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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25章 今天下三分

    “当今天下,已有三分之雏形。www.uu234.netwww.uu234.net”

    因为荒废太久,丛台殿堂上的石缝里,蒿草尚未清除干净,但蒯彻并不嫌弃,踱步侃侃而谈。

    他不需要地图,天下形势,似都包藏胸中!

    “第一分为秦廷,且称之为北秦,尽管这半年来,丢了许多郡县,但关中根基尚在。关中北有朔方、云中、雁门、代郡,得胡马之饶。东有太原、河东、上党、河内、三川、南阳为屏障,南有南阳,十五郡完好无损。”

    “而颍川、东郡、临淄、常山、广阳、渔阳、上谷、右北平、辽东、辽西等地,虽多有豪杰举事,但仍有长吏尊二世之令,保于郡府,与之相抗。”

    “故天下泰半,仍在北秦手中,幅员万里,兵数十万,车五千乘,骑数万匹,只是有些分散,但亦足以维系帝业。”

    说完所谓的“北秦”,蒯彻又谈起了另一大势力。

    “第二分为黑夫之北伐军,他虽举兵叛秦,号称要北伐靖难,却仍以秦吏自居,既立足南郡,吾等且称之为……南秦!”

    “南秦南有岭南四郡,征越卒为兵;东有江东两郡,楼船千帆横绝大江;西取巴蜀,得粮秣百万;中据有荆州五郡,黑夫颇得当地人拥戴;千里之外,更有胶东陈平、曹参亦遥相响应。”

    “迄今为止,南秦已夺十四郡也,地方五千馀里,户百万,卒二十万,车千乘,骑万匹,此霸王之资也。再加上黑夫之威名,其下韩信等能征善战,天下莫能当也!”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纵观全局的能力,陈胜听着蒯彻对黑夫的势力赞誉有加,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当初与吴广分道扬镳。

    “第三分为复辟的六国。”

    这时候,蒯彻走到陈馀跟前,拱手笑道:

    “楚上柱国项籍起淮南,转斗逐北,至于彭城,乘利席卷,取淮阳,击砀郡,威震中原。然观其所属,不过九江、东海、泗水、陈郡,砀郡与琅琊之半,虽楚人效命,但卒不过十万,陈先生,我说的没错罢?”

    这是事实,但蒯彻消息如此灵通,让陈馀心中骇然,此人在楚国那边,恐有内应暗中提供情报啊。

    “山东之建国莫强於楚,除楚国外,赵国实力次之,赵已取巨鹿、邯郸;齐国实力与赵相当,彭越方占薛郡、济北,欲攻临淄;韩魏更次之,韩复立于许县(河南许昌),张良与韩成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北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魏立国于临济,我料想,张耳恐怕是想北上取东郡吧?”

    “至于燕国那边,燕公子王孙皆为秦所诛,虽有韩广起兵上谷,臧荼起于渔阳,但广阳郡负隅顽抗,尚未能复燕……”

    燕地的事,陈馀倒是首次听闻。

    “总之,六国加一起,可算一分。”

    蒯彻一番概述,竟将错综复杂的天下形势,说得清晰无比!

    他复对陈馀拱手:“陈先生以为,这三分之中,谁为最强?”

    不用说,六国才刚复国,肯定是垫底的,陈馀沉吟道:“应是北秦最强,蒯先生方才也说了,北秦尚有二十余郡,人口兵员众多,且有关中,据四塞之国,被山带渭,有百二之险……”

    正因为对秦廷势力的畏惧,各地反秦豪杰,才纷纷叫嚷着要“诛暴秦”,否则他们一天都睡不踏实。

    但蒯彻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光看郡县、户口、兵员,的确是北众于南,但要我说,在襄阳之战后,北伐颓态已现,南方则占尽了优势!”

    “北秦才遭内斗,大将凋零,唯有一王贲将二三十万大军,在关东苦苦支撑。”

    “王贲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南秦,坐视东方诸郡叛秦不救,猛攻襄阳汉水数月,却无尺寸之功,反被南秦奇兵烧了粮道,元气大伤,我听说,蜀郡也已叛秦,冯劫被困巴郡,恐已全军覆没。”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北秦士气已失,只能退守南阳、汉中。然王贲不但要抵挡南秦攻势,还要阻止楚、魏、韩在中原攻城略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王贲纵然是天下第一名将,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天下苦秦政久矣,二世若改弦更张,尚有复兴可能,但我听闻,他先后食言,田租倒是减了点,但口赋徭役却加重数倍,百姓怨望,都恨不得二世倒台。”

    说白了,北秦像一个虽然身材硕大,却处处是伤的巨人,且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积累的怨气也太大了,步履蹒跚,蒯彻并不看好。

    “南秦则不然,其兴勃勃然也,黑夫爱民惜兵,稳扎稳打,一边固守江汉,一边使人略江东,入巴蜀,已挫王贲锐气,又夺了边角。接下来,只需要在南阳拖住王贲主力,遣偏师及巴蜀兵争汉中。既取汉中,北伐军出子午、褒斜等道,逾岭渡渭,则不出数月,兵必战於咸阳之下!此北秦君臣之大患也。”

    赵歇看向堂下最精通兵略的李左车,李左车颔首,认同蒯彻的看法。

    说起黑夫,蒯彻就觉得惊奇,他曾施展毒计,诱使卢敖入咸阳,以“亡秦者黑”诓骗秦始皇,招致君臣反目。

    本以为黑夫将就此消亡,岂料此人竟不是忠臣,没打算老老实实受死,诈死藏匿,悍然举兵,全据南方,不过半年,已得王霸之业,这是蒯彻没料到的。

    他继续道:“总之,北秦之所害莫如南秦,南强则北弱,北强则南弱,其势不两立,譬如两虎相争。”

    “这时候,六国有两个选择,为了‘诛暴秦’的口号,助南攻北,或是各自略地,坐看南北相争。”

    蒯彻道:“若如楚国之策,诸侯聚兵于中原,西向攻三川,入函谷。王贲肯定会抽兵北上阻止,六国恐将败北,就算没败,甚至顺利入关夺取咸阳,烧了秦国庙堂,吾等也难以长期立足。北伐军会乘机从武关、汉中进入关中,秦人必然携壶浆以迎,助其驱逐六国,黑夫终得渔翁之利。”

    “如此,秦一统于南,南秦已得关中,必因势利便,加兵于六国。”

    “到那时,黑夫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九江。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说完之后,蒯彻摊手问所有人:“骤兴骤亡,社稷复灭,这是大王和将军们想看到的么?”

    赵歇摇头:“自然不是。”

    李左车亦道:“蒯先生之言有理,为今之计,六国当各自夺取邻地,以巩固自身,等关东郡县已尽属六国,再以楚国为盟主,联兵与南秦相抗,让北秦保有关中,如此,才能得三分鼎足之均势!”

    鲁勾践最后接话:“然也,所以,赵国恐怕不能派兵南下,与楚国一同西击函谷了!”

    赵歇笑道:“陈先生,这便是赵国的态度,还望将以上种种,回复楚国项少将军,提醒他,切不可急于西进,最后便宜了南秦啊!”

    陈馀哪还能不明白?今日丛台之会,蒯彻的侃侃而谈,就是给他设的套,是为了让赵国拒绝楚国赵人忙着扩张地盘,才没功夫跟你楚国去打什么函谷关,自己玩去吧!

    他心里有点乱,事情与预料中的完全不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殿尾却有个声音响起。

    “蒯先生之言,我深以为然,反抗暴秦,只在百里之内,何必去千里之外呢?”

    陈馀回头,却见是护送他来赵地的陈胜,这小子不声不响听了半天,忽然冒了出来,让人愕然。

    陈胜上前,朝赵歇等人行礼:“外臣陈胜,阳城人也,乃楚军率长。”

    李左车颔首:“陈率长有何高见?”

    陈胜道:“我从白马津北上时,只听闻赵国仅有邯郸、巨鹿两郡,北边的恒山、广阳,南边的河内,西边的上党,依然是秦之郡县,赵国何必舍近求远,放着近处的敌人不打,跑去函谷关呢?”

    “陈胜一直以为,项将军之策不可取,屡屡劝诫,他却不听,我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陈胜愿以麾下千人,归顺赵国,助大王略取周遭郡县!”

    他国将领突然提出投效,赵国众人有些惊讶,陈胜则看向陈馀,朝他点了点头。

    “陈胜此言极是!”

    陈馀也反应过来了,他俩北上本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如今使命失败,赵国不愿跟楚国一起干,二人若灰溜溜回去,以项籍的脾气,纵不杀他们,恐怕也会彻底冷落。

    与其回去受气,不如留在北方,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封君之位!

    陈馀咬咬牙,出列道:“陈馀本非楚人,而将赵国当成了自己的家,也宁为赵臣,为大王效力。”

    “陈馀尝游赵地,妻家更乃苦陉大族公乘氏,我愿意北上,替赵国招揽恒山郡豪杰!”

第826章 从散约败

    赵国的出手,果然比楚国大方很多,是夜,在封陈馀为上卿,陈胜为都尉后,赵歇又召见了蒯彻。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蒯先生以为,二陈可信么?”

    蒯彻笑道:“现在的形势,和百年前一样,士人游走诸侯,只求出人头地,今日从秦,明日投楚,后日仕赵,但他们不会忠于赵,也不会忠于楚……”

    “只忠于自己的利益!”

    “大王给二陈的比楚国多,彼辈自能为赵国出力。那陈胜是外来人,他只能依靠为大王立功,才能在赵地立足,至于陈馀……他过去常年在恒山郡,与当地豪杰交游甚广,大王倒不妨让二人去略取恒山。”

    这也是蒯彻给新兴的赵国制定的战略,以李左车南拒秦兵,使鲁勾践北徇燕地以自广,现在多了二陈,恒山郡也能派一支兵过去。

    “若赵能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必为疆国,不弱于楚,项籍必不敢对赵发号施令。日后乘南北两秦之蔽,可夺取太原、上党、河东、河内,全据冀州,得志于天下!”

    “托先生之言。”赵歇十分感激,若无蒯彻,复兴赵国,恐怕没这么顺利。

    但在蒯彻离开前,赵歇却又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蒯先生耗费心里,谋划多年,乱秦中枢,以变天下,现在则游仕于齐赵之间,更拒绝了寡人和齐国两个相位,也不取寸土封地,只愿为客卿,先生,你又忠于何方呢?”

    蒯彻却未回答,只笑了笑,告辞离开。

    出了丛台,他昂首看着冬日的夜空,暗道:“我只忠于纵横之道!”

    纵横者,无纵则无横,无横则无纵,横能一变为纵,纵亦能一变为横!这才是纵横的真谛!

    对纵横家而言,大一统,是索然无味的。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应当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是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

    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那才是纵横之士大放异彩的舞台!

    蒯彻笑道:“若真能鼎足三分,北秦、南秦、六国势均力敌,各自为疆,那以后的纵横之士们,都得感谢我蒯彻。”

    “谢我又给他们,开创了一片乐土!纵横策士又能像张仪、苏秦那样,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了!”

    至于这分裂带来的兵革不休,诈伪并起,杀人盈野?

    至于这纷争带来的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对不起,这些东西,是儒家、黄老、法墨的事,不在纵横家考虑之内!

    ……

    蒯彻只管挖坑不管埋,靠嘴皮子和阴谋术搅乱天下,却不管今后如何变乱为治。

    而胶东的曹参,却辗转反侧,思虑如何保全胶东平安。

    自曹参与陈平七月份联合十三家大商贾,起兵夺取胶东以来,已过去三月有余,胶东局势已完全稳定。

    依照陈平“唇亡齿寒”之策,曹参率师五千,支援琅琊郡,与楚国莫敖龙且对峙于莒县、诸城之间。因为楚兵主力随项羽进攻中原,龙且虽拥兵上万,仍难以突破防线,琅琊城更被胶东控制,船只也籍此南下。

    从琅琊到会稽的航线古已有之,麻烦之处在于,千里海岸皆为楚国所占,好在东海郡朐县以东,有大岛名云台(连云港),荒无人烟,却有河流淡水,楼船司马罗舆占领了那,作为南北通航的枢纽,胶东与会稽,得以每月通航传递情报一次。

    真正的麻烦在西边,上个月,秦临淄郡守接受了陈平的提议,双方休兵,临淄得以集中郡兵对付意图夺取齐地的大野泽巨盗彭越。

    但彭越狡猾而善兵,几场仗下来,临淄损失惨重,再加上龙且见琅琊难取,遂派人越过东泰山,进攻临淄之南,两面夹击下,临淄难支,预计最迟开春前,临淄便会陷落。

    一时间,大量避战祸的临淄难民涌入胶东,陈平全盘接收,让人组织他们到潍水以东居住,选拔青壮训练,以期为胶东增加新的兵源。

    但郡守曹参却有些悲观:

    “我倒是有把握守住南线,但西线,靠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难民,以及商贾僮仆,能挡住来势汹汹的群盗么?”

    曹参已将烦恼写信告知陈平,但陈平尚未回复。

    正想着,门外却有一军吏来见,却是卢县(山东蒙阴)人虞广,他本是琅琊人,几年前调到胶东做率长,是曹参的部下,陈、曹二人起兵时虞广毅然反正,助他们夺取了即墨,遂升为司马。

    虞广是曹参的左膀右臂,便让他入内,道明了来意。

    “郡尉,下吏今日巡视军营,竟遇到了一个旧日的同乡,他是布衣文士,楚兵入琅琊,他逃到这边,被征入军中为戍卒,行挽辂之事。”

    大车横木为辂,前牵曰挽,说白了,就是个拉车卖力气的,在军中属于最低级的戍卒。

    “你是可怜他,想替他求情?”

    曹参了然,他做事一向很灵活,遂笑道:“那就让他去你营中做亲卫罢。”

    “并非如此。”

    虞广拱手道:“我的确有意让他免此苦力,但他却反问了我近来胶东形势,我挑能说的告知,他便说,胶东守、尉定是犯难了,说有一妙策,可让胶东不必腹背受敌,希望我能将他引荐给郡尉。”

    “哦?”

    曹参有些惊奇,军中一黔首戍卒,竟通过局势的三言两语看出他正犯难?

    但转念一想,武忠侯、陈平等人,不都是起于微末么?遂来了兴趣,让虞广将他那同乡带进来。

    不多时,人已带到,果然是个刚干完拉车重活,浑身散发着汗臭的黔首,三十余岁年纪,留着短须,头扎扁髻,有些拘谨地跪在门口,朝曹参长拜。

    他衣着很不得体,虞广有些尴尬,怕曹参生气,忙解释道:“下吏本欲与之鲜衣,让他体面点,他却说,‘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曹参大声问那人道:“不过是换身衣裳,为何不敢?”

    此人抬头,笑道:“能以衣欺郡尉,亦能以言欺之,小人不敢欺郡尉!”

    “哈,倒是能说会道。”

    曹参令人赐食,问此人:“汝何名?”

    戍卒再拜:“小人娄敬!”

    曹参嘴里撕着根鸡腿,含糊地问道:“娄敬,汝让虞司马引荐来见我,欲言何事?”

    娄敬面前也摆着鱼肉,但他只是咽了下口水,并未动手:“言胶东安危存亡之事!”

    曹参吮着鸡骨头:“说下去。”

    娄敬道:“小人虽是琅琊人,但也曾听闻,武忠侯治胶东,诛大族,兴商贾,修农稼,更使胶东避免了诸田之乱。近年来,又有陈、曹二君继武忠侯之业,胶东遂从齐地最穷的郡,一跃能与临淄比肩。”

    “想来经多年积蓄,胶东粮秣倒是不缺,所以陈、曹二君才会接纳一切投奔的临淄、琅琊难民。”

    “但胶东虽富,毕竟仅有一郡之力,兵卒有限,纵接纳数万难民,一时半会也无法成军作战,曹君守诸城,使楚盗难越琅琊一步,但只怕临淄无力抵挡彭越,一旦失陷,齐楚两军结盟,夹击胶东,龙且围曹君于诸城,彭越长驱而入潍水,则胶东危矣!”

    这娄敬不愧是读过点书的,虽沦落为拉车戍卒,却一语道出了胶东现在面临的难题。

    不知不觉,曹参已停下了动作,擦了擦油腻的指头:“你有何良策?”

    “很简单。”

    娄敬道:“离间齐楚!”

    “齐楚眼下虽看似齐心协力,共击临淄,实则各怀鬼胎。”

    “薛郡过去是楚国之土,如今却为齐所占,琅琊乃齐国之疆,如今则为楚所据,眼下还能共处,一旦临淄失陷,为争那七万户的大城,齐楚必生龃龉!”

    “郡尉何不设法让齐楚矛盾加剧,使之相互提防,无法合力进攻胶东?”

    曹参听完后,沉吟道:“倒是可行。”

    又让人给娄敬多赐食:

    “看你面黄肌瘦,想来是许多天未沾油水了,吃罢!”

    娄敬的确饿坏了,这下可不客气,拿起一整只鸡啃了起来,每一下都咬得很用力。

    他背井离乡,逃难的日子不好过,肚子里的韬略对拉车干苦力一点帮助都没有,也幸亏今日遇到同乡虞广,得以面见曹参,只希望能靠出言献策,改变现在的处境这位曹郡尉看上去,还是很虚心纳谏的。

    等娄敬大快朵颐后,曹参敬了他一盏酒,复问道:“具体要如何离间齐楚,你可有法子?”

    娄敬道:“郡尉可知百余年前,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之事?”

    章子便是匡章,乃齐威王、宣王时齐国名将,有旬月破燕,垂沙败楚,并大溃秦军的战绩。

    曹参是好学的,虽然入齐地前他不知晓,但几年下来,齐地之事已了然于胸。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听人说过,当初匡章与秦军相对扎营,使者数相往来,更使齐军变其徽章,以杂秦军……”

    靠着变徽章旗号衣甲,匡章成功让齐军混到了秦军侧方,在作战时突然发难,取得大胜。

    曹参恍然:“你的意思是……”

    娄敬道:“然也,齐楚合击临淄,兵卒犬牙相错,彼辈言语不通,平日里为了争夺财物,难免会发生冲突。将军何不派人伪作齐兵徽章,袭击楚兵,又派人伪作楚兵徽章,袭击齐兵呢!”

    “好主意。”曹参拊掌,这么做的话,齐楚两军将失去信任,就算不大打出手,也再难合作了。

    “娄敬,你以后不必拉车做苦活了,到我身边,做文吏主薄罢,出行有车,食有鱼肉。”

    娄敬大喜,向曹参道谢,而就在这时,长史叩门而入,原来是曹参盼了许久的胶东来信,总算到了。

    展开一看,曹参不由大笑。

    “离间齐楚,使之从散约败,从而让齐地呈三方鼎足而立之势,好个娄敬,你的计策,竟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

    ……

    那头,曹参喜得智谋之士,而身在即墨的陈平,却在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大皱眉头。

    “你亲眼所见?”

    陈平看向齐地大贾刀间,九月时,眼看胶东局势平稳,陈平便让刀间带几艘船北上,恢复与海东中断数月的通航。

    他也清楚,胶东一郡之力恐怕无力对敌齐楚群盗,想起海东还有三千秦军留守,分别驻扎在西安平(辽宁丹东),列口,韩城三地,他们是扶苏旧部,或可取得联络,接来胶东,共抗楚盗。

    但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刀间返回匆匆回报,陈平才得知,有人赶在自己前头,捷足先登了……

    “郡君,千真万确啊。”

    刀间神情严肃:“我在船上,遥遥望见海东韩城、列口的两千驻军,正缓缓北上,而西安平也已备警,入港船只统统扣留,我遂不敢入,只让僮仆设法诱捕了一队出来巡逻的兵卒,审问之下,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长公子扶苏,回来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27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ps:忘记娄敬出场过了,反正前面只露了个名没台词没事迹,无关大菊,悄悄划掉,以后文这个为准吧。www.uu234.netm.www.uu234.net

    ……

    满番汉,秦帝国的东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只不过这儿并无一艘船舶,胶东的商船来了又走,一点靠岸的想法都没有。

    一位容貌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中年将军站在海边,他被风吹日晒变粗糙许多的皮肤,已不再惧怕冰冷的冬风,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满一整年了!”

    扶苏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风,就象那天夜宴散场那么凉……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称贤的大秦长公子扶苏,在咸阳失去了一切,因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爱得太广,怕得太多。

    在大难临头时,他畏惧不前,却回头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加速向深渊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错误的抉择。

    结果就是,扶苏变成了一颗飞速陨落的流星,离开咸阳滑落向南,最后在汉中失了踪迹。

    扶苏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开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惊,也决定了以后许多事情的走向。

    唯独他的去向,成了一个未解之谜,百姓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其实那之后半年里,扶苏一直形单影只,靠着伪造的验传,在关东漫无目的地游荡。

    扶苏记得,多年前与黑夫相聚时,自己常抨击秦始皇帝,说父皇“不知民间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乐。

    当时,黑夫总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认。

    后来扶苏才明白,那礼貌背后,是发自内心的不以为然。

    “我当年,不过是无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么疾苦啊?”

    半年游荡,让他深切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疾”和“苦”。

    验传虽然好使,但身上的钱帛总有耗尽的一天,当走到东郡时,扶苏不得不卖马,甚至卖了最后一身干净衣裳,尽管那瘦马蔽衣只为他换来了数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里的一把剑。

    而后的日子里,扶苏就不得不和天下芸芸众生一样,为填饱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帮人划过船,在码头帮人扛过包,一度还欲为佣耕,只是他根本不会种地,遂失了业。

    这下扶苏算是彻底明白韩非那句话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更何况,他本非尧舜,只是个因为身体里淌着秦始皇的血脉,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脱了这冠带,谁不是赤条条的匹夫呢?

    “没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么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没法填补饥肠辘辘,被逼无奈时,扶苏甚至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贾的帮佣打手,与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着从小修习的武艺,将那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混打得满地找牙。

    那是扶苏流浪以来,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山东轻侠这么痛恨秦法了,那些条律简直是个鸟笼,将他们的天性关了起来。

    但当地秩序仍在,其结果便是,扶苏与滋事的众人一起,被官府缉捕,扔在牢狱里,又拴着绳索,作为刑徒,去修筑河防。

    当地官府不会想到,这个满身臭味的游侠儿,竟会是咸阳暗中搜寻的扶苏!

    一个夜里,扶苏和许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进了山泽。

    这之后数月,伤痛和疾病纠缠着扶苏,让他身体孱弱,几乎丧命。

    不会有御医军医巴巴地来救他,也不会有家人隶妾嘘寒问暖,一个偶然路过的巫祝,也不过摘一把可疑的野草来熬成黑乎乎的汤,灌到他肠胃里。

    没有药到病除,反而更严重了。

    他就这样,滞留在河济之间的一个窝棚里,在伤病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半梦半醒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经的豪言壮语,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错误,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痛哭流涕。

    当地里闾的人都觉得,这人疯了。

    标签贴上是很难揭下来的,在众人眼里,扶苏真成了一个疯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洗衣的妇人看见他远远就跑开,村里的男人气呼呼地用棍棒驱赶他。

    扶苏继续游荡在大河之畔,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也只有疠人村里的麻风病人,才不嫌弃他,尤记得,当他快要饿死时,一个满脸疮疤的疠人,还分了他一点吃的。

    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疠人怜王!”

    “疠人怜王!”

    扶苏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讽刺,他再度放声大笑,又哭得像个孩子,疯得更厉害了。

    昔日的贵公子,好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月余,直到盛夏时节,他坐在大河边抓着身上的虱,却从路过的渔夫闲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挣扎着,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边漂丝的妇人们看到,这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乞丐疯子,竟一头扎进了大河!

    惊呼阵阵,但也就这样,没人来救他。

    扶苏会水,泪流在河中,而激荡的浊水,也冲走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脏壳。

    良久后,当扶苏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动作麻利,用树藤扎起发髻,找出了那柄残破的剑,离开滞留许久的窝棚,一路向东走去!

    扶苏走到了海边,那一望无垠的湛蓝唤醒了他的初心,现在扶苏已记起,自己当初一路东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径,渡海去海东,但正值咸阳使者缉捕胶东黑党,对齐地政策改弦更张,海,被禁了,临淄、胶东、济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让他走得太轻松。

    也正是在海滨,扶苏听闻了黑夫“叛乱”的消息。

    没有难以置信,没有不可思议,扶苏只是默默掉头,转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复了健康,恢复了神智,但行事却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大河时,因身无分文,船家骂骂咧咧,扶苏直截了当,横剑在膝,胁迫船家载他渡河。

    到了河北,为了填饱肚子,扶苏更开始持剑抢掠行人,掏空他们的钱袋,抢夺其车马,只在离去时,扔下一把钱,只当是回家的盘缠。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缉捕,可现在,已没人顾得了小小一起抢劫案了。

    在关东流浪时,扶苏见识过秦律重压下的民怨民愤。

    而眼下,他开始见识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这些秩序,一夜间荡然无存!

    巨鹿郡,赵人举义,意欲复国,与郡兵相互攻杀不休,尸横遍野。

    广阳郡,盗贼横行,虎狼食人,庄稼被大火烧毁,浓烟直冲天际。

    渔阳郡,早已忍耐多时的燕赵戍卒造反,长城沿线烽火缭绕,这里没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声为何仍如此响亮?

    辽西郡,东胡王乘机入寇,大掠不休,胡马践踏边民,弯刀斩落无数头颅,妇女横于马背上,嚎叫着被掳走。

    辽东郡,昔日窜逃的戍卒卫满扰边,这群在山林里窝了许多年的暴徒穷凶极恶,边境许多里闾遭了秧,这是当年那场兵变营啸留下的隐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运一如飘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么?

    扶苏一路北来,目睹了这一路惨相。

    他听说过,往古之时,共工与祝融大战,怒触不周山,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眼前发生的事,不就是传说在现世的写照么?

    扶苏孑然一人,纵杀死一二盗贼、胡人,却无法阻止更大的惨剧发生。

    他只能漫步在尸骨之间,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这一切,记住它们。

    “都是你的错。”

    一张张死人面孔前,一个个破败里闾外,扶苏对自己如是说。

    “你辜负了父皇,懦弱踌躇,让他不能瞑目。”

    “你辜负了妻、子,自私自利,抛弃了她们。”

    “你辜负了门客臣属,让他们没个好下场。”

    “你辜负了黑夫,让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让这乱世降临人间……”

    “扶苏啊扶苏,你才是那颗荧惑星!”

    他有罪。

    罪大恶极。

    所以他需要弥补,需要赎罪。

    扶苏只想到一种办法。

    经过数月跋涉,终于抵达襄平城时,他一度踌躇,但最终还是放弃入城,继续向东。

    他不再天真,不再轻信,就算辽东守认识自己,但孤身而去,纵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缚擒拿。

    只有自己手里有兵,交涉才是对等的。

    于是,他再度用脚步丈量大地,沿着昔日远征的路继续向前。

    荆棘深深插进手里,鲜血淋漓,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变成硬实的老茧,饿食野菜,渴饮溪水。

    当九月初,扶苏抵达西安平时,整个人已不成样了。

    他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似四旬老汉,皮肤黝黑,形容枯槁,脚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细辨认容颜,再无人认得出这是过去如玉般高贵优雅的公子扶苏。

    扶苏现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记,在烈火里焚烧许久,而成了坚硬的青铜。

    西安平的驻军是扶苏旧部,因为太过偏远,忙于对付北伐军的咸阳朝廷,甚至都来不及派使者来。

    本地驻军也零星听说了中原的事,以及远近的叛乱,他们踌躇不安,有的人觉得该就地等待,更多人认为不如自行回故乡去,这两种对立的看法,随着与胶东间联系中断,越发惴惴不安。

    官吏已弹压不住戍卒,叛逃不断出现,像上谷、渔阳那样的兵变随时可能发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将高成曾是扶苏的左膀右臂,助他镇压兵变,高成仔细辨认这个自称“故人”的造访者,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那个咸阳朝堂斗争的失败者。

    那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去向成米的失踪者。

    高成激动万分,拜在扶苏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苏一年来都未听过的话……

    “公子,长公子!”

    真是熟悉的称呼啊,但听上去,却又感觉如此刺耳。

    他现在已不是长公子,只是扶苏!

    扶起高成,扶苏对他笑道:

    “别叫我公子了。”

    “叫我‘将军’!”

    扶苏来的正及时,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当戍卒们聚集在一起,当扶苏再度披挂上一身将吏甲胄,面对这些巴巴望着他的眼睛时,竟一时失语。

    他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喉咙和铁一样硬。

    沉默良久后,扶苏才朝所有人重重作揖。

    千言万语,汇成了简单的话。

    “扶苏辜负了所有人。”

    “但不会再辜负二三子。”

    “我来履行未兑现的诺言。”

    “我来,带汝等回家!”

    ……

    “将军!”

    高成的呼喊,打破了扶苏的回忆,回过头,却见高成眼中满是昂扬的斗志。

    “最后一批戍卒已经回来了,是从汉城那边来的!”

    汉城在海东的东海岸,是黑夫所建,虽名为城,实则只是个小寨子,驻扎百人,可以说,那就是秦帝国最偏远的哨所了。

    既然连汉城驻军也召回了,整个半岛,将再无秦军一兵一卒。

    那些远在域外的据点,现在都要统统放弃,游子们得回家了,相比于这片蛮夷之地,他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守护。

    高成禀报道:“汉城的五百主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以百人之力,击溃了袭扰的数百秽人,他也想随将军回中原,正欲亲自拜见。”

    “不容易。”

    扶苏颔首:“带他过来罢。”

    不多时,一个浓髯汉子大步走来。

    此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双目有神,见到扶苏,十分干脆地双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哭腔:

    “沛县刘季,拜见长公子!”

第828章 谁能置身事外?

    十一月初十,十天时间,足够陈平的探子往返辽东、胶东一趟了,陈平更亲自到了夜县,好第一时间获知海东情形。m.www.uu234.net

    “海东驻军在西安平集中,然后又往北走了?”

    陈平琢磨着这个消息,海对岸的戍卒们倒是想渡海而来,但陈平早已勒令所有胶东船只近期不得前往海东,又增强了辽南旅顺港的防御,万不得已,甚至会将那的胶东人统统撤回来。

    但海东戍卒没有心存侥幸,前往辽南,而是离开了海岸,进入了老林密布,野猪和熊瞎子出没的辽东丘陵,沿着上一次征东之役开辟的小道北上。

    “彼辈恐怕是要去辽东郡首府襄平啊。”

    眼下已是仲冬,胶东都很冷了,辽东更不必说,再过几天恐会降雪,倘若一个月内走不到襄平,等待海东戍卒的,很可能是冻饿致死……

    陈平追问刀间:“胶东已数月未曾送粮过去了,海东的戍卒,有粮食吃么?从何而来?”

    刀间道:“郡君,我派人在箕子朝鲜打探,说是公子扶苏以兵威胁箕氏,逼迫箕氏献粮数万石,又征走了朝鲜几乎所有的牛马……”

    “啧。”

    陈平有些惊讶:“那所谓的公子扶苏,莫不是假冒的?这行事,真不像其作风。”

    但不管是真是假,陈平都已将海东戍卒,当成了潜在的敌人对待。

    陈平复问刀间:“海东戍卒里,有你的人么?”

    刀间露出了笑:“有!”

    他作为胶东大贾,主要业务是贩奴,顺带送妓女去海东,为戍卒提供服务。几年下来,培养了很深的人脉,哪些人贪财,哪些人好色,哪些人怕死,这些熟客的性情,刀间都一清二楚。

    只要他愿意,戍卒中的什长、屯长、百长,甚至是某位五百主,都能为他提供情报!

    “这便好,且让彼辈先藏着,以待日后之用。”

    陈平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不管对方是不是扶苏本人,想要带兵走陆路回中原,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路程有数千里之遥,陈平已让人沿燕赵海岸打探过,知道那发生了叛乱,赵已复国,燕地的上谷、渔阳两地也有两股大的群盗叛军,至于辽西、辽东,虽尚未发生叛乱,但当地官府也苦于东胡王入寇扰边……

    前路遍布荆棘,那三千余人想回家,得度过多少难关啊。

    至少半年内,是不必担心的。

    刀间问道:“郡君,此事是否要立刻派船,去告知君侯,以早作打算?”

    胶东和北伐军大本营的联络很不方便,但得先去会稽,再溯江而上,就算现在派快船出发,等消息传到南郡,最快也得开春了……

    “先等等。”

    陈平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捋着胡须,那双小眼睛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君侯日理万机,虎争天下。”

    “胶东能自行解决的事……”

    “就不必惹他烦心了!”

    ……

    陈平却料错了黑夫,十一月中旬这几天,黑夫并没有日理万机,而是抽空回了趟江陵。

    算起来,黑夫与妻子叶氏已分开三年有余,再度相见,分外眼红。

    叶氏呢喃着说想还要个女儿,然后……

    黑夫整整一天没下床!

    老婆孩子既然回来了,当然不能再挤黑夫当年做兵曹左史时的小院子,江陵城郡守府被腾了出来这可以说是叶子衿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

    夫妻二人饭后散步,过了月门和廊道,便是叶腾当年最喜欢待的书房。

    “我当初挺怕来郡守府的。”黑夫笑道。

    叶氏颔首:“妾知道,良人那时候便有些怕妇翁。”

    那是当然了,黑夫尤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就差点被叶老头戳穿,质问得额头冒汗,幸好一阵琴音救了他,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叶腾才没追问到底。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后来黑夫才知道,那是年轻的叶氏嫡女在学琴。

    他戏谑地说道:“说起来,成婚十年来,从未听吾妻弹过琴啊。”

    他家其实一直有许多琴,且价格不菲,只是一直是摆设,黑夫不会,叶氏不碰,最后落了层灰。

    叶子衿含蓄地笑道:“妾十指笨拙,不是学琴的料,还是在北地织羊毛衣适合我这蠢妇人。”

    走到院子里,听远远听到一阵孩子嬉笑声,却是儿子伏波跟几个仆役小厮在玩闹。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伏波五岁多了,玩的却不是寻常的鸠车,而正坐在一匹木马上,前后摇动这是黑夫给儿子带来的礼物。

    夫妻二人没上前,只站在竹林后望着二儿子,心里却响起了大儿子。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叶子衿出奔时让桑木带着破虏去北地投靠黑夫旧部,这是很明智的抉择。

    但叶子衿总放不下心,昨夜还喊着破虏的名惊醒。

    黑夫宽慰妻子道:“你大可安心,上次北地来信,说破虏与章邯藏匿在一处,绝不会有事……”

    因为章邯跟黑夫关系太好,连累他也被胡亥的朝廷清算,这倒是意外之喜,这家伙后世被称为“白起之亚”,大秦最后的名将,他不败,秦不亡,是外行掌兵却吊打内行的典范。

    黑夫不求章邯在北地搞事,但自保应是没问题的。

    叶子衿贴近道:“还有,伏波的婚事,是妾自作主张,还未向良人告罪。”

    黑夫摇头:“你当时也是无可奈何,巴氏败亡,眼看就要四散溃逃,汝母女也将再度陷入危险。多亏你急中生智,提出联姻,不仅让巴氏保全,还以巴人袭击鱼复,夺取江关,打破了巴蜀局势,否则,就算陆贾说破嘴,蜀郡也不会投向我。”

    换了黑夫,设身处地,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再说了,从利益上看,巴氏家富万金,巴人骁勇善战,对他来说,不失为一奥援。

    黑夫却又叹道:“只是,吾子要卷入此事,真有些愧对他,他这么小,与这场战争无关啊……”

    “良人之言,妾不敢苟同!”

    对此,叶氏却有不同的看法,她朝黑夫行礼,肃然道:

    “妾回到江陵这月余时间,正值王贲猛攻襄阳,良人带着前方将士浴血鏖战,阻敌于汉水之外,后方的南郡百姓,也无不为这场仗出力。”

    “我登上城楼看到,江陵的男子丁壮在萧郡守征召下,挑着扁担,运送粮食去往前线,源源不断。”

    “我回到城中,但听各家各户机杼声不绝于耳,这是妇人在为前线的父兄昆弟赶制冬衣,军吏都尉之妇,则由妾领着,为北伐军缝补旗帜。”

    “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弱冠少年们,也被组织起来,乘着农闲时节,在校场训练行伍队列,戈矛刺杀之术,因为一旦父兄败北,就得靠他们来保卫家园。”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嬉闹之时,男孩玩的是竹马,自称是北伐军都尉,猜拳输了的人则扮演逆军。女孩玩的是扮家家酒,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器皿,嚷嚷着做好了要给前线打仗的父兄吃……”

    “这场战争,虽因良人而起,但时至今日,已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了!”

    “战争不仅和男人有关系。”

    “和女人、孩童也有关系。”

    “人人如此,伏波作为良人之子,良人若败,吾家必遭族诛,怎能说,他与这场大战没有关系,凭什么置身事外?”

    这一番话说得黑夫无言以对,只好道:“话虽如此,只是那巴氏之女大伏波好几岁,且蛮夷之性不改,我……”

    叶子衿笑道:“妾会亲自教养,保她变成大家闺秀!”

    黑夫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是啊,小月也从一个乡野丫头,被你管教得举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看了看天:“也不知她今日与韩信在兰台相见,二人观感如何?”

    ……

    虽打算让兄家与韩信结亲,但黑夫还是让他二人先见一面,相个亲。

    以黑夫想来,韩信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且有雄才兵略,未来前途无量。

    而侄女则要身份有身份,才貌双全,又有好教养。

    高富帅和白富美,应该能相互看对眼吧?

    韩信和尉月的相亲地点,选在兰台流水亭,此处是黑夫与叶子衿初见之地,面对大江,风光秀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这一谈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时分,黑夫的侄女总算回到了府邸,满脸无奈。

    叶子衿立刻去与小月相谈了个把时辰,又跟一同去的女婢鸢打听了细节,这才回来,将今日的事告知黑夫。

    “小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鸢吐露,她最初以为,这韩信是个哑巴呢。”

    “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更不张口,脸颊通红,就像块烧烫的石头,天可怜见,我家淑女都没脸红呢!”这是鸢的原话。

    总之,初见的整整半刻,打完招呼后,韩信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可以想见,当时气氛之尴尬,流水亭的曲水流觞,都快结冰了!

    好在小月很懂事,非但没甩脸就走,还一边为韩信泡茶,一边问起韩信的得意之事,那些他打的胜仗尽管少女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来这也是迫于仲母之命。仲母告诉她,韩信是仲父爱将,十分器重,必须将谈话维持下去,决不可落得尴尬收场。

    就这样,频频诱导,韩信才总算张口,他尽量不去看对面的美丽少女,只深呼吸,喝了口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茶……茶真甜!”

    但你知道的,那茶,其实是苦的。

    黑夫听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道:“这韩信,怕还是个死处男罢,他以前跟同龄女子说过话么?”

    不过据鸢描述,后来,韩信总算还是说话了,且越来越多,越说越快,直到停不下来!

    叶子衿忍俊不禁:“于是,韩信便在那亭子里,谈了一下午的兵法!”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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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五世相韩

    淮阴韩信稍远戎马,在江陵谈婚论嫁之际,另一个韩信,却在为韩国的未来与人争论不休。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才夺取的县邑?”

    十一月初十这天,颍川郡许县,充当临时王宫的县寺里,韩国新上任的“将军”公孙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韩国“申徒”张良,想不通他为何会提出这种建议。

    前几个月,楚国使者把公孙信当成韩信的误会,早就解开了,虽然有些尴尬,但公孙信稍后便等来了楚国的增援,

    来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张良,以及归国的横阳君韩成。

    在张良建议下,韩成被楚国拥为韩王,正式宣布韩国复辟,范增希望他们能西略韩地,作为楚国的西部屏障,好让项籍能安心攻略砀郡。

    双方合兵,得两千人,在张良的建议下,以召陵县(河南漯河)为基地,北攻许地。

    要知道,在灭亡前夕,韩国已失去了宜阳、南阳、上党,只剩下两部分:郑地,许地,皆是春秋古国,其中许地在东,一马平川,郑地在西,稍有山川。

    张良的建议是,只从南往北打,绝不贸然西进,越过颍阴县,接近颍川郡的主干道。

    作为将军,公孙信是合格的,复辟韩国先克许县(河南许昌以东),作为临时都城,再取鄢陵,前几天又占领了尉氏县。

    四县在手,兵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但对未来韩国将向何处发展上,公孙信却与张良产生了分歧……

    “没错。”

    张良作为韩国申徒,却依旧衣着简朴,他说道:“召陵本楚地也,可归还楚国,而后当放弃许县、鄢陵,将兵员集中到尉氏去。”

    “这是为何?”

    当着韩成的面,公孙信与张良持不同意见。

    “许县是吾等控制最大的城,西控新郑、阳翟,东引鸿沟、淮阳,舟车辐集,转输易通,原野宽平,耕屯有赖,土田沃衍,人民殷阜,正当以此为基,召集韩地仁人志士,以图光复新郑,复我大韩啊!”

    张良摇头:“正因为许县乃东去淮阳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必须放弃!”

    “秦军仍然强大,吾等曾得数城,颍阴、长社相继投靠,但秦辄复取之,眼下王贲已从汉水退兵,大军云集南阳,兵线收缩后,王贲便能腾出手来,对付诸侯,我韩国首当其冲!”

    张良最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所以才主张去最偏远的尉氏,避其锋芒。

    至于去尉氏以后,他也有一个清晰的想法。

    张良取出袖中地图,在案几上摊开,指着尉氏以北对韩成道:“大王请看,尉氏以北,有莆田泽,东西六十里,南北三十里,是韩地最大的湖泽……”

    此湖位于后世中牟和郑州之间,在上古时期,中原地区洪水泛滥成灾,由于两地中间地势低洼,便蓄积成一个很大的湖泊,方圆百里,现在稍微干涸,尤其冬天,有很多可落脚的地方。

    它在春秋时被称之为“崔苻之泽”,子大叔执政时,郑国、宋国一带流民结集在此,给郑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若秦军来攻,吾等可放弃尉氏县,带着兵员百姓,以及粮食牲畜,避到泽中去……”

    “泽中?”韩王成和公孙信面面相觑。

    张良苦口婆心,开始分析形势。

    “秦大韩小,秦强韩弱,而其主要军力集中在郡府和交通要道沿线,在楚国忙于进攻砀郡,无暇西顾的情况下,单靠韩国一家不可能恢复全境,更有被扑灭之危……”

    经过十月份的反复争夺后,张良意识到,攻占阳翟、新郑已不可能。因此,要改变计划,转移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去,找个歇脚的地方,保存韩国的力量。

    而莆田泽,无疑是最合适的避难所。

    那儿草泽密布,远离大城市,秦朝统治薄弱,有自给自足的经济,是积草囤粮、聚集反秦力量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莆田泽西北不远,便是成皋,后世称之为:虎牢关!

    张良饱读典籍,知道在许多年前,韩国创业之初,韩氏的谋士段规力劝韩氏宗主韩虎曰:“分地必取成皋。”

    成皋,石溜之地也,看上去没啥油水,但它却是三川东面的天险,用段规的话说,是所谓“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

    韩虎依段规之言,分地时要了成皋,赵无恤和魏驹都认为韩虎是傻子,要了块破地去。然而,韩却从得到成皋开始,占据地利,慢慢吞并了郑国。

    成皋是韩国兴盛的开端,但到韩国衰败的时候,成皋又成了索命的锁钥。

    对韩国而言,它太重要了,好似韩国的***,每次秦国掐住成皋,韩王就得跪地求饶,入朝请服。

    到秦庄襄王元年,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而自秦据成皋,韩国再无险要,十九年后,叶腾率军过成皋,入新郑之郊如入无人之境,韩遂亡。

    而成皋之险后的荥阳,更是关东最大的粮仓,敖仓之所在!

    张良看得很透彻:“韩之重险,不在于阳翟,不在于新郑,更不在许地,而在荥阳、成皋!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

    他力劝到:“大王,吾等在莆田泽立脚,避开秦军反扑,等到这个冬天过去,等到开春时,北秦与南秦必将再度开战,主战场除了南阳,还当有汉中。”

    “届时,北秦将无暇顾及后方,楚军也应已扫平砀郡,集结诸侯之力,挥师西进,到那时,韩国可乘机出圃田泽,与楚军一同夺取荥阳、成皋,取敖仓之粮,项籍一心灭秦,必继续西攻三川,破函谷,大王可遣一上将随之入关,而自留荥阳、成皋,略取韩地,何愁不能光复全境?”

    张良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但韩成却望向公孙信:“将军如何看?”

    韩成虽是得了张良推荐才得为韩王的,但他却并不太信任张良毕竟韩成可看到,楚国那位王是如何被项氏架空的,于是韩成便在张良、公孙信之间玩起了平衡。

    公孙信对张良的提议嗤之以鼻:“若按申徒之言,吾等复国了半天,却复到草泽之中做盗寇去了,这叫什么复国,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在他看来,张良的想法,简直就是逃跑!

    只有打下新郑、阳翟等大城市,才叫复国,就算暂时不打,也不能弃地啊!

    公孙信看了一眼韩成:“再说了,我听闻圃田泽一带险恶水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食糟糠,去了那,恐怕大王的餐食都不能保障!”

    听闻此言,刚结束流亡生活的韩王成顿时有些急了,他过去许多年里,就是在大泽穷山里辗转,可受够那苦日子了,好不容易进了城,戴上韩王冠冕,过了几天好日子,眼下张良却又主张回农村,韩成一百个不乐意!

    他暗道:“哪怕秦军杀来,我宁可退回楚地做一流亡之君,也不愿再去荒泽之中。”

    但韩成也不敢直接拒绝张良,毕竟在韩人心目中,刺秦英雄,家族五世相韩的张良,说话恐怕比他这“韩王”更管用。

    于是韩成沉吟后道:“迁都迁民非一日之事,更何况,莆田泽情形如何,尚不清楚,申徒,不如由寡人和大将军筹集粮草,准备迁徙之事,由你带兵去走莆田泽一趟,建好立足之地后,吾等再去不迟。”

    张良有些失望,但还是朝韩成作揖到:“臣,遵命……”

    ……

    “今日的韩王成,已不是当年的横阳君了,不是能辅佐的人啊。”

    离开许县,带着数百人北上时,张良不由嗟叹,他倒是想用武力迫使韩成随他北上,但许县里,大半的兵卒只听公孙信调遣,张良不想韩国刚复辟就打一场内战。

    回忆往昔,韩成尚年轻时,也算一位贤公子,为了复韩,在新郑举义,还让公孙信来拉张良入伙。

    虽然失败,但却勇气可嘉,这也是张良一直记着他的原因。

    三人各自流散,多年未见,再会韩地时,公孙信依然锐意十足,没多大变化,但东躲西藏十来年的韩成,却变得暮气沉沉。

    经过这一次,张良算是明白了,韩成并非贤主,自己纵有智谋,他却不一定听。

    “但除了韩成,还有谁可为韩王呢?”

    踢开韩成自己来干?张良从没想过。

    张良不仅是韩人,还是世代贵胄。

    他的大父张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他的父亲张平,相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

    正因家族五世相韩,和这个国家有太深的羁绊,所以张良才将复韩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现在,张良却有些后悔,早年一心想着刺秦,应该找到某位年轻的韩国宗室子弟,对他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

    “也罢,也罢,既然我已一手复立韩国,现在该想的,是让她继续存续下去,韩国的社稷香火,不能再灭了。”

    再说,韩成也未明确拒绝,希望他后面能清醒过来,看清周遭的险恶形势吧。

    如此想着,张良咬咬牙,顶着凌冽的寒风,继续向北走去……

    张良莆田泽之行很顺利,泽中的流民群盗很快就答应归附韩国。

    并不是因为他顶着的“申徒”之职,更不因为韩王成,而因为,群盗的首领听说过莒南刺秦的故事,而主谋是个韩人,这让他们倍感自豪!

    和张良谋划的一样,这里条件虽比不上城里,但的确能在事情紧急时,容数千人避难,只要将南方数县的粮食搬过来就行。

    到十一月下旬,张良打算派人去许县告知韩成,请他“移驾”尉氏县时,却只等来了一群残兵败卒,以及脸色煞白的公孙信。

    张良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申徒,子房!”

    公孙信滚下马,膝行跪在张良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嚎大哭。

    “是我愚昧,悔不听子房子言,子房走后没几日,王贲果派裨将涉间率军两万出颍阴,击许县……”

    张良一把攒着公孙信的衣襟,怒目喝道:“大王呢?”

    “我……我带着大王拼死突围,但在鄢陵遭遇秦军车骑伏击,众人失散,大王他,殒于乱军之中了!”

    公孙信悲愤欲绝:“子房,大王没了,韩国,又亡了!”

第830章 我看你骨骼惊奇

    十一月下旬,刚被“魏军”攻占的东郡首府濮阳,也在上演和韩地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幕,城内的黑布白布都被强行征收,或裹在头上,或制成哀旗,最后由魏相张耳带头,魏人皆向西而拜,嚎嚎大哭。m.www.uu234.net

    张耳很是伤心,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叹道:“吾等奉大王命,以举国之力,出师东郡,方获大捷,本欲迎大王定都于濮阳,岂料大王竟陡然薨逝!”

    谁也想不到,才复国不到两个月的魏王咎,竟于数日前,死于一场秦军车骑的突袭。

    重建后,魏国忙着收复故地,向西占领了酸枣(河南延津),张耳则率领主力向东北行,欲攻取东郡作为基地,魏咎则留守临济。

    岂料,坐视诸位反叛多时的秦军却突然有了动作,奉王贲令,原上郡裨将苏角秘密从敖仓东进,以车骑一万袭击了酸枣,又接应后续两万人,将临济团团包围,魏咎只来得及派两个儿子出城求援。

    可等张耳闻讯,着急上火地再派人去请求楚国帮忙解围时,却传来了临济失陷,魏咎已死的消息……

    据临济方向逃来的人说,魏咎死得很英勇,眼看城池即将失守,他毅然登城,让人向苏角喊话:“只要能放过城中百姓,咎愿献城!”

    苏角答应了魏咎,于是魏咎令人开城,他自己则**而死!

    但苏角并未遵守约定,临济投降后,他不但派人将满城魏卒、男丁三四千人屠戮一空,更枭魏咎之首,辱魏咎之尸,将其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拖在满载首级的马车后面,扬长而去……

    王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数日之内,两王殒命。

    “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悠悠苍天,何薄于魏!”

    张耳捶胸而号:“大王有尧舜之仁,宁自赴烈火,也不愿连累百姓,可恨暴秦恶如虎狼,君亡臣辱,此仇,张耳必复!”

    言罢,他擦了擦眼泪,转身看向身后身穿丧服的诸魏公子,拱手道:“大王不幸遇害,但魏国不会亡!国不可一日无君,张耳敢请长公子继承大位!”

    “相邦,这可万万使不得!”

    魏咎长子名魏璎,他年纪虽轻,却不笨,立刻惶恐地摆手:“自古嫡庶有别,我虽是长子,却并非嫡子,还是让魏珞做王吧!”

    张耳目光看向魏璎身侧,比他矮了整整半个头的瘦弱少年。

    魏珞是魏咎嫡妻所生的次子,他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虽是嫡子,但……但我年纪太幼,难当大任。”

    做弟弟的比他哥哥更有担当些,还给张耳出了个主意:“丞相,不是有句话,叫国赖长君么?我与兄长都不合适,还是让德高望重的宗室叔伯们来做魏王吧!”

    “说得没错,国赖长君。”

    张耳点点头,又看向站立在旁,胡子老长的魏无知这位的身份可不简单,他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孙子,张耳曾经的主子。

    若非张耳给项籍出主意时魏无知躲在濮阳,无人知晓,这魏王,怎么也轮不到魏咎啊……

    于是张耳对魏无知说道:“信陵君曾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更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不敢加兵于魏。信陵君更乃张耳旧主,也是张耳一生楷模……今君乃信陵君之孙,更是魏氏长者,宜为王!”

    两个少年都明白的道理,魏无知年纪一大把,哪能不清楚眼下情形?

    遂力辞道:“正因吾大父是信陵君,我才万万不能做魏王!”

    魏无知开始掰扯自己的理由:“信陵君曾组织合纵,力挫强秦,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门客,令其散播传言,说什么’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

    “于是魏安王忌惮吾大父,撤其将相之职,大父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遂薨……”

    这些事是事实,张耳当年虽然才加入信陵君门下仅月余,却也知晓,两个老家伙不由频频叹息。

    说到这,魏无知又抛出了一个家族秘密:“相邦,实不相瞒,大父临终前曾嘱咐吾等,他说,’无忌之子孙皆当忠于大魏,切勿生出不臣之心,更不可僭越为王’!”

    张耳怀疑:“有这种事?”

    魏无知大义凛然:“此家中梓秘,故外人不得知。总之,我能为魏臣,辅佐君主,却万万不能被立为魏王啊!否则,九泉之下岂有面目去见大父?”

    三人皆有推脱的理由,张耳很是无奈,只感觉牙疼,暗道这群魏氏子孙一个比一个滑头,好好一个王位,竟被他们推过来攮过去。

    “总不能我自己来做魏王罢?那也太名不正言不顺了!”

    但魏国也就这样再度灭亡,也太可笑了。

    张耳正打算强迫魏璎或魏珞继位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相邦,这王,就让我来做罢!”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从跪了许久的冰凉地面上起身,抬起头,浓眉大目,仪表堂堂!

    却是魏咎的从弟,现任的魏国司马,魏豹!

    ……

    “阿豹呀,你这时候站出来自荐作甚,魏璎、魏珞两个孺子都明白的事,莫非你就看不透?”

    魏无知与魏豹曾一起躲在濮阳,也算有几分交情,等众人散去后,他拉住魏豹的手,拽着他走到城墙的阴影处密谈。

    魏豹笑道:“族兄,我岂能不知?秦军来势汹汹,轻取临济,杀害了先王,而我魏国刚刚复辟,尚且小弱,缩在东郡一隅,若秦军再度来攻,楚赵不救,魏之社稷,将危在旦夕。”

    “今天下已乱,世间无序,像吾等过去一样,匿身潜逃很容易,可一旦接过魏王的冠冕,就不好跑了……”

    这时候,魏王之位就好比烧红的火炭,谁接过来,就可能会是秦军下一个目标!

    “至于族兄的顾虑,阿豹也明白。”

    魏豹望着远处巡逻而过的一队轻侠,低声道:“这所谓的魏国,其实是张耳大权独揽,魏地轻侠也唯他命是从,所谓魏王,不过是一个傀儡,还是随时会被秦军围攻,危及性命的傀儡,有什么好当的?”

    魏无知叹息:“你既知道,为何要自己跳进火坑里呢?”

    魏豹却有自己的想法:“张耳好名,当年秦军攻魏,他为了名声,宁可带着门客在外黄硬扛秦军,也不直接逃亡。他碍于君臣名分,不会对我怎样。”

    “更何况,张耳之所以能做魏相,不过是因为得了楚国支持,但这信任恐怕久不了,我的亲信从赵国返回,说陈馀叛楚投赵,做了赵国上卿。陈馀与张耳关系莫逆,只要稍加毁谤,项籍恐迁怒于张耳!”

    “我会抓住这机会!”

    魏无知重新打量魏豹:“看来你想得很明白。”

    魏豹握住魏无知的手道:“魏国两百余年社稷,总得有子孙来继承啊,还望族兄能助我坐稳王位!光复大魏!”

    魏无知却不表态,只看着魏豹:“你当真觉得,这草草复辟的魏国,有前途?”

    “魏国必在我手中大兴,对此我深信不疑!”

    魏豹压低了声音:“族兄可听说过河内温县的奇女子,许负?”

    魏无知听说过,此女在河内、东郡颇有名气,据说她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相面在这时代很流行,比如沛县的吕太公就精通此道,为宝贝女儿挑了一门“

    好”亲事,将她嫁给了名声不太好的刘季。

    不过现在沛县人都觉得,吕太公怕是相错人了,将好端端的闺女推进了火坑,此事已在丰沛成了一个笑柄。

    但同样是相面,许负却从未失手过,除了相面,她还会卜筮,还能望气!

    据说她望到了东郡的陨石,望到了秦始皇之死,更望到了南方黑夫之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族兄了。”

    魏豹是个迷信的人,他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筹码,告诉了魏无知。

    “我数月前去温县,见过许负一面,她年纪虽轻,却能一眼就看出我是藏匿民间的魏国公孙,知道我和先王在密谋反秦……”

    “许负言,我骨骼惊奇,必成大器,我出金一斤,再详细追问,她才又说……”

    魏豹摸着自己的脑袋,对未来充满信心:

    “她说,我头顶上,似有天子气也!”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31章 帝国之壁

    距濮阳千里之外的吴县,姑苏城中一个小里巷中,住着一户薄氏人家,院落不大,两进而已,却被勤快的女主人打理得很体面,黑瓦白墙,朱红色的门上显然新刷了一层漆,才干透没几天。m.www.uu234.netwww.uu234.net

    薄家的长女薄姬,是里闾里出了名的美人儿。

    她今日正在里屋推着机抒织纱,却听到外边传来了吱呀一声响,家里的黄犬只叫了一下便停了。

    不用说,定是父亲从官寺回来了。

    薄姬的父亲薄生,是吴县本地人,许多年前做过春申君门客,后出奔魏地,娶了她母亲魏媪其实是私通。

    薄生后来返回吴地为小吏,为功曹徐舒做事,数月前,薄生因徐舒谋逆而被牵连,差点全家遭诛。幸而当时北伐军正进攻吴县,城头发生了兵变,会稽郡丞杀了郡守,北伐军入城,薄生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功臣,遂为吴县县丞,家里的大门,就是那时好面子的魏媪刷的。

    “汝父做了四百石,吾家现在也算是‘朱门’了。”薄姬记得,母亲当时得意洋洋地如是说。

    从正门到居室还要路过院子,只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轻哼,是当地的吴语俚歌,看来父亲今日心情不错。

    “良人,何事如此高兴?”

    母亲的声音传来,魏媪本是魏国宗室之女,魏亡时随薄生出逃,始终对曾经做君女的日子念念不忘。

    却听父亲哈哈笑道:“夫人,我升官了!”

    屋内机抒声未停,但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里,薄姬了解到近日在武忠侯命令下,北伐军控制下的江东进行了政区改制:

    鄣郡改称丹阳郡,治秣陵县(南京市江宁区),又在金陵邑驻军,以防淮南楚盗。会稽被一分为二,以钱塘江为界,北边独立为吴郡,仍治吴县;南边与闽中合并,改称越郡,治山阴县。

    有趣的是,武忠侯任命把兄弟吴芮为“越君”,兼领越郡守,这是堂而皇之地封君了,封吴芮做了越君后,又要求他派一万越卒北上,支援江汉战场。

    而改组后的吴郡,郡守为徐舒,郡尉是尉阳,吴县县令一职,竟交给了薄生……

    这便是薄生回家如此高兴的原因。

    之一!

    “还有一桩喜事。”

    薄生已压低了声音,但这屋子隔音差,薄姬还是听到了:“你让我说的事,成了!”

    魏媪顿时大喜:“郡尉答应了?”

    薄生道:“答应了,我请徐郡守替我做媒,怎会不答应?不过他要先见囡囡一面……咳,你应已听说了,郡尉很挑剔。”

    魏媪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见就见,囡囡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里闾的众人都把她说成西子再世,害怕郡尉看不上?”

    屋里的机抒声,顿时停了。

    夫妻二人的对话,也戛然而止,他们看向里屋,却见薄姬已来到门口,绞着双手道:

    “父亲,母亲,女儿不欲为妾。”

    “你这蠢女子。”

    魏媪立刻站起来,斥道:“尉郡尉是武忠侯之侄,二十余岁便为封疆大吏,未来最少也是一位大封君。嫁了他,纵是为妾,那也是富贵之途啊,好过做布衣穷士之妻,多少人家挤破头想把女儿塞过去呢!”

    “更何况,眼下那尉郡尉未有正妻,你若得宠,便有机会做正室夫人,吾家便攀上了高枝!”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魏媪上半辈子从富贵落入贫穷,是真怕了。

    但薄姬是有主见的,嘀咕道:“可我听说,这尉阳郡尉自入吴县以来,已纳了三房小妾……”

    要知道,尉阳入主吴地,也才三个月啊,怕是个好色无厌之徒!

    魏媪叉着腰,教训女儿道:“男人好色,一妻数妾有什么错!?”

    薄姬看了看一旁默默喝水的父亲:“父亲便只有母亲一妻,不也挺好,我更听闻,那尉郡尉的叔父,武忠侯本人,也只有一妻,未曾纳妾……”

    魏媪瞪了一眼装作起身去如厕的丈夫:“汝父不敢娶小,是因他惧内,敢带其他女子回家?我打断他腿!至于武忠侯……”

    在魏媪想来,武忠侯英雄人物,天下闻名,肯定是不可能惧内的。

    于是魏媪眉毛一扬:“那能一样么?这世上,有几个武忠侯!?”

    ……

    胳膊拧不过大腿,纵薄姬不太情愿,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一月底时,还是被母亲带着,去郡尉府上转了一圈。

    而尉阳郡尉,似乎真的很喜欢吴越女子,才纳完第三房妾的他前后转悠,将紧张得夹紧双腿的薄姬上下打量了几眼,尤其是盯着她臀部,遂欣然纳之。

    “好女子!”

    这门亲事就这样草草定下来了,尉阳更提出择日不日撞日,后日薄生就可以将女儿送来了!

    如此急色,更让薄姬害怕,心里也越发奇怪,同是尉家人,为何在对女色上,尉阳竟与其仲父如此不同?

    孰不知,尉阳的仲父,的确是擅长克己自撸的黑夫。

    但尉阳也有两位老师,他与师长相处的日子,可不比跟仲父呆一起的时间短。

    其一是徐福,徐福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一大爱好是阴阳采补,研习房中之术,尤其喜欢童女。

    徐福教给尉阳的学问,实在一言难尽,足够他受用终身……

    这算实践,而在徐福之前,还有一位夫子,在理论上深刻影响了尉阳。

    那人叫张苍!

    而张苍有几十个妾,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

    深知男女欢好之事的张苍在去胶东时,曾如此教导尉阳:

    “孔子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墨子亦言,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牝牡雌雄也。这是真正的天地之道,即使先世贤王也不能更动。所以上代至圣,一定都养有私人侍妾,但不伤害品行……”

    当时张苍胖乎乎的手拍着尉阳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汝仲父惧内如虎,不敢纳妾,家中人丁稀薄,尉氏开枝散叶,就靠你了!”

    ……

    尉阳纳妾极其草率,而另一边,他亲妹妹的婚事,就显得郑重许多。

    最近半个月,韩信从人生低谷,重新回到了人生巅峰。

    他每次相会必大谈兵法,要么是方阵的运用之妙,要么是避实击虚的灵活选择,换了寻常女子,定是昏昏欲睡,难得武忠侯的侄女耐得住性子,听他在那高谈阔论,不时还能接上两句……

    而当黑夫斟酌着问她意见时,少女只是悄悄看了眼坐一旁的仲母,笑笑说:“韩将军确是良配,我与他……相谈甚欢。”

    几次相亲后,这件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不过要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系列流程走完,也要好几个月。

    定完亲事的韩信却有些烦恼,他这边颇受武忠侯器重,但江陵的南郡旧部却有些闲话,诸如他打了败仗却受如此优宠,那些也有意向武忠侯家提亲的旧部子弟更是不忿。

    “武忠侯家岂能召一胯夫为婿呢?”

    这让韩信很不自在,他能有今日,确实在武忠侯破格提拔,但也是靠自己本事,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于是到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二月份,这桩亲事定下后,韩信终于坐不住了,拜见黑夫,向他请战……

    “先别急着请战,来看看才从中原送回的消息。”

    有了一门亲事,二人关系更亲密了,黑夫将一封急报递给韩信,韩信接过一看,略微色变。

    “旬日之内,连斩两王?“

    黑夫颔首:“这便是王贲啊,夏秋时忙于与吾等对峙,遂在中原持守势,由着楚魏韩上蹿下跳,而眼下他兵线收缩,腾出手来,便依靠北方兵团车骑的优势,突袭韩魏,厥伪韩王成、伪魏王咎,更设下伏兵,歼灭了支援魏韩的楚军数千人!”

    对此,黑夫只想评价一句……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王大爷现在俨然成了帝国之壁,关外之关,让所有试探者,包括后起之秀韩信,都撞得头破血流。

    黑夫问道:“依你看,王贲突然对东面动手,是想做什么,是要改变策略,南守东攻么?”

    韩信道:“我以为,王贲并不欲东进收复梁、楚各郡,而是想在开春大战再起前,先扫清侧翼威胁,确保敖仓、成皋安全,以专注抵御北伐军进攻汉中、南阳。”

    “没错,以北边现在的情势,进取不足,守则有余,论攻,王贲可谓动于九天之上者,论守,亦是藏于九地之下。”黑夫认同韩信的看法。

    “不过还有一点,王贲忽击韩魏,八成是想给咸阳朝廷,一个交待……”

    黑夫知道,王贲这半年过得很艰难,未能攻克江汉,更被韩信在身后搅了一通,烧粮秣数十万石,大梁以东几乎完全失陷,派去巴郡的偏师也出了事。

    若非王贲是秦廷仅剩的,能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将领,他恐怕早被愤怒的胡亥撤职了。

    所以,王贲需要做点什么,让战局好看点,让咸阳看到点希望……

    “但王老将军,恐怕要事与愿违了。”

    黑夫难掩脸上的笑意,将另一份奏报交给韩信。

    “东门将军已破上庸,击西城(陕西安康),将关中发往巴郡的救兵,阻于米仓道上?”

    韩信与东门豹算是结了怨,看到这消息暗暗撇了撇嘴。

    “东门豹果匹夫也,若是我,早就连南郑都打下来了!”

    他好歹没当场说出来。

    但下面的消息,却让人很难不喜上眉梢。

    “困守江州县的冯劫遭大军围攻,久久未能等到救兵,已经败亡,其属下大半被俘,冯劫本人……投降?”

    韩信一惊,却听黑夫嗟叹道:

    “冯氏一门皆愚忠之人,冯劫虽是庸将,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没有投降,江州城破时,他力战不屈,见势不可逆,遂自刎于江边,首级都已用石灰腌过,秘密送到江陵来了……”

    “那为何……”

    韩信恍然大悟:“君侯故意将冯劫说成投降!”

    “没错,此时此刻,这件事,连同陆贾伪造的冯劫投诚檄文,已从巴蜀传到咸阳,必将在伪帝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黑夫笑道:“王贲的确是铜墙铁壁,我承认,但别忘了……”

    “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第832章 天下谁人不通黑

    十二月初,咸阳城已十分阴寒,远方的战争似未影响这里,宫室中依然笙歌阵阵,歌舞升平。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只是丞相官署中,两位先皇亲自任命的宰辅大臣相对而坐,忧心忡忡。

    冯去疾才刚刚携带韩、魏两伪王之头颅回到咸阳,却未能亲自见到二世,据说皇帝将两个头颅喂了饲养的虎豹,又让郎中令赵高传话道:

    “逆贼黑夫狗头何时送来?”

    二世恼怒于黑夫都打到汉中了,王、冯却毫无战果,遂不见冯去疾,冯去疾只好转而来找李斯,想请他代为转呈奏疏……

    “弃燕赵魏齐楚之壤,只守昭襄王时秦之故地?”

    右丞相李斯看完奏疏后抬起头:“冯君,这便是你的建策?”

    左丞相冯去疾道:“通古啊,我在宛城为督军,负责转运后方粮秣、兵卒,通武侯赴江汉力敌黑夫,而山东乘机变乱,六国遗士相立,叛秦,自置为侯王者不知凡几,大梁以东几已丧尽,河北也一片乱象,黑逆更乘机派兵袭击颍川,烧我粮秣。”

    “但即便如此,因为是通武侯掌兵,故军中将卒信心满满,在丹水大败韩信,连斩韩魏两伪王后,不少人更持速胜论:通武侯很快就能扫平黑逆,再灭六国。”

    “可回咸阳的路上,我却听说了不少无知黔首的看法,他们见关东今日失一郡,明日又失一郡,竟以为大秦即将败亡。”

    李斯叹息,是这样没错,因为违背了刚继位时的诺言,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官府现在很不得人心,民间对这场战争持悲观态度,于是二世皇帝严禁任何人谈论战事,违者以诽谤罪论处,法令诛罚日益刻深……

    但黔首们嘴巴是闭上了,但心里却越发觉得,前线怕是又败了。

    冯去疾道:“但依我看,如今之势,秦既不能速胜,也不会沦亡,而要进入一场持久之战了,总而言之,秦已攻之不足,但守则有余。”

    “先前之所以一直失地,是因为秦军分散在各郡,守土有责,反而自困于府邑,面对群盗举事,难相自救。与其让郡县陷入群盗包围各个击破,不若放弃难以守备之地,让郡兵退到太行、成皋以西。”

    “以河北之卒守井陉,中原之卒守成皋,河北、中原局势稍缓。通武侯便可集中兵力,将黑逆阻于南阳、汉中,甚至能恢复巴蜀,之后再塞险要之地,据西土以自守,如此,则可保社稷安稳。”

    李斯沉吟后打破:“这是你的提议,还是通武侯的提议?”

    冯去疾道:“虽并无通武侯署名,他也未曾吐露,但观其布置,早在这样打算了。”

    “依我看,关中巴蜀富庶而南方贫穷,北方户口众多而南方地广人稀,只要拖下去,内修政而外连横,离间复辟的六国,则大秦必能再度一统!”

    李斯颔首:“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经过秋天的大战,经过巴蜀之叛,明眼人都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平定叛乱,是不可能了,只是……”

    他将奏疏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话吾等私下说说尚可,但绝不能写成文书奉于陛下,身为朝廷大员公然主张弃土,恐怕是会被御史们抨击成‘誉敌以恐众’,甚至被认为是通敌啊!”

    “你看王贲就聪明,他只做,不说。”

    冯去疾笑道:“但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你有所不知。”

    李斯开始给冯去疾讲述近半年来都城的局势。

    “陛下继位之初,便抓捕过一批黑党,要么是黑夫在北地郡的旧部,要么是其亲朋好友,于是北地郡尉章邯潜逃,柱下史张苍亦不知所踪,近来又有传闻,黑夫长子也躲在关西,这定是有人在暗中藏匿庇护!陛下甚怒,认为是群臣督责不力,遂将廷尉撤职。”

    “而蜀郡之叛后,陛下更加疑神疑鬼,上个月,惊闻黑贼进入汉中,袭取西城,更是大惊,觉得各地郡守、县令也靠不住,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便开始置换长吏,让他公子时的亲信们身居高位。”

    “在咸阳也有大动作,先把蒙恬、蒙毅兄弟重新下狱,又将群公子也软禁在家,不得随意走动,鼓动民间相互告发,希望揪出暗通黑贼者。至于那些上奏阐述战局不利的人,都遭陛下迁怒,身陷牢狱……”

    “于是群臣百姓人人自危,已无人敢谏,反倒是几个狱吏乘机献言,说他们有办法数月扫平黑贼、六国,得了赏识。现被任命为都尉,带着关中善射之士及骊山刑徒训练,开春便要去汉中,去巴蜀收复失地了。”

    冯去疾的儿子冯劫就被困在巴郡,但他却也知道,收复之事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战线,让内部人心安定下来,闻言大惊:

    “朝中局势至此,通古身为百官之首,为何不劝阻陛下?”

    李斯也很无奈:“我数欲请间谏,却都没见到陛下。”

    “陛下自从先皇葬礼后,便不坐朝廷见大臣,只居禁中,或去甘泉宫,作角抵优俳之观。而使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就算丞相、御史大夫有事,也必先见赵高转呈。”

    冯去疾骇然:“赵高贱人也,竟掌大权至此?他这样做,不是隔绝陛下与大臣么,好从中擅权么?”

    他思索道:“通古,这赵高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长此以往,恐成大祸啊,不可不防。”

    李斯摇头道:“赵高是陛下之师,陛下对他的信任,远胜于你我二人,此事只能缓图。”

    他将奏疏还给冯去疾:

    “眼下黑贼已入汉中,距离咸阳不过隔着道山岭,烽燧旦夕可至,陛下方惊,这时候谁提出弃土,在他眼里,谁就是叛贼,就是与黑夫相通。”

    “这样,这封奏疏,你先收回去,等过些时日,前线局势稍好些,我再同你一齐入觐不迟……”

    等冯去疾告辞后,李斯送他出门,虽是大冷天,却见李斯府邸外,排队拜见的人,又排得老长,搓手跺脚,见李斯出来,纷纷下拜。

    当年李斯因买通内侍打听秦始皇言辞之事,一度被贬,门庭冷落的情形,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李斯视若无睹,只与冯去疾拜别,又回到了府中门外求见的人,依然要排着队,一个个来。

    门合上后,李斯喃喃道:

    “去疾啊去疾,难怪先皇如此信赖你,一度还让你居吾之上。如今看来,冯氏一门,皆忠恳之人也,不论是冯毋择还是你,皆谋国而忘身。”

    而他李斯则有所不同,谋身,永远在谋国之前!

    等吃完极为讲究的夕食,李斯的次子来了,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父亲,汉中有门客密报,是关于冯劫的!”

    ……

    而此时,冯去疾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得面对老妻的追问。

    他只好解释道:“王贲将军也已派人去汉中击贼,关中也会在开春时发大军十万入汉中,定能重新打通米仓道,为劫儿解围!”

    冯夫人依然哭哭啼啼,为儿子的命途担忧:“他不会打仗就不要打,上次伐匈奴就这样,怎么老是让人给围住了呢?”

    好容易才安抚完老妻,让她喝了点粥,长女也哭着回家来了。

    冯去疾的长女,嫁给了公子高,她回家来抱怨,说公子高被牢牢监视,难以出门。

    “不是亲兄弟么?为何陛下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正因是亲兄弟,且公子高是皇次子,扶苏之后最有资格继位的人,先皇甚至一度欲立他为储君,所以才要防啊……”

    冯去疾心中如是说,这件事他管不着,也不敢管,只希望形势缓和后,二世皇帝能看在骨肉亲情,和冯氏这些年立的功劳上,放过公子高。

    他好说歹说,打发了长女回去,眼看月上梢头,便让人掌灯,欲熬夜再修改下那份奏疏,外面却又响起了剧烈的叩门声!

    家宰慌忙来报:“主君,是宫中派人来了,请主君相见……”

    冯去疾诧异:“莫非是陛下回心转意,欲连夜召见我?”

    他连忙穿戴好官服,佩上印绶,匆匆出门,却见门口尽是明晃晃的火把,郎卫武士甲胄黑幢幢的,将冯府团团围住。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赵高的弟弟,中郎将赵成扶剑上前,朝冯去疾拱手:

    “冯相,刚获知消息,君之子,裨将冯劫以属卒两万投降黑贼,并发檄文诽谤陛下,陛下震怒!今冯氏恐有通黑之嫌,还请冯相,随吾等走一趟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33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

    咸阳才掀起一场大案,北地郡,却平静如常。www.uu234.netwww.uu234.net

    后人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言虽是夸张,但夏历十二月中旬,整个北地郡几乎被大雪所覆盖,尤其是贺兰山脚下,几有数尺之厚,压垮了不少帐篷。

    这时候,哪怕有皮毛覆体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储存下干草充饥,人就更不能出门了,只能在毡帐里窝着。

    而就在这万物寂寥的冬天里,大河对岸的卷县(宁夏中宁),一个藏在山窝里的小部落里,却响起了一问一答的声音。

    大人的声音懒洋洋的,且每句话中间间隔很久:“问,汝父于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灭了胡亥。”

    “这场内战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声音则清脆响亮,却又带着一丝不耐烦:

    “一年零九个月!”

    身体几乎占了半个毡帐的超级大胖子捋须笑道:“为何?”

    对面剃了头发,扎了辫子,好似胡儿的少年,年纪九岁上下,却一口标准的关中话:“颛顼历,十月为正月啊,夫子,你真当我是胡儿了?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教么!”

    说着少年便愤然起身,想结束今日的学习。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问你个难的!”

    却见他摇头晃脑:“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少年张了张口,又掰了掰指头,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有些烦躁,怒道:“夫子没教过,我不知!”

    作为这天下数学最好的人,大胖子张苍得意洋洋地说道:“答曰:七人,物价53钱。想知道为何么?来,破虏,且坐下,先前没教过,今日我便教你,这是九章算术里的盈余算法,一共有两种解法……”

    “我管它有几种解法!”

    尉破虏急了,挠着头道:

    “我不想学数术了,脑壳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专门管商功的官吏,会计数即可,何必学这么复杂。”

    “你还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张苍将手里算盘一拍,板着脸,指着门外飞雪道:“从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着那些胡儿戎子骑马射箭,却不读书学数,日后莫非真要做一胡骑,冲锋陷阵?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当年,汝父虽然出身不高,却最好读书,经常向我请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亲自上阵拼杀得来的?”

    “如今国分南北,北伐军被阻于关外,不知何日才能夺取咸阳,靖难功成。你藏于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导你,不能等几年后,将你还给他时,世人皆言,张苍乃天下第一博学之人,竟教出一个粗鲁少文之士!”

    这对师徒正是张苍和尉破虏,去年叶子衿出奔咸阳时,为了一家人不被一锅端,带着小儿子走汉中南下,却让桑木带着长子破虏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旧部的关系,在地广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边不幸遇难,也能给黑夫留个后。

    二人北来后,先被章邯所藏,过了不久,张苍也逃来了。随着胡亥继位,大肆清算黑夫亲朋旧部,于是章邯与北地许多军吏都都挂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统治薄弱地区,出奔的众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护,藏于贺兰山下各县。

    这些县名为县,实则是北地大原之戎迁徙过来后散居的部落,时常迁徙,难以捕捉行踪,张苍还谨慎地给破虏剃了个戎狄发型,让他学说戎语,一旦出事,他还能继续逃。

    结果能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间朝廷也派人来找过,但都得到哪位“大人物”提前通报,故得转移。

    尉破虏被训了一顿,垂首道:“夫子,我错了。”

    张苍态度稍缓:“破虏啊,你不喜学诗书律令,也不喜欢数术,那想学什么?”

    破虏抬起头,眼睛闪亮:“我想学兵法,此万人敌也,以后能做一个都尉,助父亲讨逆!”

    张苍一翻白眼,拍着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没能减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会,但他不在,至于我?”

    “昔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如此,身后孔子后学,我亦然,故不会兵法,你找错人了。”

    破虏死乞白赖,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点其他擅长的学问,桑木他们不是都说,夫子博览群书,无所不能么?”

    比如兵法,虽不知兵,肯定也读过,甚至背得罢?

    “我擅长的学问?”

    张苍被夸得很受用,但又大摇其头:“那种事,你才九岁啊,学了恐怕不好。”

    破虏却很有斗志:“父亲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好,有志气!”

    张苍转头看向帐门口坐着烤火的二人:“桑木、灌婴,这破地方有女人么?给我找一个,不,两个来,我今日便要大显身手,教破虏小君子我最擅长的御女之术!”

    桑木是黑夫的亲卫御者,话少,却十分忠心,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另一边的灌婴本是睢阳小贩,早先在北地搞大生产受过黑夫表彰,遂为吏,后来得到章邯赏识,提拔为骑兵五百主,章邯被黑夫牵连罢官,他也随之出奔。

    灌婴性格更活络些,早习惯张苍的荤段子了,遂大笑道:“只有浑身老山羊味,且又老又丑的胡女戎女,张君要么?”

    张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摆手道:“不要,不要,一次就够了。”

    尉破虏知道夫子又胡扯了,遂红着脸,缩了头,半响后又嘟囔道:“夫子,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打进关中啊?”

    “快了。”

    张苍叹道:“他就算不来接你,也得来接我这好兄弟罢?”

    破虏翻了翻白眼:“夫子啊,我记得父亲的结拜兄弟里,可没有你!”

    张苍冷笑道:“虽不曾结拜,却胜似兄弟,汝父娶汝母时,是谁为他驾车的?是我!”

    他揪着破虏耳朵笑道:“儿子没了还能生,尤其是多纳些妾,一年能生上十个八个,但兄弟没了,就像手足被砍掉一样,再也长不出来了!破虏,如此说来,我对汝父而言,是否比你更重要些?”

    “夫子肥若是,能压死三头羊,岂能不重?”

    破虏龇牙咧嘴跑开,朝张苍做了个鬼脸,往帐外跑去,他宁可去雪地里打滚,也不愿再和这么满身油腻的死胖子呆一个帐篷了。

    看小君子气急败坏的样,灌婴哈哈大笑,桑木也咧开了嘴,这苦闷的流亡生活,每日有了师徒二人的斗嘴,也多了几份趣味。

    破虏走后,张苍收敛了笑容,望着被寒风卷起的帐门自嘲道:“其实雪天也不错。”

    “吾等出不了门,朝廷的鹰犬……额,咸阳的走狗……嘿,我今日莫非是想黑夫了,怎老提到他?”

    流落塞北,大雪封山,又没书看,再不苦中作乐,张苍唯恐自己会疯掉!

    抄起一块硬邦邦的酪,张苍啃着着它,却开始想念咸阳的美食美酒美女:

    “不管怎样,至少在雪天,不会有人来搜寻索拿吾等,雪化之前,吾等都是安全的!”

    ……

    如张苍所言,这场雪来得很及时,月余前奉赵高、阎乐之命带着数百人赶赴北地,搜捕黑夫之子的张敖,也正被大雪所困,狼狈地从贺兰山下,撤回北地郡府义渠城(甘肃庆阳)。

    才至义渠城,张敖便勃然大怒,召来秘密向朝廷告发的本地人。

    “公孙白鹿,你敢骗我!”

    张敖气急败坏,又仗着自己是咸阳使者,对年纪是他两倍的公孙白鹿颐指气使。

    “我派人搜遍了贺兰山下每个部落,但章邯、张苍,以及叛贼逆子,不在富平,也不在灵武!”

    公孙白鹿亦是黑夫在北地时的旧部,因受黑夫牵连,遂被罢官,但他不似族弟义渠白狼一样咬咬牙,随章邯出奔塞外,反倒留下来,投靠了咸阳。

    见张敖追究,他冷笑道:“且不说贺兰山外接大漠,北连匈奴,若章邯想,随时可以出奔。就说在北地郡内部,彼辈也有人庇护,过去咸阳也派人来索拿过几次,往往抢先知道消息,提前转移,又岂能抓得住?”

    张敖追问:“是谁敢庇护他们?”

    公孙白鹿道:“我倒是知道,但尊使敢抓么?”

    “我有陛下制诏,你敢说,我便敢抓!”

    张敖红着眼,早年被阉割的私处,似又隐隐作痛,这次被派来追捕黑夫长子,是难得的复仇机会,虽答应留其性命,但取那孺子身上点东西做纪念,也无伤大雅。

    “那我便说了,还望尊使勿要吓到。”

    公孙白鹿笑道:“数月前,此人因为花了两千万钱资助少府,刚被二世皇帝封为乌氏君。”

    “他是始皇帝的宠臣,告老隐退的九卿,也是寡妇清死后,天下第一富贾。”

    张敖勃然色变,拍案而起!

    “你是说……”

    “乌氏倮!?”

第834章 长袖善舞

    北地郡,乌氏县(宁夏固原),连绵的山体岩石呈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顶上的冠,又名鸡头山。www.uu234.netwww.uu234.net

    大秦新晋的关内侯乌氏倮家,就位于鸡头山下的原野上,火红色石头搭建的壁垒,高耸砖墙上藤蔓已枯,周围有全副武装的骑从巡视,是乌氏家族的徒附。

    站在戎楼之上,身材臃肿的乌氏倮目送一队扈从护送某位神秘客人远去,露出了一丝冷笑。

    “父亲,那章邯来此,所为何事?”

    乌氏倮有二子,一名乌廷,一名乌芳,入秦多年,他们的衣裳饮食早已中原化。

    方才乌氏倮屏蔽旁人接见了朝廷在逃的通缉犯章邯,二子不免心怀疑虑。

    “山里的狼嗅到鲜血味道就会出洞,汝等以为,章邯能来做甚?”

    乌氏倮摆了摆手,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章邯来得急走得也急,羊肉才刚烤好送来,里面加了不少从岭南不远千里贩来的香料,喷香扑鼻。

    “可惜啊,章邯没口福。”

    乌氏倮用小刀割着烂熟的羊肉往嘴里放,一边说道:“他来是想提醒我,要小心,我庇护他与黑夫长子的事,恐已被咸阳知晓!”

    “啊!”乌芳年轻胆小,闻言不由大惊。

    乌廷倒还算冷静:“我家眼线遍布塞内塞外,咸阳也有不少仆役经营牛马,身居市肆,日夜传递消息回来。虽说前段时间,有人泄露了黑夫长子的行踪,招致咸阳使者来寻,但我家及时通知,让他们立刻转移,并未被抓啊。”

    乌氏倮啃着羊蹄:“章邯虽未明言,但我猜,这桩事,是公孙白鹿说的。”

    乌芳大怒:“这贼子,过去可没少收我家钱帛,父亲,不如派人去将他杀了罢!”

    乌廷摇头:“不可,我家势力在长城沿线,可伸不到义渠城中,再说,咸阳使者虽至北地,但要动乌氏,却必须回报咸阳,一去一回起码两月,此时去杀公孙白鹿,岂不提前坐实了吾家之罪?”

    乌氏倮开口了:“汝等不觉得奇怪?公孙白鹿被黑夫倚重,后又成了章邯亲信,章邯出事时,义渠白狼都跟着跑了,公孙为何不随之出奔?”

    乌芳道:“是因为他……贪图官位?”

    乌廷则言:“恐怕是碍于族人众多,不敢出奔罢?”

    乌氏倮笑道:“汝等当知公孙、义渠两家往事,他们的大父,本是宣太后与义渠君所生二子……”

    “公孙白鹿的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义渠白狼的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的两种生活方式,这在北地郡人尽皆知的事,在乌氏倮眼里,却有不一样的解读。

    “公孙义渠两家看似争斗了数十年,三代人,可依我看,不过是明面为敌,暗中相互庇护。”

    “比如之乱时,关内戎人君长多奉矫诏,起兵响应,围攻蕲年宫,义渠白狼之父也参与其中,而当时公孙白鹿之父却坚决拥护始皇帝。”

    “叛乱平息后,始皇帝大肆清算之党,义渠氏遭到重创,几乎灭族,是公孙氏拉扶了一把,这才让义渠白狼幸免于难。”

    总之,这两家往往会做出不同选择,为的就是不管哪家得势,都能庇护另一家,相互帮扶,在这艰难的世道延续下来,不失为一种生存智慧。

    “故义渠白狼毅然随章邯出奔,义渠氏的牧场、族人、牛羊,就被公孙全盘接收。看似吞并,实际上,谁知是不是代为照料?他日若胡亥败亡而黑夫掌权,义渠又能反过来庇护公孙。”

    再阴暗点想,公孙白鹿或许还是个双面间谍呢,一边向咸阳举报黑夫之子行踪,一边又奉章邯之命,想拉乌氏下水……

    “父亲的意思是,此事或是章邯谋划,就是想将父亲逼反?”

    乌芳气得发抖:“这章邯,我家好心庇护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做出这种事来,父亲,我这就带着骑从,去将他抓回来!”

    “糊涂,父亲若有杀心,章邯还能活着走出乌氏堡么?”

    乌廷斥责了弟弟,说道:“父亲,事已至此,不论作何弥补,也无法再取信于咸阳,我家,是否要效蜀郡守,起兵响应北伐军?”

    作为家中老大,乌廷往返于咸阳与北地间,对东方战局十分关注,依他看,这秦廷遭到北伐军与复辟的六国围攻,确有大厦将倾之势……

    再者,乌氏与黑夫关系一直不错,羊毛、红糖贸易更托了他的福,才有今日之盛。

    “章邯也如此劝我。”

    乌氏倮吃饱羊肉,打了个嗝:“但蜀郡守之所以举兵,是怕黑夫派兵入巴蜀,乱了他治下郡县,不如直接投靠,反正战火一旦烧到汉中,咸阳便再难派兵入蜀中讨罪。此外,他也图立国家之主的大功,战后能坐上彻侯丞相之位。“

    “但北地不然,关中之兵旬月可至,乌氏虽有族众千余,更能号召胡戎部族,但也不是官军的对手,再说,我起兵,图什么呢?”

    能做到天下第一富贾,还没被朝廷割韭菜,乌氏倮有他厉害之处,对自己的定位尤其清晰。

    “乌氏倮,只是个低贱的戎人商贾,蒙始皇帝恩宠,这才能比封君之位,得与文武百官一同朝觐,又通西域,开塞北,为国贩卖丝糖,富至数万金,我对地位、财富,都已无所求。”

    “吾所求者,唯有乌氏能世享富贵,起码富过两代人,如此而已……”

    三代?那得看孙子贤肖与否,不强求。

    总之,乱世来临,有人不满现状揭竿而起,但乌氏倮,却是最渴望维持现状的人。

    只可惜,在独木上找平衡着实不易,这两不得罪的状态,还是被打破了。

    章邯不甘心一直雌伏,要逼乌氏倮做选择!

    乌氏倮嘱咐两个儿子道:“事到如今,章邯那边我不能当面拒绝,须得欲拒还休,让他求着我,盼着我。”

    “但也不能学寡妇清之子巴忠,悍然起兵反叛,最后落得一死,妻子落到他人之手,万金之财全作了嫁妆,便宜了黑夫这厮。”

    “吾等只需赶着牛羊,带着族人僮仆,出走塞外,去贺兰山下,长城沿线大军已三去其二,剩下的人仅能守烽燧关隘,咸阳就算想捉我问罪,短时间内,也难以发兵来击。更何况,我在塞外,也有朋友……”

    “且在草原上晃荡个一年半载,保存财富族众,观形势之变,流血的事,交给那些想虎争天下的人去做吧。”

    乌氏倮明白,天下归属尚未有定数,此时抉择,为时尚早。

    急功近利的巴忠,就是摆在眼前的教训,乌氏倮摇头道:

    “寡妇清如此精明的女人,怎就生了如此蠢笨的儿子。”

    他教训两个儿子道:“汝等须得记住,身为商贾,不管家财几何,务必记住两句话……”

    “第一句是,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

    “第二句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前者好理解,乌氏倮在章邯与黑夫长子落难时伸出援手,眼下南方已然成势,他便多了条路。

    多钱善贾也不难,本钱多了,自然就好做生意,乌氏深得此道精髓,所以才能拿出两千万钱奉于胡亥,就当买平安,换得大半年安生。

    最难之处,在于长袖善舞。

    舞乐里,舞者水平高不高,据说只要看她出场时长袖甩得如何,

    而一个商贾是否高明,则要看他,会不会交朋友:长袖荡到你身前半尺,香风阵阵,让每个围观的势力都觉得他欲与自己亲善,最后不管谁获胜,都亏不了他好处……

    “脚踏两条船。”乌廷言简意赅,对父亲的生意经做了总结。

    “两条?”

    乌氏倮哈哈大笑:“眼下的形势,想活到最后,只踏两条怎么够!汝等以为,我暗中出手庇护的人,只有章邯和黑夫长子么?”

    他好歹还能数清,自己一共投资了几股势力。

    从戴有镶嵌绿松石戒指的大拇指开始,珠光宝气的指头一个个伸出。

    “胡亥。”

    “黑夫。”

    “李信。”

    乌氏倮胖脸上的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还有匈奴和……”

    “项氏!”

    ……

    秦始皇三十八年,夏历十二月,塞北处处皆是大雪。

    越过蜿蜒的长城向北行,越往北,就越冷,尤其是当年连陈平都未到过的阴山大漠以北,雪大如鹅毛,穿几层皮袄都冷彻入骨,这时候还敢在野外活动的人,不是堕指,就要被冻掉耳朵。

    越过荒凉的大戈壁,距长城三千里的狼居胥山下,一片毡帐背靠山脊,绵延数里。

    这是单于王庭,自从**年前冒顿王子弑其父头曼后,就带着部众北遁大漠,在苦寒无水草之地避秦朝锋芒。

    冬去春来,母羊产仔,母马下驹,女人也诞下孩子,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匈奴部众稍有恢复。冒顿又收拢月氏灭亡后北逃投奔的几个部落,吞并更北边的丁零,匈奴国力,已接近秦朝北伐之前,有引弓之骑数万。

    而在单于金帐,柴火缭绕,烘得帐内暖暖的,冒顿正与最信任的左右大都护吃肉喝酒,直到羊皮帐幕被掀开,伴着寒风,三个身上沾满雪花的人,被匈奴武士推了进来。

    领头的是乌氏倮家的使者,他单膝下跪,用娴熟的匈奴语对正中央头戴金色鹰冠的胡人说道: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乌氏家主让小人,带来他的问候,还有小小礼物!”

    说罢,转身让身后二人上前。

    冒顿放下手里的马奶酒,摸着卷曲的胡须,用匈奴语说道:

    “从一年前起,乌氏便与匈奴恢复通商,但我不要丝帛美酒,只要铜铁器物,还有人,这次送来的是……”

    他目光打量使者身后两人:一个是被大雪冻掉一只耳朵的中年人,五旬上下年纪,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则是二十青年,抿着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脸上有道深深的鞭痕,眼中满是警觉。

    “两个瘦弱的奴隶?”

    左右都护大怒,觉得乌氏倮是在侮辱大单于,几欲拔刀而起,但冒顿却止住了他们。

    “他们就是乌氏家主提到的……楚人?”

    “没错。”

    在长城服苦役,受尽辛劳折辱的中年人脱去了笨重的毡袄,他身躯瘦削,眼神刚毅,为了此行,不惜失去了一只耳朵。

    本该是历史上搅动天下风云的豪杰,如今却如此落魄。

    他扫视满帐胡人王侯,最后目光定在冒顿身上,朗声道:

    “我乃楚国上柱国项籍之仲父。”

    “项梁!”

    “幸得乌氏家主庇护,不远万里来此,是想要为楚国,与匈奴大单于,结盟!”

    ……

    ps:今天只有一章,冒顿北遁见465章。

第835章 世无忠臣

    “朕平时清闲的时候,丞相都不来,却偏要挑朕闲乐燕居,美女在前的时候来见,这是欺朕年少?”

    二世元年,十二月下旬,咸阳章台宫,丞相李斯告辞后,二世皇帝胡亥收起笑容,勃然大怒!

    方才,他才欲拥着三名美女享乐,郎中令赵高就来报,说李斯请求觐见,顿时老大不高兴。顶 点 X 23 U S

    胡亥居深宫不出,已经有几个月了,一面是外边尽是群盗叛军横行,丢失郡县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中,却又没有收拾山河的本事与决心,只能靠女色和醇酒麻醉自己,试图告诉自己:

    “反正外有王贲,内有李斯、赵高,小小叛乱,天塌不下来。”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赵高劝说。

    “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执掌朝政,面对那些繁琐的案牍之事,若奖惩稍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群臣,如此便不能向天下人显示陛下之圣明。”

    “更何况,方术士及巫祝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宫中,使群臣莫知行之所在,百官受决事,悉于咸阳宫,等他们将公事呈奏上来,臣再与侍中习法者奉于陛下,以做抉择。”

    “如此,则陛下便可一面垂拱而治,一面又能让群臣觉得,陛下乃始皇帝一般的圣主,高深莫测,不敢欺之!”

    这本是赵高揽权的伎俩,但胡亥对赵高无比信任,竟信了他的鬼话,开始效仿秦始皇晚年做派,不再上朝,而深居在宫禁之中,有酒池肉林之乐,乐得当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军国大事都扔给掌玉玺的赵高来做决定。

    一时间,咸阳俨然分了内外朝,内朝是赵高为首的胡亥潜邸亲信,而丞相、御史大夫及九卿等却连胡亥的面都难得见到。

    王贲、冯去疾在外,管不着朝中事,李斯虽在咸阳,但这老狐狸本非直臣,谋身在前,谋国在后,虽看出赵高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但想着艰难时局“相忍为国”,加上不欲得罪胡亥,竟顺其心意,也未曾发难。

    但随着十二月初,“冯劫投敌”一案爆发后,冯去疾全家被捕入狱,年迈的冯去疾甚至遭到了残酷拷掠,朝野哗然,李斯再坐不住了,屡屡请见胡亥。

    但赵高却从中搞了鬼,在李斯面前卑躬屈膝,自告奋勇要为其通风报信,一面却老是乘胡亥性致大发时引李斯入宫。

    胡亥压着火气接见了李斯,听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长篇大论陈述“冯劫降黑”的疑点。

    李斯说,说这可能是黑夫的反间之计,欲使咸阳生出内乱!

    胡亥心中已有决断,故颇不耐烦,若非赵高在旁边使眼色,几乎当场发火!

    等李斯走后,他立刻摔了个铜灯架,骂道:

    “冯劫投降黑贼,证据确凿,不但有残兵辗转逃至汉中陈述当日所见,更有冯劫骂朕得位不正,号召关中人士响应的檄文,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律:“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赵高是律令高手,子为国贼,全家株连,这是郎卫逮捕冯去疾的理由,没人挑得出毛病,唯一的问题在于,冯劫之事是否属实。

    但赵高却不忙着调查,反又指使女婿阎乐,给冯去疾罗列了更大的罪名:“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贼,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贼兵薄武关。”

    胡亥被其洗脑,信之不疑:

    他咬牙道:“冯去疾这老贼,身为前线监军,却只知一个劲向关中要粮,转手却全部资敌!黑贼部属韩信以万余之众,转战千里,他在南阳坐拥数万之师,却拿叛军一点办法都没有,坐视其破县夺邑,烧粮秣数十万石,武关、汉中也燃起烽火,此大秦之耻也。说这不是故意的,朕都不信!若非通武侯及时撤兵回防,那韩信,恐怕都要打进关来了。”

    “明知如此,李斯却还屡劝朕谨慎处置此案……”

    胡亥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面露骇然,低声问赵高:“郎中令,李斯,会不会也和冯氏一样,意欲叛朕罢?要知道,那黑夫,可是他李氏一手提携的,其子李由,也为黑则所擒!”

    这猜想极其大胆,赵高也被吓了一大跳,他虽欲揽权,隔绝内外,但却也明白,李斯、王贲二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冯家倒台,不会影响大局,但李、王这两根柱子若也倒了,那黑夫就真有可能破关而入,来斩他赵高的脑袋了!

    他遂肃然道:“陛下岂能怀疑李丞相,先皇为陛下择辅政大臣,冯氏有二,其余便是李斯、王贲。今冯毋择丧师辱国,冯去疾及其子冯劫有降敌之罪,于是辅政重臣,只剩下王贲在外,李斯在内了。李丞相为在大秦为吏四十载,不但是先皇重臣,更是陛下维系天下的倚靠,切不可心生猜忌!”

    但胡亥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如同种子发芽,在脑子里扎根自从蜀郡守叛秦投黑后,胡亥大受打击,看谁都觉得是黑夫的内应。

    比如那半年前巴巴送来两千万钱给朝廷救急,被胡亥大喜之下封为关内侯的乌氏倮,不也一样暗藏黑夫逆子,背弃大秦了么?

    他怀疑所有人。

    除了赵高。

    “好在,朕还有郎中令。”

    胡亥起身,握着赵高双手,将从小教自己到大的夫子当成了救命稻草:

    “诚如郎中令所言,朕是得倚靠李斯、王贲,但他们还是不明白朕,只有郎中令才懂朕!”

    “朕想杀的人,是冯去疾么?”

    胡亥咬着牙,吐露了真正的目的:“朕真正想杀的,是冯氏之婿,看似乖顺,实则包藏祸心,有成之志,对朕威胁最大的公子高!”

    ……

    李斯出了宫后,便直奔廷尉官署。

    前几个月大肆抓捕黑党的行动中,咸阳牢狱早已人满为患,刑徒满市,隶臣相望于道,不过李斯来的地方,只专门关押朝廷重犯,这儿不仅有蒙恬、蒙毅兄弟,也有冯去疾、冯敬叔侄。

    作为曾经的廷尉,李斯对此地丝毫不陌生,他用锦帕捂着口鼻,却毅然能闻到血腥和屎尿臭味,由狱吏引领,一路走到最末尾,推开厚重的门,在这间阴暗的牢狱里,李斯看到了与自己共事数十年的老伙计……

    冯去疾躺在稻草上发着呆,虽说秦朝尚无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但冯去疾毕竟是左丞相,主审此案的阎乐也未敢对他动手。

    狱吏喊道:“冯君,李丞相来看你了!”

    冯去疾起身,看着狭窄牢狱里摆上的案几,酒菜,苦笑道:“通古莫非是来为我送行?”

    李斯跪坐在草席上,为冯去疾倒了一盅酒:“言之尚早,你的案子,未有定论。”

    冯去疾扶着案几道:“通古,吾子虽是庸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宁战死也不会降敌,我亦从未有过谋叛之心,我无罪!”

    “去疾,汝罪有八。”

    但李斯却不提赵高等辈罗列的那八条,只笑道:“汝为秦吏治民,四十余年矣,始皇帝初继位时,任你我二人为郎官,朝夕问对,君臣相得,此罪一也。”

    “一统之前,我作为客卿,在外阴行谋臣,资之金玉,离间诸侯。你在内做御史,竭尽才干,谨奉法令。内外合力,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始皇帝终为天子,此罪二矣。”

    “一统之后,吾为廷尉,汝为御史大夫,同为始皇帝画策,废封建,立郡县,立社稷,修宗庙,使秦大改前代之弊政,此罪三矣。”

    “吾二人同为丞相后,损益律令,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罪四矣。”

    “治驰道,兴游观,随始皇帝巡视九州,以见主之得意,此罪五也。”

    “始皇帝不幸崩逝,你我同为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拥立今上继位,商议缓刑罚,薄赋敛,以安天下人心,此罪六也。”

    “恰逢黑夫叛乱,六国复辟,汝又受命于危难之际,东至南阳,为通武侯监军,转运粮秣,如履薄冰,此罪七矣。”

    “汝为报先皇恩德,为大秦社稷,奔波四十年,直到被捕前一晚还在书写奏疏,真是呕心沥血,此罪八也……”

    李斯朝冯去疾长揖及地:“这便是我在陛下面前,陈述的冯君八项大罪!”

    “也只有通古还记得了。”

    冯去疾有些触动,老泪纵横:“通古懂我,通古信我。”

    “我自然信你。”

    李斯动容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去疾若也暗中谋叛……”

    “那这世上,就再无忠臣了!”

    ……

    少顷,饮下几盅酒,李斯离开前宽慰冯去疾道:“有李斯在,狱吏不敢动冯君,且安心等待,斯定会竭尽全力,解救冯君!”

    冯去疾信之不疑。

    等李斯出了廷尉官署大牢,上了马车,方才随他进去的次子李于低声问道:

    “父亲当真要救冯去疾?”

    “救他?”

    李斯微闭眼睛,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

    “我今日入宫试探了陛下,他将冯去疾下狱,真正想株连置之于死地的人,是公子高!”

    “陛下杀兄杀冯之心已决,眼下,恐怕连我李斯都受其猜忌了,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去救别人!?”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36章 鼠

    “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听李斯如此一说,李于大惊骇然。www.uu234.net

    但李斯看向马车之外,似不想继续说这件事,李于只好转而道:

    “父亲,公子高自从先皇崩逝后,一向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只躲在院子里挑肥种菜,二世皇帝为何欲置之于死地?”

    “皇室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李斯抚须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长,先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曾想立他为嗣君……这便是罪,足以万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苏出奔,公子高拒不为帝,本不当立。于是,二世皇帝虽是堂堂正正奉遗诏继位,但一直忐忑不安,为安己心,连扶苏次子都要缢死殉于骊山,岂会放过颇有贤名的公子高?”

    李于了然:“所以公子高,才是冯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错,今上早就想对他动手,只苦于没有借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离间之计。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关,剑山险峻,连猿猴都过不去。黑夫又遣偏师入汉中,取西城,堵米仓道。道已绝,巴蜀的真实情形根本传不到关中,于是冯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谜,冯去疾是百口莫辩了,再牵扯上公子高……”

    “于是,善于揣测上意的赵高,遂极力将案情扩大,以冯劫牵扯冯去疾,又攀扯公子高,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让今上更加信赖他,以达到权倾内外的目的!”

    三言两语,便将此案拨云见雾,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经断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于皱眉:“但冯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无辜被杀,恐怕关内关外的秦吏士卒,皆会寒心啊,陛下为了除去没有实际威胁的公子高,却要搭上对大秦忠心耿耿的冯氏,当真值得么?”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敌当前,黑夫一旦入关,到那时不管谁身居高位,都会被清算,这种情况,不该一致对外么?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

    总之,那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涂了,或者是没得选,竟以此子为嗣君。

    “而赵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时为中车府令时,便极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却也极其信任他,不惜下场制止蒙毅法断,救赵高一命。高又勤学书法律令,终得为今上之师,经营多年,终于成势,这资历,谁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宠爱庇护,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权擅利……”

    或是没了沙丘之谋的负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来,赵高是怎样一个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对此人,李斯评价却不高。

    “吾儿,你见过一些府邸中的妇人么?妻妾相争,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压兄弟,善行谗言,勾心斗角,瓜分家产,为了掌家钥匙闹的鸡飞狗跳,施展这些小计,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让她们将这份聪明用在治国用兵上,便两眼一抹黑。”

    “赵高便颇似此类妇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争权夺利上了,为政将兵,不过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为,对付黑夫,有王贲足矣,冯去疾并不重要,杀了他后,再派一今上亲信去前线,也能将转运粮秣,督后军之事做好,顺便还能更好监视通武侯罢?”

    “真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抵挡叛军群盗?嘿,此僚自作聪明,今日还故作忠恳,暗中离间我与今上,当李斯真是老糊涂了,瞧不出来?”

    眼看李斯终于说回今日入宫之事上,李于关切地问道:“赵高从中作梗,父亲说陛下已疑李氏,他会不会对我家动手?”

    李于有些害怕,他家颇受先皇宠爱,不仅家里儿子多娶秦公主,女儿则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将闾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丧心病狂,杀完公子高,又要对其他公子开刀,李家也步了冯家后尘。

    李斯摇头:“赵高还没愚笨到那种地步,他与黑夫不睦,黑夫若入关,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故赵高能顺今上心意,对冯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却万万不敢动我和王贲。”

    李于这才舒了口气,但李斯却反问了他一个要命的问题!

    “吾子,你可知道,冯去疾何罪?”

    李于吞了下口水:“冯去疾……不是无罪么?”

    “谁说无罪,我当他面列举的那八条,看似是功,其实条条都是罪!”

    李斯大摇其头,似是痛惜,又似侥幸:“他的罪就是,太过忠实!”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冯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残忍,恐怕不亚于桀、纣、夫差。赵高之阴毒诡诈,亦远胜于崇侯虎、伯。庸主奸佞当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冯氏一族,死于忠诚!”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还拿他与桀纣相提并论,这可是诽谤族灭之罪,李于大惊,掀开车帘看看外面,低声惶恐地说道:“父亲,这……”

    “别怕。”李斯笑道:“于儿,汝比汝长兄要聪明,诚如你所言,冯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惧而生变,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见今上行逆于兄长、侄儿,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秧。大为陵寝,殉葬万人,已背天和。又食言于百姓,厚赋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恐怕连关内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长叹:“我唯恐一年半载后,将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李于骇然:“形势当真如此严重?那我家该怎么办?”

    “未雨绸缪,不可不早作准备,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李斯不急不缓,拿出了贴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非璜,非佩,也不是龙凤龟等瑞物,却是一只……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围的皱纹都眯了起来。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国上蔡为小吏,见厕中鼠与仓中鼠。”

    “厕中鼠食不洁之物,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屋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于是毅然辞官,入兰陵,向荀卿学帝王学,以寻明主辅佐。”

    “等来到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贱。我入宫为郎,见到了宫中之鼠,时常关注。有一天,忽见一栋旧宫室中忽然跑出了几十只大鼠,一时传为奇事……”

    “结果才过了几个时辰,汉中地动,咸阳亦有震感,这栋商君时建的旧宫室大梁为白蚁所蛀,竟也轰然倒塌,压死了好几人,但老鼠,一只未死!”

    他盯着儿子:“为官者,看似富贵显赫,实则亦如宫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楼何时塌,心中得有数。”

    “吕不韦位极人臣,号仲父,封洛阳十万户,但我却预感物极而衰,他迟早要倒台,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摆脱吕氏门客身份。”

    巍峨的咸阳宫已被抛在身后,李斯回首盯着它,握紧手中玉鼠:“时至今日,我能感觉到,这楼,又在摇摇欲坠了!”

    “王贲、我、冯去疾、冯毋择,始皇帝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贲伤病缠身,恐时日无多,若只剩下我,独木难支啊,这广厦,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倾倒的江山撑断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继续豁出老命扛?

    还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儿子:“你说,楼塌之时,鼠尚知走避,人能连鼠都不如么?”

    他于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但物极则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凄凉收场。

    至少在他死之前,还可以亡羊补牢,站最后一次队,让子孙不至族灭!

    李于凑近:“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抚须:“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杀忠臣,赵高推波助澜,吾非不谏也,而今上不听也,为之奈何?”

    李于肚子里是有些学问的,有些害怕又激动地说道:“荀卿曾言,君有过谋过事,将危国家、殒社稷之惧也,大臣父兄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传曰:‘从道不从君’,此之谓也。”

    “冯去疾死,为争臣,父亲……或可为谏臣!”

    李斯满意地笑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救冯去疾了么?”

    李于垂首:“儿愚笨,未能领悟。”

    “我来告诉你罢。”

    李斯对儿子附耳道:“没有比干,微子启的所作所为,便是背弃殷商先祖,遭世人唾弃。”

    “但比干一死,微子启降周,便是仁贤长者,识时务的俊杰,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周武王,非但不能杀他,更要尊以高位,对微子启的子孙,一边提防,一边优容,尊为宋公,以宾客待之。”

    “所以为了让李氏的选择不至于突兀,为了让大秦少在这场内战里再多流血,冯去疾,必须死!”

    李于无言,跪在车内,对父亲又畏惧,又敬佩。

    那么问题来了。

    李斯复又闭上了眼:“吾子,你说说,我家与黑夫……”

    他重重改了口!

    “不,是始皇帝钦定的武忠侯!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么?”

第837章 有钱

    蜿蜒起伏的山脉,奔流不绝的河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的河谷,两侧则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塬,有一座蒙着灰的关隘横亘在两座大塬中间,这便是朝那塞(甘肃庄浪县)。m.www.uu234.net

    朝那县最出名的当属本地的湖泊朝那湫,秦国旧信仰有三位大神,分别是“巫咸”、“大沈厥湫”、“亚驼”,朝那湫便是大沈厥湫神主所在之地,百余年前,秦方图楚,秦惠文王使张仪阴谋伐楚,又派使者来到朝那,献文于湫神,咒诅楚王而祈求秦军“克剂楚师”。

    上刻诅楚文的石鼓,现在还摆在朝那湫旁边的庙宇中,庙宇顶上一片白色,中原虽已是一月初春,但塞是最冷的时候,前几天落的雪依旧未化。

    白面无须的宦官张敖与本地官员站在庙宇门口,望着西方大道,翘首以盼。

    他们在等乌氏倮。

    原来,上个月从公孙白鹿口中获知“乌氏倮才是藏匿黑夫长子的幕后主使”,张敖立刻飞马派人去咸阳禀报赵高乌氏倮是新晋的关内侯,他不敢贸然动手。

    12月底,赵高回信了,让他“切勿轻举妄动”,最好用计将乌氏倮从老巢骗出来。

    张敖明白,公然登门去乌氏县,在乌氏自家地盘上擒拿乌氏倮,恐怕他们小命都得搭进去,于是便谎称,自己奉二世皇帝之命,来朝那湫祭祀大沈厥湫……

    “请乌氏侯代陛下主祭!”

    三位大神似乎很灵验,秦惠文王咒楚成功,让秦得了霸业,于是之后历代秦王继位,都要派人祭祀三神之庙,连继位三天就死掉的秦孝文王也不例外。

    帝王日理万机,自不能亲至,于是要么是丞相、九卿代表,要么是某位君侯代劳。

    所以张敖的藉口,听上去没啥毛病,很有希望将乌氏倮骗出来,等老乌对着神灵揖让祭拜时,就一声令下,将他扑翻在地!

    想得倒是挺美,但张敖错估了乌氏倮的消息灵通,那边乌氏倮是答应来了,却骗得众人在朝那湫前从早上等到下午,庙中藏匿的武士握兵刃的手都麻了,乌氏倮都未曾出现,直到张敖手下仓皇来报。

    “张君,乌氏倮全族,出塞了!”

    “他……他这是畏罪而逃!”

    张敖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嗓子直接破了音。

    “追!让朝那县守卒,出塞追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数日后,秦北地郡长城之外,羌华带着一队族人纵马越过冰雪融化的草甸,在一处山坳里,与一位在此等待多时的老熟人碰了面。

    “傅直!”

    羌华跃下马,哈哈大笑。

    “子华!”

    人高马大的傅直也迎了过来,二人太久未见,相拥在一起。

    但和快,羌华就咧着最推开了昔日袍泽:“你这傅锅魁,力气还是这么大!”

    二人皆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羌华是泾阳县人,乃是一统功臣羌的孙子,出身将门,本领也不弱小,他尤善骑射,据说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义渠县傅直也是军功贵族出身,力大如牛,他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能一口气抛了数十步!超逾亭楼!

    他们九年前被黑夫征辟入伍,与其他上千良家子一同,组成了北地精骑,在讨伐匈奴时立下赫赫战功!后为军吏,在北边诸郡任职。

    二世继位后,对北地郡的黑夫旧部大肆清算,章邯作为黑夫好友,更是黑夫在北地政策的继承者,无法抹清关系,只能带着来投的破虏出奔。

    傅直时任兵曹右史,亦随章邯出走,倒是当上朝那县尉的羌华,因是羌孙子的缘故,咸阳在没有确凿证据情况下,未敢动他,只撤职了事。

    “小君侯还好么?”

    羌华做黑夫的部下虽时间不长,但一直对塞外征伐念念不忘,桑木携带破虏入北地,第一站去的就是他那儿!

    傅直笑道:“好得很,小君侯少年英雄,个子蹭蹭见长,每天能喝一桶羊乳,食肉三斤,开半石弓,十发九中!”

    “十岁就能开半石弓?”羌华乐了:“小君侯的箭法,倒是比武忠侯好多了。”

    黑夫射术不行,不管在南郡还是北地,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寒暄完了,傅直便长话短说:“此番约你出塞相见,是想问问,那乌氏倮,究竟是何用意?“

    傅直曾随章邯去找过乌氏倮,告知朝廷已晓乌氏之事,逼他起兵,结果这商贾却直接跑了!

    “据说他和族人、骑从赶着牛羊,出塞向西走了,这是往河西、羌中去了呀?”

    塞内还是秦吏说了算,但只要出了塞,便是法外之地,也是冒险家的乐土。

    数十年来,乌氏倮在长城内外做转口贸易,同胡戎羌人君长都有交情,甚至还和湟中羌联姻,边外地广人稀,乌氏倮养了数百骑从,又多得羌戎君长庇护,去追他的人,必铩羽而归。

    羌华说了自己打听到的事:“去追击的兵卒,皆半途而返,顶多带回了十头百头牛羊,这是乌氏倮故意留下的,他要告诉追兵:穷追者可能会死,不追,则可取了这些牛羊,作为乌氏倮的谢礼。”

    作为北地人,乌氏这种土豪地头蛇的朋友,谁不想交?

    大家都不是傻子,所以张敖如何恐吓,不管勒令多少人去,都注定追不回乌氏倮。

    从羌华口中了解事情经过后,傅直却有些发愁,乌氏倮倒是溜之大吉了,但没了乌氏倮响应,章邯起兵恐怕要推迟了……

    二人交换内外消息后,傅直对羌华道:“子华,要我说,你与其留在塞内受气,看那些伪帝派来的小人飞扬跋扈,何不一同出塞,追随章郡尉去!”

    “我不能去。”

    羌华苦笑:“不是怕死,而是吾兄长随李将军西征,家中只剩下我一个长男。全族上百号人,都指望着我,我若出奔,须得带上全族老弱妇孺,否则就是害了他们。”

    “再者,中原的战况,也需要我来传递。”

    傅直颔首:“可你不是说,近来咸阳缉捕武忠侯旧部旧僚,愈发丧心病狂了么,甚至因曾是武忠侯家邻居就被捉了下狱的。”

    羌华笑道:“边塞与咸阳不同,北地军功氏族,世代联姻,早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咸阳若敢将我下狱,定会寒了北地良家子的心,群起反叛,我只要小心,便一切无事。”

    待二人分别时,羌华向傅直再三承诺道:“等武忠侯打进关来,我定会第一时间,带着族人响应,携弓马以从!”

    “春天到了,大战再起,我相信那一天,不远了!”

    ……

    而另一边,乌氏倮全族几百号人,已抵达塞外数百里处的大河边上,浊河的水在这里还格外清澈。

    “过了河,便是张掖郡,便是河西草原,吾等就安全了。”

    乌氏倮看上去一点不像出逃,而像游玩。他妻妾成群,坐在巨大的毡帐篷车里,路上该吃吃该喝喝,饿了就让人在牲畜里挑肥羊宰杀,渴了就打开酒桶,倾倒珍藏多年的米酒陈酿甚至是西域葡萄酒。

    虽然这次出走,放弃乌氏的领地,加上沿途白送追兵的牛羊,会带来很大的经济损失,但他不心疼,还教训两个儿子道:

    “没什么比自家人的性命更贵重,千金散去,还将复来,这才是大贾该有的做派!”

    再说,作为李信开河西的既得利益者,乌氏在张掖郡也有不少牧场,那里人烟稀少更甚北地,他过去能白手起家,现在一样能重新开始。

    若追兵还紧追不放,乌氏倮大不了多走几步,去趟湟中,到羌人豪酋家中做客,尝一尝那蔚蓝大湖旁,青稞和着雪水酿成的好酒,是否甘冽。

    所以仔细算算,加上湟中羌的话,他先前脚踩的不是五条船,而是六条……

    但在乘羊皮筏渡河前,乌氏倮却止住了大儿子乌廷:“你留下!”

    乌廷一愣:“父亲?”

    乌氏倮道:“还记得我说过义渠、公孙两家的事么?”

    “从今天起,吾家也要一分为二了!”

    “乌芳跟着我,至于你……”

    乌氏倮朝东方,贺兰山方向一指。

    “且将吾家藏在那地方的几箱金饼掘出来,去找章邯!”

    老二乌芳在一旁听着,顿时愕然:“什么金饼?”

    乌氏倮和乌廷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乌廷只轻声道:“那些金饼是父亲经商多年,慢慢积蓄下来的,换成半两钱,值数千万啊……”

    乌氏倮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连胡亥,都给白喂了两千万钱,武忠侯岂能更少?”

    “你且替我告诉章邯……”

    乌氏倮饮下一盏葡萄酒,眯着眼睛道:“我乌氏倮很想为武忠侯的大业出力,但因为谋事不慎,被咸阳发觉,不得已只能出逃塞外。”

    他摸着卷须笑道:“我一个小商贾,无兵无权,更没见识和胆量。”

    “我能支持武忠侯的……”

    “也只有这点钱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38章 北有强胡

    夏历一月初,乌氏倮出奔河西草原之时,项梁叔侄仍在数千里外的漠北单于庭。

    虽然漠北苦寒,雪化了又落,但即便是草原深处的河流,也渐渐冰消雪融,有了流动,牛羊马匹也躁动起来,为配对斗得头破血流,你便可知,春天已至。

    这几日,是匈奴诸长小会单于庭,奉献牛羊马匹,对上天及日月进行祭祀的重要日子,也是决定冒顿单于是否要与“楚国”结盟的关键时刻!

    匈奴部落如约前来,包括浩浩荡荡三万名匈奴骑手,以及难以计数的妇孺奴隶,他们带着为数众多的牲口,扎营于单于庭附近,骆驼和毡帐围成了一座城池。

    毡城之内,为了从北地郡北上匈奴,活生生被寒冬冻掉一只耳朵的项梁,此刻正裹着皮袄,回味自己的人生坎坷。

    楚国灭亡时项氏遭重创,父亲和大兄战死,他虽逃过一死,但也被迁往关中,幸好上下打点,日子还过得去。

    但光自己低调没用,家里的几个兄弟尽给他惹事。几年前,项梁因远在下相的弟弟项缠杀人一事被牵连入狱。本来贿赂一下主审官司马欣便可脱罪,岂料一向贪婪的司马欣无视了妻弟曹咎的请求,将这案子往死里办,将项缠从杀人罪升到谋逆罪,倒霉的项梁也被发配长城服役……

    数年里,项梁和侄儿项庄真过尽了苦日子,好在秦始皇帝死后,胡亥缉拿黑夫党羽,北地郡进行了一次大洗牌,郡尉章邯及不少官吏出奔,长城大乱,戍卒逃亡者不计其数,项梁也乘机带着项庄逃了。

    只可惜他们没逃多远,就被一队骑从捕获,本以为要殒命于此,岂料那竟是乌氏倮家的人,将他们带回鸡头山,奉为座上之宾。

    项梁本可藏匿在乌氏的某处别庄,但当他听闻关东消息:黑夫与朝廷决裂,项籍在淮南起兵,已光复楚国,而其余五国也乘势而起,天下即将大乱……

    “大善!籍儿不愧是我项氏长孙,有其大父之风!”

    欣喜之下,不甘寂寞的项梁,遂向乌氏倮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

    北上匈奴!联胡击秦!

    “汝堂兄做得很好,使楚复辟,又收取淮北旧壤,但相比于这北秦、南秦,依然小弱,须得有强援相助才行。”

    等待冒顿再度接见的间隙,项梁喃喃说起话来,在这间小毡帐里,只有侄儿项庄抱着剑,跪坐在前,静静听仲父的计谋。

    “故我想效仿公孙衍故智,与匈奴结盟!”

    项梁年轻时听项氏的门客说起过,百余年前,秦惠文王、楚怀王之时,公孙衍为魏相,组织五国合纵伐秦,为此还勾搭上了义渠君,于是当五国与秦交战时,义渠君忽然发难,在李帛大败秦师……

    只可惜义渠不久就灭亡,六国永远失去了能在背后捅秦国刀子的好朋友。

    但眼下,阴差阳错间,项梁却找到了比义渠更具实力的匈奴!

    虽然光论人口,匈奴所有部落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义渠人多,但相比于久居中原之侧,习俗渐渐华化,定居半农半牧的义渠,匈奴显得更加原始而野蛮。

    他们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以畜牧射猎为生。

    项梁曾亲眼见到过,匈奴部落里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就已经骑着羊,或是小马,引弓射鸟鼠,更大点的,则开始垫着脚爬上马背,随长辈去森林草原上射取狐兔,为家庭补充食物。

    匈奴全部聚集在此后,有士数万,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每逢冬雪冻死太多牲畜,或是难以捕获猎物,匈奴人就会将族群的灾难转嫁给邻居他们习战攻以侵伐邻邦,来去如风,抢完食物人口就跑。

    简直是一群天生的骑兵,利用他们进攻秦边塞,再美妙不过。

    心中如此筹划,项梁丝毫没有“勾结外族”的心理负担。

    楚和秦,虽同为冠带之邦,十八世姻亲,却从楚怀王入秦不返开始,便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黔首庶民能忘记,但贵族却忘不了。

    对项氏而言,秦是仇雠,秦人是外国人、侵略者,匈奴也是外国人,且与楚素无交集,是真正的风马牛不相及。

    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项梁不免惋惜:“当年冒顿之父头曼在时,匈奴更为强大,若燕国鞠武联匈奴之策早成,或许六国也不会灭亡那么快。”

    他说了这么多,对面的项庄却没有半句话。

    因为,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项庄受的伤不止是脸上的鞭痕,他的舌头,也早在长城时,便因气不过秦吏折辱叔侄二人,大骂不止,竟被整条割了去,如今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作为回应……

    这时,毡帐门被掀开了,译者钻了进来。

    “项君,大单于要见你!”

    项梁站起身来,示意项庄留在这,又对他道:

    “若籍儿率领六国之兵叩函谷关,吾等则引匈奴破长城而入,击朔方、北地、上郡,则秦腹背受敌,灭亡指日可待!”

    “项氏与秦的仇恨,大父的仇,兄长的仇,你的仇,还有楚国的仇!”

    这一切仇恨的锁链,这一切的忍辱负重。

    “都会在这一年半载内,做个了结!”

    ……

    项梁再度见到冒顿时,却被他的话泼了一头冷水。

    “各部落的君长,仍记得多年前,我父头曼与之争夺河南地,却被秦军大败,匈奴几乎灭亡,故不欲与之为敌。”

    项梁立刻请译者帮自己翻译道:“秦已经不是多年前的秦了,秦始皇死了,南北一分为二,相互攻杀,东方二十多个郡反叛。而匈奴也不再是昔日的匈奴,大单于让匈奴恢复了强盛,最重要的是,这次,匈奴有楚国作为盟友!楚击秦之东,匈奴击秦之北,则秦必灭!”

    冒顿让女奴为自己倒酒,那酒碗似是骨制的:“助楚攻秦,匈奴有什么好处?”

    项梁北上时,没少听乌氏向导说起过冒顿的传奇:冒顿年轻时遭黑夫、陈平离间不得已出奔,献妻献马投靠月氏,后亲手杀死头曼,武力夺取大单于之位,回到草原,尽杀其弟及后母,带着匈奴北遁大漠,休养生息,向北吞并丁零,与东胡休兵,使匈奴恢复实力……

    但项梁并未太过在意,再聪明的胡人也是胡人,一群强盗,贪婪,是他们共同的本质。

    于是,项梁一开始,是向冒顿阐述中原之富裕,他大肆形容咸阳的丝帛美食无穷无尽,匈奴一旦配合楚军攻下后,可尽情劫掠其财货……

    但冒顿却与那些两眼放光的匈奴侯王不同,他摇头道:“我对衣帛美食,不感兴趣。”

    “匈奴的人口总数,抵不上秦朝的一个郡,然而之所以遭到大败而不亡,就在于衣食与秦人不同,不用依赖中国,可以北遁漠北,慢慢舔舐伤口。我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中原的衣物食品,底下众人纷纷效仿,则匈奴必像白羊、娄烦、林胡一样,失去了祖道,把自己也当成中国之人。”

    “我曾将从秦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把中原商贩运来的可口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酪奶方便……”

    “这是为了维系匈奴人能攻善战的传统,勿要被中原器物侵蚀,失了锐气。”

    冒顿很清楚匈奴的优势:只有苦寒的大地,匮乏的物质,才能养出穷凶极恶的战士,而对匈奴人而言,强取,胜于苦耕!

    于是项梁话头一转,开始形容咸阳宫室的美轮美奂,堂皇大观,他觉得,匈奴人这样的乡巴佬,或会向往。

    但冒顿仍嗤之以鼻,指着眼前装饰简单的大帐道:“毡帐就很好,中国的皇帝极力修造宫室房屋,必然使人力耗尽。”

    “而中国之人努力耕田种桑,只为求得衣食满足,并修筑城郭以容身,所以其民众在急迫时不去练习攻战本领,在宽松时却又被劳作搞得疲惫,故而羸弱,比如河南地的十多万移民,还需要修一道长墙来保护自己。”

    “我若夺取中国之地的城池,定会一把火烧干净他们的屋舍,推平城郭,将田亩重新践踏为草场,让匈奴的孩童在上面练习弓战。”

    听完译者转述,项梁有些吃惊,这也没**那也不在意,那冒顿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对中原的女人感兴趣。”

    冒顿笑着如是说,又挑起旁边美丽女奴的下巴。

    “告诉这位楚国贵客,你来自何处?”

    “朔方……”

    女奴可怜巴巴,用中原话如是说,她是乌氏送给冒顿的礼物。

    但说错话的下一瞬,她那纤细的脖子,便被冒顿割开!

    鲜血,比酒碗里的葡萄酒还要红。

    “那不叫朔方,叫河南地。”

    冒顿纠正着这个错误,让人将尸体抬走,又看向对此熟视无睹的项梁,笑道:“我对夺回本属于匈奴的土地、草场感兴趣。”

    他将由父亲头曼单于骨头做成的酒碗,重重放在案上,双眼好似饥饿的狼!

    “我还对报仇,割下敌人头颅,挖空血肉,风干后做成酒器,很感兴趣!”

    ……

    冒顿单于最终力排众议,答应了与楚国的结盟,数日后,便带着庞大的匈奴部落,赶着牛车,载着毡帐,开始了漫漫征程。

    “冒顿的仇人,不就是黑夫与其幕僚陈平么。”

    项梁越发觉得,匈奴真是楚国天然的朋友,不仅要收复北秦控制下的河南地,更记得当年被陈平一封信离间坑害,差点被头曼单于杀死的过节。

    “就算黑夫抢先入关,北面的匈奴,也足以成其大敌,楚国便可坐拥关东,联合五国,以成均势,甚至将黑夫赶回南方!”

    如此想着,项梁看向前方,冒顿单于今日心情不错,骑着从西域得到的汗血宝马,载着他最美丽的阏氏,二人同骑,一马当先。

    项梁摇摇头,这位阏氏是被冒顿吞并的一个北方部落君长之女,据说是整个漠北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当她面纱被揭下时,所有牲畜都会惊艳得停下呼吸……

    虽然项梁未曾见过,但能肯定的一点是,冒顿时常夸耀,说汗血宝马和阏氏,是他的两件宝物。

    “冒顿是真宠爱这阏氏啊!”

    项梁如此想道。

    到了次日启程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匆匆驰向前方,项梁找到了正在搂着美丽阏氏饮酒的冒顿。

    “大单于,吾等不是向南,而是向东?”

    “没错,是在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冒顿笑道:“因为在进攻秦朝,收复河南地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解决一桩草原旧怨。”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项梁暗道不妙:“不知大单于欲往何地?”

    冒顿道:“在中国的渔阳、上谷以北,东胡与匈奴间,中有弃地,两族莫居,南北千馀里,匈奴语称之为瓯脱,我要去那儿,与东胡王相会。”

    至于去东方与东胡王见面做什么,项梁没从冒顿口中问道答案。

    没办法,他叔侄二人本就是浮萍,寄人篱下,根本左右不了匈奴的去向,只能硬着头皮跟随。

    硕大一个部落,也只有冒顿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要去瓯脱干嘛。

    他一手揽着阏氏的腰,轻轻亲吻她的耳垂,说着情话,一手则抚摸着千里马脖颈上的鬃毛。

    她和它,确实是他的最心爱之物。

    但那又如何?

    他嘴边含情脉脉,眼里,却冷酷无比!

    “我要将我最好的名马。”

    “还有最美丽的阏氏。”

    “都送去给东胡王骑!”

第839章 渔阳戍里烽烟起

    从漠北单于庭到上谷、渔阳以北,尚有数千里之遥,纵是车马轻便的匈奴,也要走好几个月。m.www.uu234.net

    倒是一月份的渔阳城(北京密云区),这座边地城邑已从去年秋天的动乱中恢复过来,乘河北动荡,揭竿而起的长城戍卒被本地豪侠臧荼收服,臧荼也成了燕地本土最大的武装,他自称将军,不但控制了渔阳郡全境(冀北、天津),还派人向右北平(唐山、承德)进军。

    但这几天,臧荼将军却不在渔阳城,城池交给了手下名为“栾布”的都尉掌管。

    栾布年岁不大,三十上下,但前半生却颇为波折。

    他本是魏国梁地人,十多年前年少时,曾与彭越交游,交情很好。

    在魏国灭亡后,彭越落草大野泽为盗,而栾布则随着逃难的魏人东入齐国,穷困没有生计,只得为人作佣保,在他二十岁那年,被一起做生意的同乡所骗,赌钱输了巨款,又被卖身给齐地名为“刀间”的奴隶贩子。

    于是一群人被系上绳索,塞进海船,被运到燕地贩卖为奴。

    燕地地广人稀,齐魏赵运来的奴隶很受欢迎,虽然在这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相通,但好在栾布本是有些武艺的,遂得其家主赏识。

    后秦吏刑其家主,栾布刺杀秦吏,为其家主报仇,罪本当死,是当地豪侠臧荼解救,贿赂法官,只让栾布做了刑徒,发配渔阳……

    去年秋天,臧荼派亲信来告知栾布:秦始皇已死,天下大乱,是时候动手了!

    于是栾布带着受尽苦楚羞辱的刑徒们大吼着,用砖石砸死秦吏守卒,又杀向渔阳,臧荼里应外合,杀郡守、郡尉,夺取此城。

    栾布是个重恩义的人,他当即向臧荼下拜,奉之为主,臧荼则举以为都尉。

    这天,栾布正在渔阳城中听一个从胶东来的商贾说起齐地之事,才得知,他少时发小彭越,竟也混出了明堂。

    那商贾描述道:“彭越在大野泽中捕鱼,聚集轻侠少年为群盗。早在几年前诸田叛乱时,轻侠少年就怂恿彭越起兵,但彭越却说,秦始皇生死未定,且待之。后来,诸田果然败亡。”

    “等到秦始皇真的死后,大野泽已聚集数百群盗,都愿意追随彭越,但彭越却言,起兵可也,但要诸少年遵从命令,与之约定次日日出集合,后期者斩。”

    “群盗散漫惯了,果有十多人迟,最后一人直到正午方至,众人以为迟者众,不当责,尚嬉皮笑脸,向彭越赔罪,然彭越却勃然色变,尽斩后者十余人,设坛为祭,于是其余徒属皆大惊,畏彭越,莫敢仰视,乃略取大野泽东岸,得千余人。”

    栾布听罢,不由晒然:

    “这像是彭仲会做的事。”

    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到秋天时,纵横策士蒯彻去见了彭越,也不知与他谈了什么,彭越遂开始进攻薛郡,与泰山盗合流,又尊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己则做了齐国大将军,向济北郡发展,今已坐拥两郡,拥兵上万了。

    栾布摇摇头:“虽然我与臧将军也取了渔阳、右北平,但燕地踔远,人民希,户口完全没法和富庶的齐鲁相比啊!”

    燕地有六郡,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后五者户数加起来,恐怕还没燕上都、下都所在的广阳郡多,更要命的是,现在广阳为赵军鲁勾践所占,鲁勾践还号召臧荼,以及占据上谷的韩广会师蓟城(北京),一同拔除这秦吏兵卒占据的最后城市。

    但面对鲁勾践的邀约,近在咫尺的臧荼却以冬日苦寒为由,未曾派兵南下,如今春天到了,冰消雪融,他依然没往蓟城派人,反倒亲自到渔阳、上谷交界的居庸塞(居庸关)走了一趟……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呼喊。

    “臧将军回来了!”

    栾布连忙到城门处相迎,臧荼是典型的燕地壮士,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骑马长驱而入,栾布连忙过去为其拉住马,见臧荼笑容满面,似是心情不错,便问道:

    “将军与韩广谈得如何?”

    臧荼此去,正是与韩广密谈的,韩广本上谷郡卒史,去年秋天,燕赵之地大乱时,他也拉了一伙人举兵,占据上谷郡(怀来、张家口),亦称将军。

    臧荼大笑,声如震雷:“是好事,韩广比某想象中大方,他说,愿意将居庸塞交给吾等!”

    栾布不由一惊,居庸是此时的“天下九塞”之一,所在的峡谷,属太行余脉军都山地,西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栾布遂疑:“韩广如此大方,莫非另有所图?”

    臧荼不以为然:“韩广与我袒露心扉,说赵国越境攻燕地,占据广阳,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而鲁勾践呼喝我二人,如斥家奴,此燕人之大敌也!”

    虽然后世常将两国合称“燕赵之士”,但两国从来是相互看不上眼的:赵国人嫌燕人是土包子,“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赵人拿来笑话燕人蠢笨的。

    而历史上,燕国乘着赵国长平之战后国力大损,就落井下石,派兵击赵,结果被廉颇带着群娃娃兵击败。赵国也一咬牙,反正是你先动手的,便要从燕国身上狠狠割肉疗伤,于是几十年间,两国龌龊不断。

    直到灭亡前夕,燕国与赵国的确合作过一段时间,两国亡后,燕赵豪杰一度惺惺相惜。

    可眼下,随着秦朝在当地统治崩溃,燕赵势力,便又开始敌视对方了。

    虽然蒯彻为赵国制定了:“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的计划,但却忘了,臧荼与韩广两个燕人,根本没打算做赵国臣子!

    “韩广建议,我两家不如放任赵军与秦吏在蓟城耗着,而各自调头,我取辽西、辽东,他则夺代郡,他还说……”

    臧荼兴奋地说道:“事后相互承认对方为王,一同结盟对付赵国!”

    这却是模仿五国相王,百多年前,在公孙衍的斡旋下,魏国、韩国、赵国、燕国和中山国结成联盟,各国国君均称王,以对抗秦、齐、楚等大国。

    “韩广欲称代王,而我……”

    臧荼大拇指指向自己:“则为燕王!“

    说起来,其他诸侯都是拥立王族之后,但惟独燕国,因为太子丹刺秦一事,为秦始皇所痛恨,所以燕国宗室,几乎都在辽东陷落时,被秦军或杀或迁,几无遗孑,想找一个燕王旁支出来都难。

    臧荼得意洋洋:“韩广亦燕,燕宗之不振久矣,既然如此,不如我自立为燕王,燕代为兄弟之邦,而居庸塞,便是结盟的诚意……”

    栾布心中暗道:“若姬姓旁支为燕王,韩广也曾为燕臣,处境有些难堪。此外,臧将军称燕王,必被赵国所恶,一旦燕赵构兵,韩广岂不是可以从容略取代、雁门,坐看我两家相斗了?”

    栾布心中如此想,但见臧荼似已定下此事,便没贸然说出来,扫了他的兴致,反正称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再想办法劝阻就是了。

    于是栾布在臧荼问他离开时渔阳、右北平可有事时,栾布便告诉了他两个坏消息。

    “刚开春,东胡王便率部众离开赤山(内蒙赤峰),向南进攻,攻陷了右北平的平刚(辽宁宁城),围渔阳郡白檀(河北滦平),烧杀抢掠,夺人众千余而去……”

    臧荼顿时皱眉,东胡,是燕国的老邻居了,燕昭王时,秦开为将,大破东胡,燕国这才夺取了燕山以北,以及辽东千里之地。

    但东胡实力仍在,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以赤山为中心,又收编了匈奴为秦所破后东窜的部众,开始重新振作,如今已是一个控弦之士数万的强大部族,与匈奴分据草原东西。

    近几年,随着东胡扰边日益频繁,秦朝才在渔阳等地增加戍卒数量,又将燕赵长城相连……

    如今渔阳戍卒已反,燕长城已空,东胡遂能长驱直入,大肆劫掠辽东辽西及燕山以北地区!胡骑所过,农田惨遭践踏,屋舍化为焦土,百姓十室九空!

    作为燕地最大的势力,臧荼却只觉得,这是个麻烦,遂道:

    “东胡来去如风,我军出则走,我军退则复至,须以大兵守长城方可,但我欲争全燕之地,哪有多余的兵力与东胡周旋?”

    “这样罢。”臧荼左思右想,却有了个主意。

    “渔阳、右北平在燕山以北,不过数县,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与其空耗大兵去保护,不如将山北之民尽数迁徙到郡府附近,至于燕山以北,暂且放弃,没了人,就只剩下一些荒地,尽管让东胡王得了去!”

    这涉及到三四个县,数万人口,栾布心里有些没底:

    “若山北之民不愿迁呢?”

    臧荼一瞪眼睛:“愿迁则迁,不能迁,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不必管了,这些不识好歹的奸民,就任由胡人略去为奴罢……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呢?”

    栾布觉得有些不妥,但只是叹了口气,又说道:“还有一事,我军已夺碣石,是从胶东有商贾来碣石贸易,彼辈至渔阳,告诉我说,有消息称,公子扶苏,在海东现身了!”

    “公子扶苏?”

    臧荼大惊,几年前,秦军征海东路过渔阳时,他也在道旁观看,遥遥望见身四匹白马为驾,站在车上英姿飒爽的的公子扶苏:“传闻中,他不是死了么?”

    栾布道:“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真假,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

    “‘公子扶苏’,冬天时已带着数千海东戍卒,回到了襄平,今已控制辽东全郡,并欲向辽西进军!”

    栾布语重心长:“臧将军,吾等除了赵国、东胡,恐怕又要多出一个敌人了,此时贸然称燕王,不智也!”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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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