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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荣辱之责在乎己

    (下午要坐长途车回家过年,第二章会到晚上12点才写得出来,大家也快回家了吧,一路平安)

    ……

    秦国素来有异地调任的传统,县里的三名长吏,也就是县令、县丞、县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县人担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陆县右尉杜弦便是关中秦人,他本人虽来安陆赴任,可家眷却留在了籍贯地。所以杜弦并没有购买宅院作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县城官寺之后,专门提供给官吏的院落里。

    院子不大,二进而已,陈设也不奢华,院子里仅有几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国士大夫种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让人砍了,将院子一角腾出来,当做练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国武吏思维。

    这一日傍晚,杜弦前脚才让竖人送前来拜访的湖阳亭亭长黑夫离开,后脚就听一名从集市买粮归来仆役说起,外面正在传黑夫“慷慨好义”的事迹。

    “竟有此事?方才并未听他说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后,身穿常服,诧异地说道。方才黑夫是来拜访感谢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长是县尉直属下级,更别说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见黑夫刚刚上任就立下了功劳,还升爵为上造,也十分高兴,于是就留黑夫用飨,但席上当着他和陈百将的面,黑夫却丝毫没有提及散财之事。

    陪坐的陈百将有些吃味地说道:“这黑夫也是,真不把钱当钱,四千余钱可不少,做什么不好,却用来替别人偿还赀甲。那人只是一个匿名投书的案犯,与他非亲非故,何必呢……”

    对于黑夫飞速的升爵,还时常被右尉夸赞,陈百将是有一丝妒忌的,此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语间有些阴阳怪气。

    杜弦却对陈百将说道:“你觉得他这四千钱花得不值?”

    陈百将听出右尉语气中的不满,有些不知所措,却听杜弦教训他道:“你啊,还是目光太短浅了,我且问你,对吾等为吏之人来说,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莫不是军爵权位?还有源源不断的钱粮?”

    陈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国,爵位和财富是挂钩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产出也越丰厚。

    杜弦点了点头:“不错,我听闻,廷尉当年入秦时曾说过一句话,叫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大丈夫生于世上,岂能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但为吏所追求的,只是这两样?”

    陈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钝,想不出其他来,还请右尉解惑。”

    杜弦点着陈百将道:“还有名望!”

    所谓功名,便是功业和名望,在世人看来,若是事业有成却籍籍无名无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贵。

    正因如此,再过二十年,吼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乡风物,西楚之音,还有乡亲们的赞誉。

    所以在杜弦看来,黑夫以四千钱就在县中得到了名声,被县人夸赞,实在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甚至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虽然秦国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绩,但名声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为吏之道》里总结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条就是“喜为善行”。一个秦吏若能多做善举,在当地风评极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还有可能被推举提拔。

    “这黑夫,日后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须,开始庆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对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练,越是受人称赞,就越是证明他这右尉的识人善任……

    ……

    杜弦在夸赞黑夫之“善行义举”,家住县城南里闾右的左尉郧满,却在对黑夫的行径破口大骂。

    郧满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郧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们家依旧极其富庶,高门大院,粉墙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楼榭,楚人喜欢的苑池竹林,还养了数十名绿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装点奢华,摆满漆器的堂上膏灯通明,郧满正与自家的几个子侄议论今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

    “这黑夫刚上任就闹出事端,藉此获取功劳,如今更被升为上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郧满的一个侄儿愤愤不平地说道。

    郧满也一脸不快,应道:“此人看似朴实,实则狡诈。所谓的义举,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听说过齐国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以老夫看来,这黑夫,绝对也是个钓名之人!”

    虽然因为之前两次事件,郧氏对黑夫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如今,那黑夫傍上了县右尉的大船,又在县中得了名望,郧满要收拾他,却又难了几分。

    “父亲,且让那竖子再得意一些时日。”

    郧满的儿子建议道:“待一年半载后,杜弦调走,这安陆县尉官署,依然是父亲说了算!到时候再收拾那黑夫不迟!”

    ……

    狱掾喜一家也住县城南里闾右,但宅院却朴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个三进小院落,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也没有多余的隶臣妾,仅有一个老仆役在庖厨伺候。

    喜有两子,长子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经10岁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现在才2岁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每天结束办公回家,喜都会与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话也不多,但妻贤子孝,家庭也算温馨和睦。

    喜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十多年来,他用完饭食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书抄录下来。

    这个习惯源于他刚刚做吏时,目睹了一次因狱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

    那一次,一个无辜的士伍被认为是盗牛者,被罚为黥面城旦,最后在上诉到郡上后,这场冤案才得以昭雪。虽然秦国官府主动帮那士伍买回了他被罚为隶臣妾的妻女,但她们早已受尽苦楚,秦国的社会对一个黥面之人绝不宽容,这一家人只能在隐官中度过余生。

    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喜,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每一条律令,谨慎对待每一场判决,自己手中,决不允许出现冤屈。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

第77章 水驿江程去路长

    忽闪忽闪,狭窄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年头照明基本靠火,富贵人家用动物油脂“膏”和蜜蜡、虫蜡,插了根捻子点燃,不过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灯如豆粒。像黑夫他们则根本点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时,小心地用燧石点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时还得小心,以防把屋子点着了,这年头的火患几率远高于后世。

    就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橼蹑手蹑脚地从屋内某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东西……

    不用看,只需要听声音,黑夫就知道了,这是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箩筐的半两钱。

    “黑夫,这便是郡城让县里下发的赏钱,你猜有多少?”橼压低了声音道。

    黑夫懒得猜,他今天已经数钱数到手软,只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万钱?”

    “对,就是一万钱!”

    橼是个很少走出乡里的朴实工匠,这辈子穷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今天刚领回来钱后,在兴奋了一会后,又开始疑神疑鬼,一直觉得外面有人觊觎。

    于是索性将钱锁在屋子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如热锅上蚂蚁般踱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每个经过的人,只等着黑夫回来,让他拿主意。

    黑夫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早上才得了一万五千多赏钱,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只问道:“除了钱,可还有其他赏赐?”

    “有,有。”

    橼见自家小舅面对这么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钦佩,取出一块褐帻道:“我还被拜爵为公士,以后就和黑夫你一样……”

    话说到这,橼才发现,黑夫头顶已经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不由大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刚升的爵。”黑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来今天,吾家是双喜临门啊!”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一级爵位,外加万钱,在橼看来是数额巨大的赏赐,可在黑夫却以为,相比于踏碓的用处,这些功赏,还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县仓的演示,踏碓使得得当,可使舂谷的效率提高近一倍,过去两个隶妾用杵臼干的活,现在相同的时间,用踏碓一个人就能做。

    这要是放到后世,可以评为“年度重大发明”了吧?

    “看来秦国虽然比较重视技艺,但工匠地位依然较低,随便一点爵位赏钱就打发了,这搞发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诽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们二人将踏碓献到县里后,仓啬夫认为此物应该奖赏万钱,县工师则认为奖赏一级爵位比较合适。安陆县令不能决定,又觉得此物的功用也许无法在县里做出评价,这才将仿制的两个踏碓连带文书,一同报到南郡去。

    报到郡上后,郡守让江陵城的郡工师衡量了踏碓的价值,这才决定双重奖励,爵、钱一同奖励。

    这时候,橼在朝黑夫连连道谢后,又将筐里的钱往黑夫这边一推,说道:“黑夫,虽然你告诫我,对外人要说踏碓是我自己想出来做出来的,与他人无关。但事实怎样,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却让给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荣幸,这些钱,你拿着!”

    “姊丈,我因擒获盗墓贼,已经得了不少赏钱,既然这些钱是指名赏予你的,我岂能拿?”

    橼十分倔强,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橼,这些钱,他们二人五五分成。橼却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让间,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请教。

    原来,除了爵位和钱外,橼因为人本分,手艺也不错,在县城协助制造踏碓这些天里,被县工师看中,让他留在安陆县城做工匠,可以让他带着家眷,把户口迁到县里。

    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请黑夫帮他拿个主意。

    “姊丈,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来县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窝在乡野小里中更好。”

    橼有些犹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县工师不是允许姊丈将户口迁到县城里么?阿姊向往县城许久,对县中布帛丝绢更是赞不绝口,能搬来县城,她一定会高兴!再说了,等到一月之后,我便是正式的吏员,可以让惊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学律令,到时候姊丈、阿姊家在县城,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他……”

    还有一个缘由黑夫没说出口,他这姊丈手艺是有的,人也朴实,没什么坏心眼,放在小乡里的确是埋没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热的廷尉李斯,那个关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比喻:“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时代的中心走,方能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来。

    橼的技艺放在全国工匠里面,可能只是中等,但还有黑夫啊。

    因为秦国独特的户籍制度,负责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许随意玩弄技艺,涉足商业。所以黑夫琢磨着,以后恐怕自己想做什么后世的器物,都得借他这姊丈之手了,这样的话,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东西,也能顺便拉一拉自家亲戚,何乐而不为?

    于是黑夫将那些又被橼推过来的钱往反方向一推,说道:“姊丈,所以这一万钱,你就留着一半,好在县城置办家当。放心罢,吾家不论是谁,往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路也越走越宽!”

    ……

    身处安陆小县的黑夫亭长还以为,献踏碓的风波,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就在他们收到赏赐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邮件公文的收发枢纽,江陵传舍外,两架在江陵本地赶制出来的“踏碓”,连同表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专门运送紧急信件的“传车”。

    随后架马上辕,传车出江陵城北门,沿着笔直的涂道向北疾驰而去……

    “行此书者勿留,书一月乙亥舂时起诣廷……”

    车上的传人只需看一眼信牍封缄上标明的日期,就明白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须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时前,送到咸阳城中去,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郡工师手下的属吏。

    于是从这一日起,这辆传车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驿传、10里一亭舍,驿传可以更换马匹,修理车辆,亭设有住宿的馆舍。传人只能匆匆停留,让亭父喂饱马儿,自己则出示符、传后,吃着免费供给出差官吏的口粮。因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错,还有酱菜和韭、葱等下饭。

    按照《行书律》的规定,邮传必须记录当天所走的里程、途径城邑的距离,以供事后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时,传人只能就着豆粒大的灯光,用笔艰难地记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当阳一百八十里……

    当阳到鄢县一百八十五里……

    鄢县到三沧浪水一百里……

    沧浪水到邓县二百四十里……

    他们离开了水网纵横的江汉之滨。

    他们驶入了人烟稠密的南阳盆地。

    他们过武关,涉商于,步入秦国的心脏地带,关中盆地。

    他们途径蓝田,未见玉暖生烟,却窥见武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他们绕上林,渡渭水,远看看到了那座虽无城墙保护,却依然显得宏伟壮观的巨大雄城……

    水驿江程去路长,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后,赶在最后的日期之前,来自南郡的传人和使者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咸阳传舍。

    咸阳传舍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传书,初春乍暖还寒,身穿皂衣的小吏们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各类信牍,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会被重罚。

    来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终于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闭着眼都能绕着咸阳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邮人,按照信牍的要求,赶着马车,将踏碓连同信牍,一直送到了位于咸阳城东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里……

    ps:到家啦,过年期间正常更新。

第78章 大行于世

    少府乃是秦国重要的中央机构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官府手工业制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负责领导秦国各郡县的工官,在咸阳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属吏无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章邯二十出头,他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荫父辈功勋,作为“任子”被提拔为吏,不过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小活。

    其实他真正的兴趣,是军旅和战场,章邯平日里没少和同僚兴致勃勃地讨论在易水以北鏖战正酣的秦燕之战。如今燕上都蓟城已被王翦老将军帅十余万大军围困两月,燕国社稷岌岌可危。但秦军也因为在大冬天里久顿城下,征途遥远,粮食不及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冻饿致死者。

    而及时补给前方粮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内史的责任之一。

    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赌,猜燕国还能撑多久,外面却突然来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还有传车上那木制的器械,由一位脾气暴躁的南郡使者护送。

    章邯引导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爵位职位都还不足,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继续等候。过了一会,又召了几个隶臣妾进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却听里面的工师、匠人们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惊呼……

    然后就又有人出来喊他,去一趟治粟内史官署,叫那边派几个仓官农官过来。

    章邯感觉事有蹊跷,但没有多问,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内史、咸阳仓的核心吏员,都在拼命讨论那“踏碓”的功效。

    对于“踏碓”的用处,听了南郡使者一番讲解,又当场叫几名隶臣妾做了验证后,咸阳官员们是不必怀疑的。而且此物也不复杂,只是简单的木杠踩踏,是这时代普遍使用的技术,只是人们循古已久,没有想到要制造一种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见到,考工室的匠人们脑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层薄纱般简单,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

    于是考工室匠人们说做就做,照葫芦画瓢,赶工几个时辰后,成功复制了一模一样的踏碓。再让人舂米试验,结果相差无几,一架踏碓,的确能让舂米效率提高将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么累了。

    “此物是个工匠看一眼就会做,所需材料也简单,相较于源自齐鲁之地,咸阳宫廷中已经有安装的石磨,更便于推广到全国郡县啊……”

    考工室的工师们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据说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艺巧夺天工的鲁班做出来的,不过目前流传不是很广,只在一些富庶人家里使用。毕竟磨更容易用来粉碎食物而不是去壳,此时此刻,麦尚未代替粟,成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没有吃面食的习惯。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麦还是稻,去壳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内史的司农官摸着下巴想到。

    “若我仓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给咸阳这十余万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线将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个把时辰来舂谷了……”咸阳仓的仓吏则如此思索。

    如今秦国正在伐燕,兵围蓟城,最大的困难倒不是燕国人的剧烈反抗,而是北方的天气,以及粮食补给,大王已经三番五次下令,多发兵卒赶赴前线,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运粮食。

    而运过去的粮食,很多属于今年的新谷,将士们吃饭前,还得先舂一舂,前线的军需官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但恒山、邯郸、河间地区的仓吏也无可奈何,他们那里原本属于赵国,乃是新征服领地,局势并不稳固,丁壮都强行征发去前线运粮围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眼下农忙在即,哪还有时间细细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备踏碓,岂不意味着,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发往前线?若是前线也配备踏碓,那将军们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于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内史咸阳仓的主官,在商量之后,递交给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里,都称踏碓为“军国利器”,建议立刻将此物发往各郡县,令官府制作推广。

    这条建议最终递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诸卿廷议。

    这时候,便出现了一点点不谐的声音,一位负责管理刑徒的司空忧心忡忡地认为,若踏碓得以推广,这样一来,“舂”作为惩罚女犯人最严重的刑罚,岂不是减轻了许多?甚至会名存实亡……

    这个疑问被诸卿广泛讨论,最后,还是刚升为廷尉不久的李斯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答复。

    “商君曰: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刑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人,而是让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头,就应该以重刑将此等行为铲除,让举国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后,重刑因为无人触犯相应的条文,可以永久成为摆设,不再使用了,这样叫做以刑去刑,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现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谷事半功倍,对于我秦国而言,就好比将士剑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实一倍,我国素来讲求功至为上,正应当毫不犹豫推行,如今岂能因为害怕让隶妾惩罚减轻,而因噎废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话让朝廷众人无话可说,于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诏书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内史全权负责此事,官吏们纷纷说,此物若能在全国推广,那今年的各郡工师比评,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内部的评比中,安陆县也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安陆县工曹,仓曹,皆可赐劳绩三十天。

    不过,到此为止,朝廷上下,依然没有重奖发明者的打算,因为秦国对于工匠、商贾的赏赐,的确比对士伍官吏的要吝啬许多。

    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在秦国,匠人和农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国一直认为:如果民众看见靠空谈游说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贵的地位,商人也可以发财致富,手工业者也能以此养家糊口。民众看到这三种人的职业安适,又可以得财利,就一定会逃避农耕和作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对于表现出色的工匠,由郡县的工师做出奖赏就行了,升爵一级,得万钱,那乡下匠人还不得乐开了花?想让大王、朝廷大力表彰?那岂不是乱了秦国法度!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橼“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府的木牍中,让年轻的小吏章邯记住了此人,但他并不知道,在橼的背后,还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亭长……

    ……

    于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为“安陆碓”,将大行于秦国的时候,其发明者黑夫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正光着脚站在自家田地里,和大哥衷为今年种什么作物而争论不已呢……

    “伯兄,我这两百亩地,可以划出百五十亩种粟、稻,其余可以种菽豆。”

    黑夫指着一大片刚刚开耕过的土地,对衷抱怨道:”但你总得给我留出十亩地来,让我种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往田埂上一指,在那里,放着一捆似竹非竹,根茎粗壮的植物……

第79章 一点都不甜

    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1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抽剑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辣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可惜,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陆续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

第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仲兄,这样真能行?”

    “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装满畚箕的干粪倒在粪堆之上,心里不由感慨,这农业的发展,还真是离不开肥料啊。

    几千年前,农业刚刚出现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种。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钻木取火付之一炬,让植物统统焚毁,只留下满地灰烬。接着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种子丢进去,然后脚踩掩埋。

    刀耕火种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凭旱涝病虫草害侵袭。如此粗放,却也是人工栽培啊。不过产量是很低的,每亩能收获七八斗谷子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刀耕火种”的灰烬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却不明白这点。他们在一块土地上种几年后,地力耗尽,收获的粮食递减,就放弃了这块地,举族迁徙,寻找一处新的地盘,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垦新的耕地,如此反复……

    唐虞夏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来跑去,殷商更是五次迁都,都和这种游耕方式有关。那时候的农民们,可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概念,种完就跑是常态。中原地区的耕地,也是这样逐渐扩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粪肥的作用被发现后,真正的定居农耕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国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应运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铧拉出的沟壑彻底撕裂……

    现如今,在农村,粪便是最常见的东西,路边、沟里、厕内、猪牛圈外,四处都是。城里人若是见了,肯定会皱起眉来,但农家人却不会嫌弃其肮脏,因为这时代的人们已经懂得,以粪便施肥,可以缓解地力的疲乏,让庄稼长势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说过的那样:“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意思是说,一人耕种一百亩地,全部施肥,所产粮食能养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种时期烧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粪便的肥力。

    所以在农民眼里,“粪土”,并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辞藻里,可以随意摒弃、不可上墙的贬义词,而是珍贵的宝贝。

    耕牛之所以那么昂贵,不仅因为在春耕时能发挥好几个劳动力的作用,在其他季节,牛也是源源不断的产肥机器,一泡牛粪,足以肥沃好大一块地了。

    农村俚语:粪是真金,尿是白银。虽然粗俗,却极有道理。可别嫌其肮脏污秽,这本就是物质循环的真理,与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样,恒古不变。

    不过尽管发明了施肥,亩产量也只提高到了几十斤。其中有作物种类、耕种技术的缘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产的很大原因在于,这年头农民们对粪肥的利用,实在是太粗放了!

    于是等堆完面前的粪堆后,黑夫又靠在家门边,和衷解释着堆肥的原理。

    什么利用微生物、真菌,来把有机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质之类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无法与衷说明白。

    黑夫只能举身边最简单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同样是以粪给庄稼施肥,用新鲜的人畜粪,以及吾家厕溷里沤了许久的尿粪,谁的长势更旺些?”

    这么一说,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确有这样的事,用厕溷之粪掺水浇出来的庄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鲜的粪便,亦或是干粪虽然有肥力,可终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将它们的肥力……彻底释放出来。放在厕溷的坑里沤烂是一种法子,堆在外面坑内放一段时间,也是一种法子,这便是沤肥与堆肥。”

    这后世农村里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战国秦代,却是让人醍醐灌顶的创举。因为堆肥看似简单,可被记录在农书里,至少要到魏晋南北朝了,继踏碓后,黑夫又一次抛出了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点子。

    “就按仲弟说的法子,试一试!”衷听弟弟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对于农夫而言,没有什么比能让庄稼高产更兴奋的事了。

    这时候,旁边有几家邻居路过,和善地和黑夫他们三兄弟打着招呼。

    随着黑夫为亭长,升上造,连橼也得到县官赏识去了县城,黑夫家俨然成了夕阳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邻居们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几个固执的老农们当面笑话他们家到处找粪便来堆着玩,在地里种诸柘这两件事。

    因为看上去的确很傻。

    乡里之间封闭而愚昧,对任何新鲜的事务,最初都是当做笑话看的,只有见到真真切切的好处,尝到确定无疑的甜头后,才会改变看法,以艳羡的心态紧随其后。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后世的修路架桥、送娃上学、进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远是新思潮的发动机,而处于边缘的乡村则总是时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获益却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大声说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评比里中庄稼亩产时,我家定能得‘最’!”

    邻里农夫们没当回事,还以为黑夫是在说笑呢,乐呵呵地应了几声就走开了。

    黑夫却是认真的,他对衷和惊嘱咐说,除了传统的人粪、厩粪外,就连秸秆杂草也可以一起堆进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质。

    “今年定要让我家的粮食亩产最高,吓吓他们!”

    言罢,因为觉得这堆粪肥太干燥,不好发酵,兄弟三人还当场解了腰带,对着粪堆撒了泡尿……

    白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真金堆里,让它们真正变成气味感人的农家宝贝。

    “这些事都是听那个关中客商说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个月再施到地里吧,记得多翻动翻动,时常透透气。伯兄别忘了,要好好帮我照顾好那些诸柘啊!待到秋后,我自有大用!”

    撂下这句话后,黑夫就提了提腰带,回家洗了洗身子,随便吃了几口饭,向母亲道别,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阳亭上班去了。

    秦国的县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这种斗食亭长,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攒一个月休息三天。

    在离开夕阳里时,回头看着自家犁得整整齐齐的宽阔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变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这两样东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后,或许会给这个秋天,带来不一样的滋味呢……

    虽然春天才刚到,黑夫却已经开始期盼起秋日的来临。

    ……

    “三之日于耜(si),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彼南亩(yè),田至喜……”

    时间过得飞快,在农耕歌谣中,一月份最后几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在高中展翅而翔,布谷鸟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们切勿误了农时……

    黑夫也加紧了巡视,主要是看看治安辖区内的各里,有没有懒惰的游手好闲之辈。秦国对春耕极其重视,每年的一二月,甚至连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优先征发刑徒和商贾、赘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整个二月,湖阳亭各里都没有遇到什么大案子,或许是黑夫擒拿盗墓贼的名声,震慑住了那些宵小之辈吧。对于小案,黑夫亭长可没有调解家长里短的责任,直接送去乡邑交给乡啬夫就行了。

    期间,他还乘着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惊以及四个雇农、两个里正分配来帮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毕的粪肥,稀释后施到了田地里。

    因为他们家的地多,其中一百亩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议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亩,用厕所里的沤肥施了百亩,用普通的新鲜牛马粪尿施了百亩……好做一个对比。

    就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开始生了浮萍,田地间的庄稼芽孢也渐渐探出了头来时,乡上才摊派了一桩新案子下来……

    黑夫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终生难忘!

第81章 掠卖

    水乡游徼名武,因为在家里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叔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游徼和乡啬夫,三老一样,都是乡一级的官员,级别比黑夫这亭长高,年薪百石,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其职责与黑夫这亭长相差无几,只多了一个组织乡中更卒训练的任务。

    虽然亭长直属于县尉体系,但游徼官大一级,也等同上吏,有指导亭部的权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时,就去过乡邑一趟,专门拜见了叔武。

    当时叔武对他颇多勉励,还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了一些做亭长需要注意的事项,所以黑夫对这位游徼印象还不错。

    之后,投书盗墓案被县里直接干预,乡上只是派叔武来问了问情况,参与了查封朝阳里里监门家产。开春以来,湖阳亭再未发生大事,连小毛贼也畏惧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阳亭辖区内作祟,既然没有公务要交接,二人便再无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却突然来到了湖阳亭……

    “不知游徼来临,未能远迎,下吏有罪!”

    黑夫当时正在后院和小陶学开弓射箭,乍闻游徼到来,连忙快步出门,赶在叔武进门前作揖行礼。

    叔武年有四旬,国字脸,颔上两撇黑须,看上去十分和气。

    他将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头顶崭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却笑呵呵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长吏,勿要多礼。”

    黑夫将叔武及两名乡亭小吏,一个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阳亭,又让亭部众人过来拜见,叫蒲丈赶快烧点热汤来解渴。

    叔武被黑夫请在小厅堂正座上,一边拿起案几上的木牍翻看,一边笑道:“去年前任亭长犯案时我也来过湖阳亭,当时只觉得有些破败杂乱,自从黑夫上任后,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几句后,他又严肃地说道:“我若无事,也不会来此,既然来了,那就是公务。黑夫亭长,你冬天时刚破获大案,开春以后亭部却平安无事,想必是闲得乏困了罢,这不,我便替乡上给你送案子来了!”

    黑夫闻言,与陪坐的利咸对视一眼,利咸曾经跟他说过,但凡是乡上摊派的案子,其实都不太好做。若是简单的,好立功的,游徼和乡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处理起来麻烦的,才会分给亭部,一旦办砸了,最后还是他们遭殃。

    话虽如此,但案子塞到手里,身为亭长必须完成,否则就是渎职。

    黑夫只能硬着头皮请教叔武,到底是什么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让两名乡亭亭卒将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带了上来,看他的穿着打扮,应是中人之家……

    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礼,自称“驹”,是水乡士伍。

    “小人敢言于亭长,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两年前,驹那14岁的独生女外出采桑,却迟迟未归,找遍所有亲戚、邻居家都不见,驹便向乡游徼报案,游徼十分重视,让附近各亭代为寻找,却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能定了个“走失”。

    但驹却打死不相信,4岁的人走失还差不多,14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还能自己走丢了不成?他怀疑自己女儿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没有证据,当时正值秦楚生隙,安陆有盗,南郡备警的特殊时期,乡里也没功夫派人帮他寻找女儿。于是驹只能悻悻作罢,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里宠爱有加,已经不可能再生养了,只能与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谁料两年过去了,前几天,驹却从一个挑着扁担,来湖阳亭各里贩卖日常物品的货郎那里,得知了女儿的行踪!

    驹说道:“那小贩是我家邻居,他来湖阳亭盲山里行商时,在里中看到了一个女子,与我女儿形态相像,看到他后,还张口欲言,只是被几个人捂住嘴拉回去了……”

    事后,那里中的里吏还似是警告地对小贩说,那个女子,只是个从人市上买来的低贱隶妾,不要当回事,也不要乱说话。

    这就是欲盖弥彰了,回到乡里后,那小贩立刻就将此事告知了驹,并同驹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请求派人去救他女儿。

    “你确定那小贩看到的,就是你女儿?”黑夫问道。

    “绝无差错!我与那货贩做了十多年邻居,吾女是他看着长大的!”驹虽然还有些犹豫,但这是两年来他唯一找到的一丝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案子推给自己了,因为这不仅是陈年旧案,还涉及到了人口买卖。

    当今之世,买卖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卖”“略卖”“掠卖”三种。

    “和卖”便是安陆县常见的奴隶买卖,六国战俘、蛮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间转手买卖为奴隶,但必须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场作证。

    “略买”是指通过威胁利诱等各种欺骗的手段,将一般平民或其子女买来再卖出去,这和后世的拐卖人口是一样的,秦国是严禁士伍卖儿卖女的,人口籍贯的流动,只能由官府掌控!所以只能私下交易。

    “掠卖”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绑架,掠到人口,转手再卖出去。

    “和卖”尚是合法,但“略卖”和“掠卖”,就是官府严令禁止的非法行为了,尤其是“掠卖”,犯罪性质就更严重。

    按照驹叙述的案情,他的女儿,应该是被掠卖的。官府严禁这种行为,能够告发“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奖赏黄金十两。这也是那个小贩回来之后,立刻就告官的缘故吧。

    “若真是掠卖,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长,既然盲山里归湖阳亭管,你又有干练之名,这桩案子,乡上便交给你做了!若能办好,县里定然少不了你的购赏!”

    叔武给黑夫戴了一顶高帽子,黑夫心里却门清,这桩案子要处理,还真有些难度。

    若是邻近的里聚也就算了,通过投书盗墓案,各里已经对他毕恭毕敬。

    但盲山里,那可是湖阳亭辖区内,黑夫唯一一个没有巡视过的里。此地处于山丘沟壑深处,要走四五个时辰才能到,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那里民风彪悍,是最难治理的地区。历任亭长对盲山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叔武却要黑夫带着人去找被掠卖的女子,这不是去捅马蜂窝么……

    他有些犹豫,这时候驹却又下拜,动情地说道:“小人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含辛茹苦养育十余年,只望她嫁个好人家,不想却被贼人掠卖。这两年来,小人与老妻每每思及女儿,便食不甘味,过的如同死尸走肉一般,吾等从不舍得打骂,真不知她在那穷山里,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长带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愿倾家荡产以奉之!“

    一边说,他还一边往地上稽首,磕得额头通红一片。

    “老伯快快请起。”黑夫连忙扶他,驹却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应才行!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于责于情,黑夫都已无法拒绝,只能咬咬牙,接下了这桩棘手的案子……

    “我答应老伯,一定助你将女儿寻回来!”

    ……

    将驹留在湖阳亭后,游徼叔武带着两名乡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轻的亭卒不解地问道:“游徼,既然解救被掠卖者,亦或是抓获买者都有赏赐,为何要将此案交给那湖阳亭长?”

    “不懂别乱问!”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轻同僚一脚,对他使了个眼色。

    叔武骑着马走在前头,没有回答,但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这桩案子,可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说盲山里路途遥远,基本是个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里民风彪悍,且男多女少,过去就有买卖女子为妻的传闻,但乡邑也鞭长莫及,只能装作不知。

    这种心照不宣的情况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对于买卖女子的人家,盲山里的里吏也会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们已有所察觉,万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扑一场空了,若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继续追查,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落得个诬告反坐呢……

    在清楚这些内情后,叔武才把这桩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里。

    黑夫不知道,他虽然没做错什么事,但已经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场“投书盗墓案”,因为害怕朝阳里吏与乡里有勾结,黑夫谨慎起见,直接报到了县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动,将盗墓贼们一网打尽,一条小鱼都没给别人剩下。

    事后,叔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一桩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错过,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和亲信乡卒吐露黑夫“不会做人”之类的话。

    “就让黑夫亭长继续表现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颇得右尉赏识,被县人赞誉为义士么?也是时候,让他尝尝把案子办砸的滋味了!做亭长可没那么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马加速向前而去……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够远的,累死乃公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曲折盘旋的山路上,湖阳亭求盗东门豹因为走得急,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正坐在一块草皮上气喘吁吁,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骂道:“说好的不到十里呢,骗人!”

    与他一直不对付的邮人季婴乘机讽刺道:“阿豹,说了让你慢些走,这盲山虽然地势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连绵,上坡下坡,可费力气了,我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差点没走死!”

    东门豹气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皮甲,并指着后面缓缓走来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让我将甲穿在里面,乃公早就翻过几座山包,到那盲山里叫门了!”

    “让你穿着就穿着,别废话。”

    黑夫回身拉了那个告发者“驹”一把,又看了看远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渐渐凝重。

    因为接下来,他还真没把握会发生什么,甚至做好了武装冲突的准备。

    这片山包在地图上叫做“枫梓岗”,是安陆县的最高点,也是最偏僻穷困的地方。因为每到无月的夜晚,身处这片山包内,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其间,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称之为“盲山”。

    湖阳亭众人里,只有邮人季婴因送田佐吏关于春耕的文书,来过盲山里一次,所以季婴就成了向导。而除了黑夫外,亭内战斗力最高的东门豹也少不了得参与进来。

    此外,有些机智,能够独当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长射轻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带上了,湖阳亭的主要战斗力全体出动,足见黑夫对此案的重视。

    盲山里的遥远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们按照季婴的建议,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出发,赶在天黑前抵达涂道与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到了后面,甚至仅能让一个人下脚。

    他们在一间看田用的屋舍挤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就出发,如今走到朝食过了,那盲山里却连影子都没有,周围除了山包还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时,黑夫没有与亭卒们贫嘴闲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个月请姊丈做出来的小铜哨外,便是让那个焦虑的父亲“驹”过来,聊了聊关于他女儿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了解受害者细节,才能更好地开展下一步的计划。

    “好教亭长知晓,吾女小名鸢鸢……”

    驹平日里是个皱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儿时才会舒展皱纹,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从小被我与老妻宠惯了,不知世间险恶……”

    “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时节,我老妻扭伤了脚,可家里的蚕总得喂养,鸢鸢便主动说要替她去采桑叶,桑地就在里聚边上。当时我也没多想,便让她去了,还一个劲夸她懂事,结果小女却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说到这里,驹双手捂住了脸,那天以后,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梦和痛苦里,少了女儿,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难过,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还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饥饱冷暖。

    “原本我已为鸢鸢商量好了婚事,就是与邻居一个士伍,他家虽不富裕,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鸢鸢嫁过去,日子定能过得滋润,谁想到……”

    从驹絮絮叨叨的细节里,黑夫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个很爱女儿的父亲。

    他女儿被拐走时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这两年时间内,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其实驹和黑夫心里都有数。

    驹是指认被掠卖者的唯一人选,必须带着他来,但驹越说越激动,也可能变成早早暴露黑夫他们目的的软肋。

    “待会到了盲山里,我不会直接道明来意,以免里吏阻扰,加剧查案的困难,你就假装是随我来巡视的亭卒,一句话都别说,脸色也不要太难看,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黑夫警告驹,待会不要露出马脚,就在他们说话间,又翻过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里的小小里聚,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盲山里了。”

    季婴松了口气,指着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墙,同时提醒黑夫道:“这个里的人对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点了点头,让小陶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陶了然,背着弓,就钻进了里外的松林里,伏在沟中一动不动,还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绿色的松叶。

    这算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

    黑夫则带着东门豹、利咸、季婴、驹,一行五人,大摇大摆地朝里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访,还带着兵器,让这个小村紧张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盗了。

    里门立刻就被关上了,等黑夫他们来到门边时,一个梳着椎髻的汉子探头下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黑夫将手里的铜哨递给利咸,让他收好,而后便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乃湖阳亭长黑夫!来盲山里例行巡视!”

    ……

    “竟是亭长来了,吾等真是失礼。”

    盲山里的里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峰”,留了一抹长胡须,眼中带着点圆滑和狡黠。而田典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木讷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朴实多了。

    二人听说是新任亭长来例行巡视,都大吃一惊,一起从家里跑出来,到门口迎接。

    黑夫发现,随他们而来的阵仗,似乎有点大,这个里二十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来了一两个人,三四十人堵在门口,踮着脚看着外来者,眼睛里满是好奇。

    “亭长可是近五年来,第一个到盲山里巡视的亭长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将黑夫迎进里门内,田典则搓着手赔笑。

    看来这个里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迎接,不是因为黑夫近几个月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职位啊。

    盲山里太偏僻,历任亭长都懒得亲自过来,信息又闭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迹他们多半不知道,甚至连亭长已经换了一个甚至几个都茫然无知。

    但这个里聚依然与外界有沟通,却依然是秦国治下的基层单位,依然要向乡里服役、缴税,所以他们对于权威,依然保持着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义举功勋的人还要恭敬几分。

    对一辈子不出门几次的里民而言,亭长,那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这样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这个神秘的里聚内。但见里面多是粪土糊墙的草顶房,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大多敝衣绳履,夏日的阳光晒得刚下田归来的农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体,只能在屋内伸出污糟糟的头,来眺望名为亭长的“大官”。

    如此看来,盲山里不愧是湖阳亭辖区内最穷的,生活状况比黑夫家的夕阳里大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帻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里正的家也同样是土坯瓦房,好不气派。

    “亭长既然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盲山里巡视,可否要吾等陪着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里里正“峰”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黑夫答应,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准备了。

    给这位亭长看该看的东西,那些不该看的,统统都要藏起来!

    “不急不急。”

    黑夫却故意摆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样,伸了伸懒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与里吏说说话,至于巡视之事,让我的几名亭卒去就行。”

    说着,他便不请自入,走进了里正的家门,看着里面的摆设笑道:“峰里正,我这做亭长的进门讨一口热汤喝,无妨吧。”

    里正和田典对视一眼,似是松了口气,他们就盼着来此巡视的这位亭长是个松懈的。于是二人也陪笑着入内,里正还大声喊着自家的奴婢,杀只鸡,快些将饭食做好送上来!

    黑夫让东门豹随自己入内,却对外面的利咸、季婴和驹三人大声嘱咐:“我也是奉了乡上的命令,必须巡视每个里聚,其实没什么事,安陆县太平着呢!随便敷衍一下即可,没必要看得太仔细,去去就回来,吾等与里正、田典一起用飨,里正说了,今日杀鸡招待!”

    如此一来,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颗定心丸,他们却没发现,黑夫已暗暗对利咸使了个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驹闻言,可急眼了,这黑夫亭长到了地方,一不办案,二不找人,却一屁股坐下来要吃要喝,这是想做什么?

    他刚想出言提醒,谁料已领会黑夫意思的利咸,却在背后拉了他一把,让驹留在外面,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亭长是打算在此拖住里吏,你只管随我走,一同去找寻你的女儿!”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黑夫亭长以身为饵,拖住了里正、田典,又东拉西指,到处找人说话闲聊,吸引了大多数看热闹的里民的时候,季婴、利咸二人则奉命在里中巡视。

    巡视是假,他们实则是想带着“驹”,去季婴上次来盲山里送信牍时,发现的那个可疑之处看看……

    早在进入盲山里前,季婴就和众人说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来送过田佐吏的信牍么,当时吃完饭后,到处找如厕的地方,结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着走着,便路过里北一处破落的小屋边……”

    季婴说,那屋真是严严实实,只朝外开了个小窗,窗口灰蒙蒙的,里面好像还有细细的铁栅栏,就跟亭舍关押嫌犯的犴狱似的,听到外面他的动静后,屋内还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季婴是个好奇的人,于是把脸凑过去看,因为外面亮,屋里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猛的从暗屋朝窗口扑过来!吓得他往后一跳!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见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户木栏都在响,口中还说着‘救我,救我’,声音有些哑,听不清后来还说了什么。”

    “我被吓得退了回来,这时候有人过来找到我了,让我跟着走,不要乱跑,还有个人走到那户人家,用本里的方言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窗户里面立马就没了动静……”

    事后,里人还向季婴解释说,那里面关着的是某人家的隶妾,已经疯了,得关起来,不然就四处像疯狗一样咬人,叫他不要理会就是。

    季婴当时没有生疑,等掠卖案的终点指向盲山里时,才猛地想起这茬来。

    “说不定里面关着的,就是驹的女儿呢!”季婴提及的这件事,几乎就是黑夫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不过,虽然黑夫已经拖出了里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还是派了一个人跟着季婴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婴就捂着肚子说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带他去溷轩,那人无奈,只好嘱咐利咸和驹站在原地别动。

    二人怎可能不动,监视他们的人前脚刚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婴告诉他们,上次那个人家单家独户,紧挨着里墙,门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枣树,很容易找。

    不多时,他们便找到了季婴所说的人家,这家人单家独户生活,与其他邻居距离有点远,门前种着棵歪斜的枣树,院子只用简单的篱笆围着,牛粪糊的屋墙黑乎乎的,屋顶是简陋的茅草,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

    季婴所说的小屋,就坐落在枣树边上。

    驹很焦躁地扑了上去,在季婴曾看见过人的窗口趴着,小声朝里面呼唤……

    “鸢鸢?鸢鸢?”

    然而他喊了许多声,里面都毫无动静。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来别人,连忙将驹拉了回来,他自己踮起脚朝屋内看去,扫了一圈后道:“里面没人。”

    “没人!?”驹失望极了,原地跺脚道:“会不会是吾等找错了?”

    “没错的,就是这户人家。”

    这时候,季婴也小跑着过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甩掉了监视他们的人。

    他也在窗边瞧了瞧,啧嘴说这真是怪事,上一次来,明明还有人的。

    “会不会是已经被移走了!这里虽然不大,但也有二十余户,吾等难道要一家一家找?”

    这正是利咸所担忧的,若是那人在里中还好,怕就怕接二连三有人看见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里的警惕,便将女子转移到里外的山林里。

    利咸让驹稍安勿躁,他则围着这户人家转悠起来,但见房门紧闭,院子里也空落落的没有半个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可疑之处,一直等他绕了大半圈,绕到后院时,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后院里有一个彘溷(猪圈),用木篱笆围起来,看上去很小,还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闻到了里面浓重的臭味,让人十分不适。

    待他走到边上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猪圈是空的,装着些水的槽边,睡着的不是彘,而是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见的绝对是她!”

    这时候,季婴也跟着过来,立刻叫出声来。

    驹也闻声过来了,他看见那猪圈里,在污泥稻草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儿有些相似,顿时痛呼了一声,就要往院子里翻。

    利咸依然有些犹豫:“等等,不经主人允许,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婴却道:“吾等是奉命办案,不必受责罚!”

    “万一这女子不是掠卖来的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

    季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进去,驹紧随其后。

    这时候,那个睡在猪圈里的女子身上的蝇虫忽而飞起,她被惊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做梦,但见两个陌生人已经开始翻过猪圈栅栏时,她才开始哇哇叫了起来。

    季婴先到,他忍受着猪圈里的恶臭,蹲下来,帮这女子解开拴在手上的麻绳。绳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袒露出来的胳膊、大腿也满是血疤,想来没少挨打。

    “真是禽兽之行啊。”季婴忍不住骂道,就算真的是隶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后,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婴,哭哭啼啼地说道:“救命,救我……”

    季婴点头道:“吾等是县里派来的亭卒,就是来救你的,你可是被掠卖来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连话都有些说不明了,但依旧不住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掠卖,对,我是被掠卖来此的,好多年了,他们逼我,打我,还将我关在这……救我,救我!”

    一边说,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把她脏乎乎的脸颊流出了两道清白的痕迹。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季婴大喜,回过头对利咸说道,招呼他赶紧进来帮忙。

    这时候,驹也终于翻过了猪圈,老人家腿脚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跪在蓬头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颤抖地扶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女儿,你可受苦了!”

    这时候那女子抬起头了,驹也撩开了她肮脏打结、沾满稻草污泥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本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为这几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似的……

    看着喊她“女儿”的驹,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谁?”

    驹也仔细看清女子的面容,惊呼一声,连忙朝后退去,跌坐在刚进入院子的利咸脚边。

    “怎么了?”利咸感觉不对劲,这不是父女相见的模样啊。

    “她……”驹抬起手,指着那女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鸢鸢!”

    “什么!?”

    利咸、季婴大惊失色。

    季婴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利咸却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这女子自称是被掠卖来的,却不是驹的女儿,难道说……”

    他面色一变:“这盲山里中,被掠卖来的女子,不止一个!?”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声大喝。

    “汝等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但见三个刚下地回来的农夫正手持农具,站在院子外。

    阳光下,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脸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动了自己的禁脔一般,有些愤怒地看着季婴、利咸等人……

第84章 鸡血

    “黑夫亭长,那几位亭卒呢,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头,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是走太远了,不必管他们,里正,你我继续说话。”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思索。

    他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想拖住可能会包庇本地乡亲的里吏,以及来看热闹的里民们,让他们放松防备。而季婴、利咸,则乘机在里中转一转,看看有那处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为警校的毕业生,也多多少少了解过拐卖案件,甚至还有一位警界前辈给他们上过一课,讲的就是十年打拐经历……

    在课堂上,那位前辈说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场面话,拐卖对社会的危害,国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课后,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老爷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吐露心声了。

    前辈说,像那种大山农村的拐卖事件,往往是全村参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情况?而且往往一家买了,左邻右舍也会跟着买,窝点作案,拔萝卜带出泥来。

    甚至连村干部,也会协助包庇,因为若是不帮,这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有几次打拐时,因为打草惊蛇,导致警车刚刚进村,就被全村出动,围堵阻挠,拦着不许他们过去。

    村民们有一种无形的集体意识,尤其在这方面,大家是很团结的。因为今天你不帮别人拉住媳妇,明天你自己媳妇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村里,买一个媳妇少说几千多则上万,基本就是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一辈子也就买得起一个。

    其实在那种地方,买一头牛,也差不多一辈子买得起一头吧?

    人与畜的差距,有时候就是那么小。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开枪?前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那会引发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只能像打败仗一场灰溜溜地离开,寄希望于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来,可等再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后世的**十年代尚且如此,何况这两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对盲山里的里吏,是半点都信不过的,询问他们关于掠卖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只能装成一个庸碌无能的亭长,一副要与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样,反正这里信息闭塞,从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迹。

    本来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如今,刚才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已经陆续散去了,而利咸季婴他们却杳无音讯。时间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这招”拖“字决,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这时候,里正家那个二十多岁的呆傻弟弟跑了出来,对着他们大呼小叫,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里正忙皱眉让人拉走,然后叹气说自家这弟弟小时候摔倒了头,就一直是这样子。

    而后,鸡也终于杀好了……

    一个大妈模样的庖厨端着一个陶鬲来到正堂,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倒了一点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盐、酱进去,用木棍飞快地调了几十下后,便将鬲内热乎乎的东西倒进陶碗里……

    入目颜色很艳,那是鲜红热乎的鸡血,上面飘着一点野花椒,还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浓的腥味。

    “黑夫亭长,请用!”

    里正和田典介绍说,生鸡血,这可是他们这边的美味,可以活血、补虚,说着,二人还示范地将一碗生鸡血喝了下去,打了个嗝,看上去十分满足。

    东门豹也试着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喝完了。

    这下轮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鸡血,这应该是当年江汉地区的濮、越民族那里传下来的食谱。如今南郡偏僻的里聚百姓,多是这两个民族的后代,只是在语言上楚化了而已。

    虽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须吃一点才算礼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虫,万一得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黑夫举起了陶碗,正要满饮,却突然捂着肚子呼痛,推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待黑夫匆匆离开后,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难免有些鄙夷,还笑着说:“黑夫亭长不会是怕了这碗生鸡血吧……”

    一旁的东门豹闻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过去狠狠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湖阳亭部,才是安陆县最穷凶极恶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对自己的嘱咐,求盗好歹忍住了。

    于是里正与田典,更是愈发轻视黑夫……

    若他们知道领进门的是一头猛虎,而不是一条土狗,又该作何想呢?

    ……

    “那边的溷轩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里,黑夫在去溷轩的路上,却被里正的侄儿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去那边,而是引到了一个墙角,请他凑合着在这解决。

    黑夫不动声色,一边解腰带,一边套起这个质朴年轻人的话。

    “那边不让人去,莫不是因为旁边关着隶臣妾?那些隶臣妾,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对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连忙摇了摇头,黑夫再问他话时,半句都不肯说了。

    黑夫讨了个无趣,开始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当然了,那碗鸡血是小事,他担心的是,若是季婴、利咸他们扑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咻”的一声哨音!

    黑夫急忙抬头,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鸣!

    三次尖锐的哨音是从里北位置传过来的,穿破了百余步的距离,传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们不知所以。

    唯独黑夫的面色,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他曾经让县城的姊丈帮忙打造了几个小铜哨,黄铜作原料,优质软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锐的声音,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湖阳亭片警们的标配,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的时代,铜哨无疑能派上大用场。

    黑夫在进盲山里之前,将一枚铜哨留给了小陶,另一枚给了利咸,还有一枚留在自己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双方以铜哨作为联络方式,遇到危险才吹。

    一声代表人没找到,但有危险。

    二声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险。

    而三声……意思是情况已经极其复杂,他们已经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系上腰带,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内,没听到外面的哨音,他们此刻已有些轻视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着笑道:“亭长来的正巧,鸡血尚温……”

    话音刚末,外面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转头看去,却见院子内,方才他被拦下不让去的方向,一个女子正撞开那呆傻的里正之弟,发了疯似地朝这边跑来,却被两个人猛地抱住,还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只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卖来的,我叫鸢……”

    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晕死过去,由那两个里正的家人强行拖走方才她应该是在后院干活,是乘着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鸢……”黑夫咀嚼着这名字,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在骑驴找驴啊!

    这时候,大胡子的里正已经面色尴尬地站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解释道:“亭长勿要听她胡说,那是我弟的妻,没办法,无人愿意嫁他,只能找一个发疯的隶妾来凑合。来来,吾等继续说话,鸡血得乘热饮,鸡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里都有发疯的女人,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黑夫也大笑起来,心里却冷冷地想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耐啊,身为里正,知法犯法,带头购买被掠卖的女子给傻弟当老婆……

    他似没当回事般,端起那碗鸡血,朝里正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自己要将此物当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么,不疑有他,谁料黑夫在他面前举起碗时,却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鸡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脑袋上!

    陶碗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数块,那些艳红色的血四下飞溅,带着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满里正的发髻、浓须,也分不清到底是鸡血,还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动怒了,破口大骂道:“疯女人哪都有,只是托了你的福,盲山里特别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后又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里正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唯独黑夫抬起头,对东门豹大喊了一声:“阿豹,动手!”

    “诺!”

    东门豹方才听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胆小,说这位亭长连鸡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时。此刻便一咕噜站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还在发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们闻声,连忙拎着随手的厨刀、木棍冲了上来,却见堂内一片狼藉,鸡血泼了满地都是……

    后边,黑夫已经将剑横在里正咽喉上,让他动弹不得。

    前方,东门豹也将田典踩在脚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里面的甲衣,还有别在腰上的两把手戟!

    东门豹一人对五人,浑然不惧,目大喝道:

    “谁敢再过来半步!乃公便要让这狗里吏的血,溅你们一身了!”

第85章 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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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里北那家种了枣树的农户屋子里。

    黑夫数了数几个坐在一起的女子,问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贩转手掠卖来的女子,只有这四人?”

    峰的头发、胡须上,依然沾着凝固的鸡血,十分狼狈,他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愿回答。

    还是一旁有些胆小的田典连忙应道:“亭长,还有几人,但她们被买来的日子长了,已不愿归家……”

    黑夫点了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离开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驹的女儿“鸢鸢”,还有季婴他们发现的那个被关在猪圈里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劲,三番五次试图逃跑。

    原来,方才黑夫和东门豹制住里正、田典后,立刻以此二人为人质,一路迫使闻讯赶来的里民让开,一直走到了里北哨声响起的地方。

    利咸、季婴和驹三人,连带一个被解救的女子,正被这家农户的三个汉子,以及左邻右舍围困。又是东门豹一声怒吼,将他们喝退,湖阳亭众人才得以汇合。

    黑夫让人将院门关上,将这家农户当成了临时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为要挟,让外面的里民,速速将里中其他被掠卖来的女子带来!

    盲山里众人,基本上都昔日一个濮人部落的后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长,里正倒是死不配合,还好田典照着黑夫的话做了,不多时,果然又有两名女子被送了过来。

    黑夫当时就打算带着人,速速离开盲山里,但却在里墙边被堵了回来。

    为了汇合众人,解救被掠卖者,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号人物里监门已经闻讯赶来,组织里民围堵。

    在里监门的组织下,外面原本一盘散沙的里民开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农具,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他们既不敢往里冲,却也不肯让出道路,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黑夫让东门豹和利咸分别持矛、弩在外守着,他则和季婴在里面,询问起那四名女子的经历,如今出是暂时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况,了解盲山里里吏、里民的犯罪情况,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从驹的女儿鸢鸢开始,这四名被掠卖到盲山里的女子,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

    鸢鸢年纪才16岁,但因为这两年过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个花季少女。

    她说,自己是在两年前的三月,去采桑时,被一位路过的老妪打了招呼,那老妪五十余岁,长的慈眉善目,还与她闲聊,一个劲地夸鸢鸢美貌。而后又说她的亲戚在桑林背后等她,她走不动路,能否让鸢鸢搀扶她过去。

    鸢鸢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后等待她的,却是两个七尺多的大汉,将麻袋往她头上一套,又将她勒晕过去,扔到了车上……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让吃饭,省得她逃走。一直颠簸着被送到了盲山里,等她被摘了头套时,已经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说她已经被卖为隶妾,从此以后,就要做里正那个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说实话不算太差,但鸢鸢一直记挂着父母,而且

    无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两年来多次试图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带人抓了回来。

    鸢鸢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里正,因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与鸢鸢行房,之后也数次侵犯她。

    她从小被父母宠爱,何曾受过这种凌辱,一度试图上吊死去,却又被救了过来,两年来,真是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她再度扑到父亲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这个十六岁年纪的少女,却已经经受了人间最大的苦楚。

    不过,她的经历,比起那个被关在猪圈里,叫做“酝”的女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

    酝被关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秽已经被旁人帮忙弄干净,黑夫还把自己的衣裳给她遮体。但不管问酝什么话,她都只会嘿嘿傻笑,然后重复着“我是被掠卖来的”“救命”“饶命”之类的话。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从其他三个女子的旁观叙述里,得知她的事。

    鸢鸢道:“她是三年前被掠卖来的,以一千多钱的价,卖给了里北这三兄弟,同时给他们做妻……”

    一妻多夫,这种骇人听闻,罔顾人伦的习俗,在盲山里还不是个例。另一个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同时给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酝是被掠卖来的女子里,反抗最剧烈的一个,毕竟这种同时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但她和鸢鸢一样,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残忍,每一次抓回来,就会狠狠打她一顿,关在黑屋子里饿上几天,季婴就是那时候不小心撞见她的。

    到了最后,索性就关猪圈去了,从那时候起,酝也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待到这些女子说完之后,不等黑夫动手,季婴已经气得对里正狠狠踹了几脚,他家有几个姊妹,和酝、鸢鸢的年纪差不多,难免愤怒。

    “谁家姊妹不是姊妹,谁家女儿不是女儿,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为里吏,见如此惨事却不管管,还带头买!真是禽兽行啊!我季婴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那里正却扭过头,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样?盲山里男多里少,距离其他地方又远,其他里的女子不愿意嫁过来,本里的女子又不够分,只能从外面买,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盲山里从上到下,如此热衷购买被掠卖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变成恶民,只是因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当然,这年头奴隶买卖是合法的,他们也可以买隶妾,但一个成年隶妾要四千多钱。盲山里穷,几家人都凑不够这么多钱,这时候,人贩子便上门了,他们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轻,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钱!

    里正在那振振有词,似乎还有理了,鸢鸢却愤怒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休要在此狡辩,我听里中老人说了,还不是因为当年盲山里生出女婴便喜欢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该,我咒你们全族全里,都亡族灭种!呸!”

    她唾了里正一脸,黑夫才让驹将她拉回去。

    这样一来,盲山里的事情便清楚了,这个里的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掠卖,却是明知那些女子有问题,却依然从人贩子手中多次购买,已经持续了十几年,陆续有十多个女子被同一拨人卖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认了命,亦或是觉得嫁到哪里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在此生儿育女,已经割舍不开了。

    这时候,那田典已经在询问黑夫,他没有购买过被掠卖者,将被处以什么罪名?

    “不管有没有参与,只要是知情不报的,都要受罚!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个黥面之刑!”

    里正却红着眼,将罪名说了出来,而后冷笑道:“至于吾等明知这些女子来不不正却依然购买的,与掠卖人者同罪,死罪!”

    “看来你还知道?”

    黑夫冷笑,看来这个里正是专门问人了解过的。

    的确,在秦律里,掠卖人口与强、奸同罪,都是处以磔刑,分尸弃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买主,也与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买主,黥为城旦舂,其他协助隐瞒者,斩趾为城旦舂……

    在秦国,刑就是这么严,罪就是这么重!与后世的“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对被买儿童没有虐待行为,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温柔条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对拐卖行为的严惩,虽然让黑夫觉得解气,但也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便会负隅顽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里,有点难了……”

    黑夫打开了窗户,这家农户的篱笆墙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里两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手持农具,面容黝黑,同样黝黑的眼中,满是不善。

    两千余年历史转了个圈,总会在某个时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汇。这场面,似曾相识啊……

第86章 秦律的威严

    黑夫看着院子外面的情形,与后世警察打拐时遭到围堵,十分相似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外面的里民看来,屋子内,是夺走他们自己亦或是邻居妻子的人,也是将给这个里带来厄运的人。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在那个里监门的大声号召下,开始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

    这时候,利咸也走进屋子里,擦着额头的汗水,有些战栗地说道:“亭长,情况不妙啊,外面的人,随时可能冲进来!也不知小陶什么时候才能将救兵搬来!”

    黑夫来之前,将小陶留在了外面,并对他到时候见机行事。以黑夫想来,小陶在听到里中的哨声后,应该会立刻飞奔下山,去各处亭舍、乡邑乃至县城求救,已经跑出去几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内众人,下定了决心:“吾等得抢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绝无生路!”

    黑夜会激发人的凶残和恶念,长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进来,他们这几个人就会死于非命,黑夫不想冒险等待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的救援。

    季婴有些难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这样出去?”

    “吾等有弩机,可以威慑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这时候将二尺剑递给季婴,他自己则接过了那架手弩,这手弩是那次盗墓案里缴获来的。真不愧是严禁民间流通的好东西,劲道很大,十步之内,甚至能将人体射穿,二十步被被击中要害,也绝无活路,是这种里巷围堵中,最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虽利,却只有一把啊……”季婴喃喃道。

    外面有黑压压200人,虽然没有什么兵器,但光是用石头,就能将他们砸成肉泥啊。一人难第四手,纵然黑夫和东门豹武艺再高,纵然手弩可以威慑众人不敢造次,也没有用……

    “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黑夫起身,让季婴和利咸各自押着里正和田典,对了,还要堵住这二人的嘴,省得他们胡言乱语。

    “吾等还有两个人质在手,或能让彼辈投鼠忌器。”

    “这可不保准啊。”

    利咸嘟囔道:“这盲山里的人凶惯了,若是他们觉得自己有灭族之危,或许不会管里吏、族长的性命,也要让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除了武器,人质外,吾等还第三样东西。”

    “是什么?”屋内的众人齐齐看向黑夫,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亮出来。

    黑夫摸出了腰间别着的二尺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秦律条款。

    “还有秦律的威严!”

    众人闻言愕然。

    “秦律的……威严?”

    黑夫知道,自己这句话放到后世一定很搞笑,一定会让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没有立即时效性,在暴徒和恶棍面前,往往成为一纸空文么?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发后的审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国的秦,不一样。

    秦律可不是后世对什么人都温情脉脉的公民法规,而是冰冷残酷的斧钺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着。

    黑夫他们,也不是可以被恶徒刁民任意辱骂围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鹰犬,是安陆县嫉恶如仇的天狗,谁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斩断脖子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吾等最后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们已经在商量着到底是一拥而入,还是放火熏烟将人逼出来,却没料到黑夫主动走了出来,顿时一惊。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机,右手高举二尺简牍大步走来,他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在许久不离开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长,那已经是他们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里那点敬畏,还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众人对他的畏惧,看着这两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声说道:

    “我乃湖阳亭长,是秦国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晓了,我此番来盲山里,正是为了找回被掠卖的女子……此事已违律令,若是汝等执迷不悟,阻挠围堵本亭长办案,将罪加一等,视为群盗罪!到时候,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窃窃私语,其实他们早已明白,这种事是违法的,但全里人都捂着不说,谁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这下该如何是好?

    虽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会有几人去乡里、县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过秦律让人谈之色变的严酷。又不像后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办案人员,最终也会因为法不责众,被宽大处理,不会怎么着。

    这时候,却听黑夫又道:“若是开让道路,让吾等出去,我或许会为汝等开脱求情!让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骗里民,事后清算起来,该死的还是会死,该为城旦的还是会为城旦,他也不会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国,除非是秦王亲手下达的赦令,否则,不存在法外开恩的说法!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当得知罪不至死时,他们那负隅顽抗的心,便少了几分。

    一步,两步,黑夫在缓缓向前移动。

    三步,四步,围在最外围的里民也在不知觉地后退。

    这里距离里门,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遥,黑夫只需要片刻时间,就能离开……

    这时候,里正、田典,也陆续被勒着嘴巴,由季婴、利咸押了出来。后面则跟着驹和四名被掠卖的女子,驹虽然胆怯,但依旧硬着头皮护着女儿。而东门豹则身披甲衣,双手持戟殿后,任何人都不敢与他凶巴巴的双目对视。

    眼看里中的首脑被捉,里民们更是心惊,但看到自家买来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几户人家又嚷嚷了起来。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几人,凑了两千多钱才买到的!”

    “人走了,钱怎么办!”

    “对,还没给我家生娃哩。”

    在这些愚夫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么问题?想带走他们花钱买来的女人,这怎么行?

    于是便有个黝黑的汉子想要走过来,强行拽走那个名为“酝”的疯癫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顿时面露恐惧,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黑夫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弩,对着那人就是一下!

    “啊!”

    汉子应声倒地,只见弩箭深深扎入了肉里,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来。

    不能开枪?不存在的。

    在这个时代,有了秦律为他背书,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脑袋一碗鸡血,也能毫不犹豫地对暴徒刁民扣动悬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窝窝囊囊地“殉职”。

    但有了这变故,气氛再度紧张起来,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冲上来,却被重新给弩机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谁敢过来,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举着弩机,对准任何想冒犯他们的人。

    后面的季婴、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横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声威胁起来。

    “再妄动,就要让这二人见血了!”

    在弩机和人质的双重威慑下,里民们又退了,他们缓缓让开了一条道,黑夫他们十余人则如履薄冰地在中间穿行。

    此时此刻,里门,距离他们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门前,却仍挡着一个人!正是方才组织里民围堵的里监门,名为“仲绳”。

    仲绳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里的第三号人物,但若论年纪辈分,比那二人还要大几分。又因为曾服过戍卒之役,去过很远很远的外地,见识更广,和秦吏打交道的经验也更足。

    方才他过来取武器,打算分发给乡亲们,却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胆,直接走出来了,仲绳不由微微发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吓唬得让开了路,就要走到里门边,仲绳急忙过去,大声阻止道:

    “二三子,别上当!”

    仲绳指着黑夫道:“这亭长在骗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说过了,只要是收买了被掠卖来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条!至于其他人,也要被连坐,最轻也要做城旦!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

    ps:下午那张放早上一起发了,省得被骂断章狗,口亨!

第87章 最后的依仗

    “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尤其是买了掠卖女子的那几户人家,更是率先回过头来,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见状不妙,连忙喊道:“里监门在骗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减轻处罚!汝等若能助我将里监门,还有购买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减轻罪行!不至于死!”

    这依然是假话,但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于盲山里众人因为各自要受的惩罚不同,开始起内讧。

    但他还是高估了这穷乡僻壤对秦律的畏惧程度。

    有人犹豫了,有人迟疑了,但没有人听黑夫的话,迈出第一步。对自己的族人、邻居动手,总比对陌生人同仇敌忾需要更大的勇气。

    反倒是那里监门仲绳,索性爬到了旁边的一个瓦屋顶上,振臂大呼起来。

    “这狗亭长在挑拨吾等,千万别上当!若是吾等内讧,放了他们离开,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将这些亭卒统统杀了!反正盲山里偏僻,事后也无人知晓!”

    黑夫却大笑道:“我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县官,我若迟迟不归,官府定会追究,从县乡派兵来镇压。到时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盗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谋逆罪!全里两百多人一个都跑不掉!”

    仲绳凶相毕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这全族等死强!”

    他也够光棍,已经想出了杀人亡命,举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顿时色变,若外面这群人真听了他的话,不管不顾的话,自己这次,还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连忙举起手弩,瞄准了里监门,想要射人先射马,不料却被无数双高举着的手拦住了视线!

    杀官亡命,这个念头,像是疯长的藤蔓,在众人脑海里逐渐壮大。

    面前一张张脸也开始扭曲变形,对着黑夫和众亭卒高声呼喊道:“杀了他们!”

    此时此刻,在族灭的威胁下,这些人连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顾了,有几个性子急的,甚至已经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过来!

    黑夫连忙往后一退,与众人形成了一个圆阵,把那几个没有战斗力的女子护在中间。

    她们没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全体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习惯,只是眼中绝望越来越深。而利咸、东门豹,还有季婴,都已经咬紧牙关,死死握着武器,准备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死战!

    十余步外,屋顶上的里监门仲绳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位亭长,你所说的律令虽严,却远在县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话音刚末,便有弓弦在里门外绷响,有箭矢凌空射来,从背后,直接射穿了里监门的咽喉!

    ……

    方才还在大声嘶喊、煽动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仲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铜铸造的菱形,上面凝着朱红色的血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出来的却不是话语,而是鲜血,从伤口处不断冒了出来,一开始是血沫,慢慢却变成了潺潺溪流。

    而后,仲绳就失去了平衡,轰然倒下,从他站立的瓦屋屋顶上翻了几翻,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盲山里两百多口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里监门被一支腾空而来的箭射死,众人茫然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线索,便是突然响起的一声铜哨……

    哔!

    哨音在紧闭着的里门外响起。

    哔!

    相隔没多久,哨音又在左边的桑林响起!

    接着,瓦屋后、小桥旁,每隔一会,墙外就会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

    一时间,整个盲山里,仿佛都被这铜哨声包围了一般!

    里民们十分紧张,四下张望,面色里带着恐惧。

    他们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几人,却更怕这不知隐藏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独黑夫听着这哨音,明白了过来。

    “小陶这小子,没走啊!”

    这神出鬼没的箭,这机灵的铜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结巴青年的手笔。

    一个人,却演得跟十个人似的,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脑子也够聪明。

    黑夫没料到,他们最后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严,而是自己进门前留下的一着后手。

    这戏剧性的反转,让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对着群龙无首后惶恐而慌乱的里民们大声道:

    “方才只是试试汝等是否有自首认罪之心,实话告诉汝等罢,我其实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们大惊,那可足足有五十个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聪明人死了,他们根本无从分辨真伪。

    乘着里民陷入混乱之际,黑夫便指着里监门的尸体,瞪圆了眼睛喝令道:

    “负隅顽抗者,这就是下场!”

    “二三子,若认为自己无罪,那就速速协助本亭长,将那些买了掠卖女子的人抓起来,自首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不抓紧,可就没了!”

    ……

    次日清晨,当水乡游徼叔武带着县城的令吏乐,以及三四十个来自安陆县各亭的亭长、求盗、亭卒,气喘吁吁地赶到盲山里时,便看到了让他今生难忘的离奇场景……

    盲山里里墙内的柱子、树桩上,用树藤、麻绳、腰带,密密麻麻地绑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被掠卖来的女子们在里门外看着,盲山里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这起棘手案子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此时正潇洒地坐在里墙瓦檐上,他手里把玩着弩机,和搭箭张弓的小陶一起,监视着里门内的百余名男女,让他们不敢有半点妄动。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已听去求援的季婴说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几十个丁壮,而黑夫只带了五六个人来,难道他们真能以一敌十,将盲山里全族拿下么?

    “只是畏惧秦律威严,故束手自缚而已。”黑夫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这不算什么似的。

    事实上,昨天,在里监门被小陶射死后,黑夫便虚张声势,以墙外埋伏着的“一屯弓手”为威胁,骗得盲山里众人内讧。

    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家,与买了女子的人家,邻里之间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将那些人统统绑了起来。

    而后,黑夫又变了脸色,卸下了众人的农具,用弩机逼迫他们也将自己绑起来,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中国之后两千年的历史无数次证明了,当胆气消散,没有必死的决心后,几百人向十几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带来的那几个县吏、亭长哪里见识过这场面,也被面前的情形惊呆。

    从令吏乐开始,到那几名亭长、求盗,都不顾叔武嫉妒铁青的脸色,开始一个劲地夸赞黑夫手段了得,同时也抱歉地说:“吾等来迟一步。”

    黑夫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发红。

    他看着墙内那几家被绑住的犯罪暴民,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了昔日虐待女子时的威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秦律》无情却又公正的审判。

    又看看墙外的被掠卖女子们,在清晨的阳光下,鸢鸢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躺在她父亲的怀里说着梦话,只是眉头微皱,眼泪凝结在面颊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饱受摧残的疯女人酝,也被不知谁人扎了一顶花草冠戴在她头上,盖住了被殴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着天际的晨曦,渐渐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众人或畏惧,或感激,或钦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语道:

    “正义可能会迟到……”

    “但永远不会缺席!”

第88章 罪与罚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刚过,安陆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蝼蝈在繁茂的草丛里鸣叫,蚯蚓从土中钻出,家家户户的菜圃里,王瓜生长,苦菜开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于县城的官寺区,空气中也散发着烦躁不安。

    县狱中,狱吏狱卒们神情紧张地在牢狱外站岗,每个半个时辰就要派人进去巡视一番,因为里面关满了还未判刑的犯人。

    天气炎热,牢房空间狭小,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脸地坐在稻秸上,为他们曾做过的事而后悔。

    狱卒们则在议论纷纷,光靠自己这十多人,看住他们就不太容易,那个小亭长,是怎么带着五个人就把整个里的人都抓住的?

    一墙之隔的大堂上,县丞也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令吏们拿着律文争论不休,心里则暗暗骂道:“都怪那湖阳亭长,只是让他去找一个被掠卖的女子,却将整个里的人都抓回来了,这下让我如何收场!”

    此时,距离震惊全县的盲山里事件已经过去月余。

    这起案子牵扯人员众多,所以从县丞到令吏,安陆县的法官们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熬了许多个通宵,才把被掠卖女子的籍贯,盲山里众人的罪行、过错都一一厘清。

    但最难办的事情还在后面,盲山里众人在里吏带领下,多次收买来历不明的掠卖女子,并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长调查时恶意围堵,甚至有杀官亡命的意向,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该怎么判?轻判还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经明了,依律照办便是。”

    狱掾喜的态度明确,照章办事!

    但县丞依然有些犹豫。

    “喜君,此事与寻常案件还不同,关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县丞,秦律里,从未有过因犯罪者人数众多,而从宽处置的先例!当年商君执政变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斗,被惩处者数以百计,杀得人头滚滚,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时,谋逆,其本人被车裂夷族,其舍人数千人,也统统罚没家产,迁之于蜀郡边远之地……”

    “数千人尚且罚之,何况百余人?”

    “安陆区区小县,哪能与商君、大王相提并论。”

    县丞带着些商量的口气道:“狱掾,除了几名主犯外,其余人等,可否按照自首来算,减轻其罪责?”

    “县丞,盲山里诸人根本没想着自首认罪,只是煽动他们杀官逃亡的里监门被射杀后,才在黑夫亭长的威慑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让,既然证据口供显示众人并非自首,那便不能网开一面!

    在他看来,执法和违法的碰撞,只有输赢,没有怜悯!

    县丞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下属,气得跺了跺脚。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来,还不知要死几人、罚几人。

    到时候,这个案件必将震惊南郡,甚至惊动廷尉,成为今年全国最典型的大案。他这县丞非但不会受到褒奖,还会因为治下不严,普法不善,导致出了这么大的窟窿,遭到参劾,就算不受惩罚,也会在履历上留下尴尬的一笔。

    正因如此,判决才一拖再拖,县丞请示了郡丞,那边却迟迟不回复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结束时,南郡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县丞没想到,郡上的回复,竟然和喜是意见一模一样,就四个字:

    必惩不贷!

    原来,南郡这些天也没闲着。根据安陆县被掠女子的供词,郡丞从江陵城里派出了几名干练的令吏,顺藤摸瓜,最终在竟陵县将专门拐卖年少男女的一伙人一网打尽,曾经诱拐了鸢鸢的那个“老妪”也在其中。

    在突击审讯后,郡丞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一个家族作案,其触手竟遍布南郡。与过去几年间,南郡各县上百起人口失踪案有关。失踪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卖到穷乡僻壤,男子甚至有被卖到魏国、楚国去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这还了得?于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卖者全体死刑的同时,还决定发文书到安陆县,要求将此案办成死案!办成典型,以告诫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这么说,心有点软的县丞便无可奈何,他仰天长叹一声后,便让狱掾喜等人抓紧给犯人们定罪。

    ……

    “盲山里里正,身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与掠卖者暗中往来,带头收买女子,并多次强、奸女子鸢,何论?”

    厅堂内,令吏乐负责记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他们必须先把每个人的罪名定下来,再送去给县丞宣读。

    狱掾喜负责厘定罪犯的刑罚,他虽然将秦律倒背如流,但为了精确不犯错,还是得在堆积成山的律令里找出《盗律》《杂律》来,按照相应的律条判处。

    “盲山里里正峰,罪大恶极。按照《盗律》第九条,掠卖人,磔;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其罪当死,再加上强、奸等罪名,当判车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发,还协助拘禁被卖女子鸢,也当连坐,罚没财产。男子斩趾,为城旦;女子黥面,为隶妾!”

    乐连忙记下来,又对着下一个名问道:“田典何论?”

    “田典未参与买卖人口,罪稍轻,但渎职、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罚没家产,斩趾为城旦,其家人耐为城旦舂!”

    至于那个号召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既然敢喊出这口号,就要做好被挫骨扬灰的准备,他那腐臭的尸骨要挖出来,补上一个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沦为城旦舂。

    在喜接下来的判决里,那几家明知是被掠女子还出钱购买的人家,也纷纷被处以磔刑。残忍虐待了被拐卖女子酝,并把她关到猪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个因弩伤不治而死,剩下两人,又追加了强、奸,贼伤人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混到了一个车裂的待遇。

    总的算下来,盲山里有三人被处车裂,十人磔刑。

    乐按照喜的判决,用朱笔在简牍上的名册里一口气勾掉了13个人名,不免有些手抖,毕竟轻轻一勾,都是一条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这句话放到狱掾身上真是恰当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狱掾手里……”

    不过,喜还真有网开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动要求离开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许多年前也购买了女子的人家,因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被掠卖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来,在秦国,案件也具有适用时效,超过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并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进入诉讼程序,前提是有人告发,若当事人不告发,便不受理,相当于后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卖来多年,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动告发现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构成诉讼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绝对能把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把律令的网绳延伸扩大。

    他是干吏,但并不是个酷吏。

    他忠诚地按照律令办案,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何况,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人无罪,此案涉及到整个盲山里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连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连坐问责。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涉嫌攻击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国的口号……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事后想想,若他们能按照黑夫建议的,随他自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正好赶上判决之日,因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来旁听,就这样,也将整个县狱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么多的案犯,就连安陆县丞也不由头皮发麻,读鞫(ju)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最终判下来,除了13名主犯被判处死刑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沦为刑徒!

    重的几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轻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内是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只有三户人家是住在里外很远处的猎户,被证明没有参与此事,才逃过一劫。

    父母都劳改去了,没有成年的孩子,则由隐官收纳,待其成年后再让他们作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判下来,盲山里相当于一窝全灭,大家都去做了刑徒,这个里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这也意味着,今年安陆县的官吏,除了县工师因为多了百余刑徒隶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余的县令、户曹、乡啬夫,都要愁眉苦脸了,作为有秩官吏上计考核最重要的内容:户口,今年可能会不增反降!

    安陆县的户口增长本来就不快,只是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哪经受得起如此重创。

    所以对于办下此案的黑夫,对于依律判决的喜,县中诸吏,虽然明面上都得支持、夸奖,可背地里早就骂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狱掾!”

第89章 善恶对错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简陋的里门前,黑夫心情有些复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是觉得今年户口肯定无法达标,在审判结果下达到乡里后,水乡的乡啬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让人去将盲山里该没收的牲畜、财物统统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将这个里聚烧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远才能抵达,如今建制都没了,留着屋舍,也是给亡命的山贼当巢穴。

    这项任务,当然又落到了当地亭长的身上……

    故地重游,湖阳亭众人也有些感慨,这是他们赴任以来,遇到最凶险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时将那煽动杀官亡命者射死,还不知会怎样呢?或许已经被砸成肉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进去绕了一圈,他们发现,曾经还算有点人烟气息的里聚变得空无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黄狗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季婴也有些迷茫了,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送信时,还曾进去讨过一口水喝,这家人对他还算善意。

    当时见到那些被掠卖女子的惨状,季婴只恨不得把整个里的人都杀光算了。可事后听了判决,被处以死刑的十多人当然不值得可怜,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沦为刑徒,光听着就触目惊心。

    更别说还有一二十个没成年的孩子,会因此成为隐官里的孤儿……

    所以季婴突然回过头问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这次做的事,到底算对算错?”

    ……

    “为了救四个人,却送两百个人进牢狱,这样,值得么?”

    季婴如此发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抬头看了过来,瞧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许久后,才说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来判决,不可能因为人多就法不责众。”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东西。即便有人心生恶念,那也是受形势所迫,只需要通过道德、教化就能让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实是,哪怕教化了两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婴、拐卖之类的事,从来就没停止过。

    为了解决道德教化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认为人性本恶,一切都是“好利恶害”在作祟。这种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间。

    比如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过,“父母之于子女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是这时代的普遍现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这样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时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残忍杀害,为什么?因为利益,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力田干活,女孩长大后自己却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养媳妇,划不来。

    在法家眼里,连亲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计较利害,何况一般人呢?所以好恶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决不可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说我们干脆不讲善恶,只看对错吧!

    一国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恶徒。

    一人施恶于一人是错,百人施恶于一人亦是错,这样的恶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统统都要受惩罚。

    把大批“恶徒”送进监狱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说,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们把社会和人性看得太简单了,那些本没犯罪却受殃及的人,从此视法为恶法,秦为暴秦,一夫作难,天下响应。

    单纯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单纯的法家刑罚就足够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们这次办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对的,那些被掠卖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们的施暴者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里全体民众,不分男女,都按照连坐罪,罚为隶臣妾,连黑夫也不免有几分不安,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过去一个月间,每逢他去县城参与审案时,都会去安陆县贩卖奴隶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我刚开始自诩为嫉恶如仇的‘天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可如今看来,我这亭长,难道只是秦国官府的一条狗,只是一件维护秦律统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

第90章 捷报

    烧完了盲山里屋舍后,黑夫他们第二天又去了趟县城复命,同时接受赏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官寺时大家双手空空,出来时又是熟悉的盆满钵满,众人还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迟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经不站在这了。”这是东门豹在夸。

    “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这是季婴在夸。

    “小陶这公士爵位,来得理所应当。”这是利咸的话,只是他眼里,却有些落寞和艳羡。

    小陶是个木讷青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点,不由躁得满脸通红。他摸着头上的“公士”帻巾,只感觉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后,便立刻朝着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亏了亭长。”

    黑夫连忙将他扶起来:“小陶,这次论功拜爵,凭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没有你射杀里监门,又以铜哨虚张声势,将里民吓住,恐怕凶多吉少,应是吾等谢你才对。”

    作为亭部的领导,黑夫在上报案情时是十分公正的,每个人的表现如何,都如实为他们表功,没有丝毫隐瞒。尤其是小陶,或许是对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聪慧,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最后官府论定,小陶乃是头号功臣,便将那煽动里人杀官亡命的里监门当做斩首一级,让小陶拜爵为公士。

    因为盲山里人数虽众,却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盗,更不是逃犯,要论赏也比较困难。最后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体赏了三十金,相当于万五千钱。黑夫有五千多钱,其余的钱,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绩分了。

    如此一来,依然是士伍的季婴和利咸不由对小陶满眼羡慕,利咸闷着不说,季婴却长吁短叹,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爵啊。

    还是求盗东门豹想得开,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带着,难道还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机会不成?二三子,不看看这小半年来,汝等得了几金几钱的赏赐?”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从黑夫雪天赴任起,他们虽然只破获了两起案件,却都是轰动全县的大案。

    秦国的爵位没那么好挣,但钱是实实在在不少的。之前众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东门豹是给人扛包卖力气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贫民,季婴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温饱而已。

    有了那些赏钱救急后,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着也不寒碜了,甚至还能寻思着给自己弄柄称手的刀剑。如此一来,只差一匹骏马,这时代男儿在世必不可少的东西就齐全了。

    这一切,他们都归功于黑夫,安陆县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个,可不是每个亭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还得亭长有能耐,才能带着手下挣功劳……

    “非我一人之功,实乃众人协力也。”黑夫满口谦虚。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当然是好事,但黑夫却也通过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后的升爵之路,恐怕没从前那么顺畅了。

    为什么?倒不是县里有人刻意打压他,而是因为……升级经验条变长了。

    刚来到这时代时,黑夫也曾琢磨过:“既然士伍斩获一个敌人首级,就能获得一级爵位;这样算来,只要杀二十个敌人,就能得到二十级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决了,哪有那么好挣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样,秦国肯定就是“侯爵满地走,庶长多如狗”了。

    秦国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着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听到,原来,军官和士兵的战功计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他如今是上造,放到军队里,最低也是什长,甚至可以当屯长了。

    在战争里,他要带着五十个人上阵,首先得保证这个屯的战死人数少于斩首数,才不用受惩罚。屯长得先士卒,率领士兵们杀敌斩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后,没有斩获,那本人就得处死!

    但哪怕砍了几颗脑袋,屯长依然不能升级,因为军法规定,只有这个“百人队”斩获33个首级后,百将、屯长才能立功得爵。

    总之,士兵升级按照个人功算,军官则要按照集体功算。

    而且为了杜绝高级军官不务正业,和普通的士兵抢功劳。秦律甚至明文规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挥士卒们突击,不得突然停下来去砍首级,若有此行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与敌军交战,都极度追求斩首数了。就长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横砍了四十万赵人的脑袋,恐怕下面各级军官、士兵,到头来会因为斩首数不足,而徒劳无功……

    虽然表面的理由是“恐为乱”,实际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斩首。所以那些赵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决断,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间,而是被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被数十万秦卒对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战时如此,和平时期官吏论功也如此。

    在黑夫还是士伍、公士时,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级,可到了上造,就得另当别论了。

    县里的令吏对他说,这次的功劳已经被记到了劳绩简牍上,他还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级“簪袅”。

    “就一个小亭部,半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就算烧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辖区内再有乱子,这样下去,升爵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啊……”

    如此想着,黑夫带着湖阳亭众人来到了安陆县市门前,盲山里余烬未冷,在这里,残酷的死刑也要开始了……

    ……

    秦国还没有后世“秋冬行刑”的讲究,一般都是在两个月内完成案件的审讯、判决、处罚,死刑也不例外。连提供给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计较呢,哪还容许死刑犯在牢里白吃白喝?

    盲山里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将于今日被处死于集市外,安陆县人观者如堵。

    那十个人受的磔刑还好些,只是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虽然羞辱了死尸,但不用太受罪。

    车裂就不一样了,当车马开始缓缓驶动时,罪犯们凄厉的嘶喊求饶,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彻安陆集市。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残忍,连几名旁观执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胆水。

    小陶、季婴他们也满脸铁青,利咸更是将头别过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东门豹看得十分亢奋,这厮天生就对血腥有别样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发白,没多会就从行刑现场退了出来。虽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适,但不知为何,比起刚来到这时代时,对那个被处死的盗贼“潘”的些许怜悯,自己的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古今,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吧,从初来乍到的青涩,到习以为常麻木,这半年耳渲目染下来,黑夫的心肠变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时,那位给他们讲述打拐经历的警界前辈告诫他们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虽然对秦律动辄连坐数十百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眼前这些人,黑夫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死有余辜。对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

    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

    黑夫有这样的觉悟。

    待到行刑结束,众人走在去南门的路上时,黑夫发现,周围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寻常。

    如果说第一次擒拿三盗,打响了小名声,安陆县人对他是单纯的称赞,称赞不持久,个把月就遗忘了。

    那么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钱给公士去疾,他的“义”名传遍县城,安陆县人对他就变成了敬,敬重持续的时间更长些,但不过数载。

    而这一次,黑夫带着亭部众人擒拿百余人归案,几乎灭绝了一个里,再加上今天官府当众行刑,以13个人残忍的死法,告诫了全县百姓“勿要效仿!”

    于是安陆县人看黑夫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又敬又畏了,远远看见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们作揖,然后让到一边。

    虽然感到旁人目光的变化,但黑夫依然微笑着对每个朝自己见礼的人颔首。

    东门豹就不一样的,他追求的就是这种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觉,心中大快,腆着肚子,连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门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骑手,驾驭着疾驰的骏马,竟是半点速度都不减,直愣愣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不仅将季婴吓得坐在地上,东门豹也几乎被撞到!

    “你这厮,没长眼睛么?”

    东门豹指着远去的马屁股破口大骂,但那马背上的骑手只是回头瞅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东门豹气不过,咬着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定他个当街疾驰的罪!”

    黑夫还未说话,季婴却连忙爬起来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骑手的打扮,当是南郡派出的传人。”

    他自己就是邮传系统的人,对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传人送加急信件时,就算当街纵马,也没人说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着染成黄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问道:“那黄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婴道:“那颜色,是官府专门用来报捷的!想必先从咸阳传到南郡,再一个县一个县地传下来……”

    “报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搞明白捷从何来。

    还是黑夫脸色一变道:“莫非是……”

    他转过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层云被一阵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黑夫猜的没错,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陆县令便派出邮人,向各乡、各亭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

    “北方捷报,奉大王之命,上将军已取燕蓟城,得刺杀大王之主谋太子丹之首!大军凯旋而归!为大王贺,秦万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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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