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 襄平城边胡骑来
同是一月初,辽东郡首府襄平,位于后世辽阳市,衍水(太子河)南岸。UU小说m.www.uu234.net
扶苏已经来此月余,十一月时,他收拢了海东三千戍卒,因胶东停了开往海东的船舶,众人只能调头向北,穿过辽东丘陵,赶在大雪降下前,抵达襄平城下。
当时,辽东郡守面对这群风尘仆仆,胄上蒙着霜雪的戍卒,也再三犹豫渔阳、右北平戍卒已反叛,辽东辽西虽还无事,但谁能说得准,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许多年的兵,进城后会做什么?
直到扶苏出面,让大军退后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见,表明身份。
辽东守几年前见过扶苏几面,扶苏再三保证,自己能控制好这群戍卒,辽东守这才转忧为喜,开城迎海东兵进来。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这数千兵卒,等开了春,辽东便不需畏惧东胡入寇了!”
只可惜,郡守还是太过乐观了。
东胡的这次侵袭,来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苏站在高两丈余的夯土城墙上,辽河平原景致一览无遗:早春的苍茫大地上,已有些许绿意,与后世不同,衍水两岸森林还很茂密,其边缘则是农田和草原,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里闾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带口,赶着牛羊犬彘,仓皇渡过扶苏令人搭建的浮桥,到襄平城下避难。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势。”扶苏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迁都襄平,当时燕太子丹为给燕王喜争取时间,与一众门客兵卒殿后,且战且行,当他们逃到衍水时,秦将李信也带着数千骑兵追击至此,在水边耀武扬威,于是燕王喜惧,在燕太子丹渡过衍水后,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欢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杀死了太子丹,将其头颅献给李信,恳求伟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饶恕燕国。
扶苏尤记得,当那颗已经变形变味的头颅送到咸阳时,父皇打开盒子时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头颅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后来扶苏才明白这种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关系,一言难尽。
而今天,扶苏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对大兵临城,辽东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众悉数撤至襄平后,水北十余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烟笔直升起,在湛蓝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胡人来了!”
半年前,随着始皇帝崩逝的消息传来,大秦在关东郡县的统治正趋于崩溃。
而东胡像被关在圈栏外饥饿的狼,瞅准时机,开始大肆侵入边塞!
去岁秋天,扶苏路过辽东时,东胡便已开始入寇长城,陷高显塞(辽宁铁岭)。辽东郡尉便带着一半郡兵,驻扎在外辽河的侯城(辽宁沈阳以南),想要收复长城,将东胡人赶出去。
冬天的东北,没人敢随意在外逗留,更别提用兵了,东胡人也消停了几个月。
但这才刚刚开春,雪才化了点,东胡却再次发动突袭,寇侯城,辽东尉与战,却中了胡人之计,被数千骑所围,竟战死!
侯城随即陷落,至此,东胡人顺着辽河向南攻掠,朝发穹庐,暮至城郭,辽河艳羡民庶,几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夺,老弱遭杀……
眼下,侯城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到襄平,而胡骑前锋,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辽东守得知郡尉战死,大为骇然,忧心忡忡地告诉扶苏道:“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近东胡,但公子当知,辽东地势,与三郡皆不同。”
“渔阳、右北平有燕山阻隔,辽西也有医巫闾山,东胡入寇,三郡就算放弃郡北诸县,也能依托山脉,暂缓胡骑践踏,退保内县。”
“但辽东,辽东北边没有大山,反倒有一条宽敞大河,东胡人称之为饶乐水,东胡王的营帐就设在饶乐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为业,顺辽河而下,一马平川,故而能保护辽东的,只有一道长城!”
正因如此,东胡人在大掠三郡,却为山脉所阻后,就自然而然转向没有天险的辽东,将这当成了攻击的主要目标。
“如今长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丢了,辽东再无险隘,挡在全郡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衍水,还有襄平城的墙垣了!”
辽东守已避无可避,也弃无可弃,束手无策,只能下拜顿首:“还望公子,救救辽东!”
扶苏并未作答,这时候,他手下的司马高成与一众军吏也登上城楼,向扶苏禀报道: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刘季也去数过了,府库中的粮食,足够吾等撑到辽西郡,只要征了城内车马,将粮食搬运上去,随时可以离开!”
辽东守闻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顿时不乐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带海东戍卒回家,是要去继承始皇帝之业的,不走,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辽东守感到齿寒,在郡尉全军覆没后,襄平城内守卒,不过两千,而据说南下的东胡人,足有万骑之众啊!
没有扶苏的兵,他完全无法想象,本郡要如何抵挡。
于是辽东守哑着嗓子道:
“这时候离开,不怕被东胡人追扰袭击么?”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东胡人欺软怕硬,对彼辈而言,吾等就像浑身长刺的豪猪,他们怕对肥美的襄平,更感兴趣些,我军可从容渡过辽水,到辽西郡去……”
到了那,就离“家”更近一步了!
辽东守顿时绝望了。
的确啊,对高成,对刘季,对三千家在燕赵、中原、关中的戍卒而言,辽东只是他们过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恋,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这。
但扶苏有!
沉默良久后,凝视着远方的滚滚狼烟,扶苏终于开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带给辽东火与血,在此灭了燕国,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时,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将尉驱逐胡戎,修补长城,迁徙内地民众填广袤之地,给予辽东和平、繁荣和律令。”
他转过身,看着高成,以及他身后的众率长、五百主。
“我听说过一句话,吏者,民所悬命也!”
“吾等既然还是秦军,身为秦吏,便有责保卫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辽东人月余粮食,穿着本地女子织出的暖和衣裳,却在胡寇入塞,大肆烧杀劫掠时……”
“拍拍臀,走人!”
辽东守大喜,高成却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难道忘了么?你还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继承始皇帝之业,去救天下苍生……辽东,可不是咸阳!”
“但辽东,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苏难得发了怒,声音严厉无比。
他指着外面烽火弥漫的辽东大地:“若扶苏连一个边郡都守不下来,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着襄平城内外,因东胡入寇而流离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苏连十万人都救不了,又谈什么以后救百万人,千万人于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后,一名来自关中的率长却嘟囔道:“辽东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视胡为寇,视秦亦如寇。月余来,从未对吾等又好脸嘴,若无公子,他们可能早就杀吏作乱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辈,彼辈也不会感激!”
“所以,他们死于胡人之手,是活该?”扶苏反问,率长不答,算是默认了,几乎所有来自关中的军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错了。”扶苏摇了摇头。
“海东戍卒里,不止有关中之人,也有燕赵之人,甚至还有个把楚人,但为了回家,都拧成一股绳,顶过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当吾等面对胡寇时,东胡人不会因你说着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软,也不会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马。”
在胡人的马鞭、弯刀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在辽东,当吾等将于胡人为敌时,便不再分什么燕人、秦人、赵人,只要举兵抵抗胡虏的,皆衣冠之民,中国之人,皆袍泽兄弟!”
扶苏一席话后,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似已大彻大悟的公子,却继续抛出了更骇人听闻的言论。
“再者,我以为,国与民,以义合。”
“国待民如手足,则民待国如腹心;国待民如犬马,则民待君如路人,国待民如草芥,则民待君如仇寇!”
扶苏叹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马,现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这便是天下人蜂拥反秦,九州大乱,攻杀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该延续旧时的错误,而要从吾等迈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辽东人待吾等如何,不由从前决定。”
“而由今后,吾等待他们如何来决定!”
扶苏握住辽东守激动的手,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不会坐视襄平化为焦土,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胡虏所掠,在草原上,作为奴隶,过完悲惨的一生……”
“这一次,扶苏,不会辜负他们!”
……
下午时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库,等着搬运粮食出来的刘大胡子得知了扶苏决意留在襄平,助辽东击退胡人的军令。
“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聪明。”
老刘挠了挠闹虱子的头,心中为不能早日返回而遗憾,却也咂嘴道:
“扶苏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赵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杰,随便一股势力,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光靠这三千人,够么?”
“反倒是辽东有民十余万,因为近边,多被寇,民习攻战,几乎每个青壮男子都能开弓射箭,上马驰骋。眼下帮辽东击退了东胡,辽东人对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队伍,怕是会壮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说到这,刘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个小军吏啊!他扶苏只卖辽东一个人情,吾等,却得卖命!”
他老刘才不会死心塌地给任何人当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顺风车啊……
刘季在这又夸又骂,而襄平城的另一头,一间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里,刘季之妻吕雉,也听闻了外面传令兵的呼喊。
“将军告海东戍卒将士,及全城百姓!”
“辽东人纳我,衣我,食我,吾等无以为报,扶苏定会带众人归乡,但在离开前,且先留于此地,助辽东击退胡虏!”
先是用雅言说,然后是辽东方言,要让全城都听到,然后便是号召襄平城里所有青壮都加入军队,抵御胡寇……
吕雉停下了手中的纺车,微微点头,眼中闪烁,一时间,竟有些向往。
“公子扶苏,不但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还是位有担当的大丈夫啊!”
第841章 楚河汉界
“大帅!”
一月中旬,襄阳大营,黑夫正在审视地图上三方态势,却有人来拜见,回过头,来者却是韩信。UU小说www.uu234.net
只要熟悉韩信的人,便能看出来,他跟数月前丹水大败后完全不同,身上散发的戾气和焦虑没了,自信重新回到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身上,面色红润,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泛着光。
只有品尝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会如此。
黑夫笑道:“是韩信啊,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你该叫我什么?”
韩信小脸一红,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这才对!”
既已结亲,韩信便与尉氏成了亲戚,称呼随妻子喊。
不过,这声仲父,韩信喊得真心实意,因为在这场婚事里,武忠侯实在是帮他太多了!
韩信与黑夫之女的婚事,在冬天里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礼仪还好,但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黑夫兄长尉衷答应婚事后,便要由媒人将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给韩信,让他去祖庙中占卜……
当时韩信一脸尴尬,那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来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饭才长大,连父亲葬在哪都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祖庙?
倒是黑夫得知后哈哈大笑。
“韩信啊韩信,你真与我太像了,不瞒你,我家先前八代无姓无氏,这尉氏的祖庙,还是我成婚前,匆忙抢修的。”
然后什么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编凑数的,以应付纳吉之礼。
当时黑夫脸一板,给韩信打气:“我当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谁敢笑话你,那便是笑话我!”
“再说,北伐军上下,除了萧何等少数人是地方大族外,其余众将尉,过去还不都是黔首,农夫、戍卒、小吏、穷士,谁比谁高贵多少?”
“吾等虽多非关中土生土长的秦人,但却是将大秦制度,执行最彻底的一支军队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才学、军功!”
黑夫这一席话,让韩信疑虑顿消,挺直了腰杆,完成一系列礼仪。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与尉月完婚,因为韩信无父无母,故请萧何代坐父席。韩信的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从未忘记,萧何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并将他带到军中……
等完婚后,韩信对北伐军中的“布衣将尉”之局更加体会深刻,成婚三天后,他陪妻子回门,第一次与妇翁有了对话。
尉衷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为屯田都尉,作为萧何的助手,专门负责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旧简朴,吃饭喜欢蹲在地上,最感兴趣的就是田间地头的事,待韩信很是和蔼,并未因他的过去,有什么歧视。
韩信这才信了武忠侯的话,双方并无天地相隔的阶级差距,自卑感渐去,对这些新的家人,也能从容对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礼,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对他举案齐眉,韩信很是满意。
等韩信与侄女完婚后,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阳,此处依旧大军云集,与南阳的王贲对峙。
黑夫让韩信就坐,问道:“我准了你婚后休沐一月,怎十天便来前线了?”
韩信道:“内子说,靖难未成,我身为将军,不可耽于儿女之情,眼下开春,大战即将再起,我在江陵也闲不住,便来了军中,听大帅……仲父调遣。”
黑夫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婚后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当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个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细一回忆,黑夫才发现,十一年前婚后归乡那段时间,竟是他最后一个长假了,之后十余年,夙兴夜寐,南征北战,再无休整。
累么?
累。
人不是机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辅佐之臣,才需要善战之将,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挑大梁,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笼络住韩信,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独当一面,两路开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乱世!
“你是来请战的?”
黑夫喝着茶,瞥向韩信。
按理说,韩信去年才遭大败,以他的性情,该满心想着一雪前耻才对,但韩信却摇了摇头:
“大帅按兵不动,定是有所谋划!”
开春已半月,因关中向汉中派了大批军队,北伐军人数处于劣势,西城得而复失,东门豹在汉中的攻势陷入停顿,只以上庸为基地,等待赵佗、吴臣部北上。
但南线这边,黑夫却稳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阳发动进攻,反倒让一部分士卒复原,先去将家里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极进去之势。
王贲可没上当,本人依旧带着十万主力,留在宛城,着手营造南阳防线,丝毫不敢放松。
黑夫乐了:“既然看出来了,那你便说说看罢。”
韩信道:“大帅欲效卞庄子击虎!”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冬天时,王贲已对韩、魏用兵,先是涉间斩韩成之首,再是苏角戮魏咎之尸。眼下韩人遁入圃田泽,魏人龟缩东郡濮阳,六国群盗大挫。此时大帅若进攻南阳,王贲必停止东线用兵,反倒救了他们,而若大帅按兵不动,王贲的矛,或将刺向楚人了!”
黑夫问:“为何一定是楚人?”
韩信踱步至地图边上,指着梁陈之间那条细细的沟渠:“因为鸿沟,这便是两虎必争之牛!”
鸿沟,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开凿的人工运河。
白圭对大梁西边的圃田泽进行整修,引黄河水南下入泽,把其改造成了方圆300里的巨大湖泊,继而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在此后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东南继续开凿,使水系不断拓展,经后世的通许、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阳东南流入颍水,最后汇入淮河……
自此以后,梁楚之间,水网四通八达,鸿沟沿线的大梁、淮阳两个城市,遂成为中原大都会。
不过魏国富也鸿沟,亡也鸿沟,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贲就是凿鸿沟之水灌大梁,这才灭了魏国,也彻底葬送了大梁的繁华。
这关系让人唏嘘,不过黑夫作为后世人,知道鸿沟,还是由于它“楚河汉界”的地位。
只要是这个时段,虎争天下,是绝对绕不开鸿沟的。
眼下北秦与楚国的交锋,也针对这条运河展开!
韩信也看得很透彻:“中原之粮,集于敖仓,敖仓是鸿沟起点,虽有成皋之险屏蔽,但倘若鸿沟南段为楚所控,敖仓便不算安全。故继韩、魏之后,王贲若能腾出手来,定会击楚,首先要争的,便是鸿沟和淮阳!”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处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颔首,韩信经过一次挫折后,的确冷静了许多,大局观上,也有一定成长。
他说道:“然也,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要加以运用,我明明可以让江东袭击淮南,为何不做?正是北强而南弱,我军需要山东群盗,来牵制王翦。”
“去年王贲欲速破江汉,放任东方群盗作乱,眼下他们已成了气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仓,叩函谷关了。所以才有涉间、苏角击韩魏之事,这二人便是王贲安排在东边的偏师。”
“相比于江汉之战,二将胜得太轻松了,只要再败楚国,便能解除东方之患,集中力量对付北伐军,你所料不错,我刚刚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间已离开韩地,向东进军,司马鞅亦领一军,进入汝南,逼退吴广部,这是要保护涉间侧翼的,而苏角居梁,想必也已沿着鸿沟南下。”
前面是南攻东守,眼下,则是南守东攻,这便是王贲的战略了。
黑夫问韩信:“若你是涉间,将如何作战?”
韩信思考后道:“主攻淮阳,淮阳在鸿沟之西,无山川之阻,北军东进,陈地首当其冲。涉间、苏角合兵数万,对淮阳围而不攻,诱楚军来援,聚而歼之,则楚不足为患也。”
黑夫又问:“你以为,两军孰胜孰负?”
韩信道:“恐怕还是北军将胜,涉间、苏角合兵有五六万人,且新败韩魏,士气正旺。楚人虽夺取睢阳,但损失惨重,其兵力分散在广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万,若涉间围陈以击援兵,楚不救则失陈、鸿沟,救则将大败。”
他建议道:“故以我浅见,六国如强弩之末,不可久也。我军还是要给南阳、汝南一些压力,以免六国彻底败亡,单以南方之力,这场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军要随时做好北上的准备……不过这场仗,我还是更看好楚国。”
韩信诧异:“为何?”
黑夫从案上盘中拿起两个风干后的柿饼,自己嘴里叼着个,另一枚递给韩信。
“柿子捡软的捏,这本没什么毛病,但问题是……”
他一口咬下柿饼,甜如糖,还有点黏牙。
“六国那一堆软柿子里,偏生有颗能将人牙齿崩掉的铁蛋……”
望向东方,鸿沟之上,此刻已是战云密布,黑夫心中暗道:
“项铁蛋,猛将兄。”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42章 生当作人杰
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zhè)县(河南柘城)。www.uu234.netwww.uu234.net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啊!
钟离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安从他们心中滋生,项少将军都做不到,那谁人能做到?
“我一个人,做不到。”
项羽补充道,指着面前不到两万人,大声给他们打气:
“但还有汝等,可随我一同列阵而战,将士一体,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无人应答。
项羽继续道:“我知道,胆小之人,畏惧之人,都躲在家中,不会加入楚军。项羽麾下,要么是不甘为秦律所绳者,要么是穷困得活不下去,沦为刑徒群盗之人。这些楚地豪杰壮士站在凤鸟旗下,是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后一指,远方尘土飞扬,那是秦军的车骑……
“现在,秦军来了,避无可避,这是场恶战。”
楚军中,有些躁动,但项羽声音里,的确听不到一丝畏惧。
“战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数人能侥幸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阵子。”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几年后,汝等必为秦吏所捕。出来一看,楚地早就满目疮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沦落为奴婢刑徒,于是被斩首于市,或累死在岭南,饿死在骊山、长城……”
这一刻,项羽想到了战死的大父,父亲,也想到了被发配到边塞的仲父和从弟项庄。
项氏和秦国的血仇,是永远无法解开的。
而愿意加入楚军,随项羽反秦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要么是家人在统一战争中死去,要么是因犯了一点小错就遭受重罚,沦为刑徒隶臣。
他们中不少人,脸上还黥着字呢!
项羽抬起头,红着眼问:“二三子,项羽敢问,若真那样,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愿意,用这一切低贱苦楚,来换今天!”
“为一个机会,吾等,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回到这,在鸿沟旁,在楚国的土地上,在赤色凤旗下,迎着秦人,昂着头,告诉他们,楚人,永不为奴,楚人,亦有志气!”
楚人的志气是什么?
按照项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说了算!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有人欢呼,但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左顾右盼。
项羽不知道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讲,不知道一会究竟有多少人会豁出命来作战。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家国大义。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来直往的项羽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对项声下令。
“沉舟!”
他对钟离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块,有的里面还盛着吃剩的米粥……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烧,慢慢沉入水中……
在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项羽一样,红了眼。
主将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现在,他们是真没退路了!
这一次,当项羽再度下令时,所有人都自觉地靠拢同伴、同乡,紧紧握住手里的戈矛盾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首楚歌,从贵族、军吏口中缓缓唱起,悲壮而雄浑勇武!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似是为了壮胆,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词,但还是开干渴的嘴,舔舐自己开裂的唇,有些发疼的喉咙,应和着哼起了调子。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咬紧了牙,握紧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喊出了这最后的一句!
十余年前,在蕲南,他的大父项燕,带着十万楚国男儿,喊出了楚音的绝唱,在那片土地洒下鲜血……
而现在,那些战殁者的子侄,回来了!
他们再度拿起武器,高举旗帜,唱着国殇之曲,却将迎来不一样的命运!
项羽能感觉到,项氏先祖在看着他,楚国八百年君臣在看着他,祝融、东皇、东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灵都在看着他!
血债当以血偿,这一战,是献给他们最好的祭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杀出一条血路了!
烟尘滚滚,秦军,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丑陋的旗帜,亦如当年一般黝黑压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么鲜艳血红!
站在戎车上,项羽套上了最华丽的赤色甲胄,让所有人,敌人、属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那柄长戟,指向前方。
“此战之后。”
“生者,当为人杰。”
“死者,亦为鬼雄!”
第843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这天,王贲仍在宛城。www.uu234.net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指挥击淮阳之战,而是老将军已病得,无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战,身上总有些老毛病,本以为过了冬天能好转,但这才开春,王贲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贲很清楚,复辟的六国之于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随时致命的心腹之疾。
虽然自己老迈,但只要坐镇宛城一日,便是南阳十余万大军的主心骨,有了韩信的教训,黑夫也不敢贸然进逼。
这一日,王贲正皱眉喝着军医奉上的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你说什么?”
“冯去疾,死了!?”
刚从咸阳飞马赶回来的甘棠垂首:“是自杀,廷尉已定冯氏谋逆之罪,左丞相闻之,在狱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断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狱卒发现时,血粘满稻席,左丞相,已气绝而亡!”
“而牢狱墙壁上,只留下了四个字。”
甘棠咬着牙,难抑心中悲愤:
“将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伙计没了,王贲很是伤心,扼腕长叹:“老夫正在设法解救你,李斯也来信信誓旦旦,说他会设法拖住么?如今,派去巴郡打听消息的暗探还未归来,冯劫投降叛军一事尚未有定论,廷尉怎会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审此案的阎乐虽不敢对左丞相用刑,但却大肆拷掠冯氏亲信、家人,他们不堪拷打,遂承认左丞相与黑夫暗中有联络,故意放韩信搅乱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说,左丞相便乘机回朝,提议放弃关外之地,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与黑夫达成协议,废黜今上,另立公子高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贲气得脸都变形了:“世人皆知冯氏忠烈,冯毋择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冯去疾作为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岂会与仇人合谋?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为嗣君,又岂会在这时候觊觎皇位?我看是今上身边,有奸佞从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与冯氏于死地!”
他连忙问:“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发生在咸阳的惨剧,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后,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皇帝不允,仍将公子高与冯氏族人冯敬等一同,押赴咸阳之市,男子戮死咸阳市,女子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王贲气极,大骂道:“胡亥真竖子也,他还是先帝之后么?竟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来!”
骂完胡亥,王贲又骂起秦朝的百官之首来。
“李斯在做什么?”
“李通古在做什么?”
“他身为始皇帝托孤重臣,若真想阻止这惨剧,还能阻止不了么?当年谏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独善其身!”
王贲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陶片四溅,黝黑的药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继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济,相忍为国的承诺,支离破碎!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又有一封急报,从东方送来。
“通武侯!我要见通武侯!”
司马鞅派来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却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贲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盗项籍渡鸿沟,涉间将军欲击之,乃留苏角将军两万人围淮阳,自将兵四万击项籍。”
“与楚盗遇,战不利,退至淮阳,楚盗穷追不舍,百里九战,皆胜,淮阳楚人亦溃围而出,我军败,截为二。涉间将军被困,不降楚,自烧杀,苏角将军,仅以万余归于颍川!”
王贲听完,一时间天旋地转。
“淮阳打输了?”
“六万人,仅剩万余归于颍川?”
他有些难以置信,如何作战,重点何在,都是在在涉间、苏角出发前千叮万嘱的,还让司马鞅驻军汝南,防备黑夫捣乱。
楚盗人少,秦军却众,虽然里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将只要照王贲的方略做,几乎不会有任何差错,只要淮阳拿下,鸿沟控制在手,东线稳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黑夫了。
可为何,却打输了呢?
还输得这么惨!
对咸阳的失望,对前线大败的愤怒与不甘,悲愤郁结心中,王贲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地图上!
……
“我躺了几天?”
睁开眼,喝下一碗让他感觉自己活过来的热粥后,尽管胸口和喉咙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贲还是恢复了神智。
“两日。”甘棠眼睛血红,通武侯倒下的这两天,他一直在旁守着,只感觉,若无这根顶梁柱,整个大秦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两天,足够前线的伤口,从小小破疮,变得溃烂了。”
在亲卫搀扶下,王贲挣扎着起身。
“军中安否?”
甘棠道:“通武侯病倒的消息,仅数人知,无人敢泄,但随着溃兵撤回,前线的败仗,却是瞒不住……”
王贲颔首:“各地军情想必积压案几了罢?挑紧要的,给老夫念念吧。”
甘棠看着王贲这好似要灯枯油尽的身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捧着一摞战报,把这些坏消息一一告知王贲。
“项籍在淮阳大破我军后,虽也损失不小,但携大胜之名,陈地人从寇者甚众,今又带着两万人,北上进攻陈留。”
“魏贼张耳、魏无知率数千人,已复临济,为魏咎发丧,又夺酸枣。”
“赵寇李左车部将兵万人,连续击破河内郡两道防线,陷安阳(河南安阳)、朝歌(河南淇县),今已逼近修武(河南新乡),河内守尉,仅能退守郡府怀县。”
王贲闭着眼睛听完,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道:“若没记错,魏无知,是信陵君之孙罢?”
甘棠道:“是魏无忌之孙,那伪王魏豹,仍封其为信陵君。”
“李左车,则自称赵将李牧之孙?”
“正是,只不知真伪。”
甘棠应诺。
“再加上项燕长孙,那个在淮阳歼我四万余人的项籍……”
王贲感到了莫大的讽刺,便咳边笑。
“都是吾父老对手的后人啊。”
这是一群复仇者,一群当年王氏父子,未能杀尽的亡魂!
他喟然长叹:“王贲现在,算是明白当年,魏无忌、李牧、项燕的处境了!”
昔时秦以离间计使魏王冷落魏无忌,使赵王杀李牧,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黑夫使计,使冯去疾遭小人谗言,身死族灭,真是讽刺啊。
朝中倒无人敢害王贲,但他所处的局面,和孤身支撑楚国社稷的项燕有什么区别呢……
“北面是敌。”
“南面是敌。”
“东方是敌。”
“西方的朝中,亦有敌!”
从这件事里,王贲已觉察到了,李斯的不可靠,也知道胡亥身边,必有大奸大恶之人为祸!
多亏了他们的折腾啊!转眼间,不到一年光阴,秦始皇留下的四根顶梁柱,好像只剩下王贲一人了……
“只手,岂能扶天倾……”
“只手,岂能扶天倾?”
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通武侯王贲,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
但不管怎样,他这根柱子,仍得顶住这万钧大厦!
因为这不仅是嬴姓的江山,也是他们王氏父子,披荆斩棘,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啊……
“楚赵魏虽看似同盟,实则各有所图。”
再度挣扎着起身,王贲对甘棠指示道:“赵欲吞河内,魏欲全取东郡,而楚,目标恐怕是成皋、敖仓!”
“魏人怯怯,守户之犬耳,不必管。但要令上党、河东立刻发兵支援河内,河内南控成皋之险,北倚太行之固,表里山河也!朝歌可以丢,但怀县,必须守住,万万不能让楚赵合兵!”
“至于成皋那边,叫关中派出数万新卒,只守不出,项籍虽善兵,然光靠楚盗一家之力,是打不下成皋险塞的……”
没错,项籍,这是继孤军深入,以一己之力打破王贲方略的韩信之后,又一个让通武侯刮目相看的兵者!
项县、淮阳之战的详细过程王贲已知晓,且惊且叹,这项籍,还真是个临阵用兵的天才。
乱世再起,兵家雄才层出不穷,作为前辈,真不知是该为能与他们角逐而兴奋,还是为前浪压不过后浪而忧心呢?
但和这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相比,王贲很清楚,那个被秦始皇帝评为“可出将入相”,积淀十载,人到中年的小阴比,才是对大秦社稷威胁最大的敌人!
“黑夫那边呢?我军遭逢败绩,此子素来喜欢落井下石,不可能没动静吧?”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44章 瑚琏
二月初,宛城的王贲病笃独木难支,这边襄阳内,黑夫却看着眼前穿着一身楚服小短打,自称是他“故人”的家伙,打趣道:
“这不是叔孙通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叔孙通谄媚地作揖,笑道:“小人,自然是觅着仁义之风而来!”
叔孙通的确黑夫老熟人,二人十多年前在淮阳就打过照面,后叔孙通入咸阳为博士,黑夫外调为郡尉后,就基本没见过他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黑夫让人赐坐:“怎么这幅打扮?你的高冠儒服呢?”
叔孙通作揖道:“三十七年初,扶苏之事后,咸阳大肆清算长公子之党,不分青红皂白,墨者皆诛,儒者也遭牵连,悉数入狱。我跑得早,避开了这场大难。回到鲁地数月后,听闻武忠侯在南方起兵,立刻就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一路辗转,近日方至……”
从鲁地到江汉是挺远,不过要走大半年?这话鬼都不信。
黑夫也不揭穿,喝了口茶:“这么说,你是来投奔北伐军了?”
叔孙通道:“小人如流水,不,一粒小水滴,愿归于海!”
黑夫笑了笑:“可惜啊,你来晚了,我军中,已不缺儒者!”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后学,随何是野路子,而这叔孙通,却是正儿八经的孔家门人,孔子八世孙孔鲋的关门弟子!
黑夫不喜鲁儒,早在秦始皇泰山封禅时,他就看清了这群人的嘴脸,平日束手谈礼仪,临事却啥都干不成。
就像李太白那首诗嘲讽的:“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基本就是这群人的形象了。
更何况,陆贾、随何二人,可是能随时捋起袖子客串说客的,陆贾还给黑夫拿下了巴蜀,这叔孙通,除了多吃军中几碗白饭,当当文书主薄外,还能干什么?
黑夫便随口问道:“汝夫子呢?身在何处?”
叔孙通倒也不隐瞒道:“夫子与张耳、陈馀有旧,今张耳自称魏相,故投了伪魏王,被封为文通君,太傅。”
这孔子后人可真会投靠人,一投就投到把黑夫当仇人的张耳那去了。
黑夫摇头,基本已给鲁儒判了死刑:“我这的封君,可贵多了,非大功者不可得,那你为何不相随如汝家夫子,去魏地混个一官半职?”
叔孙通却肃然:“不瞒君侯,孔君虽是我夫子,但他年纪老迈,常居鲁地,实在不知时变,岂能投靠叛贼呢?这天下形势,最后当是武忠侯再统天下,抵定乾坤啊!”
“这家伙嗅觉倒是挺灵敏的,赌我能赢,怕不是想俩鸡蛋放俩篮子?”黑夫暗想,这叔孙通的确不似一般鲁儒,但他还是面露不屑,笑骂道:
“你我虽为旧识,但只靠阿谀奉承可没用,北伐军不是谁都想来,谁都能留,此处不需无用之人,你且说说,在我军中,你能做什么?”
叔孙通笑道:“君侯,可否让人将小人带来的器物,搬进来?君侯一看便知小人的用处!”
黑夫却一点不跟他客气,一摆手:“你又不是残废,有手有脚,在此更无官职,自己去,自己搬!”
一般自傲自衿的儒生,见黑夫如此无礼,早就站起身来,一挥一袖,冷哼一声傲然离去了。
但叔孙通却丝毫不以为忤,还真嬉皮笑脸地出去,将他当做宝贝般的器物,抱了进来。
黑夫直起身看去,待麻布解开,里面却露出一个陶器,三足,宽腹,好似是鼎,又不太像……
黑夫问他:“这是何物?”
“此乃瑚琏也。”叔孙通道:
“昔时,子贡问孔子曰:赐也何如。孔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他解释道:“敢告于君侯,礼器中有一种叫做瑚琏的,陈放在宗庙之上,用玉制成,用玉妆饰,是最为贵重华美的。孔子的意思是,子贡的才干,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文采极佳,足以为国家增光,就象器具中的瑚琏。”
黑夫冷笑:“就你,也能自比子贡?为何君在咸阳十余载,除了议帝号时,却未曾有一件事迹入我耳?”
叔孙通笑道:“君侯此言甚是,子贡,那是玉制的瑚琏,而我,则是陶制的瑚琏,虽同为瑚琏,然材质相差甚远也。”
黑夫顿时乐了:“绕来绕去,你倒是说说,这陶瑚琏,到底有何用呢?”
叔孙通指着那土器物道:“这陶瑚琏,不一定要装粮食,不一定要呈于宗庙之上,它什么都能当,鼎能做的事、簋能做的事,他都能代劳。君侯,小人这一路来,就靠它煮米烹粥呢!”
“所以从今以后,君侯想拿它装酒,就装酒,想盛水,就盛水,就算要将它当做溺壶,此器也能甘之若饴!”
噗的一声,却是屋内的亲卫笑了,看向这儒生的眼神,满是鄙夷。
黑夫瞪了亲卫一眼:“我可没有将儒生高冠取下来做溺盆的恶习。”
“君侯礼贤下士,自是如此。”
叔孙通对旁人目光浑不在意,再拜道:“君侯方蒙矢石争天下,叔孙通宁能斗乎?故做不了斩将搴旗之士,但文书主薄,管粮小厮,叔孙通皆能效命!”
黑夫算是服了这人,摇头道:“叔孙通啊叔孙通,你可真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儒生了。”
“君侯啊。”
叔孙通抬起头,笑容下,似掩藏着些许无奈:“诗言,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莫惩?”
“秦灭六国,又收诗书禁之,眼下天下变乱再起,这十多年来,天崩地坼,变化太大了。那些要脸的人,那些不能与时俱进的人,不是死绝了,也快死了。但叔孙通,就算再不要脸,也得活下去,以继孔子之学!”
黑夫微微颔首,心中涌过很多念头,他现在算是明白,叔孙通与普通鲁儒的不同之处了。
他继承了儒家一个最最最重要的核心特点,那就是变通!
墨子曾为了黑儒家,编排过这样一个故事:
孔某被困在陈蔡之间,用藜叶做的羹中不见米粒。第十天,子路蒸了一只小猪,孔某不问肉的来源就吃了;又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沽酒,孔某也不问酒的来源就喝。后来鲁哀公迎接孔子,席摆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
这下,子路看不下去了,进来请示说:“夫子为何与陈蔡时的表现相反呢?”
孔子却说:“由!我告诉你,当时我和你急于求生,现在和你急于求义啊!”
墨子在文章末尾,对此大肆批评:“在饥饿困逼时就不惜妄取以求生,饱食有余时就用虚伪的行为来粉饰自己。污邪诈伪之行,还有比这大的吗?这就是儒啊!”
诸子百家黑起其他学派来,都是段子手,这故事,可能是墨翟编排的。
不过,作为敌人,墨子却也一语道出了儒生的最大特点,他们能在百家争鸣里胜出,最终坐大做强的根本原因:
不是仁义。
不是忠孝。
更不是诗书礼乐。
是变通!
有时候是有底线的变,有时候,则是无底线的变。
再往后,整个学派,不就是叔孙通所言的“陶瑚琏”么?和古代真正的瑚琏相比,形制一样,但材质,却大为不同。
能摆上大雅之堂充当礼器,也能放置在平民百姓家里,煮粥,可烹肉,极其亲民。
对统治者而言,这器物真是好用,想装酒就装酒,想装水就装水,甚至在沦落的时候,为了求得生存,蛮夷之君的屎尿也能盛放。
管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只要这层皮不换,他就还能自称“儒者”。
可实际上,自诩为儒的徒子徒孙们,跟孔孟荀等真正的大能,关系早就不大了。
就算再过两千年,礼乐诗书都作了古,还能装潢粉饰一番,套上一层“新儒家”的皮,强行跟科学理论挂钩,继续大搞国学呢!
“挺好的。”
“是个好东西……”
黑夫点点头,他也是个务实的人,并未因此鄙夷叔孙通,更才不会因为心里的思绪,而影响自己对现实的判断。
叔孙通,还真有他的用处。
黑夫负手道:“既如此,叔孙通,那你,便暂且留下来罢。”
叔孙通大喜过望,再拜道:“多谢君侯!”
黑夫让他起来:“我且问你,按照儒家的礼仪,你这瑚琏之器,能用在葬礼上么?”
叔孙通不假思索:“君侯说能,那就能!”
这是标准答案,黑夫哈哈大笑:“大善,我正好要为三人举办葬礼,这一切礼仪,就由你来主持了!”
“儒者最擅长的,便是殡葬之仪了,交给小人,保管万无一失。”
叔孙通复问道:“敢问君侯,是何人下葬?当以何礼葬之?”
黑夫道:“公子之礼,君侯之礼,上卿之礼。”
叔孙通一愣:“那三人是……”
黑夫道:“他们是秦始皇次子公子高。”
“是武信侯冯毋择。”
“还有一个……”
黑夫笑道:“我的旧日同僚,在江州县,不降而死,却被咸阳奸臣逆子,冤枉污蔑的冯劫兄弟!”
老黑痛心疾首:“满门诛灭,真是天下奇冤啊!我要为他,为冯氏,平冤昭雪!”
第845章 遗臭万年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汉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将军中驮马借与百姓耕作,不管军屯民田,生产都不能落下。www.uu234.netUU小说
而巍峨的万山顶上,一场葬礼,正在举行。
不过奉命随黑夫参加葬礼的几名军吏臣僚,脸上却并无丝毫悲伤之色,说笑的说笑,私语的私语,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们,只让叔孙通遵照礼仪,按部就班地来。
因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将尉士卒,反而是他们的敌人三个月前,在江州县自杀的冯劫!
前日,黑夫让人将藏在冰窖里的冯劫头颅取出来,正式向三军将士宣布冯劫的死讯,并要为冯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战死的冯毋择,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
不仅要设牲醴祭祀,还给冯劫刻沉香木为躯,将冯毋择遗骸装进最好的棺椁中,以君侯、上卿之礼,葬于襄阳城南的万山上,挑了个风水宝地,面朝西北咸阳方向。
下葬当日,更令大小官员送殡,黑夫自拜祭……
却见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轻轻撒在冯毋择、冯敬叔侄坟头,又单膝跪地,长拜道:
“武信侯冯毋择,本军中长辈,驷车庶长冯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于塞北,驰驷马于大漠,虽无私交,却曾一同为始皇帝之业抛头颅,洒热血。”
“彼辈纵与我为敌,失于公义,然独论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冯氏为奸臣逆子所误,助纣为虐,阻挡义兵,犯了弥天大错。但于伪帝而言,却不失为忠,未曾有负于胡亥!然竟遭族诛,宗族残灭,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为之惋惜,黑夫亦然!”
他说到动情处,义愤填膺,浑然忘了最初是谁抹黑冯劫,说其“迷途知返,毅然投诚”的,还让陆贾以冯劫的口吻写了篇檄文回去骂胡亥呢。
现在,这些统统成了朝中逆子奸臣为谋害忠臣,而编排的证据,案子是咸阳审的,人是胡亥杀的,跟他黑夫有什么关系?
胡亥不是给冯氏定案为“谋逆”么?一大罪状便是冯劫的“投降”。
好啊,那真正的“谋逆”头子,就亲自下场,来证明那是个误会,冯劫分明是力战而亡,冯氏全族,可对胡亥百分百愚忠啊!
考虑到过犹不及,所以黑夫只祭了冯毋择、冯劫,此事传开,旁人自然能将他们,与冯去疾的下场做对比,从而得出结论这样的愚忠之臣,胡亥都诛杀族灭,何况别人?
反倒是武忠侯,深明大义,敬重对手,就算曾与之为敌,事后也不会清算,你们不考虑考虑?
黑夫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袖中纸张,一板一眼地念着叔孙通给写的悼词。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子胥靡,故四子贤,而身不免乎戮!”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苌弘死于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伍员流于江,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激荡崩岸,数载显灵,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射于十里,引越人入吴。”
“胡亥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不道伪君,何可为计哉?黑夫今日厚葬武信侯及冯劫,欲保其碧血丹心,使世人知之。亦望二君泉下有灵,北伐军叩武关,入咸阳之日,当以灵魄为吾军助威。黑夫必斩胡亥、赵高之首以祭冯氏!”
“郡县部曲偏裨将校诸吏,见冯氏事,若能幡然醒悟,降于义师者,勿有所问!”
叔孙通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死人真能显灵,冯氏叔侄二人,怕是最想将黑夫活活劈死在坟前哟!
只可惜今日万里晴空,天上没打雷没下雪。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所以黑夫以为,想要在这乱世里与恶人相斗,赢得胜利,自己就得先成为代恶人!
日上三竿,表演结束,黑夫拍拍土起身,十分满意。
叔孙通搞葬礼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论什么级别,都手到擒来,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红的描成绿的。
于是黑夫让他继续做“博士”,专司军中宣传事宜,无非是为黑夫起兵寻找正义性,谴责胡亥及六国反贼的倒行逆施……
然后便要奉黑之命,大肆宣传,传到南阳、汉中、关中去,让世人看清楚咸阳那昏君佞臣的嘴脸,也能明白武忠侯奉遗诏靖难的正义性!
考虑到这件事戏剧性尚嫌不足,无法在民间形成洗脑传播,黑夫还让人编了一个故事:
“冯劫既殁,坐下赤马被赵佗所获,献与黑夫,黑夫令人好生饲养,然其马竟数日不食草料而死!”
于是武忠侯感慨:“马尚如此,何况冯乎?”
遂决定厚葬冯氏!
叔孙通击节而赞:“君侯,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天衣无缝,更容易被口口相传了。”
黑夫回头看了看冯氏叔侄的墓,说道:“还不够,冯氏葬礼已毕,公子高和扶苏次子的也不能落下,要做足姿态,告诉关中的公族势力,黑夫绝非谋逆篡位,而是要保护始皇帝血脉的大忠臣,让他们可放心来投,我可庇护群公子,免遭胡亥毒手!”
蚂蚱腿小也是肉,若有愿弃暗投明者,黑夫当来者不拒。
“公子高二人的祭文,还是由你这妙笔来写,要把他吹嘘成古代的贤公子……嗯,你懂我的意思。”
叔孙通立刻道:“君侯,将春秋时卫国两位贤公子事迹,套在公子高、扶苏次子身上,何如?”
黑夫读过左传,有点印象:“你说的是,公子与公子寿?”
“正是!”
这故事说的却是,春秋时卫宣公十分昏庸,因其幼子朔觊觎长子公子的储君之位,遂与母亲齐姜进谗言于卫宣公,欲设计杀死公子。齐姜的另一个儿子公子寿,却与公子关系极好,得知此事后,匆忙告知。
然公子跟历史上的扶苏像极了,性情刚烈,说什么“父而赐子死,尚敢苟生?”准备毅然赴死。
公子寿不忍,将公子灌醉后穿上他的衣冠,代其上路,遂被杀于舟中,公子醒来后匆忙赶去,却来迟一步,悲痛万分,便表明身份,也一同被杀。
卫国人便以《二子同舟》这首诗纪念两位公子。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改编后的故事,叔孙通都已经想好了:
始皇帝次子公子高,礼贤下士,敬爱父兄侄儿,简直是个完人,始皇帝被弑后,公子高知胡亥欲谋害扶苏次子,屡屡保护,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让胡亥找不到机会下手。
但奸佞赵高给胡亥出了主意,借始皇帝葬礼,骗得公子高出城,又派人去将扶苏次子缢死,与七千宫女,三千工匠一同杀害,埋在骊山。
公子高得知后大为悲切,斥胡亥得位不正,胡亥遂怒。
同时,胡亥又贪公子高之妻,也是冯去疾之女的美色,生出歹心,欲诱骗入宫淫之。然公子高夫人坚决不从,胡亥怒,遂杀之,奸其尸,又与赵高合谋,编排罪状,最终将公子高和冯氏全族杀害!
“胡亥真是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啊!”
黑夫咬牙切齿:“叔孙通,你尽管放开手脚,收集胡亥的罪证,什么淫先帝后宫,剖孕妇,食其婴,养虎豹,蓄娼妓侏儒,酒池肉林、炮烙之刑,但凡是他做过的,都要‘如实’记述下来,昭告天下人!”
他笑道:“我要这伪帝,成为夏桀、商纣、周厉王、周幽王这些暴虐之主的集合体,遗臭万年!”
叔孙通暗道:“子贡就曾说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不过那好歹是死后才盖棺定论,武忠侯这是要在胡亥还活着时,就让他变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君啊。”
心里明白,嘴上却依然阿谀不绝,叔孙通道:“昔时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
“这与如今情形一样,胡亥已杀冯去疾、公子高等,又囚蒙恬、蒙毅及群公子,其不道甚于桀纣厉幽。关中人听闻此事,必怜冯氏,而恨胡亥。君侯入关,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再然后的剧本,便是效仿武王伐纣,战于牧野,商卒倒戈,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一气呵成啊!
在儒生看来,只要占了“仁义”的大义,那就是百姓归之若流水,无敌于天下。
黑夫却没这么乐观:“只要王贲还在一日,便不会这么顺利。”
这些攻心之策,只是辅助,就算能扰乱敌军之心,打击其士气,但交兵之战,也不能落下啊。
春耕一结束,新一轮攻势,就要开始了,这一次,当由北伐军吹响进攻的号角!
回到襄阳城中,黑夫问负责诸军邮传情报,被任命为“护军都尉”的季婴:
“东门豹接到命令了么?”
季婴应诺:“信已交到阿豹处,他已率师抵达郧关(湖北郧县),三月初,其麾下两万人,将放弃进攻南郑,转而向丹阳进发!”
到时候,黑夫也会让南阳主力向北推进,做出乘王贲军新败于项铁蛋之际,北伐军欲一举攻陷丹阳,杀入武关之势。
关中、南阳定将派出大军,与北伐军战于丹阳。
但黑夫眼睛,却盯向地图西侧,汉中郡。
去年东门豹攻陷西城,那与咸阳只隔着道山岭,更有子午道通之。胡亥是很慌的,急忙派了七八万新募之卒入南郑,重夺西城。巴蜀的北伐军也进入上庸,眼下双方已在汉中集中了十多万军队,隔着汉水对峙。
黑夫要调东门豹离开,做出放弃汉中之态。
可实际上,那儿,才是这场春季攻势的真正目标!
“韩信呢?他到哪了?”黑夫目光扫过汉水沿线一个个城邑。
季婴道:“韩裨将已至上庸!”
“大善!”
黑夫肃然道:
“传我军令,军中诸将尉、司马,有敢泄韩信至汉中为将者,斩!”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46章 谁当其罪谁其贤
二月中旬,陈留轻侠郦商从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回到高阳里时,兄长郦食其依旧穿着那套显大的深衣,头戴儒冠,笼着袖子站在里门前冲着他笑。www.uu234.net
那笑容,戏谑而不怀好意。
隔着老远,郦食其便问道:“阿商,项籍封了你什么官?”
郦商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低声道:“乡大夫。”
“什么?”郦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么官?”
郦商怒了,扯着嗓子吼道:“乡大夫!”
郦食其笑道:“那谁做了陈留公?”
郦商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陈留令。”
郦食其又问:“杞公呢?谁得之?”
他们所在的高阳里,位于陈留县与雍丘县(河南杞县)交界,雍丘过去是杞国所在,故按照楚国制度,当在两地各任命一个“县公”,相当于县令。
乡大夫,则相当于秦制的乡啬夫,郦商想做县长却只混了个乡长,当然不高兴了。
这次,郦商好歹没大声嚷嚷了,拉着兄长回了家,关上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杞公,由项氏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儿项舍(刘舍)得了去!我听人说,他是项籍叔父项襄之子。”
“我没说错吧。”
郦食其叹了口气,给弟弟倒酒:“项籍此人,年轻妄为,虽有恶来之勇,却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你还不信!”
郦商恼了,拨开兄长递过来的酒道:“不是兄长让我起兵,投靠项籍的么?你还亲自去游说陈留令,让他投降项氏,现在怎取笑起我来了?”
郦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陈留令太过固执,拒不投降,惹怒了项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辙么?”
原来,自一月下旬,项籍在淮阳以破釜沉舟之势,大败秦军涉间、苏角部后,开始顺着鸿沟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军新败,加上后方传来冯去疾无辜被杀的消息,几无战心,按照王贲的战略,放弃了难守平原地区,退守颍川、成皋之险。
在这情况下,楚军逼近陈留、雍丘,郦食其不想楚军屠刀挥下,家乡化为焦土,认为此时不能再模棱两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军前锋,他择孤身潜入陈留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陈留令开城降楚。
虽碍于形势,不得已让郦商、陈留降楚,但郦食其,依旧不看好项籍,觉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时,蹦不了多长时间。
郦商是知道兄长志向的,低声道:“兄长还是觉得,这天下,最终将被武忠侯得了去?”
郦食其道:“这是自然,本来南北两秦形势相当,但我听闻近来咸阳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杀上万宫女、工匠,引发民愤,更将公子高、冯去疾族诛,这下连公族、卿大夫及三军将士都人心惶惶,再无战意,楚军方能轻松横扫梁地啊。”
他侃侃而谈,口水四溅:“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击破王贲军,起荆州之卒攻武关,起蜀汉之兵击秦地,两路合兵占领咸阳,废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国,天府之国,出关剿杀复辟六王,秦灭六国的那一幕,恐将重演。”
“既如此,兄长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郦商咬咬牙,本来项籍淮阳大破秦军,战绩被传得神乎其神,他和许多豪杰轻侠一样,皆对这少年英雄倾心,但等投靠后,却得不到自己满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说道:“我虽然只混到了一个乡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号人马,问楚军要个把通关符节并无问题,兄长可从楚国控制的土地绕道,去往江汉。”
“吾弟……”
郦食其无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脑袋。
“我记得汝少时并未撞到头啊,是真傻,还是假傻?”
郦商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老酒徒,真是好坏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损我作甚!”
郦食其笑道:“我笑你糊涂啊,我现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军中的文士,恐是人满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强权富贵,如逐蝇逐臭,望风投奔的必不在少数。纵我去投效,一来无人引荐,二来年岁老迈,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与武忠侯当面详谈,他又岂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来,混迹于这六国之间,等到武忠侯定关中,将东向击六国时,我再设法投靠。届时,我便可向武忠侯献上六国虚实,孰可先攻,孰可后亡,如此,方能赶上最后一乘车,委以重任!”
“就这样定了!”郦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让陈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职,做项籍势力里,虽不受重用,却可自由走动各地的小小谋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这天,半月前在淮阳打了大败仗的秦军都尉苏角战战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见王贲,陈述楚军在梁陈之间的新动向。
但他却被长史甘棠所阻。
“不瞒苏将军。”
苏角是王贲的左膀右臂,较为倚重的战将,甘棠拉着他,低声道:“通武侯,又被气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苏角大骇,淮阳之战,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对面战将莽赢了,士气大跌,之所以能在颍川、成皋重整阵线,是因为士卒们相信,后方有通武侯压阵,虽输了一时,但终将扫平叛贼!
眼下王贲竟病倒不能理事,苏角顿时悚然,只感觉天都快塌了。
“是因为……前线之败么?”他很内疚,心虚地问道。
甘棠摇头。
“那是因为,朝中的事?”苏角也听闻了咸阳斩冯氏全家,又诛公子高的传闻,这也是前线士气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还是摇头,叹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这两事气倒过一回,两日方才转醒,此番再病,却是因为黑夫……”
他遂将数日前,黑夫在襄阳万山为冯毋择、冯劫持、公子高等人举行葬礼,为冯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扬胡亥桀纣恶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黑夫,为冯氏鸣不平?”
作为冯劫生前友人,苏角简直震惊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离间之计,伪称冯劫投降,才致使冯氏被定为谋逆罪的?如今却反过来替冯劫发丧!这世上,竟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哭伍子胥么?”
甘棠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勾践能哭伍子胥,也是因为吴王夫差确实错杀了忠臣,而且国中有小人伯!”
苏角连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颔首:“总之此事传来,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计。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众人只知道,冯氏的确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对士卒也很不错,死讯传来,皆义愤填膺,痛骂朝中,却又暗赞黑夫深明大义,公私分明。那些叛军刻意编排的故事,如陛下贪公子高之妻美色、冯劫之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谬之言,也在军中暗暗流传,难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这才气极再度昏厥,现已半日了。”
就在这时,亲卫匆匆出来,在甘棠身边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见长史!”
“还请苏将军稍待。”甘棠连忙入内,却见形销骨立的王贲已经要靠人撑着,才能坐在榻上,顿时眼睛发酸,上前顿首道:“太尉!”
王贲摆摆手,最先问的还是公事。
“这半日……咳……可有紧要的军务?”
甘棠道:“并无,只是苏角从颍川回来了,欲禀报楚军动向,可否要让他来见?”
王贲却摇了摇头,抬头深吸口气。
“商君说过。”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若国政上一败涂地,前线再努力作战,纵百战百胜,也会像魏无忌、李牧、项燕一般……”
“到头来一场空,没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来擅长乘火打劫,冯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军利用。眼下三军人心惶惶,再无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甘棠,备笔墨,我要上奏咸阳宫!”
等甘棠铺开纸张后,王贲喝了口水,缓了半响,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王贲瞪着眼顿了半响,才指着甘棠:“韩非那句说奸臣的话,我不记得了,你写上去。”
甘棠之聪慧不亚其父甘罗,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奸劫弑臣》篇里的?”
王贲颔首:“对!”
甘棠于是边写边念:“韩子言,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写到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动地说道:“通武侯,接着下这样写,何如?”
甘棠嘴里念着,下笔如飞:“以齐桓公之贤,亦有易牙、开方、竖刁为佞,顺应上义,蒸子奉食,以谋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祸乱纲纪。”
“郎中令赵高,本诸赵遗种,幸先帝仁德,擢为信臣。然其不思报国,反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绝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为齐相也。进谗害冯氏、公子高,亲者痛,仇者快,则如吴太宰之通越也!”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陛下年少,误诛之事,皆佞臣赵高之罪。天下汹汹,三军不宁,谣言四起,皆以高故。独急斩高以谢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写的,正是我想说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轻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罗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许自己,就不必这样孤身擎天了。
他伸出手:“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
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
第847章 蜡封夜半传檄
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咸阳,春色正浓,但自上月冯去疾、公子高无辜被杀后,咸阳一片肃然,百姓只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议国事,气氛极其压抑。www.uu234.net
但这份沉闷,却被来自南阳的数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御史大夫府为官的李于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寻其父近日李斯以身体有恙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亲!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还捏着解下的蜡封,右手则捧着一份文书,边看边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贲在宛城写就的奏疏!
从“奸劫弑臣”的开篇,到“请诛赵高”落笔,一字不差,皆书于纸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弹着这薄薄的纸道:“赵高本为贱人,竟为今上之师,幸而称举,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职,管侍中事。赵高更大肆揽权,隔绝内外,公卿希得朝见。大臣鞅鞅,其心实不服,只是碍于赵高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赵高。可是冯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时候提过一嘴,遂被赵高嫉恨,这也是冯氏遭杀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样!”
李斯起身,负手道:“王氏世代为将,武成侯、通武侯共灭五国,王离亦继大父之爵,一门三彻侯,贵不可言,王贲更嫁女于今上,有亲戚之实,先帝之所以属意今上,立为皇嗣,也有考虑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贲在,能保天下不失……”
只可惜,始皇帝错料了黑夫,老皇帝尸骨未寒,那黑厮就悍然起兵,否则,若只是六国遗丑作乱,王贲可轻易扫平。
“眼下王贲、王离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卫关中,黑夫半年来难入关中,六国群盗被阻于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贲恐怕已从冯去疾之死,意识到了朝中不稳,攘外必先安内,通武侯这是想要扫除后方之忧,以安前线将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战法必本于政胜,李斯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这也是李斯笃定,北方必败的原因摊上胡亥、赵高这对君臣,就算王贲、李斯使尽浑身解数,哪怕真诛杀赵高,平朝野之怨,也无非是给北秦续几年命,偏安关中。
但问题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贲,也快六十岁了,且一直为旧伤困扰,据近来李斯亲信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称,王贲这个月来,已病重昏厥至少两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们活着的时候,关中还能苦撑,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谁能撑起大梁呢?
冯去疾死了,还被关在狱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绝不可能的,李斯曾培养的章邯,几年前改换门庭投了黑夫,潜逃在野,至于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马黑犬二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都只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绝,他直接抗诏不归了!”
这是刚从西域飞马传回消息。
历史上,一头是秦,一头是六国,李斯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一条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边却有个体制内反贼,通过祭奠冯氏等举动,不断骚眉弄首,暗示咸阳诸公……
既然有活路,为什么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这道理后,就开始为自家考虑后路了。
而王贲则不一样,他选择了更加激进的做法!
通武侯,还是想要挽救这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业,为此,不惜冒着与胡亥翻脸的风险,写了这份奏疏!
李斯摇头,看向儿子:“想来不止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罢?”
李于颔首:“收到了,我打听了一下,九卿中,连同赵高及其党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无不收到了相同的蜡封文书。”
李斯捋须,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赵高隔绝内外,寻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递不到皇帝案头,便为赵高所阻,王氏反会重蹈冯氏覆辙,所以他发出的不是陈情上奏……”
“而是逼宫檄文啊!”
……
“妇翁,陛下如何说?”
赵高才进家门,其婿阎乐便慌忙追问。
赵高淡淡地说道:“陛下说,朕没有,不是朕……”
这却是胡亥对黑夫在襄阳为冯氏、公子高发丧后的反应,赵高仔细思索后,还是将黑夫“污蔑”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气得胡亥在寝宫内走了好几圈。
他不就是喜欢观侏儒娼妓这点爱好么,至于什么奸尸、剖孕妇,根本没有的事!
凭什么平白无故污蔑人!胡亥很委屈。
阎乐顿时急了,跺脚道:“妇翁,我问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御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宫中也肯定传到去了,王贲指名道氏,要诛妇翁啊,陛下对此是何反应?”
尽管赵高为郎中令,控制咸阳宫,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馀辈为御史、谒者,以图隔绝内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赵高远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闹得全咸阳皆知,他是瞒不住的。
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声讨赵高的檄文啊!
但赵高却丝毫没有其婿的焦虑,笑道:“慌什么,你放心,陛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哪里舍得杀我?”
原来,在赵高赶在消息传入宫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请死后,胡亥这才知晓王贲请诛赵高之事,顿时大惊,说道:
“何哉?郎中令本隐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赖,使为朕师,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也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朕实贤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这就是胡亥眼里的赵高了。
赵高当时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只求一死,额头都出了血。
胡亥心软不已,差点也哭了,扶起赵高,替他擦去血迹道:
“朕少失先帝,无所识知,不习治民,黑贼叛乱,群盗蜂起,通武侯在外,冯去疾图谋不轨,李斯则年迈,朝臣郡吏多通黑贼,若不将国事托付给夫子,还能信任谁呢?夫子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朕还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岂会妄加怀疑,这一定是通武侯误会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赵高便一抹眼泪,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离间奸计啊,黑夫此贼,面厚心黑,有禽兽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听、不忍说的罪名污蔑陛下,自然能让乱贼奸民中伤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赵高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告诉胡亥道:“始皇帝曾说过,天子无错!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认错杀冯去疾,否则皇威何存。冯氏与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余辜,只是黑夫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将投降的冯劫杀死,反诬陛下与下臣。”
“然也,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胡亥咬牙切齿,认同了赵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寝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错!”
眼看胡亥情绪稍微稳定,赵高又乘机进言。
“虽然,黑夫才是万恶之源,但下臣以为,通武侯此行,还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么想法?”
赵高作胆怯状:“臣,臣恐有离间君臣之罪,不敢说。”
但在胡亥再三保证和追问下,赵高还是开始讲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于是阴取齐国,杀阚止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赵高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赵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只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万大军居外,权重于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寻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这是在向陛下逼宫,让陛下难堪,威望扫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诛臣,亦如田常欲杀阚止也,除去陛下亲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诚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为?”
话说到这份上,但赵高也不敢说“王氏欲反”这种胡话,只是退一步道:
“我以为,今陛下已立为帝,而王氏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复述完今夜入宫君臣对话后,阎乐顿时大喜:“如此,则陛下必忌惮王氏,力保妇翁,我家安全了!”
但赵高却摆摆手:“吾婿,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阎乐摇头不知。
赵高冷笑:“陛下竟言,只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为王,那便让他封土为王就是了!”
阎乐目瞪口呆。
赵高也是头疼,他虽然是看着胡亥长大的,常能通过种种暗示,操纵其作为。
但有时候胡亥想法天马行空,跳脱起来,连赵高也难以驾驭。
“不止如此。”
赵高抚膺,也是气得不行:“陛下还欲正式下制,告知诸将尉,平黑贼,收复关东者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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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深海
夜已深,李斯府邸后门却开了又关,数个身着皂衣,人提着灯笼的人左右看看,离开了此地。www.uu234.cc
咸阳近来严格执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动的,也只有背影强大的官宦之人。
李于透过门缝看着他们远去,深吸了口气,回到自称“已入寝”的父亲李斯书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问儿子道:“阎乐走了?”
李于颔首:“走了,他奉赵高之命来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赵高派人来找我作甚。”
“若老朽没猜错的话,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愿从王贲之意杀赵高,但也不敢,更没法动王贲,黑夫与群盗日益逼近关中,陛下对通武侯太依赖了,更何况,就连当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赖赵高,他对付冯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确,现在赵高进退维谷,他的权势,尚未到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得是,矫诏除掉王贲,前线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王贲?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就算干掉王贲,北面控制五万边军的王离,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所以赵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实则是想探探我的态度。”
李斯冷笑,既然赵高不敢亲来,他也不亲自接见,而让儿子代劳:“我的话,你传达给阎乐了?”
李于点头:“顺着赵高之意,我说父亲也认为,此事乃黑夫的离间计,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让朝中咸阳君臣将相不和,自相倾轧!”
“父亲不希望朝中生乱,叫黑夫和六国群盗得了机会……”
“我又言,对郎中令来说,为今之计,有二!”
那两计,是李斯反复斟酌过的,他早就料到赵高束手无策时,会来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体不适为由,调其归朝,陛下亲自与之解释清楚,前线暂时置换他人为将,人选,由今上与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关中前线舆情汹汹,郎中令继续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暂避锋芒,前去骊山,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为赵高着想,可实际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却是一石二鸟。
“王贲回朝,被卸除兵权,赵高离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边的优势。”
李斯捋着胡须:“顺利的话,关中、咸阳,政将归于老夫。而我家在军中虽无势力,但前线不论派谁去,就算他确实是今上与赵高都信任的人,也会被将尉抵触、愤恨,难以控制全军,必为黑夫所败。”
这样的话,李家“反正”的条件便都齐全了,黑夫能顺利叩关,李斯则拱手献上咸阳!
他让二儿子退下,唤来从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终追随的老家臣。
“李季,你带上两名家臣,持我通关符节,去往汉中,设法辗转至南方,见到黑夫,提出要见我儿李由。”
“若李由的确还活着,便替我问黑夫几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还是恩义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与他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黑夫还记得么?”
“后生可畏,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老朽可以让出来,一同奉上的,还有完好无缺的咸阳城!”
老家臣垂首:“若长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这并非不可能。
但他只叹了口气:“春秋时,公子州吁弑卫桓公自立,大夫石之子石厚从焉。”
“石厚陪同州吁出访陈国时,石却让家宰告于陈侯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于是陈人执之,杀州吁于濮、石也使其家宰去杀了石厚。”
李斯咬着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纣为虐,多有得罪。今其败亡,自取其咎也,李斯虽非纯臣,却也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家宰应诺而退,李斯望着窗外高高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许多儿子。”
“但保全宗族延续、富贵的机会,却只有这么一个!”
……
李斯派家人出关之际,赵高府邸中,赵郎中令也听完了女婿的回复。
阎乐低声道:“妇翁以为,李斯之策如何?”
赵高意有踌躇:“李斯之言,看似为我着想,实则是要我与王贲双输,他好独揽朝中大权啊!”
阎乐只关心一件事:“这样,能保全妇翁及吾家性命么?”
赵高摇头:“以李通古的为人,这可保不准。”
“数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为其著《吕氏春秋》,又被荐入宫中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之乱时,吕不韦意有踌躇,还是李斯为始皇帝劝吕不韦,使其站在陛下一边,击灭。”
“可事后,据说李斯又为了让自己改换门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劝始皇帝,说吕不韦到封地河南之后,各诸侯宾客络绎不绝,恐为乱。于是始皇帝逼迫吕不韦迁蜀,导致其自杀,李斯又再劝始皇帝,饶恕吕不韦家眷及门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赚够了人情……”
“他对韩非也一样,韩非初入秦,李斯对这位师弟推崇备至,一副亲爱之态。但背地里,也联合姚贾,中伤韩非说其为韩诸公子,入咸阳只为存韩,终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
“于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毒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李斯却暗中作梗,非不得见,遂死!”
这些旧日梓密,赵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对旧主、师弟都如此两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劝,让我放下权势,暂避一时,但当他独揽朝政后,会做什么呢?“
赵高猛地回头:“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反过来追究冯氏、公子高之案,将我杀了呢?要知道,冯去疾入狱时,李斯可是前后奔忙,一副欲解救冯氏的架势,博得了朝野声誉。”
“到那时候,这老硕鼠或许会派吏缉捕我,让我出来顶罪,没有陛下庇护,我赵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灭啊!”
“那妇翁,吾等该怎么办?”阎乐骇然,谁能料到,李斯短短两句话里,带着这么多坑。
赵高咬着指甲道:“陛下虽不愿杀我,但纵使留在朝中,王贲都发来逼宫檄文了,他和满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诛之而后快。长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会顶不住这压力,挥泪让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弃一切,去为先帝守陵,那更是将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悔不该啊,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冯氏、公子高的!”
谁能想到,黑夫竟将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彻。
“不知不觉,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但,还有一条活路!”
阎乐连忙问道:“如何才能得活?”
赵高看向他:“张敖,从北地郡回来了么?”
阎乐颔首:“回来了,正押在狱中等待妇翁处置呢。”
张敖是赵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张耳之子,许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张敖被随手塞进庞大的魏国俘虏里,带回关中,阉割做了宦官。
前段时间,赵高派张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长子,结果张敖不但人没找到,还捅了大篓子,造成乌氏倮的出奔,于是回来后就被关押起来。
赵高拊掌:“速将张敖提出来,我要见他!”
……
“郎中令!小人愧对郎中令的厚望!”
张敖才进门,就以头抢地,抱着赵高的腿哭泣不已。
但赵高竟不怪罪他,反而慈眉善目地将张敖扶起,让他就坐,二人同案而食,上面尽是美酒佳肴。
张敖在牢狱里关了好几天,饿得够呛,但还是强忍着,垂首道:“还望郎中令再给张敖一个机会,敖定再赴北地,将黑贼的小逆子抓住!”
“那件事,已不重要了,没抓住,就没抓住罢。”
赵高却亲自给他倒上酒,笑道:“张敖,我待你如何?”
张敖脸色也厚,立刻跪地道:“郎中令待我,就像,就像父亲对待儿子一般!”
“既如此,你便将赵高,当做义父罢。”赵高再度扶起张敖,替他弹去身上的灰尘,笑道:“不过我近来得知,你真正的父亲,尚在人世啊。”
“吾父?”
张敖偷偷抬眼,他被虏入关中时年纪还小,只记得父亲叫张耳,是外黄大侠,后来成了朝廷通缉犯,不知所踪。
去岁,他被打发到北地郡小半年,回来又入了狱,竟不知张耳之事。
“汝父张耳,可是英雄人物啊,昔为外黄名侠,后为反秦义士,如今,更做了魏国相邦,被魏王豹封为长垣君,掌握魏国大权,在楚国上柱国处,也说得上话……”
说到这赵高一顿,身子前倾:“我欲与张君交游久矣,你可否替我出关,去一趟魏地,与之联络?”
张敖耳中嗡嗡作响,有些不敢相信,他从小遭受酷刑,孤身在秦宫生存,没一任何亲友可以信任,如今竟知父亲尚在,还做了一国相邦,还有机会去见到他?
但父亲会认自己么?
他双腿一夹,中间那玩意,十多年前就没了。
所以,该去见父亲么?
“去,当然要去!在秦地做卑贱的犬马,可回到魏地,却有机会做回人上人!”
张敖在案下紧捏双拳,摆出笑脸:“愿为郎中令效劳,只不知,小人要替郎中令,向张耳传什么话?”
“吾弟赵成在安邑为河东尉,手握河东兵权,你走河东,经轵关、河内去往魏地,见到张君,就告诉他……”
赵高摸着下巴,斟酌台词。
“秦郎中令赵高,及其弟,河东郡尉赵成,本诸赵之后,赵长安君之孽孙也。入秦两代,竟沦为贱虏,世世卑贱,其母被刑,昆弟数人,皆生隐官。然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侍奉始皇帝、胡亥多年。”
“然赵高虽假意逢迎暴君,实为忍辱负重,效高渐离之事,只欲寻找机会,替赵国及诸侯报仇!”
“只可惜六国速亡,高不得已,仅保己身。”
赵高将自己的“故事”缓缓道来,声音忽而义愤填膺,忽而变得低沉。
听得张敖也张大了嘴巴,换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赵高,是隐藏多年的六国间谍,只身潜伏,岁月深渊,孤独踌躇,乱世沉浮。
却始终,坚守着心中誓言呢!
赵深海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高亢!
“然,忽闻项将军张大楚国,高涕泪满襟;又闻赵氏复立,高不知愁之何在;知张相中兴魏国,高更是惊喜欲狂!”
他似是动了真情:“眼看诸侯形势大好,真不枉我潜伏多年,终有所用。赵高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诛冯氏,杀公子高,诽王贲,皆是为了从内部,搞垮秦国,灭秦宗室!”
在连自己都骗了后,赵高朝东方肃然拱手:
“故赵高愿迎六国义师,经河东入关,诛灭暴秦,共抗黑夫!”
第849章 博浪沙
出圃田泽东北十余里处,有个地方叫“博浪沙”,因为曾是河流故道,沙丘起伏,又因近圃田泽,芦苇丛生,数人掩藏其中,过路的车马竟能毫无察觉。www.uu234.ccUU小说
“我曾来过这。”
与公孙信蹲在芦苇荡里等待楚军时,张良突然笑了起来。
“许多年前,我欲为韩报仇,故弟死不葬,去沧海君处求得力士后,曾四处查探山川道路,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便曾来到博浪沙。”
此地正当洛阳到大梁的东西驰道上,位于韩魏之间,也是三川、颍川、砀郡的两不管地带,张良对韩魏间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回国后,便密切关注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并料定……
“若秦始皇东巡郡县,定会从博浪沙经过!”
他指着不远外的一处小丘:“那就是预计蹲伏的地点,逃跑路线,则是一路往南,遁入圃田泽中,与这次的走法正好相反。”
可那一次,张良失算了,因黑夫这只黑蝴蝶扇动的翅膀,秦始皇久久未曾东巡,反而去了趟巴蜀,让张良在博浪沙白等许久,最后干粮吃光,盘缠用尽,只得悻悻离去。
但张良没有死心,筹划多年后,终于在琅琊莒南行刺成功!只可惜啊,尽管击中了秦始皇的金根车,却未能将其击杀!
反而白白葬送了大铁椎的性命……
尽管如今但凡是个人见了他,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当年的刺秦壮举,但这些夸奖,听在张良耳中却略显刺耳,常心中暗道:
“若再来一次,张良当不会行此匹夫之事。”
公孙信听完后,却有些后怕地说道:“幸而子房失手了,若当时击杀了秦始皇,对秦来说,恐怕是福非祸罢?”
张良颔首:“没错,那时的秦尚未倒行逆施至此,始皇帝死于非命,长子扶苏继位,世人称贤,更得王贲、黑夫、蒙恬、李信为佐,纵使六国义士皆起,恐怕也难以抵挡……”
没胜算,一点胜算都没有。
毕竟,六国眼下光对付王贲一人,就很吃力了,韩王成和魏王成的脑袋告诉世人,通武侯,非轻与之辈也……
如此想着,张良回过头,看着面黄肌瘦,犹如难民的“韩国”两千残部。
世事真是难料啊,张良当年在圃田泽,博浪沙白白蹲守数月的经历,如今却救了他们,在韩成败亡后,钻进大泽,靠捕鱼、吃野菜,伏击过路的秦军粮队,好歹过了冬。
虽然王没了,但复国的种子,好歹留存了下来。
打了一个冬天的游击后,眼下形势逆转,楚军在淮阳大破秦师,秦军一路撤退,放弃了梁、楚之郊,或退至颍川郡,或返回荥阳,张良他们听说,楚上柱国项籍已驻军大梁废墟,并派前锋向西略地。
前几天,还遣使者来通知韩人:“取武强邑,备粮秣,以待大军。”
韩人们纷纷击掌而庆,觉得苦尽甘来了。
但张良他们等了许久,直到正午日上三竿,却没看到所谓的“大军”只等来了千余人的队伍。
“谁是张良、韩信?”
坐在车上的人趾高气扬,虽戴着楚冠,但口音,却是韩地的。
韩国正处于复国的最低潮,张良和公孙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这楚尉行礼。
“吾乃郑昌,楚之连尹也。”
所谓连尹,本是射官,后来渐渐成了车马官员,相当于秦制中的中车府令,与赵高当年一个职位,同理,非执政者亲信不能担任。
这郑昌能做项羽的连尹,想来是颇得其信任的。
郑昌也很以这层关系为荣,笑道:
“上柱国言,国家不可一日无主,韩无王,亦无相,特命我来此任韩相邦,招揽颍川韩人,以助上柱国诛灭暴秦!”
原来,项籍大胜而骄,夺取大梁后,图谋继续西攻,便开始联系魏、赵、韩三国。
但项籍对韩人去年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
郑昌尤记得,在大梁时,项籍对韩国的讽刺:“魏虽失王,但立刻就重新立了一位,张耳也收复了临济,迁都濮阳。韩呢?韩王在哪,韩国的国土,是圃田泽中的泥巴?其臣民,是满泽的草木鱼虾?这世上,岂有连灭两次之国?”
于是觉得韩人不靠谱的项羽,索性派了与项氏交情匪浅,任下相县丞时曾故意放自己离开的韩人郑昌,来接管圃田泽的残兵败卒。
项籍在郑昌离开时,甚至还对他如是说:
“若汝能收颍川兵,为我破成皋,取洛阳,临函谷,灭秦之后,论功行封,这韩王,让你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郑昌闻言自然心花怒放,来到圃田泽后,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未来韩王,带着楚兵颐指气使,对张良、公孙信二人,也不甚尊重。
公孙信气不过,直欲带着人回圃田泽,但张良却对他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吾等现在,离不开楚人。”
等一行人到了武强乡后,张良换上笑脸,向郑昌作揖:“敢问郑相,楚国大军何在?”
郑昌道:“上柱国与主力在大梁休整,派我与项声都尉为先锋,我走鸿沟南,收韩卒,项声都尉率众五千,走鸿沟北,与魏军汇合,欲袭敖仓……”
“敖仓!?”
张良闻言,面色大变:“项声与魏师去击敖仓,吾等为何不知!”
郑昌乐了:“事关军情机密,岂能叫汝知之?”
“要坏大事了。”
张良连连跺脚:
“此时此刻,敖仓,万万去不得,还望郑君速速派人去,阻止项声都尉!”
但郑昌却不以为然。
“此乃楚**务,君乃韩国申徒,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
“这郑昌,竟不识好歹!”
等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公孙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但又奇怪地问张良:“子房,你去岁让吾等入圃田泽时,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地近荥阳、敖仓,开春后可配合楚军袭之么?”
张良颔首:“我是曾如此说过。”
这是张良很早就做出的预言,他认为,荥阳乃洛阳门户,号称“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的兵家必争之地。
此处为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自荥阳向东主要为大河冲积平原,包括京、索、郑、梁等在内的广大区域皆为号称“梁、楚之郊”。
自荥阳往西则多为地势崎岖的豫西、晋南,陕东交界的崤函山区,兼以水流湍急的大河,极利于凭险扼守,遂有成皋之塞,也就是后世的虎牢关。
“经之以四渎,洪河突焉。宜其咽喉九州,阈阃中夏。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天下权重,决于此地。”
而敖仓的存在,更加重了荥阳的重要性:它在荥阳以北的敖山,靠近大河,魏武侯时期,魏国经过李悝变法拥有了大量的粮食,就存储在此,至魏惠王开凿鸿沟,敖仓更成了国家级的粮仓。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进一步将敖仓建成了天下最大的粮食存储基地,把山东各郡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运输到秦国本土。但因为敖仓以西的水路运输不便,粮食就在敖仓集中,然后再经过陆路转向各地。
十年之积后,据说敖仓有粮食数百万石!够十万大军吃好几年。
眼下,敖仓成了秦南阳大军的粮食供给地,每个月要运十多万经鲁阳关南下,一旦被楚军拿下,不但可解六国少粮之急,也能让王贲军心大乱!
张良道:“但我设想的,是楚军在梁地休整,安排当地人春种平定后方,调集援兵。”
“等王贲军与南方黑夫鏖战之际,再逼近京、索,杜成皋之敌,包围荥阳。届时,以楚魏赵韩四国合力,取敖仓,如探囊取物也。”
可现在楚军才拿下梁地,就急吼吼地去打敖仓,无疑是伸手去灶中取一个火炭啊!
张良很清楚,为何楚军会如此做。
“王贲在让三川、颍川秦军故意示怯,苏角龟缩于阳翟,好似畏项如虎,而三川军也直接放弃了荥阳以东之地,敖仓遂门户大开,这是故意放开一条路,诱惑六国去取啊……”
张良笃定,敖仓是一个毒饵!也只有通武侯,才敢用自己二十万大军的军粮来做饵,想必是欲钓项籍这条大鱼啊!
经过激战与长途跋涉,楚军已臻于强弩之末的窘境,加上后续主力在梁楚,前线楚军兵力过于单薄,反倒是秦军,这月余来,定已的额关中补充。
张良道:“果然,亚父范增不在的话,楚军勇则可贾,然少谋略也,幸好项籍未曾亲去敖仓。也罢,也罢……”
他拍了拍公孙信:“路漫漫其修远兮,军争祸福胜负,实在难料,吾等,还是做好接应项声败军的准备吧!”
……
而另一边,郑昌依然对张良的告诫嗤之以鼻,他甚至轻蔑地对亲信道:
“若张良当真有谋,何必潜逃这么多年一事无成,韩成用其策,不是也败亡了么?足见名不副实也。”
“若韩信当真有勇,又岂会丢下韩成独自逃匿?”
“这二人,连小小韩国的事都办不好,还敢对楚国的方略,指手画脚?”
话音未尽,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神色慌张。
“郑君!”
“项声都尉与魏师,在敖仓为秦车骑所击,北,又为荥阳秦兵所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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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0章 一手独拍疾无声
三月初时,王贲病笃,足不能出宛城大本营,他仅能呆在帷幄之中,连巡视军营,都得由属下代劳。UU小说
来自南方、北方的斥候信使出入幕府不止,而王贲往往会亲自接见他们,关切千里之外的战况,每一日,老将军醒来必问两句话。
“丹阳局势如何了?”
“敖仓可有消息了?”
王贲很清楚,秦之社稷,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其命若线,悬于两地胜负!
先说南边的丹阳(河南淅川),二月下旬时,前线将领回报,本在进攻汉中的叛军东门豹部,开始放弃击扰南郑,转而向东而来,以郧关(湖北郧县)为基地,向丹阳地区发动猛攻!
与此同时,正面的襄阳、樊城北伐军七八万人,也打着黑夫、韩信的旗号,开始向北压进,欲夺穰县(河南邓县)。
“丹阳本为楚之右壤,皆广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然其地西控商、洛,南当荆、楚,山高水深,舟车辏泊,号为陆海,然自古图武关者,必以此地为孔道矣!”
当时王贲的幕僚们一致认为,黑夫是想要乘冯去疾、公子高案对秦军士气大降之际,一举攻取丹阳,打开武关,威胁咸阳。
别小看那起案子的影响,从上月至今,身处前线,被王贲硬保下来的冯氏门客、亲卫,已有十余人选择了叛逃,他们擅离职守,投了北伐军,毕竟黑夫戏做得足,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他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皆言:“通武侯,切不可让叛军夺得丹阳,否则,武关恐将不保,蓝田之战,或要重演……”
蓝田之战,是秦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亡国危机,当时楚怀王怒张仪欺己,遂发举国之兵,重夺丹阳,击破武关,攻占了当初张仪承诺而没给的“商於之地”,又进军至蓝田--距离咸阳仅百余里的地方!
这可把秦惠文王吓出了一身冷汗,调拨咸阳全部男丁御敌,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击退了楚军……
司马错的玄孙,偏将司马鞅更是忧心忡忡:“那时候,秦国幸有惠文王一代雄主在内,冷静应对,调兵遣将。外有张仪奔走连横,断楚之援。军中更有武王、严君、司马错等骁勇善战,如此方能险胜荆人。”
“可现在……”
他没有明说,但王贲及幕僚军吏们都清楚。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皇帝和朝臣呢?一句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总之,以咸阳的乱相,这时候若让叛军攻入武关,那还不得人心大乱?能否组织得起像样的抵抗都没谱,若黑夫主力再将王贲的大军缠在南阳,阻其回援,可真就要出大事了!
众口一词,但病榻上的王贲,却否定了他们的看法。
“黑夫用兵一向狡诈如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老夫看他真正想攻打的,不是丹阳,不是武关,而是汉中罢!”
“若我没猜错,黑夫自己坐镇襄阳、樊城,汉中则另派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过去,要么是巴郡的赵佗,又或许,便是那一战成名的韩信!”
就像数月前赌对韩信会兵行险招,走丹阳回南方一样,这次,王贲也力排众议,为这场战役定了调。
王贲一边喝药,一边下达了指使:“让关中援兵,不来南阳,或驻武关,或改去汉中增援。”
“我军主力则进发至穰县、新野,与黑夫对峙。司马鞅率偏师驻扎在析县(河南西峡县),让出丹水县(河南淅川寺湾乡),只管让叛军东门豹部去夺罢,然后再看他们敢不敢穿过那百里山地,兵临武关之下!”
“若黑夫真敢如此行险,让东门豹孤军深入,我军车骑可断其后路,配合关中之兵,歼于武关之下!”
不取穰县,想直接攻取丹阳入武关,大军的补给线势必拉得很长,只要黑夫敢这么玩,王贲就能利用北军多车骑的优势,打叛军个头破血流!
说完,王贲喝了口药,咧了嘴。
“真苦!”
虽然无法亲至前线,但王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对奉命去丹阳的司马鞅耳提面命,恨不得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细节都嘱咐他。
前方鏖战之际,王贲也在后方拖着病体,夙兴夜寐,根据每一次斥候传回的战况,调整战略。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白费,三月初五这天,司马鞅传回传来消息来,叛军果在夺取丹水县后,装腔作势向武关进发一阵后,却踌躇不前,又退回丹水南岸去了!
众人顿时大喜,直道:
“通武侯料事如神!”
但王贲却只是摇头叹息:“果然,韩信那一败后,黑夫不会给老夫任何歼其主力,甚至是偏师的机会了。”
幕僚们心服口服了,而稍后几日,北边传来的喜讯,让他们对通武侯更加钦佩。
“吾军在敖仓,大破楚军前锋,杀其将项声,斩首虏五千!”
众人欣喜万分,交相庆贺,但王贲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黑夫尚在,项籍亦尚在啊……”
……
同样的诱敌之策,南边的黑贼聪明,诱而不前,六国群盗就比较蠢,大胜后骄纵冒进,结果在敖仓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没取得太大战果,但如此一来,已摇摇欲坠的南北局势,又被王贲稳住了。
虽然只是一时。
就在这种情况下,咸阳宫的谒者身着绣衣,乘肥马,翩翩而入宛城。
谒者笑容满面,恭贺王贲两战皆胜,但王贲却面无表情,只说自己身体抱恙,也不出迎下拜,咳嗽半响后,只问一句。
“敢问尊使,赵高,是否伏诛?”
谒者笑得有些难看了:“通武侯,陛下已重新彻查冯氏一案,赵高……赵高他已被陛下撤除郎中令一职。”
王贲皱起眉来:“这么说,未诛?”
“此事案情曲折,又有黑贼从中离间君臣,陛下是想,让通武侯回咸阳后,再慢慢查清楚……”
“让老夫回咸阳?”
王贲哑然失笑,三军之所以还能顶住叛军和六国群盗的进攻,皆是因为他坐镇前线,若他回了咸阳,这数郡二十万大军谁来统辖?
这次召归,满含阴谋的味道啊。
王贲口中有些发苦,不知是刚咽下去的药,还是品尝到了彻底失望的滋味?
谒者有些慌,匆忙解释:“此番召归,不止是如何处置赵高,陛下需与太尉、丞相一同商议,还另有一件要事。”
他连忙将制诏奉上,只望王贲看了以后能转怒为喜!
但王贲看了这诏令后,却更加震怒。
“勘乱贼,复关东者王!?”
老将军腾地站起身来,将诏令攒成一团,努力控制着心中的怒意,同时能感觉到胸腔剧烈疼痛,热血在顺着喉咙往上涌!
“今上……”
王贲是从带血丝的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的。
“要背弃始皇帝遗志么!?”
……
“三代之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亲亲尊尊,虽万人称颂,然则,此私天下也!”
“秦则不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不私其亲,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公子王孙二世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战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封建、郡县之论,廷尉议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背完以上一大长段后,甘棠对闭目静卧的王贲道:“通武侯,这便是十多年前,陛下废封建,设郡县的诏令。”
“年轻真好啊。”
王贲露出了一丝苦笑:“老朽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个大概了。”
虽然,始皇帝还是将这天下变成了私天下,一个人的天下……
但这废封建行郡县的理念,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没错,就是始皇帝之愿,故子弟尚不得为王,何况异姓?当年,始皇帝之所以犹豫不以扶苏为嗣君,就是担心扶苏深受儒墨毒害,会抛弃法家之政,走殷周的老路。最后挑了胡亥来继承帝位,也是看中他精通律令,当会谨遵父命,不肆意妄为。”
可如今始皇帝尸骨未寒,他的继业者,却将先帝的遗命,忘得一干二净!
“若始皇帝知道胡亥所为,恐怕会后悔,当初立其为太子罢。”甘棠心中默默道。
王贲则道:“始皇帝说得没错,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如今天下方乱,陛下不修内政,却指望靠再立一王来平息叛乱,简直是饮鸩止渴!”
他有些愤怒。
“再者,老夫父子两代人,为大秦鏖战数十年,披荆斩棘,扫灭五国。”
“王贲,更以这老迈残躯,欲扶天倾,是为了在死前封王么?”
“我是为了不愧对父亲,愧对始皇帝啊!”
“但今上,今上怎么就……”
王贲失望透顶。
但不管怎么说,胡亥都是皇帝,还是他的女婿。
于是老王贲,便又骂起另一人来。
“这制诏,当是由丞相及御史大夫过目过才发出来的,李斯当年可是郡县制的极力支持者,为此,不惜与王绾当堂翻脸!”
甘棠在一旁接嘴:“没错,李丞相当年说过,是故分封必弱,郡县则强,今陛下虽一统海内,若分天下泰半为封国,岂知百年之后,子孙重蹈周室之事?”
“当时始皇帝还夸,李斯啊李斯,又写了一卷能传示天下的好文章。”
他低声道:“李丞相,变了啊……”
“不!”
王贲却冷笑:“李斯,从来没变!”
“李通古,就是这样一只奸猾硕鼠,皇帝想做什么,他就揣摩上意,从逐客书,到统六国,上帝号,废封建,收诗书,皆是如此。”
“而现在,为了新皇的头脑发热,他竟也从恶如流,要将当年说过的话写过的字,统统作废了!”
说到这里,王贲猛然间恍然大悟。
“我错了。”
“老夫一直都错了!”
“朝中,不止赵高一个奸佞!”
“大秦的彻侯,百官之首,李丞相,也早非纯臣了!”
甘棠大骇,而一时间,王贲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莫名。
韩非子说过,一手独拍,虽疾无声!
这样看来,他王贲前后奔忙,南征北战,苦苦支撑,还真是孤掌难鸣啊!
王贲摇摇晃晃,仰天而笑,一时间老泪纵横。
“太尉……”甘棠生怕王贲再度气极昏厥,欲上前搀扶。
王贲却一挥袖:“我无事,汝等,在外候着罢,放心……老朽死不了,至少现在,老夫还不能倒下去。”
甘棠不放心,守在外面,时不时进来看一眼,瞧到摇坠欲灭的豆灯,还有帷幕中,头发散乱的老将军在和衣而睡。
王贲就这样躺了许久,眼睛直愣愣看着帐顶,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陛下,你还是不忍,宁可舆情汹汹,也不欲杀赵高,是么?”
“你还听信谗言,要卸我兵权,召老夫回去,是么?”
“李斯也只谋己,不谋国,对咸阳乱相不管不顾了,是么?”
“这君臣三人更以为,我是老好人冯去疾?忠恳可欺?”
王贲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向前,摸向自己架在兰上的剑。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他们以为,能以洪水灌死大梁十数万生灵,早就脏了手,受尽天下人唾骂的王贲……”
“为了让大秦社稷能延续下去,当真不敢行伊尹、周公之事么!?”
第851章 伊尹周公之事
“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为何昔时司马错说秦惠王伐蜀时曰: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www.uu234.cc”
秦始皇三十八年,阳春三月,从巴蜀风尘仆仆赶回襄阳的“巴郡守”陆贾,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谈。
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道:“成都是一个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货贝充溢。其地多盐井,且严道、邛都出铜,武阳、南安、临邛、江阳则出铁,每年市税,几与田租相当。”
总之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钱粮往关中运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东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点前提是运气不要太差,别在三峡船毁人亡。
打了大半年仗后,南北两个政权财政都有些吃紧:北秦的君臣饮鸩止渴,在各种违诺加赋,惹得怨声载道。更为了调集关中粮食去南阳,宣布关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据说,咸阳米价已贵至一石千钱了!
北伐军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还得养十来万大军,虽有萧何在后统筹,但吃完秋收粮食后,为了节省军粮,黑夫都得带头喝粥。
于是开春后,随陆贾一同到来的蜀郡钱粮,给他们回了好大一口血,这下不担心青黄不接的时节,无粮可食了。
而“被联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断出人出钱,大量巴人加入北伐军,随吴臣北上汉中,利用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与数倍于他们的关中兵打得难解难分。
除了财政,在战略上,巴蜀也给黑夫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蜀郡守常派兵占据葭萌,击石牛道;巴郡赵佗、吴臣率军出米仓道,配合南郡,三面夹击下,汉中已摇摇欲陷。
这也是黑夫将春季攻势的重点放在汉中的原因。
问完军政财政,黑夫喝了口水,问道:“常何时将公孙俊送来?”
公孙俊,便是扶苏长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将其毒杀,但却被常保护。
陆贾道:“常言,公孙年幼,受不得惊讶,不如等北伐军夺取咸阳,还于旧都后,再直接送过去……”
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剑山,穷险极峻,此独守之国也,常虽响应北伐军,但不论军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
黑夫冷笑:“怎么,常不老实?”
陆贾摇头:“这倒不是,眼下北伐军渐渐占据优势,常是知晓形势的,但就是不让蜀郡出全力,他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啊。”
黑夫颔首:“我知之,不过,巴蜀汉中本为一体,若三郡皆有,倒是绝佳的割据之地,但一旦失其一,这自守之势,便被破坏,无法长久,常是个聪明人,既已选择,不至于做糊涂事。”
他顿了顿,复问道:“你在成都时,看公孙俊此人如何?”
陆贾叹息道:“小小孺子,才十岁,但却被各种变故,彻底吓傻了,总冲着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让人暗暗试探过,不似作伪。”
“可悲啊。”
黑夫长叹:“扶苏当初,就这样舍他而去?”
“这不是我印象中,长公子会做的事。”
黑夫总有种感觉,扶苏,不会就此沉寂……
陆贾却不关心扶苏,拱手道:“君侯进入关中后,欲拥立公孙俊为新皇帝?”
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认他,等当真进入咸阳后,已诛伪帝,想要得到秦人认可,还需要一面旗帜。”
或者说,傀儡!
“按照你的说法,公孙俊,反倒是最合适的……常想必也乐见其成吧,那样他就有拥立之功了。”
陆贾肃然:“敢问君侯,拥立公孙俊为帝,然后呢?”
“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
……
对陆贾的问题,黑夫却不置可否。
“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极力推崇的么?”
陆贾道:“身为儒士,陆贾自当极力推崇,但身为人臣,陆贾却不推荐君侯效仿此二人。”
他再拜道:“请君侯让臣细说伊尹、周公的下场。”
“世人皆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讲完伊尹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后,陆贾却话音一转。
“不过,除此之外,臣还听说过另一种说法。”
“有人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黑夫听完,顿时乐了:“陆生,这不是法家之言么?怎么从你一儒生口中说出来了?所以你认为,后者为真,前者为伪?你是要否认《书》?”
陆贾笑道:“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轲虽然有许多话不中听,但此言,臣却深以为然。”
“我信了你的鬼!”
黑夫心中腹诽,他曾听张苍吐槽过这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听上去,是泛指读书不要拘泥于书上或迷信书本,常被引用。
但这其实是断章取义!
孟子的原话明明是:“我对于《武成》这篇文章,信里面的二三句话就行了,至于其他?根本不值得相信!仁人无敌于天下,周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的纣王,商卒倒戈,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武成》上,为何会说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呢?真是胡说八道!”
这明显是只信自己主观看法,不信客观记载了。
对自己的论点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甚至当没看见。
呵,跟后世的论坛喷子好像没啥不同。
但轮到讲另一个人故事时,陆贾又对古籍记载信之不疑了。
“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
“六年,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说到这陆贾一顿:“然此时,却有人在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有意篡位,不利于成王。成王将信将疑,周公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后来,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在武王生病时周公愿意代死的祷辞,这才派人将周公迎回来……”
“故伊尹放王,为太甲所杀。”
“周公摄政,为成王所疑。”
“臣遍观史籍,发现自古幼主继位,待其成年后,秉政之臣,纵然做了许多功绩,然不为其君所疑者,寥寥无几。除了伊尹、周公外,齐闵王疑孟尝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吕不韦,皆是如此。”
虽然这三个人,自己就不干净。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故为君侯计,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
不推荐做伊尹、周公,那陆贾认为,黑夫该做什么呢?
那个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但这儒生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说话藏一半,竟点到为止,不再言语。
等陆贾走后,黑夫无奈地笑了笑。
“不止是为我计,也为你自己,还有所有北伐军功臣将士计罢?”
……
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还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弯抹角劝进的人,可不止陆贾一个。
从举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独木桥上,两侧是万丈深渊,尸骨累累,猛兽潜藏其中……
回头?那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人阻拦?就算是你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也不得不将其推下去!
想要顺利走到对岸,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旧部,以及萧何、韩信、陆贾一众新招揽的能臣,可为佐助。
但众人,并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识的人。
是人,就会有**。
有人想一展才干,不负平生所学。
有人想壮大学派,在未来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赏田地。
有人想宰执天下,亲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
有人想封侯拜将,衣锦还乡,成就青史留名……
实现这些夙愿的前提,是北伐军赢得这场战争。
于是,旧部、新臣,众人的无穷**,联结在一起,变成了黑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推动他向前迈步,加速跨过战争的深渊,朝胜利前进!
对手下人的诉求,黑夫必须尊重,必须照顾,必须理解。
这就是现实,丝毫幼稚不得,无视众人**者,必将为其所抛弃。
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发现你无法满足其欲,说不准,那推手,就会变成黑手!
但在谨慎满足众人**的同时,黑夫还得当心。
因为这股力量,也会有意无意地,试图操纵黑夫,频频诱导,让黑夫往他们期望的方向走!
越往后,背后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时候,你或许已分不清。
究竟是自己在带着他们前进呢,还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们推得踉踉跄跄?像个戴上桎梏的刑徒!
他们一边推,嘴里还说着:“皆是为主君计,为主君子孙计……”
对战争功臣们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脚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们获得的报偿和利益,才能最大化,并得到保证!
“可黑夫啊,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独处帐中,黑夫喃喃低语,自问自答。
“记得啊。”
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阳照了过来,让黑夫眯起眼睛。
“我要做秦始皇帝的……”
“‘继业者’!”
……
ps:这是昨天的,咕咕咕。
第852章 逐君侧之恶人
“君侯夙兴夜寐,前线事无大小皆亲览焉。www.uu234.ccUU小说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这样下去可不行,每日饮药用饭还得按时……”
同一时间的宛城,王贲仍听着医者的絮絮叨叨,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老夫还能活多久?”
医者立刻站起身来,后退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侯食少事烦,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贲点头:“病入膏肓了,对么?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说!”
医者只好如实回答:“多则半年。”
“少则……数月?”
“数月?是一月,还是三月……”王贲摇了摇头,让医者退下。
“不够啊……”
秦军现在已转入守势,光抵御叛军和群盗的同时进攻都很费劲,要扫平叛乱,要击败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项籍作战,数月哪够?
几年都不够!
“但若只做那件事,却是够的!”
王贲定了决心,唤来咸阳宫谒者。
“请谒者立刻去咸阳回复陛下。”
“王贲,会立刻回朝!”
……
长史甘棠才从穰县前线巡视归来,却发现宛城气氛不太一样,士卒们收拾着各自的兵甲行囊,数百辆车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远行的架势……
甘棠不由大骇,立刻赶到一身便装,正欲乘上安车,前往关中的王贲面前,下拜道:
“太尉,这是要做什么?守了大半年的南阳郡,难道要放弃么?”
“若无南阳为蔽,挡在关中和叛军之间的,就只剩下武关了!”
王贲却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军虽一时小挫叛军、群盗,但局势仍不算好,将者三军之胆也,此时此刻,太尉岂能离开前线?咸阳这是乱命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况,以太尉的身体……”
风烛残年的王贲,能否走到咸阳去,尚是一件未知数。
王贲叹了口气,屏退众人,只留甘棠在安车上,与其促膝密谈。
“甘棠,你是王贲看着长大的,我也不瞒你。”
“我此番归朝,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惊:“什么事?”
王贲指了指车外,又指了指车内:
“攘外,必先安内!”
“在我看来,黑夫虽已起势,实不过肘腋之疾,项籍来势汹汹,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阳的乱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战法必本于政胜,不管我军在前线如何英勇作战,取得的胜势,都会被咸阳的胡来葬送掉。”
王贲咬着牙,固执而坚决:“陛下身边有奸佞,在蒙蔽他,倒行逆施,滥杀忠良,我请陛下诛之,今上却于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赵高得以继续掌权,甚至都图谋到老夫身上来了!”
甘棠已是听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阳再糊涂,也不至于……”
王贲却道:“冯氏亦是辅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族灭了么?咸阳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谁知会不会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只身而回,在咸阳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李牧的结局呢?”
王贲记得父亲说过,他一生最难对付的对手,便是赵将李牧。
李牧的战绩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灭褴,破东胡,降林胡,使单于奔走,不敢近赵边城,秦朝一统后,将李牧入祭靖边祠,实至名归。
而李牧任赵国大将军那几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赵国败局,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将桓,受封为“武安君”。
更夸张的是,王翦为秦将攻赵时,李牧以弱势兵力,让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绽。
最后还是李斯建言,对赵国实施反间计,派间谍给赵王迁宠臣郭开不断送金帛,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赐死……
据说,李牧右手残疾,他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只能口衔宝剑,把宝剑顶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与王翦齐名的一代名将,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王翦打完这一仗回到咸阳后,便对王贲感慨:
“战时看似难分胜负,但向使李牧为秦将,而我为赵将,则必是牧胜我败!”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对后背安全十分重视,在秦始皇令其灭楚时,多购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让那些谗言失效。
作为王翦的儿子,王贲自然明白这点。
敌在咸阳宫,这仗,没法打!
“总之,彼辈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线将士也难以安心作战。”
王贲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阳去!”
“逐君侧之恶人!”
……
逐君侧之恶人,也就是清君侧,甘棠知道,其实早在春秋,就有人打过这个旗号了。
“晋卿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中行寅与范吉射,斥之为君侧之恶人也。”
王贲眼下的局势,实与赵鞅颇为相似,都是内部有乱,外部有战,李斯好似当年的知氏,守着都城,名为秦相,实则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坐视赵高蒙蔽胡亥,胡作非为。
作为秦之太尉,天下兵马集于手中,王贲的确有做成这件事的底气。
“前线大军尽皆奉我虎符行事,王离也在上郡将兵五万,只要假借回朝为名,控制武关,调数万大军入关中,沿途从商淤到灞上,数百里间,各地中尉、卫尉军,多为王氏旧部,不会对我有所阻拦。”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郎卫军,在赵高手中,若他挟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过咸阳之中,当有许多对赵高不满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为内应,郎卫内部,亦有许多人会倒戈相向……”
在王贲计划里,顺利的话,这次政变,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斩乱麻,让叛军和群盗无机可乘。
甘棠却委婉地说道:“太尉,我担心的不是过程,而是之后的事。”
王贲理所当然地说道:“之后的事?自然是公布赵高之罪,让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诛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陛下呢?”甘棠却直指矛盾中心。
王贲收敛了笑:“陛下本质是好的,他天性聪慧,否则也不会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误……”
只要除去奸臣赵高,再效伊尹训太甲,圣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却没这么乐观:“若陛下不改呢?太尉当如何做?欲行废立之事乎?”
“这……”
王贲愣住了,此事在王贲看来,不过是女婿不听话,妇翁小小教训他一顿。
甘棠更进一步:“不欲废旧立新,那么,欲效仿伊尹、周公,摄政称王乎?”
王贲大怒:”陛下欲封为为王,老朽尚且不从,何况自立?王贲忠于大秦,忠于始皇帝,绝不会自立为王!”
“这是自然。”甘棠又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后不幸逝世呢?届时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动荡,叛军群盗骤至,谁可为将、相,收拾残局?”
“公子将闾和子婴皆贤,可为丞相,而吾子王离掌军,虽难以收复失地,但至少可保有关中,维持秦社稷不灭……”对未来,王贲也就这点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贲肃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占着的,只剩下一个地利,还有勉强维持的正统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谏,实是带头否定了这层正统啊!一旦李斯、赵高之党做困兽之斗,开关引贼而入,则关中地利也将失去,太尉此举,恐会导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这就好比病入膏肓,体弱不堪,但还能勉强吊着命,这时候一剂猛药下去,病人,极可能一命呜呼!”
“再者,这种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隐患。可做到底,行废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讨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严,荡然无存!”
“太尉这样做,在天下人看来,与黑夫打着靖难旗号,行叛逆之事,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别!”
王贲张了口,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老人家愣在当场。
半响后才喃喃自语道:“我真是老糊涂了。”
世事总是在变,人总是在迷茫,有时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决心,迈步向前,但却又在半道陷入动摇,犹豫。
本欲在灯枯油尽前有所作为,最后得到的,却是发现事不可为的绝望!
“是啊,老夫这样做,纵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来,与黑夫,又有何区别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53章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王贲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灭魏之战。www.uu234.ccUU小说
他那时候才四十余岁,英姿勃发,被人称之为“小王将军”。将二十万大军,横扫魏地,又将赫赫大梁围得水泄不通,令旗一指,决鸿沟,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声令下,就能让大梁十数万人葬身鱼腹的小王将军,却为了保护一个魏人的坟墓,特地下了一道军令:
“有敢去信陵君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贲这么做是为了争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际,半梦半醒间,却又梦到了自己去魏无忌坟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着,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献一盅酒,扫一扫墓,王贲当时问那魏人老妪为何,老妪只答:
“公子说,醉了,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什么?”王贲有些好奇。
魏人老妪指着远方的大梁:“听不到梁城崩塌的声音啊!”
当时虽有唏嘘,但感触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贲现在算是明白,信陵君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后,终日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不顾身体,大肆乐饮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终将沦亡的绝望!
“魏无忌是在故意折损身体,让自己早点死去,以免看到魏国灭亡的那一刻!”
王贲对信陵君的心境,无比理解!
“我也该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数岁,眼睁睁看着我亲手参与建立的大厦,墙壁坍塌,梁柱摧折,将成瓦砾?”
曾经有多辉煌。
现在就有多悲凉!
如此喃喃低语着,王贲睁开了浑浊的眼,左右皆是拭泪的亲卫,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将太尉气成了这样。”
“甘棠,切勿自怨。”
王贲叹息:“幸好你及时劝阻,让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亲手将大秦推下深渊。”
且不论对错,清君侧之事,现在就算王贲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识到兵谏的猛药可能会加速社稷沦亡后,他顿时绝望,病情加重,数日前还能勉强登车,现在却连榻也下不了,别说回咸阳,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从医者的窃窃私语中,王贲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
“吾本欲为始皇帝竭忠尽力,平定叛乱,收复郡县,重兴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该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无忌一样,不用看见,寇入咸阳,麋鹿游于朝的场景。”
但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贲开始诉说起遗言来。
“我死,三军无主,黑夫必乘机北上,此贼奸猾善兵,诸将尉无人能敌。与其那时十数万大军尽为其所虏,不如直接放弃南阳,撤回关中,司马鞅可代为主将,甘棠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暂时放弃关外之地,收缩战线,这是王贲能想到的,让大军不至土崩瓦解,让秦能延续的唯一办法。
“朝中奸佞也必须肃清!”
王贲咬着牙对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软,必不诛赵高,汝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逼着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我亲卫门客往杀之!”
“诺!”
这时候,甘棠凑到跟前低声道:“太尉可有留给小王将军的话?”
他指的是王离。
王贲沉默了好一会,叹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横扫六国,我则有幸见始皇帝君临天下,车前马后,征伐诸侯,但也见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离身为武城侯,却必须要接下这烂摊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儿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澜么?恐怕很难,说不定要将整个宗族搭进去。
但正因为了解王离,王贲更明白,王离绝不会向黑夫低头。
“尽力而为罢,早早送两个儿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虽抗制不归,但应会庇护他们,为王氏,留一点血脉……”
此时偏将司马鞅已至,拜在王贲榻前,王贲颤颤巍巍将印绶和虎符、斧钺转予他,声音衰微地叮嘱道:
“吾死之后,封锁消息,不可发丧,将我尸体放在安车上,不可让三军知之。从宛城到武关,必过丹阳,叛军已占据丹阳之南,故须缓缓退兵,不可急骤。”
“但撤兵的消息的瞒不住南方的,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黑夫派人来追,汝可在丹水边布成阵势,鼓点大作,打着我旗帜反击。黑夫素来多疑,必以为我诈死,约束将尉不敢深追,大军可顺利撤离南阳,回到武关,为大秦,保留一点复兴的种子……”
说完这些话,王贲累得歇了一会,继续道:
“武关守备我不担心,成皋那边也没问题,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关。我最担心的是两个地方。”
司马鞅问:“何地?”
王贲道:“汉中,河东!”
“汉中居秦之坤,为蜀之艮,连高夹深,乃关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势,汉中恐怕难以守住,守军当烧栈道而退,无栈道,黑夫纵然北有汉中,也难以越过南山,窥伺咸阳。不过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备,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东,控据关河,山川要会,此魏武侯所谓‘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镇,是进入关中的捷径,赵高之弟赵成为河东郡尉,我不放心,必须换个人……”
最后,王贲还有有遗表上奏胡亥。
“关中四塞之地,崤函为塞,号称百二之险,纵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关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错了事,杀错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师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够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国以八千里之赵、魏、齐、楚、韩、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关中居天下上游,占据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轻徭薄赋,与民更始,以待后人再度振兴吧。”
后事一一安排,但说到底,纵然关中有山河之固,还是那句话:
“在德不在险!”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为,休说关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尽为敌国也!
“老朽做这么多,也许根本没什么用……”
越想越绝望,王贲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苏,竟精神了些。
王贲令左右扶着他,搭乘安车,登上宛城城墙,远观各营灯火繁盛,灶烟滚滚,虽然局势不太妙,但三军将士仍比较乐观因为他们知道,率领自己的是战无不胜的通武侯!
这是王贲无比熟悉的军旅生活,比频阳的家还熟悉。
王贲又想起了第一次带他入军营中的父亲。
那时候,小王将军崇敬地看着父亲,问了老王将军一个问题:
“何为将?”
王翦将一柄剑反递给他:“将,就是君王手中的剑。”
“乱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王贲欲去接过剑,但父亲却又一笑,收回了它。
“将,也是国之壁垒,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业,等为父替大王扫平立国,治世之时,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梦,当年的小王将军,熬到白头,也成了“老王将军”。
回忆往事,王贲仰天而叹:
“父亲啊。”
“儿终究无能。”
“外不能扫平叛贼,内不能肃清朝纲,愧对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亲一样,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剑,斩灭六国。”
“却终究做不好。“
“护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垒……”
王贲当真不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还真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一念及此,悲从中来,王贲不由老泪纵横,他在车上,抬起沉重的双臂,朝远处军营中的将士们、近处暗暗拭泪幕僚们。
还有他奔波了一辈子的帝国,作了一揖。
“王贲,要弃诸君而去了……”
斑白的头垂下,手也随之落下,却再未抬起来……
二世元年,夏历三月初十,王贲薨于宛城!
帝国之壁,塌了!
……
而与此同时,距离宛城并不算远的襄阳,黑夫却没看到将星陨落,更无任何征兆,这个傍晚,与阳春寻常的温暖下午并无不同。
“我没听错罢?”
得到“护军都尉”季婴通报后,黑夫停下了手里的箸,又将粘在胡须上的饭粒塞进口中,露出了奇异的笑。
“李斯的……使者?”
第854章 须臾不敢忘
“李氏于黑夫,当然是恩义多,至于仇怨?”
“哪来的仇,哪来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阳城厅堂之中,黑夫满脸的知恩图报。www.uu234.ccwww.uu234.cc
他还当着李斯家宰的面,回忆起过往来。
“李由将军乃黑夫旧主,对我有提携之恩,李丞相于我,更如同师长一般,敦敦教导。虽然后来两家因为小事产生误会,但黑夫心中,却一直记着李氏之恩,须臾不敢忘!”
他叹息道:“去岁,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赵高所挟,李由将军也不得不领兵南来讨我旧部……”
但那一场仗,李由不是送了么?
黑夫满口胡话:“从李由将军故意战败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伤李由将军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随时可以去见!”
一番承诺后,黑夫又让属下带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确认李由安全。
“待归于咸阳后,还请转告李丞相,他对我说过的话,黑夫每个字都记得,须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离去后,黑夫转过身,却露出了冷笑。
“这老仓鼠,还真是机敏啊,这就想挪窝了么?”
他看向隐于帷幕之后,现在缓缓走出来的两名谋臣,陆贾和随何。
“汝等如何看?”
陆贾有些警觉:“臣觉得或许有诈,眼下南方对北方,虽有胜势,但离结束战争尚早,李斯身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换门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为北伐军已经打进巴蜀,而胡亥那边又逼他交出扶苏长子,面临二选一的抉择,对常来说,带着蜀郡投效黑夫,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贵已到了顶,这时候却急着找下家,不由让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随何却笑道:“臣倒是觉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无奈之举,因为李斯现在的处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随何:“谁人?”
随何道:“伯!”
陆贾有些不屑:“吴之奸佞,背主负国。”
随何却言:“伯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干,投效吴国后,渐渐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谀奉承。不过他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倒是与李斯颇为相似。”
“臣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伯为吴国太宰时,助夫差攻越,围勾践于会稽山,却收了范蠡文种的贿赂,保下了勾践。”
“十多年后,勾践开始对吴复仇,围攻姑苏,吴国甲士不足,吴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去征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战。”
这所谓野人,当然不是长毛怪,而是春秋时,居国城之郊野的庶民,与“国人”相对。
“野人却道:吴王从前天天想着享乐争霸,却不顾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见王自省,却只知道驱吾等去作战,如若战死,父母妻子皆无所托,幸而胜敌,也无甚功赏,王凭什么让吾等去为他赴死?”
“太宰伯将野人的话回报夫差,请行赏,吴王争霸多年,府库空空,拿不出钱来。伯又请求给有战功的人许官,吴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贱的野人,面露难色。”
“倒是旁边一位公孙建言说,暂时答应他们,打退了越寇,给不给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布令,野人却不笨,或曰:‘王好诈,必诳我。’于是众人亦言:‘且先答应王,越寇来了,战或不战,在于吾等’!”
“结果,越人已薄阖闾之门,吴人却还在君民相疑,内讧不止,国人已尽,野人不战,于是吴遂亡……”
黑夫听完乐了。
“吴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极了北边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誉扫地,关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来,黑夫发现,北边的正规军,早就没了当年他还做小卒,灭六国时“左携人头,右夹生虏”,所向披靡的勇锐,反倒怂得很。
一方面是因为青黄不接,新兵较多,军队素质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军的精神气已没了,打仗随便打打,遇到困难很容易退让崩溃他们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屡屡毁诺,日子越来越难过,既然捞不到好处,那么拼命干嘛?
随何继续道:“诸子言,越王勾践入姑苏后,下令诛杀伯,罪名是‘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陆贾这时候说话了。
“但我在兰陵学《左传》时,却发现诸子之言有误,伯非但没有被越王句践杀死,而且还继续做了越国的太宰……”
吴国灭亡两年后,范蠡、文种都被勾践干掉了,但伯,却安然无恙,还摇身一变,做了越王信臣,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收取鲁国贿赂呢于是被心眼小的鲁人在史书上狠狠记了一笔。
“正是如此!”
随何道:“夫差、胡亥以为,钱帛赏或不赏在君王。”
“吴人、关中人认为,战或不战在他们。”
“但降与不降,不也在伯、李斯么?”
他摊手道:“既然吴已不可救,又与越王又交情,这时候还不卖吴,更待何时?”
“随何说得,有几分道理。”
黑夫颔首:“汝等以为,勾践为何不杀伯?”
随何不假思索:“当然是为了收揽吴国人心。”
陆贾却有不同见解:“吴人深恨伯,我曾入吴游历,至今吴郡骂人卑鄙无耻,仍称’坏伯‘。勾践若杀伯,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买人心。”
“然却不杀,是因为不可杀!伯的价值,在于他掌握的吴国文书典籍!没了这些,越国要统治吴地,便是空谈!”
这二人都能言善辩,在军中充当行人谋士,但也各有特点:
陆贾兰陵学派科班出身,为人正派,随何则是野路子,为人狡黠,善诡谋,有急智,这点陆贾不如他。
可论大局观,随何却又不如陆贾。二人在黑夫身边,正好互为补益。
“不错,对我而言,李斯的价值也一样,他虽在军中无甚影响,不能直接开关相迎,但却是我军进入咸阳,全盘接收宫室、府库、律令、文书、图籍的保证!”
黑夫不想世上最壮丽富庶的城市,重蹈历史上楚人一炬,化为焦土的覆辙。
“虽说奇观误国,但既然始皇帝废大力气建都建了,非要毁了干嘛?留给后人瞻仰吹嘘不挺好么?”
所以必须是黑夫先入关,最好有人为内应,顺畅无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遗产!
这意义,不亚于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军的战略,也要应对“李斯欲降”这一情况做出变动。
既然王贲像一座山般挡在前面,那就得从侧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陆贾,你持我书信,去一趟汉中,告诉韩信,可以开始进攻了。”
“吾等已在南阳受阻太久,是时候前进了,我要在夏天结束前,进入关中!”
陆贾应诺,但在离开前,却又好奇地问道:“敢问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传话,说十二年前,李斯与君侯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可否还记得?君侯曰,须臾不敢忘,敢问当日所谈何事?”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为人道也。”
等陆贾走后,黑夫却回过身,暗骂道:
“老东西记性还挺好,在齐地跟他的焚书修书之争,我倒是有点印象,但十二年前阶上的几句话……”
“都隔这么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话,我tm哪记得!?”
……
而另一边,陆贾心里还琢磨着这件事。
“那一日的对话,究竟是什么,竟如此机密,连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关未来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头往前走,却有人拦路,朝他拱手。
“陆郡守!”
陆贾抬起头,才发现是随何在等他,二人皆为儒生,至少都自称儒生,政治诉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错不过都跟刚来的叔孙通聊不到一块。
陆贾便又想起一事来,好学心上来,追问道:
“随先生,你方才说姑苏之围,夫差令伯发民以战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为何从没听说过?”
随何故作神秘,让陆贾近前,在他耳边道:“那卷书叫《随子》……”
陆贾一时没反应过来:“诸子之中,有这书?”
随何大笑:“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往后,或许便有了!”
陆贾顿时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下场也在《左传》有载,但中间那部分……
随何摸着胡须,大言不惭:“当然是老夫现编的!”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