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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匿名信

    “这可是匿名信,你还拆!”

    黑夫按着季婴伸向草绳的手,厉声呵斥了他,同时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但见黑夫已阻止季婴,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季婴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愣神半响,也终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邮人对自己的嘱咐,顿时满头大汗。

    原来,秦国律令专门规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触犯法律,要罚一甲……

    方才若是季婴手贱拆开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钱的罚款了,和亭长一样,作为基层公务员,邮人也是有基本工资的,但一年下来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粮。按照今年秋后降下来的粮价“米石四十”来算,要不吃不喝白干两年才能缴清。

    “还好,还好,不然就惨了。”

    季婴在那擦汗庆幸,黑夫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皱眉查看了一番。

    因为秦国接力式的邮传系统,检查很严密,基本不会让一封匿名信在多个地点间传送。所以这封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季婴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进来的。

    里面的内容黑夫虽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举报信!想要借邮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国律令严苛,鼓励百姓告奸,但同时也对告状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一旦所告不实、夸大,就要面临“诬告反坐”。

    所以对于匿名举报信,秦国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听从信中举报,抓人处刑,恐怕整个秦国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励这种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攻讦之风,对于匿名举报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书之人抓获,这才能打开信件,对比证词,问个明白。

    “季婴,你可知这是谁投进来的?”黑夫问道。

    “我哪知道……”季婴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篓里有这么一封信。”

    “亭长,既然没抓到投书之人,还是烧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样,知道这条律令,律令上建议的处理方式,就是“燔之”,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管他里面写了什么,一烧了之,落得干净。

    黑夫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让众人稍安勿躁,又让东门豹去将蒲丈、小陶、鱼梁都喊到堂屋这边来,他这做亭长的,要开一个小小的全体会议……

    ……

    一刻后,不大的厅堂内,几张草席上,坐满了湖阳派出所的全体成员。

    求盗东门豹,亭父蒲丈,邮人季婴,亭卒利咸、鱼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话,一共七人。

    而他们面前的案几上,就摆着那封匿名简牍。

    “事情就是这样。”

    黑夫将这件事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目光扫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规定,若遇到匿名投书,又未能抓获投书人,切勿开启,焚毁为妙。”

    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妥当的处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顿,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说,若能抓获投书人,赏赐臣妾两人!”

    “赏赐两个臣妾?”

    众人闻言,除了早知道这规定的利咸外,都变了脸色。

    所谓臣妾,就是男女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

    秦国可不是后世历史课本上宣扬的“废除了奴隶制的先进封建国家”,恰恰相反!这个国度的律令是很先进,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后的,秦的奴隶、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国里最大的!

    打个比方,在安陆县,就有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隶臣妾数百人。除此之外,民间的官吏、有爵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奴隶,多的人家,比如说利咸的本家,本乡闾右利氏,拥有的奴隶甚至达到数十人……

    这些奴隶,很大一部分是周边蛮夷,亦或是战争里被俘的俘虏,秦律有规定“寇降,以为隶臣。”秦与六国交兵,死者斩首,生者俘虏,很大一部分沦为隶臣,流入秦国。当然,也有犯罪被株连的秦人沦为奴隶,军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维持着这个等级金字塔的平衡。

    隶臣妾的儿女也同样是奴隶,这就导致秦国的奴隶基数越来越大,奴隶除非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帮自己和家人赎回自由身,这是唯一的出路。

    秦国奴隶的地位极低,虽然秦律规定,奴隶不得被随便杀害、虐待,但却可视为财产,允许买卖。秦国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在安陆县城的人市,成年隶、妾,一个值4300钱,与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价,至于未成年的小隶妾,价格更贱,只值2500钱。

    也就是说,两个成年隶妾,加上一个小孩,才能换一头耕牛,或者一匹好马,果真是人不如畜……

    对这种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在时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改变体制。

    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两个臣妾,哪怕是两个女奴,也不够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咸,还有老迈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来,尤其季婴笑得最淫荡。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明白的,也就小陶还有些懵懂。

    “但换成钱就不一样了,两个臣妾,相当于8600赏钱,到时候,吾等可以选择不要臣妾,要赏钱!”

    听到这么大数量的钱,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对这一幕不陌生,相视一笑。

    蒲丈眯着的眼里睁大,鱼梁更是捏紧了拳头,舌头舔着嘴唇,有些心动。

    唯独利咸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将这些钱财放在眼里。

    黑夫将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笑道:“所以,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书者,若能抓获,得了赏钱,当与亭中众人共分!”

    “好!听亭长的!”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是黑夫死党,自无异议,鱼梁家贫,需要钱财,也起哄附议。

    蒲丈是亭父,又不参与抓人,虽然有些动心,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自己老迈,年轻人的事,他就不参与了。

    唯独利咸朝黑夫拱手道:“亭长,抓获匿名投书者的赏赐之所以如此之高,远超普通的杀人盗贼,实在是因为投书者难以确定行踪,只要不被人目击看到,他装作无事便可。又不像杀人,有尸身为线索,也不似行窃,可寻觅财物去向,吾等当如何寻找?”

    在利咸看来,这件事是很麻烦的,若是能开启书信看看内容,或许还能大致猜出投书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干摆着不能打开,他们只能盲目猜测,想要抓到人,何其难也。

    然而,这难题似乎没吓到黑夫,却见他成竹在胸地说道:“不然,此事说难也难,说易,却也易!”

第62章 七何

    听黑夫言之凿凿,似乎已有计策,利咸便扬起了眉毛:“看来亭长已有谋断,咸愿闻其详!”

    黑夫看出来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若是界定好投书人所在的范围,何时作案,这样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没白在警官学院呆三年,还是学过点刑侦学手段的,眼前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测,而要利用刑侦学里的“七何”来界定。

    所谓七何,便是七个问题: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基于何种目的、使用何种工具、对何种目标、造成了何种后果?简称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确定作案的时间、地点。

    黑夫站起身,来到季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婴,你说你今日去了三个里?分别是哪几个。”

    季婴掰着手指头道:“我先去了东面的小箐里,又跑到西面的平湖里,最后到了南边的朝阳里……”

    “你送完乡中发往平湖里的公文后,背篓里还剩下几封信?”

    季婴想了想:“一封,是乡上的田佐吏写给朝阳里田典的文书。”

    “你最后一次打开背篓,是什么时候?”

    “是拿这封公文交给朝阳里田典的时候……”

    “当时背篓里没信了罢?”

    季婴摇头道:“没了。”

    “之后再未打开背篓?”

    “再没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婴越说,黑夫心里就越是确定无疑,他说道:“这下便清楚了,这匿名信,当是季婴在朝阳里田典那里,交付最后一封公文后,直到回到亭里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悄悄投进来的。”

    众人都点了点头,只可能是这样。

    黑夫又开始盘问起季婴来:“你投完公文后,还在朝阳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攀谈过,离开朝阳里后,又在何处歇息过,中途可曾将背篓放在一边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触?”

    季婴一一回答,办完公务后,他在朝阳里有个认识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会天。期间那户人家的邻居生了个胖小子,季婴又跟着过去凑热闹,那邻居家里道贺的人不少,当时人来人往,场面很混乱,季婴忽然腹痛,还放下背篓去了趟茅厕……

    之后,他又在朝阳里里监门处站着攀谈了几句,有几个打猎的人从里外回来,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季婴再三确认,他离开朝阳里后,没有停下休息,背篓从未离身,路上虽然遇到了人,但也没有交谈,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路途中央,在季婴快步行走时,能在距离数步之外,将书信投入有盖子的背篓里。”

    “否则,结论只有一个!”

    黑夫笃定地说道:“那投书者,只可能是在朝阳里内动的手脚!”

    “对啊!”季婴一拊掌:“在朝阳里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有背后有动静,但当时没有在意,或许就是在那时被人投了匿名信!”

    这样一来,那投书者作案的时间地点就基本确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几人,问道:“二三子,可还有异议?”

    “亭长真是厉害!”

    东门豹、鱼梁、小陶眼中满是佩服,蒲丈也颔首称赞。

    就连方才提出问题的利咸,也不得不服:“亭长思绪缜密,言语之中,好似县中的令吏断案……”

    东门豹当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问二十问全对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够了!”这事他是回县城休沐时听来的,其他人都不住县城,所以还不知道。

    “二十问全对……不想亭长竟如此了得。”这一下,利咸愕然,也对黑夫肃然起敬起来。

    “都是运气,运气。”

    黑夫谦虚地笑了笑,要说他一个警校毕业生有多少破案本领,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见多了,对思维逻辑也是有锻炼的。

    唉,人民警察是没机会做了,只能在这古代的派出所里,过过干瘾了。

    正好,这封匿名信来的及时,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机会。若能成功,不仅能得到赏钱,积累他这亭长的“劳绩”,为日后升职铺平道路,也能让亭中众人心服口服,对他唯命是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对他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收到信却不能拆开,那是无法容忍的……怎么着也得把投书者抓获,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收敛了笑容,肃然道:

    “作案时间地点已确定,那投书者,很可能就是朝阳里人,此时仍在里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二三子,去朝阳里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让那投书者,露出原形来!”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将亭中的人一分为三:求盗东门豹和亭卒鱼梁押送那个在亭里关了一夜的士伍茅去乡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则和季婴、利咸一同出门,往南边的朝阳里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个太阳天,昨日铺满安陆县的降雪已经化了大半,使得周围格外寒冷。刚出门,黑夫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到肺里,天气既冷又湿,季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雪一化,去朝阳里的路就更难走了,要从涂道绕过一座小丘,再沿着小路走几里路,肯定一脚泥巴……”

    按照季婴的说法,等他们走到朝阳里时,估计快到中午了。

    于是三人加快了脚步,等走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大道,他们就在岔路口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息片刻,顺便吃点东西。秦国可不允许公务员去里聚民户家里蹭饭,又杀鸡又杀鸭,大一点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粮,像黑夫他们这些升斗小吏,就只能自带干粮。

    “朝食就吃点鱼干和年糕饼子吧。”黑夫来的时候带了点夕阳里的特产,腊祭的时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会了邻里们,不少人家里都舂了年糕,又送给他们家不少。

    利咸接过食物,口中称谢,季婴则不客气地嚼着东西,嘟嘟囔囔地问道:“黑夫兄弟,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颔首:“你说。”

    季婴道:“虽然你笃定,那投书者多半是朝阳里的人,但朝阳里是个大里,有七十户人家,将近四百人。昨日与我接触过、有机会投书的,也不下二三十,这么多人,要如何从中找出那投书者?”

    黑夫却先不答,看向了利咸,说道:“利咸觉得呢?应该如何缩小查找范围?”

    利咸看黑夫的样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咽下食物,说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牍偏短,边缘不甚整齐,和官府用来书写公文的长短两种标准简牍都不一样,应该是自己做的。加上还会写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我闻了闻,那木牍的材料,应是黄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会削木牍,能够写信,知道如何封信,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里中小吏,也定是个能识字,会读写的……这样一来,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许多。”

    虽然秦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算是七国里识字率较高的,但也只是矮子里拔高个。

    打个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阳里,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口人,识字的也只有二三十人,主要是里吏们,还有那七八户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财力,还有人帮忙干活,这样才能让子弟抽出点时间去学识字,知律令。

    夕阳里10%的识字率,在乡里间已经算很高了,这还是因为里中有个退休老吏吕婴老爷子,教出来不少人。隔壁的匾里也一样,阎诤一家教会了不少乡亲识字。

    换了其他的里,识字率能到5%就很不错了。

    这样一来,黑夫他们需要排查的人,就减少到了个位数,投书者应该也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但还是心存侥幸,在他动手脚时,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应该是本人投递。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季婴不甚防备,而四下又无人的时候……

    要知道,刑事侦查,本就是一种从事后去追溯事前,由结果去发现原因,由事件发掘出嫌疑人的一个过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断逼近真相的假说验证排除法。

    那投书者唯一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封木牍,换了外行,可能会一头雾水无从下手,黑夫却能从此物中,推断出许多事实来。

    但这还不够,刑侦的难点,在于如何从纷繁芜杂的表象下,发现事物的内在联系,在于如何将一个个支离破碎、真假难辨的线索去伪存真,去粗存精。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黑夫开始细细询问季婴,昨日朝阳里内,与他接触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时、何处。

    季婴也是个神人,他本就是这个乡的人,平日里喜欢交朋友,所以认识的人很多。当了邮人后,又频繁在各个里之间跑,结识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触过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来,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忆起他们是谁家的亲戚、家人,顺藤摸瓜总能找出来。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惊喜,能确定那些人名的话,他的那个计策,就可以实施了。

    “待会到了朝阳里,吾等就装作无事,只是新亭长上任,来例行巡查。”

    他指点二人道:“吾等先去问问里监门,昨日可有其他里的人来此。再去拜访里正,查清楚里中究竟有多少人识字,会读写!”

    “若此事就是里吏所为呢?”利咸突然问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询问时,他便会露出马脚了,然后,汝等便如此这般行事……”

    季婴一听黑夫的计策,拊掌称赞,利咸也啧啧称奇,觉得可行。

    说话间,小路到了尽头,被一堵矮矮的墙垣截断,茂密的山林之间,一个宁静的里聚冒着袅袅炊烟,出现在他们面前……

    朝阳里,到了!

第63章 朝阳群众

    朝阳里依山傍水,有户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阳亭治安辖区内户口最多的一个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走近了一看,其格局与黑夫他们家的夕阳里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一垣围聚,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山寨,里门就是唯一的出口。

    这种格局,一是自古以来,村社里聚修墙防范贼人盗寇,二是秦国为了控制人口不得随意游荡迁徙,强制规定的。

    黑夫真心感谢这项制度,不然一个里能够随意进出的话,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书者。

    三人来到里门外时,里监门正蹲在门边,端着个陶碗,用木匕吃饭,黑夫的赤帻绛服标志明显,身份不问便知,里监门连忙将嘴里的饭吐了,擦了擦嘴,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

    “早闻湖阳亭有新亭长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阳里了,真是对本里厚爱啊。”

    这里监门看上去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人,40多岁,黄脸黑须,发髻缠绛布,显然是个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贸然来访,打搅了。”

    里监门连连摆手:“哪里话,亭长乃是上吏,吾等想请还请不来呢!说什么打搅不打搅?里正昨日还与我商量,说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访……”

    他倒是很客气,最后才看着黑夫腰间别着的绳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觉地问道:“只是不知亭长此来,是要做什么?莫非本里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里的二尺木牍,笑道:“无他,只是例行巡视,入冬以后常有盗贼,昨日在杨树里就抓到一个游荡的士伍,现已送乡上去了。朝阳里乃是大里,防贼也不可松懈啊……”

    二尺木牍和绳索,这是身为亭长随身携带的两样东西,二尺木牍刻有律法,也相当于警察的证件,绳索用来捆绑犯人,相当于手铐。

    听说只是例行巡视,里监门似是松了口气,本里若有人犯罪,说不定就要牵连他。

    黑夫在门口和里监门寒暄攀谈了一会,主要问了问,昨日可有外里的人入内?

    “昨日?”

    里监门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睛一转,仔细想了想,看着季婴道:“敢言于亭长,昨日除了这位邮人外,并无其他里的人入内。”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里人外出未归?”

    “外出狩猎的都回来了,除了月初去县里服更卒之役的两人外,并无其他人滞留于外。”

    这下,黑夫基本能确定了,若是里监门没有说谎的话,那个投书者,此时仍在里中!

    “利咸。”

    黑夫道:“你在此陪里监门坐坐,我与季婴去拜访里正。”说着,黑夫还给利咸使了个眼色。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一个亭长带着亭卒来朝阳里巡视,肯定瞒不过去,那投书者知道后,可能会惊慌失措,匆忙出里,所以黑夫就让利咸守在这里其实就连里监门,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墙走了怎么办?”二人并肩而行时,季婴悄悄问道。

    “有这可能。”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只要吾等让里正清点一下里中人数,就知道是谁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书者。虽然暂时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谁干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边,利咸和里监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看着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出身较好,是本乡一个较大的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能识字书写,还粗通律令,只因为没被父亲立为“后“,也就是继业者,没能继承爵位田产,只能以士伍身份出来自己谋生路。本来想去县里做小吏,但在秦国,为吏必须有爵位,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来缺额的湖阳亭做亭卒,混口饭吃,毕竟家里有妻、子要养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几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鱼梁,连求盗东门豹,他其实也不放在眼里。这个把月来,亭中的大小事务,若没了他,恐怕早就乱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长了。

    然而黑夫到来后,却让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这位亭长是实打实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夺魁,得到县右尉青睐,并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所以利咸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但当听说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时,利咸也愕然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也没把握做到。

    之后的匿名信事件里,黑夫更是展现出了缜密的判断力,一点点缩小嫌犯的范围,这一点,更让利咸惊讶,他总觉得,这亭长似乎受过专门的令吏断案训练似的……

    所以利咸才对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时间过得很快,一刻之后,黑夫和季婴便从里正家回来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让利咸过来,低声问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门?”

    利咸摇了摇头:“我一直看着,并无人过来。”

    黑夫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投书者要么是胆子太小,心存侥幸,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门。要么是胆子太大,觉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经翻墙跑了!”

    “要不要让里正召集全里的人,点点人数?”季婴感觉他们已经离那个投书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惊扰里人,就不要惊扰,若是将地方闹得鸡犬不宁,吾等就有过无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细询问了里正,知道这里中识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婴有接触,有机会投书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将这三人一起抓起来询问?”

    “不着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举报何事,若是贸然抓捕这么多人,恐怕打草惊蛇,连兔子也吓跑了。“

    现如今,黑夫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阳群众“的身份,而是那人写在信里的内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邮人、亭长也可能直接烧了不看,即便如此,还是冒着风险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须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吾等先不要声张,分别去找这三人,看其还在不在家,再出言试试他们!”

    ……

    “砰砰砰。”

    朝阳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是谁?”

    这位公士正在屋里抱着儿子,半天才不耐烦地出来将门一把拉开么,恶狠狠地看着敲门的人,却是个嬉皮笑脸的瘦子,正是昨天来过家里,祝贺他生了儿子的邮人……

    “何事?”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没有亲属在军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给自己啊。

    “公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季婴神秘兮兮,等那公士凑过来后,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那物件,我看过了!”

    “什么?”公士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婴眨着眼,拼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涂,没好气地骂了季婴一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继续去哄儿子了……

    “你这厮,如此无礼,肯定有问题!”季婴气得哇哇大叫,惹得这人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他,他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与此同时,朝阳里的另一头,利咸也从田典家里告辞而出,他面色严肃,看着里东的方向,皱起了眉来。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长这个故弄玄虚,假装知晓发问,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诈出投书者的计策,当真有用么?”

    利咸心中满是疑虑,同时也对那投书者究竟是谁,投书目的何在,越发地好奇起来……

    “也不知亭长那边,怎样了?”

第64章 投书者

    黑夫走在朝阳里狭窄的小巷中,两侧是比户相连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进进出出,或提着水桶去打水,或去邻居家串门,大冬天没什么农活要做,屋舍也修补得差不多了,里人们显得悠闲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帻绛服,都面色一凝,连忙向他行礼问好。

    黑夫也没有多问,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门点着头。

    虽然夕阳里的乡亲们一度让他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总体还是和睦友善的。若无人煽动,乡亲们都很单纯,嫉妒也是单纯的嫉妒,敬爱也是单纯的敬爱,喜怒哀惧,皆发于心,很少掩饰。

    不过黑夫发现,朝阳里的人还是挺怕他这亭长的。方才,有个四五岁的垂鬟孩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绳索和短剑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声,赶紧扯了扯孩子的手,让其别过脑袋去!

    在与黑夫擦肩而过时,那妇人也是讷讷诺诺,将孩子护在怀里,连声抱歉。

    黑夫主动让他们先过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怕不是我的前任太过蛮横,让朝阳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实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见了警察,也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是暴力执法单位。而黑夫现在,已经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谓的“朝廷鹰犬”了。秦法严苛,在时人眼里,亭长登门,一般都没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有破家灭门之灾。

    黑夫来此,的确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阳里东一户人家外,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也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黑夫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院子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黄梨树,如今只剩几片枯叶,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那封匿名信牍,就是黄梨木做成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黑夫一看,树的左边是个鸡埘,一个二十余岁、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着一个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米糠、菜叶撒在院中,让鸡埘里的鸡群出来啄食。当喂到那几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时,她还发出了开心的笑。

    然而,这平静怡然的时刻,却被门外赤帻绛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头,刚好看到黑夫立在门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簸箕一时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满一地!

    鸡群立刻扇着翅膀拥了过来,在她脚边拼命啄食,尖锐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朝屋内喊了一声。

    “良……良人……”

    “怎么了!?”

    屋内的男子听到妻子的惊呼,便立刻出来了,此人身高七尺有余,穿着厚实的冬衣,加上他们家能养得起这么多鸡,说明家境不错。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点咳嗽。

    黑夫见他右手里捏着一把刀削,左手还捏着一样东西,不由警惕起来,手放到了剑柄上。

    这时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牍,腰间的绳索,以及放在剑柄上的手,顿时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点头:“我乃湖阳亭亭长,你可是朝阳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笑:“不知亭长来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鸡埘边的女子,当着人家妻子的面缉捕,不太好,便道:“还是出来说话罢。”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他将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将左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将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说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个木头小人,已经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令吏。

    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丝后悔,后悔没有听利咸的话,将那封匿名信烧毁,落得干净……

    如今的剧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虚,嫌疑犯已经基本确定,但投书者也没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些犹豫,自己这时候掉头离开的话,是否还来得及?

    但一回头,远处已经出现了利咸和季婴的身影,在朝这边快步赶来。

    来不及了。

    到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经迟了,且不说他在亭众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说在秦律里,不知道投书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谁却故意纵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软,恐怕这头顶的赤帻,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叹了口气,此时男子已经出了院子,细心地合上了门,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着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黑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着伸出了手:“是我错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亭长,将我绑了罢。”

    “不必了。”

    男子的妻还在篱笆里垂泪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找你去亭里问个话!如此而已!”

    匿名举报虽有罪,但罪只至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并不算很严重,以这人家的财力,应该能交得起。

    当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没有恶意诬告……

    ……

    两个时辰后,湖阳亭内,当着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经将事情交待完毕……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婴每隔三两日就去朝阳里送信,从而生出了找机会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腊祭日当天,观察里正、田典手里的书信式样,自己用院子里的黄梨木削了两块木牍,又在上面写了内容,却未书姓名……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将木牍藏在怀里,一直在等机会。乘着这位邮人将背篓放在溷旁去如厕时,我就跟了过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将信投了进去。”

    去疾的身体不大好,路上来的时候又受了寒,一边说一边咳嗽。黑夫让人将自己的冬衣给他披上,又让蒲丈烧热了火盆,摆在他旁边,去疾才好受些,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黑夫让利咸在一旁用木牍记录下自己的询问过程,他自己则指着案上的那封信牍问道:“去疾,你苦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信中写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去疾又咳嗽了起来,他喝了口小陶递过来的热水后,才苦笑着说道:“既然信都在亭长手中,你自己打开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多言一遍呢?”

    求盗东门豹早就送完犯人,从乡上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说黑夫成功缉捕了投书者,不由大为兴奋,他一贯认为,不该对嫌犯太客气,闻言顿时怒了,拍案道:“你这厮!还敢嘴硬!”

    ”豹!不要恐吓他。”

    黑夫喝止了东门豹,将木牍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开始慢慢割那打得紧紧的绳结……

    除了被打发在外面看门的鱼梁外,室内的东门豹、利咸、季婴、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里面的内容。

    终于,黑夫割开了绳结,缓缓打开合在一起的木牍,上牍空白,下牍则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篆字……

    扫了一眼后,黑夫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去疾!”他抬起头,严肃地喝令道:“你举报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无气地说道:“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啪嗒”一声,黑夫合上了简牍,心情激荡,目光炯炯!

    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大案!

第65章 牵出一桩大案!

    “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季婴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乡人,怎么没听说过。”

    “确实是有的。”

    利咸却说话了,面色阴沉:“我家中亦有传说,近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大的墓葬,但几百年前却有不少。”

    “几百年前?”众人都有些惊讶,距离他们有些遥远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国时的一些县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说过,楚国别的不多,这些贵人最多了,封君又众,封地又大,杂七杂八,百里之内就有好几个。这些贵人死后就四处寻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们安陆县内,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国统治江汉时,就是个小大夫,对那些贵族故旧的了解,可比黑夫他们这些苦出身强太多了。

    黑夫也听说过这时代贵族下葬的奢华: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尤其是诸侯封君死了,必须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

    这种现状,虽然被墨家极力劝阻,但仍然于事无补。相比于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种神话鬼怪熏陶,是很重视死后世界的,还脑补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祗来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绝。

    南郡作为楚国故地,有不少楚国贵族坟墓藏在山坳里,因其陪葬甚重,引来了盗墓者贪婪的目光。这些楚国贵族墓的后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时,随楚王东迁,再也照应不了祖先血食,这便加剧了盗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盗墓者的乐园。

    但是,秦国官府也没有因为被盗的是楚国贵族的墓,便默许这种行为。恰恰相反,秦国也认为,盗墓者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行为,故而“以严威重罪禁之”,立法对盗墓者严加惩戒!

    盗墓,尤其是多人合伙的盗墓,发生在他们小小湖阳亭,绝对是一桩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盗律》中有言,盗发冢(盗墓),与杀人、伤人致残等同罪,轻者黥为城旦,重者处以磔(zhé)刑……举报者,缉捕者,亦有购赏!”

    他看着去疾,有些惋惜地说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诬告,也不是诽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不亲自来亭里报案,或者转告里正,让里正告知乡吏?那样的话,非但不会处罚,还有赏赐。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来投书?”

    去疾也听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着道:“好教亭长知晓,一来,是我一时糊涂,因家中新妇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险。可也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便生出了投匿名书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我良心无愧。刚开始时心存侥幸,觉得无人能猜到是我,谁知亭长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公士,那些个盗墓贼却有数人,万一他告发之后,官府没抓到贼人,那些盗贼却知道是去疾告的状,恼羞成怒之下,报复他家怎么办?

    “还有第二个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内众人,盯着黑夫道:“我只说与亭长一人听!”

    ……

    待黑夫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后,回头问去疾道:“众人都已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我先要拜谢亭长。”

    去疾在草席上长拜及地:“谢亭长今日当着我妻的面,没有用绳索将我缚住,还说只是找我问话,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会吓坏了……”

    黑夫让他起来:“我虽是亭长,依法执法,但谁没有父母妻儿?不必为难的地方,我不会刻意刁难。”

    去疾苦笑着道:“我也在乡中听过点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会被处以何种刑罚,还望亭长能告诉我。”

    “匿名投书,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若不能偿清,就为官府做劳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财力,缴清也不难罢?”

    “亭长高看我了,这四千钱,足以让我倾家荡产。”去疾面露苦涩。

    这时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万钱左右的家财,有牛有马,还有僮仆。中人之家,两万钱左右,能养得起牛。黑夫家现在也就勉强摸到了万钱标准,本以为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却更差?

    去疾开始诉苦,说他去年成婚,已经花了几千钱,如今余财不多,恐怕要将家里的东西,乃至于他那小妻子的嫁妆都变卖,才能凑齐罚款。

    “吾妻的嫁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可是救急钱,待生下儿女,还要抚育其长大。”

    去疾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便去为官府做劳役吧。”

    他一句话一声叹,说的很凄凉,就这病怏怏的身体,恐怕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吧。

    黑夫虽然惋惜同情,甚至还有点歉意,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去疾。

    在秦国,身为官吏,“纵囚”可是要被重处,耐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头发,去和前任湖阳亭长作伴。

    他也不可能隐瞒真相,减轻去疾的罪名上报,那样他就会犯“失刑”罪。若是无意的失刑,可能只会罚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触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时候,他可能就要被发配到更加荒芜的黔中郡去拓边了,那个诬陷他的湖阳亭求盗买,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里对去疾说一句抱歉:对不起,我是警察。

    然后安慰去疾说,若是他明日去到县里,能将事情经过好好交代清楚,或许狱掾会从轻发落?

    对此,连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狱掾喜的铁面无私,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触犯法律的行为。

    但去疾却受到了鼓励,再拜道:“多谢亭长,那我便实话实话了!”

    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亭长,我之所以宁可投书,也不敢亲自来告发,是因为,那一日,盗墓发穴的贼人们在商议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

    “谁人?”黑夫追问道。

    去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朝阳里,里监门!”

第66章 监守自盗

    腊月十一,舂时(17点-19点),湖阳亭外,黑夫正在对季婴、鱼梁二人耳提面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可要记住了,此行绝不容有失,不能让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车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牍征用!到了县里,先去县丞官署叩门,找到夜里值班的令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请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阳里!你能做到么?”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季婴难得严肃下来,郑重地拱手,然后便和另一名亭卒鱼梁一起,押解着双手绑上绳子的公士去疾,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着三人远去,若有所思。

    他压根没料到,今天中午,朝阳里门前,那个端着陶碗扒饭,看似憨厚朴实的里监门,居然与一起团伙盗墓大案有脱不清的干系!

    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但去疾只听那些盗墓贼说,夜里去找那里监门云云,那里监门如何与盗墓者勾结,是提供协助,为他们转移赃物,还是亲自参与盗墓?却语焉不详。

    光靠这种模棱两可的口证,黑夫是没办法立刻去朝阳里抓人的,而且动了里监门,可能会把那些个不知行踪的盗墓贼也统统吓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让季婴、鱼梁连夜将去疾押往县中去乡里黑夫不放心,但凡里吏,在乡邑多多少少都有些旧识门路,还是县里的狱掾、令吏靠谱些。

    求盗东门豹这时候过来了,问道:“黑夫,投书者已经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么?等着县里来命令么?”

    “此去县城要两个时辰,令吏派人过来,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么办?”

    黑夫道:“去疾也说了,他当日听那些盗贼言,所发墓穴很大,不易发掘,已经挖了好几天。本来腊祭日前后就能挖开,将里面的陪葬物取出,谁料连续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气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们也该继续动手了……此事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里偷掘。”

    “亭长的意思是……吾等要连夜去那墓地附近,缉拿盗墓贼?”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来,这种大案,若能破获,妥妥是大功劳啊!

    “没错,时不我待,去疾虽然没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门抓人,那里监门或许会有所警觉,一定会告知盗墓贼。如此一来,盗墓者有两个选择,一是谨慎起见,停止发穴;二是彻夜赶挖,将里面的陪葬物挖走卖钱……”

    小陶道:“若……若是他们,胆,胆小……不挖了,那岂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为贼者,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胆大狂徒,希望他们选择冒险。吾等便去碰碰运气……东门豹、利咸、小陶!”

    他严肃下来,连连喊了几人名字,三人立刻应诺!

    “汝等随我去亭中,挑选兵器,立刻就过去,来一出人赃俱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查清朝阳里里监门的罪行!”

    ……

    19点到2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时辰中,被称之为“牛羊入”,顾名思义,天色黑了下来,鸟儿回窝,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赶入圈内。

    朝阳里里监门名叫“伯毋”,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守在里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出门放牧、渔猎的里人一个个回来,点清出入人数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牛羊入一过,里门将不再开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就连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里监门自己。

    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枝头,待夜色渐深,整个朝阳里的薪火都黑了下来,大多数里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榻安寝后,本已紧闭的里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里监门伯毋出了里门,在寒风中笼着袖子,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大概半刻,终于有个人影沿着里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点酒,耽误了些时间。”

    却见此人约有三旬,红脸短须,穿着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却披着一件明显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声斥道:“敞,你这厮,发穴扒出来的东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

    那赤面盗贼敞却不以为意,他举起手,让深衣的宽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摆动,得意地说道:“与其让不知寒暑的死人穿着这好东西躺在棺椁里,还不如让吾等无衣无褐的穷人借来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坏了,不然,我当给伯毋也带一件帛衣……”

    “废话少说。”伯毋看了看周围,继续道:“我今夜让你来,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阴了下来,问道:“为何掘不得?”

    “汝等听我的便是。”

    敞却不听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联络吾等,说朝阳里、小箐里之间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没有田地人家,可以发穴。”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职务之便,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来的明器,慢慢送到邻县去卖钱。现如今,那几座周边小墓已经挖空,得金却不多,只剩下最里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开,让吾等都能发财,你却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连忙解释道:“之前这湖阳亭不是连亭长、求盗都空出来了么,眼看无人管事,我才让汝等乘机发穴,可如今却不一样,你可知道,那湖阳亭来了个新亭长!”

    “有亭长来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县也掘过墓,一路走来,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昼伏夜出,钻蒿草里躲避,那些个亭长,也奈何不得吾等!”

    “这亭长不一样。”伯毋道:“他前个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盗贼,本事了得,今天还突然来朝阳里巡视,将我吓得半死,还好只拿了一个在县城拾了遗钱的公士……”

    “有人声称,公士去疾在县城服役时,拾了地上掉落的钱,需要带他回亭部询问“。这是黑夫带他走时对朝阳里众人宣称的罪名,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里监门的猫腻。

    因为在秦国,律令规定,捡钱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家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外,里中众人并无太大怀疑……

    里监门也以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

    二人继续在门边商议,却无法达成共识,伯毋谨慎,觉得不能再冒险,先停下来。敞却认为,他们一伙人昼伏夜出辛苦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岂能这时候放弃?

    期间,里中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伯毋一大跳,见说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说道:

    “那汝等今夜乘着雪已化尽,速速掘墓,将那墓中值钱的物件取出,而后将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罢!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后,敞走之前,伯毋还指着他身上飘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恶地说道:“往后休得穿着此物来见我,我奉劝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么?恶鬼缠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却是个不怕的,他是个盗墓惯犯了,作践过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天罚鬼惩?在哪呢?

    他轻蔑地笑了几下,拿着伯毋给他的一包食物,扛着三把新铁锸,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

    与此同时,湖阳亭内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第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阳亭时,黑夫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和后世始皇陵兵马俑里的“步兵俑”像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亭是基本治安单位,所以拥有武备,存储五兵。

    湖阳亭前院的小库房里,就准备着两副甲衣,考虑到公士去疾说,那些个盗墓贼都持有兵刃,人数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决定还是保险点,穿上甲衣为妙。

    当他在东门豹、利咸帮助下,披挂上皮甲后,黑夫总算知道,这玩意为什么这么贵了。

    黑夫他们亭里这套只是最简陋的前身甲,顶多值几百钱,仅能护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饭挂围腰一样,以系带分别挂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头发现,这甲衣是将整块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个甲片都钻出了小孔,结实而纤细的丝绳将其联缀在一起,有的地方还有甲钉……虽然防御力有限,安好在不算很重,不影响活动。

    至于黑夫的武器,也从那柄陪伴他几个月九寸的小短剑,变成了一把二尺剑。蒲丈说这是前任亭长留下的,现在就归黑夫了,木制剑柄用铜丝缠绕防滑,青铜的剑刃有点小缺口,但无伤大雅,刺入人体完全足够。

    求盗东门豹则挑了两柄手戟,长一尺半,他喜欢与人短兵相接,还喜欢在数步之外,一戟掷过去,伤人性命--虽然他从没杀过人,但平日里总喜欢对着树桩练习,今夜正是一显身手的时候。

    至于剩下的那副甲,东门豹是拒绝的,他嘟囔着“大丈夫就该受点伤,留下疤痕”,满脸嫌弃地将甲推给了利咸。

    利咸倒是很谨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杆长约九尺的长矛,他觉得,擒贼时不应该全员短兵,应该长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说,挎了一张不大的弓,力度大概只有八斗,身后背着箭囊,里面有七八支箭……

    黑夫将剑背在身上,一边问道:“弓箭晚上能好使么?”

    小陶则回应说,那些人连夜挖墓,肯定点了火把,只要有光点,二十步内,他在夜里一样能射中!

    “好,长短相济,弓矢在后,吾等也算准备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块蒙皮的小木盾,带领众人出了湖阳亭,他嘱咐蒲丈好好看着亭舍,而后便看着已经完全漆黑的夜空,指着西南面道:“出发!”

    寒风飕飕中,黑夫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时,跟着前辈们在夜里出勤的时候……

    但这次,他不再是刚出警校的愣头青,而是一亭之长。

    远处,云梦泽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条鳄鱼的脊背。山林里树木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丫在风中颤抖。大片大片的稻田里,积雪已融化了不少,悄寂无人,甚至连野兽都不见一只。眼前的涂道上亦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

    唯有湖阳亭四人,披甲持锐而来。

    黑夫走在最前面,风吹得他头顶的帻随风乱舞。

    小陶在最后,抱着弓,低着头,担忧以这风速,自己的箭矢怕是派不上用场,帮不了亭长。

    此处距离盗墓地点尚远,东门豹和利咸位于中间,一左一右,各点了一根薪柴当火把照明,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耀眼。

    远远望去,那对火把,又像是凶兽的一对夜明眼,晃荡悠悠……

    他们一行四人快步而行,仿佛嫉恶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贼人的气息,对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嗷,然后便踏着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点到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个时辰里,叫做“人定”,顾名思义,几乎所有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死过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阳亭西南方十里外,位于小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时分,却亮起了几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现在黑夜里的共有六人,这伙人年纪有长有少,最大的看着得有五十岁,头发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这大冷天里,他们都裹上了厚实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褴褛。然而这些衣服,却都布满泥污,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唯独年纪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过的东西,宁可短衣束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六人的头领,正是方才在朝阳里与里监门交接的那人,赤面短须的“敞”。

    敞依然披着从墓葬里挖出来的深衣,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衣服萎缩了不少,但好歹还能穿着御寒,却见他将那三把铁锸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备齐了,二三子,该干活了!”

    作为盗墓惯犯,敞很看不起朝阳里里监门的胆怯,可他心里也清楚,里监门的警告并非虚假,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土丘下的大墓,必须在今晚挖开!并连夜将那些陪葬品取出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无云的夜空,判断着月亮的位置。

    “现在刚过人定,到鸡鸣(1点到3点)时,必须挖开这墓的椁室,平旦时(3点到5点),务必将陪葬的器物搬出来!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阳里里监门约定好了,平旦时分,里监门会赶着自家牛车来接应,帮忙转移赃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纷纷拿起工具,或是铁锸,用来铲土,或是铜耒,用来深深插入地里的泥土中,试探棺椁的深度。

    敞自己,则拧开怀里高价买来的酒,抿了一口,看管众人的兵器。

    其实那些兵器,也是从各个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但有的铜剑、铜戈几百年过去了,虽然木质部分已枯朽,但剑刃戈头,擦去上面的铜绿,依然如新的一般。

    这还不算,敞的手里,居然还持着一张弩!这也是他用先前贩卖赃物的钱,高价从楚国那边买来的,因为在秦国,弩根本不允许在市场上流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经过前几日的试探,他们已经找准了墓穴所在。

    这些楚国贵族的墓葬,都有共同点,墓葬上面,会垒起高高的土丘,称之为封土,当地人俗语称之为“大子”。

    根据贵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说明等级越高。但因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坟冢上面长满枯草树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没什么区别。

    唯独掌握了《日书》中看墓绝技的盗墓者们,凭借对方位的了解,再试一试土壤,方能判断出是否为墓葬。

    敞就是有这种本领人,就眼前这个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陆见过的贵族墓里最高的!长宽达数十步,这规格,至少是一个楚国的县公!

    这个月以来,他们先把容易挖开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钱的铜器却不多。

    但敞知道,在这座大墓里,一定还有更好的东西。

    不过墓葬等级越高,棺椁距离地表也越远,费了好多天时间,铁锸都用坏了两个,他们才勉强将封土小丘整个掘开。在敞找好墓穴开口位置后,众人开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盗洞,好不容易盗洞打通,墓坑台阶露出时,却天降大雪,他们只得暂时停手。

    夯实过的土壤本来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经化了大半,土壤变得更加湿润疏松,每一铲下去,都能带出点水来。渐渐地,墓坑的台阶一级一级地露了出来,敞打着火把过去仔细一数,居然足足有十五层!

    “我在新市县掘过最大的县公墓,也才十二层台阶啊……”

    敞听说,南郡夷道那边有楚王墓,二十层台阶,令尹一级别的,十八层,县公级别,十二层。

    他一时间呆愣住了,眼前这个墓,规格低于令尹,却高于县公、封君,会是什么人呢?

    还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众人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扔了工具,向后退却。

    阶梯的尽头,一尊有着两个龙形脑袋,头长双鹿角的石雕兽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满脸凶相地瞪着盗墓者们看!

第68章 鬼吹灯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层潮湿的石阶斜斜向下,仿佛是通向黄泉九幽的不归路,又像是迈向富贵的康庄大道……

    而拦在盗墓者们面前的,便是名为“方相氏”的镇墓兽,这是用来驱逐传说中专吃死人尸骸的恶兽“魍象”的,不料几百年过去了,鬼怪没等来,却等来了几名盗墓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余几人见识少,没见过此物,纷纷畏惧地后退。唯独敞不怕,他走近过去,拍了拍“方相氏”那两只雕成变形龙面的兽头,又摸了摸权桠横生的四支鹿角,遗憾地说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铜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围殉葬甚多,有人、有车马,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这大墓,还拥有这么高规格的墓阶,并有极其罕见的镇墓守护卫着。看这石兽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绝不是一般贵族能拥有的。

    他索性摇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催促五人齐齐动手,将压在墓穴椁室入口的镇墓石兽一点一点挪开。然后再用铁锸连撬带砸,折腾半响后,才将石制的椁室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灌入椁室,一股陈腐的气息也在朝外散发,呛得几人连连后退。

    “别挡道!”敞推开其他五人,自个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里面一照!

    “哈哈哈,发财了!”

    看着椁室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陪葬物,敞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就着火光往里一瞧,却见椁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精美漆器,再往里虽然看不清,却可以依稀认出,那是成套编钟和鼎、簋(gui)的轮廓……

    好的漆器,其价堪比金、银,那些青铜器,更可以卖好价钱当然,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铜料。

    “总算没有白白辛苦那么多天。”

    众人大喜过望,而后就让一人在外面看着火把、兵器,他们则继续用力将椁室推开。推到可以容一人进入的程度,又将一根火把悬进去,反复几次,待其不再熄灭时,敞便催促道:

    “兴,快些进去!”

    兴,是那个半大孩子的名,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披上了从坟冢里挖出来的衣裳,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冻得直打哆嗦。

    听闻敞又逼迫他下到坟墓里去,兴露出了一个哭丧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来干这一行,是被逼的,盗墓贼们需要一个身材瘦小,能钻到墓室里的少年,于是就将父母双亡的他从楚地骗来……

    兴很害怕鬼怪,近来更是常做噩梦,梦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们,排着队来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无果,若是不从,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脚踢。

    站在面前的恶徒,远比虚无缥缈的鬼怪要骇人,兴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蹲到台阶口,拽着绳索,两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下到椁室里……

    “咔擦”,清脆的声音响起,兴顿就着头顶的火光低头一瞧,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是人的白骨!一个穿着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脚下的位置!兴方才正好将它的手踩断了!

    “啊!”

    兴大叫着跳开,却不防一回头,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这次是四匹马的嶙峋骨架,它们安静地躺在一起,身后还拉着一辆戎车。车轮已经朽坏,只剩下铜制的车舆,同样有一具人骨,穿着一套楚式的皮甲胄,歪着脑袋坐在车上……

    这些人和车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乱叫!接着火把!”

    外面响起敞愤怒的声音,而后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来,兴只好一边小心避开殉葬者的骨骸,接过火把,插在地上。

    这时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椁室的全貌,椁室很大,是石制的,中间放置棺材,周围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围绕。

    兴哆嗦着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阴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上面的那些人就会毒打他,杀死他,将他抛弃在荒野里……

    然后,兴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xiu)染得红、黑相间,美轮美奂的漆器,递给上面的人。

    搬了几个漆盒、漆樽后,敞又让他去搬鼎、簋。

    就着地上的火把,兴看见,椁室的北面,的确整整齐齐地摆着七个鼎、六个簋,从左到右,个头依次变小。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楚国内部等同诸侯的“封君”礼器规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动,只能扛着一个最小的鼎,勉强递了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再搬着一个最小的簋,试图往上递时,却举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了。

    “哎哟!”

    地面之上,传来了一阵惨叫!

    是那个看守火把、兵器的人发出的,然后就是沉重的倒地声,以及敞等人的厉声示警声……

    “小心,快御敌!”

    “御敌?发生什么事了?”

    兴在下面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恐惧,他抱着冰冷的铜簋慢慢后退,却不防失足将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脚踩灭……

    椁室之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仿佛是有鬼怪调皮,撅起嘴轻轻一吹,熄灭了唯一的光明……

    兴只感觉自己被黑暗彻底包围,顿时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头,却见那个女殉葬者的头骨眼眶,好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质问他为何要惊扰亡者!

    “救命啊!”手中铜簋叮当落地,兴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来,却无人管他。

    此时此刻,椁室之上的地面正打得热闹,却见火把乱闪,各种声音混在一起:

    矛尖与剑刃相撞,尖锐的金属哀鸣在墓穴里回荡;弩机的悬刀被扣动,唆的一声,弩矢飞向目标,却撞在了木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弓弦的颤音随即响起,引来一声人吃痛的惨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椁室的石头上,溅射出一丝火花。

    地面上显然正在发生剧烈的打斗,但兴却以为,来的不是人。

    “是鬼来了,是鬼来惩罚吾等了……”

    兴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种种鬼故事,听日者说,鬼的外形十分凶恶,睡觉时身体折成两半,走路时双腿并拢,看上去像是一个独脚怪兽在蹦,乡里之民们称之为“刺鬼”。

    兴还不止一次听人声称自己目击过刺鬼,说它们以桃为弓,牡棘为箭簇,鸡羽为箭羽,瞄准做坏事之人的心窝就射,能百发百中……

    如今,那些鬼来了,就在外面!

    兴害怕极了,他蹲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闭着眼,在一片幽暗的椁室中,这孩子嚎嚎大哭起来……

    哭声无法驱散恐惧,外面的打杀声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冰冷刺骨的风也从椁室缝隙灌进来,发出了呜呜的诡异哀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反倒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兴连忙惊喜地睁开了眼,走到椁室出口处,踮起脚向外观望……

    没有丝毫征兆,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颊飞鬓,额头红色胎记,鼻尖上,眉宇间,还沾满了鲜血!

    “鬼啊!”兴吓得整个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面的人也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朝后退去,大骂道:“黑夫,这墓里真有鬼!”

    “别瞎说,哪有什么鬼。”

    脚步声走近,火把照进椁室,让兴瘦小的身躯原形毕露。

    “我说呢,原来里面还有一个……”

    一只粗壮的手伸了进来,左手。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后生,上不上来?”

第69章 人赃俱获

    看着那只从地面上伸下来的手,兴有些迟疑,这分明不是他们一伙的人,而是那几个袭击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个声音有些不耐烦:“不上来,我可要将墓穴封死,让你永远在里面陪着死人喽……”

    说着,那只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兴瞧了一眼地面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择,他可不想在阴森的墓里继续陪尸体,上面的再怎么说,也是人。

    他连忙跳了起来,拽住那人的手,然后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兴被拉出椁室后,还不等他喘口气,庆幸自己活着出来,就被眼前的光景吓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面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来的是个穿着皮甲,头戴赤帻,手持带血利剑的黑汉子,正上下打量着他。

    此外还有二人,一个在地上寻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个披甲持矛,看着几名盗墓贼的瘦削亭卒,老是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钱似的。

    兴的同伙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着一个,胸口流血、一动不动外,其余四人,包括他们的头领敞在内,都被绑了起来。而且还个个都挂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剑……

    还不等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拧住了胳膊!

    “原来是一个小贼,嘿,你刚才可把乃公吓坏了。”

    将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个脸生飞鬓的“鬼”,他没有披甲,腰上插着两把手戟,找绳子将兴也绑了起来。

    一旁的黑汉子道:“只是个小男子,豹,不要弄伤了他。”

    “知道知道。”

    原来,这突然袭击盗墓贼的四人,正是湖阳亭黑夫等人!

    一个时辰前,他们出了亭部后,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达朝阳里前,他们便谨慎地熄灭了火把,而后悄悄朝这片荒野摸了过来。好在天公作美,腊月中旬的月亮将圆未圆,映照四方,足以让他们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来到这附近后,就更容易了,因为盗墓贼打着的火把,远远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黑夫一声令下后,众人放慢了脚步,悄悄摸了过来。正好盗墓贼们忙着搬运墓中器物,防备松懈,于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贼人!其余三人也一拥而上!

    贼人们的反应还是快的,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个穿着死人深衣的赤面贼,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准了黑夫!

    悬刀扣响后,弩箭破空而来,黑夫只感觉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击,差点就被崩裂了……

    “还好我带着甲盾。”

    见识到弩机的威力后,黑夫庆幸不已,他手臂发麻,索性弃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剑朝敞刺去,让他无法再度发弩。

    待敞后退想要换武器时,黑夫再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用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几人见头领倒下,稍稍抵抗后,便选择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东门豹一手戟扔过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余三贼吓得肝胆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咸的长矛拦下后,只能跪地求饶。

    就这样,不到半刻,黑夫他们在仅有东门豹受了点轻伤的情况下,就将这几个盗墓贼全部抓获了。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领头的赤面贼,都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不然哪这么容易。”

    黑夫松了口气,将剑上的血抹去擦干,收入鞘内,归根结底,盗墓贼就是盗墓贼,术业专攻不同,远没有杀人越货的匪徒凶悍啊。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人赃俱获,收获颇丰,黑夫已经开始数着贼人数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赏了……

    “还是黑夫指挥得当,让吾等突然袭击,这才得手如此容易。”

    东门豹大笑着,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那少年兴提起来,扔到他的同伙边上。然后便兴奋地走到那堆漆器、铜器旁,打着火把察看起来。

    “这么多好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精美的漆器。

    “豹,话说在前头,赃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别动什么歪心思。”

    黑夫严肃地告诫东门豹,同时扫了一眼利咸。

    秦国对吏员要求严苛,不但收取一文钱就是贿赂重罪,私留赃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这里谁心生贪念,偷拿了赃物,其他人若不举报,也要连坐同罪。

    其实若是利咸不在,他们三个死党偷偷藏下点也没事,可如今利咸在一旁看着,经过匿名信事件后,此人虽已经对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却没有完全信任他。

    利咸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让小陶看着众盗墓贼,自己也走过去,拿起那个圆口、双耳、外表布满夔纹的三足鼎,皱眉打量起来。

    所谓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时,用于煮大块冷猪肉的器皿。到了战国时,已经渐渐礼器化,平民很少使用,只有贵族们在用飨、祭祀时才和装米饭的簋一起摆出来,以显示自己的古老世系、尊贵地位……

    一般来说,按照《周礼》中的规定,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过到了战国,礼崩乐坏,最后连周室都被秦扫灭了,那古旧周礼,便没人遵循。七雄的王们早就开始用天子车驾礼仪,各国的封君们,也俨然以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这墓主人尊贵身份的标志。

    其实吧,在黑夫这种前世今生都是平民丝的人看来,所谓的礼器,不就是锅碗瓢盆么?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饭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厨房寻常之物,放在王侯贵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这两者的区别,是由血统决定的?

    黑夫不以为然,身为现代人,他对血统论是嗤之以鼻的。

    不过这时代的人们,虽然经历了战国之世”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洗礼,但对于血统论,却依然深信不疑,没落的贵族之后高昂着头颅,看不起任何低贱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后,也要忙不迭地为自己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实际上,这已是一个能力大于血统的时代了,在王子公孙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国,尤其如此。

    “求盗,火把凑过来点……”

    另一边,利咸嫌看不清字,东门豹不情愿地走过去,帮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却见那鼎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国的小篆大为不同……

    “你能认得这些鬼画文字?”东门豹看得头都大了。

    “不全认得,但也认识几个,我家几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时,祖先灵位上也是这些楚国文字……”

    利咸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将铜鼎上的泥土擦去,细细一看后,不由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

    “怎么了?”黑夫忍不住走过来问道。

    “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礼器,上面刻有铸造的缘由,还有他的族系、官职。”

    利咸有些兴奋地指着青铜鼎道:“亭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没想到,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利咸捧着铜鼎嗟叹不已,黑夫却听的一脸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么东西?”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说,这若敖氏从六百年前就开始传承,延续几十代人,一度权倾楚国,还差点弄死了楚庄王?”

    黑夫没想到,从人定到鸡鸣,在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过漫漫长夜的,居然是利咸讲述的,关于若敖氏的故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才,黑夫他们擒获盗墓贼后,立刻加以询问,想要问出盗墓贼与朝阳里里监门勾结的事实。可盗墓贼的头目,那个赤面短须的贼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说,气得东门豹都想一戟杀了他。

    可盗墓贼们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个被迫加入盗墓团伙的楚国少年“兴”,因痛恨盗墓贼对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将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兴还交待说,今夜平旦时分,朝阳里里监门会亲自赶着牛车,来接应他们,帮忙转移赃物……

    于是黑夫和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东门豹和小陶,将五名盗墓贼拖到山包后面藏起来,封住他们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则装作是盗墓贼的样子,抱着铁锸,坐在墓穴边上,给那朝阳里里监门来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时间过得很慢,反正黑夫闲着也是抱着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发时间,他问起利咸,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来历。

    利咸对黑夫不知若敖氏,并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楚国退出江汉五十多年了,时过境迁,平民只认眼前的官府是谁,除了他们这些楚时的小贵族还念叨着旧情,谁还会记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诉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国第十四代国君“若敖”的后人。楚国称王后,若敖氏渐渐发展壮大,成为楚国最强大的公族。后来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过许多位令尹、司马,长期担任军政要职,什么斗谷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这些人,黑夫一个都不认识。

    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后,利咸终于说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黑夫这下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之所以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正是由于若敖氏权倾朝野,架空了楚王。据说当时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来占了楚**队的一半。

    最终,楚庄王与若敖氏开战,好不容易才取得胜利,这才有了他北上争霸,问鼎之轻重的后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后灭亡了?”黑夫问道。

    “怎么可能。”

    利咸摆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几代人为楚国尽忠,于是留下了一脉子孙,就封在安陆,那时候此地还叫郧县,斗氏就成了郧县县公。”

    到了楚国和吴国大战,伍子胥、孙武率军大破楚军,攻入郢都时,若敖氏又迎来了一次机会。

    当时楚昭王逃亡到安陆,若敖氏的后人斗辛就追随其左右,为保护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劳。所以在事后论功行赏时,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马之下,却在普通县公之上。

    这些事迹,都铭刻在那个被盗墓贼摸上来的鼎上,这处大墓,恰恰就是郧公斗辛的墓葬,难怪规格如此之高,不单有车马陪葬,还有镇墓兽,能与诸侯比肩。

    听到这里,黑夫微微一惊:“等等,这若敖氏是郧公,与那县左尉郧满的家族又有何关系?”

    “郧氏?”

    利咸一愣,下意识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国芈姓王孙,为郧公。郧氏虽然自诩为贵族,却只是古郧国的亡国之余,和我家利氏一样,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当时好歹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郧氏呢?只是管厩苑的,给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来,这些年郧氏混得风生水起,成为安陆最大的地头蛇,当年与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没有拆穿,于他而言,和郧氏结仇就够麻烦了,听说这些旧贵族们并非铁板一块,反倒值得高兴。

    楚昭王、斗辛之后两百多年里,虽然楚国几经变迁,甚至还被吴起进来改革过一遭,但贵族统治的本质依然不变,若敖氏继续作为“郧君”,世世代代统治着安陆。

    时间仿佛静止,就像楚地停滞不变的阶级和社会一般,只是贵族生活越发奢华,压榨无数财富,装点自己的宫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国,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率军横扫江汉,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楚王仓皇东窜,屈原悲愤沉江……楚国在此延续了数百年的统治,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安陆的若敖氏后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后,若敖氏的事迹,遂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斗辛的墓葬,也因为无人血食,变成了坟土荒草一堆。

    民间只留下了关于若敖氏在安陆有大墓的传说,却无人知晓,那墓葬究竟在何处。

    不成想,传说居然是真的,今日还阴差阳错,被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里,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不成想,当年若敖氏祖先的这句话,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离散后,连斗辛都无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叹!”

    所谓物伤其类,作为贵族之后,虽然现在只沦为一介亭卒,但利咸还是为若敖氏的没落感到惋惜。传承了六百年的贵族啊,如今却血食难以为继,还有比这更让人震撼的事么?

    可黑夫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

    利咸在长吁短叹时,黑夫面上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么好惋惜的?”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熏陶,或许是因为今生的身份,黑夫从始至终都对贵族统治并不感冒。

    怀念春秋的“贵族精神”?竖起耳朵听听罢!在贵族们自卖自夸,钟鸣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国国风,是如何歌颂这种生活的?

    《魏风》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从上到下的贵族封建体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剥削农民,野人更是如同猪狗般的存在。

    《豳风》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农民忙活了一年,可丝绢、狐皮都送去给贵族“为公子裳”去了,自己却连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当真是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棺椁之内,玩好货宝,钟鼎壶簋,舆马衣被,陪葬品不可胜数,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国虽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领地上,却形同虚设。

    与利咸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贵族故旧不大一样,黑夫也听母亲讲过他“大父”“大母”时候的事,却是从平民视角出发。在升斗小民们看来,相比于楚国时,秦国治下的安陆,虽然依旧很苦,日子却比从前稍好了一点。

    如今的秦国还不是秦二世统治的时期,律令虽严,但凡事尚有一个限度。

    农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缴纳贡赋,只需要统一缴清给秦国县吏的禾租、口赋,每年服一个月的徭役即可。劳役虽重,至少不会出现过去某个贵族头脑发热,在农忙时期组织百姓修城邑、猎虎豹的事。

    因为秦对农耕的重视,里聚被组织成了生产大队,百姓们可以从官吏那里借到耕牛、铁农具,尽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担忧王孙骑着骏马,追着狐兔,在自己的田亩上横行霸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商贾虽然低贱,却也不会有某位公子勒马于前,白吃白拿,强买强卖。

    秦律束缚了庶民自由的同时,也约束了旧贵族的肆意妄为。

    秦律杜绝了贵族把持地方的同时,也给庶民打开了一个阶级流动的大门。

    官府任命吏员不再根据家门血统,而要考校对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实学,再加上军功爵制度,过去注定要永世做农夫庶民的人们,似乎也有了一个盼头……

    数十年下来,安陆县百姓依旧一口楚音,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们开始遗忘统治此地数百年的若敖氏,却开始牢记关系生活的秦法律令。

    这个延续了千余年的宗法贵族时代,经过春秋的礼崩乐坏,经过战国的厮杀洗礼,再被无孔不入的秦律碾过一遍后,与贵族的象征鼎簋一起,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这样的时代,却是黑夫这种小人物冒头的机会。

    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穿越者是这时代最锋利的锥子,只需要被放进口袋里,就能脱颖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体制之中,寻找任何扶摇直上的机会。

    正当黑夫和利咸因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许多想法之际,远处的里聚人家,响起了阵阵鸡鸣。

    鸡鸣已过,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阳里方向的涂道上,却亮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

    ……

    一阵冷风吹来,坐在牛车上,朝阳里里监门伯毋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昨夜与敞分开后,一宿没睡着,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忧事情败露。

    这几天里,发生太多意外了。

    本该顺利的掘墓,却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雪。

    亭长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来内外无事的朝阳里巡视……

    毫无征兆,里东那个与人无争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阳亭缉捕,罪名是在县里拾了遗钱?

    种种事情交织在这两天,让伯毋紧张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为贪图钱财,勾结盗墓贼发盗墓,并为其购买工具,转移赃物,已是触犯了律令,必受严惩!

    所以,万万不能暴露!

    可惜他没能劝动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承诺,赶着牛车去接应盗墓贼们了。

    他现在还能怎办?只能祈求那黑夫没发现什么问题,今夜赶紧将最后一批赃物转移,打发那几个盗墓贼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够卖得数万钱,一夜暴富了,这也是里监门宁可冒险与敞合作,也不主动去官府告发他得到原因,犯罪的来的钱财,比举报得赏丰厚得多。

    于是伯毋加速了赶路,等他抵达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土丘正面点着火把,两个人影正在墓地后等着他。

    伯毋停下牛车走近一瞧,却见墓地边上,已堆着不少漆器、铜器……

    “看来那墓终于打开了,不错不错,敞还算守时。”

    他放下心来,一边朝那两个人影走去,一边笑道:”敞,今夜收获如此之丰啊,真是惭愧,我果然不该因那亭长黑夫在朝阳里走了一圈,就让你停下……“

    这时候,那两个人影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热的火焰和烟味熏得伯毋闭上了眼,不由口中骂道:“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看清楚案犯是谁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并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却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夹在中间,只得一边避让着越凑越近的火把,一边努力睁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却见此人身穿赤帻绛衣,正笑眯眯地看着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发财的阶梯。

    “湖阳亭长……怎么……会是你……”伯毋脸色顿时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着手里的绳子笑道:

    “里监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第71章 迟来一步

    安陆县南通夏浦,北达随、唐,是南郡一处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来舟车频繁,再加上进城买卖的商贩、兜售米粮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动人口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不管等在外面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间,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日出为准。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腊月十二这天,平旦时分,天还未亮,安陆县南门便提前打开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驾车一马当先,疾驰而出,身后的车舆上还有二人。

    “那不是县狱的乐么?”

    守城门的县卒打着哈欠说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认出,那驾车的小吏,正是县狱狱掾的属下,狱吏乐。

    狱掾乃是狱曹主官,负责诉讼刑狱诸事,狱吏则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狱掾坐镇县城,遇上案件,一般会先派狱吏前往案发地处理。

    所以天还未亮,乐就用紧急凭证,叫开了城门,匆匆带人出城,众县卒纷纷猜测,一定是外乡又发生什么案子了……

    “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县卒也不由感慨。

    他们猜的没错,昨夜“人定”时分,夜间宵禁刚刚开始的时候,负责在县狱值班的乐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却被狱卒匆匆喊醒,说是外面有外乡亭卒叫门,有紧急案情要禀报……

    乐被吵醒了好梦,本想让那不懂规矩的亭卒在孰里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务不得拖延过夜”的唠叨,只得满脸不乐意地让人开门,让那报案的亭卒进来。

    来的却是他认识的人,湖阳亭邮人季婴。

    等季婴磕磕巴巴地讲完事情经过后,乐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他意识到,此事涉及匿名投书、团伙盗墓、里吏监守自盗,是一桩不得了的大案!

    事关重大,乐不敢自作主张,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将自己的上司,狱掾喜请了过来。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来到了县狱。他却不听乐、季婴的口述,也不审问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审阅了湖阳亭长黑夫匆匆写就的爰书,上面有简略的案发经过。

    秦律的《内史杂》规定,官吏有事请示,必须用书面形式,不得口头请求!

    喜是个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续无误后,他才开始询问案犯,分析案情,并给出指示。

    “事件紧急,天亮后请求县尉发兵相助已来不及,乐,你速速驾驶乘车,带着季婴及孔武狱吏一名,出城门赶往湖阳亭,令湖阳亭众人助你控制朝阳里里监门,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盗墓贼藏身之所。天亮后,我亲自带县卒过去,将其一网打尽!”

    喜将出城凭证交给乐,乐领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时,已是平旦时分了……

    ……

    “狱吏,这案子很大么?方才狱掾如此肃穆,我都不敢吭声了。”

    车速很快,颠簸不已,季婴死死把着车舆栏杆,小心地问道。

    “休说你不敢出声,狱掾说话时,吾等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说错话就要罚抄竹简二十枚,谁愿意啊……”乐心中暗暗腹诽。

    上次见面时,季婴还是案件原告,这回,他却已经是一名邮人,大家同属于体制内的公务员。所以乐也不必隐瞒,一边驾车一边笑道:“然也,这怕是十月份开年以来,县狱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说难得一见的匿名投书,也不说身为里监门,与盗贼勾结的丑闻,就说那些盗墓贼人。乐分明记得,前几日,郡里才下发了文书,郡守声称,南郡的盗墓发穴已经太过猖獗,必须治一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盗墓源远流长,可不是这几年才有的。远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尸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将司马错入夷陵,一把火烧了楚国历代先王陵寝……

    那场江汉易主的战争中,不少楚王、楚贵族的墓被秦军破坏,许多陪葬品流出,乘火打劫的盗墓贼们因此发了大财,他们食髓知味,从此就盯上了遍布各地的楚贵族墓,开始疯狂盗挖。

    虽然扪心自问,对那些楚贵族的墓被盗,像乐这样种出身平民的秦吏,都会幸灾乐祸地说一句“盗得好!”可盗墓再怎么说,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并被律令明确禁止。战争期间的破坏是一码事,和平时期的保护又是一码事,不管盗的是秦人之墓还是楚人之墓,都该抓起来狠狠处罚。

    如今,郡上文书才下发几天,安陆就出了一桩盗墓案。若是能破获,对安陆狱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获,让盗墓贼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责了,说不定还会扣劳绩呢……

    “就怕我已去迟一步,让那盗墓贼人跑了……”乐如此想到。

    说话之间,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待到太阳完全跃出东方时,乐他们驾驶的马车,也抵达了湖阳亭亭部外……

    真是凑巧,亭长黑夫刚刚换了一身衣裳,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便走出亭舍,朝着乐作揖笑道:“令吏,许久不见了!”

    “黑夫,现在可不是客套的时候。”

    乐跳下马车,都来不及回礼,便拉着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请示之事,狱掾已经知晓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来处理。你且速速去让亭卒集合,挑选兵器,一刻后便随我出发。”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当然是去抓贼缉盗啦!”

    乐理所当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阳里,将那里监门拿下,再审问他,从他嘴里撬出盗墓贼藏身之地,之后再……“

    言罢,乐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勉励黑夫道:“说起来,黑夫虽然是第一次当吏,却手段老道,谋划机智,不但想办法揪出了匿名投书者,还隐匿了逮捕他的真实原因,未让朝阳里里监门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现如今,你这亭长该做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县里的指示行事了!”

    乐的心肠很好,觉得黑夫刚上任几天就遇上这种大案子,纵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会有些手足无措。听闻自己来主管此案,全程负责制定缉捕计划,黑夫应该会松口气,如释重负吧?

    然而黑夫却只是一脸尴尬。

    乐说话速度太快,不给人留丝毫的缝隙,黑夫连连张口几次,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地含笑听着。

    “唉,只希望那里监门还未起疑潜逃,更希望他知道贼人藏匿之所……我虽然天未亮就赶过来,终归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贼人狡猾,已经掘完墓连夜跑了。”

    等乐终于说完后,黑夫才张口欲言。

    却不料,满身血污的东门豹从门里窜了出来,大喊道:“黑夫,那盗墓贼和里监门,我都已经在院子里绑好了!”

    听闻此言,正在勉励黑夫的令吏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黑夫,难不成你……”乐看向黑夫,面色愕然。

    黑夫只得朝乐拱手道:“令吏,我都没来得及说,那些盗墓贼,连同朝阳里里监门……都被我连夜捉来了!人赃俱获,一个不少!”

第72章 乱世铜炉

    腊月十二日,正午时分,安陆县狱掾喜带着县尉调给他的几名县卒堪堪赶到,发现自己其实是白跑一趟,六名盗墓贼一死五擒,连那个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也被抓到湖阳亭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的网不但撒得及时,还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网打尽。

    摩拳擦掌准备破获大案的狱吏们有些悻悻然,不过喜却没有任何不快,他表扬了黑夫,说湖阳亭长虽然才刚刚上任,但行事果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身为亭长,管理一方治安,何时抓贼,如何抓贼,心里都要有一杆秤。黑夫虽然没有等待县里的命令,连夜出击,但这属于他亭长职权范围内的自由。

    尽管在抓捕过程中有一名盗墓贼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余辜但若是对轻微犯罪者,亭长、求盗故意将其刺死,也要负刑事责任,去做城旦。

    喜最后说道:“我当向县令、县丞为你报功,有此功勋,你这试任的亭长,很快就能转成真亭长了。”

    在秦国,为吏都有一个试用期,一般为一年,有优良表现则可以提前转正,转正后,就可以在官职前面加一个“真”字了。喜说,顺利的话,从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试亭长”而是“真亭长”了。

    “这么说,开春以后,惊就能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里一喜,连忙谢过狱掾。

    简单夸了黑夫几句,喜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检查起黑夫他们运回来的赃物。

    “不错,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复查看那几个被盗墓贼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观察上面铭文,证实了利咸的说法,这墓的确是若敖氏斗辛的葬身之地。

    “赃物都在此处?”喜放下鼎簋,扫视黑夫、利咸、东门豹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

    黑夫道:“禀上吏,一件不少,全在这里!”

    秦律里对私藏赃物有极其严苛的处罚,等同于盗窃罪。黑夫他们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会被立刻开除吏职。若是赃物价值超过110钱,就不是丢官罚款的问题,而要被罚为城旦了……

    所以黑夫对手下们看得很死,让他们不要因为一时贪财,而坏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问喜道:“敢问狱掾,这些赃物,当如何处理?”

    在擒获几名盗墓贼后,黑夫已经粗略地审问了一遍,原来,南郡的盗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边最严重,江陵次之,安陆这边倒是不多见……

    可近几年来,这些盗墓贼开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国鄂地、江南地,也出现了一个专门收购青铜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场,以死人器物公然买卖,极为猖獗。

    他顿时好奇,这年头,就已经有古董交易了么?

    盗墓贼们的回答却让黑夫大跌眼镜,原来,这些人盗墓,并不是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烂,随便处理一下就能当新的卖,青铜明器则能回炉融化,造出新的铜器来变卖。

    黑夫不由感到一丝牙疼,看这墓葬里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个镇墓兽,放到后世,搁博物馆里,也是吸引众人眼球的瑰宝。

    结果这时代盗墓者的处理,居然是把它们当铜料、生活器具来卖。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的盗墓贼,其实都是短视的家伙,这种人除了破坏陵寝,毁弃文物,没有任何作用。”

    黑夫记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点盗墓小说,就开始大言不惭,把考古和盗墓混作一谈,说什么“考古就是法律允许的盗墓”云云。

    这是对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蔑!

    诚然,文、革前后的一些考古,因为时代的特殊原因,的确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但真正的考古,与盗墓完全是相反的。现如今,主动发掘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是因为工程、盗墓而暴露的古墓,才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所以考古工作者们,总是晚盗墓贼一步,看着遍地盗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长吁短叹,只能弓下身子,收拾盗墓者的恶行,却还要蒙受某些网络喷子的不白之冤。

    盗墓是为了窃取陪葬品,转卖获取金钱,盗墓贼会使用任何手段破坏墓葬。对于取出的文物,也只会根据根据市场价值尺度进行选择,将大量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物归于毁弃。

    黑夫前世听说过,一些盗墓贼将楚墓里绚丽的丝帛带出后,却不知如何保护,结果短短几天,本可成为珍品,被研究者细心呵护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沟里。

    再试想,记录了喜、黑夫、惊故事,以及许多秦朝律令的云梦秦简,若是由盗墓贼经手,会如何?

    埋于地底两千年的简牍很容易毁坏,得不到好的保护,文字模糊消失,竹简碳化变黑,千余简的秦律将会归于尘土,不为世人所知。

    就像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规的抢救性考古发掘,简牍却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被珍藏在博物馆中,成为我们了解先祖生活点滴的窗口。它们会成为全国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某个外国富豪的私藏品,历史学家想要研究,还得低声下气地恳求它的新“主人”允许。

    诚然,墓主人当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但千年岁月,沧海桑田,大多数墓葬早已断了血食,子孙也迁徙流转,忘了它们的存在。到这时,墓葬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共有的财富!

    将盗墓与考古混为一谈,就好像把暴力强、奸和找医生看妇科病混为一谈一样。

    所以黑夫很好奇,这时代的秦,是如何处理盗墓赃物的?

    喜捋着胡须道:“斗辛墓虽留了人手看护,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时就会传开,引得周围百姓觊觎。与其放任不管,诱人犯罪,还不如统统取出,将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处置,然后把棺椁原地填埋,没了陪葬之物,斗辛或许能不受打搅……”

    至于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铜器会迎来何等命运?喜说,大概是回炉融了铸造兵器、农具吧。

    黑夫顿时默然,看来在对盗墓赃物的处理上,秦国官府和盗墓贼的手段也没太大不同,毕竟是古代,博物馆?不存在的,除非是进了咸阳,成了秦王宫殿里的装点。

    这些陪葬品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啊,这世道,华丽精致的鼎簋就像他们的主人血统贵族一样,已经不值钱了……

    从钟鼎到剑犁,或许这就是春秋与战国最大的不同之处吧!乱世如铜炉,英雄庶民们齐齐鼓橐装碳,将一切都回炉重铸。战火锤炼,烧尽了郁郁乎文哉的装饰,让孔子心向往之的旧时代支离破碎,却又煅就了一种新形态的文明。

    七雄九鼎,诸子百家,从肢体到内核,慢慢融为一体。而今秦王虎视山东,炉火烧得愈旺,**八荒即将一统,华夏第一帝国的庞然形体,已经呼之欲出!

    ……

    在喜让人将赃物装上车马,准备运往县里时,狱吏乐也结束了对盗墓贼们的第一次审讯,并将他们的籍贯、身份一一问清楚,记在简牍上呈给喜过目。

    “狱掾,那小男子兴自称楚国鄂地人,与死去的盗墓贼是同乡,是被骗来的。其余四名是秦人,籍贯遍布南郡,有安陆一人,新市两人,竟陵一人……”

    喜扫了一眼爰书,而后亲自去一一找贼人们确认,在问到自称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盗贼头目“敞”时,喜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皱,开始仔细观察敞的容貌,怀疑越发加深。

    喜没有当即打断敞的陈述,而是装作无事,走到后院才对黑夫道:“湖阳亭长,你亭中可有郡县里下发的通缉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来!”

    不多时,黑夫便从办公的厅堂,取了那几块他只看过一遍的通缉木牍过来。

    喜接过后,一张一张地检阅,最后眼神一凝,捏了一块在手中!

    他让黑夫等人勿要做声,随他缓缓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盗墓贼的身后。

    喜让乐继续去问盗墓贼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则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块通缉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识地,自称是“敞”的盗墓贼头目茫然地转过头看……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面色大变,连忙垂下头!

    但喜的脸上,已经洋溢着狸猫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于黑夫,他只偷眼看到,那通缉令上通缉的盗墓惯犯、江陵县公士猩,其赏金是……

    “黄金二十两!”

第73章 未成年人保护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腊月二十日,连日的雨雪终于结束,安陆在冬阳普照下,气温开始回升,前几日窝在家里避寒的士伍农夫们,也纷纷开始出门活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他们闲谈里占据头条的,自然是前几天震惊安陆全县的“朝阳里吏通贼盗墓案”了!

    安陆县城县狱内,在经过狱掾喜连日审讯后,这场案件基本尘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这起案件中,湖阳亭亭长黑夫,一手发现了匿名投书的真相,并顺藤摸瓜,擒获盗墓贼人和里吏败类伯毋。他作为重要的证人,连续几天都被传唤到县城,参与案件审理。

    审讯中,喜大人依旧正常发挥,精确地遵循秦律的条款,抽丝剥茧,贼人们在他连续的询问中败下阵来,纷纷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认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

    其中,当属那个冒名为“敞”,实名为“猩”的盗墓贼头目罪行最为恶劣。

    据喜查证,这个“猩”本是南郡江陵县公士,数次在夷陵、江陵盗掘楚墓,被人举报后,他抛家弃子逃到了新市县。在新市山林里藏了几个月后,猩更易名号,自称“敞”,开始重新组织盗墓团伙。他们昼伏夜潜,祸害了新市、安陆不少墓葬,而安陆的斗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几个同伙,除了少年兴和那个死掉的倒霉鬼是楚人外,其余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样的逃匿游荡者,或是附近的穷汉。这三个秦人,最后都因“盗发冢罪”,被判处“黥为城旦”,也就是面上刺字,加入安陆县的工程作业大队,而且没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于猩本人,作为这起盗墓的组织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盗发冢罪”外,还有“将阳”、“累犯”、“教唆”等罪名,数罪并处,最后判了秦律里较为残酷的刑罚:车裂!

    车裂也叫做“”(huán),后世俗称五马分尸,不必过多解释,就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了。而且与之前黑夫擒获那个杀人盗贼被处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后才分尸羞辱,可车裂却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扯裂身体而死……

    纵然猩是个胆大包天,敢穿着死人衣裳的恶徒,面对如此酷刑,依然是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倒霉的还不止是他,连他的父母、妻、子,统统都要沦为隶臣妾。

    喜在宣判完毕后,又让人将那个被黑夫从墓穴里拉上来的少年“兴”传唤上来。

    接下来,就是这场审判里,最让黑夫啧啧称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秦国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

    喜先又一次询问了兴的籍贯、年龄。兴自称是楚国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于前年的水灾,他无依无靠,在一个给他食物的同乡诱惑下,随其渡江来到秦国安陆,被迫加入盗墓团伙。

    兴说自己14岁,喜没有相信,他说道:“今王十六年时,初令秦国男子书年,以十七岁为成年傅籍,女子为十五岁。你是楚人,本吏无从查问籍贯、年龄是否属实,只能按照旧例,以身高判断。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为成年,称之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为小男子、小女子……”

    说着,便让狱吏拿着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来,当场测了测,发现兴身高还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确属于“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这下就好办多了。

    当自己的几个同伙被判处黥面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车裂时,兴害怕得瑟瑟发抖,他只觉得,这秦国的县狱公堂,可比墓穴深处可怕多了,自己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当喜宣布他的判决后,兴却大喜过望!

    “兴虽参与盗墓,但出于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待成年后,可赐士伍籍,为秦人……”

    所谓的“隐官”,乃是秦国一个特殊的机构,用于收容刑余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现良好的刑满释放人员及其家属,亦或是冤假错案里受了肉刑,已经无法在社会上容身的受害者,都会被安排到隐官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饭吃。

    可以这么说,隐官的身份地位,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与骇人听闻的车裂相比,这是极轻的刑罚了,兴立刻连连稽首,感谢喜的宽恕。

    “宽恕你的不是我。”

    喜面上无喜无忧,他淡淡地说道:“是律令本该如此……”

    这下不但兴喜出望外,连黑夫也长了见识。原来在秦国,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负刑事责任;或虽然追究刑事责任,但在处罚上减轻刑事责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只是教唆其盗取十钱,也将被处以磔刑!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搁在后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残害孩子的肢体,让这些孩子在火车站旁偷窃、乞讨的恶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轻不重的判几年,太轻了。

    杜绝犯罪,从娃娃抓起,秦国律令的思路很明确,而对未成年人从轻处罚,也算是残酷秦律里,难得一见的人性光辉了……

    当然,若是少年犯下严重的罪行,比如杀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当众处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许的,得一直关到身高、年龄足够,再处以应有的处罚。

    而后,投匿名信的朝阳里公士去疾,被判处罚款三甲,折合半两钱4000多。

    看着去疾谢恩后愁眉苦脸的模样,黑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去疾大概是这起案件里唯一的无辜者了,他出于良心不安,匿名报案,却落得这个下场。

    黑夫本以为他会像少年兴一样,被宽恕减罪,谁料最后却没有,只因为秦律里,对匿名举报者是一刀切的处罚,并无减免的先例。

    至于那个监守自盗,串通盗墓贼的里监门伯毋,也被处以重罚,他本人被判了黥面,发配到黔中郡戍边,赃物所得钱帛,统统没收,家人知情不报,也要被罚为城旦舂……

    这还是因为伯毋拥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责,不然的话,或许难逃一死。

    类似的情形黑夫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必为“上造”可以削减刑罚而愤愤不平了。

    因为在审判完毕后,县上立刻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此番擒贼获脏的赏赐!

    首先,就是将表现优越的亭长黑夫的爵位,从公士,升为上造!

    在听到赏赐的那一刻,湖阳亭众人纷纷向“上造黑夫”贺喜,黑夫心里却只暗骂了一句……

    “我终于升级了!”

    ……

    “狱掾!请慢走!”

    这一天日失刚过(13点到15点),喜结束了办公,头戴獬豸走出县狱正堂,却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他,一回头,却是刚被升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县一级就能授予,黑夫升爵为上造的手续已经办好,头顶发髻上的褐色发带,也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将发髻整个包裹起来,这就是“上造”的标志。

    造,成也,所谓上造,便是有成命于上的意思,这个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来做小吏了。上造作为2级爵位,虽然还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驭使两名仆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只要不是谋反,杀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

    只见黑夫几步走到喜面前,作揖道:“黑夫两次升爵,全赖狱掾秉公执法、赏罚公平,黑夫在此谢过狱掾!”

    喜还是老样子,摇了摇头道:“我已说过,要谢便谢秦律,勿要谢我,吾等秦吏,只是按律办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应是,而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当面请教狱掾……”

第74章 审当赏罚

    听闻黑夫有事请教,喜完全转过身子,看着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钱袋,笑道:“哦?莫非是对赏赐之数不解?”

    方才在县狱堂上,除了宣布黑夫升为上造外,喜还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的赏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起案件里,贼人虽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没有杀人劫财,依然不能构成“群盗罪”。除了盗墓贼的头目“猩”是通缉令上的案犯,值黄金20两外,那三名秦国盗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盗墓者,以及楚国小男子兴,因为是外国盗贼,各值2金。

    所以盗墓贼们合计赏45金。

    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与垣柏的私人赌约一样,由黑夫说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阳亭众人的功劳,将赏金分成几份。

    黑夫作为亭长,更一手促成了这次缉捕盗墓贼成功,居功至伟,可独得20金!

    求盗东门豹参与了擒拿盗墓贼的战斗,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咸也参与了战斗,每人可得5金。

    季婴虽是邮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报案有功,赏4金。

    鱼梁也参与了报案,赏3金。

    就连亭父蒲丈,也因为在众人外出时看守亭部,得 1金。

    如此分下来,湖阳亭众人都得到了一些钱,皆大欢喜。

    小小安陆县,当然没太多黄金储存,所谓的金几两,更多是作为一种大面值的货币称量单位,实际发放时,仍是给等价的半两钱。

    此外,还有捕获匿名投书者去疾的赏赐,两个臣妾。黑夫他们声称自己不需要臣妾,请求按市价换成钱,于是又发下来8600钱。黑夫独得4000钱,其余的钱,按照湖阳亭众人在寻觅投书者一事中的功劳分了。

    于是,两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两钱的巨款!千钱一畚(běn),也够装十五畚了……

    一两为24铢,半两12铢,一铢为0.65克。一枚秦国半两钱,大概重8克。

    这些钱摆在面前,也是一大堆,重达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钱袋只能装下四千多钱,其余都得雇牛车运回湖阳亭去。

    对那些赏钱的分配,黑夫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他来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对公士去疾因匿名投书被罚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当面请教狱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着黑夫道:“是你依照投书罪,亲手缉捕了此人,有何疑虑?”

    黑夫斟酌着语气道:“去疾虽犯了投书罪,按罪当罚,但他投书并不是为了诬告、诽谤,而是为了举报罪行。若无去疾举报,下吏绝不可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且去疾被缉拿归案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积极协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减轻罪责的律条?”喜猜出了黑夫想说什么。

    “然。”黑夫应道。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去疾被罚颇为同情。因为黑夫觉得,这件事里,去疾并无过错,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怀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过意不去。

    喜却道:“黑夫,你可知这投书罪,是何时定下的?”

    黑夫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喜便道:“这条律令,乃是商君新政,为我国定下法度之初便制定的。当时奸邪之人见律令严苛,便妄图匿名投书,诋欺万状,谩上侮下,无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扰乱。于是商君便下令,对于匿名投书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连打开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书者,就要重罚!”

    黑夫恍然大悟,原来这项律令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啊,从那以后,秦国就对匿名举报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贼不敢告而投匿名书俱实”者,也认为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照旧该抓抓,该罚罚。

    秦国这样做,或许的确起到了“塞诬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让那些诬告诽谤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觉得,这种处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国有没有类似后世的的规定,案犯主动协助警方调查,或能减轻罪责?

    然而,喜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里,可以减轻罪责的情况只有三种,一种是今日才出现过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因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其次,便是过失犯罪处刑从轻,主要针对官吏,无意违规和有意怠政的处罚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减轻处罚。秦律规定,凡携带所借公物外逃,主动自首者,不以盗窃论处,而以逃亡论处。

    这其中,并没有适合公士去疾的减免选项。

    黑夫顿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为吏之道上,不是说为吏者,要审当赏罚,毋罪无罪么?”

    “去疾有罪无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皱起了眉,重复他的口头禅:“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会有错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这一刻,后世对匿名举报者的奖励,与秦代的惩处,两者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即便有错,那也得由咸阳,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来更改,你我只有执行的责任,并无指摘律令的权力!”

    喜沉下脸来,对黑夫训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亭长,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长,便破获大案,日后前途无量。还望你记住《为吏之道》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来!”

    言罢,喜便朝黑夫点了点头,挥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听到未成年人可以减罪,还以为律令中还有其他人性温情、灵活运用之处,谁料一头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着脸的秦吏。

    喜的一番话让他清醒了许多,虽然秦律时不时给他一些惊喜,但这依然是遥远的古代,宁可罚错,不能放过,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为制定法度者……”

    这个想法在黑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预律法的制定,难道就能消除一切错漏生硬之处?前世的法制课上好像也说过,这匿名投书罪,一直到民国才取消,承认并鼓励匿名投书,得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

    若是凭空搬运后世律法条款,却不能改变生产力和社会形态,恐怕只是空中楼阁吧。

    这一切对黑夫来说,还言之过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虑,继续服从体制。

    但是,警察依法办案,却把坏人好人一起抓了,坏人固然罪有应得,可好人就活该白白受罚么?这时候,身为警察,对律令无能为力,又该做什么?

    黑夫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钱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县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罚四千钱,因为无法缴清,已经被带到县司空那边,要他用劳役偿还罚款,算起来,一年半载内,恐怕都没法回家了,这对那个温馨的小家庭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

    黑夫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孰视无睹!

    等他踏入县司空官署时,却见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劳役文书上签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声喊了起来,喝止了去疾,去疾回过头,和一众小吏愣愣地看着黑夫。

    他走到跟前,将那袋死沉死沉的钱往案几上一放,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去疾,现在就与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钱袋,笑道:“这四千钱,我借你!”

第75章 义我所欲也

    (下午有事,16点那章先发了)

    “亭长,黑夫亭长!”

    腊月二十日,下市时分(15点到17点),安陆县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鲜出炉的上造黑夫头顶土红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他身后,体质虚弱的朝阳里公士去疾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着黑夫的名。

    黑夫却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过的一群人挡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机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然后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说道:“去疾多谢亭长借钱,解我燃眉之急,但这左半边契券,亭长却是忘在我这了……”

    说着,他就双手将一份写了篆字的借据契券双手奉上!

    原来,就在方才,去疾因为无法缴清那三甲合计4032钱的罚款,被县狱令吏带到县司空官署,准备让他签署文书,为官府做一年多劳役。

    去疾正要签字,却不料,那一日亲手逮捕了他的湖阳亭长黑夫,却突然来到,说愿意借钱给去疾,让他立刻缴纳欠款,免除劳役。

    黑夫还当场请几个小吏作证,和去疾签了一份借债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们出官寺时,黑夫却将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后就大步离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终于追上,非要将契券的左半边还给黑夫。

    去疾发自内心地说道:“亭长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耻之人,犯法当赀(zi),天经地义,岂能让亭长拿着捕盗的赏钱替我抵罪?亭长放心,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内,攒够四千多钱偿还,绝无问题!”

    黑夫哭笑不得,这去疾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是个倔脾气,送他的钱竟然坚决不要!也罢也罢,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人,也不枉自己帮了他一次。

    于是黑夫将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诚恳地说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钱,是由于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盗墓贼作案,却畏惧里吏、贼人合伙报复,这是人之常情,并不羞耻。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本身并无过错,只是律令不允许,也无法减免罪责。”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狱掾的判决,更改变不了律令条款,只能从改变自己做起。于是就自作主张,想出钱让你免灾,之所以当众声明这钱是借你的,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这四千钱,就当是你应得的举报赏赐,切勿再推辞!”

    一个公务员出钱替罪犯消灾是一回事,借钱给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听闻此言后,去疾更是感动不已,他再拜说道:“黑夫亭长不仅是位勇夫,是一位干吏,还是一位义士!义士之财,我岂能白拿?”

    说着,又要将那契券往黑夫手里塞。

    黑夫也有些烦了,想一把推开他,又怕把这病秧子弄伤了,心一横,索性一把拿过那左半边契券,走到一旁看热闹的食肆店主面前,对那店主道:“店主人,借个火!”

    而后,在去疾惊讶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诧异中,在集市众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径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将手里的木质契券点着……

    眼看赤黄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着上面黑色的字迹,去疾顿时大急:“黑夫亭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四千钱的借据啊,说烧就烧?这黑夫亭长,一点都不在乎?

    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燃烧的契券高高举起,让去疾病够不到,待其全部着火,都快烧到他指头时,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扑过来抢救,却来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几乎化作了黑炭,字迹什么都看不清,已是毁了。

    “去疾,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告辞了!”

    言罢,黑夫便对着去疾一拱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烧成焦炭的左契,半响后,才朝着黑夫远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长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这时候不止是食肆周边的食客,半个集市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对着跪地稽首的去疾指点不已,议论纷纷……

    “后生,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去疾将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周围的众人大声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就在方才,湖阳亭亭长黑夫,他做了一件义举!”

    ……

    市井之中发生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到舂时时分(17点19点),夕市结束时,伴随着赶集的人陆续回到家中,湖阳亭长黑夫的义举,已经传遍了半个安陆县城。

    黑夫,这个名在几个月前,曾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在安陆县小有名声。现如今,正当县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迹忘掉时,他却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说,他只身入城,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震惊官寺!

    他赤帻赴任,从一封匿名信里见微知著,顺藤摸瓜,发现了一桩大案!

    他率众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将一伙正在作案的盗墓贼人赃俱获!

    他守株待兔,冒着寒风等待,等来了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为安陆县出去了一只硕鼠。

    现如今,他又用自己得来的赏钱,帮助那位匿名举报却受到处罚的公士去疾,偿清了罚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义的好亭长啊!”

    听闻黑夫事迹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战国之世,最为崇尚义士、义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如孟轲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义,连不崇儒的秦国也深受此风气影响。那些为义气而甘愿一死的志士,他们的声名皆能被久久传颂,这就是时代的风尚。

    于是乎,从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陆县人脑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后,黑夫这“慷慨好义”的名声,更传到了安陆县几位官吏耳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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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