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结盟
韩信,严格意义上,应该称他为“公孙信”才对。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淮阴人韩信,虽被漂母称之为“王孙”,不过以为他是没落贵族,可实际上,韩信对自己身世也稀里糊涂:父亲早亡,根本没印象,只知道自家也许是阔过的,但那有什么用,少年时母死难葬,只能埋在荒野高岗之上,之后十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是真正的布衣黔首。
而这位公孙信,却是韩襄王孽孙,有宗谱世本为证,是正儿八经的贵胄,含着金子出生,只可惜韩国二十年前就亡了,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公孙信也成了庶人。
但公孙信一直对韩国之亡愤懑不平,十六年前,刚成年的他曾参与过郑地的暴乱,想要夺回韩王安,复辟韩国,还去游说张良,希望张氏参与进来。
可张良看出当时秦国势强,举事必败无疑,拒绝了公孙信,果不其然,新郑举事失败,韩地抵抗力量被秦军剿杀殆尽,韩王安也被杀,公孙信成了通缉犯,只得辗转流亡。
时隔多年,当听闻秦始皇崩,南方和东方大乱,他又潜回韩地,藏身在昆阳城一家豪杰大户家里。
当听说“楚军已破淮阳,将进军颍川,复韩国”的消息后,便开始做起义准备。
岂料,他们中出了叛徒,事情败露,只好仓促提前举义,若非城外正巧来了“义军”,公孙信恐怕要死于非命了。
但直到面见了那位同样叫“韩信”的将军后,公孙信才搞清楚,来的原来是北伐军,不是楚军啊……
见公孙信口口声声“复辟大韩”,韩信变了脸,让人当场拿下,囚于昆阳城里的牢狱里,城内一起举事的韩人,也都被收了武器,由北伐军当成俘虏看着。
“那所谓的北伐军不是还在江汉么?怎忽然跑到千里外的颍川来了。”
这一两个月来,天下形势变化太快了,公孙信吃了消息滞后的亏,正暗自悔恨之际,牢门却开了。
却是利仓笑走了进来,他拎着酒壶,身后士卒端着菜肴,满脸笑容。
“真是得罪公孙了!”
公孙信有贵族的傲气,冷笑道:“这位都尉,莫不是给我送来断头饭?”
利仓做出讶然状:“何以见得?”
公孙信道:“我是知道的,汝等号称要靖难北伐,但仍自诩秦吏秦军,而吾等韩人欲复辟韩国,在此相遇,那便是兔子遇上了猎狗,爪下岂有活命之理?”
利仓摇头:“公孙,误会,误会了。”
他让人给公孙信松开了桎梏,又将酒菜摆上案几,给他满上道:
“那位与公孙同名同氏的韩信将军,虽然擅长打仗,屡出奇兵,但为人迂直,不懂得变通。我与他不同,吾乃是武忠侯旧部子弟,追随君侯数载,乃心腹之臣,有些事,是武忠侯暗暗嘱咐我的,韩将军他也不知情。”
利仓将酒推向公孙信:“不瞒公孙,吾等来颍川,还真是为了帮韩国复辟!”
公孙信大笑:“黑夫想帮韩国复辟?我记得,他可是灭韩老贼叶腾之婿,这真是狸奴给老鼠拜年,利都尉,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这么好骗?”
利仓无奈,虽然比公孙信小了近十岁,说话却老气横秋:“公孙啊公孙,你的确像三岁孩童,为了复国,辗转流亡十余载,本该历经世事,还真以为,这世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
他饮了口酒,起身道:“君侯不称王,而依然以秦吏自居,打着北伐靖难的旗号,这有他的苦衷。昔日的南征军中,也有不少关中将吏,非如此,他们不会真心追随君侯。”
“可实际上,光靠北伐军与秦军相抗,实在是独木难支啊。我便给君侯出了一计,那就是想办法发动中原的赵魏韩复辟,多树党羽,以分担北伐军的压力。公孙,吾等北来,就是为了解救韩人,再寻找一位有名望,有地位的韩王后裔,树立韩国的旗帜,一起对抗暴秦!”
利仓回过身,指着公孙信道:“也是巧了,才入颍川,便遇到了公孙。依我看,公孙乃韩襄王孽孙,素有名望,聚众数千,又坚持抗秦多年,还在昆阳配合我军击溃颍川军,有大功,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公孙信不笨,觉得利仓是在用花言巧语骗他,另有所图,只自己喝着酒,也不搭话。
利仓见他仍不信,遂笑道:“不论如何,颍川位于中原腹地,眼下只有我军,与公孙与秦军周旋,犹如干涸的车辙中,两条鱼儿,不管以前以后如何,此时此刻,都应摒弃前嫌,风雨同舟,与秦相抗,切勿刻舟求剑,不知变通啊。”
公孙信放下酒爵:“风雨同舟,这倒是实话,依我看,是利都尉觉得光靠汝等之兵,不足以抗衡周遭数万之敌,想要韩人相助,故欲与我结盟吧?”
“结盟?”
利仓眼珠一转,指着他笑道:“公孙啊公孙,真是聪明人!没错,就是结盟!”
“结盟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公孙信心中狂跳,但也笃定对方是孤军深入颍川,欲得当地人相助,索性要起价来。
“第一,将我麾下韩人释放,第二,归还武器,再给吾等一个月的粮食,第三,昆阳城,可否交于吾等?第四,吾等并非武忠侯下属,可合作抵御秦军,却不会听那位韩将军驱使,为其填沟壑。”
没想到,利仓竟一口答应下来!
“好!韩人义士,皆当得自由。我军从颍川军处缴获的甲兵、粮食,都可以分给公孙,三月之粮,两千副甲,够不够?此外,除了昆阳,舞阳城亦是韩国之土,亦当交予公孙。”
公孙信怔住了,他本做好了讨价还价的打算,岂料利仓不但同意,还拼命给他塞了更多好处。
“至于听调之事……”
利仓笑道:“这样,两军各行其事,我军往西攻父城(河南平顶山市),郏(jiá)县,以阻挡三川秦军,公孙往北渡汝水攻襄城,吾等约定,九月中会师于郡治阳翟(河南禹县)!”
韩国都城是新郑,但在灭亡前后遭到了巨大损坏,眼下颍川郡治所移到了阳翟县。
“颍川郡兵或东去淮阳,或葬身于昆阳,已覆灭大半,阳翟空虚,只要城内韩人响应,唾手可得!”
利仓十分高兴地拊掌道:“若公孙能配合北伐军,夺取颍川,等他日武忠侯击败王贲,入关中,当闭函谷,与关东豪杰诸侯共分天下,到时候,公孙信,便是韩王的不二人选啊!”
……
等忽悠得公孙信将信将疑后,利仓来到城中将吏议事之处,韩信却屏退了众人,有些不愠地说道:
“利都尉,你与公孙信说的话,我都知晓了!”
“兵不厌诈啊韩将军。”
利仓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将军不也经常用计么,?”
韩信摇头:“话虽如此,但过去几个月,常有人向武忠侯进王号,或劝其称楚王,或称玄王,君侯都统统拒绝……至于那些复国之人,君侯亦不与同谋。”
“可利都尉却告诉那韩……信,说君侯支持韩国复辟,甚至还许诺,往后与山东豪杰邦国分陕而治,这些话,若传出去,恐将坏我军心,使人疑君侯之志,切不能乱讲!”
看着这位满脸认真的年轻将军,利仓乐了:“将军作战时诡计百出,但不打仗时,为何竟如此迂直?”
他可是黑夫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深信,若武忠侯在此,为了最大程度保全己方,获得胜利,也不会拘泥这些细枝末节。
“这策略,还是韩将军提出来的,但若不使诈,恐公孙信不从。”
那些话,什么复韩,什么结盟,什么合兵,全是利仓骗公孙信的!
那些粮秣、甲兵,城邑,也是故意许给公孙信,以增强其势力。
“非如此,怎能骗得公孙信留在颍川,发动韩人举事,甚至北攻阳翟,为吾等吸引南阳军呢?”
第811章 误会
利仓一直觉得,韩信,嗯,淮阴布衣韩信,是一个奇人。www.uu234.netwww.uu234.net
韩信出身卑微,性格有些古怪,不但做事为人迂直,脾气也不大好,一边生怕被人瞧不起,一面又心气极高。仗着武忠侯的赏识,和军中无人能及的军功兵略,恃才傲物!在北伐军里,除了黑夫、萧何外的文武官吏,韩信统统不放在眼里,一点也不尊重他们。
前段时间,韩信就因此与黑夫旧识满交恶,此番北上汝南,利仓与韩信搭伙,好几次都被此子气得想拍案而起。
他言语里时常带着高高在上,对利仓提的建议报以轻蔑一笑,仿佛这是三岁孩童的智谋,张口闭口就是:
“利都尉只需管好后勤,用兵打仗的事,交给韩信就行。”
言下之意:你也懂打仗?在我面前谈用兵,真是班门弄斧,还是算了罢。
总是,是个难以相处的人,放在平日里,利仓绝不想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可一旦站在地图前,指点用兵之道时,韩信却仿佛变了个人。
“我军虽在上蔡、昆阳连胜两场,但损失也不小,伤兵应立刻送回汝南,所余能战者,不过万五千人。”
“但南阳守军实力未损,斥候来报,南阳守(yi)已将兵北上,兵临舞水,兵卒外加临时拉丁的民夫,不少于四万……”
一万多人打四万,韩信纵然自信,却也不会打这种明显劣势的硬仗。
所以大军不能直接南下与敌接战,而要用上他和黑夫都喜欢的招数:
“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应让大军做出进攻颍川之势,诱敌来援!”
说白了,就是运动战,避敌主力,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光靠他们是不行的,还需以复韩之名,让韩人发动起来,将颍川局势搅得更乱,这便是利仓去骗公孙信的原因。
但韩信和利仓,压根就没打算与公孙信,一起去进攻阳翟!
他们的目标,不在北,而在西!
韩信指着地图上的道路城邑道:“昆阳以西为父城县(河南宝丰)、应邑,再往西则是鲁阳县(河南鲁山)……”
鲁阳县在伏牛山东麓,山川盘纡,两峰壁立,中有流水,地势险要,楚国长城的北段就建在这,并设鲁阳关,作为南阳与伊洛之间的冲要。
韩信一早就瞄准这了,他说道:“春秋时,晋、楚争郑,恒角逐于颍、湛间。韩、魏、楚之师,常战于鲁阳之下,此兵家必争之地也。”
据说两百多年前,鲁阳文君封于鲁阳,力抗三晋联军,战至正酣时,太阳将落,鲁阳文君竟对日挥戈,太阳为之倒返天空,因此得以继续作战,大败三晋。南北诸侯,围绕这展开了无数次争夺。
由此可见,鲁阳,便是南阳的北大门,荆、豫径途,斯为险要。王贲军每个月,需要从三川郡,也就是洛阳一带运十万石粮食南下,鲁阳便是其必经之路!
利仓颔首,虽不喜欢韩信,但对韩信用兵的眼光,他却已不再怀疑:“若能攻占鲁阳,便截断了洛阳到南阳的大路,加上颍川局势糜烂,敖仓之粮不能南运,王贲军每个月八成的粮食,便都没了着落,靠南阳郡的存粮,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止如此。”
韩信道:“南出鲁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
“若南阳军上当,北上进攻举事的韩人,我便可带着大军,从鲁阳迅速南下,袭击空虚的宛城!”
“而若南阳军察觉了吾等的意图,不管颍川,只回防宛城,那也无妨。鲁阳的东面、西边、北面,不管我去往何处,都能搅得敌军后方大乱!”
“一旦三川、颍川糜烂,甚至连函谷关也受到威胁,我不信,王贲还能安然与武忠侯对峙与江汉,对后方置之不理!”
……
九月初二这天,韩信与利仓带着北伐军一万五千余人,离开昆阳,这座城池,正式还给了韩人。
公孙信站在城头看北伐军远去,回头对属下道:“二三子,吾等也走罢!”
公孙信可不傻,他压根不相信韩信、利仓真会与自己会师阳翟,助他光复韩国。
“南阳秦军数万人已北上,彼辈定是想要让我吸引秦军!”
他才不做这冤大头。
于是韩信前脚才走,公孙信就撕毁了盟约,吩咐韩人放弃昆阳,向东行进他打算以舞阳为基地,进攻位于颍川郡东部的几个县,取东不羹,夺召陵(河南漯河),以打通与陈郡楚军的联系,先投靠项羽,再缓图复国不迟。
“晋重耳复国,不也是先投靠了齐、楚、秦等大国,借其力量返国的么?”
公孙信以重耳自居,眼下他手里也有三四千人,甲兵精良,粮秣充足,又占了几个县做地盘,遂生出了从前未曾有过的雄心来。
唯一犯难的是,他与楚人素无往来,无人引荐。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次日,当公孙信一行抵达舞阳时,却正好遇上了楚国的使者西来,并点名道姓,要见“韩信”!
公孙信大喜,亲去迎接,却见来者宽袍大袖,头戴长冠,典型的楚人士大夫打扮。
使者自称武涉,因为韩人接受了北伐军大量淘汰的衣甲,乍一看与北伐军无异,统帅也叫韩信,连使者也被迷惑了。
武涉怀揣秘密使命,认为言多必失,也不多问,只等公孙信来后,朝他恭恭敬敬地下拜。
“奉大楚上柱国项将军之命,外臣武涉,特来拜见韩信将军!”
公孙信顿时大喜:“我就是韩信,项将军,他竟知道我?”
……
颍川又发生了一桩美丽的误会之时,远在数千里外的蜀中成都,气氛却极为紧张!
这里气候舒适,深秋时节,垂柳却依然嫩绿,锦官城内外松柏森森。
城内郡府中,身材发福,有些肥胖的蜀郡守常(è)高坐于郡府阶上的软榻中,对阶下被缚之人说道:
“蜀郡虽为氐羌之乡,饭食粗糙,但本郡守对吃食,可是有些讲究的。”
“遇上贵客远道而来,调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药之羹,江东鲐鲍,陇西牛羊,五肉七菜,宴飨之上,一样都不能缺。”
“至于平日里,春时喜着饴蜜,夏时尚滋味、好辛香,入秋之后,便喜欢最简单的烹煮,再老的肉,烹上几个时辰,也能烂熟,骨肉分离……”
说着,常一拍手,蜀郡兵便将一个巨大的鼎抬了出来,几十人气喘吁吁,将其放置在阶下,灌满了岷江运来的清水,仆役即刻在其下堆柴点火,不多时,大鼎里的水,便已烧得沸腾滚烫!
见火候差不多了,常指着鼎边被按倒在地,热汗直冒的阶下囚,拊掌大笑道:
“陆贾先生,请就烹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12章 鼎烹
陆贾被缚着手,跪在大鼎边上,能感到它的滚烫热气,额头热汗直冒!
眼前这个大铜鼎的形制为圆口方唇,鼓腹圆底,三蹄足,颈侧附双耳,鼎腹外壁饰有太阳纹,足根部饰有浮雕兽面纹,柴火正在其下风不断燃烧,水沸腾得几欲溢出。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别问他为何观察得如此仔细,因为这很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所!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八月初,陆贾从秭归返回巴中,开始与丹虎一起,收拢巴氏的武士、僮仆,并鼓动沿江巴人部落加入北伐军。
与此同时,赵佗也已与吴臣合兵,加上陆贾招募的巴人武士,得两万人。
而将军冯劫亦有两万人,但此人谨慎,加上北兵不习惯巴蜀气候,病者甚多,遂撤兵至江州县,北伐军乘机重新占领了枳县,双方相隔两百里,对峙半月,交战数次,但都无法取得胜势。
赵佗、吴臣、陆贾三人一合计,认为就巴蜀局势而言,对北伐军更不妙一些,他们是逆流入巴,后方尽是山地江峡,能获得的粮食有限,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冯劫则无此担忧,富饶的成都平原就在他后方,蜀郡守常可以源源不断向冯劫提供兵粮,足以支撑他过完秋冬。
“长此以往,巴中之争,北伐军必败!”
在如何解决这件事上,三人出现了分歧。
北伐军的“副统帅”赵佗以为应招募更多巴人,直接对江州发起强攻。
吴臣则认为应绕过江州,返回上游的朐忍县(重庆万州区),走巴氏采丹砂的小道,直接进攻宕渠县(四川渠县),发动当地(cong)人,再沿米仓道,越过大巴山,攻击汉中郡!
赵佗不同意:“米仓道狭,若遇关中兵南下,而冯劫与蜀郡兵北上,我军将遭两面夹击,恐将全军覆没于巴中!”
赵佗拥有指挥权,吴臣的计策的确也过于冒险,就在这时候,陆贾收到了来自武忠侯的密信……
信中说了江汉的局势,南北两军仍在对峙,未分胜负,但北军较众,所以黑夫急需左右两处偏师打开局面。
他直接任命陆贾为“巴郡守”,同时令其入蜀游说常!
两千石的衣冠绶印砸在陆贾头上,震得他头皮发麻,两年前尚是布衣黔首,却忽为卿臣,这跨越让他心中大为感动,虽知此去凶险,但陆贾还是咬了咬牙,带着十个人,走山道越过两军对峙的战场,进入蜀郡。
巴蜀本为一体,山水相依,陆贾倒也胆大,进入蜀郡辖区后,他直接去江阳县(四川泸州市)这位江阳县令,正是常的侄儿,得其秘密护送,经过十多天跋涉,来到了成都城,面见常。
江阳的常县令没有第一时间处死陆贾,反送其入成都,这让陆贾看到了一分游说成功的希望,但谁料,常甫一见面,不等陆贾开口,这位身材胖硕的郡守就大谈食物之道,然后便绑了陆贾,搬来大鼎,要将他烹了……
眼看郡兵仆役已将陆贾举起,要往沸腾的鼎中投,他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石乞说过,事成则卿,不成则烹,我难道也是如此么?”
但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常却喊了停,乐呵呵地说道:
“二三子,这儒生,可失禁了?”
属下往陆贾下面一摸,笑道:“郡君,他虽两股战战,倒也未曾失禁。”
陆贾立刻反应了过来,常这是在吓唬自己呢,他脑子飞速转动,哈哈大笑起来:
“常郡守,你未免也太小看读书人了!”
“陆贾本淮南布衣,生不得鼎食,死却得鼎烹,亦足慰也,何惧之有?只可惜……”
“生不鼎食,死则鼎烹……你倒也有石乞之勇,是个壮士,放他下来罢,对了你方才说,只可惜什么?”
常让人将陆贾放下来,方才他果然在做戏,其实并没有杀陆贾的决心。
陆贾深呼吸了几下,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但一点不耽误他嘴里的话:“我只在可惜,常郡守他日,恐将受此鼎之烹!”
“大胆!”
左右要来教训陆贾,常却止住了他们,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何呀?”
陆贾仍被缚着,没法作揖,只能微微低头:“敢问常郡守,知天下之所归乎?如今国分南北,孰强孰弱?”
常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北强而南弱。”
“北为大秦朝廷,始皇帝遗命令二世皇帝继位,名正言顺。南为叛贼,黑夫辜负始皇帝信赖,拥兵作乱。南方光在名分道义上,就落了下风,此道胜也。”
“关中陆海之地,四塞之国也,持戟数十万,粮足三年,兵多将广,进可攻,退可守。北方就是耗,也能将南方耗死,此势胜也。”
“而今通武侯已率军二十万,南下江汉,而据我所知,黑夫麾下不过十万,且分兵据守,此兵胜也。”
常道:“依我看,至多到明年,南方的叛乱,很快就将平息,到时候叛党恐怕都会步你后尘,相继受烹,陆先生,你泉下不会孤单!”
陆贾却摇头道:“常郡守,你大错特错了。”
“南方有靖难之名,有衣带诏为号,武忠侯不忍奸臣逆子忤逆,复起云梦,为始皇帝发丧名,为天下先。武昌首义,荆州云集响应,不过数月,已取十一郡,又得陈、巴之半,合十二郡!”
“天下四分,武忠侯得一分矣!”
“数月之间,能下十余郡,的确了不得。”常微微颔首,示意属下:“给陆先生松绑罢。”
陆贾被缚了许久,手都麻了,总算得以解绑,一边揉着手臂,一边道:
“其次,关中虽有地势之胜,然地利不如人和,胡亥不恤民力,竭渊而渔,骊山之役未停,数十万人终日劳苦,又大肆征召,二十万人充入军中为民夫,关中已疲。”
“僭位之初,胡亥虽号称要效仿武忠侯,减租免税,但眼下已暴露本性,入秋前后,又连征了几道口赋,出尔反尔,百姓深恨之,因口赋过于频繁,百姓贺死而吊生,常郡守听过这样一首关中之谣么?”
常摸着下巴,没有回答,陆贾仰起头,大声念出了那首歌谣:
“渭水不洗,口赋起!”
“我敢说,此时若北伐军进入关中,关中黔首,定当倒戈相向,提壶携浆以迎!”
“此外,常郡守应已听闻,六国故地,群盗横行,项氏已复辟楚国,梁、陈、齐地也已变乱,盗兵日渐西进,再过不久,关东将尽叛朝廷,六国之盗兵临函谷,到那时,北方还有势胜么?”
“先生所言,倒也皆是实情。”常叹了口气:“给陆先生赐座!”
属下在地上扔了个草垫,陆贾也不嫌弃,跪坐下来,朝常作揖:
“常郡守以为,王贲将胜?其实不然,眼下王贲兵卒虽众,但已受阻于汉北三月之久,欲战则不得胜,攻城则力不能,转粮千里之外,颍川、三川不但要面临六国群盗之害,还有北伐军韩信部袭扰,民疲师老,士气已衰,只能僵持,以待其他几处偏师。”
“但常郡守应已知晓了,冯劫怯怯,又无舟船,不敢东进,反被赵佗、吴臣部阻于江州,还得靠蜀郡支援,才能稳住局面,根本无法与王贲合击南郡。”
“至于随县之兵,也已陷入埋伏,为东门豹、季婴部大败,已退到唐地,踌躇不能进,王贲的包抄,已失败了。”
“北伐军则不然,江汉粮草近在咫尺,萧何郡守日夜以兵粮北上,以供应武忠侯,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如此一来,北军越打越疲,粮食亦难以为继,南军却终日饱食,以逸待劳。待入冬后,王贲便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恐将大败!故曰北兵不足恃也。”
常冷笑:“王贲不足恃?若真如此,你就不会入蜀来游说我了。”
陆贾承认:“的确,虽然拖下去,南必胜北,但武忠侯不忍天下再乱下去,让六国群盗得了便宜,反为其先破函谷,故派我入蜀,觐见常郡守。”
“这天下局势,已经很明朗了,若南北迟迟不能分出胜负,最后将流尽大秦南北兵卒的血,最后使秦社稷亡于六国余孽。”
“若能尽快结束这场仗,以南统北,武忠侯入主咸阳,另立新君,则可合力对付东方群盗,继始皇帝之业,让大秦再统天下!”
陆贾拜倒在地:“是做大秦的千古罪人,还是做再造乾坤的勋臣显贵、列侯将相,都在蜀郡向背,在常郡守一念之间!”
常起身,面露踌躇:“你这儒生,说来说去,还是欲诱我反叛朝廷,老夫为国守边十余载,治奸民,抚氐羌,修五尺道,开西南夷,虽不算大事,也能名垂史册,岂能因你几句话,而坏了我身后名……”
一边说着,却又指着陆贾:“给他换上软榻。”
陆贾摸着膝下的软榻,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知道,常已快被说动了,遂大笑道:
“常郡守啊常郡守,你有所不知,君自是大秦忠臣,但在胡亥、赵高眼里,你其实已与蒙恬、章邯之辈无异!”
“若再不抢先举事,怀揣胡亥密诏,手持鸩酒的使者,恐怕就要入蜀了!”
第813章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从阶下囚到座上宾,陆贾只用了寥寥几句话,那大鼎也不用来烹他了,而是煮了肉,常备下小筵,向陆贾赔罪,虽然已有松动,但仍未给出任何承诺。www.uu234.netwww.uu234.net
陆贾心中明白,常是想再等等看,遂笑道:
“不瞒郡守,在咸阳眼里,君有三罪。”
他竖起食指道:“罪一,过去十年间,常郡守与巴氏关系莫逆,意在开边,君意在开边,得巴氏协助,修五尺道,开西南夷,灭邛都,通道,降服滇国、靡莫,可谓居功至伟。”
“投桃报李,君在蜀郡为巴氏经商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在南方划出了许多土地,让巴氏的僮仆种蔗,还容许其通过道,做僮买卖。”
“但现如今,巴氏彻底投靠了北伐军,咸阳在深恨巴氏之余,恐怕也会怀疑郡守啊,此罪一也。”
“这只是陆先生的猜想罢了。”常道:“上个月,朝廷还才派人为我加爵,封为关内侯。”
“关内侯?我听说赵高已封彻侯,却只给常郡守一个纶侯之位,这二世皇帝,真是小器啊……”
眼看常脸黑了下去,陆贾笑道:“那郡守又是如何回抱咸阳封侯之赏的呢?”
“通武侯王贲亲率大军,进攻江汉,巴郡也战况激烈,冯劫为了守住江州县,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当此之时,常郡守应当出动蜀郡全部兵马,东进驰援,可如今,却只派郡尉带着三千人去。粮秣亦迟迟不发,作为北面而臣事咸阳的‘忠臣’,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依我看,郡守这是垂衣拱手,想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提空名以忠于咸阳,而欲厚自托,此罪二也!”
常面露不愠:“我是要提防本地氐羌部族,以及从关中流放来的迁虏刑徒叛乱。”
陆贾摇头:“常郡守这说辞,朝廷信么?我听说,近月来,催促郡守出兵的使者,奔走于石牛道,胡亥恐怕已对郡守生了疑,郡守小心,步了蒙恬、章邯的后尘!”
蒙恬因放走扶苏之罪,被囚禁,后因王贲说情被放出,但依然是软禁状态,蒙氏已经完全失势。
北地郡尉章邯则因为是黑夫的好友,被胡亥怀疑,遂遭迫害,但据说他带着一部分黑夫的旧部,逃到了塞外。
有这俩前车之鉴,那些被咸阳怀疑的地方大员,为人耿直一心向着咸阳倒也罢了,有些人,却开始自危了。
这种情况下,要么拼命想办法向朝廷表忠心,要么,就得准备退路了。
陆贾认为,常就属于后者……
“故郡守还犯下了第三罪,也是在咸阳看来,最严重的一罪!”
陆贾上前,低声道:“敢问常郡守,扶苏之子,为何还活着?”
“啪!”
常好似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立刻击案道:“其父有罪,但皇孙却是无辜的,更何况已他被始皇帝贬至邛都荒凉之地,令我好生看管,焉能无故杀之?”
公子扶苏有二子,次子不知所踪,长子名为俊,先被带回咸阳,又被秦始皇安排,降为庶人,迁往蜀中,去南方新征服的邛都居住。
但上个月,他又被常派人接到了成都。
陆贾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胡亥少子也,不当立,故而忌惮宗室兄弟,尤其害怕不知所踪的扶苏。但扶苏及其次子,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他无法找寻,于是,能确定在蜀郡的扶苏长子,便成了胡亥心腹大患!”
“郡守若是一心忠于胡亥,便应当立刻杀了此子,说成是意外,将他尸体送去咸阳,好让胡亥放心。”
“但郡守一面将其接来,一面又不下手,竟拖到了现在,这么做,很让咸阳头疼啊。”
常默然了,这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但也知道,自己一旦下了手,就难有回旋余地了,只能跟着胡亥,一条道走到黑!
可这天下形势,究竟谁能取得胜利,实在说不准啊,必须再观望一段时间。
陆贾乘机道:“郡守若还继续奉咸阳之令,公孙俊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你不杀他,咸阳也会派人来杀。”
“而若带着蜀郡反正,投靠北伐军,公孙俊,就将成为珍贵的奇货。”
常睁大了眼睛:“此言何意?”
陆贾道:“世人皆知,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那么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这是吕不韦在下注秦公子异人前,与其父的对话,常自然知道答案。
两个字从他嘴里挤了出来。
“无数!”
“然也!”
陆贾拊掌道:“武忠侯虽靖难北伐,但他只是一军统帅,名分上依然说不过去,南方欲另立中央,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眼下扶苏不知所踪,而胡亥僭越,诸弟皆在咸阳,唯独这位公孙俊,倒是新君的最好人选!”
“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建国立君,泽呵以遗世愿,郡守,拥立之功就在手边,这可是再造大秦,名垂千古之事,你还犹豫什么呢?”
常摇头:“但这位公孙俊才十岁,自从扶苏出事后,他半年多来未发一言,痴痴愣愣,岂能为君?”
“傻子才好呢!”
陆贾心中如此道,但还不等他说话,紧闭的门响起几下敲击,常立刻示意他闭嘴。
“谁人?”
“是下吏,有急事来见郡君。”
得到允许后,郡守长史旋即进来,走到常身边,附耳道:“郡君,有咸阳使者至……”
“我知道了。”
常大为紧张,他看了陆贾一眼:“请陆先生去后院休息,我稍后再与你相商!”
……
“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后院里,随陆贾来的几个人有些坐立难安,他们今天也一起被绑了,受了点皮肉之苦,直到陆贾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常,才被释放。
“常自从午后去见了咸阳来的使者,至今也未再召见陆先生,会不会是……”
陆贾却只在院子里负手看着渐渐西垂的太阳,一言不发,他很清楚,虽然也用了其他一些手段,例如在江州附近散播常已投靠北伐军的消息,但不会这么快生效,此时此刻,己方的生死,只在常一念之间!
好在,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常让长史来唤陆贾相见。
“陆先生,你说得没错。”
陆贾才进屋子,常就转过身,神情严肃地说道:
“咸阳的使者,的确是带着鸩酒来的!”
“但他想杀的不是我,而是奉命来毒杀,扶苏之子!”
使者虽未明说,只言要带公孙俊回咸阳,但常观其言语神色,恐怕是得了密诏,要在半路下手!
事后,又说成是蜀郡干的,那他老常就是跳进岷江也洗不清了。
陆贾叹息:“果然如此。”心中却窃喜,这使者来的正好,逼常做抉择了。
常请陆贾就坐,这次,他竟直接避席请教道:“陆先生,这位二世皇帝,连自己已痴傻的侄儿都不放过,如此狠毒,的确不似人君。他今日能鸩杀公孙俊,明日,便能像对付蒙恬、蒙毅、章邯一样,撤掉我的职位。”
陆贾大喜:“郡守下定决心了?”
常颔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若我能带着蜀郡反正,献上公孙俊,投效北伐军,随武忠侯另立中央,拥立新君……”
这是开始谈条件了,常是个追求功名的,否则也不会积极开五尺道,通西南夷,其最终目的,无非是借着边功,以入朝为将相,获得更大的权势。
投其所好,陆贾立刻按照黑夫开出的价码道:
“彻侯之爵,万户封邑,任君择取!”
“还有,新朝廷的丞相之职,也是常君的囊中之物!”
这是常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他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得到。
“我勤勉为吏,辛劳一生,却连侯位都没捞到。”
“今易帜背君,却得富贵,真是可笑,可悲!”
心里有些愧对秦始皇帝,常不由自嘲一笑:“是左相?”
“不。”
陆贾再拜道:“武忠侯说了,长者为尊,待新朝廷建立后,百官之首,右丞相之选,非常君莫属!”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814章 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从蜀郡去往汉中,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嬖;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如此险峻的路,一走便是百多里,等过了两剑山后,前方又有一道险关横亘于悬崖峭壁之间,关名“葭萌”(广元市昭化区)。
百余年前,开明氏蜀王封其弟于此,号曰苴侯,又命之邑曰葭萌。但苴侯是个吃里扒外的,他身为蜀人,却与巴王为好,巴与蜀为仇,故蜀王怒,伐苴。苴侯奔巴,并求救于秦,秦遣张仪伐蜀。
秦国早就磨刀赫赫,这下可引狼入室了,等巴蜀苴全灭后,葭萌一开始被划归蜀郡,但之后十多年间,蜀地连续发生了两次叛乱,秦国对这地方再不放心,在取消封侯之余,也把葭萌划归汉中。
葭萌扼守险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汉中兵把住了这入蜀的交通要道,蜀郡就算再有反复,咸阳也能轻易派兵平定。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江汉、关东巴中皆大乱时,葭萌却一如往常般平静,虽然守军不过五百,但少了上万人,休想攻破此地。
九月中的这天,一支队伍从剑山栈道缓缓朝葭萌走来,人数上千,他们打着秦军旗号,在关门前止住,大声叫门:
“是陛下的使者,从成都返回咸阳,这是符节!”
守军谨慎,符节垂在篮子里被吊了上去,奉命守备此地的五百主查看符节无误,又看了一眼手持旌节的使者,的确是半个月前南下的那位。
他只未注意到,咸阳使者脸上汗津津地,被人用匕首顶着后背,两股站站,而护送使者的蜀郡兵们,都有些紧张,不住咽唾。
五百主准备开门,却又多嘴问了句。
“尊使,南下不过百人,为何返回时,人数如此之多?”
身后的利刃又抵住了肌肤,使者只好大声斥责道:“此乃朝廷机密,汝等小吏岂能乱问?”
五百主吐了吐舌头,又见蜀郡的兵符爰书也无误,朝属下点了点头。
葭萌关门缓缓开了,蜀郡兵鱼贯而入,等他进完后,关隘又缓缓关上……
是夜,住在附近的黔首发现,葭萌关爆发了剧烈的战斗,伴随着火光和阵阵惨呼。
等到天明之时,北面葭萌县闻讯派人来查看时,才发现葭萌关城头站满了蜀兵,还多了面旗帜。
“北伐……靖难?”
葭萌县尉大惊失色,立刻回马。
“快,快去告知县令,告知郡守,蜀郡,叛了!”
……
巴郡的治所江州县,是一个狭长的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相夹,后世它被称之为“渝中区”,而江州县城,不过是山城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
冯劫站在城头眺望,可见到后世朝天门码头前,已被帆影遮蔽那是叛军的船队,由赵佗、吴臣率领,已在巴人纤夫拉拽下逆流而上,兵临江州县!
但冯劫并不担心,江州县是一座山城,高踞山头,且有两江为屏障,易守难攻,更何况,敌军人数与己方相差无几,而水流,也对官军有利。
“放火船!”
令已传下,载满草木后,被点燃的船只从码头放了下去,它们顺流而下,直扑敌船。敌船只能慌张地向左右避让,或者用木拒拼命拦住,但还是有不少战船与火舟相触,船上叛军仓皇跳水。
“哈哈哈。”
冯劫很喜欢欣赏这一幕,这不知是叛军的第几次进攻了,每次都无功而返。
巴郡的地势决定了,总是防守的一方占优势,冯劫的心性,在多年前因孤军深入被匈奴单于围困白羊山时,就已经磨光了,他决定以逸待劳,耗尽叛军锐气,在江州县大败他们,再缓图东进。
他有拖下去的底气,叛军快没粮了,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来猛攻江州,而冯劫,却一直在接收蜀郡源源不断的粮食……
正巧,击退叛军袭扰后,九月份的粮食,也从雒城(四川广汉)运至江州县。
“将军,粟五万石,卒五千人,已至城西,蜀兵请将军派人过去接收!”
冯劫冷笑:“哦,常总算平定了郡中氐羌蛮夷,愿意派更多兵来助我了?”
其实,若非无兵可用,冯劫并不喜欢蜀郡卒,因为蜀郡是大秦取得塞北、河西、岭南前,一切流放犯的终点,比如吕不韦家眷、门客,罪重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
总之,蜀地的秦人,基本都是刑徒迁虏的后代,这些人对大秦的忠诚,不比六国高多少。
再加上常镇守蜀地十余年,集郡中军政大权于一手,架空了郡尉,蜀人都对他唯命是从,眼下局势对咸阳不利,不可不防。
所以冯劫没有让他们进城,而在城西交割粮草……
但还是防不胜防,几个时辰后,他等来的不是满载粟稻的辎车,而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将军,去接收粮秣的三千人,在蜀营遭到袭击,蜀卒还进攻了城西的军营!”
冯劫闻讯大惊,赶到西门一瞧,城西的营地变成了战场,不,屠场。
营帐上升起的火焰直达半空,处处刀光剑影,他看到早有准备的蜀郡卒正追杀他那些猝不及防的手下,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蜀兵出现,皆臂缠白布,欲来抢夺江州西城门。
“常老儿,竟背叛天子,投靠黑贼!”
冯劫咬牙切齿,大声道:
“出城,击贼!”
蜀兵并不多,必须立刻将他们击退,冯劫做出了判断,但就在他欲将兵卒调来西面的时候,负责在码头候望的斥候,又告诉他一个噩耗:
“将军,叛军舟船又至矣!”
……
“好,好一个陆贾!”
九月下旬,战局陷入僵局的汉水一线,身在鄢城,依靠江陵萧何源源不断的兵、粮支援,在兵力劣势情况下,与王贲死磕已有三月的黑夫,总算收到了来自巴蜀的好消息!
陆贾信中的每件事,都能让黑夫高兴得多吃一碗饭。
蜀郡守常被陆贾说动,愿投效北伐军,已派人去夺取葭萌,闭关以拒汉中之师。
巴郡方面,虽然靠着蜀郡兵的倒戈,赵佗和吴臣也未能彻底消灭冯劫,只将他围困在了江州县半岛上的方寸之地,但已是极大的胜利!
黑夫不由赞道:“谁说乱世里读书人无用?陆贾以儒生之躯,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一出,则使势相破,存巴,乱蜀,一月之内,两郡各有变!真吾之张仪、苏秦也!”
虽然北伐军在正面被打得很惨,伤亡已飙至数千,汉东也一片狼藉,县几次差点被打了下来,王贲军的车骑甚至泅渡汉水,出现在了江陵附近,烧了好多里闾房舍……
但在边角上,黑夫无疑取得了巨大的胜势,不仅巴蜀形势完全逆了过来,听说韩信部,也已深深扎入敌人大后方,在汝南和颍川打了不少胜仗,截断了王贲军的粮道命脉!
黑夫输了战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但战略上,却是他赢了!
既然自己这边得到消息,那王贲处,定也已知晓。
果然,才出营帐,垣雍便立刻来见,禀报道:
“大帅,王贲在退兵!”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15章 攻守异势
位于汉水之滨的县(湖北宜城对岸),陈婴正面临生死抉择……
在一个多月前,王贲军渡汉,赢得万山之战后,汉东也再也无法阻止其车骑攻掠。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县以北百里土地,已完全沦陷,王贲安置在汉东的偏师,也出鹿门山,移师县城下,开始对这座古老的城邑发动进攻。
守卒仅五千,敌人却有两万,幸好县曾做过楚国都城,号“北郢”,城池较高,好不容易才打退了王贲军的攻势。
但他们也好不到哪去,残破的城邑,伤痕累累的兵卒,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陈婴巡视了一圈后,看着城外慢慢垒起的土山,以及从北面不断运来的攻城器具,忧心忡忡。
陈婴很清楚,县是不能丢的,王贲虽然赢了万山之战,但武忠侯亲自镇守鄢城,王贲迟迟无法击败他。
所以便将目光对准了汉东,一旦县丢失,王贲军的车骑,可以此为基地,畅通无阻,横行江汉,甚至威胁到江陵的安全……
但进攻方是王贲的嫡系,极善攻城,陈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若鄢城再不派援兵来,他恐怕无法撑过下一波攻势!
虽然不算黑夫嫡系,但陈婴心里,并无投降的想法。
“吾等在秦廷眼里,是填沟壑的楚地人,是反叛的戍卒,一旦城破,皆将被砍了首级,成了亡魂……”
这时候,陈婴的属下,汝阴人邓宗匆匆来见:“陈都尉,大帅那边派人来了!”
陈婴立刻去城西,唯一的好消息是,汉水还在北伐军手里,鄢城的信使一泊轻舟,便能与县取得联络。
来人却是安陆的垣雍,曾是黑夫旧部之子,在安陆之战里崭露头角。
“如何?大帅何时派兵来援?”陈婴红着眼睛,急匆匆地问道。
垣雍道:“万山上的敌军已退,大帅派我来汉东告知陈君,援兵稍后便至!”
“退了?”陈婴十分惊讶:“大帅那边胜了?”
“嗯,大胜,大胜,王贲老儿已然溃败,襄阳也解围了……”
垣雍言不由衷地说着,这时候,邓宗也满脸欣喜地来报:“都尉,城下的敌军也已撤兵,正向鹿门山退去!”
“陈都尉,吾等追不追?”
“追!敌军大溃,当然要追,彼辈这月余来,在汉东耀武扬威,烧了多少田亩里闾,都要让他们统统还回来!”
陈婴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城墙边,看着向北远去的烟尘,咬牙切齿。
他手下许多兵卒,熬过了岭南的酷热疾病,却倒在了县城垛间,与蛾附而上的敌军同归于尽!
这下垣雍却慌了,忙阻止道:“陈都尉,大帅说了,我军伤亡也不小,正面已派车骑去追击,阻挠王贲渡汉水,至于县这边,且收敛伤亡,穷寇勿追……唉?陈都尉?陈都尉?”
陈婴只倚着城垛,闭着眼睛,也不回答他。
垣雍和邓宗大惊,他们见过一些士卒,作战时精神百倍,但在尘埃落定后,却倒在战场上,再也没起来,身上却并无重伤。
推攮几下陈婴不醒,再试探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虽还站着,却已打起了酣,这才松了口气。
让人赶紧将陈婴抬下城头去,垣雍回头却发现,城上不少士卒,也都躺下就睡,浑然不顾地上坚硬,左右还有敌人的尸骸。
秋末天寒,让人拿被褥来给他们盖上,邓宗红着眼睛道:“敌军攻势猛烈,陈都尉和许多士卒,已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看这追击之事……”
“让陈都尉和士卒们休憩吧。”
垣雍叹道:“我听说,东门都尉在大败随县敌军后,已率军沿唐白河西进,他应该能堵住撤退的敌师!”
……
“咚!”
三日后,樊城,王贲军故营垒,东门豹向黑夫重重稽首:“阿豹丧师辱军,请大帅治罪!”
本来,东门豹奉黑夫之命,从冥厄到了安陆,与在随县打游击的季婴配合,大败陷入困境的随县之师,逼得敌军退回唐县。
而东门豹旋即出随地,并带着数千轻兵向西进发,袭扰王贲军侧方。
时值王贲退兵,东门豹恶向胆边生,加以追击,想要乘敌军半渡唐白河时捡便宜,岂料却中了埋伏,损兵两千,幸好他察觉不对退得及时,否则恐将全军覆没……
东门豹心疼而又憋屈,眼下,他像个常年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的猎人,满脸羞愧,请黑夫惩罚他。
“你在随县歼敌数千,斩首盈论,不过是追击太紧,中了计策,过不掩功。”
黑夫却摇头:“本帅也被王贲打得很惨啊,两月下来,伤亡近万,可比你多多了。”
而且黑夫亲自观王贲故营垒,这糟老头子撤退时次序分明,一点都没慌张,在汉南的大军也从汉水上游绕道,一部去了汉中,大部分撤回南阳,这种情况下贸然追击,自会遭其反击。
但相持之战,谁先退,便算谁输,王贲一撤,对江汉的数月猛攻便功败垂成。
就算将大军全须全尾地拉了回去,也已士气大降,而且中原的形势,已与数月之前,全然不同了!
“此战能胜,众将尉出力甚多。”
黑夫对手下人不吝赞赏:
“共尉、陈婴二人,守襄阳、城,屡屡击退敌军,犹如磐石,风浪难遏!皆当升爵为左更!”
虽是另立中央,但军功爵可不能丢,这是秦军的魂,而且现在赏功很方便,再不用像征百越时一样,还得回报咸阳,去来几个月,高兴劲都等没了,现在只要前面一立功,军法官统计斩首,算出一场胜仗各部出力多少,黑夫就能给他们钦定功爵……
当然,这爵位水分,也越来越大,黑夫预想,以后真打进咸阳,恐怕会庶长多如狗,彻侯满地走,与王翦时已灭两国却封侯不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明知如此,该升的还得升,且上窜速度要快,得让立功的众人,都能看到封侯的希望,黑夫很清楚,人心是贪得无厌的,比起隔壁那些草头王,封侯得爵,已显得有些小器了。
“季婴、东门豹,则如绳索,将敌进攻随县的三万敌牢牢缚住,逼着其退兵,季婴可为右更,东门豹为少上造。”
“陆贾,以唇舌游说巴蜀,使蜀郡背弃咸阳,投靠我军,当升为右更,任巴郡守。赵佗、吴臣,为我取巴郡,赵佗可为大上造,吴臣为左更。”
“萧何,小陶,为我后盾,从江陵源源不断送兵粮前来,使得我军越打越多,这才能抵御王贲攻势,萧何为少上造,小陶为右更。”
只要是参与了这场大战的,都尉基本是左更以上,司马们则是左庶长、右庶长,下面的士卒,也人均升一级,赐钱若干,皆有功赏。
看来铜绿山的铸钱工坊,得卯足力气开工了……
当然,还有两个人,万万不能漏下。
王贲之所以在县、襄阳都快支持不住时退兵,最直接的原因,是后方遭到了进攻,两条重要的粮道被截断!
他们像匕首一样,深深扎进了敌军后方,搅得天翻地覆!
“王贲之所以退兵如此之速,是因为,宛城数日前遭到了攻击!”
“啊!”
不知道黑夫这手奇兵的军吏们都十分惊讶。
“是韩信和利仓!”
当然,还有吴臣。
黑夫道:“只望他们早日归来,到那时,军中,就又要多一位大上造了!”
众人眼中惊异,黑夫说的当然不是利仓,而是韩信。
一想到此子年岁不过二十余,投效君侯也才三年,却飞窜得如此之快,已到了和赵佗这南征军裨将平起平坐的程度了,当真叫人又嫉又羡。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韩信自从获得黑夫信任后,已经打了四五场漂亮仗,当得起这份殊荣。
所以明面上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唯独东门豹有些闷闷不乐,恐怕是感受到了“后来者居上”的压力。
黑夫看在眼中:“经此一役,南北攻守异势,接下来,便轮到我军进攻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黑夫道:“斥候回报,王贲军已撤往新野一线,汉北空虚,大军且随我占据樊城、邓县为营,一边休整,舔着伤口,一边派人袭扰南阳诸县,做出向宛城进攻,欲与韩信部会师之势!”
东门豹立刻请战:“我愿为大帅前锋,击南阳,以雪败兵之辱!”
“不,打南阳是假的,我军主力需要休整,与之想吃,拖住王贲主力即可。”
黑夫看向东门豹:“阿豹,你不是想将功补过么?”
“我给你两万人,溯汉水而上,为我击上庸,袭汉中!”
第816章 智将务食于敌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底,距离新年已是很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秋风萧瑟,吹得人头疼。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南阳郡宛县南边十余里,有一个乡,叫“南筮聚”,原本是一个聚市,后来慢慢居民变多,就设了个乡邑,实则连墙垣都没有。
乡中男丁多被通武侯征了丁,运送宛城的粮食去樊城了,乡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以及部分留守的乡吏。
所以当一群手持兵戈的“叛军”打上门时,南筮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沦陷了。
这支军队正是由吴广所率,他带着手下人直扑乡寺,逼迫仓吏打开乡仓,却见里面堆满了这个月从地里收上来的田租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谷子。
吴广让人随意在街上抓了个没来得及躲的瘦削老农,却见他在如此寒冷的深秋,依然穿着件有破洞的夏衣,粗褐为布,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看上去脏兮兮硬邦邦的,此刻站在吴广面前,瑟瑟发抖。
“老丈,你没冬衣?”吴广随意地问道。
吴广满口陈郡阳夏口音,这南阳老农听了两三遍才听明白,他连忙弯下腰,几乎要揖到地上:
“上吏,本是有的,但都给我家二子穿着去服役了……”
吴广颔首:“二子?不是不让在一户里连征两人么?”
老农道:“宛城来的吏说前方吃紧,需要人运粮,只要年纪够得,几乎都征过去了,若家里没有壮丁,就依次抽中男,只要六尺以上者,皆要去服役,光我们乡,就征了好几百人。”
至于何时归来,也没个定数,征卒的官吏只说什么“通武侯爱士卒如父兄,不日将扫平叛军,汝等何必流涕”让他们不要担心。
但怎可能不担心!眼下叛军都打到南阳腹地来了,通武侯,别不是败了吧?
听完老农的叙述后,吴广心中了然,难怪韩信将军说,有数万人从宛至樊,不断为王贲军运粮,原来多是南阳本地人。
这其中的滋味,他岂能不明白?几个月前,原本在阳夏过着普通黔首生活的吴广,不也是被一张征令,被迫入伍服役的么?若非他和陈胜半路揭竿而起,恐怕早填了沟壑,也不知家乡怎样了。
吴广可以想象南筮聚人被征的情形,中人之家还有亲眷来送行,大包小包往他们手里塞钱、粮,还有冬衣,穷苦人家的,就只能将全家唯一的厚实衣服披上,穿着扎脚的草鞋上路。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左右看看,让人将本乡啬夫身上的皮裘扒了下来,给这老农披上。
老农怕遭报复,连连摆手拒绝未果,穿上皮裘后,暖和倒是暖和,只感觉浑身不自在,这里挠挠那里抓抓。
或许是吴广不似一般军吏般高高在上,这老农也开始吐露起来:
“这位将军,官府说汝等是叛军贼人,来了要屠城的,但我看将军和善,不似恶人啊。”
吴广笑了:“官府的话,还能信么?”
“是不能信。”
老农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夏末时,官府派人来乡里告知,说始皇帝不在了,新皇帝继位,要大赦天下,减免租赋,可没想到,自打入秋后,便不断征卒,徭役比往年更重。”
“上半月我与家中老妇去交租,的确减了一半,但还不等吾等高兴,下半月,乡里又让众里正,将减的那些粮食补交,完全与往年一样,这不是骗人么?”
老农义愤填膺,吴广却是知道的,恰逢他们跟着韩都尉转战后方,先后截断了颍川、三川入南阳的粮道,前线粮食吃紧,宛城的朝廷官员,不得已在南阳本地征粮。
虽然事出有因,但在南阳人看来,这已是**裸的诈骗了,官府信誉,恐已完全扫地。
他笑道:“在为我们南方,是真的减租,武忠侯爱民如子,不让士卒拿百姓一针一线,我听说,就算不征徭,南郡人也自发让子弟挑着扁担,去前线为大军送粮食。”
“有这种事?”老农眼中难掩怀疑。
时间紧,吴广也未再多言,让人从乡仓里取一袋谷子出来,交给老农说道:“老丈,你回家去罢!”
老农连忙摆手,还想把身上的皮裘也脱下来:“不敢,不敢,我收了汝等的粮,恐会被官吏捉了。”
吴广嗤之以鼻,指着被吊死在乡寺的啬夫道:“眼下南阳大乱,官吏自身难保,有闲心管这些事。”
“过不了多久,武忠侯就能打下南阳,到那时候,汝家二子也能归来,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老农千恩万谢,离开时嘴里却低声嘟囔道:
“谁来无所谓,租子多少也无所谓了。”
“再别打仗就行,我家老大老二,能平安回来便好!”
看那老农离去的身影,吴广叹了口气,回过头,大手一挥。
“二三子,将乡仓的粮食能搬的都搬走,搬不完的,就堆到街上去,告诉乡中百姓,这是他们被官府食言征走的粮,谁家想要,就自己来拿好了!”
……
兵法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这是韩信在南阳郡的策略,只要是打下的县、乡,虽然他们原则上不滋扰民众,不向庶民黔首掠粮,但官府的仓禀里,不能留一粒粮食,就算白送百姓无人敢收,也得一把火烧了!
吴广运着粮秣回营时,远征军的正副两位将领,正望着高大的宛城兴叹。
“父亲与我说过。”
利仓仰望着城门紧闭的南阳郡首府宛城,说道:“十五年前,他随武忠侯服徭役,带着几十个刑徒去淮阳,因为王贲正在围攻那,东门叔父、季叔父、共叔父等皆在左右。”
“当众人走到宛城时,正好听到王贲破淮阳的消息,接着便是一道调令,让南郡戍卒去魏地,听王贲调遣,水淹大梁,攻灭魏国,武忠侯便是在那场战争里扶摇而上的……”
“当时谁能想到呢?今日不过是一屯长的武忠侯,竟与昔日将军王贲分为两军统帅,对决于江汉,而十五年前还是无知孩童的吾等,也跃进千里,转战四郡,震动中原!”
一旁的韩信闻言,大笑道:“这说明,王贲老了!”
而他们,正值当打之年!
韩信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制定的“先西取鲁阳,避南阳军锋芒”的策略,被证明再正确不过,南阳尉急于剿灭后方“叛军”,竟直愣愣地朝颍川杀去,追得另一个韩信仓皇东窜,跑到了召陵。
九月初,乘着南阳军打错人的当口,韩信已带着一万五千人奇袭鲁阳关,又截获了大量粮秣,带了一部分,又将大部分连带关城一起烧了。
旋即迅速南下,进入郡兵北上“平叛”后空虚的南阳郡,日行六十里,出现在宛城近郊,前锋数百骑差点冲入城门,顿时引发了宛城震动!
负责监军的左丞相冯去疾本就为后方两条粮道断绝的乱相焦头烂额,令南阳守、尉务必解决颍川之敌,宛城守卒只剩下五千。
谁料那边才发回捷报,敌军却又好似从天而降,突然兵临城下,顿时吓了他一大跳,立刻派人去给王贲报急。
军无辎重则亡,且宛城一旦有失,大军将完全失去后方。这也使得王贲几乎要突破汉水防线,却不得不撤兵,功败垂成……
而另一边,韩信与利仓也知道宛城的重要,它是王贲军粮食的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冶铁中心,更是户口两万的大城。
但正因如此,想以万五千人攻取此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在城下耀武扬威,破坏了城外一些道路桥梁后,韩信与利仓琢磨着,也差不多是时候跑路了……
利仓颔首:“是该走了,吾等在南边的斥候回报,近日往北来的王贲军斥候多了好几倍,王贲恐将回师。”
不止王贲,上了韩信鬼当,去颍川狠狠镇压了韩人暴动的南阳守、尉也正急匆匆地撤回来,预计南北两军的前锋,三日后将至宛城,到时候他们将被包围,想走都走不了了。
但等分散在宛城附近夺粮的各支部队纷纷归来后,众人整装待发,但让利仓震惊的是,韩信却下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军令。
“向西行军!”
“且慢!”
利仓大骇:“韩将军,吾等不是该向东,回汝南去么?”
“没错。”韩信颔首:“击舞阴,过方城夏道,再回到汝南,的确是最便捷的路。”
“但利都尉,你是否想过,汝等能想到,王贲岂能想不到?”
“韩将军的意思是?”
韩信道:“若我所料不差,王贲回师南阳,定已派人去东边拦截,吾等向东,却正中其下怀!”
“故不如,反其道而行,去西边!”
利仓忍不住抹了把汗:“韩都尉,南阳的西边,就是武关道啊,敌军重兵把守。”
“那正好。”
韩信却笑道:“吾等已乱颍川,焚鲁阳,断了南阳两条粮道,但仍不圆满,冯去疾定会请关中送更多的粮食来,这便去西边,打从关中来的兵粮个措手不及,再烧几十万石!”
穿插敌后,牵着敌人鼻子走,一连串胜利和奇迹后,韩信的自信心,已登峰造极,那些看似凶险的奇谋,他是越来越敢用了,内心深处,更视天下将帅为无物!
利仓却是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此举有多么凶险。
“纵然侥幸截断武关道,吾等这点兵力,难不成,还能破了武关,打进关中去不成?”
“吾等可去丹阳(河南淅川),然后……”
韩信却早已想好了退路,指着西边,仿佛已看到了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入汉中!”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17章 秦始皇三十八年
“君侯,北伐元年为妥!”
“不然,靖难元年为妥!”
“何不叫武忠元年呢?”
随何等人提的建议,就没一个靠谱的,黑夫怒了,击案道:
“怎不叫黑夫元年?都给我退下!”
斥退了众幕僚后,黑夫气得不行。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虽然知道老婆孩子已至江陵,但黑夫还是忍住没回去看一眼,大战方毕,虽然成功击退了王贲,但北方实力尤存,不论是兵力、国力,依然强于南方,而且谁知道王贲下一步会怎么做,会不会来次冬季攻势,杀个回马枪?
所以黑夫仍留在江汉,让共尉北上占领樊城、邓县以为前哨,东边则将战线推进到唐白河、桐柏山一线,双方相当于换了攻守,又进入了对峙。
眼下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了。
就像朱棣不承认建文年号,搞出个“洪武三十五年”一样,另立中央的黑夫,自然也不会承认咸阳的“二世元年”。
左思右想,反正自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索性延续始皇帝的年号。
“秦始皇三十八年!”
黑夫忽然笑了笑。
“继续用着这年号,陛下,真好像你还在一样。”
他的魂魄,还在九天之上,看着地上发生的这一切么?看着这些闹剧,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看着子孙不肖,世无忠臣,是面色凝重,还是会轻蔑一笑呢。
忽然间,黑夫有点难过。
他连忙又签署了几份文书,让主薄带下去,发往北伐军控制下的各郡,以此为新年年号,同时督促各地,认真落实黑夫大帅要求的”减租“事宜,就算再困难,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时刻关注着王贲军的动向,斥候冒着危险深入南阳,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报。
今日,黑夫却从骑兵司马老五处,得知了一件令他惊讶的事。
“王贲军主力十万退至新野一线,又分派了四五万人的偏师,在向西移动,去了穰县一带?”
穰县就是后世河南邓县,大名鼎鼎的穰侯范雎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阳(河南淅川),那里北通武关,南接汉中……
黑夫立刻警觉起来:“莫非,王贲已察觉了我派东门豹通过上庸,入汉中的企图?”
上庸,就是后世湖北十堰一带,春秋时,为麋、庸二国地,后二国为楚所灭,置“汉中郡”,但到楚怀王时,因不忿被张仪所欺骗,楚对秦开战,却被打得大败,丹阳、上庸也丢了,后来虽重新多夺回两地,但至顷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汉北地与秦。
从那以后,楚国的苦日子便来了,上庸之地,西达南郑,东走鄢、,东北连宛、邓之郊,南有巴、峡之蔽,是江汉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过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黑夫若能夺取上庸,北可走丹阳威胁武关,西可夺汉中,眼下巴蜀已尽归北伐军,黑夫又派了一万人入巴,希望尽快消灭困守江州的冯劫,而后蜀郡兵走金牛道,赵佗、吴臣走米仓道,与东门豹会师汉中,便可直接威胁到关中地区。
届时,纵无法越过秦岭攻入关中,面对咸阳的一日三警,胡亥、赵高必恐,王贲和冯去疾必须分兵回关中,南阳这边的局面,或许就能打开了。
但眼下,王贲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计划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际,却分兵去汉中,这倒是让黑夫有些头疼,如此看来,东门豹纵能抢先夺取上庸,但汉北、南郑,却有些困难。
仗依然难打,毕竟对手是王贲啊。
黑夫立刻向西边增派了一万人,又让信使去提醒东门豹小心,等到是夜,他处理军政事务,困倦得不行时,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惊得醒了过来,立刻披衣出帐,喊来幕僚。
“韩信,现在何处!?”
……
韩信已至丹阳。
丹阳,是丹水与淅水相夹的一片区域,位于丹水之阳,据说这里曾是楚国的发源地,楚国的祖先鬻熊居丹阳,不满百里之地,且处处荆棘,到楚武王时才迁徙到鄢地。
历史虽然显赫,但丹阳早已被楚人抛弃,后又为秦所夺,眼下只是个小乡邑,当北伐军从宛城西行至此时,远望尽是草莽山林,贫穷而落后。
但当地也有一些特产,比如可作为弓材桃弧棘矢,利仓让人砍了不少,他们虽在昆阳、鲁阳缴获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来连续几战,有的材官已将弓拉崩。
除此之外,还有用以滤酒的“苞茅”,米酒杂质极多,不滤一下,几难入口。
韩信此时此刻,正盘腿坐在丹水之畔,一边喝着用苞茅滤过的当地米酒,一边看着士卒们伐木制筏,准备渡江。
韩信心情很好,从八月上旬出汝南开始,到九月底,这月余时间,他们已跋涉千余里,转战数郡,打了好几场硬仗,一口气将南阳王贲军背后的三条粮道一一掐断,尤其是前几日,韩信的计划犹如神来之笔,不往东去,却向西来,打了从关中向宛城运粮的敌军措手不及,破坏粮车数百乘,焚毁粮食起码十万石!
现在,武关道依然冒着浓烟。
利仓也不再怀疑韩信之策了,笑称:“这下,王贲军,恐怕要吃一个月稀粥了。”
而现在,漫长的远征,似乎已看到了终点。
“过了丹水,便是汉北,汉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虚,吾等只要破了郧关(湖北郧县),便能南渡汉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韩信北上时,只是为了救急,并未想这么远,倒是韩信敏感地意识到,上庸、汉北的价值。
他以为,王贲军进攻襄阳失败后,会退回南阳,一边等待后方粮食,一边保持守势,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南下了。
想靠强攻夺取南阳,甚至歼灭王贲手下的十多万大军,无疑极其困难,这位将军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汉中郡将变成双方夺取的重点,一旦北伐军控制汉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陈仓道袭扰关中……
于是,在率大军西进的同时,韩信也让吴广等人,乔装成逃避战乱的黔首,设法去江汉,与武忠侯取得联络,向他禀报这一设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汉中接应。
不过眼下看来,一切顺利,王贲应尚未意识到韩信已西来,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拦。
骄傲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战功显赫的将军心中滋生,使得他对利仓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以为,王贲此人,名不副实也。“
利仓正指挥众人渡水,闻言笑道:“武忠侯对王贲十分敬重,经常在私下说不想与之为敌,韩裨将,你倒是对他嗤之以鼻?”
“我说的是事实。”韩信道:
“王贲作为太尉,统天下之兵,合举国之力,以两倍之众,南攻襄阳,却未见战果。且他打起仗来,顾前而不顾后,被吾等区区两万之众,将整个中原打穿,断了粮道,宛城危急,他只能匆匆回师,肯定想来逮住我泄愤,却又扑了个空。”
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韩信笑了起来:“所以,我不知道是王贲老了,不中用了,还是他之前打的仗,灭的国,皆是借国势的顺风仗,总之,天下第一名将的名号……”
韩信摇头,轻易否定了通武侯的一生。
“他不配!”
韩信目高一切,那凌人的傲气,那看轻天下将帅的语气,让人难生好感,连已渐渐习惯他性格的利仓都皱起眉来。
“你不就是打赢了几仗么,得意什么!”
但利仓还是说道:
“那是自然,天下第一名将,是武忠侯啊!”
韩信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他嘴上敢明说,心里则暗道:“武忠侯最擅长的是谋划、造势,是兵权谋之术,这点我承认。”
“但真要论阵战,不论是武昌之战,还是安陆之战,都是以寡凌众,且打的是庸碌之辈,若遇善战之将,恐已折戟。而江陵一战,人数相当,君侯几为冯毋择所败,若非是我及时赶到江陵,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武忠侯只是选多了方略,用对了人,如此而已,他与王贲,嗯……算是并驾齐驱吧。”
在韩信心中,当世有一人,经过这么多场恶战锤炼后,在用兵之道上,已超过了王、尉二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眼中洋溢着自豪和自信。
“我。”
“韩信!”
但还不等韩信的得意持续太久,也不等大军渡过丹水去,他派出到远方的斥候,便匆匆赶来报信。
“韩裨将,有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出现在丹水下游!”
“丹水南岸,也有一支万余人的人马,正朝吾等渡河处杀来!”
……
数日后,南阳宛城,王翦已稳定了新野战线,回到了宛城。
老将军须发上的白色,似乎比数月前更多了,也不知是清晨的冬霜,还是因战局不利,看天下分裂崩溃,而激增的白发?
坏消息接二连三:整个关东地区,几乎都发生了动荡,齐地也乱成一片,复辟的楚国已控制整个江北楚地,项籍正猛攻砀郡,商丘岌岌可危,有复韩人士潜入颍川,已控制数县……
西边更糟:蜀郡守叛国了,冯劫被围江州县,金牛道遭到袭扰。
而冯去疾也忧心忡忡地告诉王贲,得知各地叛乱、失守、撤兵的消息后,二世皇帝出奇愤怒,已连下了几道制诏,来质问王贲:叛乱为何越闹越大?
王贲很累,真想倒下就不再醒来……
但他是大秦最后一根顶梁柱,他若倒了,这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厦,也就塌了。
王贲只能像孺子牛一般,跪在地上,膝盖着地,用老迈的肩膀,撑起这岌岌可危的殿堂。
好在,二世元年新年才过,他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通武侯!”
长史甘棠喜滋滋地进来:“恭贺通武侯!”
王贲从短暂的休憩中睁开眼,他自然知道,甘棠说的是何事。
“那韩信,他当真去了西边,走丹阳,欲入汉中?”
甘棠佩服地说道:“与通武侯所料,丝毫不差!”
“韩信自以为得计,烧了武关道的粮秣后,正率军泅渡丹水,却被司马将军追上,一番大战,叛军,几全军覆没!”
他激动地说道:“敌军上万人丧命于河中,丹水,现在真变成‘丹’水了!”
虽然五万人打一万五,还捡了半渡而便宜,赢是肯定的,但朝廷,的确许久没有这么激动人心的胜仗了!
可王贲却不关心歼灭了多少敌军,只关心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人,一个彻底打乱了他计划,让他的进攻功亏一篑的人!
王贲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
“韩信,死了么?”
第818章 廉颇老矣?
“韩信遭遇数倍于他的大军来袭,临危不乱,背水列阵,击退司马鞅前锋。www.uu234.netwww.uu234.net”
“又迅速泅渡,涉水仰击南岸拦截的偏师,冲出了一道口子,最终突围而去?”
听完详细的战报后,王贲缄默了,显然对这一战果并不满意。
缄默被咳嗽打破,王贲抚膺喘息,他这是多年征战留下的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气转凉,就不住犯咳,非数月不能止。
在咸阳休养期间,多亏了黑夫鼓捣的“炕”,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眼下出关征战,军中条件有限,更遇战局不利,病情加重,这几个月来,王贲都是在带病指挥。
未能擒杀韩信,其部属死伤,也没有甘棠说的“上万”那么夸张,不过是当场战数千人,数千被俘,韩信则带着五六千人逃了……
等再看了司马鞅让人画来的两军对阵图,王贲仔细琢磨后,更是扼腕叹息。
“这就是让我功败垂成的韩信啊,真后生可畏也。”
在甘棠的印象里,通武侯极少夸人,尤其是对王氏子弟,王离等人,更是贬多于褒,遂道:“君侯,韩信不过是钻了空子,逞一时之威,眼下不是被杀得大败么,何足道哉?”
“不然。”
王贲却道:“事后看来,这韩信,便是黑夫藏了许久的奇兵,穿插敌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智,有勇,更要有极强的临机应变之能。”
“韩信八月出汝南,不走方城夏道,却北击昆阳,看似舍近求远,实则,是看准了我军主要粮秣是从敖仓,经颍川南运,而截断了粮道,南阳必惊。”
“其后,他又做出欲攻颍川之势,实则却暗走鲁阳,不仅又断了三川之粮,还调开了南阳守军,便乘着郡中空虚,杀到宛城,扰我后方,逼得我不得不退兵……”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在王贲看来,韩信,深韵此道,将南阳、颍川守军耍得团团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得知后方遇袭,敌偏将为韩信后,王贲便立刻让人查了韩信的事迹,包括在岭南灭瓯骆之战,那是黑夫曾向朝廷报过功的,以及长沙之战,江陵之战的零星传闻,虽不知真假如何,但无不是漂亮仗。
“这恐怕就是黑夫麾下,最能打的战将了,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人物。”
王贲不免有些惋惜:“若此子在我麾下就好了……”
大秦将才凋零,尤其在南征军反叛后,朝中战将青黄不接,蒙恬不能用,李信太远,年轻的李由、冯劫、王离等十分平庸,只能靠冯毋择、王贲这样的老将来撑场子,王贲来到前线后,纵观诸都尉,却未发现太过亮眼的。
但在王贲看来,韩信也并非十全十美,他是很有将兵之才,但这一路来都是胜仗,恐怕太顺利了罢。
“年轻人就是这样,得志猖狂,胜则骄,而骄兵必败。”
“韩信几次用奇皆轻易得手,遂看轻了我军,看清了大秦的将尉们,此番他又想故技重施,殊不知,一个招术,若一直使用,只会被人看破!”
王贲料定,黑夫下一步会图谋汉中,而韩信也会走西边入丹阳,遂派人前去拦截。
他给都尉们下了死命令:“定要拦住韩信!”
让韩信在后方大闹一场,又安然离开,王贲将颜面扫地,而北军的士气,也将一蹶不振……
好在,王贲赌对了。
只可惜,未能把这未来将军,扼杀在丹水!
“竟让他逃走,日后有此子相助,黑夫将如虎添翼……”
王贲有些头疼,感觉这场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甘棠却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通武侯,有此大胜,也算能向咸阳那边交待吧?”
“大胜?”
王贲摇了摇头:“韩信在上蔡、昆阳、鲁阳、宛城、丹阳,共歼灭了我军至少三万人……”
歼灭不等于斩首击杀,但那些部队多被击溃,不重新整编,已经打不了仗了。
而被韩信截断的三条粮道,烧掉的粮食,更以数十万石计。南阳的大军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就要入冬,粮食运输更加困难,这也是王贲不敢继续在前线死磕的原因。
除了后方外,随县的败绩,巴蜀的叛乱,关东失陷的诸郡……他们的损失,太大了,相比之下,丹水的胜利,算什么呢?
想到这,王贲问道:“左丞相(冯去疾)可曾对你说什么了?”
甘棠摇头:“什么都没说。”
王贲叹息:“冯去疾也明白,巴蜀皆叛,冯劫被围,但我军实在是鞭长莫及啊。现在吾等只能稳住南阳阵线,阻止黑夫取道汉中,而北边,颍川也必须守住,还得设法将淮阳和鸿沟夺回!”
甘棠道:“那咸阳处,应如何回复,皇帝近来不断派遣使者,催促通武侯进军,责问失地之事……”
王贲沉吟片刻后,说道:“为我拟奏疏,告诉陛下。”
“时局艰难,叛军如封长蛇,群盗亦肆虐关东,蒙陛下信赖,王贲以老迈残躯为国效力,鏖战数月,费钱粮亿万,却未能收复寸土,贲之罪也!”
“昔时始皇帝雄才大略,扫平**,贲父子二人,亦效命于军前,灭五国。既亲手参与了建成这广厦,王贲便不会容许任何人,分割她,践踏她!”
“南方叛军,六国余孽,王贲定将竭力剿灭,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对得起始皇帝对王氏的恩情,保大秦社稷无恙!”
咳嗽又响了起来,身如残烛,闪闪欲灭,但王贲的目光,却坚如镔铁:
“廉颇虽老,尚能饭!”
“只要我在一日,黑夫,就休想威胁关中!”
……
而与此同时,在丹水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的韩信,已带着一群残兵败卒,抵达郧关(河南郧县)……
郧关位于汉水之滨,这汉水在上游地段水域宽阔,水势平缓,但流至郧关附近,因两岸山岩夹峙,河道陡然变窄,水流被逼成反“s”形流径,水中多漩涡,又因坡度较大,形成了十余里激流险滩,两岸山岩犹如天然石门。
自古此段汉水行船,极为凶险,翻船撞排者无可数,过此水隘,水流又一路平缓直至襄阳。
于是,郧关便成了从水陆进入汉中的一道险隘。
以韩信仅余的五六千人,还多数挂彩,是很难强攻此关的,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从江汉沿武当山北麓西进的东门豹部两万人,也正抵达此地,已克郧关,便击退了追击韩信部的敌军,接应他们渡过汉水。
双方会师本该喜悦,但东门豹却阴着脸,冷冷盯着韩信,眼神仿佛要吃人!
除了韩信麾下近万人或死或俘,损失太大外,更让东门豹揪心的是,他的女婿,利仓在强渡丹水时,为韩信断后,受了重伤,眼下正在帐内由军医诊治抢救……
而韩信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他与东门豹在帐外对坐,双眼无神。
脑子里除了丹水之战的惨烈情景外,就剩下他对王贲的不屑,对自己的自伐其功,自矜其能。
“我这样,也敢以名将自居?”
事后想来,这一切都如此讽刺,韩信死死攥着拳头,嘴唇紧抿,随后手忍不住伸向了酒盏,猛地灌了一口。
酒很浊,也很苦,但韩信喜欢,好似灌醉自己,就能忘掉这耻辱的一切……
但掀开营帐出来的医者,以及他身上点点血污,却又将韩信拉回残酷的现实。
总有些事实,是必须面对的。
韩信站了起来,东门豹也一个激灵起身,大声吼道:“如何了?”
“东门裨将,韩裨将。”
医者是陈无咎的弟子,战战兢兢地向二人作揖道:“利都尉他,已无性命之虞,只是麻药还未过去,尚在酣睡。”
东门豹大喜,狠狠瞪了韩信一眼,大步进了营帐,但还不等韩信松口气,东门暴虎却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你这庸医,利仓的脚呢,哪去了!”
医者大骇,连忙解释道:“裨将,我已尽力了,利都尉是救回来了,但他的双脚已受伤溃烂,下吏实在无能为力,为了保住性命,只能锯掉……”
东门豹无法接受,韩信也如遭雷击,他记得利仓在水中叱咤鏖战,挡住层层追兵,身负重伤的情形,最后中箭落马,被敌人的战车无情碾过,一众亲卫短兵拼了命才将他抢回来!
利仓是黑夫最重用的旧部子弟,他与韩信转战千里,是极好的助手。
可自此以后,那喜欢纵情驰骋的青年,却再也没法站起来,没法走路,没法跨上骏马……
对一名志在功名的将尉而言,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
东门豹也清楚这点,他愤然道:
“大丈夫本该横行天下,却只能穿着踊,躺在榻上一辈子,这样还不如死!”
东门豹彻底爆发了,旋即咬着钢牙,拎起手边的戟,便气势汹汹地朝韩信走来,戟尖指着他道:
“你这胯夫!害得吾婿成了残废,吾女要守活寡了,乃公也要卸你一条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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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9章 包羞忍耻是男儿
“东门裨将,万万不可啊!”
眼看东门豹动了怒,旁边的都尉、司马们纷纷阻拦,东门豹的另一个女婿,在岭南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梅,更抱住妇翁的腿,对韩信大叫:
“韩信,快走!”
梅是领教过东门豹脾气的,他作战勇猛,但火气上来时,甚至会鞭笞手下。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韩信点点头,朝营帐内长作揖,对利仓,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终的判断,使得军队遭到王贲派人阻拦。
如果当初他们中规中矩地走东边,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韩信准备离开,但身后,纵被七八个人拉着,东门豹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韩信!你这竖子丧师辱军,死了上万人,有何面目去见江汉父老,有何面目去见君侯!”
东门豹越骂越难听,什么无行少年、胯夫等脱口而出,开始揭韩信的短,仿佛不如此,便不解气。
韩信停住了脚步,对利仓他有愧疚,但对东门豹,则有些恼火和不屑。
他微末时还好,但自从得到黑夫重用后,性格里的某一点就显露无疑。
韩信恃才而骄,眼光高,看不起人,与他同龄的利仓、共尉、吴臣等,都不放在眼里,羞与之并列。
后来,因为功绩,他被黑夫越级提拔,后来者居上。于是对黑夫的老部下们,韩信也以为不过尔尔,东门豹只有匹夫之勇,季婴毫无才略,小陶木讷无能,能有今日地位,不过是得武忠侯之荫蔽罢了,若非遇上贵人,这群人啊,恐怕还在做帮佣农夫。
韩信是个毒舌,对同僚不会说好话,只会自夸,不会吹别人,除了他自己,在场的诸位都是垃圾。
且像鸭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旧嘴硬。
于是,在东门豹的骂声中,韩信回过头,冷笑道:
“东门裨将,我怎么听说,你,也才刚丧了师呢?”
……
“裨将既然知道那东门暴虎的脾气,何必逞言语之勇呢?幸好梅将他手戟夺了,否则……”
是夜,营帐中,医者依旧在给韩信脸上上药,回想下午的情形,后怕不已。
韩信鼓着腮帮,不喊疼,也不说话。
嘴欠一时爽,但结果就是,东门豹纵使被七八个人拖着,依旧迈步过来,狠狠给了韩信一拳,只这一下,就砸得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是韩信从军以来,受过最重的伤。
医者走后,韩信望着铜鉴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样的话,我竟能说出口?”
别人可以有胜有负,并视为寻常,但他韩信,却不能!
每一场仗,不管敌我多寡,韩信总有办法赢下来,创造一次次奇迹,获得武忠侯的褒奖,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现如今,丹阳的惨败,却好似在他光彩夺目的功绩上,滴了一大点污泥!
韩信的痛苦,不止来自于那些追随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归途之前,多战死于丹水,也不止利仓遭受重创,也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苛求。
他的骄傲和肆意,是一场场大胜维持的,韩信,是不能败的。
但如今,不败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击得粉碎,东门豹的唾骂,旧日同僚的窃窃私语,也让他感到恐惧而迷茫。
因为嘴毒,不会做人,高傲,韩信在军中基本没什么朋友,反倒有许多敌人,他们羡慕他的节节高升,嫉妒武忠侯对他的另眼相待,但却无可奈何,因为韩信总在赢得胜利。
这次他带着败绩归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讥讽!
就像在淮阴时一样。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着自己的剑,月光如水,映得剑刃发亮。
换了一个楚国贵族,有此战败之辱,恐怕会拔剑自杀。
但韩信只是个黔首,一个布衣,他的尊严没那么高贵,抚着自己的剑,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想起了母亲死去的那天。
韩信一家是从外地避战祸迁到淮阴的,父亲死得早,韩信连他模样都记不住,只与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艰难求活,家中日益贫乏,受尽了旁人白眼,但关上门,小家也算温馨。
但在韩信十二岁那边,母亲却染了疾,韩信跑遍了整个县城,摔得满身是伤,嗓子都求哑了,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帮他救治母亲的医者,一个愿伸出援手的人。
所见尽是冷漠的脸。
母亲最终还是死了,韩信哭干了眼泪,想要安葬母亲。
但他家徒四壁,也没有亲戚帮扶,最后只能用草席一裹,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寻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来人,恶疾而亡,里闾中的人都嫌弃,不让韩信靠近,让孩子扔石砸他,贵族则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许葬人,还放狗咬他。
韩信只能无助地推着母亲的尸体,绕着淮阴城走啊走,走得脚都麻了,最后,来到了郊外的荒凉高岗。
这里是贫民抛尸乱葬的地方,野狼和乌鸦出没荒草。
他心怀恐惧,但没有跑,擦干泪,高高举着亭长借他的一把锄,一点点刨着坑。花了半天时间,手里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浅坑。
韩信一天没吃饭,已累极了,爬向手推车,将草席抱下来。
他至今记得,那草席,真重啊!
才走一步,韩信就摔了,草席压着他,想推开,但想到这是母亲,便又舍不得。
他只能哭,一直到哭得没气力,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天快黑了,周围鬼哭狼嚎,十分阴森,幽绿的眼睛在草里时隐时现。
在恐惧驱使下,韩信终究还是起了身,顾不上温柔了,将草席连拖带拽,放进坑中,嘴里说着对不起,开始草草填埋……
等将母亲葬下后,韩信砍了一棵小树,将它移到了坟墓旁,深深埋进土里,希望做个标记。
他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对母亲简陋的坟冢,发下的誓言。
“母亲。”
年少韩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认真。
“你看啊。”
他指着周围笑道:“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儿富贵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边建一座城,安置万家,比淮阴更大,更气派!”
他咬着牙,重重稽首,告别了母亲。
韩信要出人头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贵,载誉而归!
让所有淮阴人都前倨后恭,为当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饶!
所以他与野狗夺食,厚着脸皮到处混吃混喝,也要活下来。
所以他宁磕破了头,血溅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为师,只为学得本事。
所以他宁可收起剑,扔掉尊严,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时而动!
“比起这些来。”
良久后,韩信露出了释然的笑。
“一场败仗,又算得了什么?”
韩信摸着被打肿的脸,东门豹的这一拳,会在他脸上留下久不磨灭的印记,就像丹水之战的败绩般。
但伤痕总会消失。
败仗,也总会被新的胜利掩盖。
最重要的是,活着!
他一下子释然了,站起身,嘱咐短兵亲卫:
“休整一日,后日清晨拔营,回襄阳!”
亲卫提醒:“要知会东门裨将么?”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韩信脸上还疼着呢,他已彻底与东门豹结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向武忠侯请罪。
虽然想明白了,但韩信心里,仍有几分忐忑。
“过去我屡战屡胜,武忠侯赏识我,提拔我,现下我遭遇败绩,他会如何对待我?”
第820章 信
离襄阳越近,韩信就越发忐忑。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他一直觉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屡屡越级提拔,甚至高了旧部一头,是因为自己从未让他失望。
可如今,韩信却打了自北伐军成军以来,战损最大的一仗!
近万人啊,还多是老卒,就这样葬身丹水,或被敌人俘虏。
东门豹的话历历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亲眷,江汉南郡的父老,恐怕会恨透了自己罢?而武忠侯,会不会自此视自己为平庸之将,不再重用?
但韩信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斥责和白眼,竟是欢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队,无不对他们翘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里宣扬韩裨将之功了,说你穿行敌后,插入敌军心腹,闹得后方鸡犬不宁,为江汉分担了压力,又在四倍之敌围追堵截下,强渡丹水,顺利突围。”
韩信有些发怔,听着意思,武忠侯并未怪罪自己?
更让韩信未惊讶的是,黑夫听闻他归来,竟亲至襄阳城门,迎接韩信!
对黑夫,韩信可没有傲气,立刻滚鞍下马,拜倒在地:“败军之将,岂敢让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汉之围的大功臣归来,我岂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后方:“利仓他……”
韩信觉得最愧疚的就是利仓,其次是战死的士卒,垂首道:“利仓伤重,不能远行,留在郧关南边的武当山休养。”
“我会让陈无咎过去为他诊治。”
黑夫点点头,再瞧韩信身后的远征军们,比起去时,眼下却只有三分之一归来,让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韩信闻言大惭,低头道:“臣丧师辱军,请君侯责罚!”
“你觉得,你打的是败仗?”
黑夫摇摇头,用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描述韩信此战,着实不公平。
韩信损失虽然惨重,但一场仗的胜负,得站在全局角度来看。
失了近万老卒,最喜欢的旧部子弟利仓重伤致残,黑夫心里痛得想蹲下来。
但作为统帅,眼观全局,韩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个比方,韩信切入敌人后方,拔了三座内塔,单杀数人,清空对面野区,最后被人五人抱团追击,丢了人头。
这算败仗?
再腹黑点想,自从被萧何、去疾举荐以来,韩信屡战屡胜,实在是太顺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飘到天上去了,黑夫早听旧部私底下隐晦地说过,这韩信,着实惹了不少人,先是轻慢了满,现在又与东门豹结怨。
所以啊,让韩信受受挫折,对他本人,对整个团队也更有好处。
但对韩信,黑夫还是要继续笼络,小小敲打,重重嘉奖,毕竟,他手下能独当一面,指挥五万人以上大兵团作战的,除了赵佗也许行外,就韩信一位呢。
韩信若受委屈太过,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亏死毕竟,萧何不在身边,还要黑夫亲自去追么?
“别这样说。”
于是黑夫心里有了计较,拍着韩信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信,若损了你,此战虽胜尤败。”
“但只要你无事,往后能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虽败尤胜!“
……
“归来者均赐爵两级!”
“战死者三级!”
让韩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没闲着,马不停蹄地让军法官给韩信军论功行赏,他要给这支深入敌后,逼得王贲不得不放弃继续进攻江汉的远征军,以英雄的待遇!
“至于韩信……仍为大上造,只是不给予其余赏赐。”
黑夫可不能顾此失彼,另一边也要安抚。
“东门豹不是拿下了郧关么?王贲军已放弃了汉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县)十**稳,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仓本该为右更的,现在加升为少上造,任汉中假守!”
“君侯!”
萧何在江陵招纳人才,举荐给黑夫的文士鲍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仓不过二十有二啊,岂能任守?”
黑夫看向鲍生:“你做过枝江县小吏吧?知晓律令,多大能为郡县长吏?”
鲍生应道:“壮者。”
“几岁为壮?”
“二十一……”
黑夫摊手:“利仓已壮,功劳、爵位也是年轻一辈里,仅次于韩信的,此番与韩信协力,转战千里,歼敌无数,还丢了一双脚,为何不能为郡守?”
鲍生无话可说。
黑夫是清楚利仓性格的,这时候若当他是废人,扔到后方闲着,利仓恐会郁郁不乐,等他伤好了给他一个职位,让各种事务缠着他,反倒可以让人不要胡思乱想。
“对了,利咸爵位亦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两郡郡守!”
忙完这些,黑夫又拿了一张草图,让鲍生去交给军中工匠。
却见那图上,有两个大大的木质前轮与后面单一小轮,中间配上一张有着扶手的椅子所组成,好似后世的轮椅。
“让工匠照着做出来,再同任状、印绶一起,给利仓送去,替我告诉他……”
想到利仓年纪轻轻就成了残疾,几乎当他是亲侄儿的黑夫,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告诉利仓,以后,虽不能马上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为我治地方!”
“让他好好休养,等开了春,伤好些了,回江汉一趟,我要亲自为他与东门豹长女主婚!”
……
安抚完东门豹、利仓那边,黑夫又要继续调教韩信了。
韩信匆匆来到指挥所,却见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样地在案几上写着大字,见韩信来了,便笑道:
“未收到赏钱,是否有怨言啊?”
韩信哪里敢有,作揖道:“君侯不弃韩信,仍升信为大上造,信岂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难,此战之后,赏赐太多,萧何那边,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钱帛便不给你了,送你一句话罢。”
说着,便将那幅字拿起来,递给韩信。
韩信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里了,韩信看了三遍,嘴里轻轻念了两遍,大为触动,抬头道:“君侯,得此字,胜过黄金千斤!”
“坐罢。”黑夫让人替韩信将字收着,与他相对而坐。
“我今日让你来,却不是商议军务,而是想给你讲讲,一个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点着韩信道:“他与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远侯!”
韩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于顶,蔑视天下将帅,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边被王贲好好上了一课后,这种傲慢,便少了许多。
至少对黑夫、王贲、李信这几位,是再不敢轻视了。
更何况,定远侯李信的事迹,着实是一个传奇……
黑夫颔首:“我认识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赏识,不但轻慢王翦,觉得他老了,也轻视项燕。李信作为主帅,将二十万大军,却轻敌冒进,遂大败于项燕,丧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继位后,前所未有的大败,那一仗后,李信被始皇帝一贬到底,迁到边关戍守,李信傲气,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阳万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国(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这里有小道穿过葱岭脚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饱经沙漠风霜的秦军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们的将军,还有那位突然来临的咸阳使者。
葱岭群山巍峨,峰峦顶上白雪皑皑,而骑着骏马,屹立在山下的将军,头顶也披着一层银白的霜雪……
“使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李信的言语,好似冰川般冷。
咸阳使者身着绣衣,手持旌节,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说话带喘,似有些难以适应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脑袋,但还是努力提高声音,向李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国故地叛乱,群盗日益西进,欲乱社稷,二世皇帝奉遗诏继位,有制:令定远侯,速率三军将士归于关中!”
“什么!”
听闻此言,从披着羊羔裘的军正喜,到各司马、率长,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极为震动。
他们曾在北山(天山)脚下受困于风雪,依旧谈笑风生。
他们曾在龟兹与西域胡人浴血奋战,以一敌五,好整以暇。
他们曾在大漠里迷路,但终究在李信带领下,熬过了暴晒和饥渴,找到了绿洲水源,尝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经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葱岭脚下,只要越过山丘,便能抵达大夏国,却惊闻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众人顿时军心大动!
嘈杂声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骏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着鼻息,不断举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轻轻抚摸着它,似乎也在抚平自己震惊的心。
“别慌,别慌。”
大军孤悬异域,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乱。
哪怕心里真的很乱,哪怕想悲愤地放声长啸,朝东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住!
“始皇帝崩逝了?”
半响后,李信抬起头,扫视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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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1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二世派来的使者万万没想到,自己苦追大半年,总算赶上李信部后,竟被李信以“假传诏书”为名给抓了起来,拷问一天后,便杀了!
但全军的西入大宛,也为此耽搁,李信驻兵于行敦谷口,时值十月,牧草已经枯死,大军再待下去,若粮食用尽,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向导的乌氏延很焦急:“过不过谷,都只在数日之内,再拖下去,恐怕又要耽搁一年!”
往来西域快八年了,乌氏延也搞清楚了这里的气候,就拿葱岭脚下打比方,他专门编了一首士卒也能记住的歌谣:“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正好走,十冬腊月开头。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再等数日,便会大雪封山,谷里也寒冷湿滑,难以通行。
而另一边,作为军正的安陆人喜,这位因惹怒秦始皇,被发配西域的瘦骨嶙峋老吏,在仔细琢磨诏令后,找到了李信。
喜举着诏令,严肃地说道:“李将军,这份诏令,光看玺印,文制,并无问题,将军为何以为它是假的!”
“喜君说得没错,诏令是真的,使者也是新皇帝派来的。”
李信这两日沉溺在葡萄美酒中,叹息道:“天下人,已失始皇帝!“
“陛下当真不在了……”
喜有些失神,在帐内朝着东方长拜及地,三稽首后,才起身肃然道:“既如此,李将军为何处死了使者,你此举,已形同谋叛了!”
李信晃着杯中酒,盯着里面的泡沫:“喜君认为,吾等应该回去?”
喜的言语不留情面:“这是咸阳的命令,合乎律令,自然要回。”
李信冷笑:“那喜君知道,吾等回去后,要面对什么么?”
“我让人将那使者拷问了一夜,他总算说出了实情。”
喜皱眉:“什么实情?”
李信举起玉杯,笑道:
“叛乱的不止是六国故地。”
“黑夫,与喜君同县的黑夫,南征军的统帅,始皇帝的爱井,也叛了!”
“什么!?”
喜愕然愣住了,相比于早有预料的秦始皇死讯,黑夫的“反叛”带给他的冲击力更大。
但仔细一想又不对,黑夫自得到秦始皇赏识后,一直兢兢业业,始终恪守秦吏的底线,为何会突然叛乱呢?
李信叹道:“前因后果,难以尽知,使者只说,三十七年初,咸阳出了大变故,那位替喜君求情的公子扶苏,因谋刺始皇帝,出奔咸阳,墨者也遭到剿灭。之后竟是少子胡亥被立为太子,始皇帝则南下,欲解除黑夫兵权……”
“黑夫先是诈死,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但在始皇帝崩逝后,黑夫便再度出现,赫然反叛,如今已占了南方数郡,正与咸阳朝廷,打得难解难分……”
“黑夫啊黑夫,你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喜只感觉有些头晕,一向不嗜饮酒的他,此刻竟也坐了下来,拿起案几上,他屡屡抨击李信“太过奢侈”的玉盏,喝了一口葡萄酒,以此压一压内心的纷乱。
“正因朝中出了大变故,所以新皇帝,才想要召李将军及众人归去?”
“所以我更不能回。”
李信态度很坚决:“使者说,黑夫反叛后,朝中大肆逮捕他与扶苏的故旧,蒙恬兄弟、章邯、张苍等人都遭了难。我素与黑夫齐名,还在击匈奴时一起共事过,与蒙毅更是好友,可不想因为与黑夫、蒙氏走得近,有交情,入了玉门关后,便束手被擒,沦为阶下囚!”
他将酒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上:“我更不想被迫打内战,同室操戈,袍泽反目!”
李信不愿归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吾等奉始皇帝之命,驰援大夏,助其击退条支,并向西寻找西王母邦。”
“自从三十六年,从咸阳出发,几万人走了八千里多路,降服了北道所有城邦,经历了了许多凶险,才走到这,走到葱岭之下。眼见就要抵达大夏,看看山那边的世界是何等模样,一封轻飘飘的诏书,就要我舍弃?不,在完成这使命前,李信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
喜认真地说道:“李将军,那你这就是抗命,在咸阳看来,你与反叛的黑夫,并无区别。”
李信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只认一位皇帝……”
“始皇帝!”
他朝东方抱拳:“我立过誓,必为始皇帝,找到西王母邦!我既名为信,便须守信!”
喜却厉声道:“李将军,醒醒吧,这世上就算真有西王母邦,始皇帝,也已不在了,你就算带着长生不死药回去,也迟了。这场远征,结束了!想想外边远离故土,饱经风霜的将士罢,他们亦想回家,不想抛尸异国他乡!”
“不!”
李信依然固执:“西王母既然能让人长生不死,也能让人,起死回生!”
“陛下没有死!”
“他只是暂离人世,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说到这,李信竟情难自禁,痛哭流泪。
原来这几天来,对始皇帝誓死效忠的李信,一直在为此神伤。
喜看着驰骋异域,英雄无敌的李信竟当场弹泪,神情复杂,良久后才叹了口气。
“李将军,你果真是醉了。”
李信擦去涕泪:“我醉了,喜君醒着么?你打算怎么做?”
喜笼着袖子道:“我是秦吏,认的不是哪位皇帝,是大秦,是律令本身。”
“既然诏令合法,亦出自朝廷,我就得止步于此,再设法搞清楚中原,发生了什么。”
“那正好。”
李信笑了起来:“喜君啊喜君,你说得对,对外面的将士而言,这场远征,已经结束了。”
“是想要回家,回中原去趟那场浑水,还是继续随我,做这场醉梦,全凭他们自愿!”
他眼睛里,燃烧着不愿熄灭的火焰:“接下来,无关军令,而是李信一个人的固执,一个人的叛逆。”
……
突然有使者来唤归,远征军士卒军心已乱,当李信告知众人自己的决定后,更是一片哗然!
两年前,李信出玉门关时,一共带着六万人,两万兵卒,四万民夫,驱牛赶马,运送粮秣。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损耗太大,民夫们基本没有走到这的,他们大多在沙漠前止步,回了张掖郡,少数留在被李信征服的龟兹城(新疆库车)屯田。
而兵卒,一路折损、逃亡、留守,也只剩下万五千人。
最终的结果是,这一万五千名远征军里,有一万人选择停下脚步,只有五千人愿意继续追随李信,翻山越岭。
李信崇拜秦始皇,忠于秦始皇。
而这五千人则多是景仰李信,忠于李信的单身士卒!
七八年来,李信驰骋于边塞,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麾下士卒,受李信爱之如赤子,亦见证了身在中原时难以想象的美景,早已习惯了这兵戎生涯。
对他们而言,家已不在后方。
而在前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李将军旗帜之下,在马蹄尽处……
而那些选择回家的人,亦心中有愧,多垂着头。
但在拔营当天的清晨,李信仍一个营一个营地认真巡视,与将士们开着玩笑,更为他们安排好了过冬的地点。
“西域苦寒,大雪快来了,汝等便去疏勒国(新疆喀什)过冬罢。”
喜决定留下,他有些忧虑:“疏勒一直为大军提供粮食,已难以为继,恐怕不会接纳吾等。”
“不给,那就抢。”
李信很硬气:“不过是千余户,不满万人的小国,难道他们忘了龟兹的教训了么?若是不从,让羌璜都尉打下来便是,若有反复,屠了便是!”
喜忍不住数落他道:“等到了大宛、大夏,皆大国也,便不比南北两道城郭小弱可欺,李将军还是少些这般行事罢。”
李信笑道:“喜君的嘱咐,李信记住,只望喜君与众人能慢些回,等到中原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喜颔首,上万人,八千里路,还多是雪山大漠草原,哪是说回就回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此去恐怕又要和来时一样,过两次冬,方能抵达关中罢。
玄色的秦军旗帜随风猎猎起舞,五千壮士将随李信踏上新的征途,这一去,既是海阔天空,也是未知穷途。
李信翻身上马,即将启程,却又回首与喜说道:“我不知何时能再翻过葱岭,喜君,你若能见到黑夫,帮我给他带句话!”
喜肃然供手:“若老朽骸骨能归于中原,还能见到黑夫,定将带到!”
“我只想问他。”
李信仰望巍峨的雪峰,就像这三十多年来,一直仰望伟大的始皇帝陛下一样:
“黑夫,还忠于始皇帝,记得始皇帝遗志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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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2章 但见三泉下
“就这样,李信把自己,从一个败将,一颗弃子,重新成为一代名将。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黑夫终于讲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着西方道:“不论李信以后如何,光以其逐匈奴,灭月氏,开河西,通西域之功,靖边祠中,当有他一席之地!”
“将**之内,统统变成大秦之土,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与李信之志。好在我这八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他西涉流沙,北过大夏,我则是东有东海,南尽北户,算是平分秋色。”
韩信颔首:“只不知李信将军,现在身处何方?”
黑夫倒是很了解这位老同事:“李信守诺,又敬爱始皇帝,就算听闻中原之事,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走到天的尽头,地的尽头,不找到那所谓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会回头。李将军,恐怕会比我想象中,走得更远啊!”
黑夫说完了李信的故事,对韩信道:“之所以提李信旧事,是想告诉你,年轻时受此小挫,并非坏事,关键在于知耻而后勇,吃一堑长一智。”
韩信连忙下拜:“韩信知罪。”
黑夫摆手:“你哪有什么罪,我只让你击颍川、南阳,你却连鲁阳、武关粮道也给截断了,大大超出我预期,军中换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对手,是王贲……”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韩信,你是一名帅才,国士无双,但也休要小觑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贲!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扫平六国的大功臣,皆不简单!与他对阵,要谨慎小心,稍有大意,恐会重蹈覆辙。”
“韩信省得!”
韩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给韩信机会,让韩信能与王贲角逐于南阳,定为武忠侯溃军夺郡!”
黑夫摇头:“这个冬天,主战场在汉中,南阳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动作。”
“那韩信愿去汉中!”韩信料定,在丹水上拦截自己的那几万人,当是王贲派去驰援汉中,阻止北伐军的,若能打败他们,也算一雪前耻了。
黑夫却偏要故意压一压韩信:“汉中有东门豹,他已夺取上庸,赵佗、吴臣应也能很快歼灭冯劫,三军会猎南郑。”
韩信有些失望,觉得武忠侯还是更信任那些旧部。
孰料黑夫却道:“你也不必急于再度出征,从去岁至今,几乎便没消停过,且休憩休憩,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韩信在黑夫面前还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军令,信听之便是。”
“这件事可不一样,是你的终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听说你年轻有为,少年英才,且是单身未娶,便想将嫡女嫁与你,让我替他做媒……”
“韩信,我那侄女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样周正,又是吾妻亲自教养的,这门亲事,你可愿意?”
……
韩信出身低微,父母双亡,娶嫁之事,年轻时没想过,做了将吏后,忙于军旅,也没时间去想。
倒是进江陵时,有不少当地宗族来与之套近乎,想与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结亲,但都被韩信拒绝。
眼下遭逢败绩,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将侄女嫁给他,韩信惊喜之下,岂能不允!?
黑夫很满意:“下个月,我会安排你去江陵与她见一面,再让卜者算算日子,乘着冬日休战,将这桩喜事办了!”
他亲切地拍拍韩信:“以后,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时间内不得任将出征的郁闷,早忘记在脑后了,韩信现在只觉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独特的……
等韩信喜滋滋地走后,黑夫则看着这年轻人远去的影子,低声道:
“这下,算是将你缚住了罢……”
不过韩信也算一表人才,虽然不会与同僚相处,却也是个记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错。
当天,黑夫又熬了个夜,除了军事调度、粮秣花销、赏钱支出,各郡的上计田租都交过来了,处理完没完没了的政务军务后,走出门,天已将蒙蒙发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这么多事,黑夫有点理解秦始皇为何会五十不到就把身体累垮了。
他捶着有些酸痛的肩膀,羡慕地说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换换,一路潇洒向西,不必管这案牍劳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叹道:“这天下的一统,亦是我亲冒矢石,参与过的,知其难也。”
不知为何,黑夫总有种预感,昔日齐名的黑犬白马,再相见时,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开疆拓土,凿空异域。”
“就得有人留下来,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关中腹地,高大的骊山下,黄土平原之上,在数十万民夫建筑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这座城的布局像极了咸阳,周回五里有余,有内外两重城垣,城垣四面设置高大的门阙,形制为天子之都的三出阙,但城垣之内,却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地宫!
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礼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赵高等不愿背秘不发丧之名,竟将始皇帝说成是三月底出巡抵达咸阳,听闻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于是,秦始皇的棺椁早在四月份,胡亥继位前就已出殡。
那天送葬队伍整整有十多万人,前面是仪仗队,上持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间是灵柩,光拉灵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殡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从咸阳到骊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将始皇帝的层层叠叠的棺椁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宫墓室之内,而后封闭了墓道的内羡门。
从此以后,内羡门里的神秘地宫,便只剩下传说:据说它又深又广,挖至三泉之下,然后用铜汁浇铸加固地基。
墓宫中修建了宫殿楼阁和百官相见的位次,放满了奇珍异宝。为了防范盗窃,墓室内设有一触即发的机巧暗箭。墓室弯顶上饰有宝石明珠,象征着天体星辰;下面是百川、五岳和九州的地理形势,灌输了水银,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上面浮着金制的凤鸟神雉,周遭点燃着用东海鲸鱼油制成的”长明灯“……
至于内羡门之外,还有中羡门、外羡门,一层层往外修。
工程量如此巨大,为了不破坏骊山的风水,十万刑徒得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采石,每天都要累死数十人,跌滚摔死,或被大石压死者不计其数。
数十万块石材陆续由牛马人力运到墓区,这里的石匠叮叮当当,打制石砖,身上被一层白灰覆盖,而烧制陶俑的陶土匠,也换人不熄炉,日夜不休,将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彩色兵马俑烧制出来。
在数十万人劳作下,地宫城郭、兵马俑、陪葬坑等陆续在十月下旬正式葬礼前完工,虽然提前完成也没什么奖赏,但起码,免去了新皇帝的惩罚。
正式葬礼时,排场决不能逊色于出殡,虽然东方、南方叛乱愈演愈烈,但胡亥为了显示自己的孝心,依然拒绝了李斯等人“葬礼从简”的建议,大办特办。
他几乎耗尽了少府最后的财帛,拉着全体文武官员参加,经过浩大而繁琐的仪式,为葬礼收了尾。
眼看仪式结束,二世皇帝和皇亲国戚们离开了骊山陵,负责地宫核心建造的三千名能工巧匠都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能回家了他们已在此劳作了大半年,期间被军队集中看管,封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也不得有书信流出。
但这三千人正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却被督工的官吏告知:“在封闭外羡门前,还需要最后检查一遍地宫里的机关!”
众人遂不情愿地回到幽暗的地下,摸索一圈,确认无误后,想要回到地上,却愕然发现,在外羡门等待他们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弩兵,还有一位神情阴冷的年轻宦官……
“这是……”
有机智的人猜到了原因,遂带着哭腔大骂道:“吾等犯了什么罪?”
“汝等无罪。”
年轻宦官露出了笑:“只是,知道得太多!“
他一挥手,众工匠愤慨的声音被弩机机括的清脆弹射打破,材官机械地上弦,瞄准,扣动,射空了箭囊,一车车弩矢又被送来过来……
甬道漫长而笔直,工匠们无处可逃,许多人倒在血泊中,更多人被弩箭钉死在墙上。
地宫中,惨叫声连绵不绝,良久之后,当再无人发出一丝呻吟,沉重的外羡门才缓缓落下,将最后一丝光束拦在外面,却挡不住从底部缝隙缓缓流出的鲜血!
三千工匠藏者,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才跟着师长做工的学徒,只要参与地宫核心建设的人,无复出者!
奉命行事的郎官谨慎,问年轻宦官道:“谒者,不需要去查一查是否有人伪死?”
“不必了。”
宦官二十出头年纪,薄嘴唇,白面无须,眼神阴狠,他叫张敖,是统一前送来关中的魏国大盗之子,被阉割之后,在宫中做喂马小厮,后被管车马的赵高发现并提拔,如今已成其亲信。
“苟延残喘,比当场死了更痛苦。”
张敖冷笑道:“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就算熬过了伤口的腐烂,再往后,恐怕要在群尸恶臭中,尝一尝人肉的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回到宫城之外,却变了副脸,卑躬屈膝,对在此监督刑徒填埋地宫,堆砌封土的阎乐作揖道:
“少府少监,小人事办完了!”
“大善。”
阎乐是赵高女婿:“如此一来,便不担心有人泄墓道机关之秘了!”
这边的哭号声和血腥味,丝毫不比外羡门处的低,张敖瞥了一眼远处,却见许多年纪老幼不一的宫女,在郎卫军的驱赶下,纷纷跳入深深的陪葬坑,直接活埋。
也有已经在他处被缢死、杀死的女人,用马车运送至此,抛入坑中填埋……
这骇人的一幕,竟也是二世皇帝胡亥的命令。
“陛下有令,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
阎乐无奈地说道:“但要知道先帝扫平六国,将六国的宫室悉数迁至关中,辇来于秦。一部分赏赐有功将士,另一部分则安置在甘泉、章台、咸阳六国宫殿里,不过大多连始皇帝的面都未曾见到,只听宫车经过,辘辘远听,未有子者,有七千之数矣……”
七千六国女子,按照规矩,这些未曾有子,年岁已衰的宫人,是应该放出宫,任由她们嫁人谋生的。
但胡亥竟听了胡巫的话,认为“出焉不宜”,再加上他嫌弃这些女子都年纪大了,自己不欲接盘,却嫌弃她们人数众多,浪费钱帛,索性一刀切,统统殉葬了!
他还得意洋洋地对李斯说:“右丞相不是屡屡劝朕从俭么?朕这就俭!节流的事朕做了,开源之事,就交给右丞相罢!”
这一番话,惊得李斯目瞪口呆。
本该保卫皇帝的郎卫军,眼下却成了荼毒女子的凶手,不少出身贵族的郎卫坚决不从,遂被郎中令赵高缉捕下狱。
又有一队宫女被缚着手,由郎卫驱赶过来,害怕得走不了路,便被拖拽着往前,经过张敖身边,却有个模样俊俏的小宫女认出他来,遂大喜过望,嚎叫着求饶……
“阿敖,救救妾,救救妾!”
“滚!”
张敖面露狰狞,一脚将冲过来抱着自己腿的宫女踹得远远的,不顾她曾与自己对食,相互慰藉过。
“是早年一同被送来咸阳的魏女。”
等那女子也被投入陪葬坑,张敖笑着向阎乐解释。
阎乐冷笑:“张敖,你可知,郎中令为何如此看重你?”
张敖连忙下拜,阎乐道:“因为你没忘记自己是谁,你的仇人是谁!”
“我的仇人,是逆贼黑夫!”
张敖拜倒在地,作咬牙切齿状:“若非黑夫,张敖的母亲也不会自杀,不会与父亲失散,更不会成刑余之人!”
“你知道便好。”阎乐满意地点点头:
“骊山的事办得漂亮,但郎中令还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做。”
张敖唯唯诺诺。
“你知道扶苏有二子么?”
“知道。”
张敖听说,扶苏出奔时,二子随之奔逃,后来次子被扶苏幕僚董公带着藏匿民间,长子则被抓回咸阳,又被秦始皇放到蜀郡邛都。
二世皇帝继位后,继续大肆搜捕扶苏二子。
入秋时,其次子在汉中郡被抓获,董公被五马分尸,扶苏此子,那才四岁的小少年,也被胡亥令阎乐勒死,一同放进了骊山陵的陪葬坑。
而主持此事的阎乐,则升官为少府少监。
至于扶苏长子,本也该一同赐死陪葬,但蜀郡却爆发了叛乱,人没接回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知道,黑夫亦有二子么?”阎乐又道。
张敖颔首:“扶苏离开咸阳时,黑夫之妻也乘机带着二子跑了,小人曾奉郎中令之命去追,只是那贼妇人狡猾,张敖无能,没追到……”
为此,张敖可被赵高狠狠惩罚,挨了一顿鞭笞。
“现在,你将功赎过的机会来了。”阎乐笑道:
“有人密报,黑夫的长子尉破虏,藏匿在贺兰山下,你这就去,将他捉来!记住,要活的!”
……
ps:回来晚了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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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历史系高材生,魂穿元康八年,八王之乱前夕。
没有戒指,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
好在,家中有一个濡软易推倒的萝莉小妹,自身的素质也还过得去。
于是...
王生脚踢乱朝司马氏,拳击五胡野蛮人,构建一个属于汉人的盛世。
第823章 煮酒
孟冬十月底,砀郡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高阳里。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微暗的屋舍,一个年纪六旬,头发半秃的老者正在煮酒,铜釜下是燃烧的木柴,釜内的酒正慢慢升温,室内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食指擦着口水,准备痛饮一番……
就在此时,门却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壮年侠士卷着寒风,匆匆步入里中,高兴地对屋内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长,我有事要对你说!”
自称为“高阳酒徒”的郦食其却浑不当回事,招呼弟弟郦商道:“阿商,你来得正好,此酒已烫,来饮了解解寒。”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
郦商一把将郦食其的酒觞夺了,说道:“兄长终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这天下已大乱了?”
“我当然知道。”
郦食其摇头晃脑,搔着好些天没洗的油头道:“老夫不必出门,却能知天下之事,远的南郡之变不提,近几个月,不就是那所谓的北伐军到颍川转了一圈,让王贲不得不退兵,而楚国的项籍已取淮阳……淮阳与我高阳里之间,就隔着一个阳夏县,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军许久了。”
他板下脸道:“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郦商是魏地轻侠,被秦律约束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耐烦了,近来天下大乱,关东尤其混乱,除了不时逼近的“南方叛军”“楚地群盗”,更有许多小毛贼乘火打劫。过去十几年高压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荡然无存,官府自保无暇,各地氏族势力只能聚众自卫。
郦商便靠着昔日的威名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成了本乡年轻人的首领,聚众数百,自制兵刃甲胄以保乡里安全。
但在郦食其劝说下,郦商也没公然反叛,所以陈留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郦商等人在县东割据。
这郦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于做一乡之侠了,对在中原大杀四方的楚军,很是动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陈留。
但郦食其却阻止了他。
“楚人极看重地域籍贯,我去了以后,绝不会得到重用,只会遭到楚将排挤。”
郦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个月,项籍猛攻砀郡首府睢阳(河南商丘),砀郡守、尉坚守不出,项籍遂令部下继续围城,他则西击襄邑(河南睢县)。
然而,项氏少将军在楚地望风披靡的名头,在魏地却不怎么管用了,襄邑亦坚守不下,项籍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攻下,且损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纵兵屠城,将协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之!
几千人啊,就这样成了楚军的剑下鬼,这件事让不少观望的魏人震惊不已,连郦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脚步,乖乖听老哥意见,再观察一段时间。
但近来获知的一个消息,让郦商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不一样。”
他对郦食其说道:“张耳回来了!“
“哦?”
郦食其抬起饮酒过度的浑浊眼睛:“是当年闻名中原的大侠,外黄令张耳?”
“没错就是他。”
郦商说道:“我听说,张耳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阳,他得了楚国的支援,带兵从襄邑北上,经外黄(河南民权县),下临济(河南封丘)!”
临济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砀郡兵都在睢阳与项籍鏖战,张耳竟不费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两千之众夺取了此城。
“外边的人都在传,张耳在临济找到了宁陵君公子咎,立为魏王,眼下张耳已被封为外黄君、魏相,武臣为将军,正攻城略地,欲复兴魏国呢!”
说到封君为将相之事,郦商眼中闪着光,言下之意是:张耳是魏人老乡,又已复辟魏国,我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郦食其却摇了摇头:“我不看好这是所谓的新魏国。”
郦商有些不高兴:“吾等不也是魏人么?”
郦食其笑道:“你知道卫国么?”
“卫国的土地,便是现在的东郡,卫昭公时期,三晋强盛,而卫如小侯,成了魏国附属。到了嗣君时期,卫国屡屡割让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阳,而卫侯贬号为君。怀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杀怀君,魏更立嗣君弟,是为元君,元君为魏婿,故魏立之。”
“现在的魏与楚,就譬如昔日的卫与魏。依我看,临济之魏,不过是楚人的傀儡,欲将魏地豪杰聚集在一面旗帜下,好为楚国所用。魏国的军权,在那楚人武臣手里,项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个屁么?事后楚国若强占了宋地,张耳敢拒绝么?”
“阿商,为兄可不想让你傻傻地去为人填了沟壑!”
郦食其分析利害,郦商却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吾等就继续在高阳里耗着?”
郦食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乱世里,与其急匆匆起兵站队,不如多看一会,这数月来,我也好好观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众人,但他们皆泛泛之辈,握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
郦商惊讶于兄长眼光如此之高:“张耳、项籍亦如此?”
郦食却盯着釜中已然沸腾的酒,好似天下豪杰皆在其中:“张耳虚名无实,非英雄也,项籍虽血气方刚,然好因怒兴兵,襄邑之屠,本来轻易可下的魏地,便难以攻取了,哪怕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只是一猛将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郦商乐了:“若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长觉得,这世上,谁能成大事?”
郦食其将酒觞抢了回来,满饮一口,闭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虽高举义旗,实则行事无耻,蓄谋多年,倒像是个干大事的人!”
……
在郦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张耳,此刻正在户牖乡,悼念十多年前,丧命于此的亡妻黄氏……
虽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张耳来到此地,回忆往昔,依旧伤心不已。
“我曾为信陵君门客,但在公子逝世后,微末无行,穷困潦倒,又在大梁杀人,只能脱籍亡命,流落到外黄县藏匿。”
“吾嫡妻黄氏,外黄美人也,却不嫌弃我贫贱,委身于我,又动用妻家财富,为我脱罪,助我扬名张目,张耳能成为外黄大侠,魏国名士,贤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黄城破之时,黄氏带着张耳第一个儿子张敖,来与他攀过亲戚的户牖乡张氏避难,却被张氏出卖给了贼秦吏黑夫,最终黄氏自杀,张敖被擒,又成了引诱周市、陈馀的诱饵。
那天杀的黑夫,就这样用魏地武卒义士的血,染红了他的印绶,踏着六国豪杰的尸体,踏上晋升之途!
十多年前过去了,故地重游,张耳仍感到心痛欲裂,几乎哭死过去,他对亡妻黄氏的感情,倒是真挚无比。
“相邦,张氏众人带到!”
张耳昔日在魏地的门客好友贯高、赵午二人带着刚招募的魏兵,从张氏大宅里,将其老幼妇孺统统押了出来!
原来,这户牖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
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亲侄儿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苍。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张负有个孙女,嫁给了同乡穷困小子陈平……
这十多年前来,因为朝中有人,陈平也日渐高升,颇得黑夫信赖,两张在乡里更是风头无二,就算张博、张负相继去世,其子弟依然能一手遮天。
只是去岁陈平卷入黑夫的“叛乱”,官府来索拿其妻、子,未曾找到,西张也好不到哪去,张苍逃匿,他们也遭到牵连,于是两家财产被抄没,族长下狱,宗族星散……
眼下张耳门客抓到的张氏族人,基本是外围旁支,但贯高、赵午等,仍极力怂恿张耳,将本乡所有与东西二张有关的人,统统抓了处死,以报亡妻之仇。
谁料张耳却拭去眼泪后,摇头叹息:
“害死吾妻的是黑贼,是张博、张负、陈平,与这些人有何关系呢?”
此言让人大吃一惊,但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张耳不但释放了这些张氏族人,还从中点了一名叫“张(yǎn)”的少年,宣布任命他为魏国的大夫……
“张公,你这是以德报怨么?”在回临济的路上,为人直率的贯高有些想不通。
略有小智的谋士赵午倒是反应过来了:“张公莫非是在效仿文公遽见竖头须之事?”
张耳抚须笑道:“赵午知我!”
原来,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归国,杀死了许多政敌,一时间,国内人心忐忑,谣言四起,一时难禁,重耳正为此事犯愁,忽然有一小吏叩宫求见,原来是重耳在外逃难时,为他保管财物的竖人头须。
说起此人重耳就满是恨意,因为他在重耳困厄之时带走所有财物,使得重耳和众臣在流亡途中挨饥受东,险些死于非命。
此等小人居然厚颇无耻来见,晋文公起初拒不接见,但头须却说,有安定晋国之策。
那策略很简单:“得罪於君者,莫大於凫须矣!”
于是晋文公恍然大悟,宣布原谅头须,还让他做了御者近臣。
一时间晋人奔走相告,都认为:“头须窃君之藏,今且仍旧录用,况他人乎?”竟安下心来,打消作乱的念头,晋国的内乱这才彻底平息。
张耳宽恕了曾害死结发妻子的张氏族人,便是在效仿晋文公故计!
“魏国受过我恩惠的人很多,与我结仇的人也很多。”
作为昔日的黑社会老大,张耳很清楚,自己虽已奉项籍之命,拥立魏咎为魏王,他则做了魏相,但不买账的人,与自己昔日有过节拒不归顺的人,还有很多。
眼下若宽恕户牖张氏的事传开,定能打消各地豪强轻侠的担忧,让他们踊跃来投。
张氏已散,那些旁支散宗,就算杀了,也难解张耳心头之恨,不如充分利用起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壮大新兴的魏国实力!
虽然被郦食其说成是“楚之傀儡”,但张耳却不甘心于,只做一个牵线木偶。
他很清楚,想在这乱世占据一席之地,想为亡妻报仇雪恨,靠的是占据的地盘,手里的兵卒。
现在的“魏国”,就是个空架子,除了临时的首都临济外,就只有外黄、阳武,以及被屠戮一空的襄邑三个县,卒不满四千,且泰半是武臣手下的楚兵。
往后哪个方向发展,便成了个大问题,项羽久顿于睢阳,催促张耳去支援,但张耳知道,东边去不得,只忽悠武臣过去,他自己则东张西望,寻找魏国的出路。
“项将军猛攻睢阳,甚至一怒屠襄邑,楚兵大掠诸地,如此看来,东边的宋地就算吾等拼死夺取,八成已一片狼藉,也很难要回来了。”
“而鸿沟以西,秦军依然大兵云集,以守卫敖仓之粮,魏尚小弱,不可与之为敌。”
张耳更加担心,听说眼下王贲已退回南阳,若秦军忽然向东进军,魏国岂不是要变成楚国的挡箭牌?
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思索间,济水已至,对岸是仍在秦吏控制下的东郡济阳城!
东郡是东方大郡,西峙河内,东连齐鲁,形强势固,乃河北之根本,而襟带河南者也。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争夺卫国。及六国之季,魏人由此拒赵而抗齐。
东郡除了定陶,濮阳等大城市极其富庶外,大河边的黎阳、白马之险,也是赵魏两地的枢纽。
因为大野泽巨盗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拥立田荣之子为齐王,又向北滋扰济北、东郡交界,所以东郡兵多集中在东面,西、南却空了出来,这便给了张耳机会。
张耳指着对岸道:“吾等若想拓展魏之疆土,只能向北,全据东郡,再设法与赵人合作,夺河内!”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问贯高道:“陈馀、陈胜半月前渡济北上,为我取长垣、燕县(河南长垣县),前往赵地,今到何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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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赵客缦胡缨
孟冬10月底,当陈馀与陈胜二人带着千余兵从东郡白马津渡河,抵达内黄县(河南内黄)时,才发现这里的形势发展,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听从北边逃来的人说,夏末时,有个赵地大侠鲁勾践,便已在大陆泽起兵反秦了,还拥立了赵王子孙赵歇为王……”
陈胜得知此事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预谋的事,好像被人抢先了。www.uu234.net
“我与鲁勾践是熟人。”
陈馀却并不担心,笑道:“鲁勾践年轻时是邯郸轻侠,常年在市肆厮混,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曾与荆轲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争执博局的先后路数,鲁勾践是个暴脾气,立刻掀了棋盘,怒而叱之,荆轲也不跟他计较,嘿然离去,之后再未相会过。”
“鲁勾践只当荆轲是个胆小鬼,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勾践才为当年的事后悔不已,遂立志继荆卿之志,要为其复仇……”
“自那之后,鲁勾践就离开了邯郸,来到人烟稀少的大陆泽畔,靠渔猎过活,顺便招揽燕赵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习剑术,我与张良,都曾去过他那,也正是在他那,结识了代王嘉之子,赵歇。”
早在黑夫执政胶东时,诸田在济北起义,鲁勾践就曾响应他们,举兵反秦,也打下了几个县城,只可惜被官府镇压,再度亡命大陆泽。
如今天下皆反,鲁勾践再度举旗,这在陈馀预料之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鲁勾践那莽夫竟能想到拥立赵歇为王,还能全据巨鹿,并大败河北秦军,攻陷邯郸,几乎恢复了大半赵地……
莫非有奇人异士相助?
等众人再往北,抵达漳水之畔,与赵兵接上头时,才知晓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功臣是谁。
“武安君李牧之孙,李左车?”
陈馀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李左车藏身在代北,竟不知其回到了故乡柏人。”
原来,那鲁勾践在夺取巨鹿后,也遭到了邯郸、巨鹿两郡郡兵的围攻,是李左车在柏人起兵,带着一众赵地轻侠骑从,溃围而入,这才大败秦军。
李左车继承了其祖父之兵略,又打了几场漂亮仗,义军乘势包围了邯郸,邯郸赵人几乎个个都与秦有仇,群起响应,邯郸遂下……
如今秦军败退至邺县,算是放弃了邯郸郡,只求守住河内,等待朝廷援军但秦廷大军集中于汉中、南阳、三川,哪还有援军能派往河北?
得知这些事后,陈馀、陈胜面面相觑,两人皆怀有野心,都没打算老老实实给楚国打工,故不谋而合,想来赵地发展,岂料让别人捷足先登。
陈胜只能暗叹时运不济:“陈馀先生,现在怎么办?”
“吾等作为楚国行人使者,先拜见赵王及将相罢。”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陈馀靠着自己年轻时在赵地游历的名望,以及同赵歇、鲁勾践的关系,还是很轻易就进了残破的邯郸城,得到了接见毕竟这新兴的赵国,也急需势头正盛的楚国做盟友。
接见的地点是邯郸北部,赵武灵王所建的从台宫,它在战争中被摧毁大半,如今作为赵王歇的临时宫殿,因为四周多是荒草荆棘,所以看上去这所谓的赵国朝廷,倒像个草台班子。
“陈生,十余年未见,你依然如故啊。”
赵歇是代王嘉庶子,赵嘉北奔代郡建国时,赵歇未能跟去,藏匿于赵地,辗转投奔了鲁勾践,如今他早不是一副落魄公子形象,穿上了新做的王服,头戴冠冕,神采奕奕。
“陈馀早就知道,大王必能复国!”
陈馀坠泪而拜,心中暗道:“看来这位赵王还是有点实权的,不似楚国的王,只是傀儡。”
赵歇下阶将陈馀扶起来,为他一一介绍堂内众人。
“歇能够复国,多亏了大将军之力!”
鲁勾践是陈馀熟人,虎头燕额,浓须已花白,穿戴着将军甲胄,但精神有些不振,他在举义时受了伤,如今已不能上马了,有些郁郁不乐。
作为“赵国”的缔造者,鲁勾践现在被封为“曲梁君”,领大将军印。
“这是赵之国尉,广武君,李左车。”
李左车三十余岁年纪,他相貌的特点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些奇怪,且因长居代北,头上总习惯性戴着胡缨之冠,他待陈馀倒是彬彬有礼。
陈馀对其长作揖:“陈馀虽非赵人,但在大梁时,便已仰慕武安君(李牧)之名,入赵后,更常听闻武安君破匈奴,败秦军之事迹,若赵迁不听信谗言,赵国也不至于覆亡……”
李左车笑道:“赵迁乃是娼妓之子,悼襄王废黜太子,而立赵迁,如今大王作为嫡孙复位,也算让赵国社稷,归了正轨,能告尉大父在天之灵了。”
一圈介绍下来,别看这赵国只是个草台班子,封君却有好几个,基本上带着千余人来投奔,立有小功的,都封了君。
陈胜坐在殿尾,听在耳中,心里酸酸的。
“早知道在赵国封君这么容易,我当时真眼瞎了,为何要去投项籍?”
陈馀则心中了然,这新兴的赵国,鲁勾践看上去时日无多,赵歇有一定的权力,但兵权则控制在李左车手中,他必将是鲁勾践的继任者。
不过奇怪的是,赵国至今未立丞相,陈馀的心思,一时间活络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又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陈先生此来赵地,为己乎?为楚乎?”
陈馀所想被人看穿,不由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位穿着黑衣,颔下留着三角须的中年文士……
“这位先生是?”
“这是蒯彻先生,赵国的上卿。”
赵歇看上去十分喜欢蒯彻,笑道:
“陈馀,你恐怕还不知道罢?”
“秦始皇三十六年,天生异象,先有荧惑守心,后有流星坠于东郡,于是天下谣言四起。蒯彻先生便乘机鼓动方术士卢敖,进入咸阳见秦始皇,散布’亡秦者黑‘的预言,使得秦始皇与南征军黑夫反目!”
陈馀愕然:“竟是蒯先生所为?”
“正是!这之后扶苏之出奔,南方之叛秦,归根结底,皆蒯彻先生手笔也!”
赵歇大概是在草莽中呆久了,说话做事还没有“王者”的高高在上,反而亲自吹捧起蒯彻来:
“不止如此,蒯先生还在秋初时,鼓动大野泽彭越起兵,立田氏之后为王,今天已据有薛郡、济北。秋末时,他说动彭越,派赵人丁复带兵入巨鹿支援,助我大赵复国。”
“上个月,蒯先生更不顾凶险,亲至范阳,以巧言劝得范阳令降赵,我用先生之计,黄盖朱轮的车子迎接范阳县令,封君侯,让他在燕、赵边界驰骋炫耀,于是赵地诸县皆言:‘范阳令先降而得富贵’,不战而下者三十馀城。”
对这个结果,赵歇感觉跟做梦似的,这便是他倚重蒯彻的原因。
“故蒯生一出,始皇帝废长立幼,秦裂为南北,天下豪杰四起。蒯生一使,复齐、兴赵,更传檄而千里定。蒯先生真有张仪、苏秦之能也!”
蒯彻一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若非大王之望,若非曲梁君、广武君用兵如神,光靠我的唇舌,岂能破上万秦兵于邯郸?”
“先生过谦了。”赵歇道:
“我欲拜蒯先生为丞相,奈何先生坚辞不受。”
蒯彻道:“我的长处不在于治国安邦,再者,若做了赵相,又如何替大王奔走天下,纵横捭阖呢?”
二人双簧总算唱完了,蒯彻目光瞥向陈馀:“陈先生,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同行了,你此来,也是为楚国做说客,想让赵国臣服于楚么?”
陈馀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来邯郸,既不为自己,也不为楚国。”
“我是为了赵国,为了天下人,能早日诛灭暴秦!”
接下来,他便将楚国希望帮诸侯复国,最终合力西向,破函谷关,诛灭暴秦的计划吐露。
“六国分则弱,合则强,昔日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皆曾组织诸侯合纵抗秦,常能大败秦师,收复失地,甚至一度攻入函谷关。”
“今楚、齐、赵、魏、韩皆已复国,但暴秦亡我之心不死,五国当再度合一,以实力最强的楚国为纵长,西向伐秦!”
蒯彻大笑道:“陈先生说得没错,既已复国,楚、齐、赵、魏、韩当相互协作,结盟合力抗秦,收复故土,不可再重蹈旧日六国争相事秦,最终失去强援,相继沦亡的覆辙。”
“今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zá)(yuān),至风起,人人皆言,忧在亡秦而已。”
众人颔首,复国的诸侯虽各有打算,但灭亡暴秦,为六王复仇,却是他们一致的初衷。
蒯彻却道:“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转过身,朝赵歇长拜:
“大王,秦不可卒除,为赵、楚计,相比于逞一时之愤,合力西向亡秦,让秦廷衰而不灭,保有关中,南北均势,关东则有六国。如此,天下呈鼎足三分之势,对吾等更加有利!”
……
ps:第二章在晚上。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淮阴侯列传》蒯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