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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轮到谁了?

    五月上旬,秦国破燕的捷报已经传来好几天了,湖阳亭内,没有什么要紧案子需要办的亭卒们,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件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说蓟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来了,消息传到南郡,花了一个多月。”

    “我去和那传人打听过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国都,上将军派了一位与吾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将军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杀子,献上首级。”

    亭卒鱼梁不仅是文盲,这大半生也从未离开过安陆县北部,所以对于什么燕国、蓟城,他是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听东门豹、季婴二人兴奋地聊了半天,才讷讷地问道。

    “亭长,燕国蓟城距离安陆有多远啊?”

    “应该有两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后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离吧,怎么说也有个一千多公里。

    “两千里地!”鱼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觉得很远了,两千里,根本无法想象。

    黑夫便告诉他们,这天下幅员万里,分为九州,他们南郡所在的是荆州,燕国所在的是幽州,关中则是雍州。

    他还顺便纠正了东门豹等人一直以为,燕国在秦国正北方的错误,谁让黑夫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看过全国地图的人呢?他对地理区域方位的了解,可比这时代一般人模棱两可的“东南西北”强多了。

    这下湖阳亭众人不免啧啧称奇,利咸更诧异地说道:“亭长年纪比我还小,也没有离开过安陆,说起山川地理来,却像位见多识广的长者。”

    利咸不由奇之,这时候季婴不等黑夫解释,就大笑起来:“我知道,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诉他的,黑夫的兄长衷,汝等可还记得?听说他服役时去过北方,回来以后还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谣呢,怎么唱来着?风萧萧兮……”

    黑夫连忙伸出筷子,往季婴嘴里塞了一块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话!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听闻荆轲刺秦王失败,在客舍里有感而发,当时随便搪塞过去了,不料季婴竟还记得。

    虽然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小心为妙,黑夫决定,等找机会一定要嘱咐季婴,那件事不许再提!万一落了个“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用完饭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众人就围坐在一起继续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这几年的战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当时的南阳太守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韩地,设置颍川郡后,连续几年,秦国都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灭国之战。

    十八年,大王命上将军王翦攻赵,王翦使离间计让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死于非命,又率军突袭井陉,横扫赵地。到了十九年时,邯郸城破,赵王被俘,仅剩下一个公子带着宗室数百人逃到边缘的代郡,自立为代王。

    去年因荆轲刺秦王,引发了秦国对燕的报复,经过半年鏖战,如今终于破燕国都,太子丹身死,仅剩下燕王逃到辽东郡苟延残喘。

    燕代的残余兵力不过数千,已不再对秦构成威胁,且地处边远,所以秦军没有乘胜追击将其灭亡,而是让王翦班师还朝。

    如此一来,天下万乘之国七,秦国五年内就扫平了三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秦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对一生都在从事“耕”“战”两种职业的秦人而言,战争并不遥远,而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胆量和本领的人闻战则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厮杀的人也得关注着战争在何处爆发,因为那涉及到自己会不会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肯定要灭楚国!到时候定然征发安陆丁壮!”

    东门豹笃定地说道,他也是这么期望的。

    说来有趣,虽然他们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满口楚音,并保留了不少楚时风俗、神祗。可普通百姓在秦律管制五十年后,却早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视楚地为外国。

    安陆县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围,北面隔着桐柏山与楚相望,东面是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区,过了大别山,就是楚国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云梦泽南岸,就是楚国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的湖南长沙等地。

    在众人的生活里,耳濡目染皆是对楚国的严防,所以平日里也以楚为第一假想敌。

    “我倒觉得不会先灭楚国。”黑夫却笑着摇了摇头:“魏国还拦在中原,阻断着大军东出之路,大王岂会避近就远?”

    东门豹不服:“黑夫你也说燕国在东北面两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么?”

    “那是因为燕国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对秦国而言,刺君之辱岂能不报?”

    黑夫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简略的地图,解释道:“楚国则不同,虽然是秦国劲敌,但进攻楚国的主要方向却被魏遮挡。想要灭楚,先得破魏,魏国不管是战是降,恐怕都活不过明年了……”

    “等灭亡了魏国,才会通过魏地,猛攻荆楚。到时候,大军肯定还是从魏地进军,南郡虽然与楚相邻,但山川相隔,很难越过去,铜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塞,大别山更是能进不能出。除非是从巴蜀出发的楼船,沿着大江、云梦泽一路去攻打楚国江南地,否则不会从安陆出兵……”

    这时候,黑夫才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利咸最为震惊,他心想道:“亭长当真是穷苦士伍出身,从没离开过安陆?当时我见他连若敖氏都不知道,还有些轻视,不曾想,他却对千里之外的燕赵方位了如指掌,更将未来秦国出兵灭国的顺序说得头头是道!他到底从何处学到的?”

    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黑夫说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认知,所以根本听不懂是对是错,只是不明觉厉,连带着对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东门豹忧心忡忡起来:“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样,安陆县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岂不是要错过这场大战了?”

    这几天,听着那李信将军轻骑追燕王,获太子丹首级的故事,东门豹已经血脉贲张。可惜北方战场太远,他赶不上,但对楚国作战,是万万不容错过的,这或许是最后的立功机会了。

    黑夫却让他宽心:“楚国不比韩、魏、燕、赵,幅员辽阔,兵足将广,一直是秦国最大的敌人,也是历次合纵的纵。,大王若想灭楚,恐怕要举国征兵,到时候,吾等这些做亭长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胄,随军出征。”

    “那就好!”

    东门豹一拊掌,看着黑夫道:“在服役时,黑夫便精通练兵之法,带领吾等演兵夺魁。方才黑夫谈及兵事,那些兵势韬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凭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将军了,到时候吾等跟着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劳!”

    “我哪能做什么将军。”黑夫哭笑不得:“小小上造,顶多是个屯长。”

    但黑夫心里,却也琢磨开了。屯长虽小,且需要在打仗时冲锋陷阵,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点生存几率。

    若是王翦伐楚,举国征兵,安陆县的兵卒会由县尉统帅。县尉之下,又按照乡里籍贯编排建制,亭长就是现成的军吏,那时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这些人了。

    东门豹、小陶、季婴、利咸四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各有所长,做什长、伍长完全够了。

    若能以这几人为骨干组建什伍,到时候别说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勋!为统一以后谋一个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备寇为借口,让众人随我一起练习武艺,早做准备呢?”

    正想着时,忽然,亭父蒲丈却跑了进来道:“亭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与众人面面相觑,便一起走出了亭舍,来到外面,却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站在亭舍外,正是与黑夫一起去盲山里救人的“驹”。

    见黑夫出来,驹连忙对他作揖道:“老朽见过亭长,亭长救了我女儿,还为她讨回公道,老朽无以言谢,今有好马一匹,愿献予亭长,做代步之用!”

第92章 赠马

    “亭长,三千钱,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马明明值六七千钱,我岂能少短于你?”

    湖阳亭内,黑夫和驹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讨价还价,卖方驹一个劲的压价,买方黑夫却一个劲地抬价……

    原来,方才驹前来拜访,说黑夫对他女儿的救命之恩,他却别无他报,家中有匹还算不错的马,自己年岁已高无法骑乘,希望黑夫能够收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了驹的好意。

    他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助你寻回女儿,乃是职责所在。就说秦律不许官吏私下收取贿赂,若通一钱者,则黥为城旦!这匹马至少值好几千钱,你以马相赠,非但不能让我受益,反倒是害我了。”

    在秦国,行贿受贿达到一个铜钱,就要受到脸上刺字并服苦役的刑罚,堪称史上治贪最严的时期,也就明太祖时期能比比,虽然旁边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黑夫不想以身试法,为了贪图一点利益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这下可把驹急坏了,他连忙说自己绝非贿赂,而是报恩。

    “律法里可不管报恩和行贿的区别。”

    黑夫一边说,一边打量那匹马儿,却见马匹为赤红色,毛发光滑,没有任何损伤。马蹄形状一致,肩高和黑夫的身高差不多,眼睛炯炯有神,马嘴里套着马嚼子,缰绳垂落下来,只是背上只有垫屁股的”鞯“,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

    驹说他在乡里的牛马苑囿工作,平日就照料这些牲畜,果然自己养的马也十分健壮。黑夫虽不懂相马,可一旁的利咸却懂一点,绕着马儿走了一圈后对黑夫说,这的确是一匹好马。

    黑夫不由闪过一个想法,距离秦楚交战的时间越来越短,自己非但要练习剑术、射箭,或许也得学学骑马、驾车。这些都是秦**吏必备的技能,而且有了马匹代步,去县城或者回家的时间,也能缩短一半,自己就不用每次休沐,都在路边等着搭便车了。

    驹正因赠马不成而难过时,黑夫却突然说,不如自己出钱买下这马吧!

    于是,便有了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一幕。

    “六千六百钱,不能再少了,若是少了,我就是借着恩惠占你便宜。”

    一番推让后,黑夫一口定下了价格,他上次得到了五千多钱的赏赐,再加上一些积蓄,刚好足够。

    于是他便喊着驹,带着钱和马,随他去乡邑里一趟,专门请乡市的官员作证,二人立下契券,各留一半,这才合法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乡吏对此啧啧称奇,因为秦国虽然规定官吏不得受惠,但黑夫和驹现在并没有公务关系,说成私人赠予,其实也不必受律令制裁,但黑夫却一板一眼地说:“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我并非道德廉洁之士,只是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

    说完,黑夫就在乡市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作揖牵马而去。

    驹捧着沉甸甸的铜钱,看着黑夫远去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只能下拜感谢。

    而另一边,离开市场的黑夫却看着这匹已经属于自己的马儿,大眼瞪小眼。

    马儿有点认生,驹走后,它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黑大汉,这时候,黑夫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来。

    “我不会骑马!”

    他可不是那种天赋异禀,刚穿越就能骑骏马开烈弓,射杀狗熊的卿族庶子,也不敢在曲折颠簸的小路上自己一个人乱骑,摔下来砸断脖子,那就好笑了。

    于是黑夫只能牵着马儿,一路慢慢走回湖阳亭去……

    ……

    这天以后,驹在乡中逢人便说,黑夫是位廉义之士。而黑夫那句“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也经由乡吏之口流传开来,并传到了县城里,倒是将黑夫因为上次案子留下的“酷吏”形象洗刷了不少。

    义、勇、廉三德并备,而且还屡屡破案,使得地方平安,在安陆县人看来,黑夫几乎是个完美的秦吏了。

    这样的人,岂能屈居于小小亭长呢?已经有人开始为黑夫报不平了。

    黑夫倒是对他的风评变化并不知情,整个五月份,他都在学习如何骑马。

    马在中国古代是很重要的,因其在战争、交通等方面的重大用处,很早就被称为“六畜”之首,最开始马匹只是被用于驾车,到了春秋末期,渐渐也开始骑乘单马,等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骑马之风更是风靡整个北方……

    南郡是江汉水网之地,用船多过用马,但官府在牧苑里饲养的马匹依然不少,安陆县就有两个大的牧马场。私人马匹也不少,一般来说,爵位在“簪袅”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拥有马匹,因为簪袅的本意就是马身上的组代,所以这个爵位也叫做“走马”,意思是可以自备马匹上战场了。

    黑夫虽然才是个小上造,但这马儿,却还是养得起的。他累计得到的赏钱就有两万多钱,除去为家里买耕牛、买马的,还剩下好几千,可以满足马儿每天所吃的菽豆、刍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里的菽豆、刍稿,在秦国不仅不允许受贿,更不允许公粮私用,这种行为就好比后世拿着公家的卡,为私家车加油一样,一旦被发现,就要以盗窃罪论处。

    自从盲山里一案后,或许是畏于他们”湖阳亭五人众“的名声,亭部辖区内的各里都老老实实,连游手好闲的人都销声匿迹,于是整个六月份,公务忽然清闲下来。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喂饱马儿之后,骑着它去外面溜圈。

    这年头没有马鞍,只有马鞯,更无马镫,所以骑马并不容易。好在亭里的利咸是唯一会骑马的,没少传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马时候马或许会不听话,此时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骑不好。这畜生聪明着呢,能感觉到人会不会骑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会骑马,又害怕它,它就不会把人放在眼里,根本不听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马,若是不小心落下来了,若无大碍,当速速再回到马背上。”

    黑夫还从他口中知晓,原来那些关于马的电影里,温顺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对其温柔马就一定会对人温柔,只适用于老手,并不适合初学者。

    真实的情况是,马是很骄傲的动物,你一个新人上马,马大部分表现是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进,它要低头吃草。

    这时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对马严厉,果断,叫它服自己。所谓骑马,就是驯服的过程,让马知道谁才是主人,让它能够毫不犹豫地执行你的意志。所以刚开始对马要严厉点,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驱使向前,你要静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听话就用缰绳控制它,慢慢培养它对人的服从性。

    等到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开始听话后,黑夫也经过与之月余的相处,每天喂它训练它,渐渐产生了默契。刚开始时只敢慢走,渐渐地可以小跑,甚至能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让它放开腿脚疾驰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将至,黑夫骑行在前往乡邑的道路上,安陆县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之后,雨水较足,地里的粟稻开始慢慢变色,从郁郁苍苍变为金黄。秋风一吹,黄色的庄稼起伏不定,一股稻谷清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远远地可以看到田地里满是人影,在进行秋收前最后的劳作。

    黑夫在快抵达乡邑时,拐了个弯,准备沿着小路穿过一个里聚,前往数里外的苑囿,有百亩草场,是个练习马技的好地方。

    劳动力都跑到田里干活了,所以里聚内是没什么人影的,虽然这里不属于黑夫的辖区,但骑在马上,黑夫仍然下意识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就是亭长的职业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里聚时,却突然听到旁边响起一声恐惧的惊呼。

    “杀人了!”

    马儿被高呼所惊,猛地抬起前腿,发出了一声嘶鸣,差点将黑夫掀了下来!

    ps:给大家拜年了,苟年大吉。

第93章 案发现场

    等水乡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带着乡亭亭长等数人赶到柳树里时,发现自己来迟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凶杀案现场的屋舍是个简陋的茅草屋,位于里墙之外百余步一个岔路口处,这是猎户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树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群人在远远围观,对着屋舍内指指点点。

    乡亭亭长高高举起二尺木牍,先分开喧嚷的人群,高声叫道:“游徼来了,都让开,让开!”

    人群连忙分开,叔武在亭卒簇拥下昂着头走了进去,却发现面前拦着一根麻绳……

    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远远观望,而不往里挤的原因了。

    叔武皱起了眉,麻绳是几根系在一起的,从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树桩,高度刚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纵身跳过去,也不好弯腰钻过去,一时间有些尴尬。

    乡亭亭长见状,便拔出了随身的短刀,要将绳索割断,让游徼通过。

    这时候围观的人连忙对他摆手道:“割不得!这是里面那位亭长让人系上的,说不允许踏入一步!”

    “亭长?这个里归乡亭管辖,除了我,哪还有别的亭长?”

    乡亭亭长顿时不快,一挥刀割断了绳索,与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门口。

    还未进门,二人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门内五步的地方,趴着一具女子的尸体,其头发散乱,下体光着什么都没穿,背上还插着一把刀,血流满身……

    再往里数步,床榻之上,还仰卧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尸体,他脖颈上有处刀伤,大动脉被刺破,流到鹿皮垫子上的血已经凝固……

    除了两具尸体外,里面果然还有一个头戴赤帻的亭长在忙里忙外,此刻,他正捏着白色的墙皮,在两具尸体周围画着圈圈……

    “黑夫亭长。”

    看到此人,叔武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黑夫抬起头,看见了叔武和乡亭亭长,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见过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马,路过此地,听闻有人大呼杀人,就闻声过来看看。见本地亭长未至,就自作主张,约束下围观众人,省得他们破坏案发现场。”

    “破坏案发现场?”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绳,发现在敞开的窗口处也系着一根,而室内但凡有血迹的地方,都用白墙皮画了圈……

    他不是专业的狱吏,当然搞不懂这样做的好处,只是板着脸道:“你既然第一个到此地,为何不去追杀人凶犯,而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做这些无用之事?”

    “无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过刑侦课,其中一节就讲到过如何保护案发现场。于是他就照葫芦画瓢,让里正帮忙,在周围出入口绕以绳索,封锁现场。将围观群众限制在案发现场二十步外,禁止他们靠近,以防破坏现场外围的犯罪痕迹物证,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门口、窗口更是不许动一下!

    但夏虫不可以语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计较此事,而是指着尸体道:“游徼请看,这二人身上的血迹都快凝固了,我试了试体温,大多数地方已经冷却,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尸斑,由此可见,这两名死者,至少已死了两三个时辰,那凶犯早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又涉及到法医学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断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简单的三种,但此刻说出来,也足以让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黑夫又走到门口,指着外面一个三十多岁,荆钗布裙村妇,让她过来说话。

    “便是她最先发现杀人的,,你将事情经过再对游徼和乡亭亭长说一遍。”

    要求事主、目击证人留在原地,等候刑侦人员到场,也是保护现场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的村妇讷讷地走了过来,却不敢看尸体,别着脸,对叔武行了个礼后,开始颤抖着将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

    “这女子名叫苇花,是里中猎户之妻,与我相识,平日里经常一起采桑、寻觅野菜。今日正午时分,我做了些葵羹,想来分予她些,出了里门,来到她家门前,却发现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无人回答,我便推开门,就瞧见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一边说一边牙齿打颤,可见那场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门口处那份泼洒一地的葵羹,也证实了她的话,在她高声呼喊后,黑夫就骑着马过来,接手了现场。

    “这女子是猎户之妻,那里面那个死去的男子,是猎户?”

    叔武发现屋子里堆了不少兽皮和兽骨,墙上还挂着一张弓,只是弦被松下来了。

    犹豫了半响,才低声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问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话道:“据围观的里人指认,那男子是里监门,爵为上造。”

    “居然死了一个上造,还是里监门?”

    乡亭亭长有些吃惊,叔武则摸着胡须道:“如此说来,里监门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对通奸、出轨的惩罚是十分严的,普通男女通奸,被捕获后,加以木械示众。若是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之间通奸,则处弃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统后,这条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还会越发严厉,不仅出轨的女子会被社会苛责,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处勾搭有夫之妇的男子,也要受重罚。

    这或许跟始皇帝的早年经历有关吧,他母亲赵姬私生活极不检点,不但与吕不韦藕断丝连,后来更是将假太监养在宫里,二人还生育了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秦始皇带来的心里阴影面积很大,所以一统天下后,对通奸罪的惩罚进一步被加强:“夫为寄(jiā),杀之无罪”。所谓“寄”,指跑到别人家传种的公猪,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猪似的钻进了别人家的被窝,那么杀了他也不用承认责任,可以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杀人依然是犯法了,何况是连死二人,其中一个还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定是这猎户回家,发觉妻与人通奸,便一怒之下杀死二人潜逃!一定是这样!”

    说着,他便要让人去逮捕那猎户。

    黑夫道:“猎户的确有很大的嫌疑,不过据里人说,他经常上山狩猎,一去就是几天,我已经委托里正去寻找了……”

    叔武发现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这黑夫做完了,心里不由老大不快,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无法发作。

    正在此时,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县狱派驻在乡里的狱吏到了。

    狱吏相当于后世的法警兼法医,受过专门的训练,每逢有凶杀案,都需要他们出场,来的这位狱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经打过交道的“怒”。

    怒皱着眉来到屋内,向众人见礼,他已经看见外面拦着的绳索了,入内后又瞧见地上画好的白圈,不由问道:“这些举措,是谁做的?”

    叔武心里暗乐,觉得这黑夫不仅越俎代庖,在乡亭亭长的辖区里指手画脚,竟还说什么“保护案发现场”,乱系绳索,在地上画了不知何用的圆圈。

    这些事情,他办了这么多次案子,还从没见狱吏做过呢?

    于是叔武便幸灾乐祸地指着黑夫道:“狱吏,都是这位黑夫亭长做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却面露喜色,大声称赞道:“做得好!”

第94章 封诊式

    “案发屋舍在里墙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侧两间房,两房相连;正房有门,女尸伏倒于门内五步;侧房在正房东南方向,中间有寝,男尸卧于其上;侧房南面有窗,宽三尺,敞开,凶犯或是从窗内跃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户旁观看时,黑夫也在窗外的草丛地面上仔细探查,他很快就有了发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令史,这有个脚印!”

    怒立刻就绕了出去,却见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丛上,盯着这个脚印看了许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后,立刻偏头对一旁的笔吏道:

    “记下来,侧室南墙外半步,有脚印一,似是秦式麻履,长一尺二寸。履存在磨损的痕迹,不像是新的。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这可听得黑夫愣神了,那次十月份的捕盗案里,怒对盗贼受伤伤口的鉴定,已经让他大为惊奇。而如今对眼前这个脚印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已经堪比后世的足迹学了。

    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怒才真正告诉了黑夫,秦国的狱吏,亦可称之为“令史”的这批人,为何被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法医”!

    怒在勘验记录完窗下的脚印后,又返回了侧室,这个凶犯最初作案的地方。他仔细查看了那仰躺在榻上的男尸,却见其面色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没闭上。

    怒没有过多纠结于尸体的面部表情,让文吏继续记录爰书。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黄,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死于侧室榻上,仰卧,头朝北,脚朝南。手背有一处刃伤,长四寸,宽一寸,疑似反抗时被割伤。致命伤在喉部,沿着脖颈,长三寸,宽半寸。两处伤口都是横向的,创口平滑,像刀割的痕迹。男尸喉部大出血,污染了床榻、鹿皮、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男尸上身不着寸缕,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下身穿单布短裳,但下体已露出,短裳已染血。床榻之下,有两双秦式麻鞋,把稍大的一双鞋给男子尸体穿上,刚好合适。榻旁的矮案上还有几件衣物,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柄木剑鞘。塌下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一套下来,黑夫不由叹为观止,这怒的尸检水平,程序规范,所形成的“封诊式”一点不逊于现代司法鉴定。

    所谓“封诊式”三字,在秦律里,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这本就是令史的工作。

    而后世的现场痕迹物证的保护方法,除了黑夫拉起绳索阻止旁人进入破坏,并将痕迹物证用白灰圈划出来外。无非就是对发现的尸体、血迹、手印、脚印、痕迹以及被破坏的物体、作案工具等,以记录的方法加以保护。

    这正是怒在做的工作,只可惜秦国没有相机,甚至连纸张都没有。那笔吏只能一手端着木版,一边艰难地记下怒的每一句话,因为载体的限制,所以务必言简意赅,并极为精确。

    记录完第一具尸体后,怒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正室的女尸处。

    这女尸的下半身是光着的,结合那男子也上身**,下体露出,不难想象案发时他们在做什么。但一码归一码,因为距离门口较近,从外面都能看到尸体,黑夫便让人用草席盖住了她。

    怒掀开草席,蓬松的乌发下,一张俏脸露了出来,只是有些痛苦扭曲。

    黑夫暗暗腹诽:“在乡里中比较的话,的确挺漂亮的,难怪里监门会与其通奸……”

    怒再往下掀开,却见一把刀插在她的背部,深深扎了进去……

    一如方才对男尸的鉴定记录,怒又精确地描述了女尸的特征和致命伤位置、形状,甚至查看了头发内以及会阴部,身体是否有瘀血等!这是要查明,她死前有没有再受侵犯。

    看着怒看上去似有点猥琐,实则十分郑重的动作,黑夫便猛地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古代断案影视。官儿判案,发现死者表面没有异状,看起来排除了他杀可能。忽然这个官儿身边什么人提醒他去检验尸体头发里会不会有钉子,一查之下果然有,然后顺利找到凶手……

    这种事情在秦国是不可能出现的,《封诊式》的条例里,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头发内和会阴处,是验尸的重中之重!

    等做完勘验尸体和记录的工作后,怒接过一块布,擦了擦手,忽然问黑夫道:“以黑夫亭长看来,凶犯是如何行凶的?”

    黑夫早就思考很久了,立刻应道:“凶犯应是先打开了侧室的窗户,发现室内男女正在亲热,于是便乘其不备,翻窗而入,挥着短刀,刺向二人。”

    “当时或是男子在上,女子在下。男子闻声后,转身用右臂挡住了第一刀,他的血滴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便惊慌下榻,这时候男子仰着身子向后退去,想要去拿榻旁的兵刃……”

    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榻前的矮案上,有一副剑鞘,里面的剑却不翼而飞,那或许是男子的武器,而且被拿走的,可能还不止这一件物品。

    “结果男子被凶犯横起一刀,割断了喉咙。接着,凶犯又跳下榻,去追想要逃往正室门口的女子,在距离门边五步的位置追上,一刀插在她背心,女子倒地而亡……”

    “说的好!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怒有些欣赏地看着黑夫,问他:“你学过令史之术?”

    黑夫摇了摇头:“我出身士伍,地位卑微,没有机会进入学室,不知何为令史之术。只是根据令史记录的尸体特征、现场痕迹,推断而出。”

    “竟然是无师自通?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你居然能用绳索阻止外人进入,还将尸体用白线圈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令史,勘验了无数尸体,如此简单的事,怎么就没想到呢?”

    怒嗟叹良久,说自己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狱掾,这种好的法子,一定要成为安陆县狱曹的通例,甚至可以上报给南郡、咸阳。

    接下来,怒就要将这里的物证、凶器统统收集起来,送往县城。因为里正去寻找死去女子的丈夫,目前的第一嫌疑人猎户,一时半会回不来,两具尸体不可久留原地,制造恐慌,她们也要被用木板抬走,送到乡里去。

    怒和黑夫在这根据痕迹断案相谈甚欢,却不防游徼叔武走进来,看见黑夫还在,便皱眉道:“黑夫亭长,你为何还没走?”

    怒立刻接话道:“游徼,黑夫亭长只是在协助我查案。”

    叔武却老不高兴,他方才和乡亭亭长在外面询问里人关于男女死者生前的关系、恩仇,一时脱不开身。却不防这黑夫倒是顺杆爬,与县里来的令史相谈甚欢,好似他才是负责此事的之官,而自己是给他打下手的亭卒似的……

    上次的盲山里一案,叔武就觉得是自己给黑夫送了一份功劳,风头全被湖阳亭抢光了,如今这案子不归黑夫管,难道他还想插一手不成?

    叔武已经笃定,这案子,肯定是那猎户干的,那人回家见到妻子和别的男人通奸,一怒之下就杀了奸夫**,而后亡命而逃。

    他认为,这案子清晰明了,只需要发出布告,四下搜捕,拿获凶犯并不难,这种轻松的事,最好留着自己办,可不能再被旁人分走了功劳。

    于是叔武便板着脸道:“黑夫亭长,这柳树里是乡亭辖区,可不归你的湖阳亭管!既然你已将知道的都告知令史了,也不必久留,还是速速回亭部去吧!你身上没有公务,若是半日不归,那便是渎职了!”

    令史只是百石吏,而游徼的俸禄是百五十石,是在场众人里官职最大的,此案理应由他主管,而秦国的确对越俎代庖的行为明文禁止。

    所以虽然看出叔武赶人的意图,但黑夫也没强辩什么,朝怒拱了拱手道:“若是令史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地方,大可随时让人传唤我。”

    说完,他便告辞出门了。

    外头阳光灿烂,一扫屋内的死亡阴霾,围观的人群已经陆续被喝散,只留下一些需要询问的证人。

    黑夫绕过他们,准备去牵自己的马,可在路过门边水沟时,他一眼扫过去,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便停了下来。

    水沟边的草叶子上,沾染着一抹血迹,黑夫弯下腰,在草丛里找了找后,捡起了一样东西……

    “令史,快来看,这是什么?”

    黑夫大喊一声,怒立刻就出来了,也瞧见了黑夫手里的东西。

    那物什是木制的,有两只手指宽,长三寸左右,上面有一些故意切割出来的齿状凹槽……

    它似是被无意甩出,又像是被故意丢弃……

    “荆券。”

    怒立刻就辨认出来了,面色愈发凝重:“是商贾贸易用的荆券!”

第95章 荆券

    发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树里杀人案,最初由水乡啬夫、游徼共同审理,县里派出的令吏加以协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侦破的重点放在死者“苇花”的丈夫,一名猎户身上,游徼叔武认为,定是猎户回家发现妻子与人偷情,一怒之下将二人杀死。

    于是官府急令当地亭长、里正缉捕那猎户,一天后,在猎户捕猎的山林发现了他的踪迹……

    猎户名“貂”,三十多岁年纪,当乡亭亭长带人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布置兽夹,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后,只能下意识地大呼冤枉!

    “现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带到了乡啬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尸体面前,如遭雷击,再听说妻子是与他人通奸时被杀的,更是一时无法接受,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认定猎户自己就是凶手,便再三逼问,但猎户都矢口否认,坚持我自己没有杀人!

    叔武怒极,都已经打算对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给拦了下来。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为上,笞掠为下,还是让我先问问吧。”

    在怒看来,貂作为第一嫌疑人,的确有作案的动机。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与人通奸一事,看此人的反应,似乎此前从未知晓,唉也真是个木讷的老实人。

    而且貂被抓获时,依然在他狩猎的地点布设捕兽陷阱,除非他先杀了人,再气定神闲地返回狩猎点,装作若无其事,但这可能么?一般来说,杀人后,都应该立刻亡命才对。

    怒传唤了几名砍柴人,他们过去几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证,案发的时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飞跃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杀人。

    如此一来,貂的杀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貂背着他这些天打来的猎物,回到柳树里,看着依然被绳索、白灰环绕的屋舍,还有那一滩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只感觉自己晕头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

    而对案件的侦查,在排除情杀的可能后,也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凶犯留在现场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见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门外草丛里找到的那枚荆券了……

    秦国男子佩戴刀剑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别凶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叔武便倾向于从荆券入手查起。

    荆券,就是商人贸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齿仿佛荆条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据贸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质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种材质对应何种货物,只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和那些商贾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让人去乡市寻找市掾吏,询问这枚荆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

    很快就有了结果,市掾吏回复说,这是缯帛贸易中用到的荆券,竹券上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匹缯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

    “凶犯一定是个商贾!”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笃定道。

    怒却有些迟疑:“他为何会将这枚荆契遗落在门外沟边草丛里?”

    荆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所以商贾们都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更别说随地乱扔了。

    “或许是那凶犯出门时走得急,将怀中的荆契甩了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太过巧合,但固执的叔武已经为案件定下了新基调,不容他人质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派出了乡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乡市,并寻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贩卖缯帛的人,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只可惜,折腾了三四天之后,却一无所获,那些贩卖缯帛的商贾,几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市掾吏找遍了过去一年的贸易记录,都未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半边……

    不仅如此,本来熙熙攘攘的乡市,也因为查案,变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经发生好几天,负责查案的乡游徼却徒劳无功,不但民间因为这场凶杀案人心惶惶,甚至扰乱了乡市的正常贸易,这便引起了县令、县尉的不满。

    ……

    “竖子无能,拖累于我!”

    县右尉杜弦是最为震怒的,据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会调离安陆,而究竟是升官还是迁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绩了。

    这一年,安陆连续破获盗墓案、掠卖人案等,在南郡十八县里显得格外亮眼。但倘使这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绩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发了狠,下文书到乡里,说既然游徼无能,无法断案,那就速速将案子递交到县上,由县里组织一些干练的令吏,一同侦破……

    游徼叔武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以为是简单的案子,结果却成了疑难之案,让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无法侦破案件的,只好去县城请罪,在县尉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

    “本尉就不该相信你这庸碌之徒!”

    县右尉杜弦将笔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也罢,既然你自己也说无力断案,那我便换人来破案!”

    说完,杜弦就大声对外面说道:“让湖阳亭长进来!”

    “县尉召见湖阳亭长!”尉史立刻传声。

    “湖阳亭长……黑夫?”

    叔武大吃一惊,回过头,却见黑夫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县右尉作揖:“下吏拜见县尉。”

    杜弦捋着胡须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不但是第一个赶到案发地的官吏,还深蕴令史之术,心思缜密,极善推理,建议让你一同参与断案,你以为如何?”

    “上有命而下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赖、县尉有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光尽力而为还不行。”

    杜弦板着脸道:“凶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时间紧迫,我只能给汝等半月时间,若成功捕获凶犯,我定当请求县令、郡府嘉奖。倘或不能,汝等断案之人,统统都要受责罚!”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叔武,拿他当反面教材告诫黑夫道:“会像他一样受参劾,得到一个渎职、不胜任的评价,等到十月份上计结束,这游徼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听得冷汗直冒,黑夫却笑了笑道:“请县尉放心,我这些天也没有闲着,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断此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章程……”

    杜弦顿时大喜:“哦,说来听听!”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显,既然此人已经和断案没什么关系了,还是不要让他听吧。

    杜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纵然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讷讷告退,走的时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厅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不该从荆券处入手,那枚荆券,很可能是凶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

第96章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经坐在县狱官署内,与两位令史乐、怒,以及县尉派来的尉史“安圃”一起,组成了四人破案小组,讨论这起柳树里杀人案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至于这个破案小组的领导,自然是狱掾喜。

    在秦国县一级,案件往往是县尉、县狱两个官署协同处理。县尉提供武力支援,县狱提供专业的破案人员,不过究竟由谁说了算,还得看现场官职。这才有了前几天,因为县尉体系的乡游徼官更大,带着破案小组走错了方向的事出现。

    所以今日一开场,喜就直言,自己并不以官职爵位来决定话语权,众人可以畅所欲言。

    “诸君,我以为,荆券就是一个幌子,是凶犯想骗吾等上当。”

    黑夫作为在场官职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却很有说话的胆气。

    一来是县右尉为他撑腰,破格将他临时调到县里,参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长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来,黑夫上任以来连破大案,业绩有目共睹,至于刑侦破案方面,连怒都夸奖黑夫“颇知令史之术”。

    听了黑夫这话,对面的令史乐立刻笑了起来:“黑夫亭长,那荆券,不就是你发现的么?”

    黑夫也不吝承认:“是我发现的不假,但事后想想,我才觉得这荆券落在杀人现场,有诸多疑点。”

    “亭长所言,我深以为然。”

    一直沉默许久的怒接话了,他这几天可没少受乡游徼叔武的气。那厮为了业绩,心态失衡,一心想要尽快破案,竟不管猎户无辜,要下令严刑逼问。之后又不管不顾,一头跳进了贼人布下的陷阱里,怒苦劝无用,好几天都徒劳无功。

    接着,黑夫便将这荆券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其一,案发时间应当是日出之后,当时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里劳作,女眷也纷纷前去送饭,整个里像是空的。那对死者正是乘此机会通奸,凶犯也正是依仗着这段时间,入室杀人,当时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却没被人听到。”

    “那凶犯便堂而皇之地杀害了死者,他没有再走窗户,而是开门离开。既然如此有条不紊,凶犯怎可能慌张到将荆券丢下?这便是疑点一。”

    “其二,商贾虽贱,却往往身家不菲,何至于去做杀人盗贼?只为了谋财?据猎户和里监门的家人所述,现场确实少了一些钱,但未超过六百钱,为了这六百钱而杀人,竟弃千八百钱的荆券,两者之间矛盾了,这是疑点之二。”

    喜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枚荆券是伪造的?是贼盗故意丢在现场?”

    黑夫道:“然也,那贼人极其狡猾,知道令史办案详细严明,他是想故意引诱吾等上当,让官府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

    怒颔首道:“黑夫亭长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乡市、县市追查多日,没有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券,市掾吏处也没有记录。这枚荆券根本就没有右券,而是伪造,吾等都白忙了,通过荆券来查找凶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起案子目前进入了一个瓶颈,但黑夫却没有绝望,按照刑侦课学的过的物质交换原理:进入过犯罪现场,就一定会和现场发生物质交换,也就是会留下属于犯罪证据,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虽然凶犯十分狡猾,竟然还知道留下荆券误导官府,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贼盗,在黑夫眼里,他留下的破绽,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侦办多不少案子的干吏,尤其是怒、乐,他们这些天里已经感到查案方向不对,便将其他证据都甄别出来,准备换个方向。

    “或许,可以从凶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约而同地说道。

    ……

    乐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给众人看,那是柄长约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制的刀柄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末端是个铁环,已经开裂。

    这年头的短兵器,军队主要用剑,民间则是刀剑并用。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长剑,地位卑微却又喜好武力的人则只能带如同匕首般的短剑,还有这种短刀,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故称之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质疑:“县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艺,每年更卒训练都,均会置办兵器,拍髀便宜,价不过几十钱,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数百人,光凭此物,如何寻找?”

    “当然不止是凭借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据里监门的家人说,里监门的确是佩剑出门的,但现场却发现剑被带走,只留剑鞘。”

    “凶犯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带着刀离开,上面的血迹会惹来麻烦,所以便弃刀取剑,但却不带走剑鞘,黑夫亭长,你以为这是为何?”

    黑夫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立即应道:“因为剑鞘上漆有显眼的花纹,带在身上太过显眼。”

    “那为何非要拿走剑呢?”

    “若只带着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过令史之眼。”

    “不错。”

    怒点头:“吾等试过了,那剑鞘刚好能放下刀,反之,凶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剑!也就是说,现如今,那凶犯腰间的刀鞘里,装着的,应当是里监门的剑!”

    “可若是……凶犯连鞘带剑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忧心忡忡,这样的话,他们的方向又要错了。

    “尉史出身学室罢?”

    这时候,喜突然发话了,这个安圃年纪才二十多,皮肤白净,还有氏,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虞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最底层穷苦黔首们的想法。

    喜不必让人去搜检竹简,就能将一些他办过的案子徐徐道来。

    “今王七年,我在鄢县做令史,当时鄢县发生了一场劫案,案犯乃一无爵黔首,他以一张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户,劫得一千余钱,揣满了衣裳。但在翻墙垣逃跑时,那张弓从他肩上滑落。这黔首竟舍不得那张不值三十钱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结果弓捡上来,钱又掉了。如此反复两次,耽误了时间,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邻里抓住,送官斩趾为城旦。”

    “今王十二年时,我成了鄢县狱吏,又亲眼见到有一个案犯,因为同样的事被捕获送入狱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进入一个人家,盗取衣物,可在出来时,却不慎将他脚上穿着的布履掉在里面了,按理说布履不过二十钱,既然已经盗取了衣物帛履,大可弃之。但这公士竟又返回寻找,结果被主人当场抓住,送官黥为城旦。”

    讲完这两个案例后,喜道:“这两个贼人是够蠢的,但并非他们不知贵贱,而是穷惯了,哪怕只是一只草履,也会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凶犯也是个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杀人后见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数百钱统统带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剑,却非要拿,既然拿了剑,他便不会轻易丢弃……”

    “狱掾此言有理!”

    听完了喜讲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虑,起身请命道:“既如此,还望狱掾发文书,我也去请示县尉,立即拘捕县中所有佩戴刀剑的人,关起来一个个检验,必能有所收获!”

    黑夫闻言,立刻反对道:“这样的话,拘捕人数太多了,动辄数百人,本县的牢狱可再容纳不下。”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里的事件才过去几个月,集市口血迹仍在,县人记忆犹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会引发恐慌。一不小心,还会把县中那些佩戴刀剑的少年们逼到对立面去。

    万一这群人受了蛊惑,来个暴力拒捕,杀官亡命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说道:“只是一起盗杀案,不至于闹这样大声势,影响不好,县令、县丞、县尉处肯定会为难,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尉史安圃却道:“那得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惊动了案犯,让他跑了。”

    黑夫这时候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继续缩小需要查访的人群,喜君可否让我一试?”

    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黑夫起身,来到厅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脚道:“不瞒诸君,我可以根据足迹脚印的长短,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ps:起晚了,哈哈

第97章 足迹学

    “那是春耕时的事,我休沐回家帮忙犁田,与伯兄,还有姊丈三个人赤着脚干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回到家后,也赤着脚一起冲洗泥土。这时我便发现,并排站立时,三人的脚长,姊丈为最,我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样,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这时我便突发奇想,找来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脚长,将那数字记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后,反复揣摩,却不得其解。直到上个月,亭中没有太过公务,闲暇之余,我找来算筹,试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脚长。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得到的数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诸君,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与足长的比例!”

    黑夫将他发现此事的“经历”缓缓道来,说的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

    其实,这不过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里,一门名叫《足迹学》的选修课教他的,好歹他每节课都去上了,没有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

    他在解释此事时,喜、怒、乐还有安圃四人听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除以”什么是“分数”,真要这么以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国这种细致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数学的官吏,所以学室就有专门教授《数书》的。安陆县官府里的小吏,尤其是仓曹、户曹,基本都会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倒着数的。没办法,谁让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计算各种粮食、户籍呢。

    而且这年头,已经有了分数运算法则,有合分(分数加法)、减分(分数减法)、乘分(分数乘法)、约分(分数除法),甚至还有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分数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数字,和后世几乎没有差别。

    毕竟李斯的同门师弟,那位名叫“张苍”的大数学家,如今就在秦国咸阳的御史府里工作,九章算术虽然成书于汉,实际上却是脱胎于秦国百余年的实用数学积累……

    既然在场众人都有点数学基础,黑夫解释起来就不那么累了。他言简意赅地抛出了六又四分之三这个数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比例是否可靠。

    众人仍有迟疑之色,毕竟秦国令史办案虽然记录足迹大小,但多数是在抓住案犯后才进行对比,却很少反过来,利用足迹逮捕案犯。

    于是黑夫笑道:“我这几天,让湖阳亭中几个人都试过了,其身高与足长,无一例外,相除后都得到了这个数字,若是诸君有疑,不如也试试?”

    “好,黑夫亭长,且用我的足履之长,来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接过一根秦尺,脱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脚后,报出了自己的脚码:“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乐在几个人中算数最好,便捏着算筹计算,算筹是一些小棍子,运用起来颇为复杂。

    黑夫见他算得艰难,但也没贸然抛出“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两样东西,他知道,现在还远不是献上去的时候。

    秦国的制度太特殊了,与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那些来自后世的东西,只有它们可以获得利益最大化时,才值得献上……

    花了一小会时间,乐才得出了结果:“尉史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安圃原本还有些不信,此刻得知结果却微微一愣:“相差无几!”

    “来试试我的!”

    怒作为令史,跟脚印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却第一次得知靠足迹还能推断凶犯身高,不禁大感兴趣。

    很快,怒和乐二人的身高,也由脚长推算出来了,果然与他们原本的高度相近。

    “虽尚未到毫厘不差的程度,但也极为相近了,黑夫亭长,你又发现了了不得的断案之术啊……”

    喜在一旁观看多时,在肯定黑夫发现的同时,也不由嗟叹了一声:“若是早有此术,那这么多年来,我经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破获,也能少去一些穷凶极恶的盗贼侥幸逃脱,再度作案杀人。”

    既然黑夫的“足迹法”已经被证实是可靠的,接下来,就是调出那一日怒记录下来的《封诊式》,看看凶犯留下的足迹了。

    这时候安圃又提出,虽然依靠足长的确能推算出身高,但若是穿着鞋履,会不会有偏差?

    黑夫看了看安圃脚踩着乘马用的鹿皮靴,笑道:“尉史,那些凶犯贼人可比不了官吏,他们穿不了好履,更别说舄、靴,只能穿麻履。”

    原来,这时代的鞋子,主要有舄(xi)、靴、履等形制。舄是以锦缦文绣缝起来的木底鞋,只有不事生产的贵族才穿。靴是皮质的,战国以后才随着胡服骑射流行开来,常见于官吏、骑手。

    大多数的黔首士伍,还是草鞋,布鞋为主,通称为履。由于履是一种仅裹脚部的鞋子,鞋印和足长的误差比较小。

    《封诊式》很快就取来了,按照当天的记载,那脚印长一尺二寸……

    “按照秦制一尺等于23.1厘米计算,盗贼是一个可以穿44码鞋的人啊,好一双大脚……”黑夫腹诽起来。

    另一边,乐也算出了贼人的身高,惊喜地说道:”算出来了,乘以六又四分之三后,贼人身高约为八尺一寸!“

    “1.87米,即便放到营养更好的后世,也称得上是彪形大汉了……”

    水落石出,黑夫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好找了,这个高度的人,安陆县内,不会超过五十个!

    秦国人的身高,可不是像兵马俑塑造的,个个都将近一米八,或许那是关中人的标准身材?

    反正在安陆县,黑夫发现自己1.75米的身高,已经算鹤立鸡群了,大多数县城男性,都在1.7米以下,乡里地区营养差一点的,甚至有许多人身高仅1.6米。

    这也难怪,毕竟秦国的成年标准是“六尺七寸”,约155厘米……

    算出“凶犯”身高后,乐喜气洋洋,陷入瓶颈已久的疑案,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尉史安圃也摩拳擦掌,准备去带着县卒搜索身高体庞,并佩戴刀剑的人了,就算那人现在将刀鞘和里面的剑扔了也没用,以他们的手段,肯定能找到破绽。

    怒看向黑夫的眼神也越发佩服,甚至都为自己做了令史这么多年,却屡屡被黑夫提出新颖的法子感到羞愧。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论是保护现场,还是足迹法,都应该记录下来,上报郡府、廷尉,让它们成为惯例,甚至是律法,流传全国!

    唯独喜十分谨慎,他接过乐的算筹,自己又演算也一遍后,发现“八尺二寸”这个数字是对的,却不喜反忧,眉头皱的更紧了。

    “如此一来,便又有一个新问题。”

    他盯着众人道:

    “一个身高八尺二寸的大汉,是如何身手灵活,跃入宽仅三尺的窗户杀人行凶的?”

    黑夫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个破绽,顿时满头冷汗,惊觉自己忽略了重要问题。

    那个脚印很新鲜,的确是当日留下的,但,真的是凶犯留下的么?

    若不是,那凶犯从泥地爬上窗口,在脚步用力的情况下,为何没留下自己的脚印?

    众人犹如被泼了一瓢冷水,刚才的兴奋顿时没了,都皱眉苦思起来。

    “还有一个可能。”

    黑夫脑筋转的飞快,脱口而出道:“吾等之前将此案想得太简单了。”

    “凶犯,很可能不止一人!”

第98章 没那么容易

    在县城的“专案小组”定下破案的方向后,狱曹和县尉立刻向安陆县各亭下达了命令,让各亭亭长去排查各自辖区内,身高八尺以上的男子足迹术虽然能推算出大概的身高,但难免因人而异,会略有偏差,所以黑夫建议,在查访嫌犯时,可将身高定在八尺以上较为妥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此期间,黑夫还进一步利用足迹学知识,找到了一个嫌犯很可能拥有的特征。

    “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黑夫抬起头,问怒道:“令史,你是否觉得,这足迹有何不妥?”

    怒摸着颔下的胡须想了想道:“这盗贼所穿的,应该是一双方口船型布履,前宽后窄才是正常的,可这足印,却前后窄、中间宽,真是咄咄怪事。”

    黑夫却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嫌犯前脚掌后脚跟受力情况较强有关。且足弓部位花纹稀,而不是呈现出半有半无或全无的状态。可以推断,这位高大的嫌犯存在足弓低,甚至足弓塌陷的问题,有可能是扁平足甚至是膨胀足。

    “由此判断,留下脚印的人不但身形高大,且走路姿势还有点问题。”

    黑夫和怒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后,对前来接受命令的众亭长道:“诸君,务必严查那些身高八尺以上,近期有外出、更易刀剑、木鞘者,尤其要注意走路有异于常人者!”

    “诺!”

    众亭长领命而去后,刚走出门,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湖阳亭长也是个亭长,如今怎么对吾等下起命令来了。”有人心怀不甘。

    另一个亭长便酸酸地说道:“还不是县右尉提携,让他与尉史、令史一同办案,瞧那样子,好似吾等的上吏一般。”

    不过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其余几名亭长冷笑道:“休要在这说风凉话,这也就黑夫亭长有本事,汝二人若有能耐,怎么不见坐在他那位置上?却与吾等一起奉命奔波劳碌?”

    因为黑夫这个亭长,是实打实地擒贼立功,并通过了考绩得来的。上任后,他又屡立大功,在县中渐渐有了名望,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甚至有几个亭长,也开始敬仰起这个同行来……

    “还是好好听着吧,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真成吾等上吏了!”

    ……

    另一边,黑夫安排那些个亭长去寻访,他自己则留守乡邑,坐在案牍前继续思索案情。

    在之前的查案过程中,令史们已经详细询问了两名死者的亲友、邻居,爰书上是这么记录的:“又问,是否有乡党与争斗、相怨,取葆庸,里人知识弟兄贫穷,疑盗杀里监门者,曰:里监门好为寄,常与里中寡妇往来,毋他怨。”

    这死去的里监门生前真是风流,家中有妻有子,还四处沾花惹草,勾搭里中寡妇,甚至和有夫之妇滚了床单。除了猎户蒙在鼓里外,在柳树里,知道、看不惯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但也没到为正柳树里道德风气,非要去将他杀了的程度。

    除了私生活不检点外,里监门其他方面倒是做的不错,他在里中威望较高,与邻为善,对家里的庸耕者不错,常资助贫困的闾左里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与谁发生过口角,而且也不算富裕……

    如此一来,仇杀、情杀等几种可能都被排除,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为财杀人。

    令史怒擅长做现场勘查,乐则擅长做知情人询问,细细盘问之后,他向黑夫等人说了自己的新发现。

    “里监门之妻说,在案发前几天,里监门突然带回家两千钱,问他钱从何而来,里监门却不说。”

    “依我看,这两千钱,多半就是里监门死的缘由!”

    “但里监门那两千钱都藏在家中,现已查封,他出门只带了两三百钱。”

    黑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年头,你出门带的钱多钱少,一看褡裢的轻重便知,凶犯既然谋划已久,不可能看不出来。

    “若是为劫财,为何不直接去空无一人的里监门家中作案,却偏偏选在猎户家里?以凶犯的手段、谋划来看,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凶犯不也一时贪婪,将猎户家的钱财搜刮一空,还带走了里监门的剑么,或许他并不如黑夫想的那般聪慧。”

    “是两名凶犯。”黑夫强调道。

    因为脚印推算出来的凶犯身高很高大,所以只能假设凶犯是两人,身材高大的那人在屋外,助另一人破窗,用自己的身体为梯,送他入室杀人,所以另一人才没在泥地里留下脚印。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真正的案情,或许得等他们找到其中一人后才能知晓……

    是日傍晚时分,负责抓人的尉史安圃带回了好消息。

    嫌犯抓到了!

    ……

    “吾等是在与柳树里相邻的邑东里抓到他的。”

    安圃拿着陶壶,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看来是饿坏了。

    喝完水后,他才接着说道:“此人名为‘石’,身高八尺二寸,右脚走路时略跛,吾等去询问他时,此人正在地里割稻,远远见到亭长赤帻,竟心虚得往稻田深处逃去,吾等花了不少气力才将其抓获……”

    这时候,那嫌犯也被带上来了,他像是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兜在渔网里,被四个人连拖带拽拉了进来。却见其身材高大,即使此刻蜷缩着,依然能感到那体魄的力量,他身上沾满稻芒,裸露的手、足被渔网网眼割得满是血痕,神情十分落魄,眼睛里带着一丝愤怒。

    “果然是个彪形大汉。”乐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板起脸,质问那汉子道:“说说罢,亭长例行询问,你为何要逃?”

    大汉经过一番追逐打斗后也累着了,在渔网里喘息一阵后道:“怕官吏,故而惊慌而走,并无他意。”

    “若你没有犯罪,何必害怕官吏?”

    “动辄拘禁上百,处死十余,怎敢不惧?”

    “你这厮,还敢嘴硬!”安圃气得踹了他一脚。

    黑夫摇了摇头,越发觉得此人有嫌疑:“人虽然看似胖大,却看不出伶牙俐齿。”

    乐倒是很喜欢这种猫鼠游戏,他拎起那人佩戴的刀,笑道:“里中的铁匠说,你三个月前在他那打造了一把拍髀,且让吾等瞧瞧此物。”

    说着,乐便将武器从那刀鞘里抽出,却不是拍髀短刀,而是一把短剑!

    见此情形,石顿时脸色大变。

    “刀鞘里却装着剑,若是猜的没错的话,这剑,想必就是柳树里死去的里监门的吧!”

    身高、凶器都符合,据亭长们报告说,在询问石的邻居后,得知案发当日正是农忙,石却借故说要去乡市一趟,天没亮就走了,朝食方归,期间那两个时辰,不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在如此证据面前,石垂下了头,似是认命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承认了,那里监门,的确是我杀的……两个里本就离得极近,我那天看见里监门带着褡裢,走入里墙外,便贪图钱财,尾随他到了那户人家,跳窗进去将二人杀了……”

    “休要再胡言,你这胖大身材,如何跳窗作案?”黑夫打断了石的胡言乱语,逼问道:“快说,你那同党,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在哪!”

    如果说方才石只是惊讶,如今却是愕然了,但被黑夫说破后,他竟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黑夫几度逼问无果,只好道:“令史,此人嘴硬,应该立刻拘禁起来。尉史,不如先去提审其家眷亲友,看看此人近年与谁往来亲密,能冒着风险一同作案的,定是熟人。”

    安圃离开后,乐又问了石几句,却都得不到回应,便怒道:“既然嘴硬不说,那么也办法,吾等只能动用下策了。”

    他一挥手:“拖下去,动肉刑吧!”

    半个时辰后,经过一通鞭笞,已经满身血痕的石被拖了上来,他已经十分虚弱,被两名亭卒按在尉史、黑夫、乐三人面前。

    尉史安圃道:“石,你的乡党已经说了一切,你过去一年间,与一伙庸耕者走的很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与你一同作案?”

    “我说……”听到这句话后,石抬起头,虚弱地道:“我说,还望令史能将我绳子稍稍解开些,缚太紧,我说不出话来……”

    室内有五个人,都带着兵刃,乐不疑有他,让人给石松了松。

    石似乎好受了些,他喃喃道:“与我一同作案的人,他叫……”

    突然,石猛地站了起来,八尺二寸的大汉爆发的力气惊人,双手被拴在一起,竟还能将背后两名亭卒撞得飞了出去!尉史安圃大惊,欲拔剑阻止,也被石低头一撞!顿时靠到了墙上,只感觉胸口剧痛,肋骨都要断了!

    随即,石便扑向了眼前的令史乐,吓得他坐倒在地。

    然而,石的目标却不是乐,而是案几上的剑!作为证据的那柄剑!

    夺剑在手,石艰难地举起双手,却没有斩向任何人,而是将青铜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是想逃走,他是想自杀!

    “哐当!”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远的黑夫出手了,他抽剑在手,用剑身狠狠砸向石的双手,一下便击飞了他手里的武器!

    “好汉子,想以死隐瞒同党?可惜,没那么容易!”

第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时分,趴在案几上睡着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传入耳中的,也不是鸡鸣,而是彻夜未停的惨叫……

    “都已经打了一夜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不免有点可怜那嫌犯,大概是因为秦律不提倡审案时动用刑讯,秦国的处刑尚且原始,只是简单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体,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够巨大。并且,不打则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张口为止!

    过了一会,间歇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当石再次被带上来时,已是遍体鳞伤。

    昨夜被撞得差点吐血的尉史安圃亲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过去,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后,才哆嗦着醒了过来。

    “说,还是不说?”

    令史乐也暗恨石刚才将自己吓倒一事,这位本来爱笑的和蔼秦吏,此刻脸色冰冷。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石抬起头,看了阻止他自杀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惨笑一下后,终于松了口。

    再是铁打的男儿,也熬不过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却不料误踩了猎户捕兽用的夹子。这物什靠自己一个人死活掰不开,他呼救无果,还引来了一头斑斓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丧命豹口,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此地的瘦小男子杀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后,石视那人为恩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还经常往来,渐成莫逆之交。

    “那个救你的男子叫什么?是何籍贯身份?”

    石这时候也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乡上,原本是在楚国士人,三年前从大江南岸逃荒过来。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仆役,勉强维持生计。”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来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轻声说诸位放心,他已经让人去控制这群人了。

    石接着说道:“几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杀人?”黑夫皱眉问。

    “不。”石戴着枷锁,艰难地摇了摇头:“按他的说法,是要去捉奸……”

    见石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众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对石说,柳树里的里监门欺辱了他一个伙伴的妻子,他还听闻,那里监门经常勾搭里中寡妇,还会乘猎户不在家时,去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虽然打击男女不正当关系,但捕风捉影地说某男某女通奸是不行的,必须捉奸在床才算数,敖打算让石与他一同去捉奸,报复里监门。

    石很傻,信以为真,那天还按照敖的嘱咐,带上了自己的刀,却没有细想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先去乡里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带敖出来,因为若无士伍雇佣,庸耕者不得离开乡邑。”

    “我与敖到柳树里时,正好是朝食时间,里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猎户家门外,我透过窗缝,那里监门果然在与猎户之妻通奸……”

    “敖说此事他来做就行,叫我看着外面,说着便借我肩膀,一脚踹开了窗户,跳了进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拍髀,已不知何时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时,石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颔首,他对凶犯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跃入杀人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问过,那些庸耕者去了乡中某里帮忙收割稻谷,那个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让几个亭长带人过去缉捕,我也立刻赶过去!”说着,便急吼吼地出门了。

    乐催促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奸的样子,他直接杀了里监门,又追上猎户之妻,将她捅死,而后就拿着里监门的剑,还有一袋铜钱出来了……对了,还有两个木兽夹。”

    “还拿了兽夹?”

    黑夫微微诧异,这一点他们之前是不知道的,猎户家里东西装的乱七八糟,尤其是兽夹,更是做了许多,恐怕少了几个,那猎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上报,真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凶犯敖拿兽夹做什么?

    乐继续追问道:“敖事后是否告诉你,他为何要杀里监门!”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他曾经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摆着陶碗,碗内是水,待会还有稻饭。右手则是继续行刑的竹条,选哪样,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着黑夫,他从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龟裂,又渴又饿,精神也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石似乎还是屈服了,他选择了水,在猛地喝了几口后,颓唐地说道:“当时我也很是不解,但未声张,等敖带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向我下拜致歉,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这一众楚人,一共十人,本来是听闻秦国日子比楚国好,逃荒过来的,谁料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给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劳役,官府也优先征召他们,先后有二人死于城旦。于是剩下的八人开始后悔来到秦国,想回楚国故乡去。当初是敖将他们带出来的,如今,他也想将众人一个不剩地带回去……”

    乐拍案道:“原来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为我秦国与楚国一样,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么?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将此事告知他,就说那些庸耕者,一个不能放过!统统抓回来!”

    邦亡,在户籍制度严明的秦国,就是叛逃的同义词,带头者会直接处死,其余黥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于是便与众人一起凑钱,贿赂了里监门,请里监门帮他们伪造验、传,好让他们谎称去做徭役,抵达边境附近,再从山泽树林里匿逃。”

    “里监门得到的那两千多钱,就是这么来的!”乐连忙让人记录下来,又一个疑点被解开了。

    黑夫这时候已经大体能猜到后面的剧情了:“但里监门却收了钱不办事,亦或是害怕了,就决定向官府告发他们?”

    石道:“不错,敖也察觉到里监门的意图,于是就决定在他告发前,杀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问道:“敖明明欺骗了你,让你介入了一起杀人案件,你却不怨恨他、告发他,昨日还妄图自刎,保住敖的秘密,这又是为何?”

    石昂起头道:“敖当日与花豹搏杀,不惜落了一身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欠他的,他何时要用,何时拿去便是!何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杀人犯,是违背秦国律令?”

    石大义凛然地说道:“小人卑贱,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里监门不守诺,该死,与人通奸,也该死。我宁违律令,不可违丈夫恩仇信义!”

    “又是这该死的轻侠之义。”

    乐骂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轻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作为从犯,事后又不举报,甚至有被捕后暴力抗法行为,当与杀人犯同罪,难逃一死!

    “至于那敖,还有那些试图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会被尉史抓回来,我可听说了,抓住一个邦亡人,赏七金呢!”

    乐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长,这次的赏金,我总算是有份了罢!”

    乐这是在调侃前两个黑夫得赏的案子,他老是来迟一步。

    谁料此时,石却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何隐瞒!”

    “无他,只是当日敖杀了里监门后,立刻有了新的法子,并邀我一同与他离开秦国。我深感其恩义,虽然不愿意一同逃入楚国,却也愿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继续挂着刀鞘,里面插着那把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汝等抓获,黑夫亭长安陆天狗、破家灭门之名,果然不虚!小人敬畏佩服,无话可说。”

    对于这两个外号,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继续冷笑着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带人走了!汝等现在去捉拿,已经晚了!”

    “快说,敖要计划如何逃走!”乐顿时色变,举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这时候反倒死咬牙关,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说了。

    “难道说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为敖等人拖延时间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来,这石昨夜意欲自杀时的刚烈,和今天的突然软弱招供,就说得通了,这是个聪明仗义的轻侠壮士,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尉史安圃皱着眉冲了进来。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报,说那些庸耕者并没有去雇佣他们的地方!有人说他们走到半道就不见了踪迹!”

    “难道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国去?“

    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安陆县虽然和楚国挨着,可不管是往南还是往东,都要走几十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亭舍。一旦秦国官府发出缉捕令,遣轻骑锐车追击,让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个人绝无安然逃脱之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仓皇地跑来告知道:“诸君,大事不好了!乡里的苑囿方向,起火了!”

    “乡中苑囿……”黑夫勃然色变,那不就是案发当日,他想去跑马的地方么?这么说来,一切都变得通透了。

    “不好!他们想劫马逃走!”

第100章 调虎离山

    等黑夫等人赶到乡厩苑时,发现这里已经火光冲天,变成了一个炙热的火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穿皂衣的厩典连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带领众人救火,以及制服那些身上着火,嘶鸣着四下乱跑的牛马……

    尉史安圃和令吏乐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怔住了,黑夫则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熟悉身影,便过去帮了一把。

    “驹丈!你没事吧?”

    驹正是在厩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没办法养出那样的好马儿送给黑夫。

    黑夫接过那水桶,浇到了被火焰包围的厩圈,发现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火势越发猛烈,黑夫连忙拉着驹往边上退,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驹脸上满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几个人来到厩苑,自称是服役更卒,奉乡吏之命,来为厩苑维修圈栏。厩典要查验他们的验传,谁料却被那带头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制住,其余七人也一拥而上,将喂养牛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们将吾等绑起在井边,牵了十来匹马出厩,然后就一把火,将厩圈点着了……好在有几个牧童躲在屋子里没出声,等那些贼人走后,就跑出来帮吾等解开绳索。”

    黑夫越听,面色越沉重。

    秦国的老祖宗毕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对牛马两种牲畜十分重视,专门在每个县都设置了“厩啬夫”来管理,相当于县交通运输局。每个乡也设置了厩苑,相当于国营牧场,由厩典管理,乡上官府使用的马匹,几乎都驯养在这里,需要调用还得写申请。

    毫无疑问,那八个人,就是消失不见的庸耕者,他们对呆在秦国的日子不满意,蓄谋逃回楚国已久,今日终于发难了!

    不过,敖带着那些人袭击并烧毁厩苑,只是为了劫马代步,方便逃走?

    还有,那些楚国人,真的个个会骑马?从零基础花了个把月才学会骑马的黑夫可一点不相信,楚国逃民的素质会高到这种程度。

    黑夫立刻问道:“驹丈,厩苑的损失如何,救出来多少牛马?”

    驹道:“我们这厩苑不大,也就养了三十多匹乘舆马,二十多头耕牛。那领头的贼人把牛栏打开,马全拴起来,一场火下来,牛倒自己跑出来了,没被牵走的马却几乎全烧死了。没死的,也受惊烧伤,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场……”

    “果然如此!”

    黑夫心里不由骂开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是故意将那些乘舆用的马匹烧了,好让乡上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击吧!”

    不过,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过耕牛呢?怕秦国农民来年种不了地?而且,也没有杀死在场任何一个人。

    杀里监门及其情妇时心狠手辣,却又在关键时刻突发善心;谋划缜密、好用计谋,却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绽。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这个敖,真是不简单啊。

    驹则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厩苑,还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烧得焦臭的牲畜尸体,感慨道:“厩典最爱马了,平日里屡屡嘱咐吾等,说律令有言,若驾驭不当,伤害了乘舆马,马皮破伤一寸,罚一盾;二寸,罚二盾;超过二寸,罚一甲。所以整个厩苑的人,对马儿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说,因为这把火,安陆县就相当于损失了十万钱。

    按照秦律的原则,驯养在厩苑中的乘舆马、耕牛丢失、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牧的责任,厩典也要连带受罚。

    如此大的死伤数,足够厩典丢了官职,削了爵位,陪钱陪得倾家荡产了,也难怪他如此绝望沮丧。

    这时候,乡里的乡啬夫和游徼叔武也赶到了,本已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厩典立刻跳将起来,揪着叔武的衣襟大骂道:“叔武,平日里驻守在厩旁的五名乡亭卒呢!怎么只剩下一个老亭父,吾等脱困后击鼓求援,为何乡中却迟迟不发兵!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

    安陆县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猖狂的贼人了,这锅叔武可不敢接,他连忙将厩典推开,辩解道:

    “这几天县上让尉史、令吏,还有这位黑夫亭长来乡中办案,缉拿杀人凶犯,亭长亭卒都被他们征调去各个里寻访去了,哪还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后十个人,派去乡东某里,说是要追捕几个有杀人嫌疑的庸耕者,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问罪,找他们去!”

    尉史安圃没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锅推给自己,顿时大惊,连忙道:“游徼,协助吾等办案和保护乡邑、厩苑周全,这都是你的职责,你自己调度不当,休要怪到吾等头上!”

    “然也!此事与吾等无关!”

    破案小组的责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乐也连忙附和,不过,既然是他们追剿的人犯又接连犯事,三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眼看在场的秦吏中了敖的调虎离山之计后,竟开始相互推脱,争吵起来,黑夫便上前制止了他们。

    “诸君,请听我一言!”

    乡啬夫、游徼、厩典、尉史、令史,五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在场官职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长。

    “厩苑已毁,乘舆马匹尽死,这已经无可挽回,此事定会震惊县廷,按照秦律问责之制,就算诸君在此推脱个干净,到时候免不了受罚……“

    黑夫此言有理,众人也明白,不管他们怎么推卸,依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逃不了。

    ”无所作为,那便只能坐等惩处。为今之计,若想保住官职、爵位,就得想办法,将那些杀人盗马的群盗捉拿归案!”

    “不错!”

    令史乐眼前一亮:“黑夫亭长此言有理,超过五人以上为群盗,那些贼人,毫无疑问,已是群盗了!生擒或杀死群盗,赏赐加倍,吾等若能缉捕那八人,不但能将功赎过,或许还能得赏呢!”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众秦吏这才找到了一丝希望,纷纷放下个人恩怨,积极商议起来。

    想追上骑马的人,自然还是得靠乘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舆马都被烧死殆尽,那些拉重物的驽马劣马又不堪骑乘,只能打私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胆”的红马被他骑来了,算一匹。而在场的秦吏,尉史安圃、游徼叔武也是骑马来的,乡啬夫更是把他拉车的两匹马贡献出来。

    众人匆匆凑了五匹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乡亭亭长和一名亭卒,刚好五人。

    然而,那个四十多岁,满头散发的厩典却硬是将亭卒拉了下来,自己一咕噜翻上马背,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我当年也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熟悉马性,这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谁料数年辛劳,竟毁于一旦!如今虽然髀间生肉,却还能骑马驰骋,我定要同往,将那贼首擒获,一洗前耻!”

    黑夫也没说什么,颔首道:“事不宜迟,追的越晚,捕获贼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请乡啬夫继续在乡里征用私人马匹,让会骑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县中禀报此事,何如?”

    虽然黑夫官职爵位最小,但隐约间,却仿佛是他在发号施令一般,众人点头赞同,连看他不顺眼的叔武都做闷葫芦不说话,看来这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只有乐苦着脸说,黑夫把挨骂的差事交给他了,但还是朝众人拱手,祝他们早点擒贼归来。

    “吾等的官职爵位,就全赖二三子了!拜托!”

    厩苑的大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黑夫他们五人五骑在艳阳下跑动起来,沿着涂道往东而去……

    ……

    五个骑手里,居然是自称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的厩典骑得最快,当然也可能是他报仇心切,简直如风驰电骋一般。

    然后是游徼叔武和乡亭亭长,也稳扎稳打地骑在前头,黑夫与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后。

    安圃一边夹着马腹加速,一边回头朝骑术最菜的黑夫喊道:“贼人既然抢了马匹代步,就只能走大道,不能钻林子。从乡邑往东,一共还有三个亭舍……”

    黑夫张口欲答,烈风和灰土立刻钻了进来,他只能闭上嘴巴,在心里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里,会骑马的顶多只有一半,或许是两人同骑一马,速度肯定不快,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亭舍处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拦下!”

    不过这还真不好说,就看那几个亭舍是不是像湖阳亭一样敬业,每时每刻都让人看着路面动静,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见了分晓,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亭舍。

    果然,这里的亭卒只是说,半个时辰前,听到有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等跑出来,只看到远去的烟尘……

    安圃和厩典将这个亭的人大骂一通,黑夫则蹲在地上,看着密集的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陆县往东,是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地势越来越高,人烟里聚越来越少,涂道两侧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贼人除非骑马,否则不可能离开路面。

    只要他们还在路面上,就有机会追上!

    “接着追!”

    五人继续上马驰骋,第二个亭舍距离较远,足足骑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这处位于两个土丘之间的亭障。

    这是个军事性质较强的大亭,五六个亭卒手持武器,正围着几具马尸,还有一具人尸,焦急地向路面眺望,见黑夫他们疾驰而来,两张弓箭,一架弩机立刻瞄准了他们!

    “尉史、游徼追贼至此!”

    厩典大声喊了起来,勒住马后,立刻去查看那几具马尸,眼看两匹喂养得膘肥体健的马都是身中了几箭,横尸路心,另一匹则是腿部中箭,痛苦地卧在一边。

    厩典心疼地抚摸着那唯一生还的马儿,破口大骂:“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我养的马!”

    亭卒讷讷,当地亭长认出了游徼叔武,连忙拱手道:“敢言于上吏,两刻前,有两名贼人骑着马,手里挥着竹鞭,驱赶着七八匹马闯了过来,吾等阻拦不及,只赶得上乱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马,闻言大惊,拉着那亭长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有几个人?”

    “两个人,这便是其中之一,被乱箭射了下来,还有一人骑术精湛,在马腹侧面躲了过去。”

    那尸体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只有两人乘马至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哪去了?”游徼叔武也和乡亭亭长面面相觑。

    只有黑夫立刻反应了过来,骂道:“吾等又中计了!”

第101章 非寻常之辈

    “若我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邦亡贼人明显是两拨,分批潜逃,吾等追赶的,只是会骑马的两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二处亭舍外,听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皱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厩典有些气愤:“既然只有两人会骑乘,为何要牵走我十多匹马!”

    黑夫道:“这就是那贼首敖的狡猾之处了,他先烧了厩苑,引起乡吏震惊,引大队人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们五人五骑外,各亭的亭卒也在闻讯后,步行朝这边赶过来。如此一来,整个乡的西面武备空虚,那六个人或许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梦泽!那才是步行离开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径!”

    他瞧了瞧天色,现在已经快到舂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落山,到那时,便是那六个人乘夜潜逃的时机。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一切的主谋者“敖”,会在哪个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荆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时间差突袭厩苑夺马,再以此引诱吾等追赶……这几个计策一环扣一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敖的身份越发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逃民,一个甘愿做庸耕者的人,过去一年多不显山不露水,或许就是为了今日,居然把全乡的秦吏都戏耍得团团转!”

    “说不准,这人还是个楚国间谍呢!”

    但这只是猜想,黑夫对众人则只能说,敖指挥了这起邦亡盗马事件,是个狡猾又胆大的恶徒,那个骑马冲过去的人,一定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请你立刻带一人返回,让乡中众亭卒不要全部过来,在前往云梦泽的各处路口布下岗哨,严防有人夜里潜逃!”

    安圃点了点头,便带着乡亭亭长骑马往回走了,敖作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黑夫则和叔武、厩典三人继续沿路追赶,厩典一马当先,但拐过一个小丘后,黑夫却发现他在前方停了下来。

    “厩典,出了何事?”

    “马蹄在这分开了,群马蹄印杂乱,沿着大道继续往前,却有一匹马单独离开,往这条小路奔去。”

    叔武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是那贼首单独放走了一匹马?”

    “不太可能,二位请看,这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个人!而大路的马蹄印虽然多,却都较轻,分明是无人骑乘!”

    厩典是养马的行家,自然能判断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叔武还是单独一人沿着大路追赶。前面两里开外,就是安陆县最东边的一处亭舍,叔武说若他没有找到贼人,就顺便过去要点人手,把失散的群马追回来。

    黑夫和厩典纵马上了小路,大路虽然是泥泞的黄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拐出岔道后,他们只能沿着荒芜的田野间,一条勉强能辨认出车辙印的小路前进。它比田埂略宽,只能容许一匹马跑动,因为不常走人,小径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黄色的小花已经开败,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厩典却仗着骑术高超,依然骑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发现,就立刻下来查探一番。

    却见他兴奋地捏着一泡温热的马粪,一点都不嫌脏,对远处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长,吾等追上了!这马粪滚烫,只在片刻之前!”

    说着,厩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将褡裢里的木筹扔在路心,作为给后面援兵引路的标志,心里有些庆幸,还好让厩典跟着来了,他虽然会点足迹学皮毛,可只会看人的,对马的蹄印显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点担心,以敖的狡猾多谋,会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时说,敖离开猎户家时,除了剑和钱外,还顺走了几个木兽夹……”

    想到这里,黑夫连忙朝前面大声呼道:“厩典,小心!”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刚末,忽然,在荒草没过马蹄的小路上,厩典骑乘的灰马一下子就马失前蹄,绊倒了!

    灰马发出了一声嘶鸣,前足乱摆,后腿跪倒,将厩典掀出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连忙过去一看,原来那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个木兽夹!木钉深深嵌入马皮,鲜血淋漓。

    而厩典,也捧着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来时,将腿摔伤了。

    “厩典,没事罢?”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试了试后,发现厩典的脚踝已经扭伤,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长,休要管我,速去追赶贼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厩典愤怒地说道:“区区小贼,非但三番两次辱老夫,竟还将全乡官吏兵卒当成猴子般戏耍,若不将他擒拿归案,吾等羞为秦吏!”

    “诺,黑夫愿为厩典代劳!”

    黑夫也知道孰轻孰重,安置好厩典后,继续上马疾追!

    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况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绕开。

    但纵使没有兽夹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软,布满裂缝,到处是半掩埋的树根和隐藏的石块,到了后面,连积满了水的车南辙印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安陆县边界的尽头,再往前,就是秦、楚两国都管不着的山区,在那里,没有编户齐民,只有一些不知从何时起,就生活在这的蛮夷野民。

    黑夫发现,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倒下的树木和纠缠的荆棘,深入狭窄山沟的底部,沉重的树枝夹着潮湿的树叶,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脸。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贼人到底还在不在前方?

    终于,在骑马冲过一片灌木后,他瞧见,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马儿,正留在原地,静静地咀嚼着草……

    马背上,空无一人。

    但黑夫一抬头,却看见,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着张弓,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马,取了挂在马侧的手弩,装矢上弦一气呵成,抬手瞄准爬到一半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只可惜,他的射术远没有剑术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侧的一棵树上,震得树枝摇晃,松果掉落,也惊动了那人。

    他回过头来,黑夫发现此人扎着椎髻,嘴里叼着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颔下留着短须,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

    将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继夜的猜测,今天,黑夫终于看到这个在他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机,对准了他的脊背,一边往前快步靠近,一边大喊凶犯的名。

    “还不束手就擒?”

    敖却浑然不惧,他咬着短刀,对黑夫笑了一下,随即,便手脚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第102章 谍影

    安陆县城往东近百里处,已经离开了江汉平原的范围,进入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这片地势不算高的崎岖丘陵间,散落着无数榆树、松木和桦树,它们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树皮好似古旧粗糙的铠甲,爬满了铜锈般的青绿苔藓。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处生长,散发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虫,小松鼠蹲在树枝上,抱着饱满的松子啃个不停,洒落夕阳余晖的空中,还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鸟鸣……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静怡,直到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

    他从一棵倾倒的巨大枯树后一跃而出,重重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鸟儿惊飞,昆虫四散,连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缩回了树洞。

    瘦削男子飞奔而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松鼠试探着要探出头来时,却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着弩机的赤帻亭长,正是黑夫!

    没有近身的厮杀,更没有任何对话,黑夫弃马上山后,与敖在这片树林里一路追逐,进行一场猎与逃的游戏。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时候消失不见,有时候又突然出现,时隐时无。这人很会逃跑,不停躲到树干之后,让黑夫手里的弩机从来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还担心敖的反击,不过虽然他背着一张蔽弓,却似乎没有带箭……

    他们上了一个缓坡,又从另一侧下去,黑夫双腿随着地形减速、加速。地上满是树根和石块,布履太薄,脚板底被膈得生疼,他听说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脚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么做到的?

    前方的树林越来越密,障碍物越来越多,黑夫只能任凭树枝抽打脸颊,一根枝条勾住赤帻,将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显眼的旗帜,黑夫也顾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续了将近一刻时间,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惊跑的麋鹿所阻,停顿了片刻,以为自己再次丢失了敖的踪迹时,在拐了个弯后,他突然发现了,正拽着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树上爬的敖……

    他难道想隐藏在榕树上,让黑夫傻乎乎地继续往前跑么?可惜动作慢了点。

    黑夫大喜,立刻拔剑逼上前去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已经射光了弩矢……

    榕树生长在这个土丘的顶端,后面就是深沟,掉下去起码要断条腿,敖似乎也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得掉过头,取下衔在口中的短刀,横在胸前,冷静地看着黑夫的一举一动。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双方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决不能分神。

    几个呼吸后,黑夫首先挥剑上前,与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惊走了更多的小动物,也让黑夫发现,敖的力气并不大,但身法极其灵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击中不占优势,所以与黑夫交手不寻求主动攻击,而是在不断闪躲、后退。

    黑夫发挥了二尺剑的长度优势,左挥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着他榕树下败退……

    敖看似不敌,很快就靠到了榕树上,气喘吁吁,黑夫立刻举剑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敖却一刀挡开了黑夫的剑,身子猛地朝侧边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树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觉得自己腿上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拉着他仰头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发懵的当口,敖继续拉着那根坚韧的藤根,别看他人不高大,力气却不小,黑夫竟就这么套着脚,整个人倒吊了起来!挂在了榕树枝上!

    ……

    “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贴切形容自己处境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如今离地二尺,头下脚上,右脚脚踝处,拴着一个榕树气根结成的绳套,此刻却勒成了一个死结。

    这样的小陷阱,对于熟悉山林的人来说,不需要片刻时间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来敖选了这个地方交手,是为了骗自己入套?

    黑夫扭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一旁,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慌,他还有一把刀削,插在绑腿的足上,那是黑夫脱身的最后希望……

    “黑夫亭长,别乱动。”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张弊弓已经拉开,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从地上捡来的。

    黑夫只好暂时放弃了摸刀的举动,摊开双手,看着敖道:“你要杀了我?”

    敖面容瘦削,颔下有一撮小胡须,年纪大概二十岁上下,黑夫事先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他谨慎地保持着五步距离:“不瞒亭长,若是不杀,我害怕你脱身后,还会继续追捕我,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黑夫也不想求饶,叹气道:“那便动手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会结束得这么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风险职业啊。刚才自己应该怂一波的,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点罚,何必追那么紧呢?

    敖却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长的名声,连我都要敬佩几分,若杀了,世间将少一壮士,岂不可惜?”

    “所以不瞒亭长,杀或不杀,我还在犹豫。”

    “你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着敖:“不管你杀与不杀,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却仍颔首道:“但问无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个从楚国逃来的小士人,一个在秦国谋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这时候,就别装了。”

    黑夫觉得好笑:“我听说过一句话,有才者处于世间,譬若铁锥之处囊中,其锐立见!以你的本事,怎可能会沦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时间,都默默无闻?”

    诚然,像韩信那种只能用来宰割天下的“屠龙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样,此人谋略、武艺、应变都极快,要是一般人有这样的才华,不管在楚国秦国,都能混得不错。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把自己隐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闹腾得全县震惊。

    “你从杀人案开始,精心策划,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头,所用计谋隐隐有兵法在其中,竟将半个安陆县的秦吏牵着鼻子走。最后还不惜以身为饵,诱惑吾等来追逐你,这样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着这个自己来到这时代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的对手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敖。你八成是一个受过训练,身负使命的楚谍吧!”

    ……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紧,随即又放松。

    他赞叹起来:“亭长不愧是上任后就屡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还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错,我正是奉命潜入安陆县的楚谍,隐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经查明,自然要回国复命!”

    “果然是这样!”

    黑夫感觉血液在朝自己头上倒灌,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二个问题,以你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现在,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他们又是何人?也是楚国细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丝暗淡:“亭长却是猜错了,他们,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来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平等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

    这便是整个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处理不够缜密,没料到黑夫亭长会参与查案,事情败露后,不但连累了众人,还连累了信赖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凭一己之力,让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机会,也能让心里少些愧疚。有个会骑马的非要随我来,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顺利抵达云梦泽。”

    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个怪人,杀里监门和猎户之妻时心狠手辣,可火烧厩苑时,却又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又显得心慈手软……”

    “再者,你身为楚谍,本该优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顾,却为救楚国逃民一起离开,屡屡犯险。要我说,你真是个处处画蛇添足的楚谍,让人困惑。”

    “亭长还知道楚国画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说中了自己的弱点,敖却有些骄傲:“楚士行事,一贯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黑夫亭长,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我听人说,你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这不也是心慈手软么?看来,你也是个画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对,我也做过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这时候,敖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黑夫亭长,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杀你罢。一来,我的母族是东迁的若敖氏后人,你抓住了盗斗辛墓的盗墓贼,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们还。再者,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岂不更加无趣?其三,我虽是楚谍,与你各居其国,各为其主,但杀你,却不在我的使命里。”

    ”还跟若敖氏沾亲带故?“黑夫不曾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嘴上却硬着:“你不为被捉住的石报仇?”

    “亭长只是履行秦吏职责,是我对不住石君,连累了他,要报仇,也当是我自刎谢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还真得多谢你不杀之恩了,只不过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画蛇添足之事,真不是个合格的楚谍……”

    “亭长申斥得对,做间谍,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说些有用没用的,黑夫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侧向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抓住敖松懈的机会,悄悄朝足上的刀削摸去……

    因为,他从不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

    两寸,一寸,指尖触到了刀柄铁环,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终于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时,弓弦突然响了!

    “嘣!”

    刚才还笑嘻嘻说着不杀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犹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为恐惧猛然收缩,随即,他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敖的射术可比黑夫强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钻进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叶子堆里,他挣扎起来,大骂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没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长,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废你一条腿,你如今受了伤,下来后好好捂着伤口止血吧,别继续追赶我了。”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伴抵达。这可不是闲谈的好地方,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就此别过,告辞了!”

    说着,敖便缓缓向后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头跑了起来。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报上真名来,日后战场上见了,我可不想叫错!”

    “没错,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夕阳映照的树丛间狂奔呼啸起来。

    “亭长可记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钟离是也!”

第103章 杀意

    双手伸到满地榕叶中,摸索片刻后,黑夫终于艰难找到了刀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握紧了它,努力弯起身子,慢慢割断了脚上的藤根,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却见那根弩箭射穿了皮制的足,嵌入小腿肉三寸内,但并没有穿透过去。或许是因为钟离捡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较短,无法开满弓的缘故吧,离弦的速度不算快。

    万幸的是,它没有伤到骨头,这还算“皮肉伤”,不然可有黑夫受的,这条腿直接会废掉也说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药物,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条,准备拔箭包扎的时候,黑夫又想起那个楚谍离开时报上的真实姓名了。

    “钟离,他居然是钟离……”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话,钟离,应就是二十年后,项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将,号称”骨鲠之臣“,只排在亚父范增之后。

    “我初次和历史名人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没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气收服。他是秦吏,对方是楚谍,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后还被阴了一手,惨遭吊打,若非钟离这个怪人画蛇添足地放过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尸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听说那人是钟离后,黑夫也不为这次莽撞追赶带来的失败感到奇怪了。

    钟离善于用兵,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好几次被钟离击败,事后还对此人念念不忘,必杀之而后快。今日一见,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小楚谍,但行事用计,已经有点兵法的门道在里面了,果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叹道:”我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做亭长后,顺风顺水地办了几个案子,就有点飘飘然,竟小看了这世上的人物。却没料到,就在安陆小县内,却还卧着一头来自荆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风。“

    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和一般的匪盗,果然大不相同。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失败而不吸取教训,这次的事,对黑夫而言,犹如当头棒喝,把他猛地喊醒过来!

    “我的初衷,是在这个大时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寻找机会,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个兢兢业业、忙碌琐事,追捕盗贼奋不顾身的秦国亭长!”

    “我当谨记此事,以为教训,日后要圆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险。”

    “我是后世来人,我的性命,比刘邦项羽,甚至比始皇帝还金贵!”

    话虽如此,但黑夫心里依然有些不服,那种被人倒吊饶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头。但此刻钟离早已远遁,黑夫又受了伤,他的情绪,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黑夫连忙抓紧刀削,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游徼叔武……

    ……

    “黑夫亭长,总算找到你了。”叔武老远就喊了起来。

    “原来是游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马群去了么?”黑夫却有些谨慎,他与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面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厩典和黑夫亭长不是其对手,去到第三个亭舍告知当地亭长后,就立刻骑马追来了。果然,厩典中了陷阱,他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觅着亭长留下的记号过来,进了林子后,还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黑夫被枝叶挂掉的赤帻。

    “黑夫惭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尴尬,自己最狼狈的一幕,居然被老对头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长勿要自责。”

    叔武笑呵呵地将赤帻递给黑夫,却在黑夫接过的那一瞬间,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到了黑夫的脖颈上!

    “黑夫,将你手里的刀削放下。”

    “游徼,你这是何意?”黑夫看着那剑,暗叹一口气,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还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脚将刀削远远踢开,此刻黑夫手无寸刃,他便不再假装,大笑道:“那凶犯,不对,应该叫楚谍,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着叔武:“游徼在乱说什么?”

    叔武板起脸来:“黑夫亭长不必装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处,正好听到你与那贼人的最后几句对话。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偏不杀,走时还自报真名,约着下次见面时间。你若未与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难怪那楚谍处处牵着吾等鼻子走,原来是有黑夫亭长协助啊!”

    “我不懂游徼的话。”

    黑夫摇了摇头:“我奋力擒贼,误中陷阱,虽然失职,却问心无愧。游徼大可带着我回县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对薄!若是所告不实,游徼自己可是要受诬告反坐的!反倒是游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却不施以援手,坐视凶犯离开,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一罪,身为游徼放贼人离去是一罪。要说与楚谍暗中勾结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你!”

    叔武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心想要跟黑夫抢功,所以才来的这么快,可到了跟前,眼看县里著名的勇士黑夫都被贼人倒吊起来了,叔武立刻就怂了,哪里还敢露面?

    他是知道自己本事的,所以在凶犯走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见黑夫如此狼狈,不免又得意起来,心生邪念,想用他听到的只言片语,泼黑夫一身脏水。

    谁料,黑夫竟一点都不怕,叔武未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大为气恼。

    这些时日以来,县右尉中对黑夫日渐倚重,对自己却常常训斥,甚至说要撤了他游徼之职,让黑夫取而代之……

    嫉妒在叔武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盖过眼前的大榕树!

    诚如黑夫所说,无凭无据告他通谍,坐实罪名的可能性不高,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诬告反坐。

    可若是,在这无人的山里,将受伤的黑夫杀了,再说成是贼人干的呢!

    “杀了他!便无人再与你相争!”

    这个念头一出现,叔武便再也无法止住了。他心虚地四下张望起来,左右无人,那些亭卒,恐怕再过一刻才能赶到,瘸腿的厩典就更不用说了。

    黑夫见叔武眼珠打转,知道他起了杀意,心中暗道不妙!

    “对了,杀人,可不能用我的剑,那会被令史查出来。”

    叔武的眼睛落在数尺之外,黑夫自己的剑上。

    “别动!”叔武继续用剑指着黑夫,面露凶相,他自己的另一只手,则过去够黑夫的剑……

    “用黑夫的剑杀了他,就说是被贼人夺剑所刺,我赶到时,只剩下一具死尸,这样绝不会有人怀疑……”

    正想着时,叔武却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动!

    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回头挥剑猛刺,黑夫却早已跳将起来,闪开叔武的剑,同时双手握着什么,猛地刺中了叔武!

    那根方才还插在黑夫小腿上的弩箭,全根没入了叔武的眼窝中!

    “叔武。”

    叔武满脸是血,痛呼着后退,黑夫则在一旁面露狞笑:“你以为,人人都是钟离么!”

    ……

    一刻后,当厩典一瘸一拐地带着三名亭卒赶到时,已经在水潭边洗干净叔武血迹的黑夫,正拄着剑艰难往外走来……

    “黑夫亭长!”厩典连忙让亭卒去扶黑夫,急切地问道:“你没事罢,贼人呢?游徼呢?”

    “都怪我。”

    黑夫面色戚戚,抬起头,遗憾地说道:“我方才一时大意,中了贼人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不得脱身。而叔武为了救我,也被那贼人用弩箭射杀了!”

第104章 谎言

    次日清晨,从县城闻讯赶来的令吏怒,站在案发地点处,皱眉不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株榕树生在一座小丘顶上,丘下是陡峭的断崖,高十余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边满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游徼叔武的尸体正趴在上面,半边脑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长说,他中了贼人奸计,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面不得脱身,而叔武赶来后,也被贼人捡起一枚弩矢,开弓射中了眼窝,叔武吃痛,乱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这样了,如何记录原本的伤口情形?”

    怒摇着头,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从叔武摔烂的脑袋里,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确深深嵌入眼窝中。

    这时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过来禀报道:“令史,那支射伤黑夫亭长的箭,在水潭边找到了。”

    同样的弩箭,尾部被折断,因为是从伤口里拔出,上面的菱形状矢头还沾着肉屑和血迹,黑夫说他在水潭边处理好伤口后,就扔在一边,果然找到了。

    怒仔细检查无误后,点了点头,让众人将这些物证都收好,准备将叔武的尸体抬回县城再检验一遍,虽然还有些小的疑点,但总体情况,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只是怒依然感觉有一丝不妥。

    “这贼人能在游徼、亭长追捕下逃走,还反击让他们一死一伤,未免太厉害了罢?”

    他只管破案,却未曾想到,抓捕贼人时,出了这么多岔子,这下,安陆县的官吏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离开前,他们都未发觉真相,这现场,已是对秦国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细布置过的!

    ……

    “事情就是这样。”

    数日后,黑夫再度被传唤,当着狱掾、令史等诸多同僚的面,平静地将事情经过又讲述了一遍。

    “亭长可以走了。”

    喜点了点头,黑夫将事件经过说的很细节,与现场勘查的结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尸体头部摔得太烂,他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官府没发觉更多的疑点。

    “唯,罪吏告辞。”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县狱,他的手下东门豹、季婴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见状连忙过来搀扶。

    虽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没变。

    外面阳光耀眼,也很温暖,恍惚间,黑夫又感觉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这里时的那种解脱感……

    他说谎,掩盖自己杀人的真相,实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县,也有一位亭长,在追击贼人的过程中,却失手射死了前面的求盗,事后他如实招供。但因为当时除了早就跑掉的贼人外,无人为亭长作证,最后那亭长依然被判了个杀人罪,为求盗抵命……

    其实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不久后的未来,夏侯婴是沛人,在县里做掌管车马的小吏,与亭长刘邦是莫逆之交。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刘邦任职的亭舍,都要停下车,去找刘邦谈天说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还时常比试武艺,然而有一次,在没有人见证的情况下,二人比武时,刘邦失手击伤了夏侯婴。

    这件两个好朋友一笑而过的小事,却被有心人告发到官府,说刘邦与夏侯婴私斗,贼伤人!

    身为亭长,知法犯法,伤了人要从严判刑,刘邦虽向县里申诉说,自己没有故意伤人,夏侯婴也提供了同样的证词。但因为告发者一口咬定,让县里怀疑二人串供,有所隐瞒,结果夏侯婴被拷掠了许久,受笞刑数百……

    最终,这件案子因为夏侯婴死咬牙关,绝不翻供,证明了刘邦的清白,那告发者落了个诬告反坐,但若夏侯婴撑不住刑罚,提供了不利于刘邦的证词呢?

    那恐怕就不会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了,刘邦自己就会作为刑徒,在骊山渡过余生。

    这两件事,和黑夫的处境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没有第三者在场,所以,他除了将锅推给跑掉的钟离昧外,还能怎么说?伸出双手,对所有人坦然地说:“是我杀了游徼,因为他要杀我?”

    谁目睹了这一切?谁能为他作证?

    只靠黑夫一个人自说自话,谁相信?

    一向看重证据的秦吏,会轻信他?

    难道要指着老天为证?

    黑夫没有这种信心,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里。

    “除了说谎自救,我别无他法。”

    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现场,也得将自己撇干净的原因。

    因为实话实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游徼的家族在乡里算不上顶尖,却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时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追告,和严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后坐实一个“贼杀人”,那他这一生,可算彻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别无他法。

    ……

    整个七月下旬,黑夫一直在家中养伤,湖阳亭的事务则交给求盗东门豹代为处理。

    而在县城,这件事的风波仍未平息,此次抓捕影响很大,最后却让主犯逃脱,相关的官吏都少不了要受牵连。

    黑夫在家养伤的时候,县城中,几名县中长吏,的确在进行剧烈的争议。

    与黑夫有怨的县左尉,力主以渎职的名义,罢免黑夫的亭长之职!

    县右尉则认为,黑夫只是最后走失了主犯,但若没有他在查案中多次建议,可能连从犯石,还有那些个楚国邦亡人都抓不住因为被发觉得太早,钟离的计策还是落空了,那些乘着夜色,朝云梦泽出逃的楚国邦亡人,最后除了一人没找到踪迹外,其余五人,全被抓了回来。

    狱掾喜也提供了法律咨询:“黑夫亭长未能抓获贼人,赀甲三件,如此而已。”

    “太轻了!”左尉一个劲摇头,依然力主严惩。

    众吏争议之时,郡上却突然派传人发来了一份文书。

    诸吏一时间面面相觑,消息已经送达郡城了?这次怎么回复的这么快!

    怀着一颗忐忑之心,拆封文书后,县丞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精彩。

    “县丞,里面说了什么?”

    从县令到两名县尉,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份木牍,里面的内容,事关他们的前程。

    “并非是郡府对吾等的惩处。”县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只好让众人一起看。

    原来是先前黑夫献上的“足迹学”,被县丞报上去为其请功,得到了郡丞的认可,认为这法子可以在郡中推广,故对黑夫加以褒奖……

    “可升爵一级,为簪袅?”

    “有过不罚反赏,岂有这种道理!”县左尉气得七窍生烟,扬言要亲自写信去郡里申诉事实。

    “黑夫未能擒获贼人,当罚钱,但先前的功绩却不可掩盖。”

    喜朝县左尉拱手道:“若左尉坚持己见,那我也只好一同向郡城陈述实情,力主赏罚同时进行了。”

    ……

    此时此刻的黑夫,并未知晓县中长吏们因为他,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箭伤没有伤及骨头,在家养了半个多月后,日渐痊愈,只是情绪不高。

    大哥衷以为,自家仲地还在为失手放跑贼人一事闷闷不乐,便主动带他去地里,指着地里割好后收成一捆一捆金黄稻谷劝他道:“做官就像种庄稼,风吹雨打,旱涝无常本是常事,岂会事事顺利?仲弟,你还是得看开些。”

    “让伯兄费心了。”黑夫笑了笑,将钟离、叔武的事扔到脑后,问道:“还没问过伯兄,去岁用了堆肥之术后,地里的收成是多少?”

    不提还好,一说此事,衷顿时喜上眉梢,乐道:“用了仲弟的法子,多了不少收成呢!就说粟米,原本亩产2石不到,今年,亩产竟有2石半之多!”

    ps:大家的意见看到了,上一个剧情因为是过年,事情很多,又病了一场,写的很赶,很多地方考虑不够周全,写着写着偏了,有不少bug,对不住了。现在只能尽量圆回来,好在警匪戏彻底结束了,实在不擅长写……希望大家还能保持期待吧。

第105章 打谷

    八月中旬,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云梦泽迎来了最早一批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阵下,是蒙上一层白霜的大地,是枯黄凋零的草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在有人烟活动的里聚周围,却丝毫没有苍凉之景。五亩之宅外,孩子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杏子泛黄;田间地头,金黄色的稻穗在微风中跳着摇摆舞。

    云梦乡夕阳里,农田旁的开阔地上,随处可见躬着腰忙活的乡亲们,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到头,农民最忙碌的时刻,全里没有一个闲人。

    腿伤已经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想要走出来帮忙,站在软绵的凉凉水田边,入鼻满是稻谷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厮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离他更远了一些。

    此时此刻,伯兄、丘嫂带着几个被他们家雇佣的庸耕者,正脸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镰刀在水田里割谷子。

    自从黑夫做吏以后,他们家的生活已经改善了许多,连农具都全部换成了铜、铁,看看旁边其他人家,居然还有用石镰的……

    即便是铁镰,割起稻茬来依然不算快,这活计是很累人的,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但不赶紧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后,不能在地里时间太长。

    唉,这就是地太多的坏处了,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拥有爵位,虽然名义上分了家,但地却是放一起种的。八月初时,伯兄只是帮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亩粟地收了一半,还剩一百亩用老办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亩水稻。

    话虽如此,但农活急不得,黑夫家也不是将长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见众庸耕者累了,便喊他们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镰刀,摘下头上的斗笠,双手掸一掸衣袖,喝几口妇人提来的白水,吃两口黑夫他母亲蒸好的米饭,闲谈几句。

    田主人脸上是洋溢着喜悦的,庸耕者也很开心,毕竟按照事先说好的,收成越多,他们分到的粮食也越多。

    黑夫看了一会,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帮忙,但衷嫌他有伤在身,不许他下水田,于是黑夫便自告奋勇,和弟弟惊一起,包揽了打谷的工作。

    割好的谷子一束束在田埂上叠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处的,多了拿不完,少了耽误时间。

    黑夫的侄儿“阳”虽然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帮忙了,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边,帮忙把一捆捆谷子从田埂上,抱到打谷的地方,几趟下来,跑得他满头大汗,可在大人的夸奖下,小孩却不亦乐乎,只是脸蛋被秸秆划花,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他们家的打谷工具,其实只是一个大木桶,称之为“灌斗”或者“半斗”。其工作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双手紧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劲摔打在谷桶内壁,这样就能达到脱粒效果。

    桶边还围着一圈编得很密的竹篾,这样一来,脱粒后的稻谷即便被打飞出去,也会被竹篾挡回来,落在桶内。

    黑夫这边双手抓一把谷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甩动谷子的破空声,和谷子甩到灌斗四壁的撞击声悦耳动听,然后就看到一粒粒金黄的稻谷离开了秸秆,跃入桶内。

    “半桶一响黄金万两,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不知为何,黑夫想起了前世时家乡的这句老话,两千年里,中国农民的农活,其实变化并不大。

    除了这种最简单的木桶外,黑夫发现,旁边也有用连枷的人家,那东西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好像一个大号的双节棍,可以来拍打粟、稻、麻等,使子粒掉下来。

    黑夫有心,暗地里略微算了算时间,其实不管是半斗还是连枷,都既费时又累人,而且打下来的谷子并不干净,得吹拂干净,才能用来交租子,或者挑回家存入仓库里。

    “今年是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我或许可能让姊丈试着做做那种脚踏的木质脱谷机,那东西比半斗和连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还有隐痛,歇一会吧,剩下的谷子不多了,我来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惊,惊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时间,竟又高了几寸。惊在去年被黑夫激励过后,也变懂事了不少,过去几个月里,他被黑夫安排,去乡里学读书识字,为明年开春进入学室做弟子做准备,听说在乡邑里十分勤勉,已经能够写出完整的句子了,只有在农忙时候,他才回家帮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惊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战。可现如今出了那档子事,他还真有点吃不准,自己这官还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听说县右尉很快就要调走,没了靠山,黑夫在尉官体系里,就不太好混了。

    “鸡蛋不能全放我这一个篮子里,秦律太严了,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罢官,惊还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边想着,一边坐到衷身旁,听着伯兄和邻居农人谈天说地,这一年来,随着他们家日益兴旺,大哥也不再是过去讷讷的样子,反倒因为为人忠厚,颇得邻人拥护,当然,或许也有畏惧黑夫,刻意讨好的成分在里面。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

    忙活了几天后,田里曾经满满当当的稻穗消失不见,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里。

    至此,黑夫他们家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对了,还有春天时种下的十多亩甘蔗,长势很旺,不过它们要到入冬才收,那时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时候。

    收完谷子后,农活却并未就此结束,谷子挑回家里,还得连夜将它们都摊在宽大的竹篾上,确保谷子通风,晒下湿气,免得发霉。中途还会要不断耙子在面上翻拨,把谷子翻面,促进风干。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艳阳下暴晒了官府可不收湿谷,而且收租时量的是体积,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干湿不一,造成不公。

    这时候的谷子,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谷皮、破壳,得一一除去才行。

    筛是筛不完的,黑夫发现,自家是用晒干的大芭蕉叶当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刚好把轻的杂质吹去,只留下饱满的谷粒。

    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还可以让姊丈做个手摇的风车,那东西不仅是风谷利器,在舂谷子时也派得上用场。”

    一路看下来,黑夫才发现,这时代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别说耕种时了,就收获的过程中,在他这种农活外行人眼里,几乎每个步骤,都有很多能够改进的地方。

    与此同时,黑夫还从里监门家里借来了量体积用的“石”,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大木桶,将各亩收上来的干燥的谷子一股脑倒进去,一番计算后,那一百亩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亩果然还是只产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来施粪的一百亩“试验田”,因为黑夫不放心,又选了十多亩收上来的粟一一称量后,发现果然如衷前几天所说的,亩产接近3石……

    “粟种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邻,浇水锄草,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说来,堆肥沤肥,果然比新鲜的粪尿更有成效!”拍着满满一石粟,黑夫说道。

    不仅结果如此,衷也回忆了他照料田地的过程,施了堆肥沤肥的庄稼,的确长得更加肥美,结穗也明显更多。那些开春时嘲笑他们家堆屎尿来玩的那几个老农,这几天都在啧啧称奇呢,还想方设法跟衷打听他种地的秘诀。

    “聪明点的老农,已经猜出来缘由了吧,明年开春肯定会效仿,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却一点都不担心,笑道:“我腿上已经痊愈,必须去亭里复任了。这样,明天就是去乡邑交租的日子,我便与伯兄一同出门,正好与你一起,见见云梦乡的田部佐。”

    这时候,黑夫他大嫂路过,奇怪地问道:“往年交租,都是乡里的小吏经手,这次为何非要去见田部佐?”

    衷则明白过来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将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让他帮忙献给官府?能让每亩产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确是农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还是太老实了啊,黑夫笑了起来:“伯兄,不是我献,是你去献!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赏,说不准,官府还会赐你一官半职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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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