道,武关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给破开了……
韩信看着地图沉吟,若换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欢兵行险招的韩信,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拔营东进,定要先登咸阳,让天下为之侧目!
可去年他孤军深入南阳,回师时在丹阳被王贲逮住,大败一场,损兵折将。这次打击给韩信性格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他锐气大挫,没那么目中无人了,加上与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后男人毕竟与昔日小处男不同,变得越发稳重……
他知道,军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韩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让吾等从汉中入关,是为了牵制敌军,好让主力顺利攻入武关,进抵咸阳。”
“而不是孤注一掷,寄于偏师冒险,袭取咸阳。”
走故道是以奇胜,但现在,就必须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对雍城围而不攻,诱咸阳发兵来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韩信指着雍地地图道:“雍地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原田肥美,物产富饶,所谓秦川也。”
“若吾等攻占此地,便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再加上此处乃秦之故都,历代君王宗庙社稷所在,当关中之心膂,为咸阳之右辅,足以震撼关中,将北伐军之威望仁义宣扬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关,汉中兵粮可源源不断北上;西有陇关,与陇西郡相邻,可接应从祁山道袭击西县的蜀郡兵;北接回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旧部章邯及长子所在……“
”取得雍城后,旬月之内,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陇西连成一片,幅员千里,人口百万,群起响应,东向进围咸阳。”
“此乃百胜不败之法也!”
陆贾松了口气,他是黑夫套给韩信的缰绳,韩信选了最万无一失的打法,让陆贾不必担心他重蹈覆辙,而且还有一点,陆贾没说。
这次入关之战,韩信决不能独占功劳,他得搞清楚谁是配角,谁是主角……
但韩信下一句,却又让陆贾哭笑不得,这韩信,还是不够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后,虽然佩服黑夫大战略,但对其临阵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韩信竟乐观地说道:
“到那时,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关,光靠吾等,也足以制咸阳之命了!”
……
而此时此刻,这一战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蓝田山的指挥所上,远眺十余里外,与北伐军隔着灞水扎营的王离军。
“小小王有进步,至少扎营上,有板有眼,颇得武成侯之家学真传,只不知临阵指挥上,从其大父、乃父处学得了几分?”
言罢,黑夫回过头,看向身后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说蓝田军秩序混乱,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不少逃卒?”
却是李斯次子李于,数日前从杜亭南遁,乘着关中的乱象,欲来联络黑夫,却在蓝田县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当时心中绝望,以为是王离派来巡逻的斥候,岂料彼辈却是一群逃卒,抢了吾等马匹、钱帛后决然而去!”
“于是吾等只能走山道,涉荆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于在咸阳时也与黑夫见过几面,但当年见了李家人就恭谨行礼的小人物,今日却是威风八面,即将把持天下权柄的枭雄了。
黑夫颔首:“看来王离麾下,已是三军狐疑,纵有严刑峻律,也难以约束逃卒了。”
可见咸阳事变,大秦二把手外逃,对士气打击有多大,据说咸阳至今仍不断有人外逃,大厦开始崩塌时,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问了李于路过渭南、蓝田的见闻后,黑夫与他的话题,又回到了咸阳之变上。
但黑夫却对李斯在废丘“聚众万人,高举义旗”并不关心,那老仓鼠明明是政变失败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错了。
黑夫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赵高,还真与六国有勾结啊……”
李于道:“赵高近来向胡亥进言献策有些不同寻常,家父怀疑已久,当夜方才诈得真相,赵高恐已与函谷关外六国群盗勾结,欲开关迎贼!”
黑夫回忆道:“我记得退守函谷关的三川守赵贲,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赵亥族侄,他总不是赵高亲戚罢?”
李于否认:“不是,赵贲乃是通武侯举荐为三川守,与赵高并无关系。”
“那赵高要开的恐怕不是函谷关。”
黑夫了然了:“而是其弟赵成任郡尉的河东……轵关、茅津、风陵渡、蒲坂,只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关了。”
幸好武关一声巨响,两日告破,关都尉也顺势投降,否则黑夫在这一路耽搁太久的话,恐怕还真遂了赵高的愿,让项羽抢先一步入关!
既然知道这一情报,黑夫的心思也活络开了,让人带李于下去歇息,又找来季婴:
“今日开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万人至灞水岸边,大张旗鼓,再朝对面王离军喊这些话。”
“什么话?”
季婴立刻精神起来,他明白自己没有领兵才能,但在搞情报、做宣传,帮君侯打舆论战上,却格外有天分!
黑夫对此还振振有词: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死一万人才能赢的堂堂正正之战,远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赢的诡计阴谋。”
这话是说到季婴心坎里了,一直奉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后,负手道:
“就说,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赵高已与楚约,逐丞相,灭秦宗室而王关中。”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季婴越听越佩服,亭长不愧是亭长,这些设想张口就来。
殊不知,以上这些,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黑夫也就随口一说。
但传到王离军士卒耳中,事关家园亲眷性命,他们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婴一一记下来,回去就教给众士卒。
“还有两句。”
黑夫望向远方敌营,以及上面隐约能见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说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
ps:出门徒步去了,提前道晚安。
第890章 杨喜
“我叫杨喜。www.uu234.cc”
“是内史宁秦县(陕西华阴县)人。”
七月初一,北伐军战俘营中,烛光之下,年轻的骑吏杨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还沾着的粟饭粒,搓着手,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自述:
“宁秦县本来叫阴晋,是魏国土地,在惠文王时割让给了秦国,遂改名宁秦……”
说到这,杨喜露出了怀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处,离家乡有多远,只要闭上眼,杨喜都能看到他家里闾对面的华山,险峻秀丽,乱石从生,那就是杨喜祖祖辈辈看到的风景……
宁秦县地理位置很重要,南边有华山为阻,北面则是去往河东的风陵渡,西方有大道连通关中府地,东边百余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关,只有夺得了这,秦国才能称得上安宁。
这次改名好像还真有些管用,从那之后一百多年,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政变外,关中几乎再无战祸。
黔首们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强盗冲入家中杀人放火,也不必畏惧敌国大军忽然包围城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唯二要担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后的严酷惩罚,以及今年该轮到哪家子弟被征召去服役做戍卒,为大王扫平六国……
“我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弟二人……”
杨喜是家里的老大,当年他父母喜得长子,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有儿子继承爵位了,遂取名为“喜”,以表达高兴心情。
过了几年,老二出生,仍是儿子,杨父杨母心情也不错,说就算杨喜成年另立门户,他们家也有次子足以养老,故取名杨乐。
要知道,秦与其他邦国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户籍的,这就意味着,当老大杨喜单独立户后,杨家的老父老母还要继续拉扯剩下几个饭量惊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们能干活时,却要分户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养老。
又数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将这小小生灵埋葬在后山时,左思右想,杨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
“杨哀。”
哀归哀,苦归苦,但日子总得继续过,砸釜卖铁,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统一啊!
按理说六国已经扫平,黔首负担该减轻些,但劳役却比过去还更重了,不但关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断,始皇帝承诺的土地,也总是分在边远郡县,服役变成了血本无归的事。
但秦人们早已在商鞅之法驯化下习惯了这种耕战生活,倒未像六国之地那样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后,那些重役远戍,渐渐变本加厉起来,去南越、北疆、海东、河西的子弟归来者寥寥,要么是留在当地,要么是死于疫病。
好在杨喜那时候还未成年,侥幸逃过一劫,但当时已有民谣在传: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五岭南、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就在这种背景下,杨喜的季弟出生了,父亲其实想要个女儿,看着幼子的把,又无奈又愤怒,遂冠名曰:“杨怒!”
但那时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带着这怒气,杨父随屠睢南征陆梁地,一去不复返,只有死讯传回。
这下,杨母就得辛苦拉扯三个孩子了……
喜乐哀怒,四个春天,不仅是杨家人的心情变化,也是十余年来,关中秦人的生活变迁的写照。
好在那时杨喜已经傅籍,能够帮家中力田,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只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干了几个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杨喜还在地里苦耕时,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传遍关中后,不管哪个县,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应觉得似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听错了。
等消息证实后,乡中三老在里门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连杨喜那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陛下不是该万寿无疆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暗暗有点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会像凡人一般死去呢?过去几年,因为各县每逢始皇帝寿辰,无不欢呼从胶东传来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扬始皇帝已让李信将军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会腾云驾雾,携仙药来献,阿房宫就是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为始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死。
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南阳大败的消息,让关中震动,即便是官吏封锁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窃窃私语,官府不是说在通武侯统率下,南边黑贼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么?怎么平着平着,武关外全丢了?那些南阳兵还失魂落魄地撤了回来?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杨喜他们这批新兵,被从上郡来的王离接收……
王离,武城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光这份出身,便足以让没太大见识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虎父还有犬子呢……我听闻,这小小王将军并无将才,当年打匈奴还失道迷路了……”
但毕竟有家学的底子在,王离治理军队有一定办法,杀了几个人后,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历练多年的上郡兵团作为主力,新兵们被夹在其中,顺从地往武关开进。
“等吾等抵达商县后,见上郡兵、南阳兵,加起来密密麻麻,营地比十个宁秦县城还大。”
人多胆壮,杨喜他们又安心了些。
可这点对胡亥朝廷最后的信心,却在武关的轰隆巨响里,被击得粉碎……
回忆起那一夜,杨喜仍会面色发白,身体战栗。
像是一千根蜡烛同时升空,还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闪耀白芒,光彩夺目。
“妖术?”
“天雷?”
“火鸦?”
“陨星!?”
远在武关以西十里待命的十万大军都望着这一幕惊呆了,接着是新的一阵巨响,武关烟尘滚滚,突然告破,小小王将军狼狈撤离,眼看三军骚乱,阵型不整,遂下令撤退!
“那哪是撤退,分明是逃亡……”杨喜喃喃道,他一个同乡,就在那一夜不小心被乱兵践踏而死。
事发突然,北军人心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溃不成军,成建制往西北逃,唯恐后方的流星坠至,一路狂奔,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
而南军前锋东门豹乘机在后追击,歼灭俘虏万余人。
杨喜运气不错,他是骑吏,有马,是夜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回到商县后,才停下脚步。
这时候大军已疲于奔命,开战前十二万人,只剩下八万不到,士兵们情绪低落,大家沮丧到了极点,在继续向关撤离的过程中,更是谣言四起。
回想武关的那一幕,大多数人将它与秦始皇三十七年时,无数颗流星划破天际,坠向东方的可怖场景联系起来……
“有预言说,亡秦者黑,莫非是真的,黑夫真有天神相助?”
一些在武关近处目睹全程的兵吏则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分明听到了南军在欢呼:
“始皇帝显神了。”
“始皇帝为何会帮叛军打官军?打自己的儿子?”当时杨喜感到莫名其妙。
一些从南阳退回来的老卒说出了早先听说的传闻:
“胡亥少子也,不当立,南军宣扬说,是胡亥与赵高弑君篡位,黑夫则是受遗诏起兵,否则为何始皇帝要封他为‘武忠’呢?”
“当立者谁也?长公子扶苏?他不是谋刺始皇帝畏罪潜逃了么?”
“当立者恐怕也非扶苏,而是始皇帝显神所助之人!”
底层士卒的脑洞越来越大:
“始皇帝之神,没有传给胡亥。”
“也未曾庇护扶苏。”
“而是被武忠侯所继!难怪他能以天雷火鸦破武关!”
猜测越发不负责任,最终,更夸张的说法出现了。
“始皇帝如此庇护黑夫,莫非他,也是帝子?”
……
“武忠侯难道也是始皇帝的儿子?否则为何能得先帝之神助。”
“叔孙先生,是这样么?”
讲述到这暂时中断,杨喜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正挥笔记录他故事的叔孙通。
这儒生是昔日秦始皇博士,如今武忠侯身边红人,北伐军的舆论宣传,战前由季婴负责统战,打完仗就交给叔孙通润笔。
昨日大战方毕,叔孙通正是奉武忠侯之命,来战俘营寻找合适人选,与之攀谈,最后相中了带头投降的杨喜。
他要杨喜描述,从被抓壮丁成为一个助纣为虐的伪军伪帝之军,到幡然醒悟,投诚北伐军的前后经历,心路历程……
此刻,叔孙通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愕然,杨喜的发问,与黑夫交待他的工作无关,但这个无知小卒之问,倒是提醒了叔孙通,他顿时暗暗拧了自己大腿一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有一件事,让叔孙通郁闷许久了,那便是君侯总喜欢到处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甚至还固执地保留着“黑夫”这种土掉渣的黔首之名,硬是不改。
在攻破武关后,叔孙通曾建议黑夫改名“尉邦”,“邦”是国家的意思,大曰邦、小曰国。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彼其之子,邦之彦兮”……都是好话。这就和君侯未来的身份地位比较相配。
但武忠侯却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决然拒绝了此议。
“我和这天下大多数人一样,八代贫农,没有上古帝王和先贤的祖宗……”
他还笑道:“我就叫黑夫,不叫尉邦。”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不会叫尉元璋……”
这让叔孙通想不明白,当时一边琢磨着“元璋”其实也是好名,一边又腹诽道:
“君侯分明能轻而易举,攀附上古之帝王血脉,名正言顺,开启大业……”
“为何非要死守着低贱的黔首出身不放呢?”
……
ps:第二章在下午。
另外推荐本偶然发现的书《捕快摸鱼指南》,轻松文,行文有趣,一言不合就开车……
第891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孔子昔日大开私学先河,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血统和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习性,能否成才,更多源于后天教育。www.uu234.ccUU小说
他秉承有教无类,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参又再传授业,使私学大兴,间接推动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战国之风……
但时隔三百年,叔孙通作为孔门后学,一边认为庶民士人通过教化能身居高位,一面又坚持帝王的血统论。
天子应运而生,必有神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践巨人之迹,而身动如孕,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而不踏,而弃之于冰湖之上,天降飞鸟,以其羽翼覆盖婴孩,这便是周人始祖后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样,后世诸侯无不对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燕国那种姬氏旧贵族承周之业,楚国自诩帝高阳及祝融大神之后自不必说。
后起的秦、赵、魏、韩、田齐,也无不加尊祖先之事迹,尤其是田齐,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黄帝做高祖,各国纷纷效仿,也将世系上延到炎黄、少昊时代。
所有诸侯都有显赫的出身,没几个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之所以厉害是因为祖宗给力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孙通想不明白,武忠侯为何不随大流呢?
他常为此事苦恼,但今日却被杨喜一下点醒,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对杨喜的无知询问,叔孙通只笑而不答,暧昧地说道:
“这种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妪,谁知道呢?”
而这两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武忠侯一点头,还不由着他叔孙通乱编,只要故事足够传奇,哄杨喜这样的无知黔首,简直是轻而易举!
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叔孙通又拿起笔来:“方才说到武关之战后了,你继续说。”
杨喜应诺,谈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关之后,因为武关之事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武忠侯引来始皇帝之灵,导致山摇地动,武关城墙坍塌一里,压死了无数人,众人都不敢在关城下御敌了。”
“武城侯王离遂让大军驻扎蓝田……”
“从吾等回驻蓝田开始,士气大降,便有逃卒出现了。”
杨喜记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蓝田山砍柴的兵卒迟迟未归,杨喜等人奉命骑马去查看,却见林场已无人影,拉木头用的人力辇车扔在原地,那数十名士卒竟在屯长带领下,一齐逃了……
这是商鞅变法后,秦军中绝少发生的事,因为在前线当兵服役的人,身后往往牵连着一家老小,一人潜逃,全家株连,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可如今,秦人,刻板顺服的老秦人里,却出现了集体叛逃……
王离大怒,让骑从去捉拿逃卒,要军法处置。
杨喜却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据说还信任奸佞,乱杀大臣,再加上武关的事,北军早无战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亲、幼弟受牵连,我也跑了!”他嘟囔着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过一个草垛时明明发现了一人潜藏其中,却假装没看见,敷衍了事地在周围转了几圈,回到营地,报告说没有见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刚蒙蒙发亮,营房就响起了紧急集合的鼓点。
武城侯王离神情严肃、冷漠,旁边站着几个上郡军都尉、司马,四千名短兵则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站在周围。
接下来的事不难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将近一半被抓了回来,一个个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在王离宣布其叛逃罪过后,当众处死!
一同被处死的,还有几个搜捕不力,纵容逃兵者,以及“誉敌以恐众者”,为首的就是暗暗传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儿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长。
那些逃卒如粪土草芥一样,刚刚还鲜活而年轻的生命,片刻之间就变为数十个冤屈的亡魂,永远留在了灞水之畔。
杨喜全程噤若寒蝉,生怕自己纵容一人潜藏的事暴露,汗水顺着额头流到下巴,屯长问他怎么了,他只能抬头望着太阳说……
“天太热。”
好在他故意无视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杨喜顺利逃过一劫。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誓为大秦尽忠到底!”
事后,跟着武城侯,喊着这空洞无力的口号,杨喜心里,却已经对朝廷彻底失望。
在秦人看来,逃跑确实耻辱,但面对如有神助的南军,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总之,经过这个事件之后,在渭南到处抓丁重新凑齐的十万大军,非但没像王离期盼那样重新振作,反而更象霜打的叶子一样蔫了。
就在蓝田大营诸部各怀心思之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关投降的消息,北伐军迅速抵达蓝田山,据灞水东侧,与王离军隔岸对峙。
望着对岸的南军营垒,号子喊得震天响地,兵卒士气高昂,与西岸全然不同。
夫战,勇气也,仗还没打,北军便先输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护军都尉季婴,开始对王离军,发动了凌厉的宣传攻势……
上万人集结在灞水边,大声高呼。
“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诸如赵高卖国,逐丞相,与楚约,欲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之类的话,杨喜只是听听而已,觉得有些荒唐,赵高那种名声臭烂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话,杨喜就不能淡然处之了……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我当时便呆住了。”
杨喜说道:“我家在宁秦!离河东、函谷关都很近,往西过了郑县,戏下,便是鸿门,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两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况,关中秦人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楚军屠城的事……
说到这,杨喜心急如焚:“叔孙先生,可有宁秦那边的消息?”
叔孙通少不了替黑夫圆谎:“楚军只是前锋哨骑至鸿门,大军还在河东、少梁,汝家应还无事。”
总之,那几日间,北伐军采取采取一硬一软两个办法,军事上凌厉攻势,宣传上宣扬赵高卖国,引楚人入关,这下北军士卒皆军心大动,尤其是家在内史东部的杨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询问上吏家中情况,却尽是缄口不言,只有一个比较随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们说:“咸阳的确出事了,谣言四起,或言赵高为丞相所杀,或言丞相被杀,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当季婴又组织了一批武关投降的关中秦卒,宣扬北伐军优待俘虏,欢迎投诚的政策时,杨喜坐不住了,他唤来几个同乡,对他们道:
“武城侯说,要为大秦尽忠到底,但吾等服役、为戍卒,已尽了本分。”
“可现在,该为自家考虑了。“
“楚人深恨秦人,据说在关东每破一城,皆将秦吏秦人屠杀殆尽,若让彼辈入了关,占了地,那还了得?”
“既然王离不愿去抵御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问他。
杨喜指了指灞水对岸的北伐军营地:
“对面的武忠侯,还打着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们再坏,也不至于祸害秦地罢!汝等都听见了罢?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一群宁秦县人遂暗暗串联,约了数百人,由一个识字的什长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写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几个字,乘着杨喜带骑从外出巡视,遇到几名渡水查探情报的北伐军斥候,便将布包着石头,死命扔了过去,又远远离开。
“万幸,那几个斥候有识字的,骑行过来拾起打开看后,对着吾等竖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凌晨,蓝田王离军爆发了一场炸营……
借着同乡轮值的机会,宁秦县人悄无声息地往营外摸,但还是惊动了率长。
“跑!”
迟疑是来不及了,杨喜当时一声大喊,数百宁秦兵迈开大步朝不远处的灞水逃去,但身后呼啸连连,追兵有数千之多,跑得比他们还快!
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杨喜有些绝望,岂料那些兵卒却也扔了兵刃,越过杨喜等人,一头扎进了灞水里,死命向对岸游去!
湿漉漉地上了东岸,杨喜等人如蒙大赦,一个留着短须的北伐军吏带着数千人来接他们,虽然说话铿锵有力,但态度很和霭,在杨喜等人丢了兵刃后,便引他们去后营歇息……
这场宁秦人带头的叛逃,最终带动了相邻的郑县营、戏下营、夏阳营、临晋营加起来数千人,王离军右翼营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而混乱和逃离还在朝其他营蔓延,军法官已难以控制局面了。
当杨喜再度回头时,正好看到北伐军作战部队开始强渡灞水,摇坠的火把铺满天地,而对岸的王离军,已未战而溃……
那场一边倒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夜,杨喜等人则被安排到战俘营,军吏安排他们吃饭,吃过饭以后,把杨喜等带头投诚的人带到一个大官面前,那人十分瘦削,名为季婴,据说是武忠侯亲信,而季婴身边的人,正是叔孙通,手持笔墨,笑着说想和他谈谈……
“这便是所有的事。”
杨喜说完了,口有点干,也不知道这叔孙通问这么详细是为哪般。
叔孙通看着满满几摞纸的记述,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汝且下去歇息,不日必有厚赏!”
杨喜应诺,但又抬起头,弱弱地说道:
“我现在,只想回家……”
……
杨喜有些昏昏沉沉地离开营帐,自有数名北伐军士卒带他回战俘营便是原来的王离军大营,今天是七月初一,战斗早已结束,灞水之役,北伐军大获全胜。
除了战前自发投诚的杨喜等上万人外,右翼李良将军的卫尉军近两万人,在炸营后也卸甲而降。左翼司马鞅将军则带着不足两万的残部匆匆逃离战场,向杜县撤退。
至于王离本人,在发现难以约束全军后,仅带着数千亲卫,退守蓝田县城,如今已被武忠侯带着十万大军团团包围……
其余一触即溃者,或逃或俘者,不计其数。
此时,赶着一群新抓的俘虏,从叔孙通面前路过,来自闽粤的越校摇毋余用夹生的秦言抱怨道:
“此战真是无趣,彼辈军容不亚吾等,竟不战自溃,泰半投降,真是无聊至极……”
越人骁勇好战,摇毋余等越卒奉黑夫调令,从会稽郡大老远来到这,本以为能赶上一场死后也能向祖先吹嘘的史诗大战,岂料却是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结局,因为武忠侯严禁杀俘,他连一个头都没猎到。
“摇校尉,你错了,大错特错!”
叔孙通却捋着胡须,笑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何况,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万人倒戈,争相来投才对啊!”
叔孙通朝远方的武忠侯帅旗拱手,发自肺腑地吹嘘说道:
“北伐军,无愧于仁义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武忠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将啊!”
第892章 秦旗
被马屁精吹出来的“天下第一名将”黑夫,此刻正在蓝田城前,看着在他面前稽首请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随和:
“李良啊,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让属下护卫校尉季婴暗使人随南阳败兵入武关,予汝书信,你莫非是没收到?”
胡亥亲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卫尉李良满脸糊涂:
“书信?什么书信?下吏未曾见到啊……”
“是么。www.uu234.cc”
黑夫心里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难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测……伏生,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写了什么?”
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几任书记员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说,‘十余年前,余为始皇帝中郎户令,宿卫宫中,而李良则为郎官佐吏,尝事于我。今通武侯已故,武关旬月不守,李良若能举兵于蓝田,则善矣,靖难功成后,吾将贵良’……”
李良是陇西郡人,据说还跟李信有点远方亲戚关系,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阳,因为建言秦始皇取尊号“皇帝”让祖龙大悦,得为中郎户令,他有两个属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个则是董翳(yi)。
时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级再见,却有些尴尬。
李良也是戏精,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瞒君侯,下吏筹划投诚许久,只可惜身处关中腹地,迟迟没找到机会,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书,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响应了!”
“不对罢。”黑夫笑道:“我为何听关都尉说,你曾在胡亥面前许下豪言,说一定要将我这叛贼关在铁笼里,押回咸阳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变,眼看瞒不过,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乱语!”
“下吏被迫跪在伪帝面前,受其卫尉之职,不过是虚与委蛇,良虽然身在北边,但心却在南方,早许与武忠侯!还望君侯勿怪李良来迟!”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虽然心里已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会立刻处罚一个投诚的卫尉,那样只会让多达七八万的北军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亲自扶起李良,开始了叙旧模式。
“董翳、司马欣二人皆章邯同乡,又与我私交不错,为我所累,遭伪帝惩处,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无不答:“司马欣在骊山做刑徒,董翳却是逃走了,据说在梁山中落草,迟迟未曾落网……”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东,而是西河地区的少梁山(陕西韩城一带)。
“蒙毅呢?”黑夫问起当年做中郎户令时,做过他一段时间上司的中郎将蒙毅。
李良道:“与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云阳县狱中。”
云阳狱,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韩非,还有发明了秦隶的程邈也在那关过,算起来,这蒙氏兄弟已经吃了快两年的牢饭,这下蒙恬倒是有时间好好钻研毛笔了……
“自打进了关中,一路都是故人啊。”黑夫嗟叹。
黑夫又望向黑云压城的蓝田县邑,在大军崩溃后,王离只带着数千短兵亲卫退守,做困兽之斗。
“倒是王离将军,却迟迟不愿出来与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边,自己的属下们,早就摩拳擦掌了。
这次黑夫没点东门豹,而是挑了两名以骁勇闻名的越将。
“梅!”
“诺!”自从做了东门豹女婿后,装束已与一般秦人尉吏无异的梅应道。
“摇毋余!”
“在!”刚从南方来此不久的闽越人摇毋余满脸亢奋,终于可以猎头了。
“准备攻城,替我请武城侯出来叙叙旧!”
……
蓝田小县,黑云压城城欲摧。
头发散乱的王离抬头凝视身后大纛,大纛高约三丈,耸然独立,锦布织成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秦!”
他们频阳王氏,爷孙三辈,在这面秦旗下为将为帅,为始皇帝扫平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遂有一门三侯之荣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着迎风飞舞的大纛在大风鼓舞下,如雄鹰一般腾空欲起,王离便浑身充满自豪!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以铢称镒的弱势。
大地发出了阵阵的颤抖,那是城外十万叛军在向蓝田步步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无数鼓点号角尽情地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城头士卒战栗不安。
随着这鼓角,叛军的军阵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样绣着一个赤边包裹的巨大“秦”字,不过却是更加圆润的隶书……
篆与隶,老与新。
王离死死盯着那面旗,不由发出一声怒喝:“黑夫身为叛臣,辜负始皇帝,竟然还有面目竖起大秦之旗!”
将者,三军之胆也,王离并未丧胆,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周遭无人响应。
那些在前夜炸营里未曾叛离的短兵亲卫,此刻正被敌军庞大的阵势所压迫。
却见蓝田城外的旷野上,黑白两色分明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列列车骑在远处呼啸而过,一个个徒卒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标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扛着云梯,坚定的朝城邑走来。
城头仅剩的数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城墙上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敌人前进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
当他们在百余步外齐齐停下,猛地跺脚,那震动好似要将城墙跺塌,短兵亲卫门都不由抖了一下……
并未直接进攻,而是传来了一阵数千壮汉的大喝:
“王离!”
对面又在传黑夫的话了。
“这是武忠侯最后一次告诫,汝再不降,欲使满城军民俱焚不成?“
王离三十余岁的人了,但依旧气盛,立刻让人吼了回去。
“王离誓死忠于大秦!绝不从贼!”
对面声音却更大。
“真正的贼,在望夷宫,曰赵高,曰胡亥!”
更诛心。
“你忠的是伪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个人的愚忠,要连累所有人,连累关中,连累天下么?”
“频阳亦在东边,楚人已为赵高所引入关,汝不顾宗族邻里矣?欲固执到底,害死三军将士家眷?”
王离顿时哑然,赵高亦是父亲欲诛杀的人,至于六国入关,连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过片刻,必陷蓝田,然汝若愿降,今日却能少死数千人!”
话音刚末,便是一阵大黄弩的齐射,或钉在蓝田城三丈不到的墙垣,或射死数人,而城内弓弩射程却根本威胁不到敌人……
王离环视四周,却见城头短兵都没了在上郡抵御匈奴人时的锐气,噤若寒蝉,隐隐还有哭声。
“士气崩溃至此,是害怕么?”
一个都尉下拜:“将军,那些哭泣的人,是来自西河的士卒,他们不害怕自己战死,但却担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头,眼睛通红:“下吏亦是临晋人,将军,这场仗,还要打下去么?”
曾经在上郡越过长城,追击胡虏百余里的都尉,此刻却毫无战心:“这场仗,还能打下去么?”
“将军,吾等已输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骊山陵的兵俑来助阵,否则,绝无胜算。”
“将军,降了罢,士卒已无心作战了!”
都尉、司马齐齐跪地,出于对频阳王氏的尊重,他们才追随至此,否则,也早就随大流在炸营时降了。
听着敌人和自己人纷沓而至的劝降声,王离脸色涨红,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欢倔强,又岂会降那黑夫?
黑夫入宫任中郎户令时,王离是中郎骑令,与其平级。
但黑夫虽出身低微,却很善于逢迎上意,青云直上,做了郡尉,这让王离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战,他被寄予厚望,孤军从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时赶到战场,足以救出被围的冯劫,扭转战局。
但尴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如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奇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书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书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书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
ps:今天只有一个五千大章。
另外推荐一本好看的历史文《大唐技师》,刚入精品,啧啧这名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你们不去试试看么?
第893章 望夷
“就算十万头彘,也要抓几天罢……”
七月初一入夜时分,望夷宫已得知蓝田溃败之讯,顿时一片混乱,胡亥得知这消息后,只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酒,呆若木鸡。www.uu234.ccwww.uu234.cc
“可那王离,怎说败就败了,黑贼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赵高更是急得跳脚,立刻请求道:“贼前锋已出蓝田,至泾阳不过两日行程,车骑更快,咸阳和望夷宫都不安全了,还请陛下立刻巡狩他处!”
天子出行,视察邦国州郡是为巡狩,但这节骨眼上出巡,说白了就是弃国逃跑。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武关告破的消息传来后,赵高就曾提议说:
“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骗胡亥离开咸阳,但胡亥到底没弱智到那种程度,前线将士还在抵御叛军,天子却溜了,这算哪门子事,就算不敢亲征,但也不至于开溜,遂止此议。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朕还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头:“南方有黑夫。”
“西边有韩信,叛军已攻雍都,李斯老贼也占据废丘,断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踌躇望向他处。
“西北亦有敌,据说章邯聚众作乱,已占贺兰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响应,陷数县。”
“北方亦有敌,匈奴人寇九原、云中,长城不守!”
真是众叛亲离啊!
赵高倒是十分惊讶,黑夫那边且不说,北边、西边,他已尽量封锁消息,胡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亥还是信任赵高,竟言:“此皆卫令仆射所告也!”
赵高暗恨,那卫令仆射是胡亥自为公子后的亲随,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卫宫中。
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排除异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动,赵高立刻叩首:
“陛下,还有一处可去!”
“何处?”胡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赵高道:“东方,献公故都栎阳!臣弟赵成为河东守,眼下各地虽叛,然河东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栎阳,再入西河,渡蒲坂或龙门,巡狩河东……”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颔首,在赵高要奉命下去做准备时,却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还有何事?”
胡亥望着东方道:“去栎阳的路上,是否要过着高陵县?”
“是要路过。”赵高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胡亥在踌躇良久后,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县的公子、公主,可还活着?”
李斯与将闾等三公子谋反外逃后,赵高乘机进谗,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关在高陵县,随时准备杀了,以兑现与楚军的密约灭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后悔之意!
“等吾等过高陵县时,便将他们放了罢……”
“陛下,这……为何要释谋叛之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大厦将倾之时,胡亥好似一下子转了性,带着哭音道:
“贼已近,来势汹汹,朕纵然东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虽多妃嫔,但始终无子,黑夫一心谋篡,定会族秦宗室。”
“若朕再诛灭群公子,岂不是帮他绝了父皇血脉?且发放些金帛,让朕的诸兄姊妹们,各自逃命去罢,天下之大,总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赵高意怏怏,似要发作,但左右看看后,最终,却将这口气咽了回去,复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念着孝悌之心,臣这就去办!”
待赵高离去后,胡亥枯坐殿中,抬头能望见辉煌的宫陛殿顶,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则能眺见泾水对岸,灯火点点的咸阳城,昔日始皇帝在关中大营宫室,以咸阳北坂的咸阳宫象征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银河,天帝可以从天极、即极庙而出,经过阁道,横渡天河而达于紫微宫、阿房宫……
此刻在望夷宫遥望,还真有远眺银河之感。
“美宫室,其谁有之?”
“美宫室,其谁有之!”
回想这么多长时间的雍容享乐,一朝将不复有,而惶惶如丧家之犬,胡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嚎嚎大哭起来。
但不等他哀伤,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有宦者仓皇来报:“陛下,贼已至,贼已至!”
胡亥顿时魂飞魄散:“叛贼不是才出蓝田么,怎这么快就到了!”
“陛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长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外面作乱的不是贼,是赵高,他带着一众亲信门客,欲入宫劫持陛下!”
“什么!”胡亥如遭雷击,虽然众叛亲离,但他仍有三个最信任的人,
卫令仆射、族兄子婴,而排第一的,则是老师赵高。
可眼下卫令仆射却说,赵高欺骗自己,欲叛?
这足以将胡亥击垮。
胡亥头摇成了拨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还要保护朕东狩!”
“东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卫令仆射道出了实情:“河东已为六国群盗所占!”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说,河东安宁啊。”
卫令仆射道:“那贼,就是赵高引来的!臣听说,赵高惧黑夫,遂使其弟,河东尉赵成放开关津,纵容六国群盗入郡,更欲引其入关!眼下他劝陛下去河东,其实是欲将陛下交到六国手中,以换取富贵性命!”
胡亥彻底凌乱了,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丞相对我忠心耿耿,岂会如此?”
“贼至殿前!”
但来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响起纷乱嘈杂的惊呼声,卫令仆射咬咬牙,垂首道:
“还请陛下稍安,臣这就去诛贼!待杀了赵贼后,便保护陛下去往上郡!”
卫令仆射转身而去,外面一阵打杀搏斗之声,而胡亥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陛下,呆愣地说道:
“夫子,怎会骗弟子呢?”
外面搏杀声平息后,凌乱的脚步传来,却是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气势汹汹地上殿而来,为首的正是赵高,其身后亲信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似是卫令仆射的……
赵高远远跪地道:“陛下,卫令仆射欲叛,投靠黑贼,纵容贼人入望夷宫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杀,让陛下受惊了!”
“还请陛下,立刻随臣出宫东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内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赵高之党,唯独一个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战栗不敢逃。
“朕该信谁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望夷宫……”
黑夫越来越近,赵高早已没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却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罢一挥手,众亲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脚,拖拽着他,往望夷宫外而去,一路上尽是随卫令仆射苦战而死的禁卫尸体,更有乱兵追逐宫女、嫔妃,也无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么来,惊呼道:“夫子,赵夫子,带上皇后,还有朕的诸嫔……”
赵高回头,阴着脸道:“事已至此,哪还有时间管她们!”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赵高,一时间,这位熟悉和蔼的赵夫子,竟是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
胡亥试图反抗,一时间,头顶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开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这头衔此刻却没了半分作用,当权势不再,皇帝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弱者,那些赵高门客捏他更紧了。
出了望夷宫后,却见外面长长一队车马,胡亥如同只小鸡般被塞到一辆安车上,正要强行带走,却听外面响起一阵人马嘶鸣!
众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宫门口,看到一队戎车来势汹汹,冲开赵高安排的千余亲信,溃阵而来。
当先的车上,有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公子,仗剑持戈,冲着赵高怒目而视!
“赵高贼子,安敢谋害陛下!?”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894章 陛下可知罪?
“陛下,喝口水吧。www.uu234.ccwww.uu234.cc”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宫以北二十里外的郑国渠边,秦始皇帝弟长安君成之子,子婴地捧着一瓢水过来,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盏不饮,眼下奔逃许久,嗓子干得直冒烟,却没那么多讲究了,接过木瓢一阵痛饮,还呛到了自己,还是子婴体贴地为他抚背。
胡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族兄:“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婴因久病而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这是臣下应尽之责。”
子婴作者这一辈公族之长,数年前作为监军,赴黑夫军中,当秦始皇南巡时,黑夫诈死,子婴“未曾识破”,但事后继位的胡亥却未怪罪这个一直与他交好的族兄:
“黑贼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况从小到大,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婴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婴却天天在人前说,对那件事后悔不已,更因此数次向胡亥请求惩处,让他去做一个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对子婴越是信任,让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专管宗室之务。
虽然做了九卿,但子婴仍很低调,朝上见了李斯、赵高,都要远远趋行施礼,任谁看,这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宗室长者。
而在任上,子婴更是循规蹈矩,进言胡亥,说但凡新君继位,必祀山川宗庙,不过既然陛下忙碌于政务,离不开咸阳,那就由他代劳。
胡亥大悦,于是一年多时间,子婴多奔波在关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开了咸阳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倾轧:
冯去疾、公子高出事时,子婴在雍地祭祀陈宝祠。
李斯、公子将闾发动政变时,子婴又跑到泾水上游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发生后,他才返回望夷宫,见了赵高后立刻下车稽首称“丞相”,又积极地将一众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羁押,眼看这厮如此乖顺,就是个贪生怕死,任人摆布的铁憨憨,赵高也不疑有他。
岂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婴却突然爆发,在望夷宫外,带着一众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车发动了关键一击,夺了胡亥,让赵高掳天子东投六国的打算功亏一篑……
赵高本来人众更多,但突遭袭击,亲信们以为是黑夫来了,乱作一团,亦无战心,竟被子婴冲散。
他只好弃了胡亥往东而逃,而子婴救下胡亥后,也不敢久留望夷宫,携带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来到郑国渠附近,才在一间亭舍边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颓唐,子婴下拜道:“陛下天资聪慧,否则始皇帝也不会属意陛下,只恨赵高奸佞,隔绝中外,欺上瞒下,骗陛下至今日,这才使得社稷崩坏啊……”
“是啊,都是赵高之错。”
胡亥现在大彻大悟后,恨透了赵高,但却又问子婴:
“赵高谋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于我?”
子婴一愣,叹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卫令仆射一般为赵高所诛,安得护卫陛下?”
“也对,也对。”胡亥接受了这说法。
子婴又似想起一事:“陛下离开望夷宫时,那玉玺和天子剑可在身上?”
子婴满脸悲愤:“玉玺已为赵高所夺,但天子剑却是在的……”
说着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离开的小宦官,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剑:太阿!
子婴这下放心了,朝旁边的亲信韩谈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禀报陛下。”
这边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边饮边嗟叹道:
“患难识忠臣,胡亥今日方知,这硕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恳之臣啊……”
但当他回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这间亭舍的院门被紧紧关上,身后有几个子婴亲信,手摸在腰间剑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为?族兄,他们……”
胡亥大惊,但这时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婴也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脸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飞,却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子婴有过的坚毅与决绝!
“陛下,汝知罪么!?”
……
从小到大,不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受这种奇耻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里塞着布团,叫不住声来就算能叫,也不会有人来相救。
而子婴高高举着一捆荆条,站在胡亥身后,居高临下地说道:“始皇帝寄予厚望于汝,使汝立为皇帝,但你却转眼忘了先帝临终之言……”
“先帝言,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再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先帝一身,而称颂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却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大兴徭役,毁减租之诺,使得朝廷信誉扫地,再无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拥而叛,此罪一也!”
言罢,子婴高高举起荆条,胡亥已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岂料那荆条却又轻轻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尘,不痛不痒……
“先帝又言,务必防好匈奴,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西边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却使人召李信,使之与朝廷决裂,又撤长城兵防,使得三十万边民无人守卫,胡虏破长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冯、王四臣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听一人。”
“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赵高,自己沉溺享乐,荒淫无度,纵容其弄权,排斥异己,祸乱朝堂,诛冯氏,杀兄高,自己却期年不听朝,使得国政败坏!最终离国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当日秦始皇颁布遗诏,子婴在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昔日楚文王狩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终日淫乐,期年不听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过十倍于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师赵高本奸佞,子婴身为宗室之长,不得不代劳了!”
三次轻轻的鞭挞后,他让人解开胡亥嘴里的布团:“痛么?”
胡亥最初是惊骇愤怒,眼下却变成了心虚,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婴冷笑道:“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铁,不足铸汝之大错,涛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资本不笨,若在继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国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破关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鱼肉,而黑夫为刀俎,你真是该死啊!”
胡亥抿着嘴:“既然胡亥罪至于死,族兄为何要将我从赵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绝望地说道:
“族兄欲献我于黑夫?”
“不。”
子婴扔了荆条:“因为,你不论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国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为黑夫所擒杀,任他折辱。”
一根长绫扔到胡亥脚下。
“只有一种办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胡亥盯着那根白绫,颤抖着要去拾取,却在触碰的刹那像是被烫到手一般,又缩了回来,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摇头不答,只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后,长绫缠到了脖子上,绕了几个圈,又有人死死按着他的手脚,而脖子上的长绫,越勒越紧……
“胡亥,陛下……你可还有何遗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子婴亲自动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咙,胡亥眼里溢出泪来:
“胡亥……无颜,面对……父皇!”
……
片刻后,望着被勒断脖子倒毙在亭舍里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道:
“至尊无上的皇帝,死后也与寻常人的尸体无异啊……”
这时候,亭舍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子婴的亲信韩谈进门,瞧了一眼胡亥尸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缢,主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主君是个怎样的人,韩谈最清楚,作为罪臣长安君之子,从小韬光养晦,装傻充愣,否则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婴早年入黑夫军中为监,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的念头,什么该回报,什么该隐瞒,极有分寸。
就连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还当着子婴的面诈死,而子婴虽看了出来,也装傻到底,两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婴。
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的翻版。
子婴指着胡亥尸体:“伪造成悬梁自缢的模样。”
韩谈道:“令史看得出来……”
“看出来最好。”
子婴笑道:“得让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尽,但唯独黑夫那,必须让他知晓,是我,一向贪生怕死的我!为他解决了胡亥……”
子婴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没耽误为己谋身。
上对得起先祖,下也未连累家人。
“然后便是等待。”
子婴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灿烂,而十余里外的南方,一阵烟尘正滚滚而来那是黑夫前锋的车骑。
“等黑夫的前锋追至此地,吾等献上胡亥尸首,天子剑,还有……”
他弄乱了头发,从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脸上扑去,让自己满面尘土,显得狼狈而颓唐,待会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剑迎接胜利者时,也更显懦弱。
“宗室中敦厚长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将死的……婴的忠诚!”
第895章 待到打下咸阳城
从蓝田县往西,渭水以南的广袤地区,后世西安市主城区,此时还叫长安乡,只是帝都郊区般的存在。UU小说
再往西去,则是一片茂密的苑囿,除了外围六国移民新建的小邑,点缀其间的宫室外,尚无大规模定居点,但也有驰道从中穿过,沟通阿房与蓝田。
七月初二,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行进在此道上,奉黑夫之命,已经升为司马的安陆人垣雍站在戎车上,从未来过关中的年轻人还在咸阳远郊,就已经被眼前景致惊得目瞪口呆:
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撩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
左顾右盼,却见深林茂密,有麋鹿奔走其间,甚至有他们南郡常见的犀牛身影。
抬起头来,则有猿猴攀援其上,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往来,矫捷灵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戏。
若不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离宫别馆,垣雍还真以为,自己在的不是关中腹地,而是云梦大泽呢!
眼下,站在一片巨大的宫室前,望着出来跪迎的海量寺人,美貌宫女,再仰头瞧瞧这宫城竟如此巨大: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
垣雍不由傻乎乎地问旁边的李于:
“这就是阿房宫么?”
李斯的次子,大秦御史李于对这些乡巴佬的无知感到好笑,只微笑道:
“垣司马,这只是宜春苑,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室罢了,阿房宫,有它十倍大呢!”
“十倍!?”垣雍咋舌,这才明白,自己进入的,不过是上林禁苑的边缘,目睹了关中宫室群的一角。
自秦惠文王起,便开始经营渭水以南地区,举籍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南方直达秦岭,方圆数百里地,都是专属于秦朝皇室的禁苑,被命名为“上林之苑”。
到了秦始皇时,因为皇帝嫌弃咸阳宫狭小,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诸多行宫都有甬道相连,供奉天子的庖厨,侍女,百官,宫中备具,无须从朝中调来。
不过秦始皇帝忙碌于案牍,鲜少有时间到各宫苑居住,倒是胡亥继位后,在南方东方事态还未火烧眉毛前,乐此不疲,日游弋猎。
当时有行人入上林中,胡亥大帝一边大呼:“他违反了禁入之令”,一边高兴得亲自上弩,射杀以为乐……
除了供皇帝王孙避暑狩猎外,这里还充当了咸阳的后花园,上林蔬果,一直驰名咸阳,是达官贵人才能吃上的特供。
北伐军接受宜春苑丞投降,让士卒暂时休息,惊叹完关中的穷奢极欲后,垣雍却又出奇愤怒起来。
“不是说关中已经没有多余土地,所以才让有功将士在江南、岭南安置么?”
“但这如此广袤的地域,土壤肥沃,川流纵横,何不开辟成农田?起码能多划出一个县,安置十几万人了罢?”
李于心中鄙夷,嘴上却道:“司马此想,数十年前,在秦昭王时,便有人提出过。”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书:“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开五苑,准许饥荒者进入,采集山果野菜以活命!”
但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吾秦法铁则,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死民而治!”
“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感动?佩服?
那你就傻了。
“故始皇帝继昭王之思,五苑不得妄开。”
那边李于说得大义凛然,却有个声音尖酸讽刺道:
“说得倒是好听,当年郑安平降于邯郸,按律,举荐者同罪株连,秦昭王却私赦范雎之罪,加赐食物日益厚,更称,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那时候,他怎就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怎么就忘了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
李于看向发言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官吏,头戴法冠,窄袖皮,是北伐军中典型的军法官打扮,从百长以上,皆作为副官随军。
但却鲜少能见到如此年轻的军法官,担任的还是司马之副。
“这位是……”
垣雍是黑夫亲卫出身,但对这位同龄军法官却十分尊敬,介绍道:“此乃安陆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产,儿子有二,长子获,次子恢。
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县做狱吏时。几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发配玉门关,获追随去西域照料父亲了。
而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从军攻赵时(此皆见云梦秦简《编年纪》)。喜流放时恢年纪尚轻,留在南郡学室,黑夫起兵后,他毅然抱着律令,笔夹在耳朵后面,投军加入。
此子年轻气盛,有其父之风,一贯说话直接,执法无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护,从军一年多来,职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后,恢又开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赵高死罪时,怎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诸君,嘴上要遵纪守法,实则是只许自己放火,不准他人点灯,百姓官吏务必守法,动辄严刑伺候,君王皇帝却带头乱法,反正无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谏,也会落得远徙流放的下场。”
对父亲的遭遇,恢是有怨气的,父亲那篇上书,黑夫曾人暗暗抄录原文带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记得父亲喜在里面秉承的态度:
“君主作为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认为,天下之事败坏,正是源于标杆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拨乱反正!
一通批驳后,恢又指着上林苑道:
“譬如这广袤苑囿,无数宫室,终日驰骋猎苑,不光君王耗费精力,还要消耗库府钱财,对天下百姓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让天子一人独乐罢了,要我说,往后就该将上林开放,使百姓来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万户富县!”
李于摇头:“如此一来,猎苑岂不是全没了,天子威仪何在?谁又能做到无私无欲?”
恢道:“武忠侯便没有私欲,一心为公!”
李于才不相信,他笃定,等进了咸阳,得了富贵后,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其骄奢,其暴虐,其贪恋权势,说不定更胜于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宫外扎营,不得擅入,军汉们只能远远看着如花似玉的宫女流口水。
“光这宜春苑的宫女,就有数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与凡人不同,真厉害!”
“汝等不听那李于说了么,阿房宫的宫女,十倍于此,皇帝得临幸十年才轮得完啊!”
众士卒最后纷纷点头,达成了一致:
“难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后便是艳羡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过因恢严格约束,众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们心里痒痒的,除了军法外,还有黑夫在蓝田承诺大家的一句话:
“待到打下咸阳城,北伐成了功,单身的士卒,一人一个小宫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变,胡亥之亡,已率大军至灞上(西安灞桥区)。
黑夫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从蓝田至灞上,是连绵不断,鸡犬相闻的数十个富庶里闾,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内战后,却显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数征发入伍,老弱妇孺躲在屋舍里不敢出来,他们尚不知楚人已入关的消息,对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依然心存疑虑。
未变的,则是灞桥之景,此桥长达百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桥上每个石墩都雕刻着各种瑞兽,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好不壮观。
站在这儿,东可遥遥望见四十里外的骊山,西北过了轵道,隔着渭水,则是八十里开外的咸阳城。
黑夫本欲直赴咸阳,但在灞桥,却为一人所拦。
拦他的是灞上乡啬夫,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吏,在黑夫征当地乡寺歇脚,唤官吏来拜见时,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咸阳?”
黑夫理所当然地说道:“楚人已至西河,吾自当速至咸阳,封府库,存典籍,抚群吏,安百姓,以卫国都。”
小吏一笑:“楚人哪有那么快,更何况,这些事,文武之吏可代劳也,但有一件事,非君侯亲为不可!”
“何事?”
小吏道:“君侯口口声声说自己奉遗诏北伐靖难,今北伐将成,却过骊山而不入,可乎?”
一语惊醒,虽然嘴上天天说,但打心里,黑夫都快把这谎话给忘了,眼下差点露馅,萧何、陈平、随何、陆贾都不在身边,没什么智囊谋主,所以黑夫疏忽了……
黑夫肃然起敬,起身问那小吏:“敢问君如何称呼?”
“小人韩胜,旁人常唤我韩生。”
韩生见黑夫礼贤下士,进而谏道:
“更何况,咸阳之民产业在焉,只要君侯不倒行逆施,自不愿生乱,缓缓安抚即可。”
“但那骊山尚有刑徒数十万,却巴不得乘乱脱身。如若骊山生变,无君侯亲自弹压,恐将酿成两年前阿房刑徒之祸啊!”
两年前墨者行刺始皇帝未果,难以洗清干系的扶苏为其部属所劫,出奔咸阳,为了延缓追兵,蒙天放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
那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影响深远,也对扶苏在关中的名望造成了巨大打击。
一半人相信他是被冤枉出奔,但那些在乱中遭到损失的关中人,却笃定扶苏是真的行刺始皇帝的主谋,畏罪潜逃。
骊山刑徒可比阿房多数倍,若那边炸锅,危害也必多数倍!
更何况黑夫得知消息,楚人已从河东进入西河地区,而匈奴也在袭击北方长城一线,若刑徒乱于内,楚与匈奴击于外,关中局势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韩生的话至此还很中听,可下一句却难听了……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君侯自视为新秦人焉?楚人焉?”
“若君侯自诩为荆人,只为取关中之财富子女而返南郡,甘心做一南方伯主,先入咸阳,自无不可。”
“但若君侯若还是以新秦人自居,欲继始皇帝之业,再统天下。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为基业,最好还是去先去一趟骊山,再入咸阳不迟。”
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极有道理,黑夫肃然避席拱手:“若非先生点醒,几酿成大错,先生且为军中主薄,日后必有重酬!”
于是黑夫从善如流,让属下继续北上,去控制轵道、渭桥等要地,自己则带着亲卫数千,往骊山方向而去……
这是似曾相识的路。
前世的一些记忆涌现出来,那时的黑夫还是个穷学生,揣着裤兜在西安游玩,在某个他早已忘了名的破车站坐了大巴,一路摇摇晃晃,过了灞水后,就能看到骊山峰峦,那里有华清池的温泉,可惜他没钱,未能去体验一把。
不多的钱,都用在买死贵死贵的秦始皇陵门票了……
不过后来想想,那票可真值。
除了蛮震撼的兵马俑外,绕着陵山周围走的一圈,那大概是他与秦始皇的初次接触罢。
回到秦代后,黑夫出关赴任,也曾沿这条路东去过数次,但那时候秦始皇尚在,与他一日百战,精神得很。骊山还在动土,所以尚无感觉。
但今日再走,黑夫却一里三叹,真有种清明节去为老相识扫墓的沉重感……
在过了灞桥,抵达秦庄襄王夫妻三人陵墓所在的芷阳时,前方却有数骑匆匆西来,望见黑夫帅旗,下马拜谒:
“君侯,出事了!”
却是军正丞去疾,昨日去疾奉黑夫命,与陈婴、吴广去骊山控制刑徒,眼下他独自驰来,定是骊山有变!
“幸好我来了……”
黑夫暗暗庆幸,对那灞桥吏韩生又高看一分。
“别慌,吾已亲至,究竟出了何事?”
去疾道:“胡亥、赵高闻君侯胜于蓝田,欲东窜,竟以玺书令骊山之卒释刑徒,使之为乱,今刑徒暴乱欲散,我军只去了两万人,已难遏制!”
……
ps:於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史记.李斯列传》
整天都在路上,今日只有一章。
另外推荐一本玄幻书《诸天剧透群》:
穿越天地复苏的平行世界,偶获诸天聊天群。
正所谓剧透一时爽,一直剧透一直爽!
李昊看着聊天群中熟悉的万界大佬们,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今天该调戏哪位大佬?
还没搭上九龙拉棺的叶天帝?
又或者凄凄惨惨的萧斗帝?
再或者调戏狠人大帝?
第896章 若为自由故
一年前,在陈郡毅然举事反抗暴秦的吴广,当时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变成手持鞭子,呵斥刑徒不得妄动的秦吏……
这是一个庞大的营地,在骊山之南连绵成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被黑夫派来的陈婴、吴广所率两万北伐军士卒,只够堵住营地大门。www.uu234.cc
吴广听说,关中刑徒最盛时有七十万人,远处骊山那高耸的大陵、脚下数不清的陪葬坑、比活人宫室还要奢华气派的宫庙建筑、夯实后几乎没有长一棵草的驰道,这些大工程,皆是刑徒过去十年间,一砖一瓦所垒。
也因为,倒毙了无数人。
最早那一批刑徒,多半累死殆尽,就算是活下来的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炎炎酷日晒得黝黑脱皮,手上满是老茧和淤伤,不少人赤着上身,上面尽是蛇虫般的鞭痕……
而这些刑徒,他们是真的有大罪过么?恐怕不然。
吴广深知秦律之酷,许多穷人是因为犯了一点小过错被罚款又无力缴纳,被罚为刑徒,只好跋涉千里来做苦役。而一部分人更倒霉,只是邻居犯罪,自己因为没有举报,被认为是包庇罪犯,惨遭株连,莫名其妙地就戴上了桎梏。
在秦地,这种事都会时常发生,更何况是对秦律不甚熟悉的六国之地,不小心中招的人更数都数不清楚。
眼下,这些人就睁大眼睛,站在营垒的木栏后,冷冰冰地看着赶来“围困”自己的北伐军,双方已经对峙了半个时辰,不断有言语冲突爆发。
“退后!”
吴广少不得又举起手,抽响了一下鞭子,让麾下士卒以长长的夷矛,将数百名想要翻过营地木墙逃跑的刑徒逼了回去。
那些人缩回墙内,但看那样子,仍不死心,更有无数人跃跃欲试。
这些人的眼神,让吴广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自己夺剑杀死押送他们赴前线的秦吏两尉的情形。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那是对命运的不甘。
那是对暴政的怒吼!
“当年的我,是不是也如此看着那两名秦尉呢?”
吴广有些看不下去了,纵马来到陈婴跟前,请示道:
“陈都尉,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刑徒虽被分散各地,但司马欣禀报说,此处亦有十七万之众,而我军却只有两万人,眼下离太阳落山尚早,还能靠着兵戈弩箭威慑一时,一旦入夜,这群人若一发狠往外乱冲,恐难以阻拦……”
陈婴颔首:“十七万积压了多年怨气的刑徒啊,在以富裕著称,男丁多赴前线,又为我军所虏,家中只剩老弱妇孺的关中横行,用脚想想都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被黑夫所累,本是咸阳令,却沦为刑徒,在营地里受尽苦头,头发脱落,腿也张得比过去更开更松的司马欣说道:“都尉此言甚是,不过眼下最需要担心的,还不是六国刑徒,而是弛刑士!”
所谓弛刑士,便是刑徒兵。
自商鞅变法以后,秦国开始实行普遍兵役制,要求所有适龄的
健康男子、适役的人员都要服役,甚至刑徒也被征发充军。
《秦律》中就有规定:“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
总之是通过赦免死刑犯,使之参军立功,以获自由,除免除其本人刑徒身份外,并惠及其父母、妻子,这些刑徒兵被称之为”弛刑士“。
“先前关中人手不足,胡亥便使人赦秦地刑徒,使之为弛刑士,协助伪军转运粮秣赴蓝田,这些人半数被俘,其余皆在此地,约有七万之众,略有秩序战力,眼下六国刑徒聚于门边窥探,彼辈却在其内,推平营垒,暗暗串联,倘若以六国刑徒为前驱,一股脑冲出,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这就是一锅随时会沸腾而出的滚水。
司马欣主动请命入营与那些驰刑士商洽,让彼辈稍安勿躁,保证北伐军会妥善处置众刑徒,但司马欣才进去不久,就被轰了出来。
“吾等不信此人,不信秦吏!”
刑徒将司马欣推出,他们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冲动的人眼看就要带头往外跑了,对面不过两万人,且分散守在几处营门,可刑徒却有十余万之众,推倒栅栏,一窝蜂跑出去,总有机会溜掉……
陈婴、吴广等人军命在身,岂容他们轻易逃走?北伐军材官开始上弩,长矛也不断朝前招呼,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而一旦见了血,矛盾恐将彻底爆发,不死上万把人,是绝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但这时候,却有一辆戎车驰至,横于营垒之前!
双龙交旌的君侯旗帜下,是威武的甲胄冠,次日腰挂长剑,黑面肃然,大喝道:
“汝等信不过他人,那可信得过我!?”
……
那将军忽然赶到,加之其身后高高举着旗帜长矛的士卒拥上,一时间不知有几千几万的援军,竟让众刑徒停下了脚步,不敢妄动。
“武忠侯至矣!”吴广及麾下北伐军士卒大声欢呼,营内刑徒面面相觑,皆心道:
“他就是武忠侯?”
对这个叛军头子,纵然是刑徒们,也久有耳闻,顺便也有了奇奇怪怪的传说:
“巫祝说他是黑狗妖所化,狗头人身,为何我看他还长着人头……”
“也许得等晚上方能现出原形……”
“不是说黑夫三头六臂,嘴里能喷火,一跺脚地动山摇,武关直接塌陷么?”
武关的事情太过玄乎,黑夫已经被妖魔化了,眼看刑徒们被自己的“威风”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了,只窃窃私语,嘈杂声不绝于耳,黑夫便让人大声为自己传话:
“我便是黑夫!大秦武忠侯,北伐军元帅!”
“汝等可知,我今日来骊山所为何事?”
众刑徒摇头不知,黑夫继续道:
“大秦有律,有罪者或为刑徒,或为谪戍。”
“刑徒赴关中劳役,自是劳苦,但汝等当知,谪戍较汝等更为凄惨,始皇帝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谪遣戍。然南方酷热,谪戍不能适水土,又为越人所攻,死伤十数万,每逢节庆,未尝不北望五岭而叹……”
“是我!”
黑夫拍着胸脯:“是我举兵,带着岭南十数万谪戍之徒,带着彼辈回到中原故土,不必遗尸骸于边塞!”
“而今日,我来骊山,亦是为了同样的事!”
“我将赦免汝等!”
接下来的话,让刑徒们听起来像做梦一般,那是他们期盼多年却又想都不敢想的事秦始皇帝的赦令和仁慈,只会给予近臣赵高,才不会赐予他们这些蝼蚁。
毕竟赵高这种办事放心,说话好听的臣子只有一个,而刑徒只是数字,死了一批,还有下一批。
但眼下关中情况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腹背受敌的黑夫,却不放过任何能化敌为友的机会……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本是秦地子民的驰刑士听之,汝等若愿加入北伐军,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可于上林之苑安置,若平东方群盗有功,则于上林立户籍,授田宅!”
“关东刑徒苍头亦听之,汝等若愿为北伐军为民夫,待天下大定后,亦可各归其家,于当地授田宅!”
又是一阵议论,激动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良久后,终于有人大声问道:“武忠侯莫不是诈吾等,可会守诺?”
吴广立刻现身说法:
“二三子,我乃阳夏人吴广!”
“一年前亦为戍卒,大雨失期,又遭鞭挞,不得已杀两尉而举兵,南投武忠侯。武忠侯言,我若能从陈郡拉来三千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便让我做都尉,今吴广已为都尉!”
“吴广作证,武忠侯之诺,能抵万金!”
北伐军士卒皆齐呼:“吾等亦作证,君侯之诺,可抵万金!”
一阵缄默后,营门开启,一个刑徒高高举着镣铐走了出来。
“武忠侯,我可是犯了死罪,汝能释我?”
一般人只是桎梏,有资格戴镣铐的可不多,显然是重罪。
黑夫打量此人,却见他四旬年纪,头戴青色包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疤痕,好似爬了无数条蜈蚣。
“汝何名?”
苍头刑徒道:“小人吕青,东海郡人。”
“犯了什么罪?”
吕青直言不讳,望着吴广道:
“和他一样,杀人,杀秦吏!”
黑夫皱眉:“服役多久了?”
“三年。”
黑夫板起脸:“跪下!”
吕青站得顶天立地,丝毫没有下跪之意,一直到两万余北伐军齐齐喝令:“跪下!”才单膝跪地,但头仍高高昂着,眼中仍是怏怏不服,冷笑道:
“武忠侯不欲赦我,而欲当场斩了么?”
黑夫不答,只道:”将镣铐放在车栏上。”
吕青这回照做了,黑夫一言不发,只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铁质大斧,高高举起,猛地劈下!
哐当一声,火光四溅,吕青手上的铜镣铐应声而断。
看着恢复自由的双手,吕青有些惊讶。
“吾赦汝!”
黑夫高高举起斧头,看向挤到栏杆边望着这一幕的十余万刑徒: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数年苦役,汝等之罪足偿矣!”
“从今日起,骊山刑徒,皆得自由!”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UU小说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发新占领之安邑、穰、南阳,都曾赦罪人以居之。孝文王时,庄襄王时,则是因为国丧和继位,两次赦免罪人。始皇帝时,也曾宽赦了参与叛乱的、吕不韦部分门客,使之不必迁蜀。”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虽然秦素被六国之人骂作:“刻削毋仁恩和义”、“急法,久者不赦”,但仔细算起来,大赦还真不少,小赦更是数不清。作为治狱文书程式的《封诊式》中,更将“可(何)罪赦”即是否经过赦免,规定为治狱考询的必经程序。
不过秦始皇后期,因为大工程太多,劳役人手不足,一时间刑徒满道,大赦渐渐便没了。
而且,那些赦令都出自君王,眼下黑夫则是越俎代庖。
去疾是很赞成在非常时刻赦免罪人的,他当年就因为发匿名书举报盗墓者,差点也沦为刑徒谪戍,所以一直以为,律令得在人情基础上加以损益变通。
乐就是典型学室出身的秦吏,更为古板,且嫉恶如仇,他摇着头笑道:
“下臣以为不妥,不在于赦令。”
“而在于,这群刑徒中固然有无辜者,但也有罪大恶极之人,君侯全部赦免,恐怕……”
以乐看来,应该加以甄别才是,万万不能放过一个该死之人!
“事急矣。”
黑夫也有自己的难处:“季婴已至望夷宫,派人来报,说胡亥北逃,赵高东窜,楚军已入西河,上郡以北长城方向,亦有胡虏入寇,有南下之意。”
“今七万北军新降,安置在蓝田,关中尚未完全平定。倘若为了甄别几百个罪大恶极的刑徒,而耽搁了时间,导致骊山生变,我军分散,恐有大祸。”
黑夫根本没有人手和时间来做这些事,能将十多万刑徒安抚下来就已不错。
更何况,甄别逮捕数人,也可能会引发众人的恐慌,以为黑夫要毁诺,还不如先一刀切,将刑徒分散开来,事后再细细区分。
真的犯过滔天大罪者,秘密逮捕处理,却不会引发半点风波……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不过防备还是要的,黑夫嘱咐两位军正道:
“刑徒虽服,但为免其反复,聚众生乱,必须立刻分开安置!”
“再将南边新降的秦兵调到骊山附近,告诉他们,万万不可让骊山刑徒作乱,否则将祸及关中!”
为了保护家园不遭殃,那些新降秦卒也会盯住刑徒们。
“还有一个难题。”乐进言道:“粮食,我军已取蓝田、杜南之粮,但仅足大军月余之用。”
黑夫却很放心:“前锋已奉我令至咸阳,控制府库,咸阳仓禀足供一年之需,且秋收将至,粮食我倒是不担心。待到明岁,那十万关东刑徒,可作为屯田兵,去上林苑开荒种地,自给自足,至于七万秦地刑徒组成的驰刑士……”
“我另有大用!”
黑夫知道,原本的历史上,当关东起义军西来时,正是一支刑徒兵打败了他们,其主力,恐怕就是这批驰刑士。
他又何尝不可用其力量,对付六国和匈奴呢?
“从北伐军中选出一部分军吏,统领驰刑士,单独成一军,由我亲自整编!命名为……”
乐和去疾面面相觑:“就叫刑徒军?”
黑夫却摇摇头:“彼已自由,切不可再有刑徒之名。”
“彼辈曾因罪受刑,身蒙污垢,垢者,耻辱也、脏污了,今既已用数年劳役偿清罪孽,又得我之赦,便再无污垢矣。”
黑夫.碎镣者露出了自得的笑:
“可称之为:无垢军!”
……
安置完刑徒后,黑夫将此地交给两名军正和吴广等尉吏,自往遥遥可见的陵园方向而去。
秦始皇陵在骊山之阿,远离传统的王室陵区芷阳黑夫先前从那路过,最先路过的是秦惠文王与宣太后之陵,其后是秦昭王的大陵,更有如三座山一般的秦孝文王、华阳太后、夏太后夫妻三人之陵,秦始皇的父亲庄襄王亦在芷阳。
虽然唯我独尊,但长幼次序是不能乱的,按尊长在西、卑幼居东的原则,秦始皇便只能在芷阳东边选地方了。
这一选,就选在了骊山这风水宝地。
绕过骊山,陵区便在眼前,却见此地南面背山,东西两侧和北面三面环水其中东面的水是人工开凿的巨大鱼池,据说垒起陵冢的土壤,都是从这挖走的,再引渭水灌入,就成了一个方数理的壮丽大湖!
“这格局,和后世我来此地时,还有几分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去年才完工的地面建筑完好无损,一山三水之间,是一个壮丽的城池,格局与咸阳类似,两重城垣,大体呈回字形,中间则是高大的陵山!
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屹立苍天青山之间!
黑夫仰望陵山,毕竟是文明奇迹,纵是后世人,也会为之震撼。
他边行边暗骂:“胡亥、赵高真是该死,纵刑徒欲使之生乱,以阻我追兵,这些刑徒若失控发冢,始皇帝之陵岂不是要遭殃了?”
上一次季婴回报,前锋才至望夷宫,黑夫尚不知胡亥已死的消息。
陵园已由陈婴派人控制,里面住的祭祀守陵之士亦有千余,逃了一半,另一半则坚守职责,等到黑夫抵达。
黑夫在陵园东北门前下车,取了胄,又让所有人卸下甲兵,步行入内。
陵园北侧是三出阙的城门,里面是宏伟壮观的门阙和寝殿建筑群,以及六百多座已封土的陪葬墓、陪葬坑,位于东西两侧,南部则是高达百丈的封冢,底下则是神秘的地宫。
通往封冢的大道两侧多有树木,大多是秦始皇继位后,吕不韦为其寻觅陵区后,当时便种下的,眼下已是松柏累累。地面每日有人清扫,就连石缝里,也一尘不染。
更有许多真人大小的石人武士站立两旁,穿着石胄石甲,手持戈矛斧钺,怒视望着堂而皇之,穿行而过的乱臣贼子黑夫!
黑夫却恬不知耻,对手下人嗟叹道:
“昔日陛下南巡,我为奸臣逆子所阻,故未能见,想不过却一隔天人。”
“今日,黑夫终于要来见先帝一面了……”
言罢,已至陵庙之前。
庙宇堂皇,规格肃穆,里面香火鼎盛自不必言,胡亥继位后没少在这里大搞祭祀,宣布始皇为极庙,帝者祖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
叔孙通乘机进言道:
“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
“也就是说,此庙只能嬴姓天子进入……”
“君侯是进,还是不进?”
叔孙通满怀期待,黑夫却只是笑了笑:
“死者为大,既然是祭庙,那一切自当按照礼仪来,否则,恐为天下人所笑,先皇更会笑话我粗鄙,不识礼数。”
他让众人退后,抬起头,望着高高的陵冢,拱手下拜!
没有叔孙通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更没有呼天抢地,大喊“臣迟来矣!”
然后当众晕死在庙前……
武忠侯今天收起了平日演技,变得极其安静,动作里也带着郑重。
他只是默默地下拜,说话低声细语,好似不是以臣祭君,而是探访老友,为其扫墓的温和。
但黑夫嘴里的话,若是旁人听见,恐怕会以为是大不敬,有冒犯先帝,不臣之心……
黑夫叹息道:
“政哥。”
“我来看你了……”
……
ps:推荐一本快完本的历史文《回到明朝当暴君》,狗皇帝哭着喊着说一定要完本前达到万订:
朕为天子,乃受命于天,握秉乾坤,奋太祖之余烈,提天子剑,荡平不臣。晓谕八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蛮夷番邦,皆为汉臣妾也。
晚安。
第898章 驱传渭桥上
七月初四日,废丘城外,围困李斯等人已近十日的数千郎卫材士听闻蓝田军破,黑夫已至咸阳,几作鸟兽而散,剩下的人也投降了抵达此地的北伐军。www.uu234.cc
而李斯听儿子讲述关、蓝田黑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后,只有一句叹息: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此天亡胡亥矣……”
万幸的是,他们李家这次又站对了位置,不必给胡亥陪葬。
虽然如此一来,李斯在废丘”举兵响应“显得有点尴尬,但他并不担心战后自家的地位。
关中一片混乱,黑夫麾下多是小吏出身,无治国之能,急需熟悉政务运转,能帮他厘清乱象,并为其抚恤关中黔首的先帝老臣……
而后李斯又问了黑夫今在何处?
“君侯改道去骊山了,今日方入咸阳。”
“是该先祭陵而后入城。”
李斯颔首,黑夫今日入城的话,这也意味着,他这把老骨头是赶不上了,毕竟废丘与咸阳宫之间,还隔着条渭水,几十里路,恐怕难以赶上。
“也罢也罢,李斯也不必肉袒牵马,丢人现眼,为天下嗤笑,武忠侯大军抵达时,咸阳诸卿自会在城外跪地相迎。”
御史大夫胡毋敬是与李斯合谋的人,眼下也一起在废丘。而咸阳九卿里面,哪些人会逃,哪些人会降,李斯心中门清。
郎中令本是赵高,李斯出奔,赵高继任丞相后,这位置上还没来得急任新人,廷尉是阎乐,太仆、少府、治粟内史三人也无不是胡亥为公子时的亲信,眼下应随胡亥、赵高一同出奔了。
另外三人,大概率会降。
卫尉李良在蓝田就“反正”了自不必说。
奉常周青臣,本是儒生,秦始皇逐群儒时侥幸未死,是靠逢迎而上的,一向是个滑头的家伙,绝不会为胡亥尽忠。
典客王戊,本是秦始皇郎官,据说早年和黑夫还有点小过节,故得胡亥幸任,但此人贪生怕死,家眷又在咸阳,亦会投诚。
唯独最后的宗正子婴,李斯却有些拿不准,此子在人前都是一副老实人形象,近几年因水蛊之疾,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官场沉浮多年的李斯总觉得,子婴不简单……
“从叛臣成之子,到最受始皇帝信任的宗室子弟,担任黑夫监军又全身而退,胡亥继位颇为受宠,作为宗正,但不论是冯、高之案还是前几日的咸阳之变,他都巧妙躲过,此人,不一般啊!”
他儿子李于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难得父子独处,便低声道:“父亲,黑夫已得志,进咸阳城后,会立刻篡位么?”
李斯立刻板起脸来,低声呵斥:“武忠侯是奉遗诏靖难北伐,何来篡位之事,乱说什么!”
但旋即又面色一缓,说道:
“关中未定,民心未安,连胡亥赵高都未落网,若黑夫头脑一热,露出谋篡的真面露,他欲让老夫、诸卿、蜀守等人如何自处?一旦贸然篡位,他的一切大义,便荡然无存,恐欲叛者众矣。黑夫聪慧,就算包藏野心,也定不会那么急……”
……
对于咸阳中出城跪迎黑夫的诸卿都有哪些,李斯还真猜得一点没错。
七月初四日中午,初秋天气晴朗,咸阳城已为黑夫派遣的一万前锋控制,又让叔孙通等人在全城告谕官吏百姓曰:“黑夫奉始皇帝遗诏靖难,是为百姓除害,非有所侵暴,诸吏人皆案堵如故,无恐!”
咸阳百姓这两年来遇到过好几次政变动荡了,胡亥施政也还没到让他们倒戈相击的程度,所以对新来的黑大帅,尚在观望。
咸阳诸卿百官却不同,在叔孙通安排下,以奉常周青臣、典客王戊为首,黑压压一群衣冠官吏,此刻都站在渭桥南岸,等待黑夫大军抵达……
七月初的关中依然很热,众人皆穿着厚重礼服,顿时满头大汗,但北伐军前锋士卒持兵戈站在旁边,众人又不敢去觅阴凉处歇息,只能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强撑着,翘首以盼,心里望着武忠侯快点快点来。
黑夫仿佛是故意要让众人在太阳下多晒会,苦等了几个时辰,就在奉常周青臣已经快晕厥过去,典客王戊也摇摇晃晃时,黑夫的帅旗终于出现在远方。
北伐军士卒里最为威武雄壮的一批人被挑了出来,迈着大步,扬着尘土朝渭桥走来,将百官往路边田埂上赶,留出中间道路,容武忠侯旗帜仪仗通过。
“这威风,这排场,他以为自己是始皇帝么?”王戊心中暗骂,但在黑夫车驾驶到渭桥边时,却第一个出列,正要下拜。
谁料身旁的奉常周青臣不甘落后,抢先一步下拜并大哭起来:“咸阳百姓苦胡亥、赵高二贼久矣,吾等也望君侯如盼甘霖,今日君侯总算是来了!”
王戊顿时心中一惊,这老周,台词和说好的不一样呢,不是约定要“体面”的投降么?周青臣这成什么了!
但那边周青臣呼天抢地,他王戊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对武忠侯有意见么?王戊无奈,也只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罪臣王戊,叩迎武忠侯!”
黑夫站在戎车上,大咧咧地受了众人之拜,又笑道:“昔日始皇帝在时,吾等同殿为臣,何必如此?我听闻,二三子在伪帝奸佞出奔后,约束咸阳秩序,指引北伐军入城,封府库宫室,此亦有苦劳也,且起来罢。”
众人起身,这次王戊学乖了,与周青臣破音齐声道:“请君侯入城!”
黑夫颔首:“我刚得知,胡亥已死,虽然赵高尚在潜逃,但离落网也不远了,本帅自当入城抚恤百姓,将这大好消息告知他们!“”
“二世皇帝已崩!?”王戊、周青臣面面相觑,心中骇然,但来不及多想了,只跟着黑夫戎车后面小跑入城,吃着灰土,还得为其大声吆喝……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渭桥又叫横桥,是连接渭北咸阳宫与渭南章台宫、阿房宫及上林苑诸行宫之间的要道,过了渭桥,才相当于从帝都五环外进入市中心。
此时许多黔首也在道旁观望,却见武忠侯车驾将跨越渭桥,这时候,不知是在街道两侧横矛站岗的北伐军将士疏忽,还是为什么,却有一个留着发鬟的小童子冲出人群,跑到大道正中央。
眼看就要被行来的驷马戎车撞上!
咸阳百姓皆惊呼连连,却碍于北伐军士卒所阻,无人敢上前。
但好在,距离那孩童丈余的地方,御者将马车停了下来,武忠侯下了车,走到那一屁股坐在路中心的小孩面前,冲他一笑,然后伸臂将其抱起,环顾四周,大声问道:
“这是谁家孩童?”
四周一片缄默,无人应答。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臂膀里的小孩,笑道:“既然是走失的孩童,今日且随我一游咸阳何如?等到了汝家所在里闾,你便指一指,我亲自送汝归家!”
言罢,竟真抱着孩童,重新登车,大队人马沿着渭桥大道向前走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围观百姓,皆言:
“不曾想,武忠侯竟如此和蔼亲民!”
“他说要为吾等除害,秋毫无犯,莫非是真的?”
殊不知,这只是黑夫让叔孙通安排的戏份,小孩是街边随便找的,嘴里还含着颗糖,这是叔孙通塞给他的。
但叔孙通倒也会挑人,这孩童别看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未曾被黑大个吓得屁滚尿流,还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在他脸上左看右看。
黑夫与他对视,孩童脸上有些脏兮兮的,但黝黑的双眼却纯真无邪,好似两面镜子,能将黑夫的模样映出来……
“孺子知道我是谁么?”
孩子道:“高冠的人说,你是武忠侯,是秦人的大英雄。”
他指的是叔孙通,此刻的叔孙通,也正站在人群里,指着武忠侯怀抱咸阳孩童入城这一幕,激动地让手下儒生“如实”记载呢:
“都记下来,要让咸阳人和后世都记住这一幕,就像君侯说的,北伐军不止是威武之师,更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车上黑夫仍与小孩百无聊赖地聊着,黑夫知晓,在胡亥、赵高的宣传下,自己在咸阳名声可不太好,绝不是什么大英雄,大反派还差不多。
孩子摇了摇头。
黑夫咧嘴吓唬他道:“汝家长辈如何说我?吃孩童?还是人身犬首?”
“我没长辈了。”
孩童眼睛却是一红:“十天前我家被烧,我找不到父母、阿姊了。”
这竟是个受李斯等人政变连累的孤儿?其父母家人,恐怕已经在动乱中遇难了罢?
而这场持续一年半的战争,又在秦地制造了多少孤儿?
黑夫收起了笑:“汝家原本住在何处?”
“西渭里。”
黑夫抽出块绢,给孩童擦去脸上的灰土泥巴。
“汝之父母、兄弟姊妹,我会为你找到他们。”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小孩的悲伤来得快去的也快,兴许是得了黑夫承诺,孩童顿时高兴起来,含着嘴里的糖,他复又抬起头,开怀笑道:
“等我再见到家人,定会告诉他们。”
“武忠侯面色,果真和长辈们说的一般黑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99章 体面
黑夫在咸阳任官,在咸阳成婚,前后加起来,一共在此生活了两年,所以他对这座城市很熟悉过了渭桥,便处处都是娴熟的记忆,马车还未拐弯,就能知道下一条街景有何特色。www.uu234.ccwww.uu234.cc
但他麾下的绝大多数人,不论是南郡的乡里子弟,还是岭南的谪戍之卒,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帝国都城,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跟在黑夫戎车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咸阳城的规模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它没有外郭,这让都邑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尽管以它为中心的朝廷已经被南方的乡下人击败,领土急剧萎缩,但丝毫未影响这座城市的繁华:
咸阳人口多达百万,而北伐军们此前到过的最大城市江陵和宛,不过十万上下,二三线省会城市,如何与一线巨都相比?
过了如同彩虹般横跨天河的壮丽渭桥后,士卒们可以见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郁郁林林,道路两旁是方方正正的里闾,有序的房屋鳞次栉比,这么好的规划,显然是当年强迫症患者商鞅的杰作。
眼下每个里闾门客都有北伐军士卒守着,门户紧闭,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混乱。
路过渭北沿河大道时,咸阳南市在此,乃是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等畜、粮的场所,往昔太平时,从朔方、上郡、北地送来的马羊嘶鸣,来自关东的粮食也车来车往,堆积如山,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所以士卒们感触不深。
而最恢宏的要数北坂上的咸阳诸宫。
遥望之,也不知是何宫、何阙,远高出内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它那庄严的高阙,就像季婴曾对乡亲们,用乏善可陈的词语所描述的那般:
“仿佛悬浮在空中。”
总之,所有第一次来到咸阳的北伐军士卒,都瞪大了双目,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根本不会相信,这座城市的规模堪称无与伦比,再勇敢的人看到这样宏伟的景观,都不禁战战兢兢。
旋即滋生的,还有贪婪……
“如此大的都邑,该有多少钱粮金帛啊!”
尽管,士卒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那些宫室、市肆内有什么:
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两宫土墙相夹的狭窄甬道,高大威武的十二金人,装饰金玉的恢弘大殿,陈列得满满当当的青铜礼器,成排成排的编钟,从大到小的鼎簋,能将整个咸阳照耀得灯火通明的铜灯烛架,美轮美奂的漆器。
更有秦始皇帝统一天下时,从六国掠夺来的无穷财富,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府库中成串成串的半两钱,装在箱子里的大块金饼……
以及凝结了千年华夏智慧的简牍书籍,十二诸侯之史,诸子百家之作,都安静躺在御史府的几个图书馆里。
所有人都垂涎三尺,若非军法约束,若非武忠侯抱着娃行在最前方,众士卒早就迈不动自己的腿,要冲进那些宫室里,大抢特抢了!
黑夫能感受到麾下士卒的震撼和贪婪,这批有资格随他进入咸阳的兵,多是从云梦起兵开始便相随左右的,军纪冠绝全军,连他们都为这座都邑财富诱惑得躁动不安,更何况其他部队?
人性本恶,**需要疏导而不是堵塞,黑夫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他不可能让士卒冒着矢石,千里迢迢走到咸阳,最后却空手而归……
于是早在入城前,黑夫就让军正传令:“使前锋军正官吏,籍吏民,封府库,禁宫室,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并告诸屯士卒,待发伪帝府库后自有大赏,敢盗掠者刑,敢冒犯官吏百姓庐舍者死!”
话虽如此,但那些奉命封府库,卫宫室的士卒,是否会偷偷拿点什么塞进衣襟褡裢里,黑夫可不敢保证?毕竟当年秦军破寿春,王翦也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但黑夫和手下人也没少中饱私囊,并获得了第一桶金,否则哪有钱大兴蔗田……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当年他做不到的事,觉悟还不如他的北伐军士卒,能做到么?
黑夫没指望过,他的要求,只是杜绝杀人放火,欺掳百姓,让这场进京赶考,拿个及格分。
“至少,不会再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座城池,也不必毁于一旦!”
“胡亥私库里的金钱取之人民,归于人民,也不算过分吧。”
如此想着,车马停了下来,抬起头,却是巍峨的咸阳宫到了……
……
咸阳宫门前,还有一行人在此等待,季婴站在最前面,满脸自豪,他旁边是一辆辎车,上面好似躺着一具尸体,车侧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人,双手高高举着一把剑……
跟在黑夫车后气喘吁吁抵达的王戊、周青臣直到这时候才明白,
今日投降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
黑夫将抱了许久的小屁孩放了下来,让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又令御者驱行至季婴面前,指着那跪地之人道:
“此何人也?”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憨厚却又憔悴的脸:“罪臣婴,见过武忠侯。”
黑夫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宗正为何憔悴如此?”
子婴叹道:“当日在梅岭,以为与君侯永别,婴哀伤不已,恨不能与君侯同去,加上水蛊复发,竟形容渐毁,后得闻君侯起兵于南方,仍将信将疑,不曾想竟真能再见君侯,婴不胜喜悦!”
“这又是何剑?”
子婴道:“此天子剑,太阿剑!”
天子素有佩剑,秦始皇自从搞到传说中的春秋宝剑“太阿”后,爱不释手,以为天子剑,黑夫为郎中户令时,常见其佩戴。
“敢告于武忠侯,先前赵高欲劫伪帝东窜西河(河西,陕西韩城南),以帝玺、天子剑献予楚人,婴甚至不能使其得逞,遂击之,赵高走,我又苦心劝说伪帝向武忠侯肉坦而降,但胡亥他……”
子婴垂首道:“胡亥自知罪孽深重,竟自缢于郑国渠畔一亭舍中,婴只好收其尸身,与天子剑一并来献!”
“如此说来,这就是胡亥之尸?”
黑夫略微动容,让季婴掀开那辆辎车蒲席,却见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身上依然是皇帝冠冕,脖子上有条明显的勒痕……
孰视其容貌,确实是胡亥不假,但也不能排除替身的可能。
“周青臣,王戊?”
黑夫喊了后面两个投降的九卿,让他们近前来看。
“可是胡亥?”
王戊凑近一瞧,还真是胡亥,虽然对这个荒唐的皇帝意见很大,但此刻见其死相凄惨,仍是鼻子一酸,只差点泪撒当场,喏喏道:“似是胡亥本人……”
岂料一旁的周青臣立刻大呼起来:“这绝对是胡亥,我记得他脸上这颗痣,绝对假不了!”
王戊又被老周坑了。
黑夫很满意周青臣的态度,又让远远跟来的群吏上前,虽然也不乏暗暗抹泪的人,但当着黑夫的面,大家都学乖了,不管先前见没见过胡亥,众人皆一口咬定,这就是胡亥,死得不能再死了!
子婴心中冷笑,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这群忘却嬴姓公室厚待的诸卿僚吏们,他明白,黑夫必须让所有人都笃定:伪帝已死,再也翻不起浪来了。
而之后,按照子婴的想象,一向喜欢作伪的黑夫,便会宣布胡亥是自杀,甚至会对着胡亥尸体叹息一场,说“汝何不待我来”?然后草草下葬。
如此,武忠侯达到了靖难的诛暴口号,而大秦皇室也能体面收场,保住胡亥最后一丝尊严。
最重要的是,他子婴将籍此功绩,继续跻身朝堂,被武忠侯任命成为新的公室领袖,负责约束群公子。
但子婴会偷偷想办法保留公族气血,以待后日……
关中形势不容乐观,黑夫短时间内无法篡位,只要他活下来,就有希望。
但让他未曾想到的是,黑夫却跳过胡亥后事,先道:
“宗正婴……”
在奉命检查胡亥尸体的令史附耳说了几句后,黑夫孰视子婴良久,突然对所有人宣布了一件事:
“宗正婴真奇人也,承石之风,虽深受胡亥信任,却仍大义灭亲,亲自动手,杀了谋篡伪帝胡亥,及皇后王氏来降!”
为胡亥暗暗垂泪的群臣顿时瞠目结舌,都望向子婴。
这是真的么?
过去是胡亥最近亲的朋友,后来则是他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向憨厚乖顺,饱受赞誉的子婴,为了苟活,为了富贵,会做这种事?
这可比群臣简单的出城投降严重多了……
周青臣难掩其惊讶,王戊则暗暗切齿。
而子婴手里的天子剑则啪嗒一声落地,整个人呆若木鸡。
“婴有大功于国,当受封侯之赏!继其父成之爵,爵名……”
黑夫审视着子婴脸上的惊愕,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出了那三个子婴辛苦乖顺了半辈子,努力从自己身上抹去的字:
“长安君!”
……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