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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95章 奇货可居

    巴渝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一直待山下巴人齐声高呼的战歌消停后,叶子衿才等来了陆贾。www.uu234.net

    “我听说,巴忠亲自带着武士僮仆三千人,去取江州县?”

    叶子衿示意陆贾就坐,自从数日前巴忠杀枳县令、尉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卸下了身上的商贾伪装,说话做事愈发像一个巴人土酋。这不,今日还亲自杀人以祭祖,披挂上了一身巴人甲胄,并与武士丹虎,带着两三千人,乘船溯游而上,前往江州县……

    “但他一介商贾,知道用兵之事么?”叶子衿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在她看来,巴忠阵仗闹的挺大,但不过是狸猫披虎皮,强逞能。

    陆贾解释道:“巴人敬佩勇士,且与中原不同,就算是尊贵的土酋族长,也要冲锋陷阵,亲冒矢石,巴忠想要重树巴人大旗,号令巴地五氏八族服从,这场仗,他必须亲去。”

    “他倒也聪慧,虽不太懂行军作战,但欲学君侯白衣渡江之策,伪装成进货的商贾进入江州县,船工商贾对这条水道轻车熟路,而巴郡守若不设防,此去,恐怕是十拿九稳……”

    “真是东施效颦!”叶子衿冷笑道:

    “武忠侯曾与我提到过,巴氏的船舶如何众多,除了楼船,一应俱全,巴蜀舟师也比不过他家,既然能带着两三千人逆流而上。那按照陆先生之策,顺流而下,直趋江关又有何难?却借口说江关距枳县数百里,不应先取,恐怕是借口,他是不希望北伐军太快入巴。”

    叶子衿看向陆贾:“陆先生,依你看,巴氏这么做,究竟作何打算?欲自取巴郡,自立门户?”

    陆贾思索道:“巴忠先前虽然犹豫许久,但靠着夫人的妙计,故意让官府知道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如今事已构,巴忠还杀了两名枳县长吏,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但他也并非全心全意投向武忠侯,依然想在这场买卖里,占据上游,占据主动!”

    陆贾道:“我听说,最高明的商贾,夏则资皮、冬则资、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其乏也。次一等的,则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但说到底,不管是哪种商贾,都是欲积货以自重,抬高自己的卖价,好赚取最大的利益。”

    “我明白陆先生的意思了。”

    叶子衿道:“这就是所谓的‘奇货可居’。”

    她看向侄女陪伴下,在院子里与巴人少年玩耍的次子,冷酷尖锐的目光不由柔和了许多:“早先,我母子便是巴忠手里的奇货。”

    “但如今,这货物如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货物,江州县,甚至是整个巴郡!他以为,只要先北伐军一步获得这些,良人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来换取他的投靠!”

    “君夫人所言极是,此策有风险,但回报巨大,所以巴忠才亲身去冒险。”

    来之前,陆贾对巴蜀山川形势做足了功课,他很清楚,江州的战略意义。

    江州最初是巴国的都城,叫垫江,但没有城郭,一百多前,巴国与蜀国交恶,巴王向秦求助,秦惠王遂遣张仪、司马错伐蜀,灭之。

    但秦国的战略本就是先取巴蜀,再东逼楚国,蜀国才刚刚灭亡,张仪就贪巴之富,令秦军继续进兵,灭巴国,置巴郡,取巴垫江地,筑城江州。

    后世的重庆这块地方,总算有了第一座城郭,因为是张仪督造,所以也叫“仪城”。虽然面积不大,仅相当于后世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却也成了巴蜀重镇,会川蜀之众水,控三峡之上游,临驭群蛮,地形险要,更是内外二水的咽喉重地。

    一旦巴忠顺利夺取此地,不但占据地利,更能大喊一声:“巴人永不为奴。”广召各路土酋响应。

    陆贾有些忧心:“若巴忠先取得江州、巴郡,又坐拥五氏八族近两万人的强兵,以眼下南阳胜负难分的形势,君侯为了牵制朝廷兵力,也不得不倚重他。”

    “形势如此,所以巴忠才生出了妄心来。”

    叶子衿颔首,立刻唤来女婢和侄女,低声嘱咐道:“小月,鸢,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陆贾道:“君夫人是担心巴氏反复?”

    “我担心的还不止这点。”

    叶子衿道:“在咸阳时,我曾借着探望王老夫人的名义,去过两次通武侯府,也替良人拜会过通武侯本人。”

    那是慵懒而和平的时光,天下无事,咸阳的贵戚家族往来频繁,宴饮谈笑,钟鸣鼎食,叶子衿长袖善舞,虽出没不多,却与各家关系还不错。

    但现在,往事如烟,国分南北,战争的裂痕已经将秦朝撕成了两半!

    “我当时便发觉了,通武侯此人老谋深算,懂隐忍,又目光长远。王氏遭始皇帝打压,但他表面却毫无怨言,依然谈笑如故,甚至在世人最看好扶苏时,将其女嫁给了胡亥。”

    “后来扶苏果然最先落败,仓皇出奔,光这份眼光,王将军就不一般。”

    王贲能赌对皇位归属,唯一漏算的,便是黑夫这边的反应,所以叶子衿觉得,这份目光毒辣,最终反而会害了王氏。

    “总之,其行事用兵,与我家良人极像。”

    “或者说,他们二人,都与王翦老将军很像,走一步,看三步。”

    “我不相信,以通武侯之智,会忽略了巴蜀如此重要的地方!”

    叶子衿走到院内,望着远处缓缓流淌的江水:“所以,巴忠这次欲取江州以自重,太急功近利,说不定,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买卖!”

    ……

    数日后,七月初十这天,陆贾来报,说是看到了许多帆影,是巴氏的船队回来了!

    “君夫人,我远远数过,船队似乎并非受损,甚至还多了些,恐怕是夺了巴郡舟师之船。”

    叶子衿却亲自去看了一眼,说道:“巴人不善掩藏,遇上好事,隔着老远便会扬声高喊,千人唱,万人和,今日得胜归来,怎如此安静?陆先生,你再去打听打听。”

    等陆贾再回到枳县码头时,那些船只已悉数靠岸,船上的巴人武士却情绪低沉,而且多数身上带伤,来码头迎接的巴忠家眷,也不时发出一阵阵悲悯的恸哭,与去时的千人唱,万人和相差甚远……

    “难道真被君夫人言中了!”

    陆贾大惊,但巴人们也很混乱,哭喊响成一片,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面善的人询问,那人支支吾吾地告诉他:

    “吾等本已轻取了江州县,可却打北边来了一支秦军,有一两万之众,吾等不敌,死了不少人,只好弃城而走,主君他也……”

    还不等他说完,岸上的哭声再度大了起来,叽里呱啦的巴语陆贾也听不懂,只知道不少巴人还往江里挤去,陆贾回头一看,却见丹虎等巴人武士,正赤着上身,站在水里,推着一艘独木舟往码头靠来。

    他们神情肃穆,推得很慢,很轻,独木舟破开江水,又被众人抬到肩膀上,像极了中原人死后出殡。

    陆贾被挤到边缘,好在巴人们都跪下了,他得以踮起脚尖,看到了那独木舟里的情形……

    禀君的裔孙,寡妇清之子,巴氏的族长,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巴忠面色惨白,正安静地躺在独木舟里,双手合在腹上,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个巨大的创口!

    ……

    ps:第二章在晚上(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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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6章 一纸婚约

    今日是七月半,恰逢中原祭祖之日,大队人马行在枳县以东的山道上,叶子衿抱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陆贾则再次拒绝了让他心惊胆战的滑竿,自己骑了匹骡子,跑前跑后,与巴氏的众人沟通。

    “夫人,我总算是问清楚了。”

    天上太阳酷热,再度骑着骡子回到叶氏母子的车前,陆贾擦着汗说道:“巴人说,吾等是要去东边的平都山!”

    叶子衿早就听说过,枳县以东百里外,有一座平都山,山下是巴国的别都,平都城。

    “平都,不是早被楚军摧毁,成一座废墟了么?”

    巴子时虽都江州(重庆渝中区),或治垫江(合川),或治平都(重庆丰都),后治阆中(四川阆中)……这平都虽是巴国故都,但百多年前,楚国强盛,锐意西进,已夺取江关,甚至一度占领了枳县,所以巴国只能不断西迁,平都也被废弃,一把火烧成了土墟。

    陆贾道:“平都虽已成废墟,但巴氏几代人,都葬在平都山上,怀清君如此,巴忠……也不例外。”

    叶子衿叹了口气,看向前头被许多巴人抬着的船棺巴忠的尸体就躺在里面,因为巴中夏季天气炎热,犹如火炉,已有了阵阵臭味。

    说起来,巴人最初以采井盐起家,给死者防腐的方式也很硬核用盐腌!

    叶子衿本想着,这巴忠逞能去打江州县,碰个跟头,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就算了,谁料却把命了给送了,虽然船抢了不少,但巴人武士也死了上千人,损失近半,再加上失了主君,算是完败……

    于是这群败兵也不跟叶子衿、陆贾商量,就乱哄哄地离开了枳县巴忠家眷,巴氏叔伯父兄带头,千余武士护送,连带给巴氏干活的三千僮仆,慌慌张张地就往东赶。

    叶子衿他们也被裹挟离开,这会才搞明白,这群人除了避秦军锋芒,还想来丰都山给巴忠下葬。

    陆贾不断往来队伍前后,将打听到的消息禀报给君夫人:“巴氏在江州县遇上的秦军,打的是‘冯’字旗号,人数有两万之多。”

    “冯去疾之子,冯劫。”

    叶子衿道出了那将领最可能的名号,冯毋择已战死江陵,总不可能是黑夫故意放走的冯敬吧。

    “八年前,冯劫在进攻匈奴时打了一场大败仗,幸被武忠侯所救,遂被始皇帝冷遇,如今重新得到了重用,想必他就是王贲将军送入巴蜀的偏师统帅了。”

    冯劫虽不算什么名将,履历也乏善可陈,但带着两万正规军,巴忠和丹虎全无胜算,没被全歼已是万幸。

    “幸而江州县和巴氏的船舶未被冯劫所得,否则,吾等此刻也已为俘虏!”叶子衿感到有些后怕,但这份担忧,却不能让人察觉,遂仍作镇定:

    “陆先生,巴氏眼下由谁主事?”

    陆贾道:“夫人是知道的,巴忠只有一女,才七八岁年纪,其夫人廖氏是阆中巴人贵女,但如今突遭剧变,已失了神,眼下巴氏由巴忠的三个族弟主事。”

    叶子衿若有所思:“他们对东去投效武忠侯之事,如何看?”

    陆贾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我试探过了,一人支持,一人支支吾吾,恐是反对,一人不通夏言,态度叵测,我也问不出究竟……”

    这下好了,冒险失败,巴氏血本无归,别说什么聚拢巴人五氏七族干一番大事,连自家快成一盘散沙了。

    叶子衿望着远处深幽的平都山,只感觉阴森悚然:“看来,吾等还未脱离凶险啊!”

    ……

    平都山风景秀丽,山上石径萦纡,林木幽秀,万里长江浩浩汤汤,奔流而过,对面群山起伏,层峦叠翠。

    但也有一点阴森,外面明明很热,一到山脚下,却感到一阵凉意。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平都被楚人攻克,又遭了大火,死了不少人,至今被江峡的风一吹,仍阴嚎阵阵……

    巴人相信,这里是人死后魂归之地,所以但凡贵族,都喜欢来此归葬。

    击鼓踏厉而歌,叫啸以兴哀,这就是巴人的丧葬,叶子衿和陆贾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只见一群头上插着羽毛的巴巫高唱着巴(yu),伴随着狂劲亢奋的丧舞,高亢入云的丧歌响彻天空,一如潮涌,一阵接一阵,久不平息。

    丹虎等人则扛着许多船棺过来,巴人先民傍水而居,巴人经济三大支柱制盐、丹砂和捕鱼都离不开船,可以说以船为家,死后亦以船为棺椁。

    普通武士的船棺在山脚刨坑埋了,陪葬一些装盐的陶罐,以及他们生前使用的武器,这些墓葬,头部全部向着江边,这意味着巴人祖上是沿江水而来的,头枕江水,正寓意着灵魂的归宿。

    但作为巴氏族长,巴忠的船棺,却要跑到附近的临江崖壁上,花费老大气力,由最勇猛的武士攀登悬崖,在不知什么年代凿好的崖洞里,将船棺放置……

    “巴人、人、濮人皆是如此,于临江高山半肋凿龛以葬之,自山上悬索下柩,弥高者以为至孝。”

    陆贾指着这面满是悬棺的崖壁,最高处那黑漆漆的龛洞悬棺道:“那就是怀清君的悬棺!”

    而巴忠,则要略低于巴寡妇清。

    等安置完巴忠的悬棺后,他那三个堂兄弟因为连陆贾也搞不清楚他们那拗口的巴语名讳该如何译出来,姑且以伯仲叔相称。

    三人给放满家族悬棺的岩壁磕完头后,开始依次登上一块岩石,大声用巴言对巴氏家眷,武士说着什么……

    “这是要选出新的族长了。”

    陆贾面露忧虑,他已经成功将带他来巴地的向导收买,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帮忙翻译。

    这些巴人一般是父母死,妻、子、女继承,但如今巴忠之妻已失了分寸,其女年幼,便理所当然,顺位到了三人这。

    但他们想要赢得族人的支持,需要为家族的未来出谋划策,提出一个大家更支持的去处,才能得到众人拥戴。

    很显然,这三兄弟对接下来巴氏宗族、僮仆该去何处,分歧很大。

    巴伯提出,去南边的乌江(黔江),避开秦军锋芒。

    巴仲认为,应该渡过大江,去北边龙溪河,那里有巴氏的丹穴,还有一两千僮仆奴隶。

    巴叔却道,得回枳县去,依靠堡垒进行抵抗,否则巴氏的一切都将失去。

    三方争执不休,看巴人武士们的态度,竟是支持巴叔的较多,他们就从日出吵到日落,浑然忘了秦军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

    陆贾忍不下去了,再劝道:“君夫人,事已不可为,巴氏已经完了,冯劫大军旦夕将至,吾等还是想办法从乌江,走夷水,回南郡去吧。”

    他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也有些誓死效忠武忠侯的安陆子弟,可舍命保卫君夫人和君子!

    “就这样空手而归?给良人带去西线有难的噩耗?”

    陆贾下拜苦劝:“夫人,吾等已尽力了,是巴忠他……”

    叶子衿却摇头:“陆先生,你说过,巴忠不算一流的商贾,为何?”

    陆贾一愣,才道:“一流的商贾,是像范蠡、吕不韦那样,做的是雪中送炭的买卖,提前留下情谊,看似短期内吃亏,但获益无穷。而不是像巴忠一样,心存侥幸,囤积货物,抬高价钱,损人谋利。”

    “雪中送炭,说得好啊。”

    叶子衿看着巴氏三兄弟在那争议不休,却被冷落在一边的巴忠妻女,不过,丹虎等时代为巴氏效命的勇士,却都聚集在主人遗孀孤女身边,手持柳叶剑,一面愤然地看着巴氏三兄弟。

    她笑道:“现在巴氏母女有难,我身为武忠侯夫人,岂能不助之?”

    “走吧。”

    叶子衿站起身来,牵着儿子伏波,往巴人武士簇拥的中心走去。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陆贾大惊失色。

    “陆先生,你忘了?”

    叶子衿道:“吾等与巴忠谈条件时,一共给了他三个承诺。”

    “三个?”陆贾疑惑,一是丹砂、井盐、红糖等产业重归巴氏所有,二是封他为怀清君,作为巴地的君长,再无第三个条件。

    “第三个条件是秘约,只有我与巴忠知晓。”

    叶子衿眨了眨眼,拍着儿子:“巴君之长女,与武忠侯次子伏波,定下婚约!尉氏与巴氏,结为秦晋之好!”

    陆贾愕然,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君夫人是真的大胆,他自然知道,这一纸婚约,根本没有的事,而是叶子衿现编的。

    再者,没有武忠侯允许,她敢这么草率做决定?

    对了,巴忠的女儿黑黑瘦瘦,以中原人的审美看,并不美貌,尤其是大了伏波小君子三岁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担忧提了出来。

    “吾家喜黑。”

    叶子衿笑了起来,浑不在意,或者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已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人虽死,诺不毁,君侯他,应能体谅我今日的不得已之举。”

    她心意未有动摇,拉起有些懵懂的伏波,向前走去。

    “同样是女子,既然巴寡妇清可为族长,带着巴氏坐大,以财货自卫,名扬天下,她孙女如今是尉氏儿媳了,为何不能继承家业?”

    “陆先生,帮我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愤愤不平的巴人武士。”

    “巴氏若想延续,既不可北上,也不能南下,更不该留在原地等死!而应拥旧主之女为主,投靠武忠侯,带着巴氏剩下的武士、僮仆,乘船,东进,袭击江关塞!与吴臣会师!”

    “往后,巴人们若还想打回枳县,为主人复仇,可为北伐军前锋,挥师西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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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7章 北线无战事

    巴郡发生巨变时,北线战场,却格外平静。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西起汉水,东到冥厄三关,这就是南北两个政权之间的分界线,长数百里,二十多万人在这条线两边驻扎,已对峙月余之久。

    “还是老样子,连条狗彘都见不到。”

    再度带着袍泽们乘马泅渡白水河,在北岸的村邑巡视了一圈后,北伐军骑兵司马老五如此骂道。

    老五是安陆县人,他其实是家里的老大,之所以被取了这么个名,是因为前面四个兄弟姊妹,都没活过三岁,不是死于饥荒,就是亡于疾病。

    到老五时,父母也亡了,他为了混口饭吃,就去投靠了正在招募门客的黑夫家。

    最初在安陆帮忙看家护院,后来黑夫去做北地郡尉,需要在家里选些勇武食客相随,回来挑人的桑木就点了老五的名因为这厮饭量大,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还会射箭,正好符合“武骑士”的标准。

    虽然符合标准,但老五过去没骑过马,他的骑术出了名的烂,经常从光滑的马背上掉落,遭到北地良家子和戎狄骑从嘲笑。

    直到后来,随着北地骑兵普遍装备马鞍、马镫,老五又时常苦练,骑术也渐渐赶了上来。

    他作为黑夫身边的亲卫之一,虽未参加过破匈奴之战,但也见过万骑交刃的大场面。等黑夫去胶东时,依然带着他,老五在北地时是骑兵里的吊车尾,在胶东郡兵里,骑术却成了中上游水平,遂做了统领十名骑兵的骑吏,曾追随共敖突袭诸田叛军,也算过足了冲阵的瘾。

    没隔几年,他又随黑夫到了岭南,升官为坐拥二百骑的骑将,只可惜,岭南山林险隘,河流纵横,骑兵几无用武之地,老五只能憋屈地管骡马运输,往返于五岭。

    好在武忠侯起兵后,重建了骑兵队伍,因为南方战马稀少,骑兵更少,一共只设了三名骑司马,分属韩信、东门豹,还有一支是大元帅直辖。

    老五靠着自己的履历,成了其中之一,直接向黑夫负责,他的职责便是负责白水河这一百余里的警备……

    北伐军占领白水河(湖北枣阳滚河)与桐柏山以南,已过去两个月,秦廷的军队源源不断地从武关开入南阳,但他们没有急于向南进攻,而是集中在宛、叶、邓一带,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这也导致,白水河以北数十里,都变成了渺无人烟的无人区,或是秦廷强迁,或是百姓主动流亡,避开战争,十里村社空空如也,近来甚至连狗彘都看不到一只了,只有地里与杂草混生的粟稻头越垂越低,快到收获之日了。

    “近日来粮食吃紧,真像抽空将这些粟割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在一处空空如也的里闾旁嚼干粮,一个骑将看着田亩舔着嘴唇,一边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袋豆子喂给马儿。

    老五则骂道:“不等你动手割粟,北军的斥候便会冲杀过来,将汝等射杀于田中。”

    南北两军虽对峙良久,各自广积粮秣,好似要打持久战,但双方的骑从斥候交火却十分剧烈,为了争夺更大范围的侦察空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战斗。

    但几次交手下来,老五不得不承认,北伐军的斥候骑从,压根就不是关西精骑的对手。

    且不说骑射和对马匹的熟悉,南人完全赶不上北人,就算只看马匹,也是北伐军完败,他们所骑的南方马儿,个头完全被敌军碾压,交锋时一点优势占不到。

    但即便是这批战马,还是北伐军五月份渡过白水河,袭击蔡阳县唐子乡的厩苑才获得的。那里是古唐国,盛产马,那些马儿的后代,善于吃苦和攀登山岭,是南方难得一见的好马。

    但马的后代遇上塞北、河西马,依然不够看。

    “若那些北军的骑从没有马鞍、蹬,吾等肯定能打得过,武忠侯当年不将这些马具做出来就好了。”

    有个骑将嘟囔着说道。

    老五再度骂出了声:“你在想什么?你可知道,当年打匈奴,因为有了这些利器,少死了多少人?再者,八年后的事,八年前哪能想得到?”

    在他看来,这些时日遇见的同行们,已经手下留情了,根本没有当年与匈奴作战时,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大多时候都默契地避开,甚至会一起躲个雨,分享食物。

    毕竟几个月前,大伙还都是秦军。

    只可惜从俘虏口中得知,来的多是上郡兵,鲜少北地兵,老五只觉得可惜,若军中有武忠侯当年一手打造的北地良骑,他们就不必只在沿河一线偷偷摸摸地侦察了。

    但正因为这种下层吏卒间的默契,所以北线才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忘了,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直到七月十五这天,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一天的巡视完毕,老五回到了白水河南岸,陆续受到了甲乙丙三个骑队的汇报,说北军的斥候出动较往常更加频繁。

    老五感觉有异,但西边的两个骑队,却迟迟无人还报,直到几匹空马惊恐地跑回河边,他才笃定,自己的部下出事了!

    北军的斥候骑从横越白水河北岸,耀武扬威,全无平日的默契,更糟糕的是,哨塔上,斥候还瞧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王贲在宛、叶的大军,终于出动了!

    老五面色大变,将嘴里的炒米吐掉:“速速派人,去禀报武忠侯!”

    ……

    黑夫人在鄢县(湖北宜城)。

    “收成不错,鄢地这边的数万大军,靠本地粮食,也可以自足了。”

    七月中,南方稻熟前夕,黑夫正在鄢县近郊的田间地头视察。

    这里楚国的早期都城,称之为“鄢郢”,它能被选为都邑,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这里北靠荆山,有山林之饶,东面则地形广袤,田土膏腴,几百年来一直是楚国重要的产粮地。

    黑夫特地调了衷来,带人屯田,以确保当地收成,除了说好的五一之租,当地多出的粮,统一由北伐军搜粟都尉平价收购,充作为前线军粮。

    夺取鄢城后,黑夫并没有将宝押在这,毕竟此城历史虽然重要,却也有漏洞,那就是建城在洼地上,很容易积水,历史上就曾被武安君白起筑长渠灌城,楚人死伤惨重。

    为了不重蹈覆辙,黑夫在此屯驻大军之余,又令共尉继续向北移动,在汉水之南建立了一个前哨城塞,一来与鄢城互为唇齿,而来,也能就近知晓南阳王贲军的风吹草动!

    这份未雨绸缪是正确的,一个时辰内,他连续收到了几处告急:

    “山都、樊城、蔡阳、白水乡、上唐乡……都发现了敌军踪迹,烟尘高扬,遮天蔽地,看来北军真的开始大肆南调了。”

    黑夫看完老五送回来的急报,看着即将熟透的稻穗,笑道:

    “非要挑着南方收谷子的紧要关头,来逼吾等打仗,通武侯是精明人啊,一点都不想给我安然坐收边角的机会啊,不过……”

    “这场战争,在边角打的是先发制人,但在这腹里中央,打的确是后发制人,老将军,你等不下去了么?”

    ……

    虽然秦廷大军不断南调,但通武侯王贲本人,并未离开宛城。

    但经过数月蓄力,他已在汉中、南阳、陈郡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同时建立了完备的后勤粮道。不论是老兵还是新卒,各部队犹如臂指,奉命抵达了预定的战场,随时可以向黑夫的防线发动进攻。

    但王贲的目光,却没有放在鄢城、冥厄、随县这几处,反倒对汉水以南,一座新筑的城极感兴趣。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樊子城以南,一条汉水相隔的小邑。

    “这便是黑夫派人新筑的城?”

    长史立刻道:“是,黑贼占据鄢城后,便驱使兵卒,全力修筑此邑,如今还派了共尉,统兵一万驻守。”

    王贲颔首:“此邑虽新,却以汉水为池,因岘山为塞,一下就扼住了江汉险要,真是好地方啊,黑夫眼光毒辣。”

    这座新邑,恰恰是这次秋季攻势的重中之重,谁得到它,谁就将掌握战场主动!

    想到这,王贲又问:“此邑,何名?”

    “禀通武侯,黑贼亲自命名:襄阳!”

    ……

    ps:今天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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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8章 铁打的襄阳

    襄阳对岸,是北军庞大军营,以樊城为中心,连绵十余里,时值朝食,炊烟袅袅,在樊城上空汇聚成了一片乌云。www.uu234.net

    “数清楚了么?”

    襄阳城头,共尉踹了负责观望敌军多寡的视日一脚,让他快点。

    视日连忙道:“共都尉,我看得差不多了,敌营里在造饭时,起码有五千灶一起冒烟!”

    “一个灶,十个人吃饭,那就是五万。”

    “这还只是主营,据白水河那边的骑兵司马老五来报,大营西边、东边,后方还有三个小营,各驻万人。”

    “也就是说,敌军安排了八万人的规模,前来进攻襄阳。”

    旁边的几名军吏飞快算出了敌军粗略人数,看向共尉:“共都尉,怎么办?”

    要知道,襄阳守军,只有一万啊。

    “怕个鸟!”

    作为黑夫旧部子弟里的佼佼者,曾在武昌、江陵两战立下大功劳的共尉嘴上没毛,却自有几分蛮横之气

    他指着对岸的八万敌军,仿佛视其为无物:“隔着宽两三百丈的汉水江面,更有我军舟师阻挠,他们还能插翅飞过来不成?七八天过去了,还不是望汉兴叹,一筹莫展?”

    话音刚落,对岸数百丈的北军大营,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襄阳城墙上,也正造饭食用的士兵们几乎在听到大呼的同时,一个激灵起身,拿起身边的武器,警惕地看着汉江北岸。

    敌军并没有渡江的企图,他们只是单纯的欢呼,为一个人的到来而高歌!

    八万人扯着嗓子齐呼,那声浪,即便隔着数百丈,依然清晰地传到了北伐军每个人耳中。

    “通武侯至!”

    “通武侯至!”

    敌军的军营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除了代表君侯地位的交龙之旗外,大纛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王”字!

    众人面面相觑,新兵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难掩眼中的畏惧。哪怕是经历过无数次厮杀老卒,也使劲的压抑着胸口的压力。

    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那位数十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克的大将军,终于来了,且立刻提升了北军的士气!

    但偏偏,有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共尉表现一如往常,谈笑依旧,将士卒们从敬畏的恐惧里拉了出来:

    “大元帅说过,襄阳,是铁打的,我定要让王贲在此地,尝到初败!”

    ……

    樊城远比新筑的襄阳古老,据说这是周朝仲山甫的别邑,因仲山甫被封为樊伯,故这座小邑亦被称作樊城。

    刚抵达此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便登上樊城,对岸情形一览无遗。

    襄阳城不大,因为只作军事要塞用途,没有任何官署、居民区域。

    但襄阳那高三丈的北城墙,距汉水只有十余丈远,这意味着,就算过了江,也没有广阔的纵深来展开攻城部队,反而会被敌军布置的弓弩射得透心凉。

    其他三面也有城墙,且引汉水绕城而过,护城河宽达五六十丈。

    看得出来,黑夫为了打造这座坚城,当真下足了血本,两个月内都忍住不渡汉北上,四万人轮番施工,让此城拔地而起。

    不过要王贲来说,黑夫这份投入,花得很值。

    再看远些就知道了,襄阳东面是临江的滩涂,西面南面则是连绵的山头,乃是万山和岘山,只有两条狭长的山路通往南方。

    “兵法有云,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这襄阳,便是一处围地啊。”

    王贲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发声了,老将军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攻坚战,不管是易守难攻的淮阳,人口众多的大梁,还是偏居远方的襄平,他都有办法拿下。

    但眼前的襄阳,却让王贲真切体会,为何他派出的前锋花了整整十天,还是对对面的城池一筹莫展。

    不,前锋的都尉,其实连城墙边都没摸到,因为他们连如何让大军渡过汉水,都未拿出一个完善的办法。

    “将军,那边就是桃花洲(襄阳桃花岛)。”

    前锋裨将名为司马鞅,是司马错之孙,他指着西边南岸一座巨大的水中岛洲,隐约可见到一些艨艟战船出入水寨,那便是将北军阻于北岸数日的罪魁祸首!

    “黑贼在修筑襄阳的同时,还在这桃花洲上建水寨小邑,他夺取南郡期间,控制了不少江汉舟船,大多溯汉而上,集中于此,我军欲济汉进攻襄阳,常为其所阻,尝试搭了两次浮桥,都被叛军冲撞烧毁。”

    这下司马鞅与诸都尉可犯了难,若论阵地野战,甚至蛾附攻城,他们都是打过灭六国之战的老行伍,率领的还是上郡、关中之兵,绝不畏敌。

    但若在水上交锋,北边来的将士脸色就不好看了,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南军本多是楚地之人,滨水而居,光水性就比北军好几倍,再加上秦朝几乎所有舟师都集中在滨海与南方,北方人就只能盯着襄阳干瞪眼,轻易不敢入水作战周昭王淹死在汉水,南征不返的教训,都尉们可都记得呢。

    王贲倒也并未太过怪罪他们,反笑道:“借山水之势,而为险固之地,的确不容易攻打!”

    但他对这座新城高度评价,不代表毫无破绽。

    王贲踱步到樊城东城墙,指着十余里外,唐白河汇入汉水处的大沙洲问道:“东边的大洲,叫什么?”

    司马鞅道:“此洲名为鱼梁洲,又称龙尾洲。”

    王贲颔首:“叛军之所以不在此洲上筑水寨,恐是因为距离北岸太近,又难以据守,倒是便宜了吾等。欲取襄阳,必先胜于水战,否则大军得绕远路方能渡江,前些时日是我疏漏了,但亡羊补牢,于时未晚,司马鞅,你立刻派人登岸,在上面大兴土木,修建水寨!”

    “将军,若叛军舟师来骚扰……”司马鞅忧心忡忡,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小船,根本不是南方舟师的对手。

    王贲却浑不在意:“浮桥也一并重建,让叛军顾此失彼。”

    “诺。”司马鞅领命,但心里却没底。

    “还有那。”

    王贲又指着襄阳城西,汉水和万山山壑间狭长的平原道:“汉中郡尉已将兵两万,至筑阳,我可使之向东推进,在万山上建营垒,居高临下,观襄阳虚实,也由此试探,叛军在万山、岘山之后,藏了多少援兵。”

    本王贲这么一指点,接下来北军的作战,便不再以强渡汉水为主要目的,而变成了积蓄水上优势,并从西面进行试探,夺取制高点万山了……

    众都尉领命退下后,王贲却仍留在城头,拊着城垛,望着襄阳,神情复杂。

    “通武侯,城头风大,是否要下去?”

    身后容貌年轻的长史好意提醒,他是王贲新招来的幕僚,氏甘名棠,是大名鼎鼎的甘罗之子,甘罗聪慧但英年早逝,只留了这么个儿子。

    甘棠有其父之风,年纪虽轻,却十分聪慧,王贲很喜欢带着他。

    “甘棠,你素来喜欢多嘴,方才我询问众人可还要补充破城之策,你一言不发,为何?”

    甘棠笑道:“因为我猜想,通武侯并不打算在襄阳打一场硬仗。”

    “哦?”王贲回头:“何以见得?”

    甘棠道:”通武侯出兵已有两月,朝中催促得紧,二世皇帝几乎每隔十天就要发一次诏令,请通武侯进军。眼下黑贼坐大,并有荆州,据说还在向吴会、巴蜀派兵,东方、楚地群盗肆虐,天下将乱,将军恐怕是没时间与叛军在此慢慢试探、包围,再从头训练水兵。”

    “故我以为,通武侯的几项命令,不过是以司马都尉为疑兵,做出要在襄阳长期驻扎,打一场攻坚决战的架势,可实际上,恐怕另有所图。”

    王贲笑道:“好一个甘氏孺子,这机灵聪慧劲,都快赶上汝父了。”

    他慢慢严肃了下来:“你说得没错,我本意是率大军直取鄢县,与黑夫决战,谁料黑夫却在这修了座新城,竟让我迈不过汉水。”

    见一生攻无不克的王贲都如此说,甘棠咂舌:“这城,当真如此难打?”

    王贲颔首,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当年吕不韦使门客著《吕氏春秋》,统计天下名关险隘,共得九处,要我说,可以加上襄阳,并为十塞了。”

    “叛军能找到这样一处要地据守,的确是扼住了要害。数十年前,若楚人能在此地修一座坚城,武安君恐怕也要犯难,我亦无速破之法。”

    “兵法云,修橹,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我方才算过了,若真要打襄阳,恐怕得以十万之师,左右经营,步步蚕食,先胜于水上,断其粮食援兵,再兵临城下,经年累月地围攻,算起来,恐怕要两三年罢……”

    但王贲,连半年都等不起啊,他身体本就已不好,强撑着领兵出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朝局和天下形势也越来越差,虽然明知这场仗是后发者制人,但他却不得不先动起来。

    然而,襄阳城,却如同一道天堑,拦在王贲面前。

    而这一次,他也再没有当年围攻大梁时的优势和时间了。

    “始皇帝时,隳名城,撤关防,使天下通衢无阻,但如今,黑夫却在国中重筑坚壁,使国分南北,真是罪不可赦啊!”

    骂了一通黑夫后,老将军喃喃道:“我不能让大军,在此地浪费时间,只能明修水寨,做出要大举攻襄阳之举,吸引黑夫援兵,暗地里,却不得不避实就虚了……”

    数十年来,以攻坚战闻名,面对坚城深池从不皱眉的王贲,今日却必须向现实低头,在襄阳城前知难而退。

    这仿若是战争还未开始,他已输了黑夫一阵,让王贲不免有些沮丧。

    纵然心中隐隐不快,但作为一名优秀的将军,王贲有说服自己不争一时之气,不死磕襄阳的理由:

    为了战争的胜利!

    “将军欲攻何处?”甘棠作揖。

    王贲看向东边,答案显而易见:

    “随县!”

    ……

    ps:第二章在12点或12点半。

第799章 江汉汤汤

    “打!”

    随着垣雍的一声大吼,仰攻万山的汉中兵还未到山腰,就被猛地亮出身形的北伐军伏兵痛击,一阵箭矢滚石后,伤亡惨重地退到山脚,并继续向西退却……

    “逆军败了,逆军败了!”

    奉命在万山小道上扎营防守的数千人举着旌旗欢呼,王贲军从西边接近襄阳的打算落空了。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但他们也未敢深追,谁知道这败退的汉中兵,会不会是来诱敌的呢?

    击退敌兵后,垣雍跑到山上向亲至此地的北伐军大元帅黑夫禀报战果,还嘟囔道:

    “共尉真是轻松,就守着襄阳城看戏即可,敌军过不了江,也近不了城,更上不了万上,拿他无可奈何。”

    黑夫却大笑道:“他心里肯定也抱怨,说汝等只顾着自己杀敌吃肉,连一口汤也不分他喝!”

    他所在的地方,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东边是襄阳城,西边群山中的小盆地,则是著名的“隆中”,虽然这会还没人隐居,居民都避战祸,往更深的山林里逃了。

    黑夫脚下,万山壁立江边,拔江而起,高耸兀立,悬崖磷峋。伫立崖边向北眺望,天宽地阔,大气磅薄,汉江浩荡东去,江面上战船帆影点点,且都是北伐军的船,王贲军那还未成型的舟师,只在北岸打转,连江心都不敢到。

    虽然据报,王贲已令人在东面的鱼梁洲修水寨,有大练水兵的架势,但对此事,共尉一点不担心,他还拍着胸脯对黑夫保证说:

    “君侯,北人不善舟船,都是旱鸭子,哪怕他们一个月造一百艘战船,我只需要三十艘艨艟,便能破寨焚船,让王贲一切努力白费。至于浮桥?若北军敢轻易渡江,我定让他重蹈周昭王之覆辙,六师不返!”

    说起来,据说这一带,就是周昭王伐楚时溺毙的地点,襄阳城边的江岸,还有祭祀周昭王和同船二女的祀庙。

    王贲大军人数虽众,但还未到“投鞭断流”的程度,眼看从西边进军的计划也失败了,又迟迟不能济汉,所以双方大军已在此对峙半月了,襄阳城却依旧固若金汤,连块墙皮都没破。

    “东边有何异动?”

    黑夫却丝毫没放松警惕,又询问在汉水附近游弋的骑兵司马老五,这几日,襄阳城的视日观察到敌军白天时向东调度的情况。

    老五禀报:“大帅,北军派了两万人,移师于汉水东边的东津亭(襄阳东津镇),在鹿门山脚下筑营……”

    “东津亭,鹿门山……”

    黑夫目光转向东方,因为隔着远,且有襄阳和岘山阻隔,他无法看到汉东情形,但筑襄阳御敌本就是黑夫定下的守备核心,那边的地势山形,都烂熟于胸。

    他知道,东津亭西枕千里汉江,北依滔滔唐白河,东南面临淳河,依偎着鹿门群山,东北一角连通随、枣走廊,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尤其北边依唐白河与南阳腹地相连,掌控着南北水上交通大动脉,便于宛城、新野的辎重粮秣运输,四周有天险可恃,中间开阔夷敞,攻守、进退、回转裕如,是驻兵扎营的好地方。

    而与东津亭、鹿门山一水相隔的鱼梁洲、龙尾洲,则是襄阳的东南噤喉,虽然说实话,这群北方人哪怕废再大力气打造舟师,也不是南方人的对手,但这种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觉,也并不舒服。

    黑夫敏感地意识到,王贲的这一手动作,恐怕不止是在形势上包围襄阳,并保护水寨舟师这么简单,他一定是在策划更大的阴谋……

    这些天来,黑夫经常往返于万山和襄阳之间,越是审视自己一手打造的江汉雄关,他就越觉得某个地方有所遗漏。

    汉水涛涛难越,万山绵延数十里,襄阳选址绝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有任何破绽……

    “围三阙一!因为对手是王贲,我不敢让襄阳有丝毫破绽,殊不知这却是最大的破绽!”

    黑夫一拊掌,他知道自己心里的异样来自何处了!

    放在这个时代,以这种兵力守备,襄阳实在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让人失去了攻打的**……

    黑夫换位思考,所自己是对面的主帅,看到这雄关天险,若没有耐心熬个两三年的话,绝对会放弃攻打,另谋他道。

    黑夫立刻开始怀疑,王贲是不是不想打襄阳了?

    比如,悄悄移兵至东津,然后直接向南开进,沿着汉江南下,直接去取了南方两百里外的县,深入江汉平原……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除非舟师有绝对优势,完全控制汉水,否则,只有蠢笨的莽夫才会那么干,谁敢放着襄阳不取,这里的北伐军随时会渡江断了敌军粮道,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也是历朝历代,北方政权打南边,必须先死磕襄阳的缘故,地缘决定了,这颗钉子是没法绕过去的。

    王贲是天下名将,他绝不会看不到这点,东津的布兵,肯定另有原因。

    黑夫又想到了什么,问老五道:

    “自从敌军驻兵东津后,汝等的斥候,便没法越过那座营地向北侦察了罢?”

    老五有些羞愧:“大帅,我就如实说罢,论舟战,十个北人打不过五个南人,论骑兵,十个南人也打不过五个北人。北军车骑无敌,我手下的斥候,只能远远观望,的确好些天未能越过鹿门山,侦察北边了。”

    黑夫了然:“所以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鹿门群山后,不管王贲作何调动,我军都被蒙在鼓里……”

    他再度审视汉水北边的王贲大营,又到吃夕食的时间了,炊烟炉灶看似未少,但营里的军队,还有估算的十万之众么?

    就算这的人数不少,王贲手下,还有十万可供其调遣的大军,既然此地短时间无法攻破,他们肯定奉王贲之命,开始做其他尝试了。

    黑夫跺了跺脚,立刻写了信,让斥候飞马去通知随县、冥厄等地,但旋即有想:“倘若王贲打算明造舟师,大张旗鼓,在这拖住我主力,那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老将军知道,我还真就在这陪他玩耍呢?”

    “顺便还能试探试探,他究竟在不在此!”

    黑夫想定之后,立刻让人打着自己的大旗,从万山后的小道绕至襄阳城。

    黑夫还想试试襄阳守军是否严格遵循命令,让人打着自己的旗帜叫门,不应,亲自去叫,也不应,直到他让人举出了专门制作的通行符节,襄阳城门才缓缓开启……

    “做得好。”黑夫入城时,夸了城门官,又问了他名字。

    “言!县人!”城门官低着头,黑夫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等黑夫登上北城墙,已是次日清晨。

    东方红日穿透层云,照射过来,黑夫眯着眼睛,看着江雾散去后露出的敌军大营,对共尉道:

    “共尉,让城头的士卒,复述本帅的话!”

    少顷,襄阳城头,伴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了一阵阵高呼:

    上万士卒放声高喊:“北伐军大元帅、武忠侯黑夫,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回声响彻汉江,好似激起了阵阵波澜,惊得江上绿头野鸭乱飞……

    对岸的敌营已被惊醒,短暂的混乱后,恢复了沉寂,但就是久久没有回应。

    隔了许久,一直到黑夫心中暗猜:“王贲也许真的不在了”时,对岸的数万北军士卒,却用一阵远高于南军的声浪,替王贲传回了话:

    “黑夫,孺子,战阵之上,岂是叙旧之所?”

第800章 善攻者

    “黑夫,你为何要举兵叛秦,背弃始皇帝?使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北岸传来一阵呼喊。www.uu234.netwww.uu234.net

    南岸则针锋相对:“既如此,通武侯为何要助纣为虐,宁让社稷变为丘墟,也定要阻吾等北上靖难,解救关中黎庶?”

    随着两边各发一问,这场跨江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令人失望的是,从始至终,没什么新鲜的台词,甚至没什么营养。

    倒是末了,北岸的人大声念起一篇不知谁写的《讨逆贼黑夫檄文》来,宣传朝廷的减租政策,以及宣布黑夫的无君无父,罪大恶极,还承诺“其得黑夫首者,封千户,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卒降者,勿有所问。”

    但南方人早就不信朝廷承诺了,这檄文遭到了南岸的一阵嘘声,黑夫也立刻让人大声念陆贾昔日草拟的北伐檄文,大肆宣扬胡亥、赵高弑君自立的丑事,还以颜色。

    一时间,雅言退场,对话变成了南北方言大骂战,到最后,双方已经搞不懂对方在喊啥了,只比谁声音更大。

    只可惜北岸人多,襄阳城的士卒略逊下风,气得共尉哇哇大叫,让人抬水上来,叫众人一边喝一边继续骂。

    “省着点气力罢。”

    黑夫摇了摇头,他对这场对话倒是很满意,因为他从对方的回应里,确认了一个信息:

    “方才那些话,绝非王贲之言。”

    一旁的垣雍疑惑地说道:“王贲不是接话了么,还与大帅说起了一些旧事,大帅为何如此笃定?”

    “我当然知道。”黑夫叹道:“你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么?两虎不必见面,隔着一座山头,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

    “但方才的对话,别人听不出来,我却知道,不是王贲会说的……就比如,他绝不会以长辈自居,称我为‘孺子’。”

    黑夫和王贲算不上交情深厚,但的确已认识很多年了。

    十五年前,秦王政二十二年,黑夫在王贲麾下做屯长,参与过围攻大梁之战,又从外黄县运粮秣至军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后又观看魏王假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而降王贲。

    那时候黑夫认识大将军王贲,王贲却不认得小卒黑夫。

    而双方的初次会面,还是七年前,黑夫去胶东做郡守时,在临淄拜会了镇守齐地的通武侯。

    尤记得那天下了雪,王贲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身着玄服,头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饰之。

    黑夫虽对他行晚辈之礼,但王贲却不以长辈居之,一口一个尉郡守他是个很清楚分寸的人。

    二人那天聊了些治理齐地的想法,次日就传来王翦病逝的消息,王贲匆匆西返,自此之后,再未相见。

    直至今日,一江相隔,兵戎相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嗟叹道:“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想象不出,再相会时,我与王贲会说什么。”

    场面应该会很尴尬吧?

    “但按照我对王贲的了解,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半句废话,反是令旗挥下,用一次猛攻来回应我……”

    对王贲这种说得少,做得多的实干家而言,言之辱也,多说无益。他想对黑夫说的话,不管是惋惜,是不解,是恼怒,都在戈矛弓矢里了!

    而黑夫,也当竭尽全力应对,这才是对王贲最大的尊重。

    “所以,敌营中有人在全程模仿王贲口气,却终归差了一点。”

    共尉听完黑夫的分析道:“大帅,如此说来,王贲不在对岸营中?”

    “你怎知道他不在?”

    黑夫却摇头道:“这才是最麻烦之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王家人是玩这一套的高手,他将自己藏了,现在,王贲可能在任何地方,新野、唐白河、随县……”

    他指着对岸:“也包括那!”

    “啊?”共尉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搞懂状况。

    黑夫却暗骂:“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还真是攻无不克的通武侯,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

    “一切如通武侯吩咐。”

    甘棠回到樊城,拜倒在王贲面前。

    “我都听到了。”

    王贲还真就在营内,方才却故意不回话,而使唤甘棠代劳。

    他盯着地图,也不抬头,抚须道:“你回应得极好,努力模仿我平日的口吻,可真正了解老夫的人,都知道,王贲从小性格木讷,少言多行,绝不会与人多废口舌。”

    “黑夫是在试探我,在或不在,都会让他得逞,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摸不透,猜不着。如此一来,黑夫便搞不清我身在何处了。”

    甘棠有些疑惑:“通武侯先前对我说,想在此地大张旗鼓,做出进攻之势,好让走唐随道,去攻打随县的偏师立功,若真如此,让黑夫笃定将军在此,岂不是更好?”

    王贲笑道:“你这孺子都能看透的伎俩,黑夫岂能猜不到?”

    “我虽只与他见过一面,但在朝中赋闲时,一直在关注此人。黑夫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因我在此处,就放松了他处的守御。”

    “且随县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数百里皆是山路,不管从南还是从北,都难以攻取,黑夫若安排一万人守,我就得派三万人去攻,还不一定能成。”

    “就算将随县打下来了,其南方的安陆已是一片无人之地,如行于荒野,连粮食都是问题,不利于大军深入,反而容易遭到冥厄、衡山兵袭击。再说,我这次南下平叛,为的是歼敌速胜,而不是收复一些空空如也的县邑。”

    甘棠颔首:“那通武侯是想……”

    王贲起身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迷惑。”

    “欺骗。”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有时候又要故意露出破绽,让敌人以为,他猜中了我的部署,从而调动兵力,殊不知却落入了圈套。随即再进行诱骗,最终从他最大意的地方,发动进攻,夺取胜势!”

    没有固定的招数,一切战机,都是积蓄的结果,而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若是两个高明的将军对垒,便要试着相互欺瞒,尔虞我诈。万幸的是,我手里握着的兵力,要比黑夫多一倍。”

    甘棠已完全听傻了:“那将军,我军究竟欲攻何处?”

    “每一处!”

    王贲将地图摊开,上面布满了他用丹笔划下的圆圈。

    甘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

    他清楚地看到,从西面的秭归江关,到荆山北麓的伊庐乡,再到漫长的唐白河,随县,都是王贲标明的进攻点……

    “八月初一,几支偏师将奉我军令,同时进攻各地,多则数万,少则数千,但都能让黑夫的防线,处处告急。”

    “可真正的主攻点,只有一地。”

    王贲走出大帐,指着对岸道:

    “从明日起,大营开始增灶!再让修水寨,砍竹筏的人动作再大些,当着叛军眼皮底下做这些事。”

    “要让黑夫觉得,老夫是真不想打襄阳,故意在此大张旗鼓,暗中调兵遣将,欲转而从他处南下,实则既没有增兵,也没有减兵,白日里往外调的人,夜里再回来。不管黑夫是否维持汉南兵力,等到八月初,各地向黑夫告急时,他将陷入两难!”

    “襄阳难破,我承认。”王贲抚须而笑。

    “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一次,王贲不攻城。”

    “只攻人!”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1章 即从巴峡穿巫峡

    “巴东三峡,巫峡最长,猿鸣三声,涕泪沾裳……”

    七月底,秋高气爽,划着舟船的渔者高声而唱,歌词古朴。m.www.uu234.net

    叶子衿却也感触良多,竟还真举起衣袖,擦了擦红润眼睛,旋即紧紧抱住次子。

    “伏波,吾等回家了……”

    过了巫峡,就进入南郡地界,可不是回家了么。

    她们母子俩这半年来飘散零落,遭到朝廷鹰犬缉拿,东躲西藏,更被巴氏囚为人质,经历了无数危险。

    就像这两岸群峰如屏的狭长江峡般,江流曲折,百转千回,湍急的浅滩上礁石重重,随时都有舟毁人亡的危险,但好歹峰回路转,前方总算豁然开朗……

    两岸的层峦叠嶂,青山不断,叶子衿顾不上看,那连绵起伏,如同十二神巫俯视着人间种种的十二峰,峰峦上入霄汉,直插江

    中,她也浑不在意,眼睛就紧紧盯着前方。

    直到船只终于在秭归县码头靠岸,岸上一众黑夫旧部女眷下拜请见时,高呼“君夫人”时,她才算松了口气。

    “陆先生。”

    与岸上熟人寒暄几句后,叶子衿立刻回过头,朝陆贾行了一礼。

    陆贾连忙避让:“君夫人这是做什么,真是折杀陆贾了……”

    叶子衿道:“若非陆先生竭力保全,我母子恐怕不能安然回到南郡来,先生之劳,子衿不忘。”

    陆贾有些难堪:“岂敢,巴忠死后,巴氏本已分崩离析,是夫人在平都山巧施妙计,赢得了巴氏母女信任,让伏波君子与巴忠遗女结亲,使她继承了巴氏万金家业,又振臂一呼,带着上千武士,数千僮仆,乘坐巴氏的船舶,东击鱼复,又攻江关,使巴郡尉腹背受敌。”

    那场仗,巴郡都尉手下也有三千人,但本就被吴臣猛攻多日,士卒疲敝,又突然遭到巴人武士从后方攻来。

    这群人满心想为主人复仇,极为勇锐,一边高歌一面冲锋,他们的战术和武器很适合峡谷山地作战,吴臣也再接再厉,巴郡尉遂败,手下大半被俘,其余人多被愤怒的巴人赶下峡中摔死溺死。

    “这本该是陆贾入巴的使命,可若非夫人,差点功亏一篑,真是愧对君侯,应该说谢的人,是陆贾啊。”

    叶氏笑道:“先生不必谦逊,若无先生左右周旋,我一介女子,能成什么事?先生之功劳苦劳,我会一字不漏,转告君侯,只是不知先生可还愿意回巴中一趟?”

    陆贾也累得够呛,听后一愣:“回巴中?”

    叶氏回头看着络绎从巫峡里驶出的船舶,或载盐粮,或载俘虏:“我已至南郡地界,自有良人旧部的家眷陪同,经西陵峡、夷陵县,便能返回江陵去,但却放心不下巴地。”

    “如今巴忠已死,但良人欲借巴氏,整合巴人与朝廷巴蜀之师抗衡的想法,却不能半途而废。”

    “还望先生速速带着丹虎等武士,西入巴中,宣扬尉、巴联姻之事,再打着巴氏的名义,招募五氏八族,组建一支巴人武装,以为武忠侯所用!”

    陆贾心里叫苦,但这法子的确可行,巴人的战斗力,鱼复之战他们都见识过了,若真能组织起上万人来,出大巴山,袭扰巴郡各县,当为一支奇兵。

    他回头瞥了一眼正在登岸的巴忠妻、女,其妻还是呆呆的,倒是那小女子腰带柳叶剑,横眉叱咤,有点主人样,看向叶氏的眼神,有感激,也有些不忿。

    “那巴氏母女……”陆贾想知道,叶氏欲如何处理她们。

    是过河拆桥,还是……

    “我知道孤儿寡母的不易。”

    叶子衿笑道:“昔日我是客,巴氏是主,在枳县这数月,承蒙她们招待。”

    “如今主客异位,巴氏之女又成了吾媳,我自然要迎去江陵,让她们感受一下,武忠侯家的热情好客了!”

    ……

    与秭归县隔着巫峡,是巫县,巫县再往西,越过瞿塘峡,则是三峡的西首,一座山城,名为鱼腹(重庆奉节)。

    后世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白帝城。

    这座小城周回五里,一面靠山,三面环水,背倚高峡,前临长江,非常壮观雄伟。

    鱼腹县东边的江关更了不得,它扼守着瞿塘峡入口,此峡水流湍急,江面最窄处不及三十丈。

    站在江边,回眺扼守瞿塘峡的江关,可以看到峡口的赤甲、白盐两山夹江对峙,如刀削一般,似两扇打开的大门,俯望窄狭江面,江流湍急,江风劲吹。

    吴臣摸着脸上的痣,得意洋洋,笑道:“攻打此关此城时,我恨不得江水将它冲垮,现如今,却恨不得它再坚固些,也让敌军尝尝,一夫当关百人莫开的滋味!”

    自黑夫改南征军为北伐军,升吴臣做了都尉,交给他五千人,从夷陵西击江关,结果吴臣花了两个月时间,却无法前进半步,还死伤了数百人,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今日终于拿下,好不开心。

    但形势并不容乐观,巴人虽然帮吴臣打下了鱼腹、江关,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冯劫率师两万,已克枳县,旬日将至鱼腹!”

    于是吴臣才站稳脚跟,就要变攻为守,好在巴人武士丹虎等人,也答应留下来,带着数千僮仆助他御敌。

    “北边是大巴山,南方是巫黔山,冯劫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他想要东进,必先过鱼复、江关!”

    吴臣如今手握七八千人,有信心牢牢守住此地,准备将过去两个自己受的苦,统统奉还给冯劫。

    不过,冯劫也很谨慎,没有贸然带所有兵卒来仰攻险隘,而是停留在鱼复西边百余里的朐?县(重庆云阳),顿足不前……

    ……

    八年前,在塞北沙漠里,冯劫吃了孤军冒进的亏,被匈奴单于几万骑兵围困在白羊山上,又渴又饿,若非黑夫、李信二将发起决战,帮他解围,几乎没命。

    那场仗是冯劫的耻辱,蒙、李、尉三将军备受推崇,他和迷路的王离却被秦始皇狠狠斥责了一通,一贬到底,在基层做都尉,憋屈了许多年,直到扶苏倒台,黑夫叛乱,冯劫、王离才被重新起用。

    冯劫很珍惜这次复起,也明白,自家身为始皇帝定下的执政重臣,已和新皇帝绑在了一起,倘若让黑夫打赢这场战争,冯氏,恐怕将一蹶不振。

    但或许是对曾经的大败深以为耻,冯劫现在打仗的风格完全变了个人:斥候要放到一百里外,踵军在二十里外仔细探索,不是万无一失,绝不轻易进军。

    此番冯劫被王贲任命为裨将,从汉中入巴,欲效当年司马错故计,从巴郡过三峡,东击南郡。并约定在八月初一,叩响巫县之门,吸引江陵叛军驰援。

    但冯裨将很谨慎,加上他带的是上郡北方兵,习惯了塞北广袤草原、高坡,对巴峡这狭隘的地形很不适应,得病的人不少,行军缓慢。

    虽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江州县大败来犯的巴人,甚至当场击杀巴忠,但巴郡形势,已经糜烂:巴郡尉全军覆没,尤其是东大门鱼复、江关已失。

    主动权,现在握在吴臣手里了。

    但冯劫也不着急,而是在朐?县落脚,慢吞吞地分析起斥候从一百里外传回来的情报。

    “大江以南,巫黔山及夷水中,有叛军出没,或是从洞庭郡走小道而来……”

    冯劫读完这份军情后,对催促他东去的军法官道:“若我不顾南方之危,一味率大军进攻鱼复,恐怕会被叛军袭扰身后,断绝粮道,反为其所困。”

    军法官有些焦急:“但通武侯可是与各路裨将、都尉剖符约定过的,八月初一,会攻南郡!”

    “情形有变,我也无可奈何。”

    冯劫叹了口气:“派人绕道上庸,去告诉通武侯,冯劫恐怕无法按照约定,八月初一,猛叩巫县、秭归了!”

第802章 左列钟铭右谤书

    宛城(河南南阳市区),南阳盆地的中心,也是帝国最繁忙的通衢之地。顶 点 X 23 U S

    王贲麾下二十万大军在前方作战,一切粮秣辎重,不管是打咸阳武关来的麦,还是从三川颍川来的粟、豆,都要经由宛城,再发往前线。每日运载量数以万石,几万人赶着数千头牛马,跋涉在灰蒙蒙的土路上,一般的郡守,可张罗不下来。

    但左丞相冯去疾可是曾在秦始皇帝出巡期间,将一整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物,做一监军,督点军粮,自不在话下。

    忙碌之余,冯去疾心中很清楚,自己出任这一职责,已算是被赶出咸阳的权力中心了。

    因为秦始皇生前曾考虑过立冯家的女婿,公子高为太子,他出入宫廷的事还被有心人告诉了二世皇帝,引起了胡亥的嫉妒。

    再加上秦始皇亲自选定的四位顾命之臣,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占其二,冯劫也代替蒙恬,统率长城兵团,可谓军政大权集于一家。

    所以从胡亥继位伊始,冯氏便饱受新皇帝怀疑,再加上冯毋择在江陵战败,南方形势糜烂,更让他们家蒙上了屈辱。

    在冯家最危险的时刻,王贲及时拉了他们一把,将兵权从冯氏手中拿走,把冯劫调往巴蜀。冯去疾并非贪权之人,立刻也激流勇退,将右丞相让给李斯,自请出任监军。

    来到宛城后,虽然身处前线,距离战场不过数百里,甚至每天都能见到南方逃来的难民,但冯去疾却感到无比安心。

    “纵是矢石无眼,也好过咸阳朝堂上的冷刀子……”

    冯去疾与王贲是老伙计了,昔日王贲灭魏时,冯去疾还没当上御史大夫,便给王贲做过监军,他为大军的后勤尽心尽力,争取不拖通武侯的后腿,并坚信王贲定能扫平叛乱!

    但咸阳的新朝廷,却没冯去疾的信心,七月的最后一天,二世皇帝的使者,又到宛城了……

    “左丞相气色颇佳。”

    二世皇帝钦定的使者是中郎将赵成,是郎中令赵高的弟弟,冯氏被排挤出咸阳后,赵高赫然成了地位仅次于李斯的重臣,胡亥对他言听计从。

    赵高之弟赵成,也水涨船高,俨然成为使者,身披紫衣,骑乘肥马,往来咸阳与宛城之间。

    不用说,赵成又是来催促王贲出兵的。

    “左丞相,小人亦是无可奈何啊。”

    在城内郡府相见后,赵成一如惯例,奉上二世皇帝催促王贲出兵的制书,诉苦道:“陛下一直以为,通武侯将二十万人出关后,便能捷报频传,献黑贼之首于阙下,谁料通武侯却在南阳一呆就是月余,陛下听说后,已大为不满……”

    换了一年前,身为帝国右丞相的冯去疾哪会搭理赵成这种荫兄之功的小角色,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王贲解释道:

    “各地征兵不齐,主力要从上郡南来,关中征卒也老少不一,得发放兵器,重新整编训练,无法立刻作战。通武侯只能以守为攻,待各路大军齐聚南阳,此老成持重之举,也免了各路兵卒像在南郡时一样,被各个击破……这两月来,黑贼亦未敢北进半步。”

    “自是如此。”

    赵成笑道:“不过,左丞相当知晓,眼下敢于聚众作乱的,可不止黑贼。”

    “近来,山东各郡告急文书如蝗虫般飞入关中,洞庭和江东那边就不说了,早断了音讯。九江、泗水、东海三郡,也已被楚盗所占,还找了个放牛娃,称楚王!大野泽水匪袭扰薛郡,与泰山之盗合流。赵地巨鹿一带,亦有大盗鲁勾践作祟。齐地守尉方逐捕,胶东也出事了,我刚接到消息,上个月,临海奸商被黑逆陈平煽动,杀吏暴乱……眼看大半个山东,都乱了。”

    “陛下对这些事本不知情,但七月初,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于上,陛下听说东方群盗泛滥,痛心疾首。朝中还有小人乘机上奏,谤通武侯及左丞相,说汝等是养寇以自重,平叛三月,却把七八个郡平丢了,郎中令好容易才将这些谤书压下来……”

    冯去疾心知,眼下的情形,山东的任何失败,都会被放大后传回咸阳,二世皇帝毕竟年轻没见过这种阵仗,谤书必然不少。

    但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执行王贲定下的战略,别无他法。

    他倒是很想亲自上书陈述,但冯氏已不受信任,冯去疾的话,能否传到胡亥耳边,还是未知数。

    冯去疾只能朝赵成拱手:“还望使者回复陛下,山东群盗,不过肘腋之疮,乌合之众,但南方黑夫,才是心腹大患啊,群盗们只是想复国,可黑夫,却是要进军关中,危害大秦社稷的。先南后东,这是通武侯的用兵方略,李丞相和郎中令,也是同意了的……”

    王贲早就料到,随着黑夫举兵,天下纵不会赫然响应,但六国故地的野心家们乘机作乱的肯定不少,但经过南方几场大败后,朝廷年内能征调的兵力有限。

    所以王贲与冯去疾,定下了一个“壁虎断尾”的策略,那就是东方各郡自行抵御群盗,王贲只保证颍川、三川、南阳、河东、太原不失,其他地方,暂且由它们乱去吧,集中兵力,先诛灭黑夫,结束南北分裂后,再回头收拾那群六国余孽!

    “老夫能灭第一次,便能灭第二次!”王贲注意力都在黑夫那边,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此计划暴露,无疑会给他俩惹来更大麻烦。

    冯去疾将王贲的计划藏在心里,叹道:“非常时刻,朝臣当相忍为国,还望使者转告李丞相、郎中令。”

    赵成面露难色:“话虽如此,但通武侯已出兵三月,若再无战果,谤书,恐怕要堆满御史大夫案几了,到时侯……”

    冯去疾对赵成的威胁嗤之以鼻,到时候还能怎样,换将?冯毋择战死了,蒙恬不受信任,李信远在西域,除了强撑着出山的王贲,朝廷能换谁来抵御来势汹汹的黑夫?

    “请陛下放心,通武侯已开赴前线,不日便要会攻南郡了。”

    冯去疾让人将王贲送回来的地图展开,耐下心给赵成讲解,希望能他将原话带回去,转告二世皇帝。

    “通武侯麾下二十万大军,共分为五师。”

    “一师留守南阳,南阳守为将,宛城驻一万五千,南阳与三川之间的鲁阳县驻五千,南阳与颍川之间的叶县、昆阳,驻一万。陈郡上蔡、吴房方向,有一万,以防备楚盗西略,又有一万驻守平氏县(河南桐柏),提防冥厄三关的叛军。”

    南阳郡内还有五万当地征召的民夫负责运送粮秣,并未算入总兵力里。

    “一师由犬子冯劫为将,两万人走汉中巴郡,以击秭归、夷陵。”

    “一师由左庶长丕虎为将,三万人走白水,以击随县。”

    “一师由巴郡尉为将,在筑阳,与主力成掎角之势。”

    “通武侯则自将七万之众,分别在樊城、东津亭,与叛军四五万人对峙。”

    赵成数了数,发现不对:

    “左丞相,还差一万呢?”

    冯去疾露出了笑,指向汉中和南郡中间,一个小地方。

    “在房陵,汉中与南郡有荆山为阻,但其北麓也有些鸟兽小道,可通南郡腹地,出现在鄢县之侧!”

    赵成眨着眼:“这是奇兵?”

    冯去疾颔首:“没错,黑贼兵少,只有我军一半,还要守备各地,已然捉襟见肘!通武侯将叛军所有兵力牵制在北线、西线,冯劫和丕虎奉通武侯之令,会在明日,也就是八月初一,进攻秭归、随县。”

    “八月初,通武侯也会挥师南下,渡汉与黑贼交战。”

    “而荆山的那一万人,会稍慢一些,等两军交战正酣时,它们会突然出现在叛军背后,这将是真正的杀招!”

    赵成兴奋得直搓手:“等了数月,总算知道通武侯要如何打仗了,我定将这些事,回禀陛下……对了,陛下还说,关中可再发十万卒来!”

    冯去疾却不喜反忧:“陛下又征兵了?通武侯不是说,二十万足矣,再征就要耽误秋收了……”

    赵成笑道:“左丞相,此非常时刻也,关中百姓,岂能顾家而忘国?昔日长平之战,先君昭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遂有武安君之胜。”

    “陛下这不是怕通武侯兵力不足么,陛下也欲效先祖之行,且先征召训练,以备应急之需。”

    冯去疾没有接受赵成的说辞,反复问道:“朝中只征了徭,口赋未曾再征罢?”

    赵成面露难色:“这……左丞相,咸阳有咸阳的难处,骊山陵眼看就要完工了,而前方数十万大军作战,也日费千金啊。治粟内史和少府本就空虚,如今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只好又征了一道口钱。”

    冯去疾感到一阵寒意……

    “陛下可是发过诏令,承诺减田租,削口赋的,如此做,岂不是失信于民?”

    赵成不以为然:“那不是明年才开始么,今年征的,算不上失信!现在可还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多征点口赋,等年内平定叛乱之后,二世皇帝元年,便能与天下更易,黎民得休养生息了!”

    他笑道:“小人就用句粗俗的话来说罢,人,岂能被尿憋死?”

    ……

    好容易将赵成打发走了,但冯去疾却心忧不已。

    他依然相信,王贲能胜于战阵。

    但对身后的皇帝、大臣们,冯去疾却有点信心不足……

    他们,能不给前方拖后腿,能不被人战胜于朝廷么?

    “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之举,李斯啊李斯,你怎会看不出来,为何不劝阻陛下呢?”

    ……

    ps:整理细纲,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开始剧情要加速了,争取4月份结束本卷,七八月完本。

第803章 汉东之国随为大

    “汉东之国,随为大。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作为随县本地人,又不安分于做一个教书的老儒,却对游说、纵横之术情有独钟,平日里留意得多了,随何对随县的山川地理自然是烂熟于心。

    在随县县寺里,他对找他来问策的季婴、周昌二人侃侃而谈:“楚武王时欲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汉阳诸姬尽灭之矣。盖楚服随、唐而蔡、郑始惧焉。晋、吴欲击楚,亦是先服唐、随二侯,以为孔道。自是南北多故,往往置戍守于此。”

    他告诉季婴二人,南阳郡就相当于一个大盆地,而南阳盆地与广袤的江汉之间,隔着四座大山脉。

    从西到东,分别是荆山、绿林山(大洪山)、桐柏山、大别山。

    所以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江汉与南阳之间,只有四山相夹的三条道,能通行车马大军。

    汉水道,唐随道,冥厄三关道。

    襄阳、鄢县扼守汉水道,最为通畅方便,且有水道运粮,是南下的第一首选,所以王贲才要带着大军与黑夫在那死磕。

    冥厄三关道与陈郡汝南地区连通,王贲在那边没有投入大量兵力。

    位于中间的唐随道(枣随走廊)就成了次选,一旦失守,北军可长驱直入,进入江汉腹地的安陆,甚至威胁衡山郡,这便是随国在楚国附庸里地位显赫,同时亦是黑夫命令季婴带一万人守备此地的原因。

    不想,随何才说完,季婴却一拍案几,骂道:“你这老儒,敌三万人已渡白水,眼看就要进入随县地界,而我军只有一万人,还多是这数月来新征募的民兵。我找你来,是想破敌之策,你却与我扯一通本地山川典故,里嗦,怕不是在消遣我?”

    大敌当前,季婴都快火烧眉毛了。

    见季婴态度如此之差,老儒随何冷笑道:“既然都尉知道不能敌,何不放弃随县?”

    季婴勃然大怒,就要拔剑:“好你个随何,敢怂恿我弃地而逃?我杀了你!”

    “季,季都尉且息怒,且,且听他说完。”

    也有点结巴的周昌少不得劝解,他本是泗水郡吏,三年前,萧何南下做黑夫的搜粟校尉时,周昌追随萧何,这才上了黑夫的贼船,眼下作为督粮官,在随县辅佐季婴,他们一个性格跳脱,一个坚强隐忍,倒也相配。

    随何往后一闪,说道:“这不是弃地,而是武忠侯所说的,先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军!”

    季婴一愣,仔细想想,几个月前,黑夫奇袭安陆,解救了父老乡亲后,的确是说过这番话,旋即携民渡江,避开了冯毋择的主力。

    随何开始阐述随不可死守的理由:“随唐两地,犹如唇齿,故守随必守唐。”

    “但如今唐地已失,唇亡齿寒,没了屏障,北军可长驱直入,围攻随县。”

    “随非坚城,兵非精卒,依我看,季都尉也不能什么善战之将,自问,能抵挡住三倍之敌么?”

    随何此言无礼,但却是事实,季婴的确是黑夫旧部里,最没有军事才能的人,季婴沉吟了,老老实实地说道:“挡不住……”

    随何劝道:“既如此,与其与敌军在随县争旦夕之命,不如放弃随县一城,带着一万士卒,还有随县的百姓,隐入绿林山、桐柏山各乡之中!”

    随县就是两山之间的小盆地,所以厉乡、龙山、平林、横尾等乡,都在大山之中。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敌军轻易通过随县,进入江汉?”季婴心里很是拧巴。

    随何摇头:“让出随县,不代表让出随地。”

    他指着外头城墙外光秃秃的农田道:“随县的粮食已提前抢割完毕,都尉可立刻将谷子分发给士卒、百姓,不要在城内留一粒粟,再将泉眼堵死,井水填埋投毒,最后把随县一把火烧了!此坚壁清野之策也。”

    周昌惊讶地瞥了一眼随何,但凡是人,皆有爱护故土之情,这随何倒是狠辣,第一把火头烧到了家乡人头上了。

    随何却一点心理负担都没,继续道:“如此,三万北军进入随地,既找不到人,也搜不到粮,便面临无米可食的境地,随县东西皆是大山,南方的安陆自从被武忠侯放弃迁民之后,方圆百里内,也早已是一片白地。北军无处就食,想要前进,就得从后方南阳郡运粮,一路补充。”

    “但随道绵长,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行军缓慢,队伍会拉得很长。都尉可派人潜伏山林之中,击其辎重,烧其粮秣,军无辎重、粮食、委积,便也不敢冒险进军,只能留在本地与吾等空耗。”

    “嘶。”季婴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他不由想起数月前,黑夫走华容道,而令他去云杜、新市做的事。

    黑夫让季婴、共尉带着五千人在那边袭击冯毋择辎重,还教给他十六字真言: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随何拊掌:“不错,便是这打法,这恐怕也是武忠侯让都尉镇守随地的原因啊。”

    周昌却在一旁泼冷水:“如随……随人不愿与吾等离开,该如何是好?”

    季婴眼睛一瞪:“绑,也得绑着走,不能给逆军留一粒粮食,一个人手!”

    随何笑道:“此事简单,十多年前,随地还属于楚国,秦灭楚,破随县,因为随人抵抗,城破后,有许多人被砍了脑袋,当做斩首计功去了。”

    “那之后,随县被称作新地,常有盗寇为乱,随县的年轻人,也无不与秦吏有仇,两个月前,北伐军方至,随人便杀官投降。都尉只需告诉随人,北军来了后,要追究随人之罪,恐将屠城,随人惧怕,定会随吾等离开。”

    “善!”

    季婴感觉浑身都是干劲,守城野战他不行,但化整为零,避实击虚却有些心得,遂拍板道:“便依随先生之策,周昌,你立刻去鄢县,将随县的应对,告知君侯!”

    ……

    出了县寺,周昌从后面喊住了随何。

    “随、随先生,你说的都是真话?”

    随何回首,抚着颔下灰白的胡须道:

    “千真万确,用我之计,至少能将北军拖在随县一个月!”

    周昌摇头:“我,我是说,随人的事……”

    随何一愣,哑然失笑:

    “敢问周君,放眼天下,哪些人会投靠北伐军?”

    周昌摇了摇头:“我未曾想过。”

    随何指了指周昌,又指了指自己:“一种是,像你我一样,不甘于布衣小吏身份,心有抱负之辈。”

    “第二种,是那些得了君侯承诺,想要过上好日子的人。”

    “还有一种人,若能利用好了,他们对君侯,对北伐军,最是死心塌地。”

    随何收敛了笑容,看着周遭得知北军将至,人人惶恐,惧怕遭到屠杀的家乡父兄昆弟,叹息道:

    “活不下去的人!”

    ……

    八月初,在北军抵达之前,随城满县火起,上下通红,农民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屋舍被点燃,在军吏的催促下,跟着北伐军的旗帜,往山里走去。

    而周昌则走了相反的方向,被点燃的随县,已被抛在身后,周昌带着十数人先向南,再向西,走绿林山的小道,八月上旬时,可算出了连绵起伏的群山,来到绿林山西侧,汉水之滨。

    此处是郊郢(湖北钟祥)附近,周昌要往北抵达县,再西至鄢城,将随县发生的事告诉武忠侯。

    但还不等他抵达县,却目睹了骇人的一幕……

    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车骑,正驰骋在这片汉东膏腴平坦之地上,他们驱赶、杀戮妄图割稻的南郡农夫,放火点燃田地里来不及收的庄稼。

    火焰在枯黄的稻田里跳舞,将春夏秋三季的辛苦变成一堆灰烬,这火自南向北,连绵不绝,待那些车骑放完火后,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焦土,还有农夫的血与泪……

    看着远去的烟尘,周昌不由骇然:“王贲手下的车骑,已深入到这了?”

    要知道,这可是襄阳以南两百里的地方啊,若两军依旧对峙,王贲是不可能让车骑孤军深入至此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周昌小心翼翼,避开随时会碰上的北军车骑,抵达县后,发现这儿已四门紧闭,如临大敌,却拿城外大肆破坏乡邑农田的车骑无可奈何。

    镇守此城的陈婴认识周昌,让他入城后,告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前线,吃败仗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4章 胜败兵家事不期

    “请大帅惩处吾等!”

    八月初十,当周昌抵达鄢县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幕:老五、垣雍、邓宗等几名都尉、司马跪在北伐军大元帅的帐前,俯首请罪。m.www.uu234.net

    “他们便是打输了万山之战的军吏,眼下自行请罪来了……”萧何的长子,在黑夫身边听令的萧禄低声对周昌如是说。

    从萧禄口中,周昌也差不多了解发生在数日前那场大败的前因后果了。

    倒不是黑夫上了王贲的当,虽然各处都有告急,王贲大营也有虚张声势的迹象,但黑夫没有将襄阳、鄢县的人调走一兵一卒,依旧警惕地盯着对岸的一举一动。

    可再厉害的将军,手握少于对方一倍的劣势兵力,也无法做到防守天衣无缝。王贲上个月一直在暗中从樊城向汉水上游调兵,数万大军从筑阳(湖北谷城)水浅处渡河,那儿远在上游,北伐军的舟师可没本事控制长达几百里的河段。

    等斥候发觉时,王贲已亲自带着大军,逼近襄阳,却不选择直接攻城,而是向南边的制高点,万山发动了进攻。

    惨烈的万山之战,正式打响!

    萧禄低声道:“原本王贲军仰攻万山,优势在吾等这边,大元帅坐镇伊庐,共都尉在襄阳牵制其兵力,舟师横绝水上,势要让王贲老儿这交代在万山脚下。”

    但毕竟人数较寡,双方围绕万山的争夺陷入胶着,北伐军的预备队一点点派了上去,换下伤亡疲敝的兵。

    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一支奇兵,改变了一切。

    一支王贲安排的万人精锐,竟走汉中房陵县,从理论上无法行军的荆山北麓摸了过来,他们在车马难通的山坡悬崖裹毡而下,最终出现在伊庐县之侧,打了北伐军一个措手不及。

    北伐军以五万敌十万,本就吃力,后方又遭突袭,军心更是大乱。

    幸好老五带着一千骑兵,拼死拦住敌人片刻,黑夫惊闻后,又派出了所有的短兵亲卫去将那支奇兵挡住,才让万山上的主力及时撤了下来。

    但等大军返回鄢县时,清点人数,数日的鏖战,仓促的撤退,前后加起来,已损失了近三千人。

    三千名将士的血,就这样洒在了万山上,现在那里竖立着王贲军的旗帜,”秦“字大旗有些刺目。

    共尉则退守襄阳,以万人之众守城,现在已被和大部队分隔开了。

    王贲使以三万人围困襄阳,五万大军进至万山以南,背山扎营,进一步压缩北伐军的活动空间,东津那边的两万人,也立刻向南进军,已进至与鄢县一水相隔的地方,这也是王贲军车骑敢深入到南边百里外肆虐的原因……

    周昌不由咂舌:“这是武忠侯起兵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败啊!”

    虽然损失的人手不多,也没有城邑丢失,但江汉的形势,已完全不同:王贲主力成功渡过汉水,现在拦着他深入江汉腹地的,只剩下鄢县、县这一西一东两座城了。

    如此大败,前所未闻,所有人都明白,形势大为不妙了,但黑夫却未对相关人员做出惩罚,众人心中不安,今日特来请罪。

    他们跪了一会,营帐才被掀开,黑夫走了出来,他倒不似一般军吏,脸上看不出丝毫沮丧,只有因熬夜而导致的眼中血丝偏多。

    “汝等为何做小儿女之态?”他扫视众将,声音严肃。

    众人垂首:“吾等失万山,使得襄阳被围,坏了君侯大计,请大帅问罪!”

    黑夫却不置可否:“军正。”

    军正乐立刻应诺。

    “彼辈有罪么?”

    乐打开了军中赏罚记录:“没有罪,斥候在规定的里数外发现敌军来犯;鼓点未停时,将士没有谁敢从万山上后退半步;撤退的命令,是大帅下达的,撤退时,三军也未出现争抢。”

    黑夫颔首:“没错,万山之战,持续了四天,面对两倍之敌,反复争夺阵地达9次,我军击退敌人二十多次冲锋,三军将士做得已够好。”

    “斥候也一样,老五曾说过,十个南方骑兵,打不过五个北方骑兵,这是实话。但前几日,他却冒着被数倍的逆军车骑,深入汉水上游侦察,提前告知敌军进兵的消息。后,又在敌奇兵向伊庐进攻前发现了他们,老五亲自带兵冲杀上去,以千人冲万人,只为多阻止几刻……”

    老五擦了擦泪,那一次冲锋,三百袍泽死难,人和马的尸体都收不回来。

    “短兵亲卫们,不管战况如何,都护卫在我左右,无一人擅离职守,得我命令后,立刻去阻拦敌奇兵,为主力从万山上撤下来,争取了时间。”

    垣雍咬着牙,他从小玩到大的不少安陆的伙伴,死在了那次战役里。

    “后军更是牺牲巨大,大军从万山上撤退时,牡奉命带着后军,为我断后,他骁勇无比,亲斩十数人,中矢七,却一声不哼,归营后才倒下……”

    想起身材高大的擎旗官轰然倒地的那一幕,黑夫也不禁鼻子一酸,他当时替牡拔掉了身上的每一根箭。拔一箭,赐一盅酒。

    好在牡身子壮实,在陈无咎诊治下,侥幸捡了条命,现在正趴在城内养伤。

    这种感觉许久没有了,黑夫上一次目睹袍泽属下伤亡而无可奈何,还是在十多年前的阳之战时,看着槐木靠在树上,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早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军吏,而是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已算无遗策,可以等着对方犯错……

    但这一次,黑夫却遇上了一个,不会犯错的对手!

    此刻,黑夫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捏着拳头道:

    “这场仗,人人皆尽力死战,没有谁犯了过失,吾等只是以寡敌众,落了下风而已。”

    嘴上说无人有错,但在内心深处,黑夫却知道,若要追究,这场败仗的罪魁祸首,还是他本人。

    “是我执意分兵各处据守,寄希望于边角的包抄,结果五万敌十万,面对的还是王贲这种百战之将,这本就是我,太过大意轻敌了……”

    人终究要为自己的飘飘然,付出代价。

    但话又说回来,兵力本就少一倍,若真集中兵力,恐怕王贲也能从其他地方长驱直入,结果不一定就比现在好。

    黑夫也感到很无力,有时候你很努力,也没犯什么错误,但就是输了,这时候,找什么原因都像是借口,技不如人而已。

    一场仗打下来,黑夫算是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在用兵的战术微操上,他还是略逊王贲一筹。

    为将者的洞察力,手下的执行力,这是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关键,黑夫过去结硬寨,打呆仗,或者出急兵,虐虐更低层次的将领们还行。

    但碰上王贲,四战灭四国的王贲,对方手里的兵力还比他多一倍,纵有地利之优,终究还是吃了一场大败。

    为将者,三军之胆也,黑夫心里可以服输,嘴上却不行,眼看众人垂首,怏怏不乐,他立刻就发挥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笑道:

    “怎么,输不起?”

    “我说了,万山之败,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军兵力略逊,叫王贲占了个小便宜,算是退避三舍,让他一程。”

    垣雍等人稽首:“只是觉得憋屈……大帅,请让吾等去救襄阳!”

    黑夫却断然拒绝了众人的请战。

    “守好鄢县,襄阳,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的情况是,王贲占领了万山,三万人将襄阳一围,其余五万等在一旁,明摆着是要围点打援,若黑夫一着急,以劣势兵力去救襄阳,必为王贲所败。

    再者,仰攻万山,王贲那边也付出了起码五千人的伤亡,这也是他取得胜利后,没有直接来攻鄢县的原因,前几日的作战,王贲也感受到了北伐军的韧劲,巳阝(si)城,鄢县这座双子城,可不容易打。

    而且汉水还在黑夫手里,乘着陆上鏖战,他派舟师去把王贲在鱼梁洲的水寨一把火烧了。

    这意味着,对方的军粮,在搭起浮桥前,也得远远绕道汉水上游才能运过来,或者由东津的骑兵去掠夺汉东粮秣,以战养战……

    没错,王贲安排在东津和鹿门山的两万人,才是黑夫最大的心病,根据陈婴和周昌的汇报,很明显,那支军队的目标,是南方的县!

    县曾是楚国陪都,汉水东部的粮仓,一旦敌人的偏师夺取了那儿,就能长驱直入,南下深入汉水,甚至渡汉威胁江陵!

    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黑夫才真是进退两难。

    襄阳能坚持多久,县可否挡住东津之兵的进攻,王贲会不会施白起故计,来水灌鄢县,这就是决定战争走向的三个点。

    事情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但黑夫却必须与都尉司马们谈笑风生,不能让失败的忧虑长埋他们心中。

    他将众人一一扶起,勉励道:“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

    “更何况,输了一场小战,但整场战争,北伐军却一定能赢!我今日收到消息,南方的秋收已经结束,萧郡守的援兵和粮食,不日将至,届时,便可与逆军再战!”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精神了起来。

    黑夫可是将整个大后方都交给萧何、小陶的,萧何管着秋收和征兵事宜,答应秋后,就立刻发卒及粮食北上支援,由最为稳重的小陶率领。

    据萧何汇报,八月底,小陶可带着三万人,抵达鄢县以南!

    黑夫现在,急需这支生力军。

    “十天,我至少还需坚持十天,才能让双方重新回归对峙的平衡。”

    而想要获得战争的胜利,他恐怕还得等更久。

    早在与王贲的交战开始前,黑夫共安排了三处后手,但能否一一奏效,既看天意,也看人为……

    第一,得看巴蜀那边的形势,黑夫已得知叶子衿平安归来,陆贾入巴鼓动巴人加入北伐军,而黑夫提前安排的赵佗,也已从小道入巴,赵吴二人加上巴人,已逼得冯劫退守江州,双方对峙在巴郡,陷入了僵持。

    若想打破这僵局,还差最关键的一个契机。

    “陆贾啊陆贾,是成是败,就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算算时间,黑夫最新的发出的那封信,已快到身在巴中的陆贾手里的!

    第二,是随县那边,随县在黑夫的计划是,是一个陷阱,据周昌禀报,眼下三万北军,已一脚踩了进去,这意味着在其南方虎视眈眈的东门暴虎,可以行动了。

    但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万山之败后,这两处就算都取得胜利,都无济大局,黑夫只能指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我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不在此地!”

    ……

    八月中,雁南飞,它们要越过桐柏山和大别山之间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去温暖的南方过冬。

    但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却正逆行北上,出冥厄,进入一马平川的汝南平原……

    韩信站在隆隆开动的战车上,意气风发,旌旗北指:

    “南阳!”

第805章 兔死狐悲

    八月中旬,三艘打着北伐军旗帜的海船停泊在青岛港,陈平和曹参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www.uu234.netwww.uu234.net

    “莱生本就是胶东出来的士子,承蒙二君栽培多年,岂敢让陈君、曹君至此亲迎?”

    来人是个三十上下的文吏,他连道不敢,朝二人行礼。

    莱生是胶东本地人,大儒浮丘伯的弟子,却在胶东士人聚众乡校事件后,第一个加入了黑夫让萧何创办的郡学,忘齐字而书秦篆,弃诗书而学律令,后来又做了郡府小吏。

    萧何去南边时,也带上了莱生,眼下他却是作为武忠侯的使者,回家乡来与陈曹二人取得联络。

    曹参却笑道:“武忠侯起兵也快半年了,胶东这才与大军联络上,何其迟也,我与陈君犹如海边的望夫石,又像是在外头漂泊的游子,如今见到家中来人,焉能不喜?”

    这是实在话,虽然在曹参陈平的合作下,鼓动齐地商贾加入他们以“自保”,各家在七月份一同发难,合兵数千,击杀郡尉,驱逐郡守,招降郡兵,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控制了胶东的局势。

    但胶东依然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左右要么是依然忠于秦廷的郡县,要么是来势汹汹的齐楚群盗,二人守住胶东殊为不易,今日总算与大部队取得联系,顿时喜逐颜开。

    至于来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是他携带的消息,以及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

    莱生忙道:“六月份,尉阳都尉攻占会稽时,听从胶东过去的商贾说,二君已亡,但武忠侯却不相信,他以为,陈君与曹君定会化险为夷,还让我送来了此物……”

    说着,他便让人将几个月前,黑夫令人在江陵制作好的胶东郡守、尉印绶袍服奉上,正式任命陈平为胶东守,曹参为胶东尉。

    二人接过印绶袍服,都有些动容,又得知黑夫虽在正面与王贲对峙,却不忘胶东,给尉阳的任务之一就是,一定要与胶东取得联系!

    所以尉阳才不顾徐舒劝阻,在不知胶东局势的情况下,还是派了五艘船北来,经过两千里跋涉,只剩下三艘,船体上还有明显的箭矢火燎痕迹,想必一路上,经历了不少凶险。

    护送莱生北来的楼船司马罗舆也登岸了,与陈平、曹参二人说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广陵一带就不必说了,早被楚盗英布攻占,只是隔着大江,为我军楼船阻拦,他们去不了江东。”

    “至于东海郡的朐县,琅琊郡的赣榆等港口,也皆为楚盗所据,吾等想靠岸修补船只,却遭其袭击,死伤不少,只能在无人的海滩登陆,搜寻淡水,补充食物。”

    虽然有些凶险,但罗舆早年可是在海东遭遇过海难,过过几个月荒野求生的,这点麻烦难不倒他。

    在进入琅琊附近时,他遇上了游弋在海上的胶东商贾刀间船队,罗舆与莱生这才得知了发生在胶东的事……

    莱生和罗舆带来的情报很重要,陈平与曹参立刻让他们入港,在地图上标明“楚盗”的势力范围,才惊觉已成气候。

    “那所谓的楚国,占据九江、东海,如今项籍更击破了在彭城称王的景驹、秦嘉,与沛县群盗吕泽兄弟汇合,有三郡之地,拥兵已超过五万,不容小觑啊。”

    更让陈平担心的是楚盗偏师的动向,他从郯城一路向北指:“眼下楚盗龙且、张良部,已将兵数千,从东海郡郯城北上,占领莒城,日益逼近琅琊……”

    琅琊是楚齐之间的缓冲,一旦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胶东了。

    曹参道:“琅琊也有数千兵卒,陈君,你以为,孰胜孰负?”

    陈平笑道:“我知道这张良,他是韩国贵族,祖上张开地等人世代相韩,是个死硬的复国者,少年时便散尽家财,弟死不葬,一心一意要推翻大秦,恢复韩国。此人素有奇谋,他曾在潍水策划当地人行刺武忠侯,却未成功,又去莒地谋刺秦始皇帝,差点得逞。”

    “这次齐地各处的豪杰群盗,亦是张良暗中联络,琅琊郡突遭围攻,楚盗挟郯城大胜之势,恐不能守。”

    他看向曹参,说出了一句众人都感到诧异的话:“唇亡齿寒,吾等必须救琅琊!”

    曹参闻言摇头道:“陈郡守,我没听错罢?吾等可才诛杀了胶东郡尉,还与琅琊过来的兵卒交过兵,两边都死了不少人,你现在却要支援琅琊?”

    陈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毛病,理所当然地说道:“曹兄,武忠侯起兵,是为了北伐靖难,重整朝纲,而不是造反、复国。所以你我现在,依旧还是秦吏,是守尉。但齐楚群盗不同,在彼辈眼中,吾等与那些还忠于秦廷的官吏,并无区别,都是该戮而杀之的。”

    “兔死则狐悲,赶在兔子被擒杀前,不如先摒弃恩怨,一同面对这头凶恶的豺狼。”

    曹参感觉有点不确信:“琅琊官员,肯抛弃成见,与吾等联手么?”

    陈平胸有成竹:“琅琊有三万中原迁户,都是享受免税三年的移民,恐遭贼人屠戮,当地大小官员,也听说楚盗的凶名,都欲将秦吏抽筋剥皮而后快,他们巴不得有人一同御盗,岂有不应之理?”

    在陈平看来,眼下的天下形势,几乎又恢复成了春秋六国之时,朝秦暮楚,合纵连横,合作与背叛都是一眨眼的事,而朋友与敌人,也皆不是固定的。

    陈平希望,曹参能亲自带兵去琅琊郡诸城,挡住楚盗北上的路,而十三家商贾,则从海上给予支援,并将那些希望来胶东避难的民户运来,乱世里,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

    “不止是琅琊,临淄郡那边,也要派人去游说。”

    自上个月以来,临淄也不好过,听闻南方的消息后,大野泽的盗寇彭越,联合宛朐人陈、冤句人靳歙等当地豪侠,一同举兵,进攻薛郡,与曲阜的朱家,以及泰山盗寇合流,得兵万余。

    这支势力虽新,却发展得很快,数日前已陷薛郡,并占领了半个济北,正向东边的临淄进攻,据说他们还真找到了田荣之子田广,立为齐王……

    可怜临淄一面要派兵防备胶东,一面要应付重重叛军,早已捉襟见肘。

    陈平道:“告诉临淄、琅琊的郡守,暂且化干戈为玉帛,吾等的共同敌人,是齐楚群盗!胶东愿意与他们三郡互保!”

    “琅琊那边,管晏父子可以代劳。”

    至于临淄那边?

    陈平扫视新近收拢的幕僚,目光定格在一个长着三角眼,眼中却满是热忱,跃跃欲试的皂衣小吏身上。

    “娄敬!你口才好,你去!”

    ……

    陈平忙着约合临淄、琅琊残余的秦廷势力搞“合纵”,妄图在乱世里守住这一角土地。

    张良也没闲着,他一直试图撮合齐楚两地豪杰义士,以完成他为项籍罗列的“入齐击赵”,全面发动六国豪杰之策。

    但事与愿违,八月下旬时,不但向琅琊进军的龙且被“胶东尉”曹参率兵拦在诸城,楚地传来的消息,也不让张良省心。

    “所谓的北伐军,果与秦廷仍是一丘之貉。”

    龙且带的兵卒不多,只与曹参对峙,当这消息传回郯城后,张良看向项缠:“项伯,项少将军已灭景驹、秦嘉,一统大楚,但他当真不欲入齐?”

    在张良看来,项羽一旦入齐,将横扫数郡,等拿下齐地,发动河北燕赵举兵后,王贲与黑夫狗咬狗的争斗应该分出胜负了,不管谁赢,正好乘其疲蔽,进取中原……

    项缠却将项他所写,来自南方信交给张良:“籍儿不欲击齐,也未如范公之言,先攻商丘,反而率军去打陈郡淮阳了!”

    张良、愕然:“打淮阳?我听说,黑夫正与王贲决胜于南阳、鄢城之间,这时候项将军去打淮阳,必然然牵制王贲布置在颍川的兵力,那是为黑夫分忧啊,给少将军出此策的人是谁?真是该死!”

    项缠摇头道:“还不是那潜藏在淮阳的张耳,他派陈馀去彭城游说籍儿,说什么大楚既立,必先取陈郢以收复楚国全域,方可号召天下,西诛暴秦。籍儿以为有理,便真带人去攻淮阳了,范公不在身边,无人劝得住他。他还令项声从九江郡北上,收复项县……”

    “项籍如此爱慕虚名,虽得收复故地,实则却是代人受过,恐怕会为将来埋下祸根啊。”

    张良感到大事不妙,但以他对张耳、陈馀一贯做派的了解,也隐隐觉得,对于复辟韩国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提前到来的机会,也顾不上齐地了,立刻道:

    “我得亲自去一趟淮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6章 沛公

    “进去!”

    张良虽曾仗剑游天下,行轻侠之事,但他本人却形容却颇似女子,有些文弱。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此刻如同只小鸡般,被身后力气颇大的浓髯大汉拎着衣襟,往里使劲一扔,差点狼狈地跌倒在地。

    门旋即关上,张良起身后左右看看,竟是一间散发着尿味的破旧牢狱,他不由苦笑。

    “张子房横行天下十余载,没被秦廷擒获过,不想今日,却被举事的义军给捉了,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事情说来话长,数日前,张良听闻项籍猛攻淮阳,焦虑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复辟韩国的大好良机淮阳以西,便是颍川,他魂牵梦萦的故国之地。

    张良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告辞项缠,快马加鞭往西行,为了省时间,他没有再绕到下邳,而是从兰陵直走沛泗,因为他听说,那里也早已被反秦势力控制。

    一路上,张良看到昔日荀子讲学的兰陵,如今被战火焚毁,清秀之地变成了惨烈战场,硕大天下,已摆不下一张书案。

    楚魏之间,反秦豪杰到处都有,但素质素良莠不齐,不乏打着反秦名义肆虐乡里的匪盗。普通黔首深受其害,道旁尸骸遍布,失去父母的孩童蜷缩在他们的尸体旁哭泣,饿得骨瘦如柴,将手伸向乘快马路过的张良。

    张良下了马,将自己的干粮分给那孩子一部分,最后却也只能叹口气,继续上路。

    “这是诛灭暴秦前,必经的阵痛。”

    虽如此安慰自己,但张良仍是如鲠在喉。

    起码这一带的人,在秦朝统治下虽苦,但也活得下去,眼下,却是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处处残破。

    但这,不足以动摇他坚守了二十年的心志。

    就这样疾驰了几天,当张良抵达沛县时,却发现这里竟是泗上诸县秩序最好的,县城虽有战斗的痕迹,却没遭到太大破坏,竟还有兵卒在街上维持秩序,宣布“沛公”的命令。

    “沛公是谁?”

    张良受到盘查时顺口一问,他知道,楚地顺应项家的呼吁,摧毁秦制,恢复楚制,不但寿春城里令尹、莫敖、大敖皆已重新登场,在楚地举兵的众豪杰,也自称县公,听上去很大,其实职务,只相当于秦时的县令。

    盘查他的人叫夏侯婴,曾是本地小吏,管着沛地的车马出入,随口应道:“沛公氏吕名泽,乃吕太公长子。”

    “莫非是单父的吕太公?”张良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人。

    “你这外地人,倒也知晓吕太公之名。”

    夏侯婴诧异,张良也自报了名籍,当得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时,夏侯婴又惊又喜,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与张良说起这“沛公”举事的经过来。

    原来,这吕太公家自从搬来沛县后,便渐渐成长为本地豪强,与县豪王陵,丰邑乡雍齿并称“丰沛三侠”。

    当始皇帝死讯传来,各地皆反时,沛县令眼看楚盗、大野泽盗在沛县附近发难,害怕沛县也出事,他本人被愤怒的楚人杀死,就生出了举旗自保的念头,找了与之关系亲近的吕家商议……

    吕泽建议,召集雍齿、王陵,以及几年前逃入附近山泽的猛士樊哙、任敖等,有这群地头蛇为羽翼,自保不成问题。

    岂料,在官府做厩吏的夏侯婴却发现,这沛令举事是假,想召集全县豪杰,统统杀死是真。于是他将此事告诉吕泽,吕泽为人果断,立刻带着众人提前发难,进攻沛县,在沛县父老协助下,杀死县令。

    事后众人一番推举,任侠而有勇名的吕泽做了首领,遂称“沛公”,眼下名义上服从了寿春楚国的统治。

    二人正攀谈时,却来了个身形彪悍的壮汉,夏侯婴称他为“樊哙”,别看樊哙浓髯大目,看似粗人,心却很细,过来对张良一番询问,便让人将张良绑了!

    “就你这瘦弱相,也敢自称刺秦始皇的张良?乃公我才不信,定是秦人细作,绑了!”

    这便是张良被关起来的经过,樊哙认定,张良应是与他一样的猛士,否则怎会扔得动那么重的大铁锤?

    “你如何证明你是张良?”

    张良无从解释,这一刻,倒有些怀念秦朝统治下,每个人都拥有的符、传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吕泽手下里,还真有一个见过张良的人此人名叫田仲,是楚人,但也在薛郡大侠朱家那边呆过,与张良有一面之缘,他来狱中一看,还真是张良!

    “子房先生恕罪,是樊哙莽撞了。”

    在夏侯婴、田仲带张良去见吕泽的路上,樊哙竟效仿廉颇,背着荆条向张良请罪,张良也没有多怪罪。

    “壮士心思缜密,是张良长得太不像刺客了。”

    一笑之后,误会释然,张良也总算见到了“沛公”吕泽。

    ……

    吕泽是少年白,三十多岁年纪,便满头白发,被人戏称为“小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举事时,手刃了沛令,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据张良粗略的了解,这位“沛公”在泗上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首先是沛县另一位大侠王陵,他曾是沛公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却没争过吕泽,王陵心高气傲,一怒之下,带走了一半的人,去南边夺取了留县,自称留公,同样归顺了项氏扶持的“楚国”,也不搭理吕泽。

    而在西边,丰邑乡豪雍齿也不服吕泽,他与大野泽巨盗彭越是旧识,眼下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正进攻济北,还拥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故雍齿不欲从楚,而接受了“齐国”的号令……

    天下已乱,但凡是举事的豪杰,谁没有一点私心的野心,都想要在守住家乡的同时,扩张自己的地盘,甚至称王称霸。

    吕泽也不例外,当然,他嘴上说只想保全沛县,因手下并无智谋之士,遂向张良请教。

    张良道:“项少将军嫉恶如仇,景驹僭楚王号,少将军亲自击灭之,沛县距离彭城如此之近,沛公还是谨遵楚国号令为妙。”

    “不过,眼下少将军围攻淮阳,一旦夺取陈地,或将回攻魏地,沛公不如偃兵息民,到九月时,若闻楚军击魏,可南下进攻下邑,必立大功!”

    他又问:“此外,我听闻,秦武忠侯麾下萧何、曹参乃沛人,不知其家眷宗族如何了?”

    张良听说,沛县人萧何是黑夫极为器重的肱股之臣,曹参更在琅琊阻拦龙且,据说十分骁勇,若这两人家眷在义军手里,或可威胁他们,弃暗投明……

    但吕泽却叹息道:“当时抓捕不及,这两人的家眷族人,都跑了。”

    张良听罢,并未再追问,他知道,这是谎话。

    萧曹二人的族人肯定都好好呆在沛县,甚至被吕泽保护了起来。天下方乱,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尤未可知,作为区区沛公,吕泽是将萧曹二人的宗族当做筹码,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啊……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深聊下去的必要了,张良借口自己要速去淮阳,向吕泽告辞。

    吕泽再三挽留,但有不敢强扣张良,毕竟他已是能和项籍说上话的“大人物”。

    只是送出沛县时,却说起一事来。

    “我听说,子房先生曾去过海东,在沧海君处避祸三年?”

    “是去过。”张良颔首:“这时节的海东,已有些冷了。”

    吕泽不由叹息:“是啊,不瞒子房先生,我妹婿和妹妹,此刻正在海东!”

    “哦?不知沛公的妹婿如何称呼?”

    “刘季,丰邑刘季。”

    吕泽说起这厮就来气,气父亲吕太公没眼色,乱点什么命谱,结果找了这么一门破婚事。那刘季老儿,新婚当夜就跑了,害得自家妹子守了几年活寡,最后还抱着孩子,去那蛮荒之地找他。

    吕泽发誓,若刘季敢回沛县来,自己非要打断他一条狗腿!

    “刘季?”

    张良想了想,摇了摇头:“可惜了,不认识!”

    ……

    沛县发生的事注定是一个小插曲,张良告辞了吕泽后,又在战火连天的淮北驰骋数日,赶在八月最后一天,抵达了刚被楚军攻破的淮阳城……

    再入此城,张良感慨万千。

    他年少时,曾与弟弟一起,被父亲送到这,从大儒学礼,虽然他年长后,兴趣开始向黄老和兵家权谋术转变,但那依然是他最怀念的一段经历。

    那时候,兄弟二人负手游巷,酒旗随风而飘,听着蝉鸣,悠然自得,何其快活。

    只可惜,那之后二十年,他的生活也像这座城一样,经历了许多次反复……

    张良不得不承认,收复这座城,的确对反秦义军士气鼓舞巨大。

    这座城的黔首百姓,曾受到昌平君呼吁,坦右驱逐秦军。

    但在秦军重新攻占此地后,这也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义士被屠戮殆尽,张良那段日子也潜藏于此,与张耳密谋刺秦始皇之事,最终却不了了之。

    如今楚国再度收复此地,欢呼响彻城池,十多年前过去了,昔日义士的遗孤早已长大,他们依然铭记着旧日的仇恨,并将这份愤懑,发泄在杀死秦吏,再将他们尸体剁成肉泥上……

    “曾失去的东西,能一一夺回么?”张良有些失神,但还是坚定心神,向前走去。

    在已被楚兵霸占的郡守府,张良表明身份后,也得以入内,面见又打了一场大胜仗的项籍。

    来到厅堂外,脱鞋履的间隙,还未见到人,张良就听到,厅堂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复大楚,取陈城,为天下除残也!”

    “今王贲与黑夫决命于南阳、江汉,中原空虚,将军不如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于是野无交兵,县无守城,将军则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入咸阳,诛暴秦,以令诸侯,如此,则霸业可成矣!”

第807章 兴灭国,继绝世

    堂上向项籍抛售复辟五国政权的人,是张耳的把兄弟,大梁人陈馀。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在民间潜藏多年,化名“夏仲“的陈馀重新穿回了他喜爱的儒服,头戴高冠,腰挂长剑,又恢复了那个名扬魏赵的名士形象。

    他所献的策略也极尽儒家风格,但听上去极有诱惑性:“孔子有言,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昔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及下车,又褒封神农之后于焦,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以不绝三代之祀,然后天下归仁,四方之政行焉。”

    “齐桓公时,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北狄……入侵中国。”

    说得兴起,陈馀差点将“南夷”二字脱口而出,又想起春秋时中原诸夏痛骂的蛮夷,不就是今天在陈地当家做主的楚人么?连忙将话吞了回去。

    “齐桓公纠合诸侯,振奋倾颓,兴灭继绝,存邢救卫,大义堂堂,遂大霸天下。”

    偷眼瞥了下堂上年纪轻轻的项籍将军,见他对周武、齐桓故事不以为然,陈馀连忙又添上了一件跟楚国有关的事。

    “楚庄王时,陈国内乱,庄王破陈,诛夏征舒,又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此皆兴灭继之事也,今秦为不道,以虎狼戎狄之邦,残灭六国社稷。韩王安、楚王负刍、魏王假、赵王迁、齐王建、燕王喜,或被秦吏残杀,或被迁于荒凉之地,郁郁而死,六国之人不平,借暗暗切齿,欲为君父报仇,常有仁人志士奔走,欲复六国社稷。”

    “今将军举义兵,已复大楚,诛伪王景驹,威震天下。若能一并复立五国之后,诸侯感恩,定将拥将军为纵长,随后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则可入咸阳,诛暴秦!”

    不管是恢复旧六国的秩序,还是迅速诛灭暴秦,都搔到了项籍这年轻人的痒处,但陈馀话音刚落,堂下便有人大声道:

    “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此为人作嫁之计也,上柱国切不可听之!”

    众人侧目而视,来人正趋步而入,虽然满脸倦容,却举止有度,正是韩人张良。

    张良是张耳、陈馀的旧识,也是项籍也敬重的“刺秦勇士”,在反秦圈子里名声响亮,自然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

    张良登堂后,向坐于正中的项籍作揖,又瞧见项羽身旁下首,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亚父”范增。

    陈馀虽认识张良,但当场被其抢白,有些不快,遂道:“子房,你不是一直热衷于恢复韩国么?今日为何要出言反对?”

    张良朝陈馀拱手道:“我不反对复立五国社稷,只反对急躁西进。”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陈生所言不错,我不妨说说自己从琅琊西来,一路的所见所闻罢。”

    他侃侃而谈道:“良只见各地豪杰虽已并起,形势大好,路上途径沛县,却发现这区区小县,数万户口,竟出了吕泽、王陵、雍齿三股势力,分别自称沛公、留公、丰公,互不统属。”

    “沛县如此,齐地、魏地、韩地、赵地、燕地,想来形势也差不多。数百人、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然各有旗号,相互间并不服从,甚至自相倾轧,不能专心对抗秦廷,此力分也。”

    别说那些地方了,楚国也闹出了两楚并立的闹剧来,项羽上个月才砍了景驹的脑袋,吞并了秦嘉的部属,这都是血的教训。

    张良道:“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与其让百人自相争夺,不如由楚国,由少将军出面,为五国的复辟定下人选,派人去各地拥立五王之后。社稷已立,则当地豪杰也能聚合在一个旗帜下,与郡县秦吏相抗,分担楚国的压力。”

    张良这一番言论,虽然“复五国”的结论与陈馀并无不同,但他的论据已不再是空想的“兴灭继绝”,而是更实际的诉求,这下连范增也微微颔首。

    张良又道:“但眼下,除了齐地已稍有气色外,魏、韩、赵、燕,依然为暴秦控制,就算楚国加以协助,也得三五个月,来年开春才能见成效。”

    “此时若少将军急于率师入关,恐怕只能靠楚国一国之力,数万之众,能否攻破函谷天险尤未可知,但另一件事却必然发生。”

    “我听说,黑夫与王贲正决战于汉水之滨,北军胜而南军败,一旦将军引军西进,关中告急,王贲必然撤军回援。届时,义军非但不能入函谷关,反倒便宜了那黑夫,让所谓的北伐军得以喘息,黑贼狡诈,定会乘着楚军与秦军鏖战于函谷之时,进入武关,夺取咸阳,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张良走到一直默然不言的张耳身前:“张大侠,我听说,你与黑夫乃仇雠,有杀妻夺子之仇,难道愿意用万千义士的血,来助他解围么?”

    张耳大笑道:“子房啊子房,十多年未见,言辞仍如此犀利,的确,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吾等不能做。”

    陈馀被张良点破献策的纰漏之处,有些脸红耳热,伏地向张耳下拜:“兄长,我绝非此意。”

    张耳扶起他:“我明白,吾弟也是想早日攻入关中,再去找寻我那失散的儿子。”

    张良这边,则继续向项籍、范增说道:“故良以为,不该急于入关,而应乘着黑夫与王贲决战之际,先进军魏地,再图韩地、河北,复五国社稷,合六国之力,以少将军为纵长,积累粮秣,训练新卒,等南北秦军疲敝,再西进不迟。”

    项籍一直在饮酒,虽然张良已说得很透彻,项籍也不可能为了逞一时之名而便宜了与他家有过节的黑夫,但对张良之策,他依旧有些不满意,只看了旁边的范增一眼:

    “亚父以为如何?”

    范增睁开了眼,朝项籍拱手道:“少将军这两月来,已连续打了三场大战。下邳破秦军,彭城斩秦嘉、景驹,又强攻淮阳,虽名震天下,但士卒们损失不小,也疲敝了,恐不能再西进,依老夫看,还是从张良之策为宜,派遣使者,各去诸侯,复立其后人为王。”

    “善。”

    项籍本欲当堂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范增对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忍了忍,扫视堂下众人:

    “大野泽彭越已入齐,立田广为王,燕国后人则在国灭时被秦吏屠戮殆尽,且路途遥远,暂且不论,其余魏、赵、韩,谁可为王,谁又愿前往?”

    张良立刻起身应诺:“韩公子成,曾受封横阳君,现尚无恙,且有贤声,可立为韩王,为楚声援。”

    项籍颔首:“韩成人在何处?”

    张良道:“公子成,遭秦吏缉捕,避难于芒砀山,我已请人去寻到了他,不日将至淮阳!”

    他又请命道:“良韩人也,三世相韩,熟悉韩地山川,又多门生故吏,我可去颍川,召集韩人义士,提前发难!”

    项籍却道:“子房急于复韩,我知之,但颍川那边,形势有变。”

    “八月中旬,有黑夫部将曰韩信者,从汝南进军,前几日在上蔡大破秦军万人,又北击方城、叶县,正与秦军一部交战于昆阳。”

    叶县、昆阳到淮阳不过三百余里,所以项籍知道那边的情况。

    范增笑道:“若非少将军急击淮阳,吸引了颍川、汝南的秦军兵力,韩信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得逞。”

    也就这位“亚父”敢这么明白地批评项籍了。

    “不然,纵我不打淮阳,韩信恐怕也能取胜。”

    一向心高气傲的项籍却对这“韩信”竟十分赞赏:

    “我听说韩信在黑贼麾下为都尉,年轻勇锐,攻打百越时便立过大功,而后又在长沙大败李由,更白衣渡江,奇袭江陵。”

    “依我看,若无此人几次救急,黑贼恐怕早就战败授首了。”

    “如今黑贼被王贲困于汉滨,韩信又为之张奇兵,出冥厄,直插中原腹地,孤军深入,却屡败秦师,烧其粮道,搅得秦军后方大乱,真是一个兵家奇才!”

    说到这,项籍竟不由嗟叹道:“据说那韩信也是地道的楚人,他若能归顺大楚,为我所用,该多好啊!”

    这时候,堂下响起一个声音:“既然少将军如此喜爱韩信,我愿去为将军游说此人,让他弃暗投明!”

    ……

    说话的是叫武涉,盱眙人,项氏昔日的食客,也是项籍麾下不多的文士,他是范增从寿春带来的,说此人能言善辩,可为说客……

    见项籍言辞中对韩信的用兵颇为赞赏,一直没捞到机会表现的武涉立刻出面,希望去游说韩信。

    张良也赞同:“少将军也说了,韩信有兵两万,是黑夫的左膀右臂,也是打破南北平衡的关键,若真能说服他追随楚国,不但能让黑夫继续受困,还可让义军虎添翼,颍川必能轻易夺取!”

    而复兴韩国,自然也就有望了。

    但项籍本就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对武涉的请命不置可否,却道:

    “此事稍后再议,韩王人选有了,子房也愿冒险入颍川,赵、魏两地,可有人去?”

    张耳和陈馀相视点头,一齐出列:“张耳魏人也,曾为外黄之侠,与魏地豪杰相识,我愿前往魏地。前宁陵君魏公子咎,有贤名,今为庶人,与其弟魏豹匿身于临济,可立为魏王!”

    陈馀亦道:“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赵公孙赵歇,乃赵孝成王之玄孙也,为人贤,今居巨鹿郡大陆泽,投靠赵地大侠鲁勾践,可为赵王!”

    张耳是魏国名侠,陈馀的妻家在赵地,名声响亮,这两人过去,或能闹出一番事业来,项籍同意了二人的请命,

    他又点了破淮阳时立下功劳的陈人武臣,带着一千人作为先锋,随张耳进入魏地,至于随陈馀去赵地的人选……

    还不等项籍想好人选,却有一个站在厅堂内的持戟郎,忽然出列,向项籍下拜:

    “臣愿护送陈先生去赵地!”

    项籍看了那持戟郎一眼,三十余岁年纪,身材倒也魁梧,只是只觉得面生得很:“汝何人也?”

    “项氏小儿,白长了一对重瞳,这就不认得乃公也?”

    持戟郎心里直骂娘,嘴上却唯唯诺诺:

    “臣阳城人,陈胜!”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8章 而我们必将为王!

    “苟富贵,勿相忘!”

    走出淮阳厅堂,看着天上南飞的鸿鹄,陈胜想起两个多月前与吴广说的这句话,都感到一阵躁意。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他怀着“立大功,为王者”的野心,去投奔项籍,却自取其辱,不但手下被收编,自己也只做了一个区区的持戟郎,理论上的俸禄也不低,可就是手里没权啊!

    陈胜也憋了口气,要让项籍看看自己的本事,但从下邳到淮阳,他们都跟着后军走,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也就在攻打淮阳城时,因为是陈地人的缘故,奉命随陈馀潜入城中,与张耳约定里应外合的时间,算是立了小功。

    本想这回该得激赏了吧,谁料还是一样的职位,项籍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陈胜这下明白了:“这项氏小儿,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我来投他,全然是来错了地方啊!”

    更让人难堪的是,在淮阳,他偶然听到了好兄弟吴广的消息,才知道吴广才去投奔北伐军,就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带着一帮人在汝南为武忠侯招兵买马,后又随那都尉韩信出汝南,北进中原,上蔡一战作战英勇,名声极其响亮。

    比起要名有名,要权有权的吴广,持戟郎陈胜算什么啊。他自己郁闷不说,当时跟陈胜投奔楚国的戍卒们,背地里也对他指指点点,都有些后悔。

    但陈胜仔细想了想,这时候去投奔北伐军,也有风险:武忠侯与王贲角逐于江汉,孰胜孰负尚未知晓。再说,他一个小小持戟郎,没有名望,孤身去投,就算有吴广引荐,恐怕也不会得到重视。

    陈胜在项羽这边,可受够了白眼,一直在寻觅机会离开,去别处另起炉灶。

    陈馀欲北上赵地,立赵歇为王,树立赵国大旗,倒是给了陈胜机会。他立刻出列请命,因为陈胜曾护送陈馀入淮阳,又与武臣是旧识好友,在这二人的举荐下,项籍总算答应,任命陈胜为率长,让他带着那些一同投奔楚国的陈地戍卒,后日启程。

    陈胜表面上感恩戴德,实则心里却憋了口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六国公子王孙才能做王?”

    陈胜不服,他不甘,这世道,是他这种瓮牖绳枢之子出头的好机会,河北之地,乱象才刚刚开始,去了那边,未尝不可做一番大事!

    回头看了看厅堂,陈胜眼里,丝毫没有感激之意。

    “等到了赵地,谁做赵王,还不一定呢!”

    ……

    “少将军方才可是对陈馀、张良之策有所不满?”

    范增太了解项籍了,厅堂上宴飨散后,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却意有踌躇,摸着范增从寿春给他带来的“彭城君”之印,若有所思。

    项籍将印随手一扔,看向范增:“亚父,项羽读书少,想问你,什么是王?”

    范增在旁边坐下:“古之造文者,三书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故一贯三为王。”

    “没错。”

    项籍拍着案几道:“六国出过很多明君贤主,楚威王、赵武灵王、齐宣王,他们的确能做到一贯三,当得起王者的名号。”

    “但赵迁、韩安、燕喜、楚负刍、魏假、田建这些人,还有前几代的君主,继承了祖先的事业,却丢掉了硕大的疆土,甚至让社稷沦亡,百姓遭难,此无能之辈也,根本不配为王!”

    “依我看,六王的子孙,早就失去了社稷,即便六国复辟,也没有资格再获得王位,所以亚父,为何非得是六王之后,方能拥立为王?就凭血统?”

    范增乐了:“按少将军的意思,韩成、魏咎、赵歇等人不配被立为王?那该让谁人为王呢?”

    项籍自有一套想法,立刻对范增道:“我以为,于国有功者,方可为王。眼下,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覆灭暴秦,为六国报仇更重要的事,能随我灭秦有功者,不管其身份籍贯,皆宜为王!”

    “比如那张良,他整日只想着复韩复韩,可要我说,若他能助我夺取颍川,诛灭暴秦,我就能支持他,将那韩成一脚踢开,自己来做韩王!”

    “同理,若有燕、赵、魏之豪杰,能领军来投项籍,往后随我入关灭秦,立有大功,亦可为燕王、赵王、魏王!”

    范增不笑了,反问道:“那楚王呢?”

    “少将军,你是不是也觉得,复立楚国功劳最大的你,才有资格当楚王?”

    项籍被范增说穿了心思,也不羞于否认,眉毛一扬:“我亲冒矢石,才复兴了大楚,至少比那缩在寿春城的‘楚怀王’更配,而不是做什么彭城君!”

    说罢,竟将范增带来的印一把摔倒柱子上,击得粉碎!

    “哈哈哈。”

    范增大笑:“少将军果有大志,可老夫记得,你一向口直心快,但方才在堂上,当着众人的面,为何忍住了没说?还答应立韩成、魏咎、赵歇为王。”

    将脾气撒在那印章上后,项籍心情似乎好了点,有点不好意思:“亚父不是朝我使眼色了么。”

    “再说了,张良那句话说得对,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有功者赏,诛秦立大功者当为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不是现在。我看这乱世里,几乎人人都想称王封侯,一旦名分不定,就会出现像景驹、秦嘉那样的事,楚国就要大乱,还不如立个看上去名正言顺的傀儡,让他作为关在笼中的兔子,叫所有人都死了心。”

    范增颔首:“没错,此权宜之计也。”

    项籍道:“而且,我虽有资格做楚王,但项羽的志向,不止是想做区区一诸侯王!”

    重瞳儿傲然道:“我说过的,始皇帝,可取而代之!”

    范增赫然起身,满怀期盼地看着项羽:“少将军,你想做皇帝?”

    项羽摇头:“秦始皇强令六国归一,可人人都心怀故国,才有了今日乱相。我不会那样做,我要做霸王!做能分封天下诸侯的伯主!”

    “等我诛灭了暴秦,当重新主持分封,让有功劳的人为王,那些只会凭借祖先之荫混上王位的诸侯,都赶到荒蛮边境去吃草!”

    范增略显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此少将军之大欲也,但若想实现,就不能心疼那些尚未夺取的土地,天下已乱,人皆为己,个个都盯着王位,王号,已不值钱了。”

    什么楚王襄强,楚王景驹,虽然他们死了,但后来者层出不穷,放目天下,到处都是草头王。

    项籍皱眉:“亚父此言何意?”

    范增道:“依我之见,非但要重立五国之后为王,为楚国多树党羽,其他几处地方,也该派人,去送几个王号。”

    “哪些地方?给哪些人送王号?”

    范增摸着在巢湖时,项籍亲自给他砍了树木制作的拐杖,缓缓说道:“少将军,你知道我在淮南时,经常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我最担忧的是什么?”

    他举起拐杖,往南边一指,满眼忧虑:“是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的北伐军!”

    “黑夫的麾下安圃、尉阳等人,已占领江东,楼船游弋大江,整日磨刀赫赫,训练兵卒,盯着淮南。只因黑夫现在忙着与王贲作战,不敢同时与吾等开战,可日后,楚国和他黑夫,却必将决战于沙场!”

    “这天下的归属,可不是诛灭暴秦就算完了,黑夫,才是少将军未来的大敌!眼下他不但在江汉拥兵十万,还占了江东,曹参、陈平也在胶东响应,阻止龙且夺取齐地。吾等不能光盯着秦军,忘了这黑厮,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项籍咬牙道:“黑夫曾夺我大父之旗,此仇我必报之,但亚父,我虽连胜数场,但麾下兵卒也死伤不小,现在的兵力,只够进攻魏地,连西取颍川、三川都做不到,各地新征的兵也未训练,该如何对付黑夫?”

    范增笑道:“有的仗,要靠长剑和戈矛赢取,有的,则要靠纸笔和使者。”

    看项籍仍然不解,范增点破了谜底:“离间!”

    ……

    淮阳旧楚王宫的秋叶缓缓落下,范增则在低声与项籍说着他的毒计。

    “七十年前,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当是时,乐毅破齐七十余城,独即墨、莒城留存。齐将田单在即墨,听说燕惠王继位,乃纵反间于燕。”

    “田单的人是这样说的: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燕惠王听信了此言,得齐反间,也相信乐毅欲自立,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听完范增的话,项籍皱眉:“黑夫素来狡诈,派人去离间他与麾下关系,恐怕没什么用罢?”

    “上下关系,最是复杂,黑夫虽不会轻易听信吾等离间之计,但他的部属皆统兵万余,分驻各地,时间久了,难说也有想要称王封侯的心思……”

    范增举例子道:“占据会稽的吴芮,本是越人君长,如今他手里统有干越、闽越、东瓯、于越,拥兵两万余,但会稽守、尉,却被徐舒、尉阳所得,吴芮仍为闽中守,他心中必有不甘。”

    “倘若这时候,少将军派使者过去与之联络,承诺,若吴芮叛黑夫而从楚,他日可割江东,封为越王……”

    项籍却不干了:“大好的江东,岂能割给他?”

    范增无奈地说道:“江东还在黑夫手里,少将军,这是慷他人之慨,用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却能让吴芮与黑夫生隙。”

    项籍仔细一想,好像有道理,点了点头,勉强同意此计。

    范增又道:“还有那韩信,将兵两万,出汝南,屡胜秦军,是一员善战之将,少将军也十分激赏他。”

    “眼下黑夫被困汉水之滨,这韩信定是他解围的杀招,想要断王贲之后,截断粮道,威胁南阳,使王贲不得不退兵。既如此,少将军不如就派武涉为使者,去叶县追上韩信,承诺,若他不南下南阳,而与我军合兵,北攻颍川、三川,事成之后,可封他为河南王!”

    “如此一来,黑夫就只能继续与王贲对峙,而少将军得一善将,又取颍川、三川,此一石三鸟之计也。若吴芮那边也能发难,那黑夫,就要举步维艰了!”

    项籍摸着颔下慢慢蓄起的黑髯:“吴芮与黑夫是结义兄弟,而韩信起于行伍,是黑夫一手提拔的,背叛兄弟、旧主,他们会答应么?”

    范增不以为然:“少将军将人心想得太好了,眼下黑夫已进退维谷,据说还吃了败仗,势力大不如前,他的手下人们,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

    “更何况,黑夫自己背叛秦朝,带头不守忠义,世人都看在眼里。他还忽略了别人的**,起兵半年,仍以秦吏自居,他不称王,手下人就算为黑夫立再多功劳,也无法称王。”

    “越王、河南王,江东三川之地,这唾手可得的诱惑,谁抵挡得住?韩信一个淮阴无行少年,我不信他能!”

    “就算韩信犹豫,那就让武涉骗他!”

    范老头的毒计一个接一个:“武涉可如此告诉韩信,黑夫迫于王贲之兵,已效仿当年五国相王,接受了楚国上柱国赠予的王号,愿与六国联合,一同入关灭秦!”

    项籍乐了:“亚父啊亚父,你口中果然没一句真话,那若韩信问,黑夫的王号应是什么?武涉该怎么答。”

    范增挠了挠落了不少头发的皓首,随便一想,张口就来:

    “黑夫起兵南郡,占据江汉,就叫……叫汉王罢!”

第809章 挺进中原

    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底,颍川郡昆阳县(河南叶县)。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一场大战已落下帷幕,败者四溃而散,胜者则开始清理战场,为城内的“义军”解了围。

    “真不敢信,吾等竟真赢了!”

    坐在一辆倾覆的战车旁,任由医兵为自己包裹伤口,吴广有些失神。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兵甲、粮食,他心中对武忠侯和韩信,愈发敬佩!

    回想半个多月前,当奉命在汝南招徕陈人的吴广得知自己被调入韩信麾下,并要随之出汝南,北上深入中原腹地时,他的内心是抗拒的。

    当时的吴广,虽然重新在汝南站稳了脚跟,手下聚集了三四千人,但仍是小打小闹,未敢与下蔡的北军相抗六月份时,他与陈胜在淮阳城下惨败的阴影,仍萦绕在吴广心头。

    但韩信麾下这支军队之精锐,却让吴广为之侧目!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不但装备精良,着甲率别说吴广手下的乌合之众,连秦军也比不上,几乎人人披甲,北伐军几乎所有的骡马,也统统调给韩信使用,算是一支机动部队了,重物交给骡马,士兵得以快步行军,每日可走五十里……

    也算韩信运气好,恰逢东边的楚盗项籍猛攻淮阳,吸引了陈郡几乎所有的兵力,项籍与万余秦军决战于淮阳城下时,韩信就乘机占领吴房县,击溃了上蔡守军,彻底控制了汝南。

    韩信这次出兵,是黑夫防御反击大战略最重要的一环,用黑大帅的话说,就是:“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

    “王贲主力已被吸引至江汉、随县,后方必然空虚,若能使一上将出汝南,击南阳宛城,则关中、颍川、洛阳之粮必断!”

    围魏救赵,这算是黑夫在正面刚不过王贲的情况下,想到破局的最好办法了,而这项使命,自然交给了他手下最能打的将军:韩信。

    当韩信占领上蔡后,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向西,越过方城夏道,进攻宛城。

    这南阳郡本是一个大盆地,西依秦岭,南部为大巴山余脉,东南部为大别山,北为伏牛山,东为桐柏山。其中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丘陵,这就是“方城夏道”。

    由于这些丘陵之间的断口过大,过多,并不利于防守。因此春秋时,楚人在最终夺取南阳盆地之后,便想了个办法,在此修筑了一条长城,将那些土山连接起来用于防守。

    这便是著名的楚之方城,因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成了荆楚北部的屏障。

    虽然后来,方城被赵魏韩三晋联军攻破,南阳也为韩国所占,数十年后又为秦所夺。但从始至终,方城一直有所维护。这次战争,方城还成了王贲的东部防线,有两万人守着方城南北隘口,得知黑夫派偏师出汝南后,南阳郡守也立刻率军出宛,至方城守御。

    眼看方城一线大军云集,于是韩信不走近道,反而绕了远路:他率军径直向北,进入颍川郡境内,占领了舞阳县(河南舞阳)……

    于是吴广等人又得匆匆放下手里的饭碗,继续向北急行军。

    韩信这一北上不要紧,可吓坏了南阳、颍川的郡守郡尉。

    需知,王贲在南阳集中了二十万大军,月费粮秣三十万石,这些粮食光南阳郡可供应不上,还需要从三个地方运粮。

    其一就是关中,走武关道,但因路途遥远,沿途耗费太大,每月只能运来五万石。

    再有便是洛阳,走鲁阳南下宛城,每月可运十万石。

    而最重要的,则是敖仓的粮食,作为秦朝在关东最大的粮仓,存粮数百万石的敖仓发车南下颍川,再通过昆阳、叶县,进入南阳郡这也是王贲宁可放弃关东许多郡县,却要求颍川绝不容有失的原因!

    眼下,韩信攻占舞阳县,距离秦军粮道不过数十里,派出轻兵大肆烧掠粮队,一时间,粮车都停在了襄城,不敢再去昆阳。

    为消除这一大患,南阳郡尉不得不离开方城,带着两万人北上,而颍川郡秦军也奉命从阳翟南下,希望在叶地合围韩信。

    战机总是稍纵即逝,就在这当口,昆阳县的韩国遗民听说有“义军”进入颍川,也按捺不住了,便发生了反秦暴动,杀吏作乱,占领了县城。

    颍川郡尉不得不先围攻昆阳,这是致命的失误,韩信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全军北上,与颍川军在昆阳城下爆发了大战……

    结果便是眼下的光景,北伐军大胜,颍川军大败,向北溃散了。

    吴广包裹好受伤的胳膊,立刻赶到韩信与利仓处,喜滋滋地报功道:“韩裨将,吾等缴获了许多粮秣,足够让将士们饱餐一顿了!”

    为赶在南北两支秦军合围前打开局面,离开上蔡时,韩信勒令众人抛弃了大部分辎重,轻装前进,打赢这场仗的意义,让心存疑虑的士卒们士气大涨。

    “韩裨将真是用兵如神。”

    利仓也不得不佩服,他作为都尉,在上蔡时力主向西进兵,强攻方城夏道,心里想的是,不惜牺牲这支偏师,也要为黑夫解围。

    但韩信却否定了他的建议。

    二人当初为了路线问题,大吵了一架,但眼下看来,韩信的策略是对的。

    韩信见利仓总算心服口服,心中亦有些得意,笑道:“兵法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与其在敌人选好的战场与之对阵,不如动起来,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这是武忠侯在夺取南郡时的战法,韩信不过是学他罢了。”

    利仓颔首:“昆阳是南北通衢之地,夺取了此地,就相当于截断了王贲军最重要的粮道,周围的逆军,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韩信道:“这也意味着,吾等恐怕要被中原的逆军围追堵截了!”

    “有韩裨将指挥,无惧也,来多少,便灭多少!”

    利仓心里却是欢喜,因为他们闹出的动静越大,王贲老儿就越可能撤兵回援,也算对得起大帅了。

    韩信偏头看向遭到围攻数日后,一片残破的昆阳:“且不说这些,先进城罢!”

    昆阳被颍川军围攻了数日,但城内韩人抵抗剧烈,城池未破,但死伤也很惨重。

    方才北伐军与颍川军大战时,城内的人本还有些踌躇,但一看到北伐军竟打着“韩”字大旗,又与秦军殊死作战,遂产生了一些美丽的误会,还当他们是来复韩的同志呢!

    于是,便真有人带兵杀出城来,前后夹击,这才有了颍川军的溃败。

    眼看大战已毕,那些出城相助的韩人也过来拜见了,领头的是个长八尺五寸的白面汉子,年岁三旬上下,一身戎装,英武之余,又有几分贵族气质,方才他作战勇猛,杀了不少颍川军卒,身上还沾着血。

    此人被亲卫拦下,卸了剑后才得靠近,他方才向吴广等人打听他们从何而来,但众人三缄其口,只知他们满口陈楚口音。

    此刻,这位韩人领袖又打量着韩信、利仓等人,眼睛最后定格在他们身后的“韩”字大旗上,遂不再疑虑,有些动容地朝韩信拱手道:

    “韩信,见过将军!”

    韩信有些愣神,还当是自己听错了,一旁的吴广等人则以为他直呼韩将军之名,真是大不敬,遂大声叱喝。

    韩信止住了他们,复问此人道:

    “你……叫什么?”

    白面汉子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再作揖道:

    “我叫韩信,韩襄王孽孙也,苦等多日,总算将楚地义师盼来了,大韩光复有望矣!”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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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