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天之骄子”
广阳郡蓟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沙地(浑善达克沙漠)。UU小说
虽然沙地里分布着众多小湖,自然条件比大戈壁好了许多倍,但牧民更愿意寻找肥美的草场,于是此地遂空,成了匈奴和东胡两部天然的分界线,匈奴语称之为“瓯脱”。
在瓯脱边缘,盛夏的草原上,凝结着干涸的血,数不清的人马尸体倒伏在没过小腿的草丛中,秃鹫和乌鸦在空中高高盘旋,成群结队的豺狼不断出没,啃食拖拽尸体……
项梁带着侄儿项庄骑行其间,所见触目惊心,项梁不由嗟叹:“冒顿单于有勾践之相,能忍辱负重十年,而终破东胡而报大耻,真桀雄也!”
原来,自从开春后,冒顿便带着整个部族,开始了长途跋涉,从漠北苦寒之地,越过大戈壁,来到漠南草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四月底抵达瓯脱这里是匈奴每年向东胡王进贡的地方。
往年冒顿便供奉大量牛羊马及皮革,今年尤为屈辱,东胡王竟向他索要宝马和阏氏。
匈奴部落里不乏反对的声音,冒顿却说什么:“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一女子乎?”
匈奴的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见大单于如此懦弱,皆十分失望,右骨都侯出言不逊,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东胡使者。
冒顿立命拿下,拖到帐前,亲自鞭打数十下,直打得右骨都侯全身鲜血淋漓,晕了过去,又喝令将其关到羊圈里,改日拖出去喂秃鹫。
于是冒顿便十分大方地将阏氏、爱马及大量牛羊送予东胡王,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东胡王说什么:“今后两族务须亲如一家”。
但东胡使者带着哭哭啼啼的阏氏一走,冒顿便变了脸色,将右骨都侯放出,向他郑重谢罪。
“经数年休养,匈奴控弦之士已不亚于东胡,然直接进攻恐怕损失太大,不如偷袭。我宁损失阏氏、宝马,也不肯多死一个匈奴人,于是才赠阏氏、好马与东胡王,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匈奴懦弱,不设提防,众人集合部众,明日便去袭击东胡!”
诸将俱都拜服,右骨都侯更是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冒顿允了,当下兵分三路,皆为精骑,昼停夜宿,绕小路从瓯脱沙漠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而东胡人那边,本来还作提防,但见冒顿二话不说就将阏氏、名马献上,既听匈奴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在帐中饮宴作乐。
据说东胡王醉酒后,竟将千里马与匈奴阏氏一块骑,好不快活……
哪知匈奴人突然发动了袭击,在天明时分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东胡人或醉或睡,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东胡王也死于乱军之中。
大战之后,东胡王带来的数万骑被杀大半,其余溃逃,冒顿又乘胜追击,让手下骑兵一路逐东胡残部至数百里外的东胡神山赤峰,推倒石冢,焚烧毡帐,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天空。
随后,匈奴人骑马往来奔驰,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冒烟的毡帐,杀死青壮,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妇孺统统带回瓯脱,向冒顿献功。
东胡女人们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孩子,作为草原居民,她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冒顿是一个慷慨的单于,他宣布,众人夺取的人口,将归他们自己所有!
此举赢得了匈奴人欢呼,东胡的女子尽数被瓜分,而后便是歇斯底里的强暴狂欢,几乎每个毡帐里,都有暴行发生,项梁听了一整晚的女子的嚎哭啜泣。
匈奴男子在报复,在匈奴小弱之时,东胡不也这么对待被消灭的匈奴部落么?
和东胡一样,匈奴人也以抢婚为俗,负责给项梁叔侄充当翻译的匈奴人兰氏便不无自豪地说:
“许多年前,一位远方部落的男子,携带妻子来兰部做客,我父亲看中了他的妻子,在客人离开后,立刻带着兄弟们去杀了那男子,将男子之妻抢回……”
“六个月后,那女子生下了长子,那便是我的兄长,而我,则是女人的第三个孩子,没错,她便是我母亲。”
兰氏的老大显然是前任的孩子,但他父亲却不以为忤,视若己出。
这是项梁无法理解的风俗,在中原,抢掠强暴会被处以刑罚,以秦国尤甚,但在草原上,这些恶行却是匈奴人、东胡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甚至会得到赞誉。
而到了次日,项梁再度见识到了匈奴人的残酷,他们将掳来的数千东胡孩童脱了裤子,女孩是幸运的,推到她们母亲怀中,至于男孩?只要高过车轮,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群东胡少年是被带到沙漠里屠杀的,而他们的母亲,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女儿,含泪目送他们远去,去时黑压压的一大群,回来时,却只剩下谈笑不已的匈奴骑手。
还有血淋淋的青铜剑。
兰氏的翻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若是匈奴被东胡所破,也是这下场。”
项梁算彻底理解草原了,这里的居民,把弱肉强食作为生活的准则。在他们眼里,他人只是猎物,杀一个人比杀一头羊要容易的多。
当对手强大时,如果不能杀掉对手,就用最谦卑顺服态度巴结,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在干掉他们。在他们眼里,就算奉上妻子给敌人淫乐,只要能最终取胜,也是值得称道和自豪的事。
至于胜利之后,也少有宽恕和大度,而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报复,以残暴还之残暴,所以胡人所到之处,往往无建设而有破坏,文明化为丘虚。
“楚国对秦,也该如此么?”
项梁如此思索,他从中原来人处听说,侄儿项籍,已进军中原,而秦朝在内外叛离下,已经摇摇欲坠了,若再被匈奴从北方给予一击……
于是项梁向冒顿请求:“请大单于让吾等从代地南下,借道赵国去往中原,为大单于联络楚国!”
冒顿允诺,让五十骑护送项梁叔侄南下。
但冒顿自己,却不急着走,至五月中,这场大追剿持续了半个多月,东胡王之下各邑落在广袤数千的草原上四下逃散,不知多少东胡人死在这次剿杀中。
还活着的东胡人已经不敢回赤山了,他们分为两拨,开始朝东胡的两处驻牧地撤离。
一处在极东草原深处,叫乌桓山。
一处在东北大兴安岭深山老林,叫大鲜卑山……
类似的故事,未来千年间,还会在草原上演无数遍。
但现在,是匈奴取代东胡,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经此一战,冒顿算是威震草原,引弓之民莫不畏服。
……
五月下旬,在最后一支追击的部队返回后,瓯脱边响起了巨大的呼声。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广袤苍天之子!
天之骄子!
匈奴人以为,现在的冒顿,已当得起这名号了!
但冒顿在做什么呢?他正站在帐篷里,对东胡王头骨做成的尿壶撒尿。
而冒顿身后则跪着她的阏氏,衣衫不整,方才冒顿以粗暴的方式临幸了她,一面还在她耳边询问,东胡王之前是如何做的?
阏氏觉得,丈夫应该已经“原谅”自己的**了。
毕竟也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东胡王处的啊……
“阏氏,你为匈奴立下了大功劳。”
冒顿转过身,笑容里仍不失柔情。
“所以现在,我要将你安置到北海(贝加尔湖)去。”
阏氏的面色顿时一片惨白,北海是匈奴极北的领地,原本是丁零人的地盘,冒顿破丁零后,那儿就成了流放地。
当地极其苦寒,八月便有飞雪,蓝色的冰直到次年三月都不化,最冷的时候人撒尿都会冻成冰柱,岂是人待的地方?
她抱着冒顿的腿求情:“大单于,你不是说,我立下了功劳……”
冒顿捏着她的下巴,满是心疼:“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曾被东胡王凌辱过,心中发痛,还是不见得好。”
阏氏绝望了,嘶声力竭:“单于不是还曾说过,我是你的月亮么……”
冒顿低头,怜惜地看着她:
“阏氏,你知道么?在你之前,冒顿还有过一个女人,他是我第一个阏氏,被称作贺兰山的月亮。”
“但后来,我将她送给了月氏王,换取了容身借兵的机会,这才杀死了头曼,夺得单于之位。”
“在月氏灭亡后,她来投靠我,带着几个月氏王的孩子,我也十分大度,让她和一众孩子,去了北海居住,还承诺,只要公羊能下崽,就能归来。”
他拍了拍阏氏的脸蛋,拭去她的泪:
“所以放心,你在北海,当不会寂寞,当然,前提是她们还活着。”
“而冒顿,永远会有新的阏氏。”
“我一定会像之前疼爱你一样,疼爱她们!”
言罢,不管阏氏的哭号,冒顿让人将她拖上高车,往北方驶去。
而现在,他可以在“撑犁孤涂单于”的呼声中,高高举起单于鹰旗,宣布匈奴接下来的去向了。
“胡者,天之骄子也!”
“北到北海,南至贺兰,皆是苍天所赐牧场!”
冒顿大单于戴上了装饰绿色羽毛的鹰冠,挥动黄金装饰的利刃:
“向西,回阴山下,回头曼城去!”
“父亲丢掉的东西,儿子要取回来!”
“单于王庭,要迁回到漠南了!”
“让中国之人,再度在匈奴人的马蹄声中,战栗罢!”
……
扶苏这边,也方才得知东胡为匈奴所破的消息。
“这下东胡人自身难保,就没法入长城劫掠了。”
在属下都面露喜色,觉得辽东、辽西自此无虞时,扶苏的担忧更愈发加重:
“九年前,我曾在黑夫军中为监军,逐匈奴数百里,漠南遂无王庭,而后匈奴消停了近十年,如今冒顿已并东胡,实力大涨,草原再无强敌,而中原扰乱,戍卒多叛,长城已空,匈奴人,是否会乘机南下袭扰,欲重夺朔方?”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匈奴的时候,眼下扶苏已离开了阳乐(辽宁义县),带着前锋三千人抵达徒河(辽宁锦州)。
徒河是进入辽西走廊的入口,凭依山海,隔绝戎胡,地大物繁,屹然要会。
不过在此往西近四百里,直到碣石,一个月的路程中,几乎没有其他城邑,顶多在驰道沿线有些许驿站,且多在动乱中被毁。
他们若想过辽西走廊西进,后勤补给是一大难题。
更何况,西面的“燕国”绝不会轻易让道。
所以扶苏决定,且先让大军在阳乐休整训练,他自带着数千人来徒河,待查明燕军动向后,再做决策。
和辽东、辽西一路来许多城邑一样,徒河已没有秦吏了。
不过得知扶苏抵达,当地父老还是出城相迎,几年前扶苏东征曾途径此地,数月来他的名声越发显赫,徒河人纷纷出城围观,一时间城门口拥堵不堪。
扶苏的风格,一向欲得黔首亲和,但也不似以往那么单纯,警备工作得到位,亲卫将城门三十步围一圈,不得擅入,父老们的酒也是派人提前准备好的,由亲卫倾倒,以免下毒。
他的确变了,在处事上,和某个人越来越像。
尤其记得,当年在花马池见到这一幕时,扶苏还质疑说黑夫疑心太重,伤了当地部族的心,让他们好意白白浪费。
“我的公子啊。”
黑夫当时是这样说的:“如果真出了事,堂堂郡尉横死当场,事后追究起来,今日来迎我的人不管有辜无辜,都会被论罪,那才真的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驶得万年船,听上去怂怂的,现在想来,其实还蛮有道理。
眼下,扶苏接着父老们敬过来的酒水,还未及饮下,却忽听旁边一人大喊:
“大王小心!”
扶苏一瞥,却见站他身侧,近来颇得信任的刘季忽然抽刃,箭步冲到自己一步内,高高将刃举起,眼看就要往扶苏跟前劈下!
惊呼阵阵,扶苏是有些本领的,察觉危险后,立刻扔了酒盏,一个翻滚避开。
“叮当!”却听一声巨响,竟是刘季双手一挥,挡下了一支不知何处掷来的短戟!
它的目标,自是扶苏方才所站的位置!
“有人行刺!”
城门边上,变起肘腋,事发突然,众人或呆或惊,唯独刘季大声吆喝,让亲卫门保护扶苏。
而三十步外,围观人群之中,除了那忽然发难掷戟的刺客太过醒目,已被亲卫发弩射死外,更有十余个褐衣大汉猛地掏出所藏的兵刃,欲突破众人,朝扶苏拥来。
他们口里还用燕地口音大喊着:
“杀秦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71章 不臣之心
“我知道行刺大王的主谋是谁。UU小说www.uu234.cc”
徒河县寺内,军医在为刘季包扎伤口,他在与刺客搏斗的过程中力擒二人,只是受了点小伤,老刘浑然没当回事,说唾口唾沫抹上就完事了,扶苏却让医者为其好生诊治。
刘季一边包伤口,嘴里可没闲着,笃定地说道:
“定是黑夫所为!”
扶苏抬起眼:“何以见得?”
刘季咬牙切齿:“我深知黑夫此人,看似忠良,实则心狠手辣。”
普天之下,刘季恐怕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黑夫这厮,真是无缘无故,毁他生活,不就在外黄城头多瞪了你一眼么?至于如此记仇?
说起往事,刘季有些悲愤:“大王,你不知黑夫曾做了些什么,他在胶东做郡守时,已生出异心来,四处招揽门客,将沛县萧何、曹参等人纳入麾下,还有那陈平,更是个喜用阴谋之人,以三人为首,大肆培植党羽,搞得胶东只知黑夫而不知皇帝。”
“他还曾因一点小过,就将我害得家破人亡,流放海东。后来的事我所知甚少,但肯定也将胶东那一套,搬到了南征军中,市恩于下,让士卒仰慕他追随他,就这样慢慢将朝廷的公士,变成了自己的私卒!”
扶苏静静听着:“公器私用……你以为黑夫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刘季一挥手:“还不是因为他的勃勃野心!”
“我听闻,黑夫一年前就在南郡起兵了,如今已占有了整个南方,日夜进攻北方,与胡亥的军队为敌,他虽然还打着秦的旗号,不过是假借忠臣之名,收揽人心,可依我看,黑夫早有不臣之心!”
“他啊,是想篡位,自己做皇帝!”
“黑夫欲为帝?“
扶苏似有所动,站起身来,望着外面的庭中树木,久久无言。
刘季却更来劲了:“黑夫如今占了十来个郡,麾下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南人无不服从。他若听闻大王复起,非但不会欢喜相迎,反而会心生惧意,生怕大王回到中原,继承秦始皇之业,他便不复今日权势。”
“于是黑夫才让胶东的陈平,收了所有海船,不欲让吾等渡海回中原。而今日的刺客,也必是黑夫指使陈平派来的,欲杀大王,彻底断绝后患!”
刘季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扶苏却不置可否,他只是在等,等属下的审讯结果。
很快,司马高成来了,作揖道:“大王,还活着的刺客中,有一人松了口……”
“主谋是谁?”扶苏现在对结果,更加关心了。
高成道:“他们是伪燕王臧荼所派,奉命在此伏击大王!”
“臧荼么……”扶苏点点头,这是前方的一头拦路虎。
他转而笑道:“想通过刺杀来解决,这的确是燕人,很擅长的事啊……”
当年扶苏要喊“叔父”的燕太子丹,不也干过一样的事么。
扶苏又回头看向刘季:“看来,这次并不是黑夫。”
“或是那刺客得了黑夫嘱咐,故意说是受臧荼所派!”
刘季自己都没发觉,他这几年被黑夫折腾的,都有点被迫害妄想症了。
“而且就算这次不是,还有下次!”
“大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黑夫!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刘季!”
刘季想起那件事来就心惊胆战,他在咸阳服役观秦始皇车驾时,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而当一年多后,刘季到胶东向黑夫请罪时,黑夫却一语道出了他当时所想!
那黑脸的,真是太可怕了,他果真有读心术么……
不过事后刘季仔细一想,却恍然大悟。
“莫非黑夫心中,亦生出了相同的想法?他也想坐一坐,始皇帝的位置!”
一念及此,刘季动容地下拜:“难道大王要等到黑夫的篡位之心,路人皆知时,才肯相信么?”
“快起来,我并非不信你。”
扶苏扶起刘季,叹道:“只是黑夫在西南,我在东北,相隔数千里,风马牛不相及,音讯相差数月甚至半年,他是否持篡位之心,我信与不信,于吾等今日局面,并无丝毫补益。”
他勉励刘季道:“刘季,孤知道你一向忠厚,你的担忧我已知之,且下去养伤罢。”
刘季再拜:“刘季只是小伤,尚能战,请为大王先锋,去讨那臧荼,为大王出气!”
扶苏却摇头:“既然前方有燕人为阻,筑关扼住滨海之廊,一场大战是少不了的。然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辽东辽西苦寒贫瘠,又为东胡所侵,耽误了春耕。各地乏粮,更别说维持我军所需,西征之事,恐要等六七月麦熟之后了……”
……
刘季出了县寺,乡党卢绾已在外等候,卢绾与刘邦同里,两人同日生,算是发小,就算年长后也一直相爱,关系好到常睡在一起。
前几年吕雉去胶东时,哪怕是刘季的两个兄弟,也无人相送,还是卢绾一路陪同。
只不过海东那地方去时容易回时难,卢绾那几年又水土不服,染了疾病,难以远行,遂滞留至今。
眼下刘季终于时转运来,卢绾遂成了刘季唯一的左膀右臂。
见刘季出来,卢绾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又有些吃味地说道:“兄长对大王,真是忠心耿耿啊,今日舍命击退刺客,我都看呆了,只觉得这不像大兄做派……”
刘季却不置可否,回头看了看县寺,方才在扶苏面前作出的忠恳老实人模样,荡然无存,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忠诚?”
“刘季,向来只忠于自己!”
但对嘴上不把门的卢绾,老刘只是打哈哈道:“不错,我刘季之志,便是成为召王最信任的手下,爬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如此甚好!”
卢绾倒是开始做白日梦了:“以后召王回到咸阳,做了皇帝,那以兄长的功劳,就是三公?九卿?那也是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季脸色一黑:又是黑夫名言,这句话咋就流传得这么广呢?
因为被坑太多次,刘季都对与黑夫沾边的言或事产生生理反应了,只感觉后面一紧,遂唾了一口:“休得与我提此言!”
扶苏能回中原?对此,刘季一点都不相信。
就算击破燕赵重重阻碍,数千疲敝的兵卒,回去了又能怎样?真能虎争天下么?遇上黑夫,不过是以卵击石啊。
以刘季对黑夫的了解,黑夫一旦得知扶苏在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为扶苏发丧,然后宣布辽东扶苏乃是假冒,发兵击之,戮尸毁迹吧?
对此人,刘季不吝用最大恶意去揣度!
他刘季虽然也快满五十,算老年人了,但自觉还能活好多年,可不想跟着扶苏,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再加把劲,取得扶苏的信任,超过高成,成为军中仅次于王的人……”
刘季扶着腰间的剑,低头想着。
“而后,当再一次,扶苏遭到不测时,我便不必救他了……”
不论真是黑夫所害,还是死于同燕赵豪杰的战争里,甚至是莫名其妙地亡故。
扶苏若死,子嗣又不在身边,若刘季能混上军中次席,他又为人豪爽,作战骁勇,亲和戍卒,颇得人心,便理所当然,能继承扶苏的遗产近万兵卒,以及辽东、辽西的土地、人心!
“两辽虽然贫瘠,但人口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万,负山险,阻少海,东西两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且东胡已残,朝鲜羸弱,在刘季看来,大有可为,可以立国……”
没错,尽管在海东时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鬼地方,但现在,刘季已经不太想回去了天下大乱,纵归了中原,沛县也早已物是人非了罢?他又能做什么呢?
回家?对曾做过游侠儿的刘季来说,故乡虽好,但立业的地方在哪,家就在哪。
“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刘季心中,默默念着许多年前的这句宏愿,却又怅然若失。
“我无名无势,没底气回中原,和黑夫相争,更继不了秦始皇帝之业。”
他露出了笑,摸着重新留长的浓髯,心情豁然开朗:
“但我,可以在这东北之地,继扶苏之业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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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2章 学习使我快乐
秦始皇三十八年,整个五月份,刘季眼里的带恶人黑夫,都在筹备入关之战。www.uu234.ccUU小说
北伐军中的老人皆知,黑夫打仗是出了名的重视后勤,不管是征匈奴还是伐百越,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而在夺取南阳郡,兵临武关后,黑夫也没急着去进攻,而是让大军修缮道路,在丹阳地区设立仓禀囤积粮草,还让大后方的南郡进行最大限度的动员,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支援战争!
战争是由人来打的,不止是前线作战的士兵,这些人的粮食运输、所使用的箭矢,都需要靠人力来实现运输,所以十万之师举,其背后,至少要同等数量的民夫……
黑夫的计划里,在武关实施入关作战的部队大概十万,而民夫十五左右。
其中五万是俘虏,五万来自南阳,五万来自南郡之所以人口更少的南郡要承担相同役力,是因为南阳初定,北伐军的势力尚未伸入基层,只能通过投降的官吏或当地氏族进行征召,效率未免低下,五万已是强征的数额,再多,就要出事了。
南郡则不同,此地是黑夫的故乡,北伐军治理当地一年有余,对基层的控制力,几乎回到了天下未裂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黑夫此时看着从后方反馈的消息,却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
“看来,即便是革命老区群众,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很高的思想觉悟啊……”
这是一份厚厚的报告,字迹工整,文辞丝毫没有陆贾等儒生的华丽花哨、引经据典,却从里到外,透着一位老秦吏的严谨老练!
根据报告的总结,南郡百姓对出役意愿不高,主要是以下三个原因:
其一,出役耽误农忙,比如竟陵县有常年出役者,结果造成自己家里土地荒芜,春天挨饿。江陵附近,一个叫西门乡的乡邑,春天出了36匹马,遇到骤雨,死7匹,病6匹,伤8匹,损失太大。
而这些损失并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偿,因而当夏天,官吏再度动员支前时,不少地方,就出现了叫谁去谁不去的现象。
不仅农夫,城邑里的小商小贩更不愿意出役,因为一旦出了役,家庭生活即无法维持,当时有人就因为出役负了债,还有人因为出役吃光了积蓄,因此这些人认为出役是个要命事。
其二,黔首出役而官吏不出,也引发普遍不满。
没有哪个政权能保证自己一直清澈,才一年时间,**和堕落也在北伐军内部滋生。
为了维持各地秩序,大小官吏都是可以免役的,即便去也只抽调一小部分。
同时,由于这些基层小吏掌握着百姓出役的支配权,因此他们的亲戚朋友就有了可以逃避出工的机会。
云杜县令就禀报了基层普遍的现象:“与官吏有关系,在乡里的闾右富贵者,该着出役,便提着酒拿着钱找官吏想办法,官吏收了酒、钱,遂将其延后,另使他人代役。”
黔首对这种徇私的做法自然深恶痛绝,因此对出役更加抵制。
原因三:支前民工待遇差,毕竟不是信息时代,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因为前后沟通不及时,常会出现民夫抵达一地,亭舍驿站却没有及时供应粮食,导致吃不饱饭,甚至喝不到开水,夜间也只能睡草堆,蚊虫叮咬,苦不堪言。
除了食宿,穿衣也出现严重问题,这点黑夫很清楚,去岁襄阳之战,不少民夫北上时,天气不太冷,自带的冬衣不多,结果都冻病了,最后还是靠缴获北军衣物才解决。
食宿有问题,人就容易生病,去年襄阳之战,民夫里十有二三得了病,肠胃腹泻,寒热是冻的,尽管北伐军有医务兵制度,但医生和药物连士卒都不够用,摊到民夫身上更寥寥无几。不少人死在外面,尸体就地掩埋,死讯通过邮驿系统辗转运回来,亲人哭天抢地,当地人就更视服役为危途了。
更何况,在南郡家门口保卫家园,和千里迢迢北上去陌生地域,积极性是完全不同的。
而对黔首不愿服役的情况,不同县处置办法也不同。
比如春天时,黑夫发动南阳战役,南郡要出民夫往前线运粮,每县一千人。
枝江县尉为了完成郡里安排的数额,采取欺骗手段,先说到县中三五天的任务,骗得千人上路,又说到郡城,又说到汉水,每逢一地,逃亡一批,到前方者不及百分之三十。
这件案子轰动南郡,按照《徭律》,不至于失期当斩,但亦是要严惩的。只是涉及人数太多了,有七八百人,处理不当将引发一县民愤。
最后郡丞乐裁定,认为是枝江县尉以欺骗方式征役造成的后果,既然是官府失信在先,那些受骗逃亡的人不当处罚,反将枝江县尉下狱!
“我为君侯牵过马!”
“我去岭南流过血!”
“我在安陆立过功!”
据说,那个行伍出身的县尉被戴上桎梏时,大呼冤枉,掀开衣裳,露出了一身疤痕。
毕竟是一县之尉,还是黑夫旧部,南郡传书至前线,询问黑夫该如何处置。
“我记得此人,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匿身云梦,他是我亲卫短兵之一,安陆之战,则是百长,冲锋在前,身中数刃,江陵之战,已是五百主,也横矛于戎车之上,杀入敌阵,以一当十。”
黑夫很是无奈,若不是立下大功,受他信任,岂能做到堂堂县尉?
但黑夫更清楚,律法无情,这是底线,绝不容破坏!虽然扛着红旗反红旗,但黑夫,从未废除过秦律法令,更不会搞什么“约法三章”。
解除重压的方式是渐渐放松,而不是骤然撤销,没了律令做保障,社会将陷入更可怖的动荡。历史上这么做的汉朝,虽然刚开始得了夸奖,但最后面对失控的社会秩序,只能捂着被打肿的脸,又将秦律捡回来,随便改改或者改都不改,又继续沿用。
所以,黑夫将“武装斗争”“法律建设”,当成了北伐军的两**宝,只是在那些不近人情的条款上,稍加损益罢了。
黑夫一直认为,秦律本身并无大的问题,真正出问题,让天下万劫不复的,是拥有无穷之欲,分不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急,什么是缓的始皇帝陛下,他还真以为,人人都能996、997……
当然,出毛病的,还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执行者们!干部的思想要加强啊!
于是黑夫将南郡的爰书一字不改发回,意思很明显:“这是南郡按照律令就能处置的事,不必问我!”
爰书发回,黑夫却夜不能寐,枝江县尉,也是出身穷苦的黔首之子,一年前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才一年就被腐化了。
黑夫不寒而栗,仿佛看到昔日扫平六国的大秦锐士,在六国做官后开始发福堕落的情形,那一幕,也要在北伐军里重现了么?
于是,他在给南郡旧部的公开信中写道:“或有北伐军吏,不曾为匕首、毒药所败,临阵时不愧大丈夫之称;然却经不起地方豪贵以糖衣裹着箭矢,倒在其下……”
“官吏知法犯法,收受贿赂,以欺骗之术,自设难关,是毁前线之胜,是毁北伐军之基也!”
武忠侯还打比方说:“南郡父老便是北伐军之基,譬如水与舟也,荀子曾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眼下的北方朝廷,不就是因为失信、重役导致天下离心,才众叛亲离的么?北伐军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难道也要重蹈覆辙?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于是南郡那边遂放心大胆地开始判刑,经查明,这枝江县尉还曾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免除县中闾右服役,改而摊派给闾左穷人,这下他彻底没救了,为其求情的几个南郡旧部官吏也统统闭嘴。
最后,这县尉在枝江县被斩首,首级传示各县,枝江县人拍手叫好,各地县官也引以为戒。
经过此事,黑夫也决定祭出最后一项法宝了学习,士则学习法令辟禁!
“学习使我快乐。”
嘟囔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传令,让南郡郡守萧何,好好带着郡吏们重新学习叶腾当年的大作,北伐军官吏考试必修教材《为吏之道》,搞清楚什么是好吏,什么是坏吏,何为吏之五德。
黑夫还将这次活动命名为:“学习强军”!
勒令南郡各县开展的集中学习活动,大张旗鼓打击贪腐、怠政,或能让官吏们老实一点,却解决不了百姓不愿服役的现实。
已将身家性命全压黑夫身上的安陆人全民皆兵,就算年纪稍小或稍大的少年老者,轮到服役,也一扔锄头,仰头道:“该咱去即去,不能孬了!”
但在更多普通百姓看来,服役绝对是一个倒贴的买卖。
“宁愿在本地多干一个月更卒,也不愿去前线服役。”
“活都误了,担子又重,减租子还不如不减好呢!”
这些声音,通过种种渠道传到黑夫耳中,这时候就不能只怪群众觉悟不高了,北伐军官方的工作,也有不足之处。
“这场仗不简单。”
读完厚厚一摞文书,黑夫慨然而叹。
“我虽要在前方面对胡亥与六国两方敌人,譬如与外人的冲突,简单而剧烈,战场交刃,纵横权谋,反正赢就是了。”
“但大后方面对的,则是更加复杂的情况,譬如人体内的毛病,或在腠理,或在肌肤,有时候甚至是块好肉忽然从里面烂了,稍微不慎就影响全身健康。”
但不论老乡们如何叫苦,役还是必须服的,黑夫需要人民的力量,来助他赢得这场早该结束的内战!
“就算勒紧腰带,也得把仗打完!”
“好在,后边的那场仗,稍加指点即可,不必我亲自回去指挥……”
“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做那场仗的主帅。”
黑夫弹着手里文书上的署名:
“南郡守萧何!”
黑夫现在,无比庆幸许多年前,自己决定去沛县绕一圈的明智决定。
他毁了一个人,又收了两个人。
萧何的这篇上书,是分上下的,上篇说了问题,翻开下篇,便是他已经开始实施的解决办法了……
逐条扫视那些举措,黑夫的烦恼不翼而飞,渐渐露出了笑,由衷说道:
“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73章 吾不如萧何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下旬。www.uu234.ccUU小说
南郡郡守萧何站在郢县码头,目送最后一批粮食和民夫登船离开。
随着那些帆影顺着阳水东去,武忠侯的兄长,面容敦厚的“屯田都尉”尉衷这才松了口气,朝萧何郑重行礼,发自肺腑地说道:
“衷除了种田无甚别的本领,前线要的数十万石粮食我能凑齐,但若非萧郡守统筹得当,青壮已多为兵卒的南郡,一个月内,绝对无法集结五万民夫北上……”
萧何连忙还礼:“何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萧郡守勿要谦逊。”
尉衷露出了憨厚的笑:“吾弟可是写了信回来,反复嘱咐让我要遵从萧郡守的筹划。”
“他还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武忠侯对我的评价如此高?”
萧何有些发怔,一般来说,在后方的统筹工作,是费力不讨好的,军队重视军功,那些有汗马之劳,亲历大战,斩首略地之人常得赞誉,文吏则被认为是“徒持文墨议论”,将士也不认为他有功。
“不过毕竟是武忠侯。”
萧何心道:“这世间,最重视粮草辎重委积之将,故能明白我之功劳,萧何这些时日,也没有白白夙兴夜寐……”
原来,针对苦战一年,南郡人疲乏,战争热情下降,多不欲再去前线服役运粮的局面,萧何采取了几个措施。
措施一,是秦国的老规矩:此次入关之战,南郡但凡服役者,皆赐民爵各一级。虽然南郡已无熟地可分,分给边疆土地这一套,百姓们也早就不吃了,于是萧何遂改为,允许其在里闾附近的山林自开田土百亩,且不算入税田。
这么大的事,萧何自己可做不了主,不过黑夫同意了这办法:“比其他郡多一百亩免租之田,就当是给南郡父老的福利了……”
黔首们不愿服役是因为远役赔本,那就给他们一点利益。
第二个措施,则是根据各家实际情况,合理摊派任务,按照《戍律》规定,同居毋并行,不能一家两名男丁皆去服役,要根据徭役名册,合理分配。百石以下的吏也要带头轮流去,公平问题得到了一定缓解。
第三,则是针对服役者担心家里生产被耽误,由里中组织互帮互助,动用乡里所有的田奴隶臣、庶子,帮去前线服役的人家干点活。
第四,则是首先是提高服役者的生活待遇,萧何要求从这个月起,南郡各亭驿,都要支起1015口大陶釜,囤积柴火,由县仓多分发一部分粮食,专做民夫吃饭与喝水之用,每个亭还要争取有一名南征期间在长沙郡组建的赤脚医生,照料生病之人。
虽然,那些其实不会啥医术的赤脚医生根本治不了大病,但至少热水热饭和一个挂着“医者”名号的人,能让役夫心里得到莫大安慰,相信自己去前线不是填沟壑的。
如此一来,乱分摊服役名额的贪官之前已经杀了,服役者的生活和利益保障了,还差什么呢?
萧何觉得已经够了,但前线的黑夫却派了一队人回来,由小说家、倡优、侏儒组成……
“还差宣传工作。”这是武忠侯原话。
这是黑夫对萧何举措的补充:以“保饭碗、保卫翻身果实”之名做宣传动员。
一批完成了“学习强军”的优秀小吏从各县出发,分赴乡里,给目不识丁的乡亲们讲述这个道理……
“百姓们迫切的要求是太平,但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彻底推翻胡亥,让武忠侯宰天下,吾等方能享太平。”
“前线的兵卒,不也多是南郡人么?若人人皆不愿去送粮,到时候挨饿的,还是自家子弟啊!”
甚至,黑夫还在南阳宛城找来几个流落在那的“小说家”,以及贵族豢养的倡优。
黑夫提供思路,小说家搞定剧本台词,倡优负责演戏,最后鼓捣出一个样板戏,就叫《北伐方能享太平》。
剧情无非是:某个南郡黔首仲家饱受朝廷苛捐杂税压迫,这时候胡亥赵高谋弑篡位,越发倒行逆施,要捉了所有南郡人去做刑徒。
武忠侯得了始皇帝遗诏,起兵靖难北伐,解救百姓,减租焚券,并开始征召兵卒、役夫。黔首仲毅然加入北伐军,随武忠侯北上讨贼,其母亲虽不舍,却坚决相送的故事……
但就这样纯粹为政治服务的烂俗故事,混乱的舞台和尬破天际的演技,在江陵城演的时候,却看得百姓们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若武忠侯不能推翻伪帝,那畜生回到南郡,我家也要遭殃,昆弟父兄们,北伐,方能享太平啊!”
当那儿扮母亲的倡优,用一口南郡方言说出这话时,整个江陵沸腾如雷,全场感动,叫好不绝……
一首从黑夫鼓捣的《北伐军军歌》改编来的,套啥都行的歌也在江陵城里响了起来:
“减免租税,减免租税,赴前线,赴前线!”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享太平,享太平!”
一时间,江陵城的市民们踊跃报名,争为役夫。
这效果是南郡官吏们未曾想到的,连被黑夫称赞为“吾不如”的萧何也看得呆愣,直暗道:
“武忠侯真可与古之圣贤媲美,能想吾等之未曾想,他也足够了解南郡,知道家乡人之喜好,《阳春》《白雪》可没法打动彼辈,爱的就是这等《下里》《巴人》之戏。”
“他说在镇国家,抚百姓上,不如我,实在是谦逊之言。”
如此一来,经过黑夫与萧何努力,五月底,南郡的征役工作总算顺利完成,各县加起来,共有五万人北上,几乎占了南郡尚余男丁的七分之一……
十万子弟十万兵,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南郡人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望着背负衣食草席,或步行,或乘船北上的众役夫,萧何拱起双手,朝他们作揖:
“希望武忠侯能一战功成。”
“希望今日北上的二三子,皆能归还!”
……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底。
虽然已经离武当山很远了,但北上服役的南郡黔首伯劳,还是会梦到那巨大的吼叫。
他始终忘不了途径武当山时,听到遥遥传来的巨响,好似炸雷,抬起头,却万里晴空……
“真是见鬼了。”
当时役夫们很恐惧,以为是深山里潜藏的凶兽,不过自那之后,再未响起过。
只是那巨大的回荡雷音,时不时会在伯劳梦中重现。
摇了摇头,伯劳站起身来,他们是较早一批北上的役夫,虽然萧何郡守和武忠侯改善了役夫的待遇,但眼下数万人汇集在丹阳,睡觉的地方仍只是一席干草,在上面休憩的,可不止是人。
啪!伯劳拍死了一只还停在脖子上的肥跳蚤,掌心留下一滩血。
“敢吸乃公的血。”
他骂了一声后,走出临时搭的窝棚,虽才清晨,但已有些热了。放目望去,却见丹水县(河南淅川县寺湾乡)的津渡,已停满了从南郡来的粮船,正在不断卸下上面的粮秣。
船是加了明轮的,加上桨橹划动,手脚并用,能更容易逆流行驶。
一般是在江陵装了粮食,沿着阳水进入汉水,再溯流而上,抵达襄阳。襄阳是北伐军漕运的中枢,有两津,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人云集,将粮食、兵员、物资不断运往汉水各支流的驻军处。
而大多数船只,会在襄阳继续向西北行,进入丹水,抵达此地。
水路是这时代最方便快捷的通行方式,真正的战役战略级运输,都是通过水路将各处物资运输到战役的物资站,才由人力转运去最前线。
虽然丹水县再往上游,在丰水时节也可通航,运气好,再有纤夫拉船的话,甚至能一口气将船开到商於之地去。但亦多险滩,有些地方谷底狭窄,乱山夹峙,奔流若沸,北军更为了阻挠南军入武关,在不少地方凿沉了大船,导致航道断绝。
所以北伐军将南郡的粮食储存在丹水县,役夫自然也在这汇集,从这开始,就得靠人力将粮食送到武关外,送到前线战卒的饭碗里了……
丹阳的民夫,由南郡尉小陶负责,民夫们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率、百、什、伍,带他们来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百长、什长,带着民夫们来到岸边仓禀处等待分配任务。
今日是五月最后一天,据说前线已大军云集,北伐军需要不断运送粮食去丹阳,伯劳他们才抵达休憩了一日,便要开始正式干活了。
但左右看看,伯劳发现并没有牛马分配给他们,看来这次轮到的不是赶牛马辎车的活,而是要更卖力气的肩挑手拉啊……
牛马驴骡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役夫们得挑着沉重的扁担,或两人同拉一辆笨重的“辇”,上面堆放许多粮袋,用龟爬的速度跋山涉水,等到地方,手都快废掉了。
“肩膀得遭殃了。”
伯劳露出了一丝苦笑,摸了摸肩上的茧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不比平日干活,他听说,这可是上百里的跋涉,沿途道路难行,要歇两夜才能到前线啊。
不过让伯劳没想到的是,仓吏却给众人,一人分配了一辆奇怪的车子。
车子是木制的,但与一般两人同拉的人力车“辇”不同,这木车更加小巧些,前后各有双把,可前拉后推,最独特的是,车子只是凭一只单轮着地……
这……一个轮子能拉得稳么?伯劳有些发怔,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车,为何形制如此古怪?”
负责发放独轮车的仓吏露出了一丝嫌弃,不耐烦地说道:
“此乃墨者所制,武忠侯说了,就叫‘木牛流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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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4章 木牛流马
在分到形制奇怪的“木牛流马”后,伯劳等刚到的役夫,还有几天时间学会如何使用。www.uu234.ccUU小说
“只有一个轮,上了路不得翻了?”伯劳如此嘟囔。
中原拥有车辆已有数千年历史,但从最初开始,便以两轮车为主,不论是牛马拉的舆车,还是人推的辇车,尽管车轮距离各不相同,但人们下意识地认定,两个轮子,加一条好车轴,才是稳的,方能负重。
而如今,秦始皇帝颁布车同轨法令已有十余年,天下的两轮车不仅形制相同,轨距也变成了六尺,几无异类。
可现在,北伐军却整出了独轮车?
心里犯着嘀咕,伯劳等人这几天啥都不干,就在阔地上开始推动独轮车,但令人惊奇的是,看似不稳的小车,在开始推动后,却稳稳当当,在路面上留下一条曲线,最开始不容易把握方向,但稍加练习,便能推成一条直线前行了……
更妙的是,因为凭一只单轮着地,不需要选择路面的宽度,所以不论窄路、巷道、田埂、木桥都能通过,可比笨重的两轮车灵活多了!
不过光推空车可看不出什么,当四石粮食被装到车上后,役夫们发现这车仍然可以推动,累是累了点,但也比扁担和辇车轻松。
“搬运粮米,甚是便利,牛马皆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也。”
仓吏如此解释,不过伯劳却想:“这车之大小不似牛马,却似驴子,为何不叫木驴呢?“
总之,在役夫们能够灵活使用独轮车后,小陶便让众人立刻推着粮食,去往百余里外的前线大营!
而就在丹阳的路旁,伯劳他们也望见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却见成千上万辆独轮木车,皆载着粮食,随着一声令下,由黔首役夫推着,一个跟着一个,悉数往西方驶去!
一时间,丹水河谷,武关东道,尽是轱辘之音!
……
黑夫此时已至武关前线,站在望楼上,看到如同长蛇般的役夫们,身带一张草席,挂一个喝水吃饭都能用的小瓢,推着独轮车,络绎抵达营地后方,将粮食堆积在高耸的仓禀中。
看着这一幕,黑夫不由心情大好,夸奖旁边的墨者阿忠道:“阿忠,我只是描述了几句,你便能做出此物,更带着南郡、南阳工匠赶制数万辆,真是立大功了!”
军无辎重则亡,黑夫重视后勤,武关东道虽是驰道,但狭窄和泥泞一直是常态,以往以大车载重物,常会陷入道中,需要几十个人连推带攮方能脱困。
而现在靠数万辆独轮车运送物资后,效率就变得高了许多,使用这独轮车,一个南郡役夫便可轻松携带足够的食物,一个人送来四个兵卒一月所需之食。
而南阳那边用独轮车推开的,则是成捆成捆的铁簇箭和甲胄兵器,虽然南阳过去也是富庶地,但这一年来沦为南北主战场,又被韩信绕后抢了一波,北军后撤又带走了不少粮秣,眼下青黄不接,有些凋敝,粮食甚至还需要从南郡、衡山补充。
所以南阳提供的战争物资,除了人手外,就只有甲兵了。
宛城早在楚国时就是著名的冶铁中心,荀子曾言,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宛钜铁(shi),惨如蜂虿(chài)……
而秦夺取南阳后,也对此地铁矿善加利用,还将大梁冶铁世家孔氏举族迁来。王贲死后,孔氏本来是要被迁往关中的,但却被东门豹截了胡,悉数俘获,又送回宛城,重新修缮开工铁坊,终日浓烟不绝,日夜生产武器,尤其是消耗巨大的铁簇羽箭。
这些兵矢、粮食,是赢得入关之战的保证。
早在南征时,就在黑夫军中搞军工的墨者阿忠却不邀功,他的兴趣一直在黑夫曾提过一嘴的“自行车”上,做独轮车只是顺手为之,却没想到,能为这场战争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说道:
“君侯起兵一年有余,天下纷乱,自立为侯王者,不可胜数,南北相攻丧师亡者多不可胜数,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亦不可胜数……”
“作为墨者,忠只望此战能早日结束,天下能少流些血。”
“会的。”
黑夫指着陆续汇入前线大营的役夫河流,感慨地说道:
“武关不是终点,很快,他们便会推着车,随我军前进,一路推进关中去,为北伐军,推出一场大胜!为天下人,推出一个太平世!”
……
任谁都知道,武关之战,将决定关中归属,南北存亡,在积极做战争准备的,可不止是北伐军,咸阳的朝廷,也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在胡亥“老秦中都保不住,哪还有空余管新秦中”的嚎叫下,王离及最后五万长城兵团,最终受调遣南下,一时间,朔方、上郡几乎已空,只有少许郡兵留守。
一时间,关中大军云集,加上从南阳撤回的王贲残部,北秦尚有二十余万之兵大概是关中诸郡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其中五万在三川、函谷关、太原、河东、上党,由三川守赵贲、河东守赵成统辖,防御六国群盗。
五万上郡兵,七万从南阳郡撤回来的王贲残军,由王离、司马鞅所率,开赴前线,在武关拒敌。
五千郎中令军,由郎中令赵高亲自统辖,在咸阳保卫胡亥。
一万五千卫尉军,在蓝田、关组成第二道防线,卫尉李良为将。
三万中尉军由内史保带领,分据蚀中、褒斜、故道入口,防御汉中之敌。
此外北地、陇西各余数千郡兵。
而负责大军食粮的役夫,则由昔日骊山、阿房的数十万刑徒充当……
尽管关中素来称富天下,牛田水通粮,但经过这么多年许多个大工程的消耗,以及供应南阳一战鏖战后,关中存粮并不算多,过去还能通过关东敖仓补充,可现在,却只能倚靠本地了。
当食者多,调度不足,胡亥下令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蒿,民夫往仓禀送物资,皆令自赉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一边又加征田租,一边又从百姓嘴里抢口粮,且无半点补偿。尽管有人提出这是饮鸩止渴之策,但前线将士二十万张嘴等着,他们若一垮,黑贼便能进入关中,胡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现在咸阳朝廷最具争议的,便是汉中诸道重点防守何处的问题。
六月初三这天,外边酷热无比,胡亥难得放下了手里的玩乐,穿戴皇帝冕服,旁听了将相们的朝议。
作为百官之首,丞相李斯也出席,但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丞相这几日身体似是不太好,一直昏昏欲睡,不过也没事,反正众人都知道,李斯是文吏出身,对于兵事,一向发言极少。
郎中令赵高倒是积极,向胡亥禀报:“陛下,近日从斜口得斥候来报,说叛军在利用昔日栈道所凿岩孔,修缮褒斜道,并派人沿着褒水前行,设立粮站,吾等当着重防守县(陕西眉县)。”
“县离咸阳多远?”胡亥问道。
“不过两百里,数日可达。”
胡亥这下紧张了,准备从赵高之议,向武安君白起的故乡县增加人手。
但负责关中防御的内史保却有不同的看法:
“昔日应侯范雎修栈道,花了十年功夫,死了数千人才得以通行。眼下栈道既已烧毁,重修若无数载功夫,决难成功,更何况入夏水大,就算有现成的穴孔可用,褒斜二水湍急,却难以落柱。”
“故我以为,这所谓的修缮栈道,不过是叛军的计策!其真正目的,在于吸引我军主力守于斜谷,而另走他道,袭击咸阳!”
这边内史保识破韩信”明伐栈道“之谋,上首的丞相李斯,虽然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中却是一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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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5章 万事俱备
“内史所言极是,叛军修栈道,恐是故意诱我,其实另有图谋……”
内史保话音刚落,李斯的儿子李于得了父亲眼神,便立刻出列,他们家虽不知北伐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到底是哪,但也猜到,栈道那边恐是虚晃一枪。UU小说UU小说
如今内史保识破北伐军的策略,李家索性将水搅浑,于是李于献上一份急报:
“陇西郡尉派人来报,说叛军中一部万人,已西出南郑,大举沿汉水上游西行,水陆并进,正对陇西郡下辨县(甘肃成县)猛攻。彼辈恐是见关中防守严密,故想一举夺取陇西,还是要速速派中尉军过去驰援!接下来或将走祁山道,军锋直指西县!”
“西县!?”
这下胡亥有些坐不住了,他虽不学无术,却也知道,西县就是西陲,乃是秦公族起源之地,至今那里依然有西陲宫,并建有秦襄公之庙,每年要安排人回去祭祀的。
“岂能教叛军辱我先祖之庙,速速派人去支援!”
“陛下。”
内史保再度出言道:“臣倒是以为,不必派兵去陇西。”
李于道:“内史何出此言?若失陇右,关中亦不宁,譬如侧榻有虎,更何况西陲宫、西犬丘皆有先君之庙,岂能弃之?”
内史保笑道:“李御史想得太严重了,我曾在陇西为郡尉,深知祁山道虚实,此道虽然平坦且有河流,然周边皆戎狄氐羌之属,极其难走,漕运不通,就算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叛军顶多派数千人取下辩,有郡尉姚印在,陇西郡兵足以御敌,阻于祁山之外,贼定到不了西县。”
“故我以为,祁山道那边,同样是叛军疑兵,不必理会。”
退一万步讲,陇西离关中甚远,且有陇坂相隔,大军难越,纵贼取陇西,也没办法直接进逼关中,而眼下汉中诸道里,对关中威胁更大的,可不止一条啊……
“叛军素来狡诈,喜欢用虚实之术,依我看,祁山、褒斜,不过是欲调动我军而为。叛军真正的进攻方向,只有这两条!故道、蚀中!”
胡亥又发问了:“故道北口在哪?”
“散关。”
“离咸阳多远?”
赵高道:“三百里。”
胡亥又问:“蚀中北口呢?”
“在杜县(西安市雁塔区曲江乡)南边的子午关,离咸阳不到百里。”
“不……不到百里?两天就能抵达章台宫?”
胡亥顿时面色一变,得知这一情况后,他晚上恐怕都睡不着了,也不管内史保如何述说故道、蚀中的地势了。
“这还用说么?”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一拍大腿:“中尉军一分为二,两万守子午关,一万守散关!”
……
咸阳君臣商议御敌之策的时候,北伐军裨将韩信,眼下正在故道的南口:汉中郡沮县(陕西略阳县)。
沮县是个山中小城,这里的地形对韩信这个淮南水乡出来的青年来说,实在太不友好:
县城周长五百余步,只开西北一门,外面还有垒仓,俨然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要塞,周边则为群山包围,在韩信看来,周围一圈好似高耸入云且全无空隙的围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尽管入入汉中好几个月了,但韩信还是会觉得压抑,不由暗道:“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甚至无法驻扎万人,眼下却成了汉中北伐军发动入关作战的枢纽。”
只因为,沮县是西汉水和嘉陵水交汇之处。
西汉水是汉水的源头,顺流而上,沿着河流,有一条相对宽阔的通道,可从汉中直通陇西,这便是祁山古道。走廊的南墙是南秦岭和岷山山系,北墙是北秦岭,完全是穿山寻地而行,婉转曲折,最后抵达祁山。过了祁山,就等于出了山区,一路开阔可抵秦人发源地西县。
先前陆贾评定汉中入关的三条路,因为老陆对僻处氐羌之地的祁山道不熟悉,结果被他略过了,还多亏来自蜀地的都尉提了一嘴,才让韩信注意到。
于是韩信在黑夫提出的“明伐栈道,袭扰子午,暗度陈仓”外,又加了陇西的奇兵,让蜀兵攻击下辩,做出祁山击西县之势。
但诚如内史保所言,祁山道虽然看上去平坦,还有河流,但都是假象。这一带的地形相当复杂,西边朝青藏高原过渡,北边向黄土高原过渡,南边向四川盆地过渡,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
所谓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对比较低的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不仅路途遥远,且多有林木为阻,氐羌活动,大军根本不可能通过想想就知道,要真这么好走,当年秦人的老祖宗说不定就不拼着牺牲几代人,设法东拓,而南下汉中发展了。
所以韩信真正相中的进军道路,还是故道,也就是陈仓道,此处有嘉陵谷,便是嘉陵江的发源地,过了沮县,嘉陵水南下蜀中,又汇入大江。
换句话说,如果有足够的船只和纤夫,蜀中物资可以不必绕路汉中,从嘉陵江水路直接运抵沮县,接济北伐。
在这个年代,巴蜀、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极为顺畅,故道也是能行军的。
韩信不知道的是,二十余年后,一场大地震会袭击沮县,彻底改变这里的河流走向,西汉水与汉水被阻断,为嘉陵江所夺,而故道也几乎被摧毁,再难行军。
这不得不说是韩信的运气,虽然对此他恍然不知,只看着从武关送来的武忠侯军令,上面写明了武关、汉中两军合击入关的进攻时间……
“六月十五……”
还有,伪帝以兵卒两万守子午关,仅以万人守散关的机密情报……
韩信合上信,目光炯炯,好似能看穿层层叠叠的南山秦岭,望见他从未去过,却早已闻名的关中陆海,雄都大城!
“去告诉蚀中道的吴臣,开始罢!”
……
六月初十日,武关外二十里的北伐军大本营,东门豹又在向黑夫请战了。
“亭长!”
东门暴虎已经忍受一个月了:“宛城已奉命备齐二十万支铁簇箭。”
“南郡最后一批粮食已由役夫用木牛流马送至大营。”
“汉中郡的韩信,也已做好暗渡陈仓之准备。”
“鲁阳关及叶县、方城已设防完毕,六国群盗绝不敢踏入南阳半步!”
“就连墨者制作的那些器械,也皆已准备妥当,在城外安置完毕。”
“万事俱备,要乘着士卒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攻下武关啊,一旦久持不攻,只怕师老气衰,到时候伪帝却派更多人守关,恐怕更难夺取……”
这些天来,黑夫只让东门豹带人稍微试探了几次,但都是浅尝辄止,让阿豹很不过瘾。
“是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黑夫却不为所动,皱着眉,依然盯着各地传来的军报,十万大军,后方数百里更有十五万役夫往来运送辎重粮秣,千头万绪,可不是好管的。
他一点急于进攻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试探、等待,直到两日后,等来了一个消息。
“君侯,徐福已至丹阳!”
将手里文书一拍,黑夫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我的‘东风’,到了!”
……
ps:嗯,签大神约了,出门第一天的好兆头啊,晚安。
另外为了适应时差,明天开始,更新改成下午和半夜。
第876章 武城
“王将军,敌已移营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见遥遥有大木器械抵达,恐是要准备攻城了……”
听人喊他“王将军”时,站在武关城头的王离,通常会微微一愣。www.uu234.cc
旋即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这个曾是大父、父亲专属的名号。
从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小小王将军”“小王将军”便再没了,王离必须扛起家族和邦国的重担,继续通武侯未竟的事业!
他点了点头,目视远方层层叠叠的敌营,这群叛军,竟还堂而皇之悬挂着玄色秦旗,更有两面素旌,据说是为始皇帝和王贲发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世上,竟有黑夫这等恬不知耻之人!”
王离恨极了黑夫,这厮年轻时多受大父之恩,却恩将仇报,不但拖得自家父亲病故于南阳,更让人宣扬诛心之言,说什么王贲死前幡然醒悟,欲与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来得及令南阳降黑,临终前对着西方大呼三声“入关”……
“颠倒黑白!”
得闻此事时,王离气得浑身发抖。
黑贼这是想要通过谣言,毁了通武侯的身后名,毁了王氏啊!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靠着这种言论,黑贼竟骗得数万王贲军俘虏为其所用,转运粮秣,或充当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调王离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离抵达咸阳后,二世与皇后,也就是王离之妹在望夷宫款待他,交付斧钺虎符,又含泪说大秦社稷,就依靠王离了……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得了天子斧钺,新的统帅已然出炉,王离带着五万上郡兵南下武关,与王贲旧部及武关都尉汇合。
王离这三十来年,一直活在大父、父亲的阴影下,自从他在伐匈奴之战迷路失期后,军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说,尽管继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彻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时,王离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给他取了“迷路侯”这样的匪号,更言:
“相比于迷路侯,黑夫更似继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离就这样郁郁不乐地过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继位,才给了他执掌兵权的机会。
对这机遇,王离很珍惜,而对手又是黑夫,这让王离越发想证明自己。
“挫黑贼之气,复王氏之誉,扶邦国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着,王离努力摆出少时见大父、父亲为将的威仪,板着脸,一番下令后,肃然道:
“让公输雠来见我!”
……
站在王离面前的秃头工匠名为公输雠,是鲁班之后。
鲁班后人世代为木工匠人,居于被楚国征服的鲁地。秦一统天下后,征公输氏入少府为工官,在墨者彻底与秦官府决裂,被清缴干净后,公输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后的王牌。
王离很有大军统帅的架势,问这秃顶的匠人道:
“我听闻,数百年前,墨子曾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较量,公输班为云梯,墨子御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yu)有余……”
“如今黑贼麾下亦有墨者,已在制作攻城器械,不日便要来攻,公输雠,汝能御否?”
昔日是墨守鲁攻,而今日,历史却开了个大玩笑,双方位置易换,变成了墨攻鲁守。
公输雠却自信地说道:“世人常言,墨者善守,公输善攻,的确如此,但那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墨者虽然入秦,助秦一统天下,但常拘于非攻兼爱之议,对攻城之术一直不甚重视,远不如我公输氏。但这十年来,小人在少府,得以尽观墨翟《城守》诸篇,墨者守御之术,我已无所不知!”
接着,公输雠便引着王离,指点起他这月余来在武关所做的御敌准备。
“函谷关,百二之险也,两人守关,百人难越。武关虽不如函谷,然亦是十二之险也!”
“将军请看,丹水之谷,越往西北越窄,而武关便设在最窄处,北依少习,南濒丹水,西为商于,仅东面御敌。关城有大石为基,五年前,又用三合土重新修筑,墙垣长两里,高五丈,底厚三丈,上为两丈,其中平地仅有一里,另一里延山腰盘曲而过,两侧崖高谷深,狭窄难行,完全堵死入关道路!”
按照墨翟的城守之法,如果十万敌军列队进攻,队宽者不过五百步,中等宽三百步,短的五十步。
眼下武关前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进攻方无法展开太宽,不算攀爬山峦去仰攻的话,正面至多三百余步,若投入更多人,反倒会前后拥堵攻城不力,城头闭着眼睛放箭也能杀伤大批人。
一架云梯至多容三五人同时在上面,这也意味着,每一批沿云梯蚁附而上者,不过千余人,而城头、山头和墙垣加上几座望楼,却能站数千人,永远以多打少。
如此一来,就算南军有兵力优势,也无法体现,更别说其兵力比之北军,还少了两万,双方轮换攻守,最后耗尽锐气的,定是攻方。
说完纸面上的双方实力后,公输雠又开始为王离介绍细节:“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突、空洞、蚁傅、、轩车,再加上飞石,不过十三种,小人已做好万全之备。”
公输雠也不是吹嘘,他的确将墨家的守城之术学了七七八八,针对不同的攻城术,都有对应御法: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等。
关前有早早挖好的壕沟和蒺藜,引丹水而过,作为护城河。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悬(梁)、批屈、弩庐等器械,专门用来应对各种进攻方式。
又比如,最为脆弱的城门已直接用土石堵塞,又以巨木撑着,防敌破门而入。
城头每100步设有1亭,亭有亭尉现场指挥,配有“楼橹”,类似巢车,上有巨大的木板遮蔽敌人箭雨,以防指挥官为敌人所伤,导致指挥混乱。
而为了应付敌人夜间猛攻,还于城头每2步储存20把火炬,便于夜战,随手取火烧敌,插在女墙下的孔洞“爵穴”旁。
又每5步1个灶方便烧火,配备沙石,烧烫之后从“爵穴”倾倒而下,可大规模杀伤城下拥挤之敌。
有火就必须有水,一防敌人火攻,一防草料自燃。城上5步1瓦木水罐,可容10斗水,全城这样的水罐共千余个。
从石阶下了城头,公输雠又指着墙垣之后的一条条暗沟,有的还配备深深的土坑,埋着瓦缸,可容一名耳力好的“穴师”在内。
“此乃幽沟,为防贼穴攻,掘地道攻城,不管彼从何处掘地,皆会为幽沟所阻,即刻堵塞,或者放火熏死道中敌军……”
此外,还布置着能发两百步的飞石,以及海量蹶张弩材官之阵,可以保证火力不逊色于进攻方,这是王离从咸阳武库带来的增援。
“公输雠,光看这城守之法,若你不说,我会以为,你是墨家巨子。”
王离满意地点头,准备如此充分,又有地势之利,他只需要以两万人轮流登城守关,便足以御十万之贼。
而剩下的十万大军,则放于关后数里,随时轮换疲敝之卒,同时列阵以待,做好最坏准备,一旦武关被攻破,他们就要充当大秦最后的干城,将叛军打退。
“如此完备的守御之法,就算黑贼手下亦有墨者,但他们的攻城之术,不一定就比公输强,故就算贼费劲破了关,也定已损失惨重,锐气大挫,我再以十万之众以逸待劳,定能败之于武关!”
公输氏想要证明,他们与墨者谁才是世间第一擅长技巧的流派。
而王离则要证明,谁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继业者!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为侯名,可谓实至名归。”
那是王氏最辉煌的时刻。
“但先帝以为我配不上‘武成’之号,故改为‘武城’。”
这是王离的心结,但今日,他却第一次对这爵名露出了笑。
“武关,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这座武关,来证明……”
“王离,未曾堕大父、父亲威名!”
一切就绪后,王离又想起一事来,遂问公输雠:
“近日斥候来报,说黑贼令墨者制大轮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马……”
“王将军,是木牛流马。”
一旁的司马鞅轻咳一声,纠正道。
王离丢了小丑,有些不高兴,瞪了司马鞅一眼,继续道:
“据斥候居高遥遥望见,那些木牛木马,方腹曲头,仅有一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只需一人驱赶,便能自行走动。人不大劳,牛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在丹水山间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机巧器械,公输氏能仿制否?”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77章 如果忠诚有颜色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们从关中来武关运粮,有驰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质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后世压路机。www.uu234.ccwww.uu234.cc
所以,不管同轨后的六尺车过去轧出多深的车辙,雨水一浇,十几万人来回一踩,全没了影子,牛马拉的笨重大车常陷在泥泞里,有时候竟堵了好几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时耗力。
反观南军,在雨天后路况更糟的武关东道,却能依靠十万役夫木牛流马,粮食不绝于道,这件事,对北军士气打击还挺大的。
听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后,王离有些眼馋,遂问公输雠是否能制。
“当然能!”
公输与墨者卯了两百年,对方行的,他必须说自己也行。
公输雠吹牛不打草稿:“昔时,墨翟曾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而吾祖公输班,亦制木鸢以窥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坏。墨家与公输氏技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将军只需要让人俘获一匹木牛木马,我将其拆卸后,定能明白其中奥妙,重制后,休说日行数十里,百里亦不在话下!”
这下王离可犯难了,南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北军眼下连关都不敢出,只能在关内遥遥侯望,又哪来本事去袭击在十万南军保护下,从容运粮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离点了点头,乐观地说道:“此战若能败黑贼,使其退走南阳,定能俘获一二头来!”
……
武关之外的北伐军大营,亦有一场指挥官与匠师的对话。
“汝观武关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这会才匆匆扒了几口素粥,他一边擦去嘴边的沾着的粥,一面询问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严肃:“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飞冲、弩庐等,观其形制,尽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皱眉:“难道对方也有墨者帮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对自家组织的兄弟十分信赖:“自从扶苏出奔后,还留在咸阳的墨者,几乎被赶尽杀绝,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背弃子墨子,城头助王离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输氏!”
阿忠遂将墨家和公输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统天下后,也征辟公输氏入关中居住,并纳入少府管辖的事说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鲁攻墨守,今日墨攻鲁受。”
黑夫也为墨者与公输攻受体位置换感到滑稽。
“既然彼辈有如此守法,你为我所制的各类器械,是否还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时还秉承墨者“非攻”的准则,不愿做杀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阳墨家全灭后,又被黑夫以“早日结束内战,天下便能少流血”劝说,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黄之弩,在襄阳、穰县两战立过功。
但他素来谦逊,和喜欢吹牛的公输雠不同,阿忠老实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长,亦有所短。我善机巧,能作明轮、独轮车,却不太擅长制攻城之器。大黄之弩,巨木飞石,虽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关也被加固过,用的还是君侯当年所献的三合土之术,墙厚而坚,恐怕难以轻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来的,在王翦作壁防御楚军时献了上去,又运用在南征百越时,在岭南多设碉楼,让越人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报应不爽,黑夫当年开过的挂,却成了面前的阻碍。
面对如此坚城,改良后的攻城之器,只能达到量变,难以达成质变。
阿忠却又话音一转:“不过,依我看,敌军仍然难以守住武关!”
“为何?”黑夫问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须十四个条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此一也;守备缮利,楼撕,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势众,此五也;士卒父母坟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邻诸侯之救,从七也;后有山林草泽之饶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难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让前方无后顾之忧,此十也;守将善战,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此十二也;上下亲,吏民和,此十三也;后方万民乐之无穷,与君同仇敌忾,此十四也。”
黑夫颔首,墨子的确是大能啊,这些条件既包括军事,也包括内政和经济。战争的胜负是由综合国力,包括军事力量、后勤供应、人心向背、外交形势等所决定的,这是古今战争的一般规律。
阿忠继续道:“此十四者具,则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他摊手道:“今敌有前九,却无后五,二世昏聩残暴,不得人心;王离不过籍祖、父之名,实无本领;咸阳赏罚不明,屡屡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声载道,岂能守之?”
黑夫发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难得与儒者一致啊。”
但说到底,攻城,还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杀较量,光靠满嘴仁义人和,那道坚墙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着案几:“那你以为,我军以目前器械强攻,损失会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敌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后亦有许多飞石,蹶张弩,我若强攻,纵有大黄之弩及改良后的飞石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伤万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读的《吴孙子》里,孙武总是强调“攻城为下”,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后来随着墨家的出现,更将守城技术提高到时代巅峰,攻城就更加困难,尤其是险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众,通过水攻和围困等手段方能破开。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就算我费劲气力破开武关,关后还有十万人以逸待劳,久挫于武关,于我不利。”
黑夫摇了摇头,忽然笑道:“我军已顿兵丹阳一月有余,当时东门豹便力请击武关,却被我否了,于是众将皆言我临大敌而不急。”
“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我更急。”
“我听闻,项羽率楚、韩、魏联军五万,已破成皋,兵临函谷关。”
你可以怀疑项铁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怀疑他武力和用兵之术。
更不能不担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局面重现。
文明的大厦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毁它,却只需一把火。
“而对面北军的主帅王离,本该守着上郡、朔方长城一线,防御胡虏,而现在却被胡亥南调,长城已空……”
黑夫当年费尽心机也未能剿杀的狼崽子,现在终于成长为一匹尖牙利爪的恶狼,据说冒顿已从漠北南下,这会恐怕在淌着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实已经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阳已是一片火海,文书图籍,三代遗存毁于一旦,关中化作丘墟,百万生民流离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为匈奴所夺,三十万边民尽陷胡尘,当年无数人赴汤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将白费!”
“若这些事情发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着急,为了攻破这座关,我会不择手段!”
“但我也必须装出一副安稳之态,不能因急兴兵,让我军损失惨重,杀卒之半,就算顺利击破王离,却难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与楚军、胡人的连番大战,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黑夫难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颇受感触,拱手道:“大帅真是心系天下,爱民谨忠。”
“忠……”
黑夫叹道:“虽号武忠,但许久没人用这字来形容我了。”
阿忠肃然:“儒士骂墨者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讲究忠,只是与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为利而强低也谓之为忠。不利弱子家,足将入止容,亦为忠。”
“谨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谓小忠;认为对天下有利而奋力抗争,对不利邦国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谓大忠!”
黑夫乐了,暗道:“忠于组织,忠于人民么……这果然很墨家。”
如果这种忠诚有颜色的话,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万黔首头顶之黑!
“说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这场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寻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现在。”
他看向外面。
“等来了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营帐被掀开,一名身穿素袍,风尘仆仆,却难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步入营中,长拜于地。
“君侯!臣来晚了!”
却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当山潜心”炼丹“的方术士徐福!
“准备妥当了?”黑夫看向徐福,让他免礼。
半年未见,徐福耳朵竟变得有些背,黑夫问了两遍才听清,但他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妥了!此役,必将震惊天下!”
黑夫满意点头,方才难得露出的焦虑完全消失,转而变成自信,甚至是膨胀……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来,武关,唾手可得!”
“这一战,本大帅,要兵不血刃!”
黑夫与徐福的对话,阿忠全程发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传统攻城器械的同时,也给了徐福一项秘密任务。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满腹疑惑。
黑夫却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从今日起,城池攻守,将与墨子的时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着没说,等阿忠走后,他才转过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道:
“真是对不住了,小小王。”
“这挂不是为我自己而开……”
“而是为天下人而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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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狗血
武关攻防战,在六月十五日这天清晨,正式开始。UU小说UU小说
最先发起攻击的是城外两百余步的十余架“飞石”,这种据说是范蠡所制的攻城器械高丈余,数人操作,可以将人头大的石块抛射而出,尽管命中率极其感人,但只要数量够多,也足以砸得城头守军不敢抬头。
更何况在墨者稍加改造后,叛军的飞石射程比官军要远不少,城池后的数十架北军飞石,无法对它们造成威胁。
但它们已足够阻止敌人大规模集结兵力贴近城墙飞石砸不坏厚实的夯土墙,却足以砸得全副武装的士卒头破血流。
好在飞石命中率实在是太低,双方你来我往,但大多数飞石都遗憾地错过了目标,亡者寥寥无几,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会被一石头轰掉脑袋。
另一种攻城器准头就足了很多,那是庞大的弩机,由墨者所制,原本黑夫是想叫它“大黄弩”的,但军中士卒常爱称为“大黑弩”,寓意是“墨者所制,黑君所用”,遂为常名
这种弩体型庞大,需要两个人操作,直接以矛为矢,百五十步外几乎能直接射中城门,并伴随着巨大的震颤,矛尖好似要透木而入……
很显然,城门是敌人瞄准的主要攻击目标,从早上到中午,他们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势,在箭雨和冲车的掩护下,敢死之士接近城门。
王离在城后,亦能听见木头受撞的轰鸣,无疑是攻车下所藏的攻城锤投入了战斗,木门虽厚重,然亦吱嘎作响,好似垂死巨人的呻吟。
好在他已令人彻底用石条和砖石堵死了城门,严丝合缝,就算将木门彻底毁了,也无法通过,避免这武关最脆弱的区域为贼所破。
十五日一整天,尽管试探了几次城门,但叛军却迟迟没有以云梯蚁附攻城,大概是意识到成功率不高,北军凭墙而守,占有极大的便宜。进攻者往往付出很大的牺牲,却不能达到的目的。
所以为了破开城池,攻击者必须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
公输雠站在高出城墙丈余的望楼上观察一段时间后,下来告诉王离:“王将军,这一切都是黑夫为了诱骗我军全力以赴,防御城门而做出的假象。”
“此战真正的较量,在地下!”
王离十分警惕:“穴师听到动静了?”
“这倒尚无。”
公输雠禀报:“但小人于望楼上所见,敌于数百步外以帐幕遮蔽,长百余步,其后人影攒动,莫名多出了集聚的土石,堆成土山,又有浑浊泥水时常流出,依我看,这是敌在挖掘地穴的迹象……”
他笃定地说道:“彼辈想要穴地攻城!”
……
战争迫使人们动脑筋,为了克服城池的障碍,早在春秋时,火攻水攻都依次上阵,墨子和鲁班这对冤家甚至设想过,从空中作木鸢的办法。
既然脑洞都开到天上去了,脚底下厚实的大地,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这样便出现了“穴地攻城”法。
据说在三百多年前,郑国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就在晚上挖掘地道进入陈城,遂陷之。从此开始了挖地道攻城的办法,到战国时,这种法子已比较普遍,而针对此术,墨子还专门写了一篇《备穴》。
如何察觉敌人在挖地道,除了造望楼仔细观察敌情外,还得用上耳朵:
在墙边挖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皮革,然后派人仔细听,如果敌人挖地道,就能发现动静。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趴在冰凉大水瓮里的“穴师”汇报了情况:
“公输先生,叛军果掘了数条隧道,依次通往城墙处,复又停下……”
这下公输雠基本可以确定了。
“彼辈用的是穴地烧隧之法!缚柱施火,以坏吾城!”
穴城术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种比较原始,挖地道穿过城墙,直通城内,士兵从地道入城消灭敌人,但这办法只能用于攻者众守者寡,且不能被守卒发现,否则通过狭窄地道派进去少许人,纯粹是给对方送人头。
另一类方法使用得更普遍:在隧道里的支柱放火,导致隧道塌顶,毁掉城墙地基,以这种方法弄塌城墙!
叛军用的,显然应是后者。
《备穴》里说得很清楚,如果敌军开凿地道攻城,守军也应径直迎敌,针对敌穴方向开凿地道,以穴攻穴,把敌军消灭在地下!
于是守军也针锋相对,根据穴师确定的位置,开始横向挖掘地道。
北伐军派来挖掘坑道的人,多是铜绿山的矿工,由尉惊送到前线来,他们被承诺,只要干完这一票,人人皆可得爵,黑夫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铁锹和所谓的“工兵铲”。
众人像是黑暗里的一群鼹鼠,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以铁器掘地,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上岩体,这还好说,退回去就是了,有时候则挖到地下水脉,为泥水倒灌,便有丧命之虞。
而最糟糕的情景莫过于挖坑挖得好好的,前面却突然空了,来的是敌人,手持兵刃,然后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场地道战,就这样在地下五尺处展开,残酷却无人记述经过,毕竟那些闭塞之地,涨红脸握住对方兵刃,甚至用上牙齿指甲的殊死搏斗,毫无英雄气息,壮士激情。
只有令人窒息的紧张与不适,还有残酷。
地方狭窄,战死的人往往将坑道都堵塞,而随着行迹被敌人发现,一条费劲人力挖开的长长隧道也宣告被舍弃,若攻击者退之不及时,等待他们的还可能是烟熏水溺……
就这样,像堵老鼠穴似的,堵塞三条坑道后,穴师禀报,敌人似乎暂停了坑道的挖掘。
看似是打退进攻了,但也说不准敌何时再来,还是墨家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每个井穴口派狗执勤,以“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狗的警惕性很高,一旦发现有动静就会叫。
“怎么没有一条黑狗?”
公输雠扫了一眼从后方送来的狗子,随口一问,他们守城的人,常有些迷信,需要用黑狗血来破除魔障。
“陛下下令,屠了全关中的黑狗。”
从咸阳来的少府官员大摇其头,有巫师说“东南有天子气”,二世皇帝唯恐指的是黑夫,认为这样就可以大挫黑夫的气运,还将此次行动称之为“扫黑”。
少府官员嘟囔道:“黑贼之气是否被夺不得而知,倒是咸阳近日狗肉价钱大跌……”
“荒唐。”公输雠摇头:“真是荒唐。”他开始怀疑起自己选择是否正确来。
不过,敌人似乎已放弃了掘地穴攻城,改为明目张胆地用生牛皮覆盖的橹车帷抵城墙,又在其厚重木顶的掩蔽,派人在城墙脚下开始挖坑,每深尺许便竖立顶柱,渐挖渐深。
王离岂能让他们如愿?立刻让人矢石俱下,甚至让敢死之士绳坠而落,冒着敌阵发来的飞石大矢,击退了这一波进攻,而敌人突至城下挖开的一点小坑,也被扔下砖石瓦砾堵塞……
到了十六日傍晚,叛军再度停止了攻击,那些被打伤的兵卒欲抢回城下的尸体无果后,撤回了大营,看上去,锐气似乎没最开始时强盛了。
“穴地攻城无果,这下黑贼无计可施了,明日恐怕要让众人蚁附强攻!”
王离就怕黑夫不硬上,他为守,彼为攻,在硬碰硬的较量里,王离有足够的信心杀伤足够多的叛军。
公输雠却有些担忧:“城下之犬虽未大吠,但有可能是贼白日乘着嘈杂混乱,已挖了多条地道,开至于城墙之下,又暂停举动,故穴师亦未曾闻,吾等不可不防。”
“就算他偷偷烧了一二处又如何?三合之土为垒,岂是那么容易坍塌的?”王离不以为然。
而就在这时,侯望却来报,说贼营地里想起了一束束火把,列阵前行,更有军吏在前大声呼和下令,似乎是真要连夜进攻……
“夜攻?”
王离来到城下,不忧反喜:“黑贼真是狂妄,以为吾等没有防备,他难道不知,夜攻对于攻方更不利么?我看他是无计可施,昏招迭……”
然而王离话音未尽,却感觉眼前一闪,却见随着一阵尖啸,一朵炽热的火花,忽然在他头顶,也就是武关城上空炸开!
它像是铁匠打铁时击打出的火花,四溅而开。又像是三十七年,无数颗从天而坠的流星,看上去灼热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事发突然,王离张大了嘴,而城头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还有重新爆开的朵朵亮光。
火花又来了,这回武关守卒看清楚了,它们从百步外的叛军营地升空,随着一阵白烟和刺鼻的气息,斜斜朝武关城头飞来,又在其上空炸开。
这次不再是独数,而是数朵,数十朵,直至上百朵!先是古怪的尖啸,然后是炸声噼啪刺耳,惊得武关城内备穴突的狗子们狂吠不已。
在这火雨的轰炸中,王离好歹还站着,数千名刚揉着眼睛起来迎敌的守军,乃至于武关之后枕戈待旦的十万大军,则尽数呆愣如鸡,有人瘫坐在地,有人下跪磕头。
“是楚越巫术!”
在这前所未见的灼目火花里,混乱和恐慌席卷城头,城头士兵难以握住手里的戈矛,民夫更是抱头鼠窜,试图避开,更有人大声稽首求饶,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难道真是鬼神之罚?是被墨者借来的?”
王离一时失声,公输雠也难以镇定,步步后退,墨者常言《明鬼》,今日这常人难以想象的奇怪花火,莫非与此有关?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大叫道:
“快,快宰几条黑犬,以其血泼城下,破叛军邪术!”
“公输先生!”
旁边的少府官员是又急又怕,哭丧着脸:“我不是说了么,黑犬都已为陛下所屠,别说武关了,关内数百里之地,一条黑犬都没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879章 窜天猴与二踢脚
人类在面对初见的未知事物时,往往会产生两种情绪。www.uu234.cc
一是好奇,二是恐惧。
而面对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烟火,更多是后者,毕竟那剧烈的响声,刺鼻的烟雾,乃至于炫目的视觉效果,无不显示,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武器,更让人将它,与三十七年那场让天下人恐惧不已的流星雨联系起来!
“黑夫是荧惑星所化,此亦其妖术也。”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此定乃楚越巫术……”
谁能想到,这只是普通的窜天猴、小炮仗呢?
猜测与恐慌在守卒中弥漫,而黑夫这边的北伐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也被这阵烟火吓得不轻,荆楚之人本就迷信,不乏下拜祈求者。
幸好黑夫早已派人提前通知各营:
“让二三子安心待战,此乃丹阳水伯神主显灵,以流星火鸦为武忠侯之助力,助义师破此关隘!”
什么火鸦流星自然是黑夫扯淡,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春节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往天上放的家伙,乃是他命令徐福这大半年在武当山潜心研制的秘密武器的……
副产品。
作为前世警校生,玩过枪的黑夫自然是记得某种神秘配方的,未雨绸缪,在一年前起兵后,他决定利用方术士来进行秘密实验。
以黑夫对方士的了解,他们是这时代最像”化学家“的人,据说最早的黑火药便是这群家伙的后学,炼丹时凑巧做出来的。硝石、硫磺等物更是方术士炼丹必须的物品。
这年头的方士已很重视硝石,不断摸索它的性质,说它是“感海卤之气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为水,柔润五金,制炼八石,虽大丹亦不舍此”,视为炼丹的“阴君”。
硫磺的利用较就要烧些,可能是由于中原一带缺少天然的硫磺,方术士对这一稀缺物品了解不太多,只说它“能化金、银、铜、铁奇物”。
徐福虽然更热衷于海外求仙,但方术士务必全能,对烧汞炼丹之术,徐福也有所涉猎,起兵后,更奉黑夫之命,招揽了不少南方楚地术士。
这下思路和研制人员就有了,黑夫已并南方诸郡,钱帛、人手都不缺,缺的只剩下材料。
材料收集耗费了黑夫巨资,考虑到火药若想用于战争,其纯度和数量都要达到一定保准,厕所刮硝是不靠谱的。好在蜀郡梓潼县有一座硝山(江油老君山),驰名梁州,当年方术士为秦始皇炼丹,丹砂来自巴郡,硝石则来自蜀郡。蜀郡归顺后,黑夫向蜀郡守提出的要求便是让运几船硝石出来。
硫磺比硝石更难获取,据说西域有,但毕竟太多僻远,好在北伐军拥有庞大的楼船舰队,遂从闽越海外的岛屿夷洲,想方设法与当地猎鹿的食人生番贸易,运来了一点硫磺……
这两物不远千里,汇集在武当山,算上物力运费,价格几与黄金等价,再加上本地烧木所得木炭,徐福开始了他的实验,近半年来,那一带,开始有巨兽怒吼,晴空天雷的传闻……
黑夫老早就和墨者阿忠说过,科技树得一级一级攀,一项发明往往是数个前置科技同时达标才能实现,所以什么火炮火枪是别想了,徐福这大半年鼓捣就拿出来两样东西,一个是纯度不高,效果堪忧的黑火药,另一个,便是在黑夫撺掇下,做出的“流星火鸦”。
但你还别说,这玩意第一次拿出来,效果还真不错,竟搞得武关守军大哗,对此黑夫表示理解,毕竟外国人春节到中国,听着外面的连环爆炸,火花四射,多半也会以为是在打仗,更别说秦时的普通人了……
不过天上的绚烂烟火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还是在地底。
“大帅,白日时,地下已有左右两坑道暗暗挖至城下,一在西侧,一在东侧。”
“开始罢。”
眼看敌人一片混乱,必须乘热打铁,黑夫让人给三军传令:“堵上双耳!准备冲锋!”
别把黑火药当成tnt,更别提做什么炸药包了,人类花了几百年跨越的技术,徐福就一个破方士,光提纯就能难倒他,做出来的是最最劣质的黑火药。
数月前,黑夫曾去过武当山,视察过黑火药的进度,当时的它,就是大号二踢脚,那时候的威力,也就炸炸牛粪还行,连一堵薄薄的小土墙都掀不翻。
不过哪怕是二踢脚,只要量足够多,还是有一定威力的,与徐福商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此物与早就出现的“穴地攻城”结合起来,称之为“鳌覆”之术,让徐福在武当山做了大量实验,其具体方法是:
先掘地直至城墙脚下,再于城墙底心略微偏外处掘一横廊,于横廊内装一棺材的劣质黑火药。
装药多少视城墙坚固程度而定,以“担”为单位,可以数担十担不等。当然,火药必须使用棺木等器材包裹密封,以免受潮,也容易剧烈燃烧后发生爆炸。续而将药信密封引出地道之外,然后点火引爆……
别看这种用法又老土又麻烦,后世土耳其人攻君堡,太平军横扫南方,此术多建奇功。
不过武关是底部厚达三丈的三合土墙,与普通关城不可同日而语,徐福一直鼓捣了数月,通过不断加量,或调整放置棺木的位置,也成功了那么几次,他觉得可以了,遂便带着几大车秘密武器匆匆北上了……
眼下徐福已去引燃仙,旁人皆已奉命掩耳,唯独黑夫没有,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方火光映射下的武关墙垣,期待那一声天崩地裂!
在黑夫想象力,接下来,当是一声巨响,浓烟腾空,砖石俱飞,城墙被轰开一道缺口,士兵们喊着冲锋的号角,立即乘着烟焰向缺口发起冲击……
自此之后,雄关大城再也难不倒攻方,秦始皇心心念念的“隳名城”,去除天下关防,最后由黑夫以这种方式完成。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时间一秒秒过去,前方举起火把,不断晃动,坑道口的人拼命往后撤,这是已经点火了……
而此刻,距离朝武关放窜天猴烟花炮仗不过相隔了一会,敌人仍惊慌失措,并未发觉。
黑夫心里算着引线燃放的速度。
“三。”
“二。”
“一!”
稍有延迟,旋即是”轰隆”一声,地底传来沉闷的巨响,以及一阵颤动,而武关城墙!
它!
抖了几下后,依然安如磐石,纹丝未动!
连墙皮都没掉一块啊!
“娘的!”
黑夫狠狠瞪了徐福一眼,说好的数丈墙垣轰然倒塌呢!?这方术士果然不靠谱。
徐福也急得直咬指头,实验和实战毕竟有所不同,好在穴地爆破点不止一处,眨眼功夫,地底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一阵晃动后,也不知是那一段墙修的较差,还是埋对了地方,亦或是攻方和守方打地道战挖空了底下的地基,那段墙垣,竟塌了丈余……
但也只是垂直往下坍塌了点,让站在上面的人打了个踉跄,距离轰的一声城墙上天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果然是二踢脚。”
黑夫这边心里骂娘,像极了开挂失败的玩家,北伐军士卒却在捂着耳朵看到这一幕后,发出了剧烈欢呼。
“地动了!地动了!”
“吾军果有神助!”
反倒是守卒那边一片寂寥,旋即是更是狗吠人哭,越发混乱了。
“不等能再等了!”
虽然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乘着敌军惊骇,立刻攻城!
于是黑夫让三军趁乱大呼道:
“始皇帝显灵了!”
“通武侯显灵了!”
“天降流星火鸦,地动山摇,助我入关!”
本是科学的方法,最后却要披上迷信的皮来取胜,还真是滑稽啊。
进攻方主帅心里慌得一笔,好在其属下都斗志昂扬,士气大涨,倒是对面对主帅到小兵,比黑夫更慌十倍……
无数云梯被东门豹所带的冲锋队高高竖起,准备蚁附而上,黑夫拔出剑,向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入关!”
“入关!”
“入关!”
……
六月十六日是个神奇的夜晚,发生了许多震惊天下的异象,当事人众说纷纭,好在御用文人叔孙通观看全程后,在前方东门豹先登破关之际,他已握着激动而颤抖的笔,写下了这样的记载:
“秦始皇帝三十八年,夏历六月十五,武忠侯率师北伐,围武关三重,列营百数,云车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或为地道,冲幢城,然逆军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积弩乱发,矢下如雨,义师不得入。”
“义师众将皆失锐气,怯怯欲退,唯武忠侯以为此关必下,功在漏刻,意气甚逸,众皆不解。”
“至十六日夜,果有流星坠城中,万只火鸦飞腾入城,口内喷火,翅上生烟,啸而不宁,守卒惊呼,稽首而拜。”
“昼而又有地火溅射,天摇地动,巨响如雷,武关墙应声而坏,崩百余步,城中吏士皆惊骇,以为神也,不敢持兵而战。义师遂鼓噪而出,震呼动天地,逆军大溃,降者万余,弃城而走者不知凡几,关后十万之众,亦绝然而退,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描述完所见后,叔孙通望着天空的鱼肚白,若有所思,又加了一段自己的私货:
“君应秉德而受之,不该论其如何也。昔周武王师渡孟津畔,六马共仰鸣,流星似赤乌,白鱼由外入,此岂非天命?今武忠侯入武关,天降神火,地动墙崩,此岂非天命耶?”
写完后,叔孙通为难地挠了挠脸:“本以为君侯色黑,仍是继秦水德为妥,可如今,却又是天火又是地崩,他是该算火德,还是土德呢?”
……
ps:我这才早上,出门浪了,提前道晚安。
第880章 小心后面
和叔孙通想的不一样,黑夫现在不是水德,也非火德,更非土德。www.uu234.ccwww.uu234.cc
而是站在昨夜爆破坍塌的武关墙下,一脸缺德。
“哈哈哈。”
黑夫看着被黑火药燃烧爆炸熏得焦黑的坑道,脸上乐不可支。
“还真得感谢王离,多亏了守卒的反穴城之术啊,否则我军利器还真无法撼动武关墙垣。”
虽然黑夫已经给徐福派了一些精通“商功”,也就是搞土木工程的小吏,但他们还是小看了武关的厚重,以及黑火药的强度,整整一棺材黑火药,都没能撼动三合土。
倒是因为针对穴城之术,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的法子,这两日来双方的地道战,在武关西段城墙下展开,你来我往,竟将一小段地基挖得半空。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才造成了第二次爆破时,丈余墙垣崩塌。
一起塌陷的,还有守军的勇气,又是天火又是地动,早已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不少人开始相信,这真的是始皇帝和通武侯显灵,义在南方,当场就放弃抵抗投降了数千人。
北军主帅王离,见武关守卒抱头鼠窜,知事不可为,也只来得及飞马赶回武关北边十里外的大营。那边同样为异象所惊,喧哗不已,只是隔着远,士气尚未到彻底崩溃的程度。
王离只能带着本来列阵准备的众人连夜撤退,整整十万大军,不战而走,往商於退去,又为北伐军东门豹部所追,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到次日清点人数,武关一战,北军投降、俘虏万余人,而往北一路撤退,当场践踏而死者数千,东门豹还在率前锋追击,可能会有更大的战果。
反倒是黑夫军中的伤亡,不过千余……
“本以为会损失惨重,岂料果是兵不血刃!”
“大帅真乃神人也!天火地动都能引得来!”
北伐军士卒看黑夫的眼神变了,从过去的景仰,变成了迷信的崇拜。
这时候,亲卫垣雍押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来到黑夫面前:
“大帅,公输雠带到。”
黑夫回首打量这个给他们攻城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的匠人:
“汝便是公孙雠,为何不随王离一同逃走?”
公孙雠毕竟是聪明人,刚开始骇于异象,竟还想用黑狗血破之,但后面嗅着那刺鼻的火药味,也回过味来了,觉得这八成是北伐军的新武器。
他长拜及地:“从天火射到城头,地动墙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君侯将打赢这场战争,我就算昨夜逃离武关也无用,君侯迟早会取得天下,到那时,公输氏还能逃亡何处呢?”
黑夫笑道:“你这匠人,倒是聪慧。”
公孙雠再拜:“君侯可曾闻,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这卖矛、盾之人自誉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莫不陷也。’”
黑夫知道,这是《韩非子》里的故事。
公输雠道:“我公输氏从先祖鲁班开始,便一直钻研攻城之术,就好似最利之矛。”
“而墨者则钻研守城之术,恰似最坚之盾。”
虽然结怨两百年,但双方对对方的评价,还蛮高的。
“世人皆言,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故两百五十年前,郢都之会,家祖九设攻城之机变,墨翟九距之,家祖之攻械尽,墨翟之守圉有余,矛未能摧盾。”
“但两百年前,我家却又赢回了一局。墨家巨子孟胜带其徒百八十人为阳城君守阳城,而楚王击之,君侯可知,是谁人助楚破阳城?”
阳城是黑夫曾去过的地方,在那里初次结识了秦墨,他已经猜到了:“是公输氏所为。”
“不错。”公输雠眼中带着自豪:“那一次,盾未能御矛!”
“而君侯现在左手矛,右手盾,已同时有了世上最厉害的攻守之法。”
“三合土,大黄弩,在襄阳出现的瓮城,乃是最强之守。”
“而昨日的地动墙崩,则是最强之攻。”
“故君侯必将天下无敌,公输氏不敢顽抗,愿降君侯!”
黑夫笑了:“公输氏能为我做什么?”
公输雠抬起头:“昨夜之术,虽然震动天下,闻所未闻,但是否已是最利之矛?恐怕不然,若非内外地穴挖空了这段地基,恐怕也会像东段墙垣那般,岿然不动……”
“君侯之术,尚需改进啊!”
“而我公输氏,可为君侯效力!”
黑夫没有轻易答应:“墨者为我打造了盾,又为我打造了矛,汝等技艺相差无几,我为何还需要公输氏呢?”
公输雠却笃定地说道:“我家乃墨家之敌,故最清楚,墨者崇尚非攻,尊崇墨翟的道义。即便暂时为君侯所用,但彼辈所求与君侯不同,迟早会像与秦决裂一般,同君侯分道扬镳!”
“而公输氏,才不管什么墨经道义,天下之利,吾等只是纯粹的工匠,君主让做何物,吾等便做何物,至于用作何用,全不在意,到那时候,君侯定会用得上公输氏!”
“你且先留下罢。”
黑夫回首望着一片狼藉的武关城垣:“我不是胡亥,能工巧匠,只嫌少,不嫌多。”
公输雠稽首道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黑火药爆破后一股焦臭的坑道:
“小人绞尽脑汁,仍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毕竟是领先时代一千年的科技。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
“公输雠,你往后族中祭祖时,代我告诉鲁班一句话罢。”
“敢问君侯,什么话?”公输雠竖起而耳朵。
黑夫骑马飘然而过,只留下四个字:
“时代变了!”
……
“君侯欲收纳公输氏?”
公输雠前脚才走,墨者阿忠后脚就来了,他听说公输氏投降黑夫的消息,有心劝诫。
阿忠现在是真的害怕,墨者会重蹈助十年前的覆辙。
曾几何时,秦墨追求的是尚同,一天下,结束战乱。
为此,他们不惜放弃非攻,选择支持秦国兼并,大大改进了秦国的军工体系,最终帮助秦始皇帝横扫天下。
岂料秦始皇一统后,却从未停止战争,南征北战,几无宁日,甚至为了追求穷奢极欲,逼迫墨者贡献技术,为他的奢靡宫室、庞大陵寝出力……
那些事情,导致墨家与秦官府彻底分道,甚至有极端人员想到了刺杀秦始皇以达到“诛暴”。
昨晚看到那些令人震惊的一幕,让阿忠有点害怕,黑夫已令徐福暗暗研制堪比鬼神之罚的力量,他唯恐,自己又遭受一次欺骗,当武忠侯夺取关中,平定天下后,也会忘记初心,沉醉在利器之下,穷兵黩武,重蹈秦始皇帝的老路。
但黑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安心了。
“阿忠。”黑夫宽慰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工匠和技艺,本是没有对错的。”
“是对是错,要看执政之人,如何运用它们。”
“公输氏所制的云梯、钩矩,用来攻城便是杀人之器。可若是用在为百姓修筑屋舍,用在码头接应船舶,却是利人之器。”
“这火药亦是相似,它可以用来炸塌城墙,破坏屋舍。但假以时日,制作所费降下来了,也能用来开山裂石,开采铜铁,你想想,这能省多少人力物力?“
阿忠颔首:“是阿忠浅薄了。”
“你尚年轻。”黑夫叹道:
“本侯希望有那么一天,公输、墨者,不必将汝等的聪慧才智,心灵手巧,在攻防上,在制作杀人之器上较量,而能在利国利民上,一较高下!”
阿忠果然年轻,容易被骗,在他得到满意答复离开后,黑夫却暗暗嘟囔着道:“骗你的……”
利国利民的器物固然要做,但军国利器,也决不能落下。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历史证明过的,对文明来说,你身后永远有追赶者,不进则退,未来需要长时间的和平,但并不意味着丢掉武备。
虽然现在徐福制作的黑火药,的确只能用来做窜天猴和二踢脚,但以后,它却有更加广阔的空间……
回望武关,黑夫满是遗憾,他这次本来憋了一个**要装,岂料开挂差点失败了,万幸歪打正着,还真兵不血刃拿下了武关。
但不可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火药面世给人带来的恐慌感,也会逐次减弱。
所以该研发的技术,不管多烧钱,还是得继续。
“若方术士继续改造配方,增加纯度和威力。而公输、墨者的匠人则负责提升冶炼、铸管技术,不知我的故事结束前,可否做出青铜炮来?”
他也不晓得。
但若是真能有几排青铜炮,往城池下一摆,黑夫一定要威风八面地装一波,伸手一挥,百炮齐鸣,再吟出那首名垂千古的赋……
“大炮开兮……”
“轰他娘!”
……
尽管夺了武关,已经算作入关了,但黑夫这下又不着急了,并没有带着全军直扑北军最后的防线关、蓝田,等着韩信也从陈仓入关,一齐发难才是完全之策。
于是他先让东门豹占领商于(陕西丹凤县),自己则在武关等待后方粮队,又将季婴、共尉二人唤来。
“楚军到何处了?”黑夫问护军都尉季婴。
季婴道:“数日前刚得到的消息,说是魏军魏无知部从河内渡盟津袭洛阳,又配合楚军围成皋,眼下三川郡已经全部陷落,赵贲退往函谷关,苏角率数万残兵退往汝阳、梁县。“
梁县便是后世河南汝阳等地,本是东周王畿,后来失陷为蛮戎之邑,战国属韩,现属三川郡。
当地山川盘纡,原隰沃衍。南出鲁阳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春秋时,晋、楚争郑,常角逐于颍、湛间。及战国之季,韩、魏、楚之师,常战于三梁下。日后若北伐军与楚军在三川开战,梁县是必争之地。
”夺取三川后,楚军一分为二,一部两万人驻兵洛阳,一部五万人由项籍亲自率领,兵临函谷关……”
“楚人扩军倒是挺快。”
黑夫想了想道:“共尉带一万人去宛、叶一线,与南阳守的南阳本地兵卒汇合,戒备楚军南下袭宛城。”
别只顾着前方,越是胜利在望,越是要小心后面别被人捅了。
“再让随何、陈恢去汝阳苏角营中走一趟,告诉他,关中已为北伐军所得,伪帝已诛,新帝继位,问他是宁可投靠楚人,当一个国贼军贼,让自己及手下人身在关中的妻子被戮,还是做大秦的忠将干城,保有荣华富贵?”
苏角根本没得选。
而现在的黑夫,已经做好了同时打两场仗的准备……
共尉奉命而去后,黑夫又问季婴。
“现在发令,传至于吴越,需要多久?”
季婴道:“沿丹水而下,入汉水、大江,一路船行,速超奔马,二十日足矣!”
“善。”
黑夫露出了笑,忍耐多时,现在,他终于能肆无忌惮,捅项羽后面了。
“传我将令,吴芮、安圃、尉阳三将,得令之日起,立刻发楼船及越兵渡大江,进攻淮南,进攻楚盗!”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81章 崤函之固
六月中旬,黑夫正式进攻不过二三日便破武关而入,而距武关东北数百里,伏牛山、崤函群山阻隔的函谷关,项羽却仍在一筹莫展。www.uu234.cc
函谷关是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从楚军的前线阵地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五月份时,项羽却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
这条函道是项羽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什么成皋、亢父加起来都不及十一:崤山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邃岸天高,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左右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难怪数百年前,晋军在这设伏,能杀得秦穆公的三位将军全军覆没。”
说话的是钟离昧,昔日的楚国老兵、间谍,今日的项羽麾下大将,当范增留在楚地治理大后方时,他俨然成了楚军里的智力担当。
只可惜,自春秋之后,随着晋国的分裂,崤函便归了秦国,秦人在此设关隘,从此便全据崤函之固它随之成为六国西讨秦国必经的噩梦。
“吾等终于到了此关。”
抵达曹阳,已能遥遥望见函谷关时,项羽感慨万千,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听闻函谷关的名头。
尤记得,十多年前,在下相的项氏庄园里,大父项燕还曾对他讲述过信陵君、春申君两次组织六国合纵,攻至函谷关的故事。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我亦在楚军之中。当时魏公子无忌会诸侯于大梁,又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那是第四次合纵的辉煌胜利,只可惜魏王疑信陵君,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当提起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在函谷关前的战斗时,项燕的声音便要低沉许多:
“是时诸侯以楚考烈王为纵长,春申君用事,庞为将。魏、赵、韩、燕、楚五国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归咎于春申君,越发疏远他……”
那是六国最后一次联合抗秦,这之后,随着秦始皇帝亲政,便开始不断东出函谷,扫灭六国。
在曹阳安营扎寨时,项羽告诉钟离昧:“大父在世时,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组织第六次合纵,仍使楚为纵长,击破函谷关,逼迫秦恢复韩国社稷,归还赵、魏、燕、楚之壤。”
只可惜最终还是纵散约败,随着项燕败亡,楚国也为秦所灭。
“如今,时隔多年,项籍终于实现了大父夙愿,重开合纵,带着楚人,站在此地!”
项羽重瞳如炬,对这座关隘志在必得!
楚国已经恢复,项羽之所以还坚持带着楚军主力不断西进,喊着“诛暴秦”的口号,目的往大了说,是欲为楚国复仇。
楚怀王入秦之耻,是每个有志气的楚人从小听闻的事,非要打比方的话,就跟宋人常念叨“靖康耻,犹未雪”一样,项羽耳濡目染,少时便埋下了仇恨秦人的种子。
而更令项羽觉得羞耻的是,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天下弗能当。然而白起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国仇,不可不报,项羽必须证明,楚人不是只会穿着长袖高冠,吟诗作赋的文质懦夫!
家恨则排在国仇之后,大父项燕死在抗秦的战争里,身首异处,据说尸体还为秦人争夺所裂,项羽的父亲,也同样亡于秦人戈矛之下。
所以项羽的追求,比昔日项燕”破函谷逼秦退让“更进一步:
“我要踏平函谷,像白起烧我西陵一样,烧掉骊山,入咸阳诛秦皇帝,毁秦之七庙,将秦昔日对六国的折辱破坏十倍奉还,再带着为秦所夺的六国瑰宝人口离开关中……”
“这才是大丈夫报仇的方式!”
而项羽手下的楚人,也有自己的目的,秦朝地域歧视一向严重,具体表现为加入秦籍越早的地区,地位越高。最高的关中老秦之人,楚人则是最低。
不少楚人,过去来咸阳徭役屯戍,秦中吏卒常趾高气扬,遇之无状,那口气记到现在。
更何况,楚地有一句谚语:“富极关中,穷极淮南”,天下财富聚集在关中,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不过四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二;然量其富,什居其五!
若能入了关,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抢一笔回家乡,何乐而不为?
于是楚军将士卯足了力气来到西边,可当他们真正抵达函谷关前时,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却见函谷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项羽麾下数万人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而守关之士还不少,由三川守赵贲,以及苏角之弟,函谷关都尉苏驵镇守,守卒起码两万人,而楚军来到关外的只有四万……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楚军在三川郡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函谷关防御严密,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在喊杀声中,又一次进攻失败了,目视眼前的险关,项羽眼中带着不甘,他满腹戾气,但却不得不承认道:
“此关,乃天下九塞之首也,难怪六国诸位名将常受挫于此。”
项羽擅长的是野战,但攻城却让他头大,就算拥有十万大军,函谷也难破。
而就在项羽对函谷关一筹莫展时,却有亲卫来报:
“上柱国,赵国使者陈馀到了!”
听闻后,项羽顿时怫然不悦:
“陈馀,他还敢来见我?”
……
曹阳楚军大营,对陈馀的接见显得很不友善,亲卫持戟在营帐外,陈馀必须钻过一片明晃晃的利刃后,才见到了楚国的上柱国。
“下臣陈馀,拜见上柱国!”
项籍身着亮眼醒目的甲胄,高坐案后,也不让人给陈馀看座,面有不愠地说道:
“下臣?苦陉君你难道不该自称‘外臣’?”
原来,陈馀这半年可没闲着,他与陈胜本来是奉项羽之命去河北拥立亲楚的赵氏公子为王,然而却发现去迟一步,赵国的草台班子已经搭起来,没他们啥事了。
于是二人索性投了赵国,助赵国攻打恒山郡,那里是陈馀当年游历北方时活动的中心,认识许多豪杰,苦陉更是他妻家所在,为当地大族,颇得人望。
于是二陈夺取恒山郡后,依靠陈馀在当地的基础,成了一郡的实际控制者,陈胜得为都尉,而陈馀则被大方的赵王歇封为苦陉君……
但这种离楚投赵的行为,自然会招致项羽的不满。
陈馀连忙解释道:“昔日公孙衍为了合纵攻秦,亦先后为魏、韩之臣,陈馀虽然得封赵国封君,然从未忘记,自己是在为楚国效力……”
“为楚效力?”
项羽冷笑道:“既如此,那陈生便与我说说,楚魏韩已入驻三川月余,韩兵奉我之令南略颍川,魏军则守着洛阳,又准备进攻河东,甚至连齐国彭越,乃至于沛公吕泽,都各派了一支人马来相助,为我押送粮秣,唯独赵王,迟迟滞留河北,不派兵前来?莫非是想毁合纵诛秦之约?”
“赵小国也,岂敢如此!”
陈馀辩解道:“赵王与楚国戮力而攻秦,楚军战河南,赵军战河南,赵国广武君破秦军于河内,故陈馀方能得复见上柱国于此,楚赵理当一体,共奉上柱国为纵长,岂能听小人之言,使两国有……”
项羽面色稍缓:“那你来此又是为了作甚?来禀报赵军南下的日期?”
“下臣来此,是赵王让我,来向上柱国禀报两件事……”
陈馀道:“第一件,是有人打着秦公子扶苏之名,起兵于海东,今已得辽东人拥戴,自称召王,与北方燕王臧荼对峙于辽西,北方有变,故赵国无法调派全部兵力南下……”
“扶苏!?”
项羽大为皱眉,但仔细想想,却不以为然:“这一年来,天下打着扶苏举事者可不少,若我没记错,与你一同北上的那陈胜便也曾在陈郡诈称扶苏,如此想来,辽东所谓的秦公子,只怕也是假的,或是当地秦吏之计也。”
“真假难辨,但不可不防啊。”
陈馀复又作揖道:“第二件,则是赵王亲口所言。赵王及其谋臣蒯彻以为,相比于半年前,形势已大为不同,昔日北强南弱,今时王贲已死,黑夫顿兵武关、汉中,已是南强北弱无疑。”
“六国顿兵函谷,恐怕会让黑夫终得渔翁之利,秦若重新一统于南,黑夫得关中,必因势利便,东出加兵于六国。”
“为楚国计,为天下计,上柱国不如南下攻南阳,使黑夫不得已而退兵,如此,六国、北秦、南秦,尚可维持三足鼎立之势!”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882章 会猎于关中
说实话,陈馀挺佩服赵王歇身边的谋臣蒯彻的,早在大半年前,那时候王贲才结束了对江汉地区的攻势,南方虽然赢了一局,但依然处于劣势。www.uu234.ccUU小说
当时蒯彻就从将才、人心、为政、形势上预言,这场南北战争,终将是南方压倒北方!
等陈馀再度南下中原时,事情果如蒯彻所料,随着王贲病逝,北秦的砥柱轰然坍塌,旬月之内,南阳投降,汉中失守,纵然明面兵力上仍不逊色于南方,却只敢退保关中。
而现在,当有人乐观地提出,雍州四塞之地,北秦能依靠这些关隘偏安一隅,而黑夫会在关前撞得头破血流时,蒯彻又嘲笑了这种心存侥幸的想法:
“吴子曾言,在德不在险,秦虽有山河之固,然其人君乱政而不修德,休论关外之黑夫,关中之人亦尽为敌国也!”
他以为,只要黑夫猛攻关中,北秦会以极快速度崩溃,到那时候,六国的噩梦便要来了……
“黑夫毕竟是打着秦之旗号,试问届时那所谓的北伐军与六国之兵同时入关,关中百万之民,会携壶浆迎接谁?又会持兵戈抵抗谁?”
“六国败于关中,黑夫便可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淮南。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现在赵王歇对蒯彻言听计从,遂从其言,不但不如约派兵南下函谷助项羽攻关,反而打发陈馀来,建议项羽向南攻击宛、叶,以维持天下三足鼎立之势不,其实是四足鼎立,赵国还是想把六国中最强大的楚军当枪使,让楚与南北二秦在中原鏖战,赵国自己则可从容略取河北,只要联合燕代消灭那所谓的辽东“召王”政权,赵便能成为成为北方盟主,独立于世。
新六国和老六国一样,利益大不相同,大家各有各的打算。
项羽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怫然不悦:“关东之人戮力同心,曰‘诛暴秦’,今秦未诛,倘若半途而废,而专攻他向,岂不是将为天下人所笑?”
陈馀见道理说不通,遂改用激将之法:“秦始皇已亡,而黑夫者,亦夺项老将军旌旗之徒也,攻南亦是诛秦,更可将国仇家恨一齐报了……”
但项羽却缄默不言,直到钟离昧到来,在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才转目看向陈馀,冷笑几下后,拍案道:
“二三子,将此僚绑了!”
陈馀莫名其妙,被按翻在地后仰头大呼道:“敢问上柱国,陈馀犯了何罪?”
“何罪?欺瞒纵长之罪!”
项羽须发贲张:“赵王、魏相看似处处为合纵之约着想,但我却要问问,那秦郎中令赵高派人向赵魏两国请降,愿开轵关使六国之兵入河东一事,为何未与我通洽?”
……
“下臣冤枉!”
骤闻此言,陈馀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心里大骂蒯彻,难怪不敢来出使楚国,却找了自己,原来是还有所隐瞒啊。
项羽还真是冤枉陈馀了,赵高派张敖向魏、赵请降一事,作为机密被张耳、李左车、蒯彻瞒了下来,未曾告诉楚国,也没有知会赵使陈馀亏他还是张耳的把兄弟。
魏国是赞同赵国之略的,魏弱于赵楚,兴趣在于夺取旧地河东后闷声发财,而不是去关中,赵王和魏相张耳,甚至已秘密达成了瓜分太行以西的密约:
“赵取太原、雁门,魏取河东,而中分上党。”
眼下赵魏两**队已聚集在轵关,随时准备西进河东,但却不愿意让项羽太早知晓此事,因为按这位年轻上柱国的脾性,受阻函谷之下或还会知难而退,转而进攻南阳去。
可一旦让他知道河东可作为入关捷径,项羽非但会执意入关,甚至会勒令赵魏“戮力西向”了!
岂料赵高求生欲太强,在察觉李斯不对劲,黑夫来势汹汹后,过于慌张,除了派张敖联系张耳外,在楚军紧逼函谷关时,亦从河东派人渡过大河,抵达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又向楚军请降了一次。
钟离昧这一趟便是去与之商洽的,赵高、赵成兄弟答应,派河东之船,在陕县的茅津渡口,接应楚军进入河东……
河东境内,一共有四个大河渡口,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龙门渡、蒲坂渡、风陵渡、茅津渡。
其中,茅津渡北连安邑盐池,一向是三晋运盐之孔道,商旅辐辏。春秋战国时,已形成渡口,且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著名的晋献公“假虞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灭亡了陕县的虢国。
等到秦穆公伐郑时,晋元帅先轸出奇兵从茅津渡河,埋伏在崤函,以逸待劳,大败秦军。
赵高承诺,楚军可再从蒲坂搭浮桥入关中,如此便能绕开函谷关防,出现在关中腹地,骊山近在咫尺,而赵高的条件,依然是割上党郡为王……
这下赵魏的隐瞒藏不住了,倒霉的陈馀必须面对项羽的怒火。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底牌。
眼看陈馀就要被拖下去,他连忙以头抢地,急切地说道:
“此乃蒯彻、李左车刻意欺瞒,陈馀全然不知,且下臣此番主动请使,真是一心为楚,并有一秘事,欲向上柱国禀明!”
项羽比手,让陈馀将话说完:“这或是汝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且想清楚了再言。”
陈馀稽首:“上柱国当知,陈馀主恒山郡之政,而恒山北通代郡,代郡又接塞外……”
“月余之前,匈奴大破东胡于瓯脱,一统漠南,旋即又有两位匈奴单于之客,抵达恒山,上柱国可知他们是谁,意欲何为?”
“谁?”
“正是上柱国之族人,项梁、项庄二君,而他们带来了匈奴大单于的口信……”
“吾仲父尚在!?他如今在何处!”
项羽又是惊讶,又是狂喜。
“二君因不便与臣一同南下,故皆在恒山郡为客。”
陈馀从贴身处掏出那封带着体温的羊皮信,双手奉上,项羽取来打开,还真的似是项梁的笔迹这位仲父对项羽影响极深,他在关中那些年托门客送到下相的信,项羽不知读过多少遍,秦始皇那建立在楚人痛苦上的骄奢淫逸,亦是从叔父信中所知。
读完之后,项羽合上羊皮信,仰头慨叹道:
“天佑项氏!”
“然也,此乃天佑将军,天佑六国!”
陈馀这时候也完全改变了立场,他心里恨着蒯彻奸诈,也恼火张耳连这种重要的事也不肯对自己说,隐瞒情报差点害他受戮。
“大兄是觉得我会泄露,还是全然当我是外人了?项梁之事,我便毫无隐瞒,第一时间转告了你……”
陈馀有些心寒,既然彼辈不仁,那就休怪他陈馀不义了!
陈馀下拜:“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愿加入合纵,将匈奴骑数万西略河南地,更请与楚上柱国……”
“会猎于关中!”
……
六月中旬,就在黑夫已破武关,项羽顿兵函谷,欲从茅津入河东,楚赵生隙,匈奴入局等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汉中北部的故道,也有一支军队,正跋山涉水,缓缓向北行进……
时值季夏,黛青色的秦岭犹如一道屏障,横亘东西,绵延千里。在最难行的地方,骡马已无法驮人,韩信只能拄着一根拐杖在狭窄的山道上跋涉,踩着溪流中的巨石,在翻过一道道险隘后,向导拨开刺手的松叶,指着远方山岭之上,若隐若现的一道关城,对韩信道:
“韩将军。”
“那就是散关!”
“可算到了。”韩信抹去脸上的汗,露出了笑。
“岁余苦战,士卒戮力,天下云集,为的就是这场关中之战,如此盛大的会猎,韩信岂能错过?”
第883章 商於六百里
秦始皇三十八年六月二十日,在派人护好自己后路后,黑夫已率大军,抵达上雒(陕西商县)。www.uu234.cc
上雒便是所谓的“商於之地”,以在洛水之上源,亦曰上雒,本来是晋国之壤,战国初属魏,后来楚、魏战于陉山,魏国为了拉拢秦国,许秦以上雒。所以秦占据此地不过百余年,秦孝公时卫鞅封于此地,遂为商君。
来到这,便算是正儿八经进入秦地了,但上雒却没有秦川普遍的富裕,后世更是著名的贫困县。之所以贫穷,多是受地形所限,正所谓“穷山恶水黑石头,八山一水一分田”,东可望见熊耳山,西边则是秦岭,两山相夹,唯有一条丹水两侧狭窄盆地可容人居住。
穷是穷了点,但地利却十分重要,后人有诗云:高高此山顶,四望惟云烟。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用来形容上雒,真是简单明了。
这时候,黑夫先前坚持打秦朝旗号,未曾另立门户的效果开始显现了,在门缝里瞥见玄色的秦字大旗后,上雒人皆道:
“再不济也是秦军,上雒没有抵抗,他还能屠城不成?”
黑夫在武关的事迹被吹得神乎其神,在大军败退后,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
过了一会,一些里巷中的门扉被叩响了,上雒人战战兢兢地询问,打开后却发现是自家奉二世之命,征去武关御敌的子弟,本以为是被俘被杀了,如今却完好无损站在面前……
这便是黑夫在商地做的第一件事,让人将俘虏中上雒籍贯的降兵统统释放,任其归家,依靠他们宣扬北伐军政策。尽管当地百姓仍将信将疑,但至少再没有闻北伐军至,便大肆逃难入山的情况出现。
第二件事,则是听闻上雒牢房里,有四位因欲出奔关外而被缉捕的博士,分别是唐秉、周术、吴实和崔广,本是秦始皇之博士,扶苏事件后遂逃至此地,为官府所拘,至今已两年有余。
“这四人是诸子百家里,哪个学派的?”黑夫问御用文人叔孙通。
“是黄老。”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叔孙通还是如实讲了四人的事迹:“四人分别号称里、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多是关东齐人,学黄老之术。”
不同于作死的方士和上蹿下跳的儒生,秦始皇时期,黄老虽然也有人被强征入博士,但这群人都是比较佛系的,能不争就不争,更不会死命强谏,见秦始皇只是将博士当装饰点缀,遂闭口不言。
“将四人赦免。”黑夫笑道:“既然拨乱反正,昔日的落难的博士们,也该归于其位了。”
但他这回却是自找没趣了,牢房里的几个黄老竟拒绝了黑夫的征辟,还送回了一首诗: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唐虞世远,吾将何归?
驷马高盖,其忧甚大。
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叔孙通心里一喜,念完后,骂道:“这群黄老之徒,便是如此不识好歹,君侯,彼辈是要效伯夷叔齐,明知纣王暴虐而武王仁德,却非要为商守节,不食周粟啊!”
一些个将尉也气呼呼地请求黑夫,将这四个老家伙宰了喂狗。
黑夫倒是不以为忤:“胡亥都只是将其囚禁而未杀,我若杀之,岂不是告诉关中人,我的心胸比胡亥更狭窄?人各有志,发点盘缠粮食,且由他们去罢。”
第三件事,便是去到当地“勋庙”,祭祀商鞅。
来到商县城东,抬头望着香火未绝的勋庙,黑夫慨然道:
“十二年前我入咸阳途经此地时,曾欲寻商君之冢祭拜,却一无所获,也找不到商君之庙。”
看来商鞅被车裂后,秦人不怜是真的,这也是大多数改革者的下场,执政时无人叫好,倒台时人人称快。
还是黑夫向秦始皇提议,为秦有大功之人,如商鞅、白起、司马错等立庙祭祀,以显其功勋,于是各地才骤起庙宇,时隔百余年,商鞅的灵位才回到了商地。
但就在黑夫入庙前,却有一人拦在面前,向黑夫作揖道:“下臣以为,君侯不当拜此庙,而当毁之!”
……
黑夫定睛一看,却是前段时间他夺取南阳后,抱着一堆私藏的《尚书》等书籍,来投靠叔孙通的儒士伏生,眼下在军中做主薄之职,也有进言之权。
黑夫瞥了伏生一眼:“为何当毁?”
伏生不顾叔孙通朝他眨眼间,肃然道:
“臣以为秦政之败,由商鞅始!”
“商鞅废礼仪、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两年,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分田而居,家贫子壮则只能出赘,如此便使得宗族离散,人无亲情。臣昔日在关中所见,做儿子的借父,竟面有不快;母亲借其扫帚而未归,子女立而唾骂。妇人抱哺其幼子,胸乳外露,却不知羞耻,公然与其公并坐;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讥……此秦俗之坏也。”
“上法术而弃礼仪,犹如舍本而逐末,岂有不乱之理?”
黑夫旁边的军正乐不乐意了,讥讽伏生道:”你这儒生休得胡言乱语,这些父子妇姑争吵的事,哪个郡没有?人之本性如此,岂能全怪到秦法律令上?依我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于是弃礼仪之秦,却兼并了那些尚礼仪的六国!”
伏生反驳道:“秦人并心而赴之时,尚且能威逼六国,兼并天下。然而功成之后,却因为不知修仁义之厚,盲信兼并之法,一味继续进取,终于使得天下大败。”
“故我以为,武忠侯当拨乱反正,毁商鞅之庙,以示不用刑法!”
二人争吵不休,黑夫却指着勋庙道:
“这庙可是我倡议建的。”
“今日又毁之,岂不是出尔反尔,自打面皮?”
“更何况,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百姓所具命也,依你看,不以律令秦法治国,当如何治国?”
伏生抬起头,大声道:“以德治国!”
“仿照周公之政,明德慎刑、为政以德,至于律法,数章足矣……”
黑夫笑了。
儒生就是这样,总以为父慈子孝便能解决社会的一切问题,但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只会滋生更多的麻烦。
这就好比一个新木匠不会使用规、矩,于是反过来责怪这些器具不好,舍弃之后随手乱画一样。
梁柱大厦这样乱画乱修必然坍塌,国家机器也一样,它是人类最复杂的发明。
咸阳还没进,黑夫的势力里,针对未来如何治理国家,儒法两家,已经磨刀赫赫,试图向黑夫施加影响了,这场仗,剧烈程度恐怕不亚于接下来的蓝田大战。
瞧瞧脸红脖子粗的儒生,始终板着面孔的法吏,再想想那四个不愿任官,宁可隐居自闭的黄老博士,这三家混迹一堂,还真是好玩。
于是黑夫道:“汝之言倒也有些道理,是应当法、德并用,修订律令之余,礼仪风化亦当提倡,不过律法为政教之本,礼仪为政教之用,商君之庙非但不能毁弃,还要大修!”
言罢毅然入庙,向商鞅灵位行大礼,只剩下外面的叔孙通拉住还欲再劝的伏生,叹息道:
“伏生,你啊,还是太急了!”
伏生嘟囔道:“我不能看君侯重蹈秦始皇帝覆辙,希望接下来能有不同往日的新政。”
叔孙通摇头:“这点不必担心,君侯有仁君之相,更有容纳诸子百家的胸襟,与秦始皇帝决然不同。”
“但君侯也一直以为,儒者难与进取,但可与守成。吾等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在未来朝堂占据一角,勿要落得秦始皇时说不上话的境地,至于法、儒以谁为主,但凭君侯之所欲,岂是你我三言两语能决定的!再者……”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我及所有其他儒生加起来,说话的分量,都赶不上陆贾一人。陆贾尚在君侯入主咸阳前,只以游说短长之术辅之,而鲜少提及儒术,何况吾等呢!”
……
祭商鞅是为了告诉秦吏,北伐军不会大肆更改过去的律法秩序,释俘则是向普通百姓示好,赦囚则是让站在昔日政权对立面的反对者安心。
黑夫在上雒做了这三件事后,基本让商於之地十五邑从秦吏、百姓到刑徒,各个阶层都不再对北伐军心怀恐惧。
稳定了桥头堡后,算算上路韩信兵线也差不多该入关了,于是黑夫便以上雒为基地,大军继续进抵关。
关是商於之地通向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其险要远不如武关、函谷。
王离败退武关后,一路丢兵丢卒,但最后好歹带着八万余人回到关,与在这里驻扎的卫尉军万余人汇合,拼凑出了十万之兵,北军也知道关不足守,遂在其后方的蓝田摆出阵势,准备殊死一搏。
黑夫这边不过九万人,但他让东门豹在上雒营地多挖了五万灶台,又派人在关附近的山头插满了旗帜,营造出浩大的声势,号称二十万大军……
而武关战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咸阳,此时的望夷宫内,一片死寂。
“黑贼已入武关,据说在关外拥兵数十万,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没想到,被王离吹成“固若太华“的武关才两天就丢了,更让人畏惧的是,竟出现了流星火鸦,地动墙崩等种种异象……
他感到无比委屈:“父皇啊父皇,儿明明是奉遗诏继位的,为何会天降异象呢?”
“亦或是,那黑夫,真在楚越之地习得了妖术不成?”
胡亥已经在考虑请巫师做法破之了,当年他的祖先秦惠文王不就是在石鼓上刻诅咒,让三位神巫保佑大秦击退楚国的么……
只可惜关中黑狗被屠戮殆尽,只不知现在开始收集童子尿来不来得及。
好在,秦廷还没沦落到当年楚国让巫师上城墙引天雷御敌的荒唐境地,一脸正气的右丞相李斯赫然出列,献上一计:
“陛下,黑贼已入关,且兵卒甚,而关中徒卒已尽,再度征发恐怕来不及了。”
“倒是骊山刑徒有数十万人,不如下诏赦免他们,悉至蓝田,授甲兵以击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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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刑徒七十万
“此事万万不可!”
李斯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站出来反对,却是赵高的女婿,已被升任廷尉的阎乐。www.uu234.ccUU小说
“丞相岂不闻,昔日殷周会于牧野,殷之隶臣妾为卒,于是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以至于殷军血流漂杵,周师遂入朝歌。”
“先前阿房、骊山两地刑徒共数十万,多为六国罪人,本就不甚安分,今闻黑贼及六国近关中,竟不忧反喜,彼辈岂能授以甲兵御敌?恐重蹈殷卒倒戈之覆辙也……”
李斯之子,御史李于立刻抓住阎乐话语里的破绽,质疑道:“廷尉是将陛下比作商纣,而黑贼是周武?”
阎乐忙向胡亥请罪:“是阎乐失言,有罪……”
对骊山刑徒是否能为兵卒的争论还在继续,这显然是一个险招,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但眼下叛军已兵临关,距离咸阳不到两百里,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而关中现在能立刻武装起来的兵源,也就他们了……
最后胡亥与群臣终于达成一致。
“先前,刑徒为我输送粮秣者十余万人,勤勉任力,可赦其罪,许以籍贯田土,发武库之兵授之,彼辈自能奋勇杀敌。”
“如此则兵卒齐矣!”
胡亥松了口气,李斯方才说黑夫号称二十万大军乃虚张声势,实际人数不过十万,以胡亥的脑仁判断,二十万打十万,总能赢了吧?
“但王离能御贼否?”
可旋即,胡亥再度皱眉,经过武关一战,胡亥对大舅哥王离的军事才能产生了巨大怀疑。
但纵然换将,关中也早无将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内史保,带着中尉军在杜县防御子午道呢,那儿从数日前开始,便有零星叛军出没。
这时候,太史令胡毋敬出列道:“臣有一策,可使此战有胜无败!”
“何策?”
胡毋敬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亲征!”
……
胡毋敬不愧是太史,对秦之故旧信手拈来。
“秦庄公与昆弟五人,以周兵七千人,亲伐西戎,破之,遂为西陲大夫。”
“襄公自将兵救周,战甚力,又以兵送周平王,遂列为诸侯。”
“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渭之会,遂有岐西之地。”
“武公元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渭原方为秦所有。”
“穆公更是骁勇,自将伐茅津戎,胜之,全取崤函以西。又自将伐晋,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士卒皆推锋争死,虏晋君以归。”
“至于献公,也曾与魏晋战少梁,虏其将公孙痤。”
“第二次伐楚,始皇帝亦亲至淮阳,遂灭楚国……”
历数完秦君亲征的各种胜仗后,胡毋敬下拜道:
“眼下大秦危在旦夕,陛下何不仿照历代先君、先帝御驾亲征,以万乘之重,驭百万之师,亲自飨士卒,更亲兑承诺刑徒之诺言,彼辈自然人心踊跃,争效死功,攻则必胜、战则必克!”
“这……”
胡亥面露踌躇,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安然享乐,全然没有这种豁出一切的胆量。
“不可!”
瞥见胡亥的犹豫后,简在帝心的赵高立刻出言反对:
“太史熟读史籍,莫非忘了秦武王之事乎?武王不自将以犯周,则不会有举鼎折膑之事,更不会有接下来的季君之乱。故身为天子,应当讨而不伐!”
胡毋敬叹了口气,退一步道:“纵然陛下不亲临,但前线亦当有重臣为监,好让骊山刑徒信其言。”
换句话说,秦廷的政府信誉已经完全扫地,一般的官吏去宣布二世皇帝“德政”,关中人已是嗤之以鼻,更何况心中猜疑的众刑徒……
胡亥扫视殿内群臣:“谁可为监军?”
这时候,御史李于出列:”臣推荐一人!“
李于猛地看向赵高:
“郎中令乃陛下所亲信之人,可为监军!”
赵高一愣,感觉不妙,但还不等他说话,胡亥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郎中令不能去,郎中令要在望夷宫保护朕……”
“那便只有一人了。”胡毋敬再度站了出来,这一切,好似是演练预谋好的一般。
“右丞相可也!”
“老丞相之望,的确足以监军。”胡亥下意识地点头,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向李斯:
“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指着嘴角好似无意识流下的口水:“老臣体迈,嘴角之涎尚不能制,岂能监十余万大军?还有我这老腿,从咸阳到望夷宫尚不易,要去前线监军,恐难为也。”
胡亥都要站起来了:“丞相何忍弃朕,弃先帝之社稷焉?”
“也罢。”李斯颤颤巍巍:“臣为始皇帝治民,三十余年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老臣便以腐朽之躯,为陛下,为大秦,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罢……”
那边李斯演技过人,骗过了胡亥,倒是一旁的赵高心中暗骂:“老狐狸!”
李斯作何打算,他是明白了。
“你这仓中老鼠,果然有鬼!”
……
那边李斯离开望夷宫后,赵高瞅准时机,立刻垂泪拜在胡亥脚下:
“陛下,万不可使李斯为监啊!”
胡亥吓了一大跳:“郎中令何出此言?”
赵高抬头:“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近日臣左思右想,想起那黑夫,本就是李氏举荐给始皇帝的,李斯长男李由更为黑夫旧主,举止亲密,后虽看似决裂,但实则如何,外人谁又知晓?昔日始皇帝欲南巡以绳黑夫,黑夫竟提前预知始皇帝之计,诈死匿身,是朝中谁人泄密?”
“而后,李由奉命将兵收长沙之南征士卒,却为黑夫麾下一小卒所败,覆三军,身被擒,看似战不利,可实际上,是否是李由故意打了败仗?这也无从知晓,只听闻,黑夫只将李由拘而不杀,其目的何在?”
“今黑夫兵临关中,朝中之臣心怀叵测,与其文书相往来甚多,李氏或也在其内,只因未得其证据,故臣未敢以闻。”
“只是今日,李斯忽然指使李于及胡毋敬提议发骊山刑徒为卒,又由他作为监军,如此一来,丞相居外,麾下十数万人,独揽军政,权重于陛下,臣唯恐他对陛下不利。”
“一旦刑徒得到甲兵,抵达蓝田,李斯便可使其反戈相向,让叛军溃我大军,轻易进入咸阳,陛下,若如此,殷周牧野故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郎中令,此言句句属实?”
胡亥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本以为李斯是父皇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根梁柱,可现在赵高却说,这根柱子胳膊肘往外拐,可不让他惊骇莫名么……
“丞相已位极人臣,享彻侯之封,朕也并无怠慢之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赵高恶意地说道:“或许李斯想做微子启,出卖陛下,投靠叛军,以换取李氏世代富贵,甚至更进一步,成为诸侯罢……”
胡亥搓着手:“那该如何是好?朕立刻取消发骊山之徒,让人去将丞相缉捕?郎中令为我案验李氏暗通叛贼的证据?”
赵高摇头:“李斯奸猾,就算有证据,彼辈也不会承认,恐其不审,万万不可贸然惊敌。且其为丞相多年,树大根深,咸阳城内,不知有多少党羽,若是突然发难,李氏作困兽之斗,恐酿成大祸,反倒便宜了叛军。”
他给胡亥出了一个毒计:“陛下不如继续任李斯为前线监军,待明日他来宫中取符节时,便一声令下,郎卫四出,直接拿下!”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