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伯兄,你这次回去,且帮我告诉在江南暂居的数万父兄昆弟、姊妹们。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不是黑夫不让乡亲们回安陆,而是因为安陆还不够安全,任谁都不想才回家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随我渡一次云梦泽罢?”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误,安陆百里之内,没有一粒粮食,还不如在江南好好种稻。等到了明年开春,北伐军顺利将战线推进到宛城、武关,甚至已经北伐成功,再让他们回来,各归其家,我还会出钱出力,将各家屋舍修好!”
挥手送走了衷,再回头,黑夫面前是一片废墟的安陆县城……
烧城的是冯毋择残部,在他们被利仓、季婴追击期间,开始了疯狂的破坏,整个安陆县,几乎所有乡邑都被烧毁,农田化为焦土。
“幸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看着衷渐渐远去的身影,黑夫叹了口气。
母亲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惊三兄弟齐聚一堂,陪在她身边,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最后的心愿,是乡亲们是否能早点回安陆……
“一定能!儿不仅会让安陆的父老乡亲重新过上好日子,也要让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这是黑夫握着母亲双手,最后的承诺。
黑夫与大哥衷一起带着老人家的棺椁,回到安陆,将她葬在云梦乡。
曾经富庶的乡邑里闾,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间,坟冢累累……
想要恢复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最先受难的,却是家乡故土,这就是代价么?”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田横兄弟么?”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尽我浑身解数,不管用上怎样的手段,都要将这场浩劫,缩短到三年……不,两年之内!”
如此想着,在一间废弃的亭舍,黑夫也开始了今日的办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随时了解急报传来的军情。
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虽然对父老乡亲们,黑夫说安陆还不安全,但事实上,整个南郡,已被置于北伐军新打造的防线之内。
东面是淮水、桐柏大复山天险,核心是刚占领的冥厄三塞,东门豹、利仓带着两万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阳、九江、陈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汉水、荆山天险,核心是鄢县,也就是后世的襄阳,韩信、共尉、周昌带三万人守之,阻断任何可能来自北方的敌军。
随县则是两者中的枢纽,那个建议黑夫“称王”的随何,黑夫为了千金市马骨,好让各地布衣之士踊跃来投,留了他一条性命,随何倒也老实了不少,在攻克随县的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了不小功劳,助季婴兵不血刃占领了那。
如今防线已成,北伐军成军后,制定的战略计划,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全部完成……
眼看进展顺利,才被黑夫压下去的“左倾激进主义错误”又开始冒头了。
黑夫拆开来自鄢县的军报,不由皱眉。
“共尉禀报,说关中秦军只龟缩于宛城(河南南阳市),不管周边县邑,请求继续向北进军,占领邓、叶,三路会师于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让他听韩信的,只略取周边各县粮食,绝不可贸然去攻打宛城!”
“南阳是个陷阱,王贲设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当今天下资历最老的名将,通武侯王贲,曾经的上司,如今难缠的对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小卒时,王贲将军就已经统帅二十万大军灭梁了,诱敌以利,他做得极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阳各县,就是要引诱我大军深入,最好围攻宛城,那样正合他意!”
猎物大意的一瞬间,王贲就会出手,他这次动用的主力,可是与南军齐名的上郡兵啊,加上杂七杂八的征召兵,总兵力至少有二十万,是北伐军的一倍……
经过与萧何、韩信等人的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今北伐军寡而秦军众,不能在敌人预定的战场作战,先在正面采取防守姿态,却从侧面寻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敌军兵力。
西边,黑夫已派遣陆贾作为使者,过江关,潜入巴中,除了要迎回叶子衿外,还背负另一个使命……
至于东边……黑夫已瞄中了陈郡的一块地方,并相信,那或是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
他拆开了冥厄送来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仓已占领陈郡息县,正号召陈地仁人志士响应,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没想到,除了利仓对陈郡的虚实汇报外,竟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黑夫扫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来:
“吴广来投?”
……
“陈胜吴广被征召来进攻北伐军,中途遇大雨,遂带着戍卒在阳举事,又北攻淮阳失败,败走阳,陈胜去投了东边的项籍,而吴广来投了我?”
招来为利仓送信的使节,细细询问发生在息县的事后,黑夫感觉有几分滑稽,这段历史看着是那么眼熟,仔细看却全乱套了……
黑夫现在已知道,许多年前,那个跟项梁去关中的项羽是假的,真项羽已在淮南造反,更占领了寿春,宣布复兴大楚。
随何给黑夫提议的“称楚王”之策,也被项羽用上了,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年轻人恐怕没这么聪明,定有智者指点。
虽然知道放任项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为朝廷最关注的对象,精力全在构筑防线,以应对王贲上,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没工夫去淮南与项羽角力。
只能暂时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顶多派舟师和把兄弟吴芮,带着越兵东进,伺机把江东给偷了……
所以他只笑了笑:“陈胜去错了地方,恐怕不久便要后悔。”
“吴广倒是聪明,选对人了!”
阳夏人,字叔,应就是历史上赫赫大名的吴广没错。
虽然搞不懂他为何要与陈胜分道扬镳,但既然掉到黑夫兜里,就别想跑了!
黑夫摸着下巴琢磨道:“我正好需要一支,能够深入汝南的队伍,最好由陈郡本地人领兵……”
所谓汝南,便是汝水之南,后世的驻马店市,黑夫对那一片,其实很熟悉。
十四年前,第一次秦楚之战,阳突围后,黑夫就带着兄弟们,渡过了汝水,在楚将景驹追击下,途径慎阳(河南正阳)、阳安(河南确山),前往秦国控制下的吴房(河南遂平),穿汝南而过。
所以他很清楚,此地北望颍、洛,南通淮、汉,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一襟要之处也。
更重要掉到是,汝南就在南阳郡之左,再过月余时间,当北伐军与秦军,双方加起来二十几万人对峙于南阳时,汝南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黑夫不能不提前落子……
“那吴广,他与陈胜举兵时,有没有自任官职?”
黑夫笑道:“这些举义的人,不都喜欢自称什么将军、都尉,甚至有称王的么?”
信使想了想道:“陈胜自称都尉,吴广好像自称司马,不过吴广只带了三四百人来,利都尉觉得,封他一个五百主,顶多二五百主即可。”
“不,就封吴广为司马,别部司马,直接听命于我!”
黑夫却摇头:“吴广可是陈郡第一批来投的人,是马骨啊,原来是什么,现在就得是什么!”
这官职,就相当于“独立团吴团长”。
黑夫又指点信使:“汝回到息县后,再找到吴广,将我的原话告诉他。”
“吴广,你若能为本侯从陈郡拉来三千以上的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我就让你做都尉!”
……
与此同时,陈郡最南边的下蔡县,历经千辛万苦,跋涉三百里的“都尉”陈胜,也终于见到了“项少将军”。
来下蔡防守的陈郡郡尉,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卒,已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被忽然从下游渡淮袭击的项籍打得全军覆没。
陈胜抵达时,楚人兴致勃勃地收拾战场,挑拣甲兵,这让刚打了败仗的陈胜一行人多了几分安全感。
等经过漫长通报,得以入帐拜见时,陈胜才发现,慕名来投的不止自己一支队伍。
龙亢人龙且、下城父人余樊君、更有东海郡过来的项氏子弟项他,他们或是项燕旧部,或是地方豪侠,项他则是项籍族侄,都是听闻项籍举旗复楚后,积极响应的。
帐内论次排坐,或以名声,或以家望,或以年岁,陈胜只得最末,贴着门口就坐。
亚父不在此处,但项少将军依然展示了他的贵族风范: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陈郡、东海、泗水慕名来投的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
项籍亲自邀约龙且坐到了他下首:“龙司马曾是项籍大父军中战将,可独当一面,籍仰慕已久,今能来投,我军如虎添翼!”
又回头给了族侄项他一拳,笑骂道:“小他,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死了!”
对余樊君等,项籍亦多少听过点名头,都能夸赞一番,唯独轮到末位的陈胜时,却卡了壳。
“阳城人陈胜?”
项籍迷惑地看了看左右,他们却也摇头不知这是哪的人物。
陈胜有些尴尬,自我介绍道:“胜过去,不过是个黔首布衣,为人庸耕,没什么名声……”
项籍倒是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暴秦治下,谁不是黔首布衣?都一样,都一样。”
嘴里说着一样,他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不是,我是花脸的刑徒。”
项籍手下第一战将,被任命为先锋将的英布识趣地接话,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气氛还算不错,陈胜也吐露了一些淮阳的虚实,还建议项籍去取了此城。
但当有知情的人在项籍耳边窃窃私语后,项籍便皱起眉来,看陈胜的眼光也变了。
“陈涉,有人说,你举事后北攻淮阳时,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号,还打了公子扶苏之旗?”
他冷笑道:“汝这次举事,从秦公子焉?从楚焉?”
项籍当面质问,陈胜额头生汗,只能装傻道:“陈胜庸耕之徒,没什么见识,只听人说扶苏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还以为也是楚人,遂乱打一气,不想竟错了!还望少将军勿要见笑!”
“陈胜现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将军,为复兴大楚出力!”
“扶苏是楚人?”帐内一群人都被逗乐了。
虽然陈胜说辞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应付了项羽的质问。
但陈胜不知道,项羽此人,虽然颇有贵族风范,接人待物时十分热情,却也是个于人之罪无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杰来投的宴飨结束后,项籍开始给众人安排官职了。
既然已“复兴大楚”,在蔡赐和范增主张下,他们已废除了秦制,沿用楚国的“敖制”。
项籍摸着手里的印章,想来想去,决定让龙且做“莫敖”,这是地位很高的军官。余樊君是带城投效的,遂为下城父县公。就连19岁的项他,也当了“郎中”,留于帐内应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职都定好了,项他想起那个“以为扶苏是楚人”的氓隶陈胜,问项羽道:
“少将军,那陈胜该任何职?”
项籍想到陈胜竟敢并举两旗,首鼠两端就心里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带来的那数百残兵败卒,随意地说道:
“我看他身材雄壮,有点武艺,却不知其心是否能忠于大楚,且先留在营中,做个持戟小吏吧!”
第781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寿春楚王宫中,有一座荷台,台下是一池荷花。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时值六月,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吾等楚人很喜爱荷莲,当年末代楚王也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
蔡赐行走于此地,对身后比他老许多的范增喃喃道:“我记得十三年前,秦军破城,也是五六月份,那会我身为楚王门尹,只能无力目睹城破国亡,公主季芈不甘受辱,从这高台之上,抱着她喜欢的狸奴一跃而下,登时香消玉殒……”
“也是讽刺,国是亡了,这一池荷花却没开败,一直长到了现在。”
说话间,蔡赐恍然发觉身旁没人了,一回头,范增却坐在塘边,盯着塘里的鱼笑道:“倒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不比巢湖差。”
见这老朽如此作态,蔡赐也不拐弯抹角了,踱步回去问道:“范公,那位‘楚怀王玄孙’,你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我也在宫中许多年,甚至做过三闾大夫的副手,专门执掌宗室籍谱,竟从未听说过!”
蔡赐的怀疑由来已久,五月底,他们才破寿春,范增就找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孤儿,说成是“楚怀王玄孙”,硬将他推上个楚王的位置,仍称楚怀王。
对此蔡赐颇有异议,但当时没他说话的份,近日,随着随着黑色秦旗落地,赤色楚旗高高飘扬,昔日楚国的一切制度都被恢复了。
楚国的官制与秦燕齐三晋皆不相同,因为楚国不服周朝,搞了自己的一套,官吏制度比较复杂,名称独特,比如秦与其他五国的丞相、相邦,楚国称之为“令尹”。
令尹之位,范增力荐蔡赐担任,因为蔡赐曾是“房君”,是个不小的贵族,素来德高望重,更是硕果仅存的朝官,遂举为令尹,范增自己只做了不大的“左徒”之职。
虽然知道,彼辈不过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实际上并无半点实权,但蔡赐还是想问清楚,否则心里一直过不去。
面对蔡赐的质问,范增却只盯着荷花道:“我听闻,这满池荷花最初只种下了一颗荷子,经过数十百年,方有满塘艳色,敢问令尹,这池子里,哪一株才是荷花始祖的嫡系子孙?”
蔡赐摇头:“数十年间,早已开枝散叶,几度更迭,如何分辨?”
范增拊掌而笑:“对啊,所谓的嫡系子孙,是难以找到了,不过所有荷花,皆是始祖子孙,今上虽不是楚怀王玄孙,但芈姓子孙是假不了的……”
在楚地,芈姓子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范增这是坦然承认,所谓的“楚怀王玄孙”身份有问题了,蔡赐不免大忧。
却不知范增也是有苦说不出,十多年前,他曾藏匿过一个真.楚怀王玄孙,名熊心,将他送到朋友班壹那里去,岂料秦朝一道迁徙令,班壹北迁雁门,熊心作为牧童也跟着去了,范增无奈,只好寻一个西贝货来。
范老头只能道:“令尹觉得,如今严冬方过,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一株嫡系荷花呢?还是尽力让荷塘的花开久一些?至少楚怀王的旗号一打出,四面八方云集响应,若令尹觉得不妥,等光复楚境,诛灭暴秦后,再慢慢寻找真正的王室子孙,何如?”
“大局为重,也……只能如此了。”
蔡赐脸上阴晴不定,提醒道:“但范左徒也要小心,楚地如此之大,勋贵多有存者,心中有疑的,必不止我一人,比如那三家……”
范增一笑:“虽然少将军自领了上柱国之职,莫敖也许给了龙且,但新邦国的不少官职,如大司马、左右司马、右徒、三闾大夫等,都给昭、景、屈三家留着呢。”
“就怕他们还看不上这些职位。”
蔡赐依然忧心,一来,是响应者并无他们想象的多,许多县仍需强攻才能夺取。二来,秦朝官府远没有到“土崩瓦解”的程度,黑夫首义已四月,项籍举事也快三个月了,“楚国”却只是占领了九江郡,稍微越过淮河夺取了陈郡数县而已,而势力当中,对未来将向何处发展,已有了些争论……
正想着时,却有项氏子弟来禀报:“亚父,令尹,少将军从上蔡回来了,请二位去商议。正好有陈郡诸人来投,又收到一封淮阳来信,自称是张耳、陈馀,听闻少将军举义旗,复大楚,特遣使来约,愿里应外合,夺取淮阳及陈郡!”
……
“淮阳,乃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妫满于此,为陈国,楚灭陈,以为大县,数十年前,项襄王自江陵徙此,以为楚都……”
“淮阳濒临鸿沟,乃南北冲要,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且原野沃衍,水流津通,实乃楚与中原之间的门户!”
新来的龙且倒是有几分刷子,就坐片刻,三言两语,就将淮阳的重要性一一道出。
他看向项籍:“而张耳、陈馀二人,我曾听闻其名,皆是魏国大梁人,张耳是外黄令,继信陵君后,梁地最驰名的大侠,陈馀则是在赵地更有名望,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时,张耳殊死抵御,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没想到,他二人竟是藏在了淮阳城内。”
过去十几年里,六国遗民为了躲避秦官府的追捕,真是绞尽脑汁,有如项籍一般落草为寇的,有像张良那样逃到海外的,如张耳、陈馀般大隐隐于市的,倒是不多,足以证明二人之胆量见识,他们来信说要献城,看来是有几分真诚和把握的。
项籍对淮阳有点兴趣,那是第一次战争里,昌平君反正的地方,市中三千人振臂,遂大败秦军,若能夺取,肯定能震撼天下!
于是他道:“亚父,新近从陈郡来投奔的余樊君、陈胜等人,亦请求我给他们一支兵,使北收淮阳,包揽陈地,便能北上中原了!”
岂料,范增却不以为然:“北上中原,去作甚?去遭秦军主力迎头痛击?”
旁听的英布理所当然地说道:“去中原,自然是要诛灭暴秦……”
范增瞪了他一眼:“如今复辟的楚国,地不过九江一郡,卒不满两万,纵然北上,如何与秦数十万大军相抗?”
他哈哈笑道:“幸好有黑夫首义,并且此僚口口声声要北伐靖难,吸引了秦廷的注意力。如今咸阳的一切部署,调兵遣将,都是为了剿灭黑夫这大患,大军集于南阳,与南郡方面对峙,顾不上吾等这些‘群盗’。”
“此刻楚军若去淮阳,无疑是在提醒秦廷,让彼辈分兵来击,倒是给黑夫分担了压力,少将军,龙莫敖,楚国能做出这种损己利人之事么?”
蔡赐附和道:“昔日,吴王夫差国势未稳,便匆匆北上争霸,结果落得个社稷沦亡,岂能效仿?左徒说得对,只有先坐大,复楚故地,才能诛灭暴秦。”
范增颔首:“淮阳是重要,但此时此刻,楚国却是万万不能去攻取!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收取东楚之地!”
所谓东楚,便是东海郡及江东的会稽郡,故鄣郡三处。
范增侃侃而谈:“东海郡阻淮凭海,北接齐莒,南通吴会,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国,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且东海郡户十数万,不亚于九江,加上粮食充裕,沃野有开殖之资,方舟有运漕之利,可解楚国之乏。”
“而江东更是春申君黄歇长久经营之地,江东之人彪悍勇锐,若能得其相助,楚国兵力,将能倍增!待少将军略取这两处,遣一大将北取泗水郡,连通齐鲁后,楚国之势已成,再坐观秦廷与黑夫两虎相争,以乘其蔽不迟!”
项他也不失时机地建言:“少将军,东海郡亦是吾等故乡,我来时,听说项襄祖叔父、项声叔父在下相带着项氏子弟旧部举事,正与秦军恶战,不如击之!”
“就这样定了。”
项籍起身,经过一番商议后,复辟的楚国,未来的战略方向也已敲定。
“令尹与亚父、钟离留守寿春,操练那一万新募的新卒。”
“我与龙且率军七千,前往东海郡,渡淮支援下相!”
“英布,你带三千人,扎筏渡江,去收取江东!”
……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六月下旬时,留守寿春的蔡赐与范增收到了项籍发来的捷报:
率军东进不过十数日,因为打着楚国与项燕的旗号,项羽已克?眙(江苏?眙),东阳县少年轻侠更举事以应(江苏天长),他们顺利渡淮,与下相的义军接上了头。
项籍并得知,项缠也与韩国贵族张良,在下邳举事,已夺取当地。
其余拥兵千人为聚,诛秦吏造反者,不可胜数,东海郡形势一片大好!
但坏消息也有,是来自泗水郡那边的。
凌县人秦嘉、人董、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在项籍起兵前后,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贵族景驹,也称了楚王!
这下,楚地便出现了两个楚王……
“不好!”
范增暗道不妙,项籍在信中已暴跳如雷,要带人去击彭城秦嘉、景驹了。
但雪上加霜的,还在后头。
数日后,已夺取广陵县(江苏扬州)的英布遣项他来回报:“有舟师横于大江之上!楚兵不得渡!”
“舟师?江东哪来的舟师?”蔡赐愕然,范增却明白了,掐指算了算距离和时间,叹道:
“真够快的,吾等还是迟了他一步……”
果然,项他说道:“那些楼船、艨艟,打着北伐军的旗号!”
“是黑夫麾下的南海舟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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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2章 门泊东吴万里船
夏历六月底,江东海面上,黑夫的侄儿,楼船都尉,尉阳盯着头顶的相风铜鸟。www.uu234.netwww.uu234.net
只见它飞速转动,没有定向,又向东边无垠的大海眺望,黑云层层,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吱吱呀呀,鞋履踩踏甲板的声响传来,来的是这艘船的率长,名为罗舆的壮年军吏,海风将他皮肤吹得粗糙,日头也将其晒得和尉家人一般黑。
罗舆朝尉阳拱手:“都尉,前锋已奉都尉之命,以楼船十艘,艨艟大翼数十艘,封锁了广陵、丹徒江面数十里,江西必不能有片板能渡到江东来!”
尉阳点了点头,数年前在胶东时,罗舆便是尉阳统领那支小船队的一员,二人一同向徐福学了牵星候风之术,又一起探索海东航道,但罗舆的船不幸被海风吹散,好在他福大命大,在三韩登陆活了下来,后又为尉阳所救……
今年一月份在合浦,奉黑夫密令,尉阳与徐福发动兵变,将任嚣软禁,接受了南海舟师的指挥权,并对船长们进行了一次清洗,罗舆是其最坚定的支持者,虽然还是有几艘忠于朝廷,忠于任嚣的船往南逃了,但大部分战船,都全须全尾地被尉阳控制。
等到黑夫起兵后,尉阳立刻带着船队返回番禺,又将船队一分为二,分别在东冶(福建福州)和东瓯(浙江温州)停泊。
五月份,他们收到黑夫的命令,要求舟师立刻北上江东,协助都尉吴芮夺取江东。
虽然五六月海上多风暴,但尉阳还是冒险启程,好在没遇到大的台风,只损失了几艘船和数百人,有惊无险,抵达了江东海面。
江东,他们对这片多雨潮湿的土地并不陌生,两年前,当时还冠名“东海舟师”的船队,就是借道江东,前往南越的。
江东与江西,一江之隔,因长江在其境内,向东北方向斜流,以此段江为标准确定东西和左右。江东被分为会稽郡与鄣郡,会稽包括了后世的苏南和浙江,管辖二十余县,东负海,北通江,有鱼、盐、稻、蟹之饶。黑夫欲以北伐军的楼船舟师为优势,夺取此地,作为大后方,也可阻止淮南复辟的“楚国”坐大。
前些时日,在离开东瓯后,舟师先袭击了会稽南部的回浦、余杭等海港,配合吴芮率领的干越、闽越、东瓯三越之兵共一万人,夺取了浙东诸县。
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惊讶,当地官府几乎没什么抵抗的余地。
一方面是海上突袭难以提防,且吴芮手下有越兵上万,一般的小县城只有数百县卒,难以阻挡。
另一方面,会稽南部本就是古越国的中心,虽然越早在百年前就为楚所灭,但浙江(钱塘江)以南仍划给一众越君管辖。
秦已灭楚,虽然撤销了越地封君,改为设县,但当地九成九的居民是越人,而非秦人、楚人。越人贵族沦为三等公民,隐忍多年,眼下吴芮带着一群越人反攻回来,他们自然积极响应……
见识了越人跣足而战的英勇后,尉阳明白为何仲父之使其一万人便敢进攻一个大郡了,遂与吴芮约定,七月初一前,会师与吴县。
郡名虽叫会稽,但郡府却不在浙江以南,而在昔日吴国都城姑苏(江苏苏州)。
而船队现在所处的位置,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上海浦东,当然,这会还全在海里泡着。
心知此项任务之重,尉阳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看东边海面的云层越来越厚,他遂道:
“风暴就要来了,恐怕等不到陆师抵达,既然前锋已封锁大江,以阻挡江西楚盗渡过,吾等也要走了!”
吴县虽不临海,却有一条通途可以让楼船畅通无阻地兵临其城下:在船队的西边,是一条宽达十里的澎湃大江,奔流入海,河口最宽处呈喇叭型,竟20里宽阔……
看这体量,之前罗舆还把它当成是长江,但尉阳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判断。
“这是吴淞江,可直通震泽,兵临吴县!升旗,告诉众船,向西行驶,进入吴淞江避风浪!”
奉尉阳之命,庞大的船队缓缓驶入此江中,两岸皆是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就像这时代的吴越人一般,给人的印象便是赤脚纹身,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汉子,不是刺别人,就是刺自己,远非后世小桥流水人家的书生秀气。
他们在宽阔的吴淞江行驶了一日,进入一个更加广阔如海的湖泊,这便是震泽。
行驶至此,他们已进入吴军腹地,此地水网交错,当地人以舟为马,就连出门种田都驾驶一艘竹筏,遥遥望见庞大的船队,也不逃跑,反倒弃了舟船,跑到岸边高处,远远眺望,还兴致勃勃地指点。
罗舆骂道:“吴越之人就是胆子大,要放在中原,见到吾等,早跑得没影了。”
“是觉得不论谁和谁打,都与他们没关系,这群人骨子里,还是不认为自己是秦人、楚人,而是吴越人。”
尉阳目光一直盯着震泽东岸,当船队驶过一个湖湾后,他遂指着远处道:“吴县到了!”
罗舆一看,不由骂道:“真大!”
可不是,离震泽数里之外,的确有座庞大的城池,光是它的西墙,就足有六七里,整个城池周长近四十里,且北面还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长十余里……
“即墨只有它一半大小啊。”罗舆咋舌,他是胶东人,本以为江东乃吴越蛮荒之所,不曾想吴县竟如此气派。
尉阳笑道:“徐夫子(徐福)说过,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尉阳曾经随任嚣来过两次吴县,此刻又展开徐福交给他的地图,指着远处,站满兵卒的城楼道:“这便是西南边的蟠门(苏州盘门),水陆相半,沿洄屈曲,两门并列。”
他也是听徐福说的,说什么“吴国处于辰位,故在城南又设蟠门,城上刻木蟠龙,面向越国,象征吴国征服越国。”
不过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门寓意取得再好,最终吴却为越所灭,越又亡于楚,楚亦亡于秦。城头所插旗帜已换了数次,不过现如今,秦会稽郡守、丞的旗杆,倒是还牢牢占据城楼,此刻城门紧密,城内正仓促备战。
罗舆面露难色:“都尉,这么大的城,光靠舟师,恐怕不好打吧。”
尉阳笑道:“你知道为何越破吴,楚灭吴,亦或是王翦克江东,越、吴、楚虽有姑苏坚城,却没据守太久么?”
尤其是勾践第一次偷袭姑苏,城外打赢仗,便轻松入城,不费吹灰。
“为何?”罗舆表示不解,看上去这城是石头和土一起夯垒的,极其坚固难越啊。
尉阳大笑:“无他,只是吴王夫差太过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却忘了自己的邦国地广人稀,守城时,竟连四面城墙都占不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处处漏水,顾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难耳!”
他指着正西面的城楼道:“那是正西的胥门,亦是水门,有胥江连接震泽,是姑苏的弱点。半月前吾等袭击浙江以南诸县,郡尉已带着一半郡兵去钱塘县抵御越兵,城内守卒定然不多,会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动员百姓,吾等且在湖边扎营!先行试探胥门、蟠门,等待友军抵达!”
就在这时,去侦察的兵卒却回报道:“都尉,守卒将两个人押到了蟠门之上,好像是要在城头行刑!”
……
与此同时,吴县城头,会稽郡守严庆就站在蟠门处往外眺望,却见远处震泽碧绿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风帆楼船占据,这支从万里之外驶来的船队真如同天降。
“岭南叛军果至矣。”
严庆发现,周围的会稽郡兵们,都在交头接耳,面有惧色,遂咬着牙,喝令道:
“郡丞,将那两个暗中投靠叛军的贼吏带上来!我要在这杀了他们,以坚吴县军民守城之心!”
郡丞应诺,蟠门之内,两个犯人被往城楼上押去。
一个还穿戴着秦吏官服,面露微笑,似无所畏惧,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毕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据说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随过武忠侯。
眼看敌方兵临城下,众人可没有郡守的自信,认为绝对可以“为大秦守住这一方土地”。
另一个则是皂衣小吏,他头发很乱,面如死灰,走路战战兢兢。此人名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属,为其出城送信,遭其牵连,他是才从附近的家中被逮出来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双儿女不知所踪。
吴县人头攒动,看着这两人被往城楼上押,在街角落里,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岁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亲……父亲会被杀么……”
还不等他声音大到旁人听见,少年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
一个容貌恬静的十三四岁少女,她虽是大家闺秀,但此刻却穿着氓隶黔首的衣服,弄乱头发,好似避乱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后,已轻轻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也泛出了些泪花,但口中,却给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闭嘴!”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83章 子胥鸱夷
“叛逆,跪下!”
腿上挨了一脚,薄生跪倒在胥门坚硬的城墙上,浑身瑟瑟发抖。顶 点 X 23 U S
虽是六月底,吴中正热,但吴县城头的风,却让薄生脊背发凉,而身后的戈矛斧钺,更让他差点就当场尿了!
郡丞廖广的声音如雷,在一旁响起:“郡君,功曹徐舒,及其书吏薄生已带到!”
发现敌军前锋在沿着胥江,朝正西面的胥门前进,郡守严庆也带着人,从蟠门来到了胥门。
胥门,以遥对姑胥山而得名,但若闻吴县人,他们多半会说,是因为伍子胥的缘故。
据说,当年吴王夫差信任奸臣,不听伍子胥的劝谏,逼伍子胥自尽,又将其尸体裹在鸱夷皮中,弃之江湖。
伍子胥死后数年,越王勾践伐吴,得伍子胥显灵入梦,教越军走胥门,遂破姑苏……
严庆负手站在城垛前,也不回头,只道:
“汝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冤枉!”
薄生稽首不已,磕头如捣蒜,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被妻子魏媪怂恿,搀和了这杀头的事……
他年岁已有五旬,本是吴县楚人移民之后,虽非封君贵族,却也足以小康,因少时去寿春求学,学过点黄老之道,后来就成了春申君的门客。
可他才加入春申君幕府数日,就遇上棘门之变,李园杀死春申君,其门客星散而走,薄生害怕遭到牵连,也跟着一起跑了。
辗转十年后,他跑到了魏国,在大梁的宁陵君,魏公子咎处做食客,混口饭吃。
薄生模样不差,在魏府时间久了,竟与魏咎家的一个远方宗室女好上了。
但好似遭了诅咒般,二人才私通了一次,又遇上了秦灭魏之战,宁陵君东走,大梁城破,魏国宗室皆为王贲所虏,薄生倒是在城破前带走了那宗室女,藏于被水淹没的城中,每日偷食物给她吃,好歹没饿死,后来第一次战争,秦败楚胜,二人又辗转往东逃,回到了楚国……
此时李园早被楚王负刍所杀,也没有追究春申君门客了,薄生便带着那已有身孕的魏国宗室女回到故乡吴县,打算好好过日子。
虽然后来楚又为秦所亡,吴县由秦会稽郡守管辖,但那已不关薄生什么事了,他只作为一个百石小吏,勤勉任事而已。
那魏国宗室女也年纪大了,按照这时代的习惯,才四十岁,就被人称为魏媪,她为薄生诞下了一双儿女:长女为薄姬,少子为薄昭。
早先的逃亡藏匿,国破家亡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日子平淡而轻松,虽然会稽郡治安一般,草泽间多有群盗,吴越人也仇杀成风,三天两头持刃械斗,但至少,吴县内的治安,和大秦其他郡府一样好。
这平静的日子,却被“始皇帝崩”的传闻打破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南征军与朝廷的军队在南郡大战,继而江西的九江郡也爆发了大叛乱,还没等会稽守反应过来,就与朝廷断了联系,江东,赫然成了被叛军包围的孤岛……
革命像是瘟疫,从四五月份起,会稽郡各地的楚人开始不安分起来,群盗作乱接二连三,甚至有楚人豪杰相与为党,围攻县城。
会稽郡危在旦夕,就在这时候,两年前,从豫章郡调来的郡功曹徐舒,却靠着一个“妙计”,帮郡守扭转了局面!
“郡君,如今的会稽郡,户十余万,口五十多万。”
“其中,秦吏及其外来戍卒,不过占了百分之一,吏卒五千而已。而楚人,也不过占了五分之一,十万而已,更多的,还是土著越人……”
“如今楚人欲作乱,郡君何不使越人击楚人,使楚越相攻杀,而秦吏坐山观虎斗?如此,则会稽可守!”
郡守严庆无可奈何,虽然徐舒曾追随过武忠侯,但他这两年来也算忠心耿耿,遂纳其策。
在秦吏鼓动下,原来的三等公民越人,竟得到了官府暗中提供的武器,开始与聚众作乱的楚人豪侠开战,一时间,会稽郡内楚越相攻杀,月余之内,死者数千……
整个郡都乱套了,尤其是浙江以南,甚至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直到打着”北伐军“旗号的越兵从东瓯过来,浙南数县,竟望风披靡,不战而降,那些拿了官府武器的越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倒戈相向。
与此同时,又有庞大的舟师沿吴淞江入震泽,兵临城下。
严郡守这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闭门而守,同时迁怒于徐舒,认为是他乱出主意,使会稽郡陷入混乱,又招引叛军入寇。
郡丞这会还在痛斥徐舒的罪名:“好你个徐舒,郡守待你不薄,你却只记得旧主,而忘了新主?”
薄生知道,这些指控,都是千真万确,因为徐舒来到会稽郡后,没少让他帮忙,描画会稽地图,近来又时常请他出面,与会稽越人君长联络,还给薄生暗示:
“薄君,往后我这功曹之位,也许就是你的了。”
薄生经历过早年的动荡后,胆子小了,回家咨询妻子意见时,魏媪却两眼发亮,劝他道:
“你是楚人,生于吴中,又娶了魏妻,为何却要给秦官府尽忠?更何况,万一事成了,武忠侯论功行赏,你就能摆脱这低贱的小吏之位,也能让女儿嫁得更好!”
魏媪年轻时为爱疯狂,与薄生私通,可年纪大来,受够了普通人家的辛酸后,开始不断梦到昔日作为魏宗室女的日子,可以穿许多漂亮的新服,吃着美食嘉柔……
眼看儿女一天天长大,她决定,不能让他们也过自己这十多年的生活。
眼下,却是一个得富贵的机会。
徐舒利诱,妻子怂恿,鬼使神差,薄生就这样加入了徐舒的计划,越陷越深。
所以,当冰凉的斧钺放在脖颈上时,他不由大哭,老泪纵横,后悔不已……
但旁边的徐舒,却已看到了震泽上的北伐舟师,哈哈大笑起来:
“郡君,杀了徐舒,就能让吴县不陷落,就能保会稽平安么?”
……
“郡君还在迷茫?请让徐舒为郡君分析南方局势。”
“天下四十八郡,南海、桂林、象郡、豫章、闽中、长沙、南郡、衡山、洞庭,整整八郡,已竖北伐军大旗,六分得其一,不亚于昔日一六王诸侯。”
“而我听说,九江、东海,一片乱相,项燕之后拥立楚王,复辟楚国,江西皆反,楚盗日益扩地,欲取江东,其兵卒已在江边徘徊,而江东楚人豪侠,也纷纷从草泽中举事,欲接应之。”
“江东两郡,恍如孤岛,左右皆为水火,不遭水濡,便受火侵,想要自保?根本不可能!”
胥门之上,严庆头疼不已,真该堵上这徐舒的嘴,如此巧舌如簧,让他想起来徐舒的履历。
徐舒本是彭泽士人,十多年前,因为迎别部司马黑夫入豫章有功,遂进入仕途。
他先在豫章做了几年县吏,会稽郡分出鄣郡后,又到那边当了一段时间郡吏,后被调至会稽,为功曹。此人做事十分机敏勤勉,严庆是一年多前才调来的,十分倚重他。
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守城的决定,严庆道:“你也说了,叛军和楚盗,至多扰乱了南方十个郡,关中和北方仍然安定。要知道,北方户口是南方数倍,始皇帝可调派数十万大军平叛,必如石击卵……”
因为与朝廷断了联系,尽管“二世皇帝”已继位两个多月,大家都知道了始皇帝已死的消息,但严庆没得到咸阳诏令,拒不承认始皇帝已亡,这已成了他说服众人坚守的最大动力。
徐舒却打破了他的幻想,指着震泽那支庞大的舟师道:“郡君,始皇帝已崩,朝廷为奸臣逆子所控制,武忠只是奉遗诏靖难,开城门是迎接义师,绝非叛逆!“
“倘若郡君一意孤行,试图抵抗,不如算算,究竟是北伐军援兵来得快,还是朝廷救兵来得快?”
严庆被这番话噎住了,徐舒乘机再接再厉:
“更何况,北伐军但凡攻克郡县,先降之吏不杀,只诛抵抗剧烈,民怨颇深者。”
“而楚盗则不然,每克一县,必不分青红皂白,绳其长吏,屠戮秦人。”
“若降北伐军,则城内数十秦吏,数千戍卒,皆不必死。”
“反之,若吴县为楚盗所破,则这城头所有人,皆将为其所屠啊郡君!”
话说到这份上,严庆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见他面露踌躇,在城头反复踱步,看看城外的北伐军船队风帆,再望望城内匆忙搬运木石的郡兵戍卒,以及态度叵测的数万百姓……
但最终,他将目光投到了腰间那枚官印上,肃然道:
“我家籍贯蜀郡严道,乃严君樗里子之后也,亦秦之宗室。以功勋得爵,深受始皇帝之恩,恪守秦律,不管始皇帝在或不在,我都要守住职责,岂能背弃朝廷,投效叛军?死后有何面目见严君于泉下?”
“我宁为子胥而死,不做伯而生。”
说罢,他决心已定,令人将徐舒按倒,喝道:
“竖子,城内还有哪些叛逆,一一招来!可留你全尸!”
一旁的薄生张了张嘴,可惜徐舒在城内究竟有多少党羽内应,他一个不知道。
徐舒却只是冷笑:“严庆,你真是执迷不悟啊,君不见,荧惑高悬,天下已乱。好好看看吧,这满城的秦人、楚人、越人,皆是北伐军党羽,谁不曾暗暗准备后路,待城破之时,割了郡君的首级献上?必得千金重赏,许以富贵!”
这话似威胁,又似暗示,不少人勃然色变。
严庆也被彻底激怒了,指着徐舒骂道:
“他在乱我军心,杀了此僚,以坚军民守城之心!”
被郡兵拉拽到城边,叙舒却浑然不惧,扭头朝着严庆等人方向,大呼道:
“你没得选!”
“若是抵抗,北伐军攻破城池,饶不了你!”
“借故将几名越君绳之以法,越人愤恨,也饶不了你。”
“在会稽郡为官这么多年来,杀人父兄,孤人子弟,断人手足,黥人颜面,数不胜数。那些自诩为慈父、孝子的楚人们,都恨不能生食汝肉,报仇雪恨。彼辈之所以不敢把剑插到你的腹上,是因为他们畏惧律令,如今天下大乱,能维持江东秩序的,唯有武忠侯!此时不降,以保富贵,难道还等着城破之后,被人乱刃杀死么?”
严庆感到莫名其妙:“将死之犬,还欲乱吠?本郡守绝不从贼!二三子,堵上他的嘴!”
郡守还抢过一把剑,打算亲自行刑,却没想到,才往前走了数步,伴随着亲卫的惊呼,却有一把冰凉的利刃,从身后狠狠扎进了他的腰肋!
“郡君!”
回过头,严庆不可思议地看到了郡丞廖广,他握着剑,手里沾了血……
“是你?”
徐舒方才的话,竟然是对此人喊的。
这是严庆万万没想到的,这位郡丞,郡里的三把手,分明与自己是莫逆之交,两年来相互扶持,力保会稽,他怎么会……
“是我。”
廖广咬咬牙,猛地抽出了剑,血浆四射,严庆踉跄后退,坠下了胥门高高的城楼!
“郡君欲效伍子胥,为国而死,但吾等却还想活下去,只能做小人伯!”
郡守遇刺,郡丞跳反,蟠门城头已乱作一团,双方的亲卫相互攻杀!在这乱象中,廖广却第一时间替徐舒松了绑,随即高高举起剑。
“酷吏已死,吴县反正!开胥门,迎北伐军!”
胥门缓缓开了,一如两百多年前那般,只是吴越江湖之间,再无鸱夷皮……
第784章 三千越甲可吞吴
会稽郡府坐落于吴县城中,分前后两座大殿,前殿东西长十七丈五尺,南北宽十五丈七尺,高四丈;后殿东西长十五丈,南北宽十丈二尺七寸。m.www.uu234.net周一里二百四十一步,由大殿、仓房及厢房构成的宫室形成了一组十分雄伟的建筑群,屋梁上还有蟠、蛇等虫兽雕塑。
“真是气派。”
尉阳入城至此,昂首而望,笑道:“没想到吴县官寺,竟如宫室盛矣哉,我既为会稽郡尉,以后就要在此处居住了?真是奢侈。”
昨日,会稽郡守严庆既已在胥门殒命,城内大乱,尉阳乘机率军攻城,在廖平、徐舒的协助下,很快控制城内局势。
稍后,他又自领“会稽假尉”,功曹徐舒则为“会稽郡假守”,廖平仍为郡丞,新的三人领导班子就此成立,只等待武忠侯正式任命。
作为本地人,小吏薄生这会正忙不迭地给这位年轻的都尉介绍道:“此地本为吴、越宫室,后春申君迁于江东,遂重新修缮,以为宫室。”
尉阳看了一眼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我听人说,你做过春申君食客?”
薄生应诺:“做过几年。”他其实只当了一年,故意添了点。
尉阳在殿内随意坐下,指点薄生:“既如此,将当年春申君封于此地,如何治理吴地的事,说来听听。”
薄生道:“下吏听说,当年春申君为楚相,封地原本是淮北十二县,后来才请求转封于江东。”
尉阳道:“淮北不比江东更富庶么?为何要舍富裕之地,而取贫远之所呢?”
薄生笑道:“小人最初也这么以为,颇为不解,后来才有门客中的前辈告诉我,此乃虞卿之策。”
“虞卿?是做过赵国相邦的虞信么?”
薄生道:“正是虞信,他晚年曾为春申君门客,谏言道,于安思危,危则虑安,封地不是越富裕,离国都越近越好。昔日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后不免杀之。秦宣太后封三贵于关中,太后死,而秦昭王夺之。眼看楚王年岁日高,为了子孙能长久拥有封地,莫如远楚。”
“于是春申君言之于楚王曰,淮北与齐国、魏国接壤,乃边境要地,应当直接设郡,于是献上淮北十二县,请改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于吴墟,以为都邑。”
尉阳仍不以为然:“但黄歇封过来不过数年,便身死于棘门,惨遭李园毒手了,可见远封不见得能避祸。”
见他直呼春申君名讳,并无尊敬之意,薄生有些尴尬:“话虽如此,但只那数年时间,春申君还是在吴地,做了不少事情的。”
“比如吴县以东的海盐县(浙江平湖县),此县东北有条浅河。雨水多了,就泛滥成灾,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春申君遂令吾等勘测地势,征召楚人、越人疏浚治理,使之向北直接通吴淞江口,一泻而入于海,从此海盐县便不怕旱涝。当地人感激春申君的恩德,便将这条河称作黄歇江,又作黄浦江、春申江。”
“吴县以北的无锡县,也凿了些沟渠,开辟了大片良田,多亏了这些举措,三十多年来,吴地稻米连岁丰收,远比越地富庶。”
“还有都尉来此路上,检视过的吴两仓,亦是春申君所造,名均输仓,周一里,储藏稻米数十万石,丰年的粮食购入储藏,如今剩余的陈年谷米,可供全城百姓食用两年!”
尉阳拊掌:“这倒是一件德政,我大军粮秣不愁了,看来春申君在治理地方上,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随即上下打量薄生道:“我看你熟悉本地掌故,说起水利、沟渠、稻谷、均输都头头是道,如今徐君为郡守,郡功曹空缺,便由你担任,协助理政吧!”
郡功曹可是四百石的官,而且颇有实权,薄生一愣,顿时大喜,连连道谢。
这时候,安顿好城内秩序后,徐舒也来了,一并献上了户口图籍:
“吴县户九千,皆在此处,还请都尉过目。”
“郡守看行了,何必呈给我。”
尉阳随意看了看,却发现徐舒示意让薄生退下,似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他合上图籍:“徐君面露忧色,莫非是担心楚盗,还有尚未投降的郡尉郡卒?”
徐舒却摇头道:“我不担心楚盗,也不担心未降之卒,我最担忧的,是吴芮啊!”
……
一个激灵,尉阳赫然起身,走到门边,示意亲信守好,勿要让任何人靠近,才再度合上门,走近徐舒,低声道:
“徐君,莫非你得知了什么消息?吴芮都尉他……”
徐舒却道:“吴芮并无异样。”
尉阳松了口气:“那岂能无故怀疑?”
“都尉有所不知。”
徐舒道:“我本是彭泽人,与那吴芮家所在的余干县,隔着并不远。”
“吴芮家过去也是会稽郡人,据说还是吴王夫差之后,后来辗转去了余干,通过联姻,竟当上了一部落酋首。”
“二十六年时,他家乘着秦灭楚,投靠了君侯,还饮鸡血结拜为兄弟,从此得了官府承认,在豫章坐大,名为余干令,实为一地封君,麾下越兵上千。”
“四五年前,朝廷开始南征百越,吴芮凭借自己部下多越人的优势,积极参与,拥兵三千,通过劝降东瓯、梅氏,又助君侯取闽越,立功后奉命镇守闽中。闽瓯君长,都对他言听计从,其手下的越兵,已有万人之众。”
徐舒越说越忧心:“如今吴芮更得了机会,助都尉北攻会稽。要知道,会稽郡南北有异,北面的吴地,在春申君经营下,渐染楚风,不少越人也改说楚言,其势力,已与不通夏言的越人持平。”
“浙江以南则不然,虽然楚怀王时已灭越国,但南边仍由勾践的子孙,诸越君统治。彼辈不通王化,纵然被王翦降服,取消封君之号,仍相聚于山林,以山险为依托,不纳租赋,实为蛮夷君长,部众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今会稽以南,实为吴芮所得,如此一来,他已聚齐了干越、东瓯、闽越、于越四股越人势力,更与扬越梅氏有姻亲,打着北伐军的大旗,竟成了诸越盟主,其势力方圆千里,人口数十万,不亚于勾践之国!”
“越人本就彪悍,三千越甲可吞吴,吴芮整合所有越人,可坐拥两三万之众,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啊……”
尉阳沉吟道:“徐君多虑了,吴叔父乃武忠侯义弟,南征闽越,立有大功,遂镇守闽中,此番北上会稽,一路披荆斩棘,不辞辛劳,遂克浙南诸县。其子吴臣亦为君侯手足之臣,在举兵时颇有功勋,他们岂会背叛仲父?”
徐舒冷笑:“这世上本就没一直稳固的关系,放十多年前,谁能想到,君侯会在始皇帝死后,起兵反抗朝廷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认为君侯大意了。君侯想要速取江东,却忽略了吴芮势力大涨,才平百越,又树一百越,若吴芮生出异心来,背叛武忠侯,江东将为其所得,不可不防啊!”
徐舒朝尉阳再拜:“我会将方才说的每一句话,书于帛上,送去给君侯过目定夺,将吴芮调往其他战场!方能一劳永逸。”
“但吴县与江陵相隔两千里,这一去一回,最快也得三个月,在此之前,都尉要与之制衡,切勿再让吴芮继续坐大!”
仔细想想,若吴芮真生出异心来,尉阳好像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遂避席道:
“仲父之前与我通信,说取会稽,必得徐君之助才行,夺取此郡后,以徐君为首,我为副,一同镇守江东,若非徐君提醒,小子几乎酿成大患。”
“但我舟师船舶虽多,兵卒却不过五千,还要分兵扼守大江,提防江西楚盗过来,真是捉襟见肘啊,如何制衡吴芮及越兵,还望徐君教我!”
徐舒捋须道:“吴县不战而降,这很好,都尉可以借口会稽南部越人不安,让吴芮留在浙江以南,勿要让他进入富庶的吴地,如此,则其军粮秣,将为吾等所控。”
“而后,再收编郡兵,并以抵御越盗为名,招募一批吴地良家子弟,扩军至万人。”
他笑道:“先前严庆中了我的计策,使楚越相攻杀,已让这两方相互间视为仇雠,都尉只需要告诉吴地楚人,若不从北伐军,则将为越寇所屠,在他们中间煽动恐慌,楚人必服!只要稳住个把月,等武忠侯派豫章兵夺取鄣郡后,与吾等互为犄角,会稽就能稍安全些。”
尉阳皱眉:“楚越对立相攻,这对会稽长治久安不利啊。”
徐舒却叹道:“都尉,这乱世里,只有救急之策,长治久安?还是等天下大势抵定后再谈吧!”
“也只能如此了。”
尉阳颔首,先前徐舒说会稽郡守“腹背受敌”,他虽轻取吴县,又何尝不是如此?不但要提防楚盗,还得小心“自己人”,想要为仲父守住江东,绝非易事啊。
“对了,徐君。”
尉阳想起一事来,看向徐舒:“奉武忠侯之令,吾等楼船舟师,除了夺取会稽,封锁大江外,还有一事要做。”
徐舒了然:“莫非是派人联络胶东?”
尉阳十分关切:“正是,徐君在会稽,与胶东常有舟船往来,可曾收到那边的消息?”
“收到过。”
徐舒道:“半月前,有个胶东过来的商贾说,四月,秦始皇使者带兵至胶东,欲绳君侯旧部党羽……”
“然后呢?君侯旧部曹参、陈平如何了?”
徐舒摸着手里新得的郡守官印,叹道:
“陈平、曹参已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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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5章 一骑红尘
“好个伪王景驹、伪令尹秦嘉,竟敢趁火打劫,要吾等臣服于他?真是痴心妄想!”
同一时间,东海郡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古邳镇),已被“楚军”占领的县寺,长得虎头燕额,与项羽容貌有几分相像的项声正怒不可赦。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他将“西楚王”景驹和“令尹”秦嘉送来的信撕了个稀巴烂,又指着厅堂外的使者道:
“拖下去,斩了!”
“小声,小声。”
一旁的项缠(项伯)连忙拦住了项声,劝阻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项声更气了:“堂兄你怕是糊涂了,这世上,只有我项氏扶立的,在寿春定都的大楚才是正统,其他皆为伪僭,哪来什么两国交兵?”
容不得项声不气,他乃项氏子弟,亦是十多年前,王翦与项燕那场决战中,带着项燕头颅逃回家族的人,对秦朝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数年前项氏被官府抄没,家族子弟流落四方,项声却在山林里藏匿下来,与项燕第三子项襄一起,招引子弟旧僚,也渐渐成了气候。
今年四月份底,当得知项籍在巢湖举兵,并带着淮南豪杰围攻寿春后,项声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响应。下相本就是项家封地,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轻易便夺取了县城,又南夺凌县,北取司吾,五月份,聚兵两千,北攻下邳……
下邳位于泗水与沂水交汇处,乃是淮泗之间的要道,亦是通往东海郡首府郯城,泗水郡大城市彭城的必经之路。
这里也已爆发了叛乱,主谋正是藏匿在此的韩国贵族张良,以及项燕幼子项缠。
五月中,两军汇合,已得三千之众,张良遂献策:“先南征淮阴,迎少将军,再号召楚地豪杰,西取彭城,北夺郯县,则东海、泗水可得,更遣一将军取琅琊、薛郡,立田氏为齐王,则齐地震动,合齐楚之力,可西征诛灭暴秦!”
与范增类似,张良也认为不能急于进取中原,吸引秦廷主力,而应该乘着秦军与黑夫对峙南阳之际,抓紧时间在边角发展。
与范增一心只为楚国不同,张良心里想的,是复辟韩国,所以除了出地外,他还主张发动其余五国遗民。
历史证明,任何一国与秦交锋,都是必败无疑,必须集齐六国之力才行,应该将复国的浪潮,从楚带到齐,再带到赵魏燕,最后是他的故乡,韩国……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胜势!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张良的本事。
但这计划,却被同一时间起兵的秦嘉给破坏了。
秦嘉是陵县豪杰,本是鲁国大夫秦氏之后,楚国灭鲁后迁到了东海郡,在东海、泗水的名望很高。
前些年,项氏等大贵族遭到朝廷打击,倒了霉,秦嘉等小贵族却乘机发展。
同是四五月间,秦嘉与他交好的县人董绁、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地方轻侠,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江苏徐州市)。
五月中,联军夺取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淮南“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楚王!
这下,就出现了反秦队伍里,两位楚王并立的局面,因彭城在地理上属于西楚,故称之为“西楚王”,寿春属于南楚,故称“南楚王”。
两楚并立,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异端的仇恨大于异教,原本张良主张的,双方通力合作,北取郯县,再由他入齐地,号召齐地豪杰二次反秦的计划,破产了……
不止如此,正当双方对峙之际,东海郡守已发郡兵,开始平叛,他扫清了东海郡北部数县的叛军,又得到琅琊郡支援后,统兵五千,兵临下邳!在城北八里外扎营。
三千对五千,若是寻常对战,双方人数相差不大,项声是不带怕的。
但偏偏此时,景驹、秦嘉竟也派了四千人来到泗水对岸,遥遥而望,颇有隔岸观火之态。
项声遂不敢贸然出城,他想着,纵然以寡敌众,击退秦军,空虚的下邳为秦嘉所得,岂不是给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来,秦军、南楚、西楚,三方对峙在下邳,已有一日,谁也不敢妄动,谁也不愿退却。
最先有行动的是秦嘉,他打着“支援”的旗号,却写信让下邳的项氏兄弟开门,归顺“西楚”,这才有了方才项声欲斩使者的事。
项缠不希望双方在这时候彻底撕破脸,拦着发飙的项声:“要斩,也得过几天,等我那侄儿项籍,带着大军来援再说吧!”
他同时扭头看向张良:“子房,你也说两句啊!”
一直默然的张良抬起头,有些无奈。
昔日意气风发的新郑少年,继承了家族的俊俏容貌,颇类女子。
现如今,他为了刺秦、复国,奔波二十载,已年过四旬,额头上,多了许多抬头纹,鬓角早生华发。
张良经历了秦扫灭六国那噩梦般的十年,知道六国虽然几度欲合纵抗秦,却终究毁在相互不信任上。
本以为,有了灭国的惨痛经历,六国之人会吸取点教训,孰料,别说国与国了,就连楚人内部,也为了争一个“正统”,刚起兵就分成了两邦。
景驹是楚国三闾的大贵族,不认同项氏从别处捡来的野孩子称楚王。
项氏众人,已将新复辟的淮南楚国当成了自家的,也不会向景驹、秦嘉低头。
张良暗道:“天下反秦的仁人志士本该是一家人,共抗暴秦,如今却为了一个王号,兄弟阋墙,白白浪费了月余时间,大好形势,如今更罔顾强敌在侧,虎狼环饲,一意想要内斗……”
看到这一幕,张良开始觉得,自己对未来形势的推演,太过乐观了。
眼下项缠求援,求的不止是阻止冲动的项声,还希望张良能出一妙策,解除下邳的困局……
于是张良起身,整了整袖口,说道:
“送我过泗水。”
项声瞪着他:“你想跑?”
“不是跑。”
张良露出了含蓄的笑:“我是要去告诉秦嘉,就说下邳愿意献城,归顺西楚王!”
“什么!?”
项声大怒:“你这韩人,想要吾等投敌?”
“敌人是秦廷,未来还可能是黑夫的北伐军!”
但张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楚人喜欢内斗是出了名的,春秋弑君三十六,楚占其四,一直到亡国前夕,春申君、李园、负刍依然内斗不休,劝也没用。
倒是项缠反应过来了:
“子房,这是计策罢?”
“是。”张良言简意赅。
“我会求见秦嘉,说下邳愿一同协力对抗秦军,事后将献上此城,且请他先渡泗水!”
“秦嘉只有两个选择,渡,或不渡。”
项声冷冷道:“他不渡将如何?”
张良笑道:“我曾见过秦嘉,是一个倨傲的县豪,不轻易服于人,同时极好脸面。他自称西楚令尹,不渡则胆怯,必为手下人所轻,送到嘴边的城邑都不敢取,以后谁还肯服他?”
“若他渡呢?”项缠问道。
张良道:“若秦嘉被我说动,同意渡河的话,选择权就到了秦东海郡尉手里。”
“东海郡尉也只有两个选择,击,或不击。”
“冒险来半渡而击的话,吾等便可坐山观虎斗。”
“不击的话,秦军就只能退走,因为他吃不准吾等是不是真的合兵……”
“所以,至少有五成的几率,可以解下邳之围。”
项缠有些忧心:“若你猜错了呢?
张良一只脚已踏出了门,回头笑道:“那样的话,也不过是拖延点时间而已。三方对峙对此,如同一个死结,反正是解不开了,那就解不开罢,拖下去,其实对吾等也有利。”
他扭头看向下邳天空上的层云。
“因为算算时间,项籍少将军三天前已渡淮水,快的话,其前锋,今日将至!”
……
还不等张良离开下邳城,城北八里外的秦军阵列,斥候匆匆向东海郡尉做禀报:
“郡尉,东北边来了一支车骑,正逼近我军后方,已至五里外!”
东海郡尉十分惊讶:“东北方?那不是我军来的方向么?”
得知东海郡南部皆反,他本欲南下平叛,不料受阻于下邳,下邳之贼和彭城之贼,分列泗水两岸,互为犄角,有些不好下手。
所以郡尉一直在打与不打间犹豫,也广布斥候,加强了对东南方向的戒备,提防楚盗援兵逼近。
如今南边平安无事,却有敌军从东北来,真是咄咄怪事!
故意绕远道避开斥候?还是……
东海郡尉有些慌张,急忙问:
“数量呢?”
斥候道:“车骑加一起,不满三百,一色赤红装束,彼辈速度极快,好像不打算停……”
“三百人就敢来冲五千人的阵?”
东海郡尉与率长们皆愕然,追问:“打的是谁人旗号?”
斥候已不必作答,因为在地平线远处,那面旗帜已赫然出现在秦军视野内!
一抹赤色,顺着风,猎猎向前!
旗上所书乃楚国古字:
“项!”
旗下亦是一骑红尘,从甲胄到大氅,皆是赤色如火,唯独坐下骏马乌黑神骏,载着那骑将,带着身后三百车骑,冲下丘陵,持戟横戈,朝秦阵杀来!
第786章 万人敌
下邳南濒泗水,沂水和武水从北边流来,绕城和泗水相汇,西边则是葛峄山,可谓易守难攻。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汝等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么?”
陵县豪侠秦嘉站在泗水边上,身后站着四千兵卒。
他近来可谓风光无限,不仅带着附近几县交好的豪侠推翻了秦吏的统治,更夺取彭城,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王。而他自立为令尹,县人董绁为上柱国,昭氏贵族召骚为莫敖,符离人朱鸡石为左司马,取虑人郑布右司马,徐人丁疾为厩尹……
这是秦嘉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但如今,他的野心急速膨胀,不仅要全取泗水郡,还要攻占邻近的东海,迫使淮南的另一位“楚王”承认两楚并立的事实。
他扬鞭指着泗水北岸,对峙的两军道:“眼下的情形,便是鹬蚌之争,秦军五千人,攻城内两三千,只会两败俱伤,吾等且再等等,待其两蔽,再坐享渔翁之利!”
一旁的召骚欲言又止,在他看来,鹬蚌实为两楚,渔夫反倒是秦军。
就在这时,斥候却指着北岸大声道:“令尹、莫敖,那边打起来了!”
秦嘉和召骚连忙直起身望去,却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在下邳城北数里外布阵,黑压压的秦军阵列,却忽然爆发了一阵骚乱……
一抹红色,伴随着其扬起的尘埃,出现在阵列东北方向,却是一支车骑袭击了秦军后阵。
当秦嘉从负责远眺的“视日”处听说,那支军队只有数十乘车,两百多骑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以一击十?冲击的还是阵坚垒固的秦军,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然而,想象中,来袭者人仰马翻的大败却并未出现:那支车骑来得太快,且来自秦军没有设防的东北放,竟靠着数十乘战车的冲击力,直接冲入东海郡尉匆匆调到后阵的一千人中!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
他们将队列搅得一塌糊涂,这使得秦军后阵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
秦嘉能看到的,下邳城头自然也一览无遗,这时候,下邳城门也开了,两千人蜂拥而出,在项声带领下,朝正要调头的秦军前阵扑去!
这下,纵然秦军有五千人,前后两阵却只能各自为战了。
接着,战局也未陷入寻常的僵持,数十辆战车不够灵活,已陷于秦军之中,楚人车左、车右弃车持剑而斗。
但两百余骑,却在那面赤旗的带领下,离开了战局,远远眺望着。
秦前军三千人,抵御项声的攻势,后军遭到突袭后,陷入与车兵的混战。
中军顿时变得空虚起来。
那位赤袍将军发现了这点。
骑兵又动了,他们像一把烧红的剑,加速向前、后两军的缝隙切去,竟将秦军两阵间的薄弱队列切裂急进,杀入前后难顾的秦中军,直扑东海郡尉旗下。
下一刻,东海郡尉的大旗,倒了!
秦军士卒个个善战,也并非没有斗志,然而突遭袭击,郡尉大旗也莫名其妙地倒下,众人失去了统一指挥,他们陷入了混乱,秦嘉远远看上去……
“就像是被解开的绳结!”
这个比喻很恰当,失去指挥后,秦军前后阵已然解体,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只晓得自己败了,纷纷脱离阵列逃开。
而赤色的车骑叱呼追击,下邳城内杀出来的楚人也开始猛然地反击,项声追击敌人直达十里,尸横遍野……
秦嘉在数里外,不知道那边具体发生了怎样的战斗,只知道,溃围、斩将、刈旗、陷阵,都是在短短一刻内完成的!
“秦军输了?”
他与召骚面面相觑,先前秦嘉可是派人去试探过的,东海郡兵非小弱也,且装备精良,强弓劲弩,长矛长戈,似乎难以战胜,但却在短短数刻之内,被打得土崩瓦解。
他们自问,己方绝对做不到……
秦嘉和手下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了派人渡河,取他方才所说的“渔翁之利”。
直到一位骑着黑马的赤袍骑将手持长戟,挑着秦东海郡尉的首级,来到泗水北岸。
骏马前蹄已进入河水,却见他将长戟深深插在沙地里,挺直了腰杆,大声朝着对岸吆喝:
“吾乃项籍!”
“下相君(项燕)之长孙!”
“大楚之上柱国!”
这项籍声如巨雷,泗水南岸众人闻之,尽皆股栗,又想起方才他只率数百车骑,便敢朝五千人的秦阵发动冲锋,并斩将、刈旗、陷阵,似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时间,脚跟竟忍不住,缓缓向后挪动,四处皆是沙沙作响的移步之声。
召骚也咋舌道:“人皆言项籍喑恶叱咤,千人皆废,果然如此……”
秦嘉皱眉:“他不过是一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传我号令,敢退者……”
不等他说完,对面炸雷般的声音,却将秦嘉的话打断了。
“秦嘉,你拥立伪王景驹,僭称令尹!今日又隔岸坐观我军与秦人鏖战,是何意也?是欲与秦军共击楚师么?”
身后无数目光盯来,秦嘉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作答:
“项籍,汝当知,楚之贵戚,三闾为大,末代楚王子嗣皆亡,君位无主,故当由昭景屈三族共治楚国。吾王才是正统的楚王。而不是汝等随意捡来的放牛孺子。何不速速让他退位,共尊吾王,我可让你做大司马!”
项籍哈哈大笑起来:“荒唐!我家世世楚将,故能复立楚之后也,至于谁该退位?谁是正统?这样罢,他二人不在此处,你我身为臣子,何不在此一决雌雄?”
项籍公然挑战,秦嘉一愣,对面的年轻人却举起一只手,招手继续邀约:
“秦嘉,你我以两艘船,不着甲胄,只携一剑,会于河心,最终只能有一人活着,另一人要沉尸泗水,如此,便省得楚人自相残杀,便宜了秦人!”
若放在十年前,秦嘉作为一县大侠,面对他人挑衅,答应一声,斗他个你死我活不在话下。
但他四十多岁的人了,锐气渐去,又见那项籍骁勇,方才横扫秦军,几无一合之敌,觉得自己恐非其对手,遂故作轻蔑地说道:
“本令尹岂能与一孺子相斗?”
说话间,下邳城内兵卒已尽出,站在项籍身后,大声嘲笑秦嘉胆怯,不敢接受挑战。
“秦嘉,景驹,怯如鸡!”
还有点押韵,这却是张良的主意。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秦嘉脸皮有些拉不下来,正左右为难之际,也是巧了,下邳以南,烟尘滚滚,却是项籍的大部队来了,看那架势,足有四五千人之多,并有渡泗的架势……
敌军势大,且刚打赢了一场,士气高昂,就算半渡而击,也没有胜利的把握,秦嘉萌生惧意,遂勒马大骂道:
“项籍诡诈,约我挑战,却留了一支伏兵,真是无信小人!二三子,鸣金,速速撤兵!”
……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遭我羞辱,却无愠怒应战之心,可见这所谓的楚王景驹、令尹秦嘉,并不怎么得人心,两楚之胜负可知也。”
站在城头,看到泗水对岸的秦嘉已退兵,张良摇了摇头,若能激怒秦嘉,让他在这和项籍打一仗,便能使两楚,提前合为一楚了。
再看向一言喝退四千兵的项籍,他正在下邳众人的欢呼和簇拥下,纵马朝城门行来。
方才击破秦阵的过程,张良可比秦嘉看得清楚,知道项籍是如何在瞬发之间发现秦阵破绽,并带着区区两百人切入敌军,斩将夺旗的。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说的便是这位项少将军罢?”
对项籍方才的表现,张良不吝赞美:
“真万人敌也!将为三军之胆,有如此骁勇之将,难怪项家军能成事,轻取淮南,速下东海!”
可张良又摇了摇头:“但想要诛灭暴秦,光靠兵形势可不行……”
“还得有兵权谋之术!”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87章 权谋
从下邳县沿着沂水,往北行百余里,便是东海郡首府,郯县。顶 点 X 23 U S
六月底,由龙且领军,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行在昔日秦始皇曾巡视过的东方驰道上,队伍末端是两位同车而乘的四旬中年人。
“昔日在家,籍儿与我最亲,我当初也没想到,他如今却能成就如此大事,成了我项氏的顶梁柱。”
项缠摸着胡须,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笑意很足,他感觉,自己东窜西逃的日子终于结束,可以享清福了。
随即又看向张良,抱怨道:“子房,在下邳时,我也向籍儿好好引荐过你了,籍儿听说你是在莒南刺杀秦始皇的义士,极为赞赏,你为何不随他去彭城,而来与吾等攻郯县呢?”
张良一笑:“自然是舍不得与项伯(字伯)分开了。”
项缠一愣,指着他笑骂:“子房啊子房。”
其实实话是,张良在下邳与项籍的会面,并不怎么愉快。
张良也算会说话,通晓人情世故的,见了项籍后,先好好吹捧了一下项少将军的“万人敌”,夸得项籍飘飘然,对这位“刺秦勇士”印象极佳。
一番商业互吹后,张良话音一转,说道:“但光以兵形势,不足以诛暴秦,还需杂以权谋之术……”
张良进献的权谋之术,依然是他的故计:“东海郡兵皆覆灭于此,郯城空虚,将军当派一支兵,北取郯城,再伺机进入琅琊。”
“琅琊故齐地也,秦始皇虽然迁田氏,但当地仍留有一些田氏子弟,窟穴于此,藏匿山林。我听闻,四月时,秦廷已经遣使者绳黑夫党羽,胶东郡丞陈平,兵曹掾曹参逃亡,不知所踪,官吏四处捉人,胶东已乱。”
“若将军能在琅琊拥立田氏之后为齐王,再伺机攻入胶东,便能发动齐地豪杰一同抗秦,合齐楚之力,可一争中原!”
但没想到,战场上所向无敌,待人还算有礼的项籍,却是个不爱听人献计献策的,面对张良的苦口婆心,他不以为然地一挥手:
“齐人素来怯懦,五国皆抗秦而亡,独齐苟且,故吾不喜齐人,郯城可取,因为那本就是楚国故地,但入齐地,立齐王之事?还是等我灭了景驹、秦嘉,与亚父商议后再说罢!”
项籍是个记仇的,他最惦记的,还算快点西攻彭城,一统楚国,将秦嘉、景驹的脑袋砍下来当鞠踢……
所以他决定带项声及主力五千人,西击彭城,北取郯县的任务,就交给龙且和项缠了。
张良想了想,没有随项籍去彭城,还是来了郯县。
“以项少将军之勇锐,取彭城不在话下,但我以为,早点鼓动齐地豪杰反秦,才是重中之重!”
张良的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几年前,齐地已经造过一次反,临淄、济北那边有血性的齐人豪侠,几乎被黑夫杀绝了。倘若不能在琅琊、胶东掀起风浪,阻挡秦廷在齐地的军队南下,再过不久,新复辟的楚国,恐怕将面临中原和齐地秦军的两路夹击!
齐楚若不能打开局面,复韩无疑是痴人说梦。
离开下邳四日后,龙且已率众人抵达郯县城下。
龙且指挥楚卒准备攻城,张良则指着此地山川道:“东海郡北至缯,南至大江。项伯,你知道南北近千里的东海郡,为何要选偏北的郯县做郡府么?”
项缠摇头:“我可没子房博学。”
张良笑道:“此地南连淮、泗,北走青、齐,西接藤、薛,再加上此地联络海岱,控引济河,山川纠结,足以自固,乃是必争之地。”
“自古南服有事,必繇此以争齐鲁。句吴道郯子国,以侵齐伐鲁。越人既灭吴,亦灭郯以觊觎中原也。五国伐齐后,楚将淖齿亦是从郯地北上入莒,控制齐闵王的。”
他在下邳时,也给项籍解释过了,所谓的“扶立齐王”,其实并非真心要帮齐复国,而是效仿昔日齐国将灭之时,楚国以助齐之名占领了淮北等大片土地,楚将淖齿甚至深入至莒,被齐王拜为相邦,控制了残齐的军政大权。
当年是淖齿太过急躁,未能玩好这一战略,如今故技重施,最差也能在琅琊、薛郡,为复辟的楚国竖一屏障。
张良已经过了逞匹夫之勇的年纪,越来越看重权谋和运营,但他所献之策,项籍却兴趣并不大,反而一直在询问当年刺秦的“壮举”……这亦是张良对项籍略有失望的原因。
说到这份上,项缠却有些明白了:“子房,你曾长期在齐地行走,并在莒南刺杀秦始皇,你我躲在下邳时,更冒险派亲信与齐鲁豪杰往来,是为了今日?”
“正是如此!”
张良道:”薛郡的大侠朱家,一直在帮我与梁、鲁各地豪侠联络。郯县之中,也有田齐后裔公孙庆,他知道一些在齐地山林草泽藏匿的诸田势力,只要取了郯县,便能重新建立联络,将始皇帝死,楚地皆反的消息告诉众人,使众人响应!“
事情与张良预想的差不多,东海郡兵,已经在下邳被项籍打得覆灭,郯县未能反抗太久,东海郡守便带着一众人北逃琅琊了,龙且轻取郯县,而张良入城后,也见到了故人公孙庆。
“通知齐、鲁豪杰举事?”
公孙庆是本地豪贵,齐公子之后,他奇异地看着张良:“子房兄,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张良从公孙庆的语气里,感觉到事情不对。
公孙庆无奈地说道:“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费缟,莒县的田吸,临淄的剧柳,这些各地豪侠,本是我与朱家大侠暗中联络的,但他们在六月初一时,便一齐举兵了。”
……
听说自己联络的豪侠们已提前举义,张良十分诧异:
“怎如此着急?五月中时,我才在下邳得知项少将军在淮南起兵的消息,随后与项伯举兵,夺取了下邳,这才使人往齐地传递消息。”
公孙庆颔首:“可不是,五月下旬,子房你派人送来消息,让吾等做好准备,待楚兵抵达,于六月底、七月初举事。但孰料,六月初,等我信使到四处时,才发现彼辈已举兵围攻当地县城了!”
“虽取了几个县邑,但无奈官军势大,纷纷吃了败仗,如今他们正遭薛郡、琅琊、济北、临淄郡秦军围攻呢!”
一旁的项缠吸气:“齐人不是被官府杀怕了,素来怯怯么?此番却不待吾等抵达,争相举事,真是咄咄怪事。”
张良想了想:“是有人,在齐鲁散播始皇帝已死的消息?”
公孙庆拊掌:“没错,从五月起,齐鲁各地都传疯了,说始皇帝已崩,先时百姓大多不信。”
“但旋即,胶东就出了事,郡丞和兵曹逃了,官府四处抓人。旋即,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费缟,莒县的田吸便突然遭到官府围攻,兴许是有人向秦吏举报他们蓄意谋反,众人无奈,反正人也杀了,正好新得了一批甲兵和金子,遂顺势举兵……”
张良皱眉:“甲兵、金子?”
公孙庆道:“然也,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也得了一批送来的金饼,是以诸田名义给的,没错,就是田儋之子,田市!”
“他在信上说,齐地皆反,将要复辟齐国,要我六月十五时,在郯城举义,还有口号呢,‘六月十五,诛秦吏’……”
“我觉得事情不对,想要告知你,却遇上下邳被东海郡尉围困,我派去的人胆怯,竟半道跑了回来。”
“田儋之子……田市?”项缠看向张良:“有这个人?”
张良叹了口气:“据说是诸田复齐时遗留下来的少数田氏子弟,也不知真假,公孙,将那信给我看看。”
公孙庆将信,连带收到的几斤金饼统统取来,张良查了下金饼的成色,又仔细看了一遍后,露出了冷笑。
“好文采,看了这些鼓动,连我都蠢蠢欲动!”
他晃着信道:“可以笃定了,鼓动齐地豪杰举事的,绝不是什么田市!”
“俗谚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几年前,田氏三兄弟才吃了仓促举事的亏,田市身为田儋之子,既然能躲过秦吏索拿,当是个机敏的人,当不会在无外力支援下,想靠一群山匪群盗匆匆起兵,重蹈父辈覆辙。”
“所以这次的始作俑者,当另有其人!”
项缠、公孙庆面面相觑:“那会是谁?”
张良笑道:“那人来头不小,手眼通天,能暗中提供金帛、甲兵,恐怕是有官府背景的。”
“他消息灵通,娴熟齐地豪杰所在,还能提前安排人手,同时向官府举报其所在,使之被迫举事,吸引了各地官府注意。”
“而举事的地点,几乎遍布齐鲁,除了一个地方……”
张良看向公孙庆:“公孙,胶东无人举事罢?”
公孙庆道:“这倒是尚未听说……”
“那就对了!”
张良拊掌道:“有一个我的同道中人,擅长权谋者,他心怀诡计,手段毒辣,但又觉得齐地诸郡官府势力太强,硬拼恐怕不行,便试图将齐地的水搅浑,从中得利……”
他指着北方:“若我没猜错,旬月之内,看上去最平静的胶东,将要易帜了!”
项缠急了:“子房你且说清楚,此事到底是谁主谋的?与吾等是敌是友?”
“还能有谁?”
张良肃然起来,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那位武忠侯手下的第一谋士。”
“陈平!”
第788章 久违了
秦律里,有一种“司寇之刑”,也就是后世的流放戍边。www.uu234.netwww.uu234.net
一般来说,在大秦犯了法,关中的犯人,会被流放到塞北朔方,或者新开辟的西域沙漠,淮汉以南之人,则多半会去岭南毒障之地,河北之人,与之对应的是辽东苦寒之地。
但对于齐地的人来说,司寇刑有两个去处:海东,或者某座叫不出名的海中小岛。
沙门岛(山东长岛县)便是一处天然的流放地,它位于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上面有淡水也有些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到齐国灭亡后,田横等人占领了此处,与朝廷对抗长达七八年之久。
黑夫在胶东为郡守期间,平定诸田之乱,肃清了岛上的盗寇。此岛倒也没有荒废,而是建了个贸易站,作为齐地商船前往辽东、海东的中转站,又在陈平建议下,开始接收大陆罪犯,让他们在此做苦力。
但从五月份起,沙门岛却因”刑徒暴动“,与胶东郡彻底断了联系,因为朝廷使者更易黑夫之政,严禁齐地商贾入海,大陆的船只也不来了……
但七月初一这天,东风吹拂,一艘故意在远海航行的商船,却不顾官府禁令,公然行驶在碧蓝海绵上,它渐渐从东边朝沙门岛靠来,扯着硬帆,熟练地绕过礁石,驶入海湾,缓缓升起了一面旗。
“管!”
却是琅琊郡最大的商贾,齐相管仲的后裔,管氏。
“此事让儿子来就行,父亲大不必亲至的。”
管通是家族长子,三十多岁年纪,在海上跑了几年后,干练了不少,他来到父亲旁边,管氏的当家人,年过五旬的管宴正忧心忡忡地站在船舷。
管通为管宴披上防海水的大氅,管宴叹了口气:
“关系到管氏存亡,我岂能不亲来?”
管宴很清楚,秦朝商贾最贱,与赘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战争,商人总是最先被征发。秦**队更明文规定,不必怜惜商人及其子孙的生命,无论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要派他们去干!
秦始皇东巡时,甚至将“上农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为国策,公布于天下!
齐地商贾几百年的繁荣就此中断,被秦统治的前十年,他们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禁止商人衣丝乘车,商人及其子孙不得做官,还要交纳加倍的财产税,许多产业被官府强制吞并。
不仅如此,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随便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迁到远方。
幸亏有黑夫郡守庇护,他在胶东撑起一片天,说服秦始皇帝,放开政策,允许因地制宜,恢复齐地货殖贸易,还找来齐地十三家大贾,成立了海东商社。
如此,管氏才能通过贩卖红糖,承包盐场,协助开矿,货殖海东,重新获得的大量财富。
管宴很珍惜,作为海东商社选出来的首脑,他经常教训儿子:“天下四十八郡,独胶东如此厚待商贾,就连琅琊、临淄都还差了点。”
尽管黑夫三年前离开了胶东,但他留下了陈平作为郡丞,说服新郡守延续了黑夫的政策。
但就在管氏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剧变却发生了……
最初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朝廷大员持秦始皇诏令来胶东,要抓捕郡丞陈平……
但使者还没过潍水,陈平就得到消息,他倒也不慌,安排好所有政务后,才悄然离开,等使者冲入即墨城,他早已不见踪影。
再找寻陈平家人,才知道,早在春天时,陈平听说咸阳出了大事,皇帝遇刺,扶苏出奔,就借口妻家张氏有丧,打发妻、子回去了。
此人对危险嗅觉之敏感,可谓冠绝天下。
皇帝使者气急败坏,开始在胶东大肆清查“黑党”,将当年黑夫提拔的官吏,部分强化,尽数撤职,当撤到在黄县练兵的兵曹掾曹参时,曹参一怒之下,也跑了。
结果便是,中层官员大半撤职,胶东郡几乎陷入了瘫痪,民间人心惶惶……
几年前黑夫打掉诸田,将土地分给无地的闾左,现在闾左们整日担心,官府会不会不认账,将好不容易种熟的地收回去。
商贾的日子也不好过,海东商社可是黑夫力主成立的,使者是传统的关中秦人,习惯了商贾穿着破衣烂衫,低三下四,哪见过胶东商贾这般阔绰的。遂与胶东守商量,说这是黑贼的乱政,从五月份起,将海东商社解散!商业活动全面禁止!并实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至于黑夫在胶东搞的盐场、矿山承包给商贾等,官府也不再承认。
这下可把十三家商贾急坏了,管宴最初只以为,是黑夫得罪了皇帝,连累了胶东,但不管商贾们递钱还是磕头求情,官府都无动于衷。
也就是那时候,始皇帝崩的消息,在齐地疯传,不仅如此,从六月份起,泰山、沂蒙等地又爆发了叛乱,盗寇围攻县城,还打着诸田的旗号,眼看齐地又要大乱……
有钱人最惧混乱,就在十三家商贾人人自危时,主营隶臣贸易的刀间却暗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乱的不止是齐地,而是整个天下!”
直到这时,商贾们才得知黑夫在武昌起兵,占领江陵,合十万之众,靖难北伐的事……
东海郡楚盗举事,泗水郡彭城景驹称楚王等事,也陆续传来,齐地商贾们的心,顿时一片凉意。
后路已绝,前途未卜,就在十三家慌作一团时,刀间又递消息来了:
“二三子,大乱将至,吾等不能坐以待毙,七月初一,海东商社众人,会于胶东沙门岛上,共商大计!”
这便是管宴亲至的原因,琅琊郡紧邻东海郡,与楚地群盗之间,只隔着一座郯城,岂能不急?得到消息后,管宴就亲自带着长子,忙不迭地赶赴沙门岛他启程时,尚不知东海郡尉败亡,郯城已陷。
多亏了前些年远赴海东积累的航海之术,如今齐地商船,也敢在离海洋十余里外航行,以避开官府眼线了。
父子谈话间,沙门岛已至,前方隐约可见荒草遍布的山岭,下方近海处,则是酷似妇女怀抱婴儿眺望海面的“望夫礁”,先到的船只已在码头上一字排开。
桅杆如长矛林立,深水处停靠着平底货船,各家带来的仆役手持兵刃弓矢,警惕地守在船边。
还未靠岸,管通眼尖,开始数起熟知的旗帜来:
“刀、潘、伍、卢、叶、庞、范……父亲,商社其他家几乎都来了。”
各家主营的方向不同,比如管氏,靠的是承包盐场,海东皮货为辅,刀氏,靠的是贩卖韩人到胶东为隶臣妾,又开设女闾给海东、辽东戍卒提供特殊服务,其余如捕鱼、贩药者皆有,在政策扶持下,富者已家累数千金,最穷的也有几百金体量。
“我看这岛上尚有兵卒,秩序井然,为何坊间却流传说是刑徒暴动?”
船只靠岸时,管通见其余商贾在岸上等待,刀间居于中央,俨然众人之首,遂压低了声音:“莫非是刀间搞的鬼?我听说他在海东暗中养了上千夷人隶臣,给予兵器,日夜教其攻战。”
“刀间有这胆量,敢聚众谋反?”
管宴瞥了一眼儿子,心道自己来是对的,他这儿子,至今还没搞清楚,给刀间金子,指使他训练夷人、暗中提供兵刃、弩机等禁物的“大人物”是谁呢!
这次沙门岛之会,恐怕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言罢,也不多与儿子解释了,只道:
”放条小船,老夫要上岸去。”
等小船靠岸后,已留了浓须,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獐头鼠目之态的刀间亲自过来搀扶。
“管君,何来迟也?”
管宴笑道:“我与诸君不同,可是从琅琊来的,得避开官府眼线,中途还遇上风浪,差点老命不保。”
刀间身后,靠捕鱼起家的庞氏商贾嘟囔道:“死于海里,也比被禁足,憋在陆上等着被盗寇抢掠强。”
在海东做皮货生意的潘氏也大声嚷嚷道:“楚地那边听说越来越乱了,齐地也好不到哪去,临淄、琅琊、济北皆有巨盗作乱,与官府战成一团,我家设在那边的商站统统关了,若非刀间邀约,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带上全家,逃到海东或辽东去避乱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也是他们愿意来此处共议的原因。
官府压榨固然可恨,但这些人最怕的,还是秩序大乱,明火执仗的强盗会闯进家里,夺走几代人辛苦积累的一切……
他们都看向刀间:“刀君,你有何主意,便说来听听罢!”
刀间摇头:“我一个贩奴小贾,哪有什么主意。”
在辽东挖参的药商范氏急了:“你没主意,诓众人至此,莫不是消遣吾等?”
不等刀间回答,猜到一切的管宴却哈哈笑了起来:“二三子勿急,正主来了!”
众人随管宴的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新近有三艘船,正往沙门岛靠来,与平底宽腹的商船不同,那船是具有良好防护的艨艟,桅杆上悬着一面新扯的旗。
“是战船……”
眼尖的也看清了三艘船上所悬旗号。
“武……武忠?”
不得众人想明白,船已靠岸,上面下来一群兵卒,一字排开,手持戈矛,显然是训练精良的郡兵,船上有人慢慢从绳梯上爬下来,竟是文士打扮……
“拜见陈郡丞!”
刀间率先大呼下拜,管宴紧随其后,其余十一名商贾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但还是相继拜倒在沙滩上,又抬头偷眼看,瘦削但不失俊朗的脸,八字下垂的胡须,还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不就是坊间传闻“已亡”的陈平么!
“是我。”
陈平停下了脚步,扫视众人,露出了笑:“诸君,久违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89章 望夫
“陈君,你我欲在胶东举兵响应君侯,为何还要拉这群商贾一起,这群人能成什么事?”
十三家商贾代表从沙门岛离开后,曹参才姗姗来迟,抵达此处,在“望夫礁”下见到了负手观海的陈平。www.uu234.netwww.uu234.net
曹参本是沛县人,四五年前,与萧何一同被黑夫征辟到胶东,在平定诸齐之乱时,立下了斩田横兄弟的大功劳,升为兵曹掾。
这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官爵,颇得郡兵将士崇敬,黑夫走后,曹参实掌胶东郡兵权,新郡尉说话反倒没他好使。
所以,秦始皇帝使者第一个要抓陈平,第二个就是撤曹参的职,收回兵权虎符。
曹参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身上的黑色是洗不掉的,索性和陈平一样,携印符而逃按照曹参的想法,本是打算直接起兵的,郡兵五千人中,至少有两千能听他的话,胜负在五五之分……
但陈平阻止了他,说:“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
虽知陈平是在等秦始皇死的消息彻底传开,并且暗中搅乱局势,但曹参唯一不理解的便是,为何要邀约齐地十三家商贾一起举事?
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沛泗商人亦好贾趋利,我不太喜欢彼辈,更没听说过谁举大事,要拉商贾入伙的,这群人是最脆弱的,遇见利好来得比谁都快,若有危险,却也跑得最早,这样的人,岂能靠得住?”
陈平却笑道:“曹君,休要小看这群商贾!吾等起兵也需要钱粮,而彼辈手中,这两样最是不缺。”
在黑夫的引导下,齐地十三家商贾除了去海东辽东做捕鱼、贩奴、买皮货、人参鹿茸等生意外,还有在本地承包盐场,养鸡甚至是协助官府开矿,都是暴利行业。
商社成立四年,十三家获利颇丰,又有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各行业的效率,虽然好处大部分被官府收去,但他们也个个肥得流油。
只是秦朝严禁土地买卖,商贾有了钱无法用于兼并,就只能用作三途:投入再生产、放贷、买粮。
或许是吃过诸田之乱时饥荒的苦,商贾们个个都热衷屯粮,只要不超过官府允许的量,都可劲了买,个个家里都塞县仓,陈平做郡丞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今日。
“其次,他们还有人手。”
陈平做郡丞的三年里,对商贾放的水可不止在屯粮上,三十六年时,他同意各家增造船只,甚至可以在海东建小邑,作为商站。
三十七年时,又以“海东蛮夷劫掠商队,戍卒无暇护卫”为借口,同意各家除去胶东的仆役外,还可雇佣闲人,增加三百到五百人的私人武装,还将一批郡府淘汰下来的旧武器贱卖给他们……
这下,商团武装也有了。
看上去,陈平处处在庇护商社,事事为他们着想,十三家商贾感激不尽,就这样在陈平纵容下,壮大起来。
更别说,陈平暗中让刀间训练的一千夷人隶臣了,如今已在岛上,是他有胆子举兵的重要凭仗。
陈平给曹参算了道数学题:“十三家的私卒,少者两三百,多者五六百,合在一起,亦有四五千之多,吾等想夺取胶东,还真少不了彼辈。”
曹参仍有疑虑:“无奸不商,彼辈可靠么?万一偷偷向官府举报,或者投向盗寇……”
他尤其记得,楚国灭亡前夕,在淮泗,与盗寇乱兵勾结,乘机囤积粮食的奸商亦不在少数,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总能找到出路。
陈平却自有计较:“吾等亡匿的这两个多月时间,已让胶东所有人明白了,秦廷,是靠不住的,君侯的一切善政,皆人亡政息,一样都留不下来。”
“商贾们更被伤透了心,除了武忠侯和吾等,再没人拿他们当人看,盐场矿山不让开采,连海外也不许去了,这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商贾已视官府为仇雠,再加上听闻始皇帝崩,武忠侯已尽取淮汉江南,都开始动心思了,否则,也不会一纸消息,就齐聚于此。”
曹参摇头:“一旦失败,可是族株的下场,恐怕还会瞻前顾后。”
陈平道:“我给他们留了退路,乘船逃亡海东,其实不必我说,听闻楚盗日近,已有几家打算这么做了。”
陈平笑了起来,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昔日乐毅率五国之师伐齐,唯楚国助齐,楚王派大将淖齿来救齐国,从郯城入莒,也就是今日之琅琊,被齐闵王任为齐相。”
“但淖齿却纵容麾下楚兵在莒地大肆劫掠,胡作非为,还将齐闵王绑了,一番数落后,竟悬挂在屋梁之上,活生生地剥皮抽筋,齐闵王在酷刑之下,哀号了两天两夜,最终才气绝身亡……”
“此举激起了齐人义愤,这才有王孙贾在市肆振臂一呼,齐人庸保、商贾、工匠、轻侠之辈,皆袒右响应,随之杀淖齿,逐楚兵。”
那件事,导致齐人对楚人极其不信任,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齐地商贾们也明白,一旦打着“楚王”旗号的楚盗入齐,他们就是贼人眼中的“肥羊”。
以礼相待的可能性,远小于一刀宰下,像齐闵王那样被剥皮抽筋!
“秦廷官府靠不住,楚地群盗日益逼近,齐地商贾已进退维谷,想要自保,只能随吾等举事!”
这便是两月前,曹参欲起兵,陈平让他“再等等”的原因。
这一等,等得胶东官府丧尽人心,这一等,也等来了始皇帝崩逝的确实消息,以及天下大乱的新局势。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
陈平摸着嘴角未干的血迹道:“以管宴、刀间为首,十三家商贾已与我歃血为盟,助吾等举事,响应君侯,使胶东独立于秦郡县,自保御寇!吾等钱粮兵员皆已齐全。”
“上个月,泰山、沂蒙山之盗已被我所骗,不得已反抗官府,与临淄、济北、琅琊郡兵交战,不管胶东发生何事,三郡都无暇顾及了。”
在他的算计筹划下,内外条件都已满足,就差临门一脚了。
“曹君那边,也安排好了?”
“都安排上了。”
曹参露出了笑,他和陈平虽然亡匿,但全郡上下,二人却处处去得。
“夜邑那边,受过君侯恩惠的闾左们也愿意响应,至少有一千丁壮能加入吾等。”
“十日后,莱山和崂山的两支‘群盗’会打着诸田的旗号,同时作乱!乘着郡兵赶去镇压,各地可一齐发难,各自占领县城,旋即汇兵一处,歼灭郡兵,最后围攻即墨!”
“善!”
定下举事的日期后,陈平朝曹参一拜:“战阵之事,平一无所知,十日后的攻城略地,便仰仗曹君了!”
曹参连忙扶起陈平:“这些时日,若非陈君深谋远虑,早早留下后招,又纵横捭阖,让胶东局势易变,纵曹参再勇锐,放两个月前起兵,也难敌大势。”
他动容地说道:“你我就像两条鱼儿,困于胶东这将干涸的车辙之内,左右皆敌,岂能不相濡以沫?”
两个胡子老长的老男人说什么相濡以沫,气氛怪怪的,但陈平并不感到不适,反而看向旁边的望夫礁它像极了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屹立在海边。
据说此礁石,是本地一位渔夫出海打渔,突遇风浪而一去不返,他的妻子悲痛欲绝,整天抱着不满月的孩子站在海边,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丈夫能够平安归来。
但是过了许久,丈夫没有归来,她却变成了不动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似乎要立到海枯石烂那天……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倒是与大禹之妻涂山氏的传说十分相似。
陈平却不由想到:“吾等留守胶东,何尝不是在‘望夫’?”
望的是对二人有知遇之恩的主君,望的是黑夫。
陈平遂笑道:
“相濡以沫,这比喻好,曹君,你我可得做好准备啊,纵起兵成功,恐怕还得相与处于这将涸之辙中,经受各路强敌围攻,一直要等君侯横扫天下,归来胶东的那天……”
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陈平心里也没底,胶东和江陵离得太远,他收到的消息十分模糊,真假难辨。
他只晓得,自己是肯定能等到的!
“到那天,纵我垂垂老矣,也会亲自相迎,当面告诉君侯。”
“胶东这一窟,陈平,守住了!”
第790章 不值一提
虽然黑夫对外号称已“全取荆州”,但事实上,位于江南地区的洞庭郡(黔中郡),直到六月底,北伐军仍未完全控制。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洞庭郡大概位于后世的湘西、鄂西,得名于与洞庭湖接壤,这一整个郡说白了,不过是武陵山与雪峰山两道山脉相夹的狭长坝区,南北近千里,山岭纵横,而贯穿全郡的大动脉,是沅水。
沅水有五条主要支流,当地土著的巴濮蛮夷称之为雄溪(巫水)、满溪(渠水)、酉溪(酉水)、溪(水)、辰溪(辰水),故此地亦被叫做“五溪之地”。
武忠侯派遣两路军队攻略洞庭郡,一路是从夷道(湖北宜都)南下的别部司马满,一路是从桂林经镡城(湖南通道县)北上的赵佗部。按理说南北夹击,旬月可下,之所以进展如此缓慢,除了洞庭郡守、尉采取了抵抗政策外,还因此郡道路简陋,山岭纵横……
迁陵县是洞庭郡最偏僻的县,当地九成人口都是濮越蛮夷,编户齐民仅占十一,它邻江而建,紧靠酉水,以之为护城河,有高丈余的夯土城墙,东西长两百步,南北百余步,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更像个军营。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迁陵县有完整的典章制度,一点也不比中原大县差,官吏也认真负责,虽然与外界沟通消息的唯一方式,便是让邮人跑腿,每月进出一次。
所以此地的消息,常滞后外面一到两月。
邮人尽职地一天天奔波在路上,带走迁陵的文书,带回各地的消息,不知从哪天起,他发现每当自己带回信件,县领导们的脸色都会凝重些,县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由不得长吏们不忧心,近三个月来,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最初是五月份时,北边的零阳(湖南慈利)、临沅(湖南常德)有警,南郡叛军正在猛攻那儿。接着到六月份,南边的辰阳(湖南辰溪)和新武陵(湖南溆浦)告急,看来镡城塞也被岭南叛军攻陷了。
直到数日前,更大的噩耗传来,郡治临沅失陷,作为迁陵门户的沅陵也已投降,叛军还沿着酉水西进,要来取迁陵县这座最后还忠于秦廷的小邑。
县邑内人心惶惶,本地蛮夷君长早跑光了,仅余关中来的三名长吏,带着百余县卒坚守岗位。
县尉名叫“敬”,他刚从城外回来:
“县君,都乡、启陵、贰春这三个乡也完全断了联系,恐已为叛军所得,县君,吾等只剩下这一个小邑了。”
“叛军有多少人?”
县令名叫“拔”,在本县任职十年,一直尽职尽责,没想到却遇上这等事。
“至少两千……”县尉有些绝望,这人数,是县城人口的两倍。
“看来迁陵是守不住了。”
县丞却在一旁小声道:“我听说此次兵乱,是武忠侯扬言始皇帝为奸臣逆子所弑,打的是靖难旗号,并非叛乱……”
言下之意,他们顺应大势,开城投降也并无不可,反正荆州已尽数陷落,洞庭郡也只剩下区区迁陵小县,岂能螳臂当车?
“律令上下有序,我只认郡府和咸阳的文书,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只是南征军的统帅,不尊咸阳之令,私自举兵,占郡夺邑,自立门户,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但县令拔却是个认死理的人,尽管没有信心抵抗叛军,但还是要尽最后的职责,他咬牙道:“将文书都拿出来,赶在叛军入城前,统统烧了!”
……
因为地处偏僻,迁陵县没赶上咸阳和江陵的风潮,至今仍沿用故旧的竹简,县中大多数人不知纸为何物。
大捆大捆的竹简从官署中被搬出来,全是迁陵县保存多年的珍贵档案,有数十万枚之多,塞满了好几间屋子,纪年从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记事详细到月、日,连续不断。
而其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涉及到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津渡、邮驿管理、奴隶买卖、司法文书、刑徒管理、祭祀先农和相关政令文书。
众人聚集在县寺背后,柴堆燃烧的火光映出他们的不安的神情,看着每一卷简牍被扔到火里焚毁,县令拔脸上都会抽搐一下。
每个字,每一简,都是过去十年的点点滴滴,都是秦吏们认真的心血之作。
但没办法,销毁文书,这是身为秦吏最后的职责,源于统一前。
那时候,边郡边县的官吏,都会被御史府反复叮嘱,万一所守城邑被敌国所迫,简牍文书,决不能落到敌国手中!
它们就像是一个地区的大数据,事无巨细皆有记录,是官府施政的基础,毁掉它们,就相当于毁掉了统治的基石,除非花费数年甚至十年时间,重新勘测田亩,统计户籍,否则,就只能维持粗放的统治。
这些简牍文书,便是秦国能一统天下的秘密……
但简牍实在太多了,积累了十多年的档案啊,直到叛军兵临城下,仍有许多未曾烧完。
县令拔看了看身后的那口枯井:“将未烧完的,都扔下去罢。”
众人只好把未及烧毁的简牍匆匆投入官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个过程无人吭声,只有城外叛军的大声叫嚣,不远处的酉水低声呜咽,为迁陵即将迎来的命运而叹息。
井口恢复了平静,县令一声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终将井口填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件事后,县令拔这才吁了口气,扫视左右,仍留着的人更少了,那个意欲投敌的县丞,也早就不知所踪,县尉敬亦不在了,口里说着要去组织众人御敌,可谁知道呢?也许是跑去开城门投降了罢?
其实纵使不开,墙高不过丈余,敌众也能轻易破城而入。
“散了吧。”
县令拔无力地说道。
“县君!”邮人、啬夫、仆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会,汝等便出去投了叛军罢,就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吏者,上要对得起朝廷,下要对得起辖区百姓。我已尽了最后职责,销毁文书,不负于朝廷,但也不会一意孤行,绑着全城军民一起死难,快走,快走……”
他挥手驱赶众人离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填上的井。
仍有三万多枚来不及烧毁的简牍被投了进去,只不知,它还有没有再次被开启,重见天日的可能?
“没了罢,就像我一样。”
拔叹了口气,孤零零走入了已空无一人的县寺。
待一刻后,桂林兵杀入迁陵县寺时,只看见了穿着官服,自刎于厅堂之上的拔,流淌满地的鲜血,浸染了他一身玄色官服……
军法官作为知识分子,是懂行的,忙着寻找简牍文书,却一无所获,急得直跳脚。
率长却只管打仗,不必操心这些,他直接往榻上一座,嚣张地指点着拔的尸体:“就是他了!”
“赵裨将说了,奉武忠侯之令,每县皆要诛一酷吏,既然县尉、丞知趣投降,独县令畏罪自杀,就选他罢!将此人枭去头颅,悬于城墙之上!”
……
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里,世人关心的是王侯霸业,是勇士角逐于疆场,是智囊角力于权谋,迁陵县这种小地方,一个“酷吏”和几万枚秦简牍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像距离迁陵县百里外的沅水之畔,武陵山脚的一个小村邑,村民们眼看军队过路频繁,望向他们家眷妻女的眼睛仿若恶狼,不由心惊胆战。
尽管来去匆匆,被军法官约束,起了歹心冒犯的兵,都被当场惩罚。
但已有两名里中女眷遭侮辱,没人再敢把全家性命堵在兵卒的军纪上。
于是,一个小里聚的数十名黔首为避战乱,以及可能到来的劫掠,纷纷扶老携幼,缘溪水而行,来到一片桃花林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数十人就这样消失在桃花源的洞中,再也没人见他们出来过……
乱世人命贱如草,一个小里聚集体消失,亦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七月初一这天,前南征军裨将赵佗,慢悠悠地带着数千桂林兵,进入临沅(湖南常德)。
从五月份至今,两个月时间里,外面不知都发生了多少事,赵佗却才攻取了洞庭郡,速度堪比龟爬,纵然有洞庭郡山川险恶,道路难行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赵佗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催促兵卒,故意拖慢脚步……
赵佗可以说,是被硬生生绑到黑夫的战车上的,一面担忧在北方的宗族是否会被牵连,另一方面,他对“北伐军”能否取得最终胜利,仍心存疑虑。
这不,一到临沅,他便让亲信去向北方来的人打探一件事。
“王贲与武忠侯对峙于南阳,胜负如何了?”
不多时,那亲信回来了,却是被人押解来的……
赵佗不由大惊,来者却是奉黑夫之命,南下临沅的军正去疾,隔着大老远,去疾便大笑道:
“赵裨将,你率一万之众,花了两月时间,都才攻下洞庭郡,数十万大军的对峙决战,名将角逐于疆场,踵军交锋、见招拆招都要许久,又岂会那么快就分出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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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1章 占角
“二十一年,王贲将军击败楚国,夺取淮阳。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二十二年,王贲将二十万大军,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二十五年,他夺取辽东,灭亡燕国,又回师虏代王嘉。二十六年,又挥师南下,灭亡齐国,封为通武侯……”
“四战灭四国,从不无的放矢,光看灭国之数,甚至超过了其父,故王翦老将军逝世后,时人常誉王贲为天下第一名将!”
洞庭郡已下,庆功宴飨上,刚被任命为“洞庭守”的去疾喝了点酒,侃侃而谈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当着赵佗的面,将王贲一顿猛夸。
赵佗却急了,开始大肆贬低王贲起来:
“去疾,你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依我看,王贲灭国虽多,但要论真正的大战,唯灭魏而已,其余多是仰仗强秦国力,胜于兵众势强,而极少是依靠兵法谋略取胜的。不是我贬低王贲,只是觉得,任谁做了攻魏、燕、代、齐的主帅,也能获得大胜,无他,敌国大势已去耳……”
“武忠侯则不然,虽说他时常谦虚,说自己的用兵之法,师承于王翦老将军,稳中借势取胜。但不论是阳之战,还是取安陆,夺江陵之战,都是以弱胜强,在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上,亦靠着一群新败之卒,不到两年就扫平百越,若要论天下第一名将,非武忠侯莫属,故北伐军必胜!”
眼看赵佗如此极力维护黑夫,甚至不惜把“第一名将”的名号戴到把兄弟头上,去疾不由好笑,光从谈话里,可看不出赵佗心里的小算盘的。
于是他继续道:“这是自然,不过我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王贲用兵行军,稳扎稳打,喜欢以势取胜,故自上月他出武关以来,也不急着进攻南方,就将幕府设在宛城,四处调兵遣将,如今已集齐了十余万大军,布置在汉中、南阳、陈郡一线。”
“既然君侯行军用兵也是王氏做派,故我军也避而不战,只守备险隘之处,双方只有斥候踵军的小冲突,尚未爆发大战。”
他笑道:“可别忘了,当年王翦将军打楚国时,相持了多久?如今这才两个月,战争,才刚刚开始呢!”
去疾说的没错,北伐军的确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四月份夺取南郡,五月份控制鄢、随县、冥厄三处后,没有急着向北进军,一头撞进王贲在南阳设下的圈套,而是高筑墙,广积粮,一副在南方等着收粮过冬的架势。
如今,北伐军主力都集中在北边,其中作为防线核心的鄢县以韩信为主,共尉为副,驻兵3万。
冥厄三关,由东门豹、利仓主持,驻兵2万人。
随县则由季婴、周昌主持,驻兵1万人。
再加上黑夫带着1万短兵坐镇安陆,八万北伐军,与两倍于自己的敌军对峙,根本没法挪动对上王贲这样的强敌,黑夫不能不用上全力!
但眼看双方都是以苟为主,轻易不动手,北线是难见分晓了,于是黑夫又与幕僚们制定了继“先取荆州以为家,继夺险隘以为塞”的第三个计划:
“占角!”
所谓占角,是对弈时的术语,意思是在棋盘的四角落字。
据说是那位著名的“弈秋”总结的,对弈时,角部要比边上和中腹更容易取得根据,所以一般情况下,一局棋的开始往往是以角部为起点,也就是“占角”。
占据边角,扩充地盘,成了北伐军六七月份的行动核心。一线部队无法调动,那就运用最好一批从岭南北上的二线部队。
去疾知道,尉阳、吴芮已攻占会稽,安圃也带着五千人进攻鄣郡,双方与淮南楚盗划江而治。
赵佗这边,虽然拖了两个月,但好歹顺利拿下洞庭,大江以南,北伐军再无后顾之忧看上去是这样。
但唯独西边不太顺利,五月份,吴臣奉黑夫之命,带着五千人从夷陵出发,一路上连克秭归、巫县,唯独进军到江关时,却为巴郡郡尉所阻,难以再前进半步……
“君侯欲取巴蜀?”
赵佗身子前倾,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很重要。
去疾笑道:“早在五月时,陆贾便说君侯曰,巴蜀梁州也,其地险塞,沃野千里,秦欲兼诸侯,则先并蜀,并蜀而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且今日南北形势,与百年前秦楚对峙极像,巴蜀居荆楚上游,昔日秦昭王时,司马错以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
“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江关。江关非楚所有,而后夷陵陷落,时值武安君白起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已破鄢城,江陵遂不能守,楚王东窜,黔巫亦非楚之有……”
“故萧何、韩信、陆贾皆以为,若不想重蹈楚顷襄王之覆辙,巴蜀,必须一争!与其为敌故伎所制,不如由北伐军先取之!”
但江关(重庆奉节,后世白帝城),却成了北伐军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赵佗十多年前,还没认识黑夫前,曾作为楼船小吏,替尉屠睢去巴蜀运粮,有过出入三峡和江关的经历。知道那一带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他遂道:“我曾听闻,两百年前,巴楚相攻伐,故置江关,作为巴楚分界,此地控带三峡,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此地不仅岸高峡深,多有峭壁,猿猴难越。且水流湍急,逆流若无纤夫,绝无可能溯流而上,真是一夫当关,百夫难开,巴郡尉带着几千人守备,也怪不得吴臣攻打不下……”
去疾颔首:“若是强攻,江关确实难入,故君侯想要赵将军,另取他道,绕开江关,深入巴郡!”
赵佗了然:“另取他道?君侯是想让我走巴盐道?”
所谓巴盐道,便是黑夫十年前遇上巴人叛乱时,与巴忠从夷道(湖北宜都)出发,西行涉险的那条小道。
沿着狭长的夷水河谷西行,先要经过巴人最早的据点武落钟离山,然后便是盐阳(湖北恩施)等地。直到夷水的源头,夷城(重庆利川),一两千年前,巴人便是沿这条路进入巴东,再四散繁衍的,算是一条进入巴郡的僻径,出了古道,便抵达江关以西的江面,距离巴氏的老巢枳县也不远了。
才从洞庭险峻山岭里走出来的赵佗有些犹豫:“但此路险要,不能行车,只能靠骡马与人步行,难以并肩而走,且沿途皆为巴人部落,若为其所袭,恐怕会坏了君侯大事……”
去疾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说服赵佗,因为黑夫需要竭力对抗王贲的二十万大军,手头已无多余部队,赵佗手里的桂林兵,就变得极为重要,是进攻巴蜀的第一人选……
他遂说道:“赵将军勿忧,陆贾已提前一步,沿着巴盐道去了巴郡,一路上播散重金,收买沿途巴人,保证将军行军安全。如今陆生应已至枳县。他这一次西行,不仅肩负迎回君侯夫人、子嗣之责,还欲游说巴氏,使之投靠北伐军!”
“巴氏乃巴中禀君旧族之首,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豪,家累万金,僮仆数千,一旦其愿意响应,赵将军取巴地,易如反掌!”
“如此甚好,甚好。”赵佗好像松了口气,但心里不情愿的成分居多。
去疾见状,心道:“果如君侯所料,赵佗不知北伐军与秦廷胜负,一直觉得南方劣势,故心有踌躇。”
于是他笑道:“对了,还有一事。”
“四月底时,君侯不是改了南征军之名么?”
赵佗颔首:“我已知晓,眼下全军都已更换旗号……”
“不止如此。”
去疾道:“君侯还在江陵建了大元帅幕府,是为北伐军大元帅,自此以后,吾等不应再称他为将军,而应称大帅了!”
元帅之称,早在春秋已有,晋文公曾“谋元帅”,即考虑中军主帅人选,但只是对“将帅之长”的称呼,还不是官名,黑夫算是第一个以“元帅”为衔的。
赵佗心里暗道:“尉大帅?这名头倒是新鲜。”
却不想,前脚才吐槽完,去疾便从袖中抽出了准备已久的任状。
“赵君,大元帅有令!”
虽然不是迎皇帝制诏,但赵佗还是做足了姿态,一个激灵,拜倒在地!
去疾连忙扶起他,轻咳一声:“赵君是想愧杀去疾?这一番话,是君侯让我转达的。”
“君侯说,先前南征军裨将有三,其余两名裨将殷通、辛夷皆首鼠两端,故君侯建北伐军后,已削其裨将之职。”
“唯独赵君不同,乃君侯结义兄弟,左膀右臂,且尽职尽责,为君侯取洞庭,如今又要涉险深入巴郡,不仅有功劳,亦有苦劳,所以这职衔只有升,没有降!”
这一番话好像勉励,但听在赵佗耳中,又似黑夫对他的警告!
但敲打之后,就轮到给枣子吃了,去疾已露出了笑,作揖恭喜赵佗道:
“故君侯已任命赵君为,副统帅!”
第792章 别得罪女人
狭长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时激素飞清,两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过,则百鸟翔集,哀鸣相和。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道路很窄,坐在骡子上摇摇晃晃,一直被誉为“北伐军第一名嘴”的陆贾,却对自己是否适合做使者,产生了怀疑。
因为旁边巴人背盐工连续不断说了几个时辰话,他却一句听不懂……
如果说三楚之地的言语虽各有差异,但相处时间长了还听得懂的话,深入夷水后,当地人讲的话,不论是巴人拗口的语言,还是巴蜀秦人的方言,都犹如天书……
就算听熟了没用,这片地域山岭沟壑纵横,十里不同音,八里不同俗。
能与他们一行人搭上话的,唯独巴氏派来的向导,此人雅言说得勉勉强强。
“陆君可知道,荆楚之人为何要将盐唤做‘盐巴’?”
在抵达盐阳(湖北恩施)时,一边啃着一块盐下饭,向导用极重的口音,问了陆贾这个问题。
陆贾自然是晓得的,笑道:“南方不近海,所食之言多是巴地所产井盐,或曰巴盐,或曰盐巴……”
向导又指着脚下的小路道:“知道这条路为何不长草么?几百年来,巴人经由此道运盐去荆楚,总有漏的,一来二去,道路便寸草不生了。”
这巴人眉飞色舞,陆贾却只是笑了笑,这当然是夸大的话,在他看来,并非遗漏的盐巴杀死杂草,而是巴氏的盐贾每年数次往返,踩踏所致。
巴蜀的物产是丰富的,除了井盐,还有蜀锦、枸酱、竹杖等商品,除了走大江三峡的水路,也有通过肩挑背驮,经陆路的到达洞庭郡,再入长沙、南郡的。背盐工返程时,则将楚地的桐油、漆器等产品运回来,然后销往巴蜀各地。
看着周围地势,陆贾想道:
“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司马错将陇西兵,经蜀中取楚国黔中,走的就是这条路罢?”
当年,秦楚正在大战,楚军主力集结于南阳江汉,后方空虚。遭司马错突然进攻后,楚军猝不及防,损失了黔中郡,也就是今日之洞庭郡,楚王大骇,只能与秦讲和,作为赎回黔中的代价,被迫献上庸(今湖北竹山)和汉水以北地区给秦国。
既然七十年前,司马错的军队便能走这条路,那反过来,北伐军亦能由此入巴!
陆贾一边走,一边让随行的兵士暗中绘画地图,经过十余日跋涉,七月初一这天,他终于走出了大山和小路,来到了一条大河边。
向导告诉陆贾,这条河叫“乌江”(今黔江,与乌江亭无关)。
陆贾站在水边往上游看去,流急、滩多、谷狭,据说逆流走十天路,就能抵达神秘的夜郎国,巴蜀的枸酱,就是通过这条江边的小路运到夜郎国,又由江运至南越的……
但山路南行,夜郎那地方,比巴蜀洞庭还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黑夫曾让赵佗派人探索过,直接从南越经夜郎至巴,沿途损耗太大,夜郎也对外来者很警惕,绝不会容许大军过路。
而乌江的下游,则宽敞多了,且能行船,它汇入大江的地点,便是陆贾此次旅程的终点:枳县(重庆涪陵)。
又行了数日,陆贾一行来到了大江边,顿觉一切豁然开朗。
墨绿色的江水磅礴,正值雨季,水涨水落,四季变化,不像后世的高峡平湖,波澜不惊,能望见两江交汇处有一座繁华的县邑。
陆贾看到,城边一直有背哥挑夫出入,打杵声声,吆喝阵阵,吊脚楼前,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商贾力夫,每天演绎着起货装载,背盐挑米的辛苦劳作他们便是巴寡妇清商业帝国的基石。
但来接陆贾的人却道:“我家主君不在县中,而在江对岸的堡内等候尊客。”
陆贾知道这是巴氏的地盘,也不多言,随之来到渡口。
他们引着陆贾一行十余人登上早在渡口等候的木帆船,高大的白风帆,晒得乌油发亮皮肤的纤夫,雄厚的船工号子,船工摇橹摆舵过江,逆水拉船过险滩。
等终于到了江北岸后,陆贾一抬头,便看到了这座巴氏的城塞(参考神龙山巴人石头城……)
巨石之下,绿树环合,梯田俨然。
巨石之上,城垣逶迤,碉楼林立,可谓雄关金戈。
这几百尺的高处,山路陡峭,石板坡度很大,若是步行,得爬好一会了。
也不必陆贾走路,自有巴氏的仆役抬着滑竿,此物是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躺椅,前垂脚踏板。
陆贾还是大意了,他头一次坐着玩意,谁知竟上坡时头向下,脚朝天,吓得他心都快蹦出来了。
虽然前后两名巴人十分卖力,但每一次摇晃,看着两侧的悬崖峭壁,都让他心惊胆战,冷汗直冒,但却要强作镇定。
“这莫不是巴忠给我的下马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来到城寨门前,一群巴人武士站在此处,这群人腰间背着柳叶剑,身上绣着白虎纹,留着独特的发式除了椎髻外,侧边的头发竟多数剃光,一看就是蛮夷。
这就是巴氏的私人武装,虽然已被秦朝限制,削减了人数,但横行巴中是没问题的,这也是陆贾希望能将巴氏拉入北伐军阵营的原因。
陆贾看了看左右,不过十余人,但他浑然不惧,整了整衣襟,心道:“昔日孔子曾问弟子志向,曰:赐,尔何如?”
“子贡对曰:得素衣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弟兄!”
“故子贡为鲁国行人,一出,存鲁,乱齐,破吴,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陆贾学的是儒,礼乐诗书虽好,在这乱世里,最有用的,还是子贡那套游说本领。
“今日君侯与秦廷对峙于中原,只能从边角打开局面,我想和子贡一样,靠三寸不烂之舌,也能立下大功!”
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前方气势汹汹的巴人武士,却齐齐收了柳叶矛,退到一旁,更没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无理要求他卸下腰间的剑。
这让陆贾想了一路的义正词严,顿时没了用处。
“是武忠侯麾下的陆先生么?”
反倒是一个面容和善,衣着与普通秦人无二的中年人匆匆出来,陆贾表明身份后,他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陆贾的手!
“武忠侯的使者,可算是来了,如此一来,武忠侯夫人,也可以回南郡去了……”
巴忠如此作态,陆贾倒是没想到,觉得此人在作伪,肃然道:“夫人也在此堡中?”
巴忠忙解释道:“夫人与君子皆为巴氏座上贵客,在另一处庄园,我安排了数十女婢仆役侍候,绝对无恙!”
陆贾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夫人在巴君处作客,一呆就是数月之久,久扣不归,巴君,你家真是好客啊!”
巴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谢罪道:“陆贾,我实在是没法,两军交战于江关,水路已绝,夷水那条路,则偏僻凶险,武忠侯夫人、君子,皆千金之躯也,我也不敢让她们去涉险啊。”
话虽如此,但实际的情况,巴忠却是有苦说不出。
春天的时候,叶氏母子通过巴氏的商队,从汉中进入巴郡,但那时候正值黑夫诈死,下落不明,秦始皇亲巡南方,怎么看大老黑都翻不了身了。
虽然黑氏过去十多年,没少给巴氏好处,但墙倒众人推,巴忠也要考虑宗族兴亡,他当时被亲信一通吓唬,鬼迷心窍,竟截留了叶氏一行人。
虽然真如他所言,将黑夫的老婆孩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也如同人质……
入夏后,形势却发生了巨大变化,眼看黑夫在江汉打得风生水起,虽与秦廷的最终胜负难以预料,但已是不可得罪的一大势力,巴忠后悔了,遂想要将叶子衿赶紧送去江陵。
但巴忠万万没料到,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女人!
武忠侯夫人,不简单啊……
经商十余载,巴忠就没见过这么霸道,做了人质还泰然自若的女人。
叶子衿不吵不闹,心安理得地住在巴氏别庄里,好似这是她家,呼喝巴忠派去监视的人,如使唤己家仆役,指挥她们干活,一点不客气。
得知丈夫消息,不是该哭着喊着回去么?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更过分的是,叶氏还以破虏小君子要长身体为由,不断跟巴忠要这要那。
肉只吃好肉: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旄象之约,这东西哪是想吃就有的?
菜都是珍品:阳华之芸,云梦之芹,都得千里迢迢寻来。
上个月,她甚至还故意教儿子咂着嘴,哭闹说想吃岭南的荔枝了,嗯,鲜的……
巴忠也快哭了。
但他能怎么办?叶氏母子已成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一边通知黑夫来接人,一边想办法靠巴氏五通八达的商业物流,一一奉上诸物他自扪心自问,自家母亲寡妇清在世时,也没这么奢侈过。
几个月下来,除了龙肝凤髓,能得到的都送去了,这下总消气了吧?巴忠还几度去恳求叶子衿,大人有大量,原谅巴氏的冒犯,回南郡去吧……
但叶氏却只是在隔帘里,抱着儿子破虏,一边教他识字,半响才丢来一句。
“巴忠,你是否听过一句我家良人常说的话?”
“什么话?”
当时已是黑夫占领江陵,誓师北伐之后,势力越来越大,眼看叶氏再不走,两家误会越来越大,巴忠急得都快跪下了。
但帘子里,却只轻飘飘丢出一句讥讽:
“请神容易,送神难!”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793章 君夫人
说起来,陆贾还是第一次见到武忠侯的“君夫人”。m.www.uu234.net
今日她未悬帷幕,却见这位君夫人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容貌端庄,长着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梢眉,含威不露,身着蜀锦,但身上并无太多珠玉之饰。
年仅五岁的伏波在她膝前,一位眼神很凶的女婢站在右侧,十六七岁的侄女站在左侧。
她待人得体,宽慰了一番尉氏派来的老傅姆,询问了陆贾一番江陵、安陆近况。
得知黑夫母亲已于上个月去世后,不免哀伤,垂泪半响,又拉着侄女、儿子入内室,最后只她一个人换上孝服出来,又问了问老母亲的后事,叹了口气,才看向一旁呆站许久,没找到机会说话的巴忠。
“巴君。”
巴忠连忙作揖:“君夫人。”
却听叶氏侃侃而谈道:“我家良人与巴君相识十五年,曾一同深入夷水,力斩叛乱的夷酋,也算是一起患过难。”
“我与良人成婚时,巴君赠了许多礼物,还时常造访我家,也算熟络。”
“之后十年,虽分隔两地,但逢年过节,礼物往来不绝。巴氏欲开拓新商路,良人遂将制糖之法无私赠予,不求回报,前年,君母怀清君在咸阳卒逝时,我亦亲自前往凭吊……”
“正因为两家交情莫逆,咸阳之变时,我才第一时间想到求助于君家,借君家之车乘南入汉中巴郡,保全了我母子性命,此恩尉氏不敢忘……”
说到这,叶氏朝巴忠行了一礼,巴忠连忙避席,不敢受。
谁料叶子衿话音一转:“但来到枳县后,巴君却阻我东归,扣留至今,想必是见我家良人生死未卜,南北胜负难料,心有踌躇,若他身死名裂,成了天下人唾弃的叛臣,巴氏就能献上我母子二人,撇清与尉氏的关系。反之,则再将吾等送去江陵不迟。”
“巴君倒是打得好算盘,却让我难做人,眼下家母竟已辞世,身为儿媳、孙儿不在身前守灵,岂非大不孝?巴君,你这样做,是不是以怨报德?”
巴忠无奈,最初他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但近两个月来,则是叶子衿赖着不走了。
但眼下是他求着叶氏离开,免得两家误会越结越深,遂道:“是巴忠糊涂,怠慢了君夫人,但也是思虑到君夫人与君子的安全啊。如今武忠侯已夺取南方,又陆先生来接,巴忠可以无虑了,待君夫人归去之日,我当备下黄金两镒、蜀锦千匹,以为赔罪。”
他又道:“眼下巴蜀与江汉水路已断,盐已数月没运过去了,巴氏可通过巴盐道,派背夫向北伐军输送盐巴,足一年之量,以解军民之急……”
陆贾不由咂舌,白璧十双、黄金三百镒、蜀锦千匹,也只有巴氏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才能拿得出手,再加上一年的盐巴,相当于给北伐军送了上千万钱!
这便是巴氏愿意付出的代价了,除了赔罪外,还能讨好北伐军,万一这场战争南方赢了,他家也不至于被清算。
但只是这样就够了?
陆贾动了动嘴,但又止住了,目光看向叶夫人,这位女中豪杰,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巴忠吧?
果然,叶氏坐下后道:“巴君欲送我归去,倒也可以。”
不等巴忠大喜,叶氏却又道:“但吾儿年幼,身体也病弱,不能走山林偏僻之路,必须走三峡江关的水陆大道!”
巴忠急了:“君夫人,如今北伐军猛攻江关,而巴郡尉率军顽抗,双方战于鱼复、江关,日夜不休,矢石无眼,还望夫人勿要冒险啊,万一出了事,我无法向武忠侯交待!”
“此事不难。”
叶氏露出了一丝笑:“巴君何不率领巴人反正,助北伐军夺取江关?若能如此,也不必什么白璧、金帛,我敢作保,两家互通共利,依旧亲如兄弟!”
……
待巴忠嘴里说着“容我三思”告退后,叶子衿让女婢给陆贾看茶。
茶叶本是黑夫在南方发现的,送去咸阳给叶氏品尝,岂料叶氏却喜欢上了这种饮品,在巴郡期间,发现附近山上亦有一些野茶,巴蜀之人谓茶曰“葭萌”,遂使唤巴氏的奴仆去采摘炒制反正她正好也闲着。
陆贾十分佩服地朝叶子衿行礼:“君夫人果然深思熟虑,这一切,都为了让巴氏能投向武忠侯,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计策环环相扣。”
叶氏道:“陆先生谬赞了,蠢妇人不比行人说客,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最擅长的就是撒泼耍赖,蛮不讲理,孔子不是在《论语》中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贾眼前一亮:“君夫人读过论语?”
叶氏含蓄地笑道:“家父早年是韩国官吏,我耳濡目染,自然是知晓一些的,我生性愚钝,读不懂艰涩的诗书,却喜欢论语,尤其是孔子与诸弟子的问对。”
陆贾颔首:“《鲁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故看似朴实,实则蕴含了大道理啊。”
虽是初次谋面,才聊了几句,陆贾已对这位君夫人好感爆棚,心中暗道:“若是君夫人真喜欢儒学,甚至能让小君子也学之,等天下平定后,我向武忠侯兜售儒家之说,便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不过,孔子是在卫国之行后,发现自己不仅被卫灵公冷落,还被南子、弥子瑕仗势愚弄,这才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等他离开卫国之后,便发出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之叹。”
叶氏止住打哈欠的**:“原来如此。”
陆贾奉承道:“武忠侯则与卫灵公截然相反,不好色,而好德,这都是因为君夫人贤惠淑德啊!”
叶氏最关心的不是黑夫好德,而是“不好色”,谦虚道:“岂敢,只是不想给良人拖后腿罢了,与其被当做人质,不如做烫手的山芋,让巴氏进退两难。今日,我算是明摆告诉他,举兵响应武忠侯,是化解误会恩怨的唯一办法!”
“如此,也能帮上良人少许。”
叶氏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非要论的话,是她携子逃离咸阳,才直接导致黑夫不得不诈死举事,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以弥补“过失”。
她看得很准,枳县是巴郡东西枢纽,西接郡府江州县,东边六百里,则为鱼复、江关,一旦枳县举事,巴郡东西将完全被截断。
更何况,巴氏作为禀君之后,巴人里数一数二的大族,不但拥有巨额财富,还有上千私兵,矿山里的僮仆更多至数千!
若他们能投靠北伐军,里应外合,巴郡唾手可得!
叶氏看向陆贾:“陆先生,你以为,巴氏会答应这条件么?”
陆贾道:“我以为,巴忠还在犹豫。”
“巴氏虽不敢得罪武忠侯,但也不敢背弃朝廷,从寡妇清时起,巴氏便与朝廷少府关系莫逆,在巴蜀有许多蔗园、作坊,更有丹穴、井盐,并做着僮贸易,一旦犯险失败,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此人做事容易踌躇,家大业大,也没有非要起兵的理由,恐怕不能很快做出决断。”
叶子衿手持木勺,晃荡着刚煮好的茶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军情如火,既然他无法做出决断,那陆先生,你就帮帮他!”
陆贾压低了声音:“君夫人的意思是……”
“你带来的所有人,都住在巴氏庄园里?”
陆贾道:“为防不测,我提前安排了三个人,潜伏在枳县附近。”
“这便好。”
叶子衿抿了一口茶,闭上了眼睛。
“想办法,让枳县令,得知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94章 欲以自重
次日入夜时分,位于枳县对岸的巴氏堡垒,和衣而睡的陆贾被剧烈的击门声吵醒。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谁人?”
陆贾让亲信打开门,却被外面无数松明火把晃了眼,却是一群巴人武士,腰带柳叶剑,气势汹汹,领头的射虎勇士身上还带着血,在他们簇拥下,则是在红光里,显得脸色苍白的巴忠。
陆贾明知故问:“巴君,这是怎么了?”
巴忠让武士们后退,深吸一口气后,朝陆贾作揖:“陆先生,出大事了!”
接下来,巴忠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陆贾。
“枳县令邀我去赴宴,却在筵上让县卒持刃设下埋伏,欲将我擒拿,幸好枳县丞与我交好,在席上给我暗示,我带的亲信勇不可当,不仅将县卒杀死,还将那枳县令、尉……”
“杀了?”
巴忠盯着陆贾的眼睛,摇了摇头:“绑了。”
陆贾面不改色,诧异道:“无缘无故,为何欲擒杀巴君啊。”
他旋即脸色大变:“莫非是有人得知,巴君藏匿武忠侯夫人的事?”
巴忠叹道:“县丞说,是有人传出流言,说我欲叛朝廷,投效武忠侯,故有今日之祸,不过……”
他眼中闪过寒光:“我亲信族人,绝无可能将此消息泄露,我倒是奇怪,枳县令是怎么知道的?先生,可否知晓?”
不是自己人干的,自然只有“外人”了,巴忠第一个就怀疑到了陆贾头上叶子衿在他这呆了几个月,因为行事隐秘,一点事没有,怎么陆贾一来就出事了。
“这还用说么?”
陆贾摊手道:“巴氏一直与武忠侯交好,此事天下人皆知,我听说,但凡是武忠侯旧部朋友,不管在何处任职,大多被撤职逮捕,宁可杀错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如今,也终于轮到巴氏了。”
他危言耸听道:“不论如何,官府对巴氏的怀疑,是真的,事已构,再难回转,巴君,你不如杀了县令、尉,投效武忠侯!”
巴忠面露犹豫:“始皇帝对吾族有恩德,表彰家母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还迎至咸阳,为她筑女怀清台,家母临终时曾嘱咐我,定要守好人臣本分,为秦约束巴中群蛮,决不可忘恩背秦。”
陆贾笑道:“始皇帝也对武忠侯有恩德,故始皇帝遭奸人弑杀后,君侯才毅然举兵,为始皇帝戴孝,北伐靖难。如今掌管朝政的,是逆子奸臣,巴君念先帝旧情,他们可不会记得,今夜那凶险的筵席,就是明证!”
“若巴君不想日后遭了匕首、毒药之害,还是举兵响应武忠侯罢,这么做恰恰是拨乱反正,是忠秦,而不是叛秦!”
巴忠叹息,指着身后硕大的石堡,以及周边依附巴氏生活的里闾:“话虽如此,奈何,一旦举兵,我家万金之产业将废,数千人也会被兵祸连累。”
陆贾暗暗发笑,好了,场面话讲完,终于轮到讨价还价了。
巴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拐弯抹角地问陆贾:“若我答应举兵,武忠侯,能给我什么?”
商贾,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更何况此事风险极大,他追求的回报也越大。
陆贾道:“巴氏之先,以熬制井盐起家,后又于山中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至巴君这一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又开拓了种蔗、红糖、奴等业,家业越做越大,与北地乌氏并称天下富豪。”
“但自从怀清君逝世后,巴氏的待遇,可比乌氏差远了,丹砂、井盐、红糖,均被官府纳入专营,巴氏只能靠开西南夷,贩卖僮,勉强维持收支。”
虽然陆贾身为儒生,也不太喜欢商贾,但他现在的身份是说客,什么鬼话都能说。
“在秦吏里,最看重商贾的人,莫过于武忠侯,倘若巴氏反正,事后,丹砂、红糖、井盐诸业,均可归还!”
这是财货上的承诺,接下来是地位上。
“乌氏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君母之地位,与乌氏倮并无差别,故其逝去后,世人常以‘怀清君’尊称,可惜,这不是正式爵位,未能传子。”
“巴氏本是禀君之后,可谓又富又贵,有其实而无其名,不宜,武忠侯承诺,待事成之后,可正式封巴君为怀清君,子孙延续此爵!”
巴忠心动了。
在古巴国,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cong)、濮、苴、共、卢、(ráng)、夷、(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百年,姬姓的王族俱死,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名为商贾,实为土司女酋长,只一直缺个正式的名分。
眼下,黑夫却承诺了巴忠一个“君侯”之位。
虽然距“巴王”之位还远,但已是巨大的突破。
眼看巴忠愈发动摇,陆贾再接再厉道:“巴忠可以反过来想想,若是此时绑了君夫人母子,再烹了陆贾,可否能打消官府怀疑?”
他摇头:“恐怕不能,在官府看来,巴君不过是一卑贱商贾,出了枳县,随便一个小吏就能将你缚住杀害!”
“可若投效武忠侯,则可为君侯,巴郡货产,皆归巴氏,何乐而不为?”
“善!”
巴忠左思右想,他已与当地官府翻脸,不管叛与不叛,都说不清了,遂对亲信下令道:“派人去,将县令、尉杀了,其家眷,也一个不留!”
这人怎么突然变狠了?陆贾道:“枳县那边……”
巴忠哈哈大笑,拉着陆贾来到石堡边缘:“陆先生请看!”
二人站在高数百尺处,看向对岸的枳县,那里灯火通明,都是举着火把的巴人武士,映得江水都一片晕红。
决定举事后,巴忠的语气,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他傲然道:
“枳县本就是我家的领地,枳县令只是来此挂个名而已,既然官府先对我动手,我也只能反击了,枳县现在,归武忠侯了!”
陆贾拊掌道:“如此甚好,我立刻将这好消息,禀报给君夫人,事不宜迟,还望巴君速速派人去鱼复,击破巴郡尉之兵,接应吴臣入巴!”
但巴忠却没有老实照做,而是奇怪地打量陆贾:“陆先生身为文士,还懂行军作战么?”
陆贾听出一丝不妙,咳嗽一声道:“这是武忠侯定下的兵略,巴君,既然投了北伐军,最好还是依着照做,君侯乃天下名将,十余年来从无败绩,听他的,不会错。”
巴忠却摇头:“武忠侯毕竟没来过巴地,有些事,他不太清楚……”
随即笑道:“当然,我一介商贾,也不懂打仗,不如问问我家武士之首罢。”
说着,巴忠招手让那个身材高达九尺的巨汉过来,介绍道:
“这是丹虎,(cong)人武士,射虎英雄,他可是挤在一个船舱里,和武忠侯啃过一块盐的旧识,曾带着我家僮仆,与西南夷作战,略知兵事。丹虎,你来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丹虎拍了拍自己绣着虎纹的胸膛,用巴人的言语瓮声瓮气地说了一通。
巴忠一边点头,一边复述道:“丹虎说,枳县距离江关六百余里,且山路南行,集合人手过去,至少要半个月。”
“而西边的江州县(今重庆),也就是巴郡郡治,与枳县相距不过两百里,且道路好走,快的话,只需数日!”
“与其舍近而求远,不如带人袭击江州县,郡兵尽出,郡治空虚,守卒不过千余,待夺取郡城后,我再高举北伐军大旗,号令全郡巴人,五氏八族,一同响应!”
巴人骁勇,连妇人都可持剑斗殴,若真能将五氏八族聚起来,兵力近两万!
陆贾看看丹虎,又看看巴忠,心里惊疑不定,但这是别人的地盘,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笑道:
“牧野之战,巴师勇锐,作为前锋,歌舞以凌殷人,杀得殷人流血漂橹,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既如此,只希望巴君能效昔日先祖,为仁者之师前锋……”
“自当如此。”
“陆贾还要去向君夫人禀报,可否连夜送我去别庄?”
这次,陆贾拒绝坐滑竿,选择步行下山,离开前,回头瞥了一眼,看向站在石堡边,扬眉吐气的巴忠,暗道:
“真是大意,却小觑了这巴人,他是想先取江州县,欲以自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