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将军百战死(上)
战场南翼,虽然靠着强弓劲弩,将那五百专门劈阵的死士射退,但在新加入的五千叛军冲击下,“王师”的阵列已是摇摇欲坠,士气不断跌落,叛军却越战越勇。
不断有损伤太重的队伍退下来,眼下整个阵线后方,只剩下一支千人的部队,等待上前轮换了……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辛夷。
武昌营一战,辛夷侥幸逃生,但冯毋择追究其罪,削了官职,昔日的武昌营裨将,如今只作为一个小小率长,带着他手下硕果仅存的一千短兵,为前阵护翼。
这还是冯毋择看在辛夷那逝去过年的父亲,秦国大将辛胜的颜面上,给他一个赎罪立功的机会。
不成想,辛夷顺风胜仗没捞到,反置身于危墙之下!
眼看南翼将败,辛夷目光中,有些许惧意。
他不断回头,往本阵那边眺望,希望能看到冯毋择派兵前来支援。
果不其然,冯将军的“武信”大旗动了,留在本阵的六千将士竟齐齐出动,向东而来,这让辛夷舒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的是,走了还不到一半,那六千人便跟着冯将军的旗帜,径直往战场北面而去!
辛夷顿时骇然:“冯将军是要舍弃南翼了么?”
少顷,冯毋择的传令官至,给辛夷下达了最新军令:“辛夷死守南翼,谒叛军之势!”
辛夷更慌了:“三四千人都快败了,靠我这区区一千人,怎么守?”
冯将军的举措透着奇怪,放着即将败退的南翼不救,却指望从北翼打开局面?
辛夷想到了什么,再度回首,果然看到西面五六里外,先前去阻止江陵叛军的杨熊部,已颓然败走,在其后方,来自江陵的叛军已近战场……
“就算是几千头彘,也要抓半个时辰罢?”
辛夷破口大骂起来:“我早就说过,杨熊虽有小智,却无统兵之才,果然靠不住。”
在武昌营,他就是被杨熊坑了,事后才知道,黑夫的军队不过三千,杨熊坐拥八千人,竟畏敌如虎,不战而走,还一把火烧了武昌营,使得南征军老卒铁了心跟黑夫造反。
“我怀疑这厮,是武忠侯安插在我军中的内应!”
骂到这,辛夷心中却不由一惊,冒出一个以前从未萌生过的念头……
他不再言语,在车上站直了身子,观察起战场形势来。
南翼不必说,已是糜烂,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中阵还算能撑住,但若被南翼溃败牵连,也将陷入混乱。
唯独北翼方向,冯军略占优势,陵阜处的王翳部,奉冯毋择之命,带着两千车骑朝侧翼冲锋,但却被黑夫派出的车六百,骑一千阻止,双方混战正酣。
若冯毋择六千生力军加入北翼战场,说不准,还真能取得局部胜利。
但辛夷却摇了摇头。
东边的“武忠”旗帜下,尚有近万生力军。
“纵然杀出一条血路,但强弩之末不能穿缟,我军,已失了胜机。”
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叛军,黑夫手握主动权,可从容应对,或派兵支援北翼,或以逸待劳,只要拖到韩信抵达,两面夹击,便可得全胜。
而冯毋择,却只能孤注一掷……
辛夷心中有了计较,他一面应承着冯毋择的命令,一面却将亲信们都喊到跟前来。
“汝等以为,武忠侯所言之衣带密诏,是真是假?”
一众跟了辛夷三四年的亲信面面相觑:“冯将军说那是骗人的……”
辛夷却一本正经地摇头:“然武忠侯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心疑,我近日来仔细思量,结合前后之事,总觉得始皇帝崩逝,衣带密诏等事,多半是真的!武忠侯的军队,才是义师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追随冯将军,倒是谨遵上令了,可别到头来,才发现是遭了奸佞所欺,为虎作伥,当了逆军啊……”
这下亲信们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
这时候,前方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而前阵的都尉已经来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发走了他,压低声音对亲信们道:“今武忠侯将胜,不如助之,犹如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个较为忠厚的亲信立刻反对道:“将军,我家中老小尚在关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连……”
但还不等他话说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剑捅死!
老实人的尸体掉落下马,辛夷叹了口气,目光扫视其余人等他们多不是关中人,没那么多顾虑。
“事急矣,若随冯毋择败,吾等皆当为虏,生死难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胜,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随君侯入关中,亦不失爵位功勋!”
“晏子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是做败军贱虏,还是做胜兵勋臣,二三子请决之!”
有一个倒霉蛋死在前头,几名亲信不敢再反对,皆道:“吾等愿随将军反正!”
“善,诸君且去撕了旗帜,让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志。彼辈多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来也不会反对……”
少顷,南翼作垂死挣扎的都尉发现,辛夷部一千人,在几度催促后,总算赶过来了。
有了他们支援,南翼又能撑上片刻,或能为冯将军的北翼攻势赢得时间……
但他万万没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时,却突然举起了戈矛,径自向对背后剧变毫无防备的袍泽杀来。
他们心怀愧疚,将戈矛刺入兄弟部队的后背,同时齐声高呼道:
“义在南军!”
……
三军可夺气,然将军,不可夺心!
战场北翼,冯毋择白须飘飘,仍手持斧钺令旗,亲率部队,向叛军发动冲击。
纵然形势不利,但冯毋择依然在做最正确的抉择,赶在敌方援军袭后前,全军突击,冲溃北翼叛军,再孤注一掷,向黑夫的大旗发动进攻!
若速度够快,胜负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战正酣时,他却绝望地发现,己方阵线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线崩溃,如同枯朽的墙壁,轰然坍塌!
败军四散溃逃,而一阵阵大呼,还从那边不断传来。
“义在南军!”
所有人都面露骇然,这呼喊,足以让冯毋择的军队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稍后,斥候再度送来了坏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溃,叛军正向中阵包抄!”
“辛夷?临阵倒戈?”
老将军一阵晕眩,几乎跌落车下,被车右扶住,只老泪纵横,锤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冯敬,接下来是杨熊、辛夷,这些庸碌无能的子侄部将,一次次用自己的大败,打乱冯毋择的计划。
仗打到这份上,真没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盘,使得坚持已久的中阵也陷入危机,摇摇欲坠。
北翼的推进比想象中困难,黑夫又添了三千人过来,顶住了王翳的进攻,让这里的战事陷入僵局。
短兵亲卫的任务不是打赢战役,而是保护主将周全,他们立刻朝冯毋择请求道:“将军,事不可为,带着余部渡河突围罢!”
冯毋择却指着北方的阳河水叹道:“汝等看那河,还能渡么?”
阳水南岸平原上激战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宁,那些在共尉带领下,从竟陵县尾随冯毋择大军至此的两三千叛军散兵,已对镇守北岸的郢县守军发动进攻。
南郡兵士气也不高,看看南岸冯军败相已现,也没了死战的念头,渐渐向城中退去,更不乏临阵倒戈,大呼“义在南军”者。
此时,共尉已占领阳河水北岸,隔着河水耀武扬威,这时候带着残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后夹击,或将覆灭在河水中。
简而言之,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眼看陷入绝境,冯毋择却重新在戎车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车右要来一柄长戈。
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屯长,亦是靠一柄长戈,在军中打出名头,被王将军相中为亲兵,一路提拔。
四十载征战,无数次身冒矢石,参与了灭韩、灭赵、灭燕诸多大战,方得“武信侯”之爵。
来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扫视周围众人,看着身边的六千人,大声道:“今军争不利,老夫愧对陛下,愧对众将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还是始皇帝陛下托孤之臣,这代表了无上的信任,和责任。
所以他只能战死,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冯氏家族……
说到这,冯毋择的话语里,已带上了一丝悲壮。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殒身于此地!”
“老夫亦要为大秦,为始皇帝陛下,尽忠到最后一刻!”
三军缄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随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会将弱弱地喊着“义在南军”,只为活命。
毕竟武忠侯,是不杀俘虏的,先前在安陆,不就放了四千人么?大多数人,没有死在这的理由。
但冯将军心已似铁,他须发贲张,挥戈东指,让御者催动驷马。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愿从者,且随我陷阵,老夫大旗在哪,就冲向哪!”
檀车煌煌,驷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战场上巨大的喊杀声,掩盖了老将军的命令,可但凡能听到他声音的短兵亲卫们,都一传十十传百,寻找着那面“武信”大旗,举起沉重的戈矛,迈动脚步。
更多人稍微犹豫后,也加入了进来,关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会输给楚地的鸠舌乡巴佬!
重新焕发斗志,他们再度发起了冲击:
“杀贼!”
眼看胜利在望,对面的南征军也丝毫不作退让,肩并着肩,操戈与敌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着自认为正义的口号。
“讨逆!”
而韩信部,亦已急行军抵达战场!
第766章 将军百战死(下)
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停止,被韩信及黑夫包围的秦卒见事不可为,大多选择了投降,一时间,俘虏近万,都弃了兵刃,在南征军吆喝下排队蹲好。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武忠侯不杀俘。”
安陆县放了那四千人的“妇人之仁”,却成了今日上万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随即,冯毋择战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战场,眼看冯毋择尸身载于辎车上被运过来,那些投降的秦卒听闻后,或动容而泣,发出了哭喊之声,或默默地看着其驶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老将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却见老将军身上中了许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飞,但容颜依然如生,只是双目圆瞪,怎么也合不上……
奉命追击,并成功带回冯毋择尸身的吴臣来禀报道:“君侯,冯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驱车直冲弩阵,尽管我约束手下,但还是有人放了矢。”
“冯将军死后,其亲卫护着尸身,想要突围出去,但还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系数战死,无一生还……”
黑夫唏嘘不已:“冯将军数次看穿我计策,若非部将无能,胜负实在难料。”
此役南征军伤亡近两成,是黑夫起兵后,最艰难的一战。
越是赢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对手。
他扶着载有冯毋择尸身的车前行道:“如今冯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战及死吏,而诛短兵,短兵与将军可谓生死与共……这样,在清理战场后,若人手有空余,就将那些短兵的尸体,也一一收敛起来罢。”
冯毋择虽算不上爱兵如子,但在军中威信还是很高的,眼下俘虏过万,黑夫还指望收服他们为己所用。
黑夫遂亲手为冯毋择拔掉身上的箭,又接过缴获的,已有些残破的“武信”大旗,将它轻轻盖在冯毋择的尸身上,继而后退数步下拜,大声道:
“武信侯乃军中楷模,黑夫前辈,征战四十余年,战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赏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倾慕久矣。”
“惜哉冯将军终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与会猎于南郡,黑夫不愿袍泽相残,使壮士尸陈沙场,几度退避三舍,欲与将军会面,陈述因果。然将军耿直忠烈,不愿听黑夫辩解,遂有此难。”
“两军交兵,箭矢无眼,今冯将军不幸薨殁,我不能不为流涕也!今不当以敌酋视之,而当以君侯之礼厚葬之,短兵千人为护卫将军而死,亦当随葬!”
黑夫的话被传遍战场,略带悲愤的恸哭停止了,此举无疑赢得了俘虏们极大的好感。
但这时候,一个丢了甲胄,被韩信派人押送过来的秦将却冷笑道:“逆贼竟为忠信之臣发丧,满口假仁假义,若冯将军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却是杨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亲卫,笑道:
“杨都尉,别来无恙啊。”
杨熊虽然被俘,但仍不愿向黑夫行礼,仰头道:“自是无恙,黑夫,你却是与当年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双膝跪着入营,连连稽首,恳求我带你去混军功的小小屯长!”
“大胆!”眼看杨熊敢辱君侯,短兵们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土。
黑夫却不怒,摇头道:“看来杨都尉被缚得太紧了。”
杨熊强抬脖颈,骂道:“还是要缚紧些,不然若让我空出双手来,定要杀了你这国贼!”
垣雍唾他道:“败军之将,为逃性命,竟换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窜,有什么颜面在此妄言?”
韩信在旁听着,对这种存身之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还是与众人一齐下拜道:“君侯,请斩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见,本想说说旧事,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也罢,也罢……传我军令,杨熊从逆,火烧武昌营,害死无数南征军士卒,罪大恶极,当斩!”
杨熊被拎了起来,拖拽去斩首时,仍不忘回头大呼:
“只可惜……可惜当日火不够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
声音戛然而止,少顷,杨熊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让人端下去传首示众,又暗叹道:
“只不知接下来,我还要下令处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扫向第二位被俘的将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倒是甲胄齐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随着杨熊头颅远去,久久未能收回来。
却是骑司马王翳,在安陆时,王翳带着车骑三千,为东门豹所败,但今日他的车骑部队,却给北翼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非黑夫及时派人支援,差点就击穿阵垒了。
黑夫打马过去,问道:“王翳,为何一言不发?”
王翳垂首,讷讷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未能奉冯将军之令,击破阵垒,斩汝旗帜,遂有此败。士可杀,不可辱,尉将军何须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虽然嘴上说着死,但王翳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双手被缚,双股却微微颤动。
黑夫了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将军于我如同师长一般,我岂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带下去罢!”
就这样,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级将领们,最后吴臣引着一个人过来,此人在黑夫马前下拜,三顿首,小心翼翼地说道:
“罪将辛夷,拜见君侯!”
对如何处置辛夷,方才刚打完仗,黑夫的部将幕僚们便有过一番争论。
吴臣等人对此人十分鄙夷,认为是个卖上求活的小人,两年前在郴(chēn)县营,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此番又在冯毋择军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们的溃败。
“往后若形势不利,这小人定也会故技重施,出卖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但从江陵城出来的利仓,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辛夷非但不能杀,还得给他厚赏!”
利仓说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为军将,本该像王翳一样,尽职到底,甚至像冯毋择一般,力战而死。但却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杀之,那么天下的秦吏军将都会相互转告说:辛夷临阵倒戈反正,却被武忠侯所杀,故知投降武忠侯并无任何好处,更有性命之虞。彼辈定会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遇上野战,也将尽忠职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则于我军大不利也。”
“为君侯计,不如给辛夷厚赏,尊崇其地位,却剥夺他手下的兵卒,再让辛夷乘高车朱轮,驰骛于南郡诸县,则诸县皆将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贵’。又闻冯毋择已败亡,必相率而降,犹流水归于大海。如此,则南郡十余县,君侯皆能传檄而定!”
利仓这点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从善如流,颔首:“利仓之策甚妙。”
此策类似“千金市马骨”之计,为了鼓励之后与自己对阵的秦吏将领们,也能踊跃倒戈反正,黑夫竟亲自下得马来,搀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将军立下奇功,何罪之有?且与我同车,一同驰入江陵!”
……
随着城外的决战以南征军全胜告终,江陵城内的零星战斗,也已停止。
这是黑夫起兵月余以来,南征军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相比于户口过万,民众近十万的江陵城,临湘?南昌?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这是百年前,世人对江陵的夸赞,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此地的户口,将成为源源不断的兵源地,粟积三年的粮仓,可解南征军饥饿之患,更别说,还有举重若轻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汉!”
黑夫乘车从江陵东门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鲜花与欢呼……
城门内侧,是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边,箪食壶酒,共迎师旅。
几个拄着九尺鸠头拐杖的老者更是在利仓的引领下,前来拜见黑夫。
虽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让他们心怀侥幸,虽然南征军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毕竟是才打完一场血战的士卒,杀气腾腾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担心。
却见黑夫下车快步上前,扶起几名老者:
“黑夫也相当于半个江陵人,城外与逆军交战,惊扰了百姓,本想进城向父兄昆弟们赔罪,岂敢反过来,劳烦本地长者相迎?”
见黑夫如此和善,与传说中一样善待同郡乡党,几名老者心里一松,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乡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纵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赋重税,徭役无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闻武忠侯率义师至,救江陵于水火,郡民无不雀跃,举义反正,并推举吾等来迎,献酒少许,特为君侯洗尘!“
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将酒水递了过来。
利仓对黑夫点了点头,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准备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过满饮后,高高举起空碗。
他接下来对军队三令五申的话,让江陵人彻底安心了。
却听黑夫大声道:“黑夫虽十年未归,但江陵亦如我家,满城父老,伤之如伤我父兄,妇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军士卒入城,当秋毫无犯,如有妄杀一人,妄取百姓一针一线者,定按军法处置!”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67章 壮士十年归
一场大胜之后,黑夫没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转了一圈后,就带着部属幕僚们,回了郢县。www.uu234.net
按照秦朝的规矩,郡尉和郡守驻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镇兵郢县。
南郡尉已战死于昨日的惨烈战事里,作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亲一样,很会来事,已派人鸠占雀巢,将南郡尉的妻女仆役作为“罪官家眷“统统押走,又让人赶紧打扫一番,好让武忠侯住进来。
孰料,黑夫却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径直走进了郡尉府后门边上的那排小院落。
众人一愣,连忙跟了进去。
这里是供给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内的样式,分前院后院,除了三四间墙皮上满是裂纹的砖瓦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木盖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因为住这的人跑得急,里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这吧。”
黑夫转了一圈后,竟决定将指挥所安在此处!
垣雍见这小院还不如自家宽敞,便劝道:“君侯,这狭窄小院,是给百石吏们住的,以君侯的身份,岂能屈尊于此?”
黑夫却指挥亲卫铺上新的被褥,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当兵曹左史时,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么?”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这了!汝等也各将边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罢。”
说着,也不搭理短兵们,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垣雍等人不好再劝,只能轻轻合上门窗,安排好一屯人在院子外守备。
再回头看看这院落,垣雍也不觉得寒酸了,反而对武忠侯更加钦佩。
“我听说,那些武昌营新任命的二五百主、五百主们,过去穷苦惯了,骤然得志,进了江陵城,就叫嚷着争抢官寺的高屋大院住,还戏言说要分一分罪官女眷暖床,被军法官制止后,还满口抱怨。”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君侯的住所!”
黑夫却没想这么多,从离开华容县起,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躺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四年前,秦王政二十三年,那时候黑夫才十九岁年纪,刚来省城上任,在李由手下打工,与冯敬是同僚,分到这间屋子作居所。
但他却已记不清伺候自己两餐的女婢,究竟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呢?还是眉清目秀的十六七岁白皙少女?
好像不重要的,昔日种种,如今已物是人非。
黑夫只记得那一句,秦始皇帝通过李由,对自己的评价。
“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像是梦话,又像是清醒的低语,从他口中喃喃说出。
“陛下啊陛下,你中意的,是像冯毋择那样,可以随意放置在帝国的大厦里作为栋梁,始终不偏不倚,能随着大厦一起倾覆的好木材吧。”
“只可惜,我这根黑木头,已然得了灵通,成了精怪,要挖您的殿角,另立中央啦……”
……
“赏钱都发下去了么?”
一夜酣睡,次日黑夫一起床,就喊来利仓,询问他赏功之事。
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这两样东西,都是得立马见响的。
所以那些不听军令,在江陵城里胡作非为,奸淫掳掠的南征军军吏士卒,一律拿住一个,就拖到市场,由军法官当着江陵百姓的面,就地宣判就地处决。
至于承诺的赏钱,也要立刻落实到位,被朝廷骗了几次后,南征军将士已对爵位及与之挂钩的田地不再信任,叮当作响的半两钱,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往,这玩意可以买酒,还可以买粮,揣在怀里也踏实。
所以进城第一件事,黑夫就让利仓去打开南郡府库,将堆积如山的钱帛一筐筐取出来,分给各都尉,再一级级分发。
“已发下去了。”
利仓有些肉疼地说道:“君侯,南郡的金布曹告诉我,仓禀里本有上千万钱,都是开春新收上来的口赋钱,如今分发之后,仅余百万了……”
黑夫在开战前就承诺过,那些手持大斧的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得爵一级,再赏千钱!
重赏之下,方有勇夫,这钱必须花,若是其他队伍看着眼红,也来做敢死队啊。
至于其余三万将士,得钱根据部队立功多寡参差不齐,平均每人分到两三百。
“即便如此,也只够他们置办一身夏装,但府库已快入不敷出了。”
利仓道:“君侯为争取江陵人支持,已宣布从今年起,田租减为五一,城中黔首因未能按时上交口赋,所欠官府债券,一律焚毁,一笔勾销,如此一来,接下来民间就不好收钱了。”
“钱不是问题。”
黑夫笑道:“你恐怕是忘了,现如今,南征军没了朝廷约束,已能自行开矿,铸钱了!”
秦朝的开矿铸钱之权,一直牢牢把控在少府下辖的各地铜官手里,休说地方贵族,连郡府也不得插手。
可现在,只要控制了铜绿山的铜矿,黑夫想铸多少钱,就铸多少钱,这可是暴利啊……
利仓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难怪君侯一个劲地给士卒们发钱充赏呢!”
黑夫却摇头道:“但这钱,迟早会越来越不值钱,几年前每石米才值30钱,如今却已升至100钱,再往后,钱只怕会越来越贱,乱世里,最紧要的硬通货,还是粮食!”
粮食的事,黑夫是交给吴臣、共尉二人去办的。
二人才清点完江陵仓的粮食,喜滋滋地来向黑夫禀报:“君侯,江陵仓之粮,足足有两百万石,够南征军民吃一年了!”
黑夫却撇了撇嘴,纠正这两个傻孩子道:“只够大半年,别忘了城外还有万余俘虏,接下来,俘虏恐怕还会越来越多。”
他同时笑骂起来:“这昌武侯公子成,身为监军,对吾等号称江陵仓粟积三年,其实才不到一年啊!看来巴蜀、南阳的粮秣周转,果然已有些吃紧,若是岭南战事再拖上几年,真凑足五十万军民,千里挽粟,江陵仓都要见底了……不,是半个天下都要见底了!”
虽然江陵仓比起预想中的大不如也,但起码,入秋前是不用愁吃饭问题了。
也能支撑接下来全取南郡的军事行动。
但入秋以后呢?明年呢?
凡事未虑进先思退,于是黑夫下令道:“让去疾带着军正们,加强管制,稳定江陵城内外秩序,务必让百姓们尽快回到田地里,恢复生产,将稻秧插完。”
可仔细想想,亡羊补牢还来得及么?安陆县的春种是彻底耽误了,江陵以东,数万顷膏腴之田也因为两军交战而被摧毁,其余诸县等拿下来后,不论是战是降,也肯定会受影响。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今年秋天,南郡必须是一场丰收,万万不能闹饥荒!”
形势不容乐观,不论是利仓还是吴臣,亦或是还在赶来路上的陆贾,都不足以委此重任。
黑夫决定立刻调一个人来江陵,让他主导未来三军将士,百万生民的钱粮大计!
另立中央的武忠侯,现在不需要皇帝大印,不需要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文书,直接将前任郡守的银印青绶拿来,再让织室赶制一套官服,大笔一挥:
“搜粟都尉萧何,勤勉任事,除南郡守!”
第768章 先取荆州为家
黑夫任命的新郡官,可不止萧何一人。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豫章郡守仍为殷通,除利咸为豫章尉。”
“除小陶为长沙尉,长沙守既肯投诚南师,仍官居原职。”
岭南那边,黑夫也打了几个补丁:
“吴芮任闽中守,总领闽越、东瓯、东冶三地之越兵。共敖为南海守,使裨将赵佗仍为桂林守,让他带着桂林兵北上镡城塞,招降洞庭郡!”
虽不经法律程序,但事急从权,放民国初年,那就是军阀大帅任命高官,也没毛病。
到了江陵解放的第四天,四月初五,眼看伤患俘虏皆已安顿下来,街上秩序也恢复如战前一般,在黑夫居住的小院子里,黑夫召集了部属,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
除了黑夫外,韩信、共尉、利仓、吴臣、满等人挤在里面,刚抵达江陵的陆贾负责记录。
可别嫌院落狭小,共和国建立前,我党历次决定命运的会议,瓦窑堡之类,不多是在小屋子里敲定的么?
韩信思虑已久,立刻建言道:“君侯已得江陵,接下来,当攻取南郡诸县,乃至于整个荆州!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也,必先取之以为立足之资!”
《禹贡》里说:荆及衡阳惟荆州。战国时荆州的地域,北到荆山(湖北南漳县),南到衡山(湖南衡阳市),大致就是楚国西部疆土。不过现如今南境稍有扩大,已至五岭,大体相当于南郡、衡山、长沙、洞庭、豫章五郡。因为黑夫的缘故,豫章郡西楚移民居多,在这个位面,也常被算作荆州的一部分。
韩信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利仓附议道:“南征军大多数人,便征发于荆州五郡,就算不考虑以后,全取诸郡县,以安将士之心,也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黑夫颔首:“夫江陵者,荆州之中也,北有当阳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安陆之援,南则有孱陵为后庭,眼下便优先略取这四处罢。”
他让陆贾将南郡的地图在案几上摊开,作为昔日的南郡兵曹左史,南郡的地理道路,黑夫烂熟于心,都不用凑近去看,只远远地信手指点道:
“竟陵、安陆等地(湖北潜江、孝感),北控冥厄三关,南通武昌,居鄢、郢之左腋,为邾、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春秋时,楚人用此以得志于中原者也,更是吾等故土,不可不复……利仓!”
“诺!”
黑夫给了他一块新制的虎符:“任汝为假都尉,带上辛夷,以及安陆青壮子弟一万人,向东支援季婴,让辛夷驰骋诸县,招降取竟陵、云杜、新市秦吏,同时收复安陆!消灭冯毋择军残部!”
利仓领命而去,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共尉。
“当阳县(湖北荆门市)居江、汉之间,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随县胁,西控荆山,扼夏道咽喉,为四集之路。当阳固,则江陵有所恃。汝母家就在当阳,且令你为别部司马,率五千人去夺取此县,再北图鄢县!”
当阳长坂坡之名,黑夫后世亦有耳闻,此地为江陵的北门户,也是最后一道险隘,必须守好了,否则朝廷的军队可长驱直入,威胁江陵。
想到可以回老家一趟,共尉摩拳擦掌地走了,接下来轮到吴臣。
黑夫道:“我曾经去过夷陵(湖北宜昌),自巴地历三峡东下,连山叠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渐平,山势也渐缓,故夷陵乃江陵西门户,是从巴蜀来江陵的必经之地。昔日秦将司马错取夷陵,江陵便腹背受敌,楚王只能弃之东逃,故知失之非损一城,全郡可忧也。”
“汝亦为别部司马,率师三千,且取道枝江,定要夺下夷陵,阻挡可能到来的巴蜀之师!”
吴臣很明白事理,应诺后到:“待夺取夷陵后,下臣立刻派出使者,西叩巫县,将江汉天翻地覆的消息,传到巴郡去!”
这相当于是在警告巴氏:“快些把我家君侯的夫人、君子送回来!”
东、北、西皆有派兵,最后便轮到了南边。
“满。”
黑夫亲自来到满的身边,满受宠若惊,连忙作揖。
“你我乃昔日同僚,无须多礼,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夷道巴人叛乱,你我共平此乱,守夷道孤城,又耀兵孱陵(湖北公安)之事?”
“下吏自然记得。”黑夫不忘旧日之谊,满十分感动。
黑夫道:“荆江以南的夷道、高成、孱陵等地,环列重山,萦绕大泽,虽然户籍稀少,但北连江陵,为之襟带,更是进入洞庭郡的必经之路,实江汉之藩垣也,你对那边熟悉,亦为别部司马,带两千人走水路,去为我招降诸县。”
满接令而出,离开前,还有些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曾“羞辱”他的韩信,心中暗道:“看吧,故旧就是故旧,不需多久,我也能当上都尉,与你平起平坐!”
最早提出“先取荆州为家”的韩信眼看众人皆得军令,各自离去,唯独他没被点到名,年轻人气盛,不免有些心急,起身拱手道:“君侯……”
“韩信啊。”
黑夫却道:“可是见众人皆有使命,心痒了?”
“你自从北出五岭后,先在兴乐水以囊沙破敌之计,水淹三军。又与小陶围攻临湘,擒得李由。接着奉我之命,白衣渡江,夺取江陵,又出城驰援,南征军方能获此大胜,韩信,你堪称首功!但两月三战,想来也乏了,且休整一段时日。“
被黑夫夸为“首功”,韩信自然高兴,但仍作揖请命道:“韩信还能战!”
黑夫却摇头:“你是能战,那些从岭南步行千里,月余以来经历大小数战,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的将士们,还能战么?就算不体恤自己,也要体恤士卒啊。”
他拍着韩信的肩膀,笑道:“再说了,大战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夺取几个小县城罢了,这种肘腋事,众人可为之,反倒是坐镇心腹,看好那万余俘虏,非大将不可!”
“原来是这样……”韩信似乎明白了。
黑夫道:“你且养精蓄锐,继续训练士卒,为我守好江陵城。等到下一场大决战时,本侯还要指望你再建奇功!”
话已至此,韩信仔细想想似乎也对,遂应承下来。
黑夫亲自挽着韩信出院,还压低声音,对韩信私语道:
“在我眼里,你韩信,可不止是一把宰牛刀。”
“而是一柄,屠龙宝刀!”
……
没捞到差事的韩信被夸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走了,却不知黑夫回到院中,却暗自摇头:
“再不压一压,让被甩后面的众人多立点功赶上来,你这把刀,我很快就用不动了。”
过去月余时间,黑夫几乎每一仗都在行险,对韩信是不得不用,若无此人,长沙、江陵的战事,胜负还真很难说。
眼看危局已过,短时间之内不会有大战,就乘机将这把刀收一收藏一藏。
这时候,陆贾过来,除了今日会议的记录外,还献上了一篇熬夜写就的文章。
“这么快?”
黑夫有些吃惊,要知道,陆贾可是昨天半夜才到啊,虽然自己跟他说了所需文章的大概内容但光是想那些典故,就得好一会吧。
陆贾笑道:“来到江陵,闻君侯之大胜,见南郡之新貌,不由欣喜,故文思如泉涌,这篇文章,按照君侯所筹画的草稿,加以补益,一气呵成,请君侯观之……”
说着陆贾将轻薄的纸张双手奉上。
文章的开头并不出彩,无非是如复读机般重复过去的话,声讨奸臣逆子弑君篡位,搞得天下板荡,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强调了南征军“靖难”的正义性。
接着又说明武忠侯在江陵的政策:包括减租减息,废除部分百姓诟病的严苛条律,但又将维持《贼》、《盗》等律,以保证江陵的治安。
最后几段才是最重要的,不仅要在江陵散播,还要让天下皆知!
“自古邦国执政之臣,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佐之,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今江陵初定,荆州不安,靖难未成,此特求贤之急时也。”
天下大乱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才!
而且只嫌少,不嫌多,随着控制地盘的的扩大,黑夫的幕府也咎待扩充。
在用人上,黑夫可以说是广开门径,希望社会各阶层的有才之士,都能踊跃加入自己。
他同意让投诚的江陵诸吏官居原职,如自己的故旧满、唐觉等,更委以重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娴熟律令户籍的秦吏,是新政府的基石。
在此之余,黑夫还延续了昔日在胶东的政策,向本地豪长势力示好,让三老、豪长们举荐族中良家子弟来,充当亲卫、近吏,得了这群地头蛇投靠,办事就方便多了。
这都不新鲜,新鲜的是第三条,给了那些在秦朝体制内没有出头之日的人,一个全新的跻身阶梯:
“古人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知非独官府豪门,里闾陋巷之中,亦多贤能之士。”
“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今荆州五郡,户数十万,人文荟萃,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吾必得而用之!”
《武忠侯告荆州父老书》!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69章 三楚
求贤令一出,郡祭酒的厅堂外便挤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跃跃欲试的。www.uu234.net那些过去不曾任官,也没个好出身,无人举荐的江陵布衣士人们相互谦虚,看上去十分揖让,实则仍有些犹豫。
站在厅堂门口,举起宽大的官袍袖子,陆贾开始了现身说法。
“我本寿春布衣,淮南儒生,因犯了挟书律,被迁于南方,在岭南密林里填沟壑,差点沦为隶臣,直到君侯南征,这才举我于牛口之下……”
这几年来,他在武忠侯身边,一路从斗食的书吏,到百石主薄,再到四百石长史,最后成了今日君侯幕府文官里,仅次于萧何的地位,南郡祭酒,官居六百石。
可以说,陆贾就是虽然出身布衣,却因为“能出长策”,而得到重用的最好例子,武忠侯让他来做择取民间布衣之士的祭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门客数人有些吃惊:“上吏真是儒生,也能任吏?”
陆贾亮出了被他摩擦一宿的绶印,却见是黑绶,三采,青赤绀,淳青圭,系着亮铮铮的铜印,果然是六百石的官!
“只要有才学,能助君侯靖难成功,不论身份、学派、籍贯,唯才是举!”
这一句唯才是举,让不少人打消了疑虑,开始纷纷上前,“毛遂自荐”起来。
但更多的人,踱步几个来回,还是缩了头。
毕竟武忠侯的红旗能打多久,还是个疑问,万一他靖难不成反被朝廷消灭,到时候清算起来,做过武忠侯官吏的人,岂不是都要倒霉?
这些江陵布衣们不论进退,陆贾都看在眼里,他也明白,黑夫要招纳的,是些什么人。
儒生、黄老、纵横、名辩、兵家,被排斥在秦朝体制外的诸子百家之士!
这些百家之士,在战国时,可坐而论道,家里贫寒的,也能充当封君食客,若真有才学,便能成就像冯谖、侯嬴、毛遂、蔡泽那样的大名。
但在秦朝体制下,即便丞相、彻侯也不许大规模养士,百家遭到打压,官府唯尊法官狱吏,这些布衣之士顿时没了生计。
但他们总得活下去啊,要么像那个“本好黄老”的陈平一样,放下老本行,老老实实学律法,试为吏。要么就似陆贾一般,在夹缝里求生存,靠帮人抄书、写信维持生计,还会一不小心因私藏了诗书,被缉捕论罪。
最惨的如韩信,学的是兵家之流,却因贫贱无行,不得推举为吏,只能四处混饭。
当天下大乱,这些人是推翻朝廷最积极的参与者,捋着袖子,卯足了劲参加造反,原因无他,还不是秦朝的官府里,没给他们一个合适的上升渠道。
黑夫决定吸取教训,给这样的人留个后门。
“乱世将至,统治地方的秦吏法家是重要,但其余的人才也不能少。”
不指望能再逮到韩信、陈平那样的大鱼,但一般的说客、谋士,黑夫也十分急需。
为行人劝降郡县,任幕僚出谋划策,多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就算江陵招不到,其他地方的有心人听闻后,亦会前来投效,只希望那些楚汉奇谋之士,也尽能入其中。
陆贾也认为,江陵基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毕竟已入秦数十载,百家凋零。
“衡山郡那边,可能还多一些。”
但响应号召来的人,还真不少,可惜都是些好虚言的,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是高才绝伦,真有才学的,几乎没有。
“要在一堆鱼目里找到一颗珍珠,何其难也……”
安排十几个言谈平平的江陵布衣去军中各部门,从斗食书吏做起后,陆贾打算结束今日“招贤”。
却不想,门外又有一个头戴高高儒冠的人探头探脑,往里面窥探,吸引了陆贾的注意力。
陆贾来江陵这么多天,从未见大街上看到一顶儒冠,只因此地早被秦统治数十年,儒以文乱法,早就被官府打压驱逐殆尽了。
等这人上堂后,陆贾见其四十上下,面容黑瘦,比自己略老,留了长长的胡须,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
“汝何名?”
那人露出一口黄牙,作揖道:“小人随何。”
“随何?”
陆贾没听说过,又问道:“我竟不知,江陵亦有儒者?”
随何道:“小人并非江陵人,而是随县(湖北随州市)仄陋之士。”
“是南阳郡的人啊。”
陆贾点了点头,也未细究外郡人怎么跑江陵来了,接着问:
“你学的是八儒之中,哪家的学问?”
随何却道:“所学甚杂,也并非大家,恐上吏不知,不值一提。”
这下陆贾有些警惕,心想:“此人莫不是知我学儒,而先前诸士又被黜落甚多,故意戴了顶儒冠,想要套近乎罢?”
于是他便故意考校随何,侃侃聊起诗书来。
没想到的是,这随何口上谦虚,说自己学识浅,但不论陆贾说什么,却都能接得上,甚至还引用了不少儒典里的故事,更能旁征博引,显然是个博学之士!
陆贾许久未与同好之人相谈,这下一发不可收拾,二人竟说到夜色将暮,随何肚子饿得咕咕叫,陆贾才反应过来。
“糟了,只顾得聊诗书,却将正事忘了!”
这随何虽深得他所好,但若只会空谈诗书,无奇谋长策,依然只能做书吏。
于是陆祭酒正襟危坐,问道:“随何,如今君侯初定荆州,你可有一谋半策,能助君侯治理地方,靖难功成?不妨与本祭酒听听,若是中肯,定当将你举荐给君侯!”
随何再拜:“小人的确有一策,若武忠侯纳之,可使君侯尽得三楚之地!”
……
四月初七,秦始皇离开人世整整两个月,江陵天气晴朗。
黑夫派出去的四支偏师才走了短短三日,已是捷报频传。
先是利仓已迫降竟陵,已率军渡过汉水,和在汉东打游击的季婴取得联系。
接着,吴臣回报,说已夺枝江,正带人赶往夷陵。
满也控制了孱陵,正召集夷道的巴人君长开会,向他们传达武忠侯的问候……
唯独当阳县尉拒降,共尉正在攻打,说城池旦夕可下!
就在黑夫忙完军务后,陆贾带着一人来见,说是求贤两日后,找到的唯一人才。
短兵亲卫搜了一遍身后,这才让随何靠近黑夫办公的小院子外墙十步处,随何上下打量这窄小陈旧的院落,不住点头。
“快进来。”
陆贾出现在门口,向随何招手,又穿过密集的护卫,引他来到后院,黑夫正坐在这里,忙了一早上后,闭目养神。
随何行了三拜重礼:“小人随何,拜见武忠侯!”
黑夫睁开了眼:“还真是随县口音。”
随县便是古代的随国,与安陆相邻,只隔着两天的路程,翻过横尾山就是,口音相近。但因为随县直到三十年前才被秦夺取,在行政划分上,不归南郡,却属于南阳郡。
“为何行此重礼?”
随何道:“君侯身居高位,方获大胜,却不骄不躁,居于陋室,甘之如饴,有尧舜禹的仁王风范,小人此礼,拜君侯之仁俭。”
“油嘴滑舌,倒与陆贾很像,难怪他挑中了你。”
黑夫皱眉,问道:“你一个随县人,本该受户籍限制,怎么跑到江陵来投?”
随何道:“小人本是随县之穷儒,正在服戍卒之役,随一众南阳人押送粮秣到南郡来,驻于江陵。”
在秦朝,儒生和赘婿、商贾一样,也是服役优先征发的对象。
他略一顿后又道:“上个月时,听闻君侯取了安陆,又携民渡江,我当时便笃定,君侯稍后定会来取江陵……”
黑夫问道:“何以见得?”
随何笑道:“因江陵乃西楚都会,得江陵,便可尽取西楚!”
黑夫却摇了摇头:“事后之言,不足为奇,倒是陆贾说,你有一策,可使我尽得三楚之地?”
所谓三楚,乃是对楚国故地的称谓,按照方位不同,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彭城等地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吴、会稽为东楚;九江、衡山、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
总之,便是禹贡里荆、扬两州之和,占了天下三分之一。
以韩信之才,也只认为当“先取荆州为家”,尚未提出后续的战略,这随何一张口就大言不惭,也不知信口雌黄,还是真有依凭呢?
黑夫看了一眼陆贾,陆贾微微点头,却也有些紧张,看来这随何的计策,他是认可的,但却不知黑夫认不认。
于是黑夫笑道:“那就且听你说说吧。”
随何得了允许,便说道:
“想要夺取三楚,说难也难,君侯身被坚执锐,亲冒矢石,四渡云梦,鏖战两月,眼下也不过夺了半个南楚,小半西楚,若想靠兵锋全取三楚,恐怕要一年半载……”
“但说易,却也易,用吾之策,可使楚地月余之内猛然色变,皆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天下三分,可得其一!”
黑夫来了兴趣:“说下去。”
随何道:“小人窃以为,君侯打错了旗号,靖难,不足以号召楚地人心,想要各地云集响应,应当立一位楚王,复楚国社稷!”
……
“立一位楚王?”
黑夫听罢,冷笑了起来,看向陆贾:“这就是你为本侯招来的‘大才’?”
陆贾有些慌张,连忙下拜顿首,冷汗直冒。
他早就知道,随何之策,君侯恐怕不会喜欢,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挺到底了。
毕竟随何的想法,也深得陆贾这个淮南楚人之心。
陆贾为随何请命道:“还请君侯允随何将话说完!”
“不必听了。”
黑夫却指着随何道:“汝可知,上个月时,有武昌营叛逃屯长名为葛婴者,用了和你一模一样的伎俩,攻下鄂县后,在当地找了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复了那楚国的社稷。”
“可他们非但没等来三楚之地的云集响应,却等来了我的大军讨伐。襄强做了伪楚王不过三日,便被我的都尉东门豹杀死,身首异处,挂在城楼上!”
“腐儒之言,诛心之论,若听了你的,我恐怕也会落得一个下场,垣雍,将此人绑起来,下狱!”
垣雍带着两个短兵拖拽随何,随何却死死抱住廊柱,将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完:
“我说的立王,不是立他人为王。”
“而是君侯自己,自立为楚王!”
第770章 一个幽灵
“君侯,随何若说得有道理,或对君侯有所补益;若说得不对,君侯大可让将我下狱,伏斧质于江陵之市!”
随何自陈,陆贾也为他求情,黑夫这才让短兵助手,让随何说下去。www.uu234.netwww.uu234.net
随何回到院子里,语气急促地说道:“君侯虽败冯毋择,夺江陵,取南郡及江南诸郡,然靠的是彼明我暗,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随何虽被乡人骂作“腐儒”,可他除了学诗书外,也杂采黄老之术,甚至翻过友人逃避朝廷缉捕时塞给他的《短长》之书,颇有心得,侃侃而谈起来,口才竟不下陆贾!
“今君侯纵全取荆州,然所得户口,不及天下十分之一,所拥兵众,不及朝廷五一。若朝廷反应过来,拿出伐赵灭楚的决定,征兵数十万来攻,敢问君侯如何御之?随何窃为君侯不安啊……”
黑夫见他能言善辩,也不让短兵轰他走了,慢慢端着碗开水,一边吹一边道:“纵是我弱敌强,这又与‘称楚王’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
随何道:“与其坐待朝廷来伐,不若号令天下群起叛秦,尤其是三楚之地。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君侯麾下的南征军,本就多三楚之士,对秦并无好感,却希望能回到两淮的故乡。能复楚社稷,争取三楚士民,一同对抗强秦,则胜负尤未可知。”
黑夫仍不以为然:“襄强被立为楚王而三日败亡,可见这所谓的楚国大旗,并不好使。”
随何笑道:“君侯谬矣,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行千里。”
“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
“襄强不得此车马,而妄窃居楚王之位,就如同臧获徒足而奔,自然身死见戮,为天下笑。而君侯不同,君侯兴首义,天下知名,今已手握十万之师,坐拥数郡之地,尤其是已得江陵故郢之都,功宜称王!”
黑夫依然摇头:“十多年前,我曾夺项燕之旗,又随武成侯破寿春之都,掳楚王为俘,今又复立楚社稷,如此反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随何却以为不然:“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若不分辨形势,与刻舟求剑的楚国愚士有何区别?”
“若君侯有顾虑,我倒是有一计策,可解此中尴尬。我曾听说,楚怀王入秦而死,楚人至今哀之,君侯何不自称乃楚怀王之后,就说是楚国东迁时,留在安陆的子孙,隐姓埋名,甚至加入秦军,只为等待时机,恢复楚国社稷……如此,则孝大于忠,国仇大于个人恩情,名正言顺矣。”
“自称楚怀王之后?潜伏于秦朝堂,还做到了彻侯?”
黑夫真是哭笑不得,这随何想法真是多,敌营三十年都搞出来了。
随何却越说越兴奋:“君侯登位后,便打出为楚怀王复仇的旗号,再以楚王之位为车,以兵势为马,以号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御三楚而敌强秦!”
他作揖道:“下臣愿为君侯之使者,驰往九江、东海、会稽、淮阳、泗水,号召楚地遗族群起响应,则西楚东楚,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君侯!伐无道,诛暴秦!进军中原!”
“如此一来,哪怕是燕赵韩魏齐五国遗民,亦将云集响应,各复其邦国,以君侯为盟主,效昔日六国合纵伐秦故事,羸粮而景从,一同入关灭秦,何愁天下不得?”
黑夫端着水,看向一旁的陆贾:“难怪你会引荐他来,这口才,着实了得,连我都差点信了。”
随何急了,进一步说道:“这件事,君侯若不做,一样有人会做!”
“此时此刻,两淮东楚之地,恐怕已听闻发生在南郡的事,心急的人,已开始聚众作乱,杀官造反了,若让彼辈先打出旗号,就晚了!”
“而若君侯先打出来,彼辈碍于君侯首义之名,都将籍此为号令,接受君侯的任命,虽只是名义上的,但至少能助君侯搅乱天下局势,分担一些秦朝廷来伐的压力。”
言罢,随何重重拜倒在地:“随何言尽于此,请君侯察之!”
“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的确对我有所补益。”
黑夫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笑道:“南郡西楚地也,我起兵西楚,若真自称楚王,名号就叫‘西楚霸王’,何如?”
陆贾、随何齐声道:“霸者,诸侯之长也,譬如古之五伯,今能为霸王者,盖天子圣人也,极为妥当!”
“哈哈哈。”
黑夫笑了,但随即却将手高高举起,把手中的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顿时碎了满地!
随着这清脆的响声,院子周围的一众亲卫短兵也一拥而入,将随何按倒在地!
“随何,你的提议好是好,只可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黑夫笑容已然收敛,肃然道:
“我是黑夫,云梦泽畔一黔首,根本不是什么怀王遗孙。放在楚国,那就是个永远出不了头的瓮牖绳枢之子,但在秦的体制里,却一点点立功得爵,又得始皇帝陛下赏识,才升到彻侯之位,他以为我死了,册我‘武忠’之名。”
这可是黑夫举兵最大的名望依仗,金字招牌,每日擦擦还嫌不够亮,岂有自己摘了的道理?
“我要对得起这名号,所以,我反的是奸臣逆子,而不是背叛大秦,更不会自立为王,分裂山河!”
随何挣扎道:“君侯虽举兵靖难,自命忠臣,还以衣带诏为号令,但真信的人却不多。在天下人眼里,君侯就是举兵反秦,与自立为王,只隔着薄薄一层纱。若一味固守身份,自缚手脚,反而失了先机,到时候追悔莫及啊。”
黑夫不为所动:“哪怕只是一层薄纱,也不能捅破,否则,我,还有这场举义,都会变成一个大笑话!”
他手一挥:“将此人拖下去,关起来!”
……
随何被拽走后,黑夫扫视众人,尤其是陆贾:“你也认可随何之策?”
陆贾连忙道:“臣本不置可否,只是觉得,随何的提议,或能让整个三楚之地,加入君侯旗下……”
黑夫指着他道:“陆贾啊陆贾,你真是糊涂,自立为楚王?亏汝等想得出来,不等三楚响应,南征军里,就得自己打起来!”
他知道,随着始皇帝之死传开,随着天下大乱,一个幽灵,一个复国主义的幽灵,已在九州大地上游荡……
襄强只是第一个草头王,接下来,六国故地,恐怕处处城头皆树大王旗。
“但有些事,别人做得,唯独我做不得。从奉天靖难的武忠侯,到自立为王,这完全是一南一北,两条路线。”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你不能同时去涉足,必须有所选择。
黑夫道:“若轻易改弦易辙,三军必然军心大乱,所收郡县的秦吏们,也将满腹狐疑,这是自取其乱啊。更会授奸臣逆子以口实,指着我高呼‘黑夫果然是叛乱,心怀逆心’!”
到时候三楚之援没捞着,却处处被动,恐怕真要败亡了,为他人做前驱了。
人设是不能崩的,有的路是不能走茬的,黑夫可不想当吴三桂。
而且,最重要的是……
“将我的话,记下来!今后要载于史册!”
陆贾知道捅了篓子,忙不迭地持笔,却听黑夫道: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什么楚怀王之裔,我纵是死了,骨头化作灰,也绝不会允许子孙后人,给我胡乱找些个远古圣君、贤人、诸侯、六王来当祖宗!”
“黑夫永远是一个黔首之子,一步步跻身朝堂,身居彻侯之位,以后甚至能执掌天下大权,靠的是容许庶民出头的好制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血统,这一点,不能变!”
说到这,黑夫一顿,又继续道:
“喜君告诉过我,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是秦吏,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陆贾的笔,停了停,手有点抖。
黑夫却不理会他,径自说道:“我起兵,是为了带南征军士卒回家,是为了拨乱反正,解民倒悬,而不是为了往自己头上,加一块没用的冠冕,披一身滑溜溜的玄布,就自以为得了天命!”
“天命在民,而不在那些早已腐朽的六王社稷!我曾在始皇帝旗帜下,亲冒矢石,奋力将他们推倒,便绝不会再将其扶起来!”
“我,是始皇帝理念的继业者!这一点,绝不会变!”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71章 狗咬狗
四月初十,经过半月苦战,东门豹终于拿下了兵力空虚的邾城!衡山郡首府就此落入南征军控制之下。
但与其他地方情况不太一样,邾城的攻克,是靠了本地豪长之助的。
夏口的舟师横于大江之上,对东门豹和安圃进行了极力阻拦,好不容易靠着竹筏渡江,又要面对高大厚实的城池。
好在,武忠侯大败冯毋择,夺取江陵的消息及时传来,尉惊让衡山籍贯的士卒大声转达,引发了城中内斗:当地豪长朱氏,在南征军渡江攻城时,忽然发难,对官寺发动进攻,逮捕了郡守,导致城内大乱,东门豹这才乘机陷城。
大军入城之际,朱氏派了两个人,恭恭敬敬地来出迎。
“小人朱方。”
“小人朱成。”
“拜见都尉!”
东门豹一向不喜欢和这些豪长大户打交道,头也不点的傲然离去,只招呼亲卫去仓禀瞧瞧:
“快去看看城里的酒还有没有,渴死乃公了!”
安圃率军去东边追击逃出城的九江郡尉,军正怒忙着约束兵卒,维持城内秩序,所以这与当地势力接洽的活,就落到了尉惊的头上。
当得知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三旬中年人竟是武忠侯之弟时,二人有些惊讶,态度越发恭敬。
“我这也算狐假虎威了。”
尉惊有些好笑,他早就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也学了点兄长的装腔作势,与二人攀谈起来。
“两位都是邹国公子之后吧?”
孟轲的老家邹国本在薛郡邹县,楚考烈王八年(公元前255年),春申君黄歇伐鲁,顺便把邹国也灭了,迁邹国君民到此地筑城,因为邹国也被称之为邾,遂名邾城。其公族子孙分为两支,遂以国名邹、邾为氏,后又有人去邑以朱为氏,称朱氏。
朱方道:“鄙人正是邾子曹挟三十五代玄孙。”
他又指着身旁年四十许的白面士人道:“不过这位,虽与我同氏,却非同族,而是名士朱英之子……”
“朱英?”
尉惊知道点楚地故旧,遂道:“莫非是春申君门客,那位提醒黄歇小心无妄之灾,建议他先下手除去李园的门客朱英?”
“正是家父。”
尉惊嗟叹:“若春申君听了令尊的话,抢先除去李园,恐怕也不会死于小人之手,死于棘门之外了。”
朱成对尉惊印象大好,见礼道:“家父见春申君不肯听良言,心知他必死无疑,便离开了寿春,来到邾城避难,只因当初正是家父相劝,春申君才善待朱氏一族,才到此不过数年,秦伐楚,取邾,吾等便成了秦民。”
通过言谈尉惊也弄明白了,正是朱成劝朱方一家举兵助南征军的。
“上个月,吾等见对岸的鄂城惨遭乱兵蹂躏,吾等在鄂城的产业毁于一旦,衡山守却坐视不管,江上浮尸不断,今将军奉武忠侯之命伐取邾城,若战事旷日持久,吾等两家所受的损失也越大。”
朱方本是邹国公族,朱成的祖辈则是魏人,客居楚地而已,所以他们对楚或者秦,感情都不是很深,最大的希望是在本地安居乐业,保全家族。
“二位且放心,家兄举兵,是为了靖国难,除奸臣逆子,诛恶吊民,不惊扰良民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都不会耽误。”
顺便,他又为黑夫宣扬了减租焚券等事。
这下二朱放心了,秦朝,尤其是地广人稀的江南鲜少佃农,因为理论是土地属于国有,不得随意买卖,官府通过各层官员向所有百姓黔首收租子,减租对当地豪长大族来说,是好事而非坏事,他们当然举双手欢迎了。
虽然不知道南征军能不能成事,会不会很快遭到朝廷镇压,但起码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对尉惊提出的“借粮”之事,在朱成劝说下,朱方也一口应承下来,献出粮食两万石,并一再推让,说是不用还了。
尉惊却固执地给他们写了“借条”。
“家兄说了,南征军是义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二位勿要让我为难!”
……
“这朱成倒是个识时务者,我可以向仲兄推荐他,助吾等治理衡山。”
等到次日,尉惊处理完以上诸事后,军正怒却来喊他去开会,原来是安圃追击敌军残部,从东边回来了,西面的江陵也送来一封武忠侯的信来。
“兄长,捉到九江郡尉了么?”尉惊年纪偏小,黑夫的部下们,他都要以兄事之。
安圃坐在榻上大口喝着水:“九江郡尉慌不择路,带着三千残部进了大别山的丘陵,我也懒得再追赶。”
大别山脉连绵数百里,是江汉和两淮的分水岭,亦是衡山、九江两郡的地界。先前冯毋择为了镇压南征军,调了九江郡八千人来,结果在一半交待在了江陵战场,另一半也损失不小,东门豹占领邾城后,九江郡尉见大势已去,遂逃。
“葛婴呢?”尉惊一直对葛婴毁掉鄂城的恶行念念不忘。
安圃道:“葛婴那贼子,太过机灵,向东占了蕲南乡(湖北蕲南县),我让偏师去追,他也跑了,也进了九江郡地界……”
这时候,抱着酒壶,瘫榻上的东门豹好似活了过来,一拍案几道:“军正,君侯信中如何说?吾等要不要继续向东进军,把九江郡也替他打下来?”
“不可!”
怒打开黑夫送来的书信:“君侯已夺江陵,同时令诸吏分别略取当阳、夷道、夷陵、竟陵等县,力求全取南郡。”
“至于吾等这边,君侯说了,占领邾城后,便不能再贸然分兵略地,否则每得一城都要留兵守备,南征军就成了一盘散沙。且先派人去夺了西陵,为君侯祭奠两月前在那殡天的始皇帝,再与收复安陆的季婴、利仓汇合,将冯毋择残部清扫干净……”
“敌不在东,在北!故吾等只取衡山,切勿越境进入九江!”
兵力宜合不宜分,全据荆州,然后集中兵力,以应对朝廷接下来的大兵镇压,这就是黑夫的计划。
谁让他做了出头鸟呢……
所以荆州以外?先让各路草头王们野蛮生长一段时间罢,好歹能帮黑夫分担一下压力。
东门豹有些意兴阑珊:“可惜,真是可惜,我记得,淮南寿春,可比衡山富庶多了。”
安圃道:“九江郡恐怕也不复昔日繁华了,我追至蕲南时,听说九江郡那边,也有不少人得知武昌首义之事后,起兵反抗官府,诛杀秦吏!”
“其中一个叫黥布的山贼,带着一群逃亡刑徒,竟然把六县打下来了!”
“且让九江郡兵,和淮南的叛贼们,狗咬狗去吧!”
……
六县(安徽六安)是春秋时“六国”之地,后来被楚所灭,与衡山郡隔着大别山,所以自县之西南以迄于东北,皆崇山峻岭。
当地秦吏和楚人的矛盾本就激烈,被捕为刑徒者不可计数。
上个月,当“始皇帝死”的消息伴随着武昌的第一枪响传来,枷锁已松,六县人心思动。
恰在此时,因为犯了逃亡罪,在大别山里打游击的六县人“黥布”,带着一支队伍杀了回来,这群亡命之徒勇不可挡,在城内轻侠配合下,很快就击溃寥寥数百县卒,攻占了六县。
随之而来的,便是残酷的报复。
毕竟从楚国灭亡至今,他们已经做了十余载亡国奴,受够了秦吏趾高气扬,将轻侠踩在脚下的日子。
一场屠杀之后,县令、尉、丞,以及一众秦地移民的尸体,多达数十百具,都扒了衣裳,整整齐齐挂在城头,其首级则堆在门外,做成了京观,每每路过一个楚人,都会在此小便,对其加以嗤笑羞辱。
“贼秦吏,刑我父兄,孤吾子弟,断人手足,还在吾等脸上刺字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黥布本名英布,他脸上是醒目的墨字,头发被髡过,重新养长后也不扎髻,如同师鬃,古铜的肤色是常年劳作的结果,手背、脚踝上还有明显的桎梏痕迹。
他曾是奴隶,两年前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却在半道宰了押送的官吏,带着七八人匿身山林,结果因为朝廷的苛政重徭,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得七八百人。
如今英布已经靠手中的剑,恢复了自由身,并要做一番大事!
英布占据了县寺,与一众手下箕坐于昔日审案的公堂上议事,商量往后的出路。
当听到手下人怂恿自己“称王”时,英布发出了哈哈大笑。
“我年少时,有位外来的客人为我看相,说我当刑而王,也就是受刑罚后称王。”
他摸着右脸上的墨字道:“六年前,我因为任侠之事,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那令史给我上刑时,我不惧反笑,欣然道,人相我当刑而王,便是眼下的情形?”
“当时那令史哈哈大笑,对我大加讥讽,可如今,他给无数人刺过字的手,已被我斩下,头颅则当成蹴鞠来踢。”
“然也,兄长当为王!称六王如何?”
有个被割了鼻子的刑徒瓮声瓮气地说:“还是英王好!”
刑徒们口气倒是很大,但英布却制止了他们。
“我肯定是要做王的,但不是现在,一来我身份太卑贱,在楚地,只尊宗族之望,昭景屈第一个不会认我,天下人反会笑话于我!”
“二来,吾等不过拥兵千人,占了一个小县,岂敢贸然称王?定会招来秦人清剿。”
身为逃亡的刑徒,反是死罪,不反亦是死罪,但拿下六县后,刑徒轻侠们还是有些不安他们的势力太小了。
于是便有人建议道:“既然兄长不称王,吾等不如去西边投奔武忠侯罢,他在武昌首义,跟秦军打了好几仗,听说手下已有十几万人,还派了一支兵,在围攻衡山郡的邾城,从六县过去,不过十余日。”
“然也,去了之后,武忠侯至少要封兄长做一个司马!”
“司马哪够,至少是都尉!”
刑徒们闹哄哄的,十分乐观,英布却将剑重重往地上一掷,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英布冷笑道:“都尉?司马?呵,吾等若真去投了武忠侯,换来的,恐怕是斧质之刑,身首异处吧?”
所有人都安静了,有人不解:“吾等不都也和官府作对么?”
英布道:“我听人说,武忠侯打的旗号,是为秦始皇帝报仇,要清算所谓的奸臣逆子,却只字不提造反。他虽与秦军作战,但每到一处,也只是处死个把民怨大的酷吏,其余官员一律留任。”
“依我看,南征军和朝廷之间,是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
“武忠侯仍自命为秦吏,吾等却是楚人,是逃亡的刑徒,还杀了全六县的秦人,按照律令,个个都是杀人犯,狸奴与老鼠,能走到一条道上么?去投奔武忠侯,岂不是自寻死路!”
英布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墨字,他可是吃过亏,受过苦的,对于挥舞着鞭子和刑具虐待自己的秦吏,绝无半分信任和好感!
“那怎么办?”
刑徒们面面相觑,在打下六县,好吃好喝几天后,他们已迷失了未来的方向。
“去寿春!”
英布下定了决心,起身道:“在六县以东的庐邑,巢湖里有一支打着项燕将军旗号的义军,数年来屡败郡兵,如今也举旗反秦了。为首者便是项燕将军的嫡孙,那位力能扛鼎的项籍!”
“不像武忠侯那边要反不反,暧昧不明,项籍可是堂堂正正,打出了复大楚,诛暴秦的旗号!”
“从庐邑过来的轻侠说,项籍已汇集了三千之众,更号召楚地豪杰都去寿春汇合,乘九江郡尉不在,夺取此城,还于故都,复兴大楚!”
第772章 招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寿春城,“叛贼”们点起火把蔓延了整个寿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红,火光腾腾。m.www.uu234.net
还不是因为南征军叛乱,九江郡奉命协助冯毋择平叛,导致郡内空虚,却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传来后,寿春周边的几个县就接二连三爆发了叛乱。
如今一个月过去,叛贼们已然成了气候,开始聚拢在一起,谋夺寿春了。
城内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带着秦吏们紧张兮兮地备战。
而城外气氛却十分轻松,简陋得可以称之为窝棚的临时营地内,一场楚人喜欢的角抵正在进行,围观者甚众,欢呼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让城头稀稀疏疏的郡卒手发颤,武器几乎都快拿不稳了。
不多时,叫好声达到**,却见尘土飞扬的场内,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骁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从来没输过谁,今日却被对手,那个赤着上身满是肌肉的重瞳儿,轻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个打挺起身,又在对方进攻前迅速翻滚离远,避免更大的失败,复而朝重瞳儿拱手:“少将军,是英布输了!”
年岁才二十三四的项羽有些意犹未尽,还欲再与英布过几招,但在他称之为“亚父”的范增摇头下,还是选择收手,还赞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赖,能与我来回数个回合。”
“少将军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带着六县七八百刑徒轻侠来投项羽,营中无戏,仅有角抵为乐,二人交过手后,英布才知道,这项籍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项籍作为项氏嫡孙,年少时便从其叔父项梁学过剑与兵法,颇有勇名。
后来项氏遭殃,项梁远迁,家族被抄,项伯逃匿,项籍孤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南逃,入江与桓楚为盗。
那时的他,已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整个江上的盗寇皆忌惮,甘愿为其所御,后又入巢湖,名声更盛,纠集了上千亡人,不断进攻乡邑,杀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赢得当地楚人支持,也让庐邑官府十分头疼。
而上个月中旬,项籍闻始皇帝死,举兵夺庐邑的过程更为传奇:他竟是带着几个亲信进了县城,让城内与之暗中往来的豪长贤士,谎称他是被擒的巢湖贼人,押去给县丞审问。
在公堂之上,身无寸兵的项籍,竟夺了侍从的剑,拔剑斩县丞之头,堂上县卒欲诛之,项籍却震怒咆哮,吓得众人不敢稍动,束手就擒。
项籍又带着十余人,持县丞头、佩其印绶,直趋令、尉处。县尉阻拦,手下却被如天神下凡的项籍杀数十百人,大惊扰乱,最后县令、尉皆为其所斩,庐邑就这样兵不血刃被夺下。
初时英布还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恐怕是真的。
项籍是个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欢勇士,与英布一见如故,与之把酒言欢时,却问道:“为何愿来投我?”
英布也实话实说:“自然是慕少将军之名,再者,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个卑贱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则亡秦必矣!”
项籍听后暗道:“亚父的法子,果然不错,的确惹得淮南举事的豪杰们争相来投。”
原来,范增在项羽夺取庐县后,提议道:“项氏世世楚将,上柱国(项燕)更力敌秦国,大败李信,挽楚国于危难,他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敬之。”
“上柱国虽然陨殁,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少将军当继项氏之余威,聚众高举上柱国之旗,以复兴大楚为号,为天下唱,必多应者!”
是夜,英布见识到了项籍的贵族气质,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这更让他觉得,来投项籍是对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项籍对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马”等职,却只字不提。
他也没太在意,毕竟最终目的是奔着“为王”去的,至于虚衔,等夺取寿春后再谈不迟。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际,项籍邀约英布,一同巡视营地,准备对坚固的寿春城再次发动进攻。
时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滨,绿苹长齐了片片新叶,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连绵的丛林,沿着泽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贯通八达,远眺旷野无垠,纵目可望尽淮南千里之地。
而寿春,这座承载了楚国最后一段时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项籍与英布驰至阵前,往右一指:
“那边是钟离,他曾是楚军的一员,如今在钟离举事,带着千余人过来。”
项籍咬牙道:“说起来,钟离竟是黑夫的故敌,我从他那,听说了不少这狗贼的往事。”
看得出来,项籍对武昌首义的武忠侯,并无半分好感,毕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着夺取项燕军旗而扬名。
他又朝后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庐邑义士,看见我大父的旗帜,又听说吾等要恢复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踊跃加入。”
而英布带来的近千刑徒、轻侠,则被安排在城西。
“城内不过两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这边,必不会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来一同进攻,以五千之众,敌上下不齐之城,必克之!”
的确,虽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乌合之众,但胜在士气旺盛,反观城内,早就乱成一团了。
这时候,英布却看到,阵地的最前方,设了一个祭坛,上面还有一人,一个伏地对天叩拜的老叟。
“少将军,那是?”
项籍看了一眼,皱眉道:“是昔日楚王负刍的门尹,蔡赐,他听闻我举兵欲复大楚,遂抱着所秘藏的楚史《杌》来投!”
虽然项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么看得懂,以为无用。
但他的谋主范增却格外重视,不仅让项籍隆重欢迎蔡赐,还答应了蔡赐的一个要求……
看着蔡赐在祭坛上披头散发的人,正双手朝天,似乎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广为流传的笑话:寿春将破时,楚王负刍绝望之际,竟让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唤云中君,将城外的数十万秦军统统用天雷轰死……
结果,楚巫却连块云都没招来,秦将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机攻城,遂破城墙,杀入王宫,楚遂亡。
这蔡老头,不会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项籍却道:“蔡赐是在招魂。”
“敢问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项籍变得肃穆起来。
“蔡赐要招的,是十多年前,为保卫楚国,抵御秦寇入侵而战死的亡魂们!”
正说着,却听蔡赐用苍老的声音,大声说道: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
“勿东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归来兮!归于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国迁都几次,不断吾等国破家亡几回,总是会将新的都城,命名为郢。”
年过七十,却越来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来到项羽和英布旁边,捋着胡须道:
“楚都最初在丹阳,名为郢,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或因邦国壮大,或因避强敌,迁了许多回,但不论怎么迁,新的都城,还是会命名为‘郢’。”
在蔡赐献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载郢、湫郢、樊郢、为郢、大郢、郢、郊郢、美郢无数个都邑名。
但前缀是什么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当归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写,由蔡赐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让游散许久的忠士亡魂,归于名为“郢”的家乡--寿春,最后的郢都!
这是八百年延续的传统,楚人,尤其是楚国的贵族,这群帝高阳之苗裔们,有一种较之于其它诸侯而言,更强烈的念祖、爱国情感。
项籍便是如此。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生来容易动感情的项籍也难以自禁,跟着蔡赐念了起来。
他记得的啊,在楚国灭亡前,项家在寿春城里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楼榭,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瞧见雕刻的方椽,画的是龙与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门镂花涂上红色,窗户刻着方格图案,年少的项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城东的山岭,这时候,大父项燕的手总会抚过他头顶,祖孙对视而笑。
那时候自己尚小,整日与兄弟们舞动木剑为乐,叔伯们济济一堂,筹办大父的六十寿宴,庭院内,舞女罗列登场,乐师安放好编钟,设置好大鼓,把新作的乐歌演奏。
唱罢《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阳阿》一曲歌扬……
家人们高高兴兴快乐已极,一起赋诗表达共同的心意,酣饮香醇美酒尽情欢笑。
可这一切繁华盛景,其乐融融,都被秦人毁掉了。
祖父战死沙场,尸身为秦人所戮。
忽然间,国亡了,家也没了!
项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着复仇?
怒气在胸,项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缓慢哀情的楚赋,竟带上了一份雄壮!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项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声所唱招魂声中,大父项燕,他的父亲,氏族的好儿郎们,还有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后,却被秦人砍了首级的十数万将士!
他们的亡魂正源源不断往寿春而来,旌旗十万,欲斩秦寇!
最先是项籍,而后是五千楚人中,不断有人跟随少将军,重复那些略显拗口的话……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关中雅言好亲切。
楚不止是一个国名,还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张口便知,秦人笑他们鸟语鸠舌,但哪怕是乡间氓隶苦闷时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来!
相较于贵族们的亡国亡家之耻,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对普通人而言,“不想被异口音的外国人统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少将军**时,一起激动,一起呐喊!
英布惊讶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范增白胡子下,却露出了笑。
他想让蔡赐招的,只是项燕等战死之人的亡魂么?
不,要招的,还有心怀故国,怀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骗,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国,最后归乡不得,耻辱死去的楚怀王之魂。
有屈、逢侯丑,那些百年来,在丹阳之战、鄢郢之战丧命的楚将楚卒之魂,那数十万在秦寇兵锋之下,洪水之中,无辜惨死的楚国百姓之魂!
还有自鬻熊之后八百年间,为昌大楚国,筚路蓝缕,已启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这个伟大的国家,她历经八百年兴衰荣辱,风吹雨打,却日久弥新,越发璀璨!
五千里广袤疆土,北到黄河,东达东海,西至巴蜀,南抵岭南。楚辞的浪漫优雅、青铜器的庄严厚重、漆器的神秘艳丽,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灿烂文明,岂能说没就没?
纵形体已无,那一股万千人执念所结的国魂,亦当久久飘荡,百年不散!
范增处心积虑,真正想让蔡赐在此招回的,正是已这大楚之魂!
楚如凤,虽亡不灭,必浴火重生!
仪式结束了,蔡赐已泪流满面,嘶声力竭高呼道:“东皇太一已应!”
“东君已应。”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应:万千将士英魂,将在今日归于郢,为吾等前驱!”
“而八百载之楚,亦将在今日复生!”
项籍拔出剑来,为之而呼,喑恶叱咤,当真声如雷霆,能使千人闻之!
“不愿做亡国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压的楚人!”
“随我前行,复郢!”
五千人响应,巨大的呼喊,已震彻寿春,震彻两淮: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ps:离家回昆,整天都在路上,只有一章
第773章 二世皇帝
四月中旬,江汉已然变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寿春岌岌可危。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而与此同时,关中咸阳,人们也已渐渐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实。
早在四月初,经过两月跋涉,秘不发丧的胡亥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经由函谷关回到了咸阳城。在三川郡时,他们已听闻黑夫“复活”,带领南征军叛乱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一方面,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乱会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面,也眼看天将入暑,再不出殡,伟大的秦始皇帝尸身虽经过特殊处理,亦要发臭。
于是胡亥与王、冯、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赵高商议后,还是决定宣布秦始皇帝的死讯,尽快让帝国翻页。
一时间,咸阳陷入了满城恸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宫之人,哭声低回,伴奏着沉重的挽歌合唱,从咸阳宫、章台宫、甘泉宫,这些巍峨但却清冷的宫殿里传出,带着无边的压力,向咸阳人的内心击来,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随着消息散播,这哭声,又在每个秦人聚居的街巷里闾中响起。
尽管官府已十分明确地,把这个令山河呜咽的新闻公之于世,人们还是在以悄悄的方式,传递着这个信息。
一个里长从外面回来,走到里中,几个站平日极少话语的村妇见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长只点点头,就快步回家,每个怀揣着这个消息的人,相信那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秦始皇统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对于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阳,从小就耳濡目染长辈高呼的“陛下万寿”,自己也跟着喊,多次见过始皇帝御驾出行的威武雄壮。
不少人还真以为,始皇帝能够万寿无疆,一直统治他们的百世子孙。
但忽然之间,太阳却落山了,这让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阳还出山么?
虽然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没因皇帝逝世有何变化。但那段时间,原本治安极好的咸阳,各路口都有卫尉府的兵持矛站岗,排查过往人群,一派风声鹤唳。
相比于数月前,公子扶苏出奔时造成的混乱,咸阳人更加人心惶惶,他们的主心骨,彻底没了。
天子七日而殡,始皇帝死讯宣布七天后,入殓停丧待葬,称之为“殡”,移于殡室。
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一日,四月十八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
……
“陛下万寿!”
咸阳宫中,在太尉王贲、左丞相冯去疾,右丞相李斯的带领下,群臣三呼朝拜。
虽然身上还穿着一层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剑,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玺,坐在皇榻之上,透过眼帘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难怪赵高力劝我一定要争皇位,原来坐在这位子上,是这种感觉……”
对父皇的哀思,已被归途磨光,年仅二十岁的胡亥此时此刻,只感觉飘飘欲仙。
在群臣顶礼膜拜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云间的神明。
多亏了始皇帝的集权,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没有人比皇帝更大,就连所谓的“天意”,也无法束缚皇帝。
想杀谁,就杀谁!
想干嘛,就干嘛!
拥有了这样的地位,胡亥的梦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些曾只属于父皇,心情极好时才赏赐胡亥一二的珍宝,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
如今,却成了他随时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后宫,佩戴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们,胡亥却不会浪费,等孝期结束,只要有路过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于侧,尽情享用。
他少时便喜欢听,只有庞大的宫廷乐队才能演奏出来的《郑》、《卫》、《桑间》等异国之乐,也再无人能阻止,可以让舞乐单为他一人而奏,听到腻味!
更别说,硕大的帝国,九州大地,世间种种,万物苍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亏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只猴子、一个傻子登上这位置,亦能杀生予夺,随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权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飘飘然结束后,他心中又开始打起鼓来,眼睛在殿中一众巍峨高冠下的脸上看来看去,总觉得,群臣对自己不以为然:
“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效忠于朕?”
毕竟,刚被始皇帝封为“武忠”,盖棺定论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后,立刻就造反了!还公然否定了胡亥继位的合法性,鼓捣出子虚乌有的“衣带诏”,叫嚣着要除去他这逆子,奉天靖难呢!
按照赵高的说法,黑夫这贼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党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长公子扶苏的人,亦不在少数,或许他们就潜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时机发难……
赵高还提醒胡亥,同为顾命之臣的冯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冯氏掌握南北兵权,冯去疾又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长公子高的妇翁啊,据说父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这冯家,会不会因为生出异心来?
监军还回报说,冯毋择在南边连输了武昌、安陆两仗,有养寇自重之嫌,虽然武信侯立刻将其子冯敬送回来表明心意,但让冯家权势过重,真的好么?
虽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遗诏继位的,但胡亥内心仍不安宁,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继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师赵高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赵成为中郎将,负责宫门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着后,胡亥又下令,将与黑夫有关联的朝野官员,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张苍、农家一干人等,不论良莠,统统逮捕下狱!
但张苍机灵,早在胡亥回到咸阳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认为他是跑回了阳武县的家中,也有人以为,是跟着离开秦朝的大夏学者“苏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队里,往西边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制造大狱,将叛贼的党羽赶尽杀绝,甚至要立刻动手制衡冯家,最后还是李斯劝住了胡亥。
“陛下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好先皇的后事,以显示自己的纯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贼所传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讲究孝的,被父母状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当场判处死刑。
胡亥这才顿悟,暂缓诛杀异己,转而对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关注。
因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议父,臣议君”的谥法制度,胡亥没法再挑选一个美谥上表现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虽然始皇帝逝世于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布他死讯,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岁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灵柩方能下葬骊山陵。
骊山陵的修建,伴随着秦始皇的一生,他13岁刚刚登上王位时的秦王政元年(前247年),陵园的第一块砖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为规模庞大,不仅有地上宫观,还有亘古绝伦的地下奇观,所以数十万人干了好几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让人停了关中其他一切工程,让刑徒民夫们统统前往骊山,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贡献自己的技艺。一时间,骊山之徒多达七十万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进行。
胡亥还给监工的冯去疾下了一道残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误了先皇葬期,则从监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当死!”
同时,胡亥还下诏,为始皇帝修庙,古时候天子的祖庙为七庙,祭祀七代祖宗,诸侯五庙,大夫三庙,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认为,始皇帝功勋超过了三皇五帝,也超过了后世所有子孙,故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至高无上,即使是万世以后也不能毁除!
继位才两日,便有这一系列动作,胡亥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这天,却有一个消息从武关传入关中,让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冯毋择身死军覆,逆贼黑夫已占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给予他信任,给他整个淮汉诸郡的调兵之权,竟为区区叛贼所败?这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资贼?”
胡亥大发雷霆,这已经是第三场大败了,武昌营没保住,两万余人从贼。接着,安陆那五万**也叫黑夫夺了回去。
事不过三,冯毋择可是再三保证,一定会在江陵城将黑夫及党羽歼灭的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战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换将了!
现如今,老冯已死,江陵丢失,荆州数郡也相继沦陷。一心想着做了皇帝后好好享受安乐的胡亥猛然发现,自己刚继承的帝国,其南疆已然着了火,渐有燎原之势,还随时可能朝咸阳烧来。
是夜,他甚至梦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自己拉下皇位,一剑杀死!
胡亥遂连夜招来赵高问策。
“郎中令,黑贼已成气候,再这样下去,肘腋之患将至腹心矣,朕欲立刻发大兵剿灭,却不知该以何人为将……”
随赵高知道,必须阻止黑夫,否则自己和胡亥将有身死之虞,叛乱必须迅速平定,拖下去,难说朝中会有人提议“诛赵高以堵叛军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将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赞,如今大秦将才凋零,连武信侯都已身败,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统御大军与黑夫交锋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问:“是哪三人?”
赵高道:“其一为蒙恬,恬曾统率军民三十万,北逐匈奴而筑长城,陛下信而爱之,亦是帅才。”
胡亥却摇头:“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苏,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对父皇立我为太子不满,让他统御大军,恐怕会与黑夫勾结,朕不杀他,已是极大的仁慈……”
赵高是故意的,他猜测胡亥虽还未下杀手,却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这一试探果然如此,遂接着说道:“其二为李信,李信为始皇帝爱将,善车骑,屡建奇功,与黑夫并称黑犬白马,若他与黑夫对垒,当能胜出。”
胡亥还是认为不妥:“李信亦与黑贼往来甚密,更别说其远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赵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觉得西边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为将讨伐黑夫,更决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将李信和手下的几万人追回来!将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其实也是唯一的人选!
赵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此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曾统率过数十万大军,用兵如云之聚合,破敌似霹雳雷霆。与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后生小辈,连为之附骥尾都配不上!”
“此人为将三十余载,战功赫赫,曾灭魏、破楚、亡燕、降齐!论功勋爵位,已不亚于武安君、武成侯(王翦)!”
“他便是陛下妇翁,先皇亲定的辅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
……
ps:今天还是只有一章,明天结束第五卷。
第774章 以一隅抗天下
“老臣罢病悖乱,恐怕无法出征成行,唯陛下更择贤将。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与赵高所料不差,当胡亥延请太尉王贲挂帅讨伐叛逆时,王贲果然以身体为借口,推辞此任。
“再没有其他贤将了,冯毋择已辱师于南方,蒙恬、李信皆不可用也,唯先皇临终前授妇翁为太尉,不就是希望太尉能为朕镇住天下么?今妇翁虽病,难道就忍弃胡亥,忍弃皇后么?”
胡亥依照赵高教他话,竟放下皇帝的尊严,以子婿之礼向王贲恳求。
秦始皇帝终其一生,从未立过皇后、王后。
但二世皇帝胡亥不同,他在继位数日后,却听了赵高的建议,立刻封夫人王氏为皇后!
这位王皇后,却是通武侯王贲的幼女……
王氏已与二世皇帝胡亥牢牢绑在一起,在胡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还有几分逼迫后,因旧伤发作,已经骑不动马的通武侯王贲,只好叹了口气,勉强应下此事。
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偏偏是其子王贲,得此殊荣,秦始皇帝已将他推到了托孤辅政的位置上,于公于私,王贲都别无选择,只能像后世的诸葛丞相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和王翦伐楚时一样,王贲在答应挂帅平叛后,却又提了自己的要求。
“陛下必不得已用臣,还需先做一件事!”
胡亥大喜:“只要太尉能扫平黑逆,休说一件,十件亦可!”
王贲道:“陛下可知,黑夫在夺取江陵后,令其都尉部属略取南郡诸县,每至一县,都极力宣扬一事?”
胡亥面色阴了下来:“叛贼们宣扬的都是诽谤之言,先皇亲封我为太子,令我继承宗庙社稷,此事王离可作证……”
王贲笑道:“这是自然,臣说的是,南征军在所占郡县,施行的减租、焚券,更易苛令等事。”
胡亥咬牙切齿:“黑贼胆敢不经朕与丞相、御史大夫,私自更易律令,真是罪该万死!”
王贲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臣倒是以为,陛下也应在继位诏书里,做些类似的承诺……”
胡亥大惊:“朕身为天子,岂能效仿逆贼之举?”
王贲不以为然:“但黑夫这些举措,的确能收买人心。先皇晚年,用法益刻深,租赋居高不下,徭役频繁,天下多有怨言。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定将奸伪并起。”
“黑夫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带着南征军作乱。民间黔首,眼睛只看着自己屋外的几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多交便是恶政,少交便是德政,却不知忠君爱国,很容易受其诱惑诓骗,纷纷从逆。”
“古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争民心之战也,朝廷决不能落了下风!既然黑夫诟病朝廷行苛政,陛下不如乘着新登皇位,更始朝政,做出些改变,以顺天下人之心!”
“且容朕想想……”胡亥除了骊山陵要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呢,一旦减租,恐怕就没钱继续那些大工程了。
眼看胡亥还有些犹豫,王贲遂强硬地说道:
“上兵伐谋,若想平定叛军,除了兵道,还当施以政道,陛下且先行此事,王贲方能献上破贼之策!”
……
四月二十二,胡亥继位后数日,一封制令颁布咸阳,公示天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元年与黔首更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ji)布!”
其中的主要内容,无非是解除部分流罪,大赦天下。同时承诺,会在县税赋中分一部分救济贫苦百姓,相当于变相的减租赋。最后是停止朝廷对县吏每年上计需要多缴钱粮的逼迫,减轻其压力,如此一来,县吏或许就不会为了完成上计要求,把治下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了。
当然,三项政令,除了大赦令立刻生效外,其余都要到五六个月后的“二世元年”才正式实施。
此制令一出,关中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确认无误后,皆惊叹: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觉得不可轻信,得到了“二世元年”才能见真章,有人却已迫不及待,开始为这位“仁慈”的新皇帝唱赞歌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秦民不会偏向南方叛军。”
王贲、李斯、冯去疾这三位辅政大臣都认为,此举定能产生极好的效果,将关中人心再度凝聚起来。
胡亥却只关心王贲何日出征:“朕已如太尉所言,大赦天下,太尉何时率军南下?”
王贲却摇头道:“卫尉、中尉二军被冯毋择带去江汉的部分,损失惨重,关中剩余的数万人,当戍卫咸阳,决不可再动用!此番南下平叛,主力另有其人,若陛下允许,老臣还得在咸阳,等他们月余时间。”
胡亥急得快上火了:“太尉欲动用哪支军队,请速言!”
王贲不紧不慢:“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最大的两场仗,便是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时至今日,天下有两支最大的军队,皆有兵十余万,南征军已叛,臣以为,是时候动用镇守长城的上郡军了!”
“上郡、朔方、云中之兵共十五万人,更有十五万新移民,如今匈奴远遁,边关无警,老臣以为,留五万人,守备关隘即可,其余十万兵卒,可令冯劫带着南下,来关中汇合,他们将是征讨叛军的主力!”
“但在上郡军南下前,务必要小心,提防贼军北上取南阳。”
眼看说到这份上,胡亥仍一脸迷茫,王贲心中暗叹:
“始皇帝在今上这个年纪时,已经对天下图籍了如指掌,完全不亚于吾等战将了……”
他只好让人取来地图,一处处点着告诉胡亥自己的计划。
“南阳郡南蔽江汉,北控汝洛,西连武关、郧关,为进入关中、汉中的南北孔道宛亦一都会也,此乃南北腰膂,必争之地!”
王贲料定,黑夫的最终目标是北上夺取咸阳,所以未来的南北战争,定将以南阳郡为主战场!
“叛军新近大胜,士气正旺,南阳郡兵不足守。陛下当立刻按照兵籍,发关中卒十万人,其中五万老卒,可使宿将带其前往武关、宛城支援。哪怕贼兵北上略地,夺取小县乡邑,也勿要理会,守住两地即可。”
“而关中新卒五万,则屯卫咸阳,由老臣亲自训练,令教射狗马禽兽,待上郡军到齐后,再一同南出武关,皆时,若叛军正进攻宛城,则必遭我大军所击!”
王贲的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胡亥仿佛真见到黑夫授首的那天,拊掌道:“如此,则叛乱可平!”
王贲却摇摇头:“黑夫狡诈,也可能不走南阳,而取偏道,陛下请看……”
他指着南郡西边的巴郡、蜀郡道:“南郡与巴郡以巫县关为界,今南郡已失,不可不防备叛军袭取巴蜀,还请陛下令蜀郡征卒一万,巴郡、汉中各征五千,也勿要急于进攻平叛,先支援郡卒,守住狭隘关道,阻止贼兵西进,窃据巴蜀之地,便是大功。再在沿江城邑打造船只,以备日后之用……”
王贲这是想效仿司马错与白起伐楚的故事,在南阳决出胜负后,再水陆并进,直扑江陵!
胡亥连连叫好,心中大定,但仔细算算,王贲征召动用的军队也不过二十余万,他仍嫌不足,问道:“太尉,关东不征发兵卒么?”
王贲说道:“与叛军作战,关东人,可指望不上。从各郡征调部分劳役,作为运送粮秣的民夫即可,还有……”
见王贲欲言又止,胡亥忙道:“还请太尉知无不言。”
王贲向胡亥作揖:“为了让北方军能够放下疑虑,奋力作战,臣想请陛下释一人。”
“谁人?”
“蒙恬!”
……
“父亲。”
王贲才出咸阳宫,却见儿子王离已在外等候。
喊了几声“父亲”,王贲不理后,王离才改口大呼:“王太尉?通武侯?”
车停下了,王贲掀开车帘,看着已蓄须的长子:“原来是武城侯啊……”
“父亲休要愧杀孩儿了。”王离直接钻进车中,朝王贲拱手道:
“始皇帝在世时,屡屡用蒙氏打压王氏,我今日却听说,父亲竟劝陛下,将蒙恬给放了?”
他有些不解:“拼着惹怒陛下,放了扶苏党人,且与吾家有怨者,父亲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眼看儿子三十多岁的人也,行事却一如十年前那样急躁少智,全然没有祖、父的做派,王贲十分头疼,欲不理会,但这又是自己的儿子,最后叹了口气,说道:
“蒙恬在北方近十年,深得人心,虽然冯劫已将上郡军将吏相互置换,但普通兵卒颇受蒙恬之恩,若他一直被关押,甚至遭处死,上郡军必士气低落,不肯尽力作战。”
“蒙恬虽犯大罪,私放扶苏离开,但始皇帝亦未曾将其处死,近来也颇有悔改之意,不如借着大赦的名号,将他释放,软禁在咸阳,却能籍此安上郡军之心。“
“原来是这样。”王离这才了然。
王贲道:“不仅如此,我还提议让冯劫作为我的副将,你恐怕要被陛下北调,去统御剩下那五万北军了。”
这下小小王却反应过来了:
“冯氏眼看已要失去陛下信任,父亲这是拉了他们一把啊……”
他实在是想不通,王氏在被压制多年后,眼看即将复兴,女为皇后,父子皆为彻侯,且掌握天下兵马,王贲却开始拼命挽救蒙、冯两家竞争对手。
“大敌当前,相忍为国而已。”
王贲道:“因冯毋择、冯敬父子大败之事,冯去疾辞去右相之职,被陛下留任为左相,李斯复为右相。”
“但有传言说,始皇帝曾欲立公子高为太子,而冯氏为其外家,所以陛下对冯氏不放心。若冯劫手里还握着北军,我唯恐会给冯家招来杀生之祸,甚至牵连群公子,反而让关中大乱,于是就给了陛下一个借口,让冯劫调到我麾下,我来看着他,以安陛下之心……”
“父亲用心良苦,儿明白了。”
王离再拜,但仍乐观地说道:“如今虽然国分南北,黑贼作乱,但就算把荆州五郡加起来,户口兵员,仍不足关中一半!这是以一隅抗天下啊,又有父亲为帅,黑夫必败无疑!”
“若只是一场南北之战,的确如你所言。”
王贲眼中却难掩忧虑:
“但你可知,在调兵遣将时,我为何执意不发关东郡兵?”
王离道:“莫非是因为,先前冯毋择征调九江郡兵入南郡,却导致九江郡数县叛乱之事?父亲担心,其他郡县一旦守备空虚,也有奸人如此效法?背叛大秦?”
王贲颔首:“今上那诏令里说得好啊,天下已失始皇帝……有始皇帝的大秦,和没有始皇帝的大秦,是不一样的,天下人不尽然是遽恐悲哀,也有暗中窃喜者。相比于南方的叛乱,我更担心的,就是关东六国故地皆叛……”
他曾镇守齐地,知道几十个秦吏管几十万齐人是多难的事。齐国已经叛过一次,但燕、赵、魏、楚、韩的故地,莫不如此,始皇帝在时无人敢造次,如今始皇帝已逝,那些藏匿许久的复国者,恐怕要蠢蠢欲动了。
王离还不知道项籍等围攻寿春的事,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些许群盗而已,不足以成事。”
“群盗?群盗知道以复楚为口号?”
王贲看着儿子,斥道:“书言,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南方叛乱,我尚可集中兵力,尽力守御,如若整个天下都烧起来的时候,处处是火,其犹可扑灭?”
“若事情真到那一步,这场仗,就不再是南北之战,而回到了六国伐秦的时候!以一隅抗天下的,究竟是黑夫,还是吾等?”
天下第一名将的目光,满是对那段波澜壮阔历史的怀念,他们在始皇帝的旗帜下,所向无敌!
“曾几何时,吾等能以一敌六,亦无所惧。”
“现在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兔子山遗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布。”
第775章 南北战争(上)
几乎就在王贲定下平南战略的同一时刻,郢县,武忠侯那个著名的小院子里,当黑夫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未来的计划时,幕僚、都尉、司马们几乎吵得炸开了锅!
刚从南方带人抵达江陵的徐福立刻道:“如今除了洞庭郡尚未归附外,君侯已全取荆州。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徐福以为,当利用我军楼船可从番禺走海路的优势,让尉阳都尉从水路出发,进军会稽,夺取江东!”
别部司马陈婴也不甘示弱:“听闻近来淮南多叛乱,当乘此良机,进军楚地,陈婴不才,愿为君侯取东海郡!”
“东海郡是陈司马的故里,司马自然是想回去了,但吴臣以为,应该先从夷陵向西进军,取鱼复,再攻击巴蜀,迎回君侯夫人、君子。”
拿下当阳县后,折返来禀报的共尉提议更是夸张:“汝等都错了,应该立刻北上,夺取鄢县,再攻南阳,进逼武关,一直打进关中,打到咸阳去!”
就连早年被萧何带来,有些口吃的泗水郡人周昌也最后道:”昌,昌同意陈婴司马之言,愿在拿下九江后,渡淮为君侯取,取泗水郡……“
在一众力主大肆进攻扩张地盘的人里,却响起了一个理智的声音:
“下吏以为,如今之势,南征军宜守而不宜攻……”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衣冠楚楚,刚被黑夫任命为“南郡守”的萧何。
徐福首先质疑:“守?萧郡守,眼下正该乘着江陵之胜,君侯威震南方,扩大战果,岂能一味固守?”
众都尉、司马一脸不以为然,认为萧何一介文士,太过保守,但黑夫让萧何说下去。
萧何朝黑夫一作揖:“虽然君侯身为南征军主将,曾将兵十五万之众,且举事之后,几次都号称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可实际上,君侯和众都尉也清楚,就算把安陆所有男丁两万人都算上,目前大江以北,君侯手里能用的兵员,也不超过七万人……”
这倒是实话,南征军虽众,但因为举事前几乎都集中在岭南,所以陆续北上,所费时日良多。
跟着黑夫打赢江陵之战的三万五千人中,除了韩信尚带着一万人镇守江陵,看管万余俘虏外,其余都分散到了夷陵、当阳、竟陵、安陆等地,去实现黑夫“全取南郡”的计划。
衡山郡那边,东门豹、安圃有万五千人,刚夺取邾城。
近日,又有周昌、陈婴、徐福等人带着两万人北上……
“岭南越人已发觉南征军北调,一些部族酋长蠢蠢欲动,必须留下数万戍守,故秋收前能北上的,不超过三万人。”
加起来十万大军,这就是入冬前,黑夫手中兵力的极限了他的政治承诺,得到秋后才能见分晓。
萧何道:“纵有十万之师,但若真如方才诸都尉所言,又要守住荆州,进取南阳,威胁关中,又要取巴蜀,又要占江东,还顺便得攻取九江、东海、泗水,真要一一实行,休说十万,就算二十万也不够啊!”
“如今国分南北,将军以南与北战,不论是户口还是兵员,都大不如关中,这时候盲目扩充地域,只会使兵力分散,而新占郡县又无法及时征调当地人参军,一旦朝廷大兵来伐,容易被各个击破。”
他将分散的五指捏成拳头,看向众人:“故兵与其分,不如合!主力必须留下,做好守御朝廷大兵的准备,顶多能选两处派出偏师,且不可超过万人!”
“萧郡守之言有理。”
黑夫算是明白,为何历史上,萧何会被称之为“功人”,而其他人只是“功狗”了。
打猎时,追咬野兽的是猎狗,但发现野兽踪迹,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仅能捉到野兽的确有骁勇之功,但发现野兽踪迹,指明猎取目标者,亦有谋划之功……
黑夫手下不少将尉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了左倾激进主义的错误,眼里只剩下前方的猎物,却忽略了一件事:
与北方相比,南方就是个弟弟!
局势依然是敌强我弱,朝廷极有可能征调二三十万大军南下,如何应对,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依然有都尉司马不服:“按照萧郡守的意思,吾等就什么也不做,等在江陵了?”
这时候,从军议开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人接过了这个问题:“当然不是,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有时候需要以守为攻,有时候,亦可以攻为守!”
却是屡立奇功,已不敢有人小觑的韩信。
他出列朝黑夫拱手道:“兵法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此君侯之所以大胜冯毋择。”
“而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这应是吾等御敌之法。旬月之内,朝廷便可能发大兵来伐。而敌欲南下攻南郡,有三处必经之处,皆为险要,能以一敌二,我军务必抢先夺取……”
“看来韩都尉这些时日在江陵休整,并未闲着啊。”
黑夫露出了了然的笑意,说起来,还是他让人将江陵所藏的图籍统统送去给韩信的,还大言不惭什么:“韩都尉已为高吏,不可不学!”
韩信辞以军中多务,黑夫却道:“岂欲君治学为博士邪?但当涉猎,知山川地理,本侯也出身黔首,却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
韩信这才静下心来看了半个月图籍,果然对行军用兵有所裨益。
黑夫让人摊开地图:“是哪三处,且一一道出。”
小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韩信手持竹棍,点着江陵以西道:“其一为夷陵(湖北宜昌),此地扼三峡及巴蜀东进之路,君侯已派吴臣司马取之,自不必说。”
“不过我以为,光夺取夷陵还是不够安全,夷陵以西,巫县(重庆巫山县)也划归南郡,当继续进军,攻占江关(重庆奉节县)。”
“江关乃巴国与楚国相攻时,楚国所设,为夷陵上游,亦巴蜀之东门也,入江关,则已过三峡之险,夺巴蜀之口矣,就算朝廷令巴蜀造楼船,欲重复司马错伐楚故事,只要江关在我手中,亦不足惧也!”
见黑夫不断颔首,韩信大受鼓舞,棍子旋即北指:
“其二为鄢县(湖北襄阳),我近日在江陵观察图籍,发现鄢县与南阳一样,实为南北之腰膂。对南方来说,鄢县去江陵步道五百里,势同唇齿,无鄢县则江陵受敌。故昔日白起拔鄢,则楚不能守郢都。”
“对北方也一样,此乃水陆之冲,北接宛、洛,平涂直至,我军得之,亦可以图南阳,威胁武关!”
在韩信预想中,鄢县,这里田土肥良,桑梓遍野,带以汉水,阻以重山,就是日后御敌的完美战场!
“上一次鄢之战,武安君完胜,可这一回,不论北边来的是谁,韩信必将改写南北之争的战果!”
如此想着,他的手又往鄢县以东一指:“其三为冥厄(河南信阳市)。”
“冥厄三塞,为大隧、直辕、冥厄,乃春秋时楚国所建,隔绝淮汉。吴人不能破之,只好改走淮。而楚国亦凭借此三塞,抵御秦国数十年之久。秦逾冥厄之塞而攻楚,不便,我听说,直到项燕战死,冥厄才最终告破……”
韩信以为,虽然朝廷主力肯定会走武关、南阳来伐,但也不排除从关东发偏师,走冥厄袭击安陆、衡山的可能。
“这便是月余之内,我军务必攻取的三处,而不是什么九江、东海,更不可能孤军直趋武关。”
萧何与韩信的战略分析十分得当,众人都被说服了,黑夫心中亦暗喜:“三杰得其二,尽管知道南方实力大不如北方,但我心里就是踏实啊。”
不过,作为领导,这时候就得露一手,显示一下自己其实也知道,只是故意不说,要让属下们表现。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韩都尉之言虽有理,但毕竟是外乡人,对本地冲要的了解不够,鄢县与冥厄自是必守,但两地中间,还有一处也要拿下!”
韩信一愣:“莫非是随县(湖北省随州)?”
黑夫颔首:“然也,出冥厄可以兼颍、汝,出鄢可以规宛、叶,此言不假。然冥厄、鄢县之锁钥,随实司之。春秋时,汉东之国,随为大。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而汉阳诸姬尽灭之。又其地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实是用兵行险之所,我军必先取之!”
韩信还在思索,身后的萧何却已拜服:“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
“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所有人都随声奉承。
如此一来,东边有淮南蜂拥而起的复国者,西边控制夷陵江关,北面将战线推进到鄢县、随县、冥厄,都是易守难攻之地,这三个地方拿下后,被动的防守,就成了主动的防守。
继“先取荆州为家”后,新的战略已出,那就是“北夺锁钥以为固”,在青黄不接,粮秣不足,且南征军兵力没有全完集结前,先以守为攻。
但黑夫又道:“不过,在守御之余,的确可以让豫章郡向东发兵,略取鄣郡丹阳地,再让尉阳与镇守闽中的吴芮,水陆并进出兵会稽郡,全取江东!”
众人皆以为然,在旁人听不到的时候,黑夫暗暗嘀咕:
“江东子弟多才俊,那八千子弟,若能归顺于我就好了……”
……
在军议完毕后,军正去疾却又过来,向黑夫禀报了一件事军法官们注意到的事。
“下吏初来江陵,但却发现,不少驻守此地的南征军士卒,尤其是江陵人,在大胜归乡之后,满足于与亲人团聚,都有些懈怠了。”
“而从其他诸县亦得知,不论是当阳、夷陵、竟陵,哪怕是君侯的故里,刚刚被利仓司马光复的安陆县,军中各县籍贯的兵卒听说家乡已在南征军控制下,欣喜之余,或多或少,都萌生了卸甲归田的想法……”
“卸甲归田?”黑夫皱起眉来。
去疾笑道:“毕竟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如今到了家门口,难免懈怠,更何况,君侯承诺田租减免,大伙都盼着回家种田去。”
黑夫颔首,他手下的兵多是小农出身,即便高层把”靖难“喊得震天响,即便都尉、司马们也在“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鸡汤下,摩拳擦掌想干一番大事。
但对普通士卒而言,谁想过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日子呢?
回家,料理熟悉的田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老婆孩子热炕头,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这是他们从入伍那一刻起的梦想……
但这小小的梦想,却足以致命!
上层在犯“左倾激进主义错误”的时候。基层士卒却也犯了“右倾安乐主义错误”,以为打下南郡就完事了,可以马放南山,任由兵甲生虱!
去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劝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若是士卒们满足于归家,不愿再北上征战,吾等随时可能遭到咸阳发大军镇压,若是战败,全家老小的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安宁的日子可言?”
但黑夫可承诺过,要带他们回家的,并非人人都是大禹,是圣人,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黑夫默然半响后,说道:“且将我的话转告三军将士,再召集众人,我要亲自与他们说道说道……”
去疾肃然:“敢问君侯,要传什么话?”
黑夫笑道:“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
……
ps:咳,时间不够了,这一卷貌似明天(2月18号)才能结束,哈哈哈……
第776章 都散了吧(第五卷完)
四月二十五日,先后抵达江陵的两万南征军将士,被集中到江陵和郢县之间的开阔地上,武忠侯在江陵城楼检阅了他们的行伍队列,宣布已占领除鄢县以外的南郡全部,连安陆县也已光复,衡山郡也被控制在南征军手中。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君侯万胜!”
“南征军万胜!”
士卒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黑夫双手往下一压,让众人安静,而后便让他们各诉其愿。
先是几百人,随后是几千人、上万人,许多个声音汇集在一起,底层士卒大声向他们的统帅喊出了自己的心愿:
“君侯,吾等想回家!”
韩信、去疾等军吏看着这一幕,忧心忡忡,黑夫那句“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不够接地气,可触动不了普通士卒啊,但他们却有些一筹莫展,除了制止外,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不知武忠侯有何妙法?
吴臣更小声嘀咕道:“止不住的,士卒们不就是因为一句‘我带汝等回家’,才跟着君侯举兵,心甘情愿受其驱使的么?”
但黑夫却只是笑了笑,大声道:
“我知道二三子多是淮汉之人,汝等加入南征军为戍卒,长则四载,少则两年。”
“本将算是较晚加入南征军的,只做了两年将军,但这两年里,却与汝等生死与共,南征军每个人,都是我的袍泽兄弟,年纪小点的,则是子侄。”
黑夫看了看身侧写有“南征军”三个秦隶的大旗,这还是在岭南时做的,已有些陈旧。
他不由感慨道:“就像这面旗一样,两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我曾与二三子披荆斩棘,扫平百越,使越君俯首,委命下吏,拓土数千里。”
在场的人,谁没在岭南饱受过虫蚁之咬,炎热之苦?自然记得,是谁带着他们走出了那片绿色地狱。
“但始皇帝崩逝后,奸臣逆子辜负了南征军,欲诛其吏,放其卒,使永镇陆梁。所以,为了回家,南征军不得已,奉始皇帝遗诏,举兵反抗。”
“我曾与三千短兵仪器打赢了武昌之战,大败敌八千人,解救了两万余差点葬身火海的南征军老卒。”
“我又与五千勇士横渡云梦,在安陆县五万百姓即将沦为迁虏前,与他们一同战斗,力破上万敌军。最终携民渡江,让家乡父老们平安无事。”
“至于江陵之战?汝等更不陌生了,我走华容小道,韩都尉则白衣渡江,最终所有人喊着‘义在南军’,两面夹击,击败了冯毋择,赢得了决战的大胜!”
这都是黑夫创造的传奇,就算未能亲身参与,也耳熟能详。
是他,带领南征军所向披靡!
黑夫叹息道:“不容易啊,袍泽们,两年之内,能创下这么多丰功伟业,南征军里每个人,从将军到军吏到士伍小卒,都是好样的!”
这一番话,让众人深受感触。
但黑夫却话音一转,说到了最关键的事上:“南征百越,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承诺过要带汝等回家,也算做到了。如今南郡、衡山已复,大军已站在家门口,这两地籍贯的士卒想回家看看,此人之常情也……”
“所以,本将今日要说的,是汝等,皆可以回家!”
城下两万人欢呼雀跃,众军吏则大惊失色:士卒都放回家了,以后的仗得怎么打?
然而,黑夫下一句话,更加骇人听闻!
他振臂一挥:“本将还要说,南征军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当在今日,在此,就地解散!”
……
“就……就地解散?君侯在说笑罢!”此言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垣雍都傻了眼。
韩信也一急,几欲上前阻止,还是萧何拦住了他,笑着对韩信摇了摇头。
随着短兵亲卫将这句话传遍三军,欢呼都停下了,所有人都怔怔出神。
即便是最先嚷嚷着要回家的人们,也有些发懵。
“南征军,没了?”
因为黑夫的种种举措,譬如将战死士卒收敛尸体,纳入忠士墓园,将每个人的名籍刻在丰碑上,又尽量满足众人衣食之需,让他们远离冻饿之患。
最重要的是,履行了承诺,带他们回家。
这使得,众人对这支军队认同感极高。
离家的时候,南征军,就好像是他们的家!而什伍袍泽,亦如兄弟一般。
如今武忠侯大仁大德,允许众人回家,本该喜悦,但得知身后的另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时,士兵们都有些舍不得,难免哀声。
黑夫接过牡手里的南征军大旗,仰头笑道:
“一支没有兵的大军,只剩下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兵卒追溯的将军,也不再是将军,而是一介匹夫。”
“与其如此,不如散了罢。”
这下有些人不干了,垣雍率先和来自安陆的弟兄们大声喊道:
“将军,彼辈要回家,吾等却不回啊,请将军勿弃吾等。”
“请武忠侯千万不要解散南征军!”
跪下请愿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意欲归家的人则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但众人的力劝,却只换来了黑夫的一声大喝:
“我意已决!”
说罢,他竟真当着两万人的面,将旗杆上的南征军大旗降下,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交到了军法官去疾手中。
“从今日起,世上,就没有南征军了!想回家的人,都散了吧。”
一阵沉默,伴随着的是嚎嚎大哭,上万人忍不住跪在地上,轻易不流泪的士兵们,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黑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除了解散南征军,让想回家的士卒回家外,还有一事。”
“在汝等归乡种田,过汝等期盼过上好日子前,请先听完这件事,刚发生在吾等近在咫尺的事!”
众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黑夫一招手,城楼处,一个穿着麻布孝衣的青年军吏走到黑夫身边,他的短兵们亦紧随其后,都身穿孝服,众人手里还捧着一个个牌位……
虽然南征军短暂地给秦始皇帝戴过孝,但在打下江陵后就结束了。
这群人又是给谁人服孝?
黑夫将青年拉到城墙边:“汝等应当认识他,他叫共尉,是我手下的别部司马,他父亲共敖,是我的旧部,如今是桂林郡守。”
“早在十多年前,共敖就带着妻儿,搬到了豫章,他自己则追随我左右,但共氏宗族并未全部迁徙,仍有五十多口人,留在了鄢县。”
“鄢县,是吾等唯一未曾攻取的南郡县邑,因为南阳郡守带着五千人入驻了那,而就在昨日,吾等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鄢县的共氏族人,连同一些当地籍贯士卒的家眷,竟被当地官吏族株了!”
没有感到意外的惊呼,士兵们只是窃窃私语开来,这是他们都有预料的事。
虽然大伙都高呼“义在南军”,但在朝廷,在咸阳眼里,他们只是谋叛而已。
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共敖的家族,肯定要被牵连啊。
“不止是共氏,也不止是鄢县。”
黑夫冷笑道:
“谋逆,这就是已经回到咸阳的奸臣逆子,给南征军所有人定的罪!”
“二三子知道,若按照秦法律令,谋逆将被处以什么刑罚么?”
窃窃私语停止了,士卒们再度陷入缄默。
“去疾,告诉他们!”
“诺!”
手里捧着南征军旗帜的军正去疾大声道:
“谋逆罪,其本人虽死,仍当戮其尸,枭首弃市以威慑宵小。而后,再依刑律夷其三族!也就是汝等的父母、兄弟、妻子!”
这时候,共尉大声接话道:“说是三族,可我在鄢县的族人,他们早就出了三族,但还是被处死了。”
这件事,是真的,虽然那些堂叔伯本就疏远,当初就不愿随共敖去豫章,还闹分家,但他们今日遭此横祸,共尉心里也老大不舒服。
去疾颔首:“是啊,律令有言,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不准擅自迁居,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谋逆者之什伍、邻居、里典、里佐、里监门,皆要连坐,收押审讯。”
“也就是说,倘若南郡同鄢县一样,被朝廷的酷吏控制,汝等的三族、亲眷、邻里,都没人能逃得过酷刑。”
恐吓在继续,去疾开始描绘那些刑罚之可怕:
“二三子过去没少见市场口的行刑吧?酷吏会在汝等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如此方能震慑天下人,使其不敢效仿,只能乖乖交重租,服重役!”
高渐离曾在咸阳受此刑,黑夫去胶东赴任时,刺杀他的人也曾受此刑罚,田横兄弟叛乱,余党多遭屠戮。
可如今,昔日的执法者,却成了朝廷口中的“罪犯”。
不止今日在场之人,南征军全体将士,谁不从逆当死?
这下,所有人都面露惊恐。
去疾也是被士卒们的短视气坏了,这时候忍不住指着他们斥道:“汝等觉得自己离开了军队,拿着君侯赐予的赏钱回了家乡,就能好好种田,安享其乐?真是妄想!”
“我是军正,天天和律令打交道,知道在秦律里,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千万不要心怀侥幸,一旦南征军散了,过不了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派大军反攻回来,等待汝等的,便是族株,便是屠城,便是血流成河!”
“南征军就像船,如今船到江心,尚未靠岸,上面的人就争着往下跳,反倒会最先被淹死。”
“武忠侯则像是一株大树,他为十余万士卒遮风避雨,带着吾等走到了今日,但树再大,也独木难支啊,二三子,何忍弃之?在我眼中,汝等,好似一群逃卒!”
去疾说道动情处,不由长叹道:“我真不希望汝等,到时候看着父母妻子被戮,追悔莫及,被砍下首级前,才哭泣说:‘我不该在当日,为了贪图一时安逸,放下了手中的戈矛,抛弃了武忠侯,抛弃了南征军!’”
共尉家族的惨剧就在眼前,去疾的一番话振聋发聩,那些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眼睛,看不清未来残酷真相的士卒,大多被吓醒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一旦南征军真没了,所有人都会失去庇护,安乐日子,恐怕不长久。
于是乎,不少意欲回家的人,也和本就不打算回的人,一同跪了下来,向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吾等错了。”
“请君侯勿要摒弃吾等!”
“请君侯切勿解散南征军!”
“武忠侯!武忠侯!武忠侯!”
一时间,万呼万唤,只为挽回黑夫的心意。
韩信心中叹服,目光看向了黑夫,他方才将舞台让给两名手下,一个人负手站在城墙的另一侧,望着已渐渐恢复繁荣的江陵城,也不知在想什么?
当听到身后两万人齐声的呼唤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支军队,使命已经完成,就注定要消失,诸君,南征军,已经没了,覆水难收!”
此言被大声传开后,失落席卷了在场的每个人,大家都垂下了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直到黑夫重新回到他们视线里。
“但消失的,只是一个名号!只要二三子不摒弃黑夫,兵在,将亦在!哪怕这名没了,换成另一个,这支军队的魂,便仍然安在!”
黑夫朝所有人长拜作揖,声音急促而坚定!
“但我不会强留任何人,想回家的,便回家去罢。”
话已至此,已无人再起身离去了,他们多了对未来的担忧,也生怕一起身,袍泽那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
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接下来的话,是对愿留下来的人说的。”
“南征已结束了,但战争没有,吾等过去曾奉命征服百越,又一起打回家乡,两个月的时间里,从岭南反攻到江汉,屡败强敌,所向披靡!”
“可从今日起,吾等要做的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
话音刚落,一面新的旗帜,已在黑夫身旁树立,与昔日的“南征军”一般,上面,也写有三个秦隶……
识字的军吏,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念出了其中两个……
“北……”
“伐?”
“没错,吾等不应沉溺于短暂的安乐,为了将来能长享和平,宜将剩勇追穷寇!奉天靖难,北伐中原!”
黑夫一扫方才的“心灰意冷”,再度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古人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吾等是义师,不是叛逆!这面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从此刻起,南征军,更名为:北伐军!”
……
ps:第五卷《荧惑星》完。
可以猜下一卷名字了。
第777章 陈胜吴广
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www.uu234.net
阳(安徽临泉县城镇)过去并不起眼,它只是陈郡平舆县和寝丘县之间的一个小乡邑,户不过千,城邑也十分狭小。
但现如今,阳也算知名,因为十四年前,还是一介百将的黑夫,在此以寡敌众,大破楚军两位封君,顺利突围,那一战被黑夫党羽们吹为“秦楚战争的转折点”。
后来,黑夫又以棺椁数百,将当日战死的秦卒尸首运送回乡,真是有情有义……
当地官府倒也会来事,竟将昔日秦军士卒安身的空冢设为一亭,名曰“忠义亭”,大有讨好南征军统帅的意思。
但数月来,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巨大转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乱的消息后,乡啬夫十分惊恐,生怕被当成“黑党”,遂勒令将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断做了亭舍里烧饭的柴火。
近日忠义亭每天都要为过路军队,提供大量柴火。
据悉,已改名“北伐军”的南方叛军,正猛攻冥厄三关。那三关位于南阳、南郡、陈郡、九江交界处,南阳郡控制的鄢县、随县也遭到突袭,兵力不足,便向陈郡请求支援。
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盗”围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请求陈郡帮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陈郡五千郡兵早已赶赴下蔡,如今南阳告急,想着“唇亡齿寒”,陈郡守咬了咬牙,还是勒紧腰带,发各县闾左前往支援戍守。
位于陈郡中南部的阳乡,就这样成了戍卒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炊烟升上天空,亭长忙着张罗人造饭,还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两位县尉要押送戍卒,路过此处,要给他们备好粳米和肉,其余的屯长也要准备好酱菜,动作快些!”
催促完偷懒的亭卒后,亭长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边缓缓走来的九百戍卒,听说这群人来自阳夏县,也看到了他们头顶上,浓郁如墨的乌云……
戍卒队伍之中,被临时任命为“屯长”的阳城人陈胜也抬起头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年人露出了笑,对一旁的吴广道:
“吴叔,看那。”
阳夏人吴广也是屯长,他看着这天色,有些忧虑:“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冥厄……”
“定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倒希望它能下个五天五夜。”
陈胜并无半分忧心,反而充满了期待,看着身后九百名衣衫褴褛的闾左戍卒,还有安然坐在车上,不断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两名县尉,握紧了手里的竹矛。
“只有大雨洪水,才能卷走污秽,冲刷出一个干净的新天地!”
……
果如陈胜所言,来自阳夏、淮阳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泼大雨困在阳乡整整三天!
他们本就是穷困的闾左,在尚未抵达戍守地区时,连衣甲兵器都没有,大伙都穿着蔽衣烂履上路,走了两三百里,都已磨破了。两名县尉自己进阳乡邑内安寝,却不让戍卒们进去避雨,他们只能住在破棚子里,整日受阴湿之苦,吃不饱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难民营的驻地里,弥漫着屎尿的臭味……
陈胜和吴广奉命分发完今日那点粮食,安慰完怨声不绝的戍卒后,再度碰面了。
“陈涉,你真打算举事?”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其用,为人果敢,但事关性命,他也不免踌躇。
陈胜则道:“吴叔,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斩啊!”
“不是只需罚两盾么?”
吴广少时家中还有点田地,还是识字,晓得点律令的,起码“大楚兴……”那六字肯定会写。
陈胜摇头:“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发为兵卒,赶赴战场啊,便要按军法来算了!就算士卒侥幸毋斩,你我身为屯长,也必遭重罚。”
“退一万步,就算不做处罚,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与谁作战?”
吴广嘴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武忠侯……”
陈胜颔首:“没错,武忠侯,天下闻名的战将,这阳就是他一战成名之地,自此之后十余载,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听说他带着几千人就能纵横南郡,还在江陵,覆灭了朝廷几十万大军!”
“我才不信陈郡、南阳郡,还有吾等这群戍卒能挡得住武忠侯!更别说,九江郡那边也闹了叛乱,据说项家的少将军,已将寿春城打下来了!我看这火,也快烧到陈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过去。”
他咬着牙,拍着吴广的肩膀到:“吴叔,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不甘为燕雀之人,难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钱不值么?”
“天下苦秦久矣,与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战场前线填沟壑,白白送死,与其等火烧过来,将吾等变成灰,吾等不如也学着武忠侯,学着项氏的少将军,率先在陈郡举火,也反了罢!”
“我听你的。”
吴广思索良久,重重颔首:“不过吾等若要举事,不能没有名头啊,如今西南边有武忠侯的北伐军,旗号是靖难北伐。东南边有淮南的项氏少将军,旗号是复兴大楚。两军距此皆不过两百余里,吾等若举大计,应该举谁的旗号?”
吴广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着投靠强者,毕竟首义之名早就被黑夫抢了,复兴大楚的名号也被项羽高举。
陈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过了,陈郡与南阳、九江毗陵,未来这两军谁会派大军来取陈郡,尤未可知,若单举一方,容易为另一方所击,不如……两方都举!”
吴广挠了挠络腮胡:“怎么个并举法?一边还自称秦吏,一边却复兴大楚了,这就像蛇鼠一窝,根本没法合一起啊。”
陈胜颇有几分小聪明:“吾等可以不明确响应楚军或北伐军,只单举两个人的旗号。”
吴广问:“哪两人?”
“一个是项燕,离这北边不远处就是项县,项燕将军在陈地颇得人心,只要举了他的旗帜,不但能得人追随,那位项籍少将军,应也不会与吾等为难。”
“另一个人,便是公子扶苏!”
“前几日,我在淮阳街头时听人宣扬说,二世皇帝是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百姓多闻其贤,结果却突然被驱逐了,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吾等若高举公子扶苏之旗,想来号称要靖难北伐的武忠侯,也不会派兵来击……”
吴广颔首:“好,我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来,一同商议大事!”
“且慢!”陈胜却拉住了他,吴广回过头,却见方才一味怂恿自己举大事的陈胜,坚毅外表下,也有一分犹豫:
“此乃大事,还是要先问问吉凶,你我且乘着奉县尉之令,进城购米的机会,找卜者算一算。”
“卜者?”
陈胜颔首:“没错,我听说乡邑城东,有个陈瞎子,很是灵验!”
……
次日,大雨稍小了些,阳城东,一个陋巷之中,陈涉、吴广二人,蹲在当地著名的卜者家中,这里摆满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龟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问大事吉凶?到底是什么大事,又不肯说?”
作为卜者,陈瞎子瞎了一只眼,左眼,平日里用布罩蒙着,只有在做招魂仪式时才揭开据说这只死眼,能看到鬼魂……
陈胜吴广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询问后,陈瞎子思索了一会,却哈哈大笑起来。
“汝二人作为戍卒屯长,是眼看失期了,想要作乱谋反,却仍有迟疑,才来找我算吉凶的罢?”
陈吴二人大惊,陈胜立刻背靠到身后的门上,而吴广也掏出了怀中的匕首,就要杀了这卜者灭口!
面对吴广的匕首,卜者却浑然不惧。
“我听说始皇帝死了,天下就要大乱,像汝等怀一样心思的人,本乡也不少。汝等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陈吴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陈瞎子揭下了布罩,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盯着两人,好似看透一切,吹牛道:
“我也不瞒汝等,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阳,欲要诈降突围前时,也曾踌躇不安,来找我,避席下问,算过吉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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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章 张耳陈馀
陈郡首府淮阳城,当地人喜欢称之为“陈”,城内有一个“桑林里”,里长叫“夏仲”。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夏仲是十三年前,秦楚相攻之际,从阳夏县逃来的,在淮阳城混口饭吃,靠着讨好秦吏,得了个里监门的差事,负责看守里门,掌管出入开闭。
那几年,因为有许多楚国男子死于秦人戈矛之下,淮阳多出了无数寡妇,夏仲年纪是大了点,但模样没得说,单了几年后,便娶了一个俊俏的本里寡妇为妻,还生了个儿子,如今都快有十岁了。
十余年下来,夏仲也渐渐从客居变成了土著,虽然看上去老实巴交,一直表现得讷讷不与人争,但做事牢靠,为人公正,又是长者,里人常找他来处理争端。
虽然是个看大门的,但夏仲裁断素来十分妥当,没人挑得出毛病,一来二去,威望越来越高,去年遂被推举为里长。
夏仲在里中颇受敬重,在邻居看来,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每天起得很早,不紧不慢地拿着一根扫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还临着家西边的墙,开垦出了一小片的菜地,将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的有夏葵、韭菜等物。
给菜地浇完水后,夏仲接着又去他自己动手修的马厩,喂养攒了几年钱,购下的马儿。耐心地喂它豆子吃,再清洗一番,然后轻抚其脖颈,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后回到院中,看着被关在厩中的马儿,愣愣出神。
夏仲的妻子也起床了,看丈夫又在那看着马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马都不会骑,却非要买它,我说套上犁去耕地吧,你又不愿,就这么养着吃闲饭?”
“还有那柄剑,也价格不菲,却只是挂在屋子里,轻易不让人见,这马和剑加起来,都够买头牛了……”
夏仲捋着渐渐发白的胡须,看了妻子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这蠢妇人,懂什么?”
夏仲之所以肯娶这寡妇,倒不是因为他控未亡人,而是因为她身上,有几分前妻黄氏的影子。
若黄氏在,肯定能理解自己吧,毕竟当年她可是宁愿倾尽母家财产,也要助自己成为魏国第一豪侠的……
只可惜,她早就被狗贼黑夫,还有阳武张氏逼死了!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似这匹马。
“我张耳分明是匹千里驹,却要装成驮马,化名夏仲,被关在厩里,不得伸展四足!”
夏仲之妻见他今日敢还嘴,顿时来劲了,正要叉腰好好理论一番,门口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丘嫂,兄长在么?”
来的却是夏仲的弟弟,夏季,他比夏仲年轻十多岁,最初也浪荡了一段时间,后来由夏仲走了关系,进官府当了小吏,如今已是斗食,他与夏仲兄弟情深,时常过来。
“是季叔来了。”
妇人瞪了一眼夏仲,决定晚上再与他计较,转而露出笑容:“今日来的这么早?不是轮不到休沐么?”
夏季举起手里拎着的几条草鱼,笑道:“正好无事,过来看看兄长和丘嫂,顺便瞧瞧我那侄儿,上次教他的字,学的如何了。”
妇人颔首:“我这就去将阿敖叫起来。”
夏仲给他儿子取名“敖”,从六岁后,每逢休沐,一直让儿子随夏季学认字。
“不碍事,让孩子多睡会,我正好有事要找兄长说。”
夏季将草鱼交给妇人,又走近夏仲,夏仲了然,起身带着他,进了屋里。
桑林里蝉鸣阵阵,里巷中人来人往,都是扛着农具去干活的农人,孩子尚在屋内酣睡,妇人在院子内忙着给鱼剖腹取肠,兄弟进屋喝上两盅,马儿在厩内慢慢嚼着草……
六月初的淮阳桑林里,一切如常。
只是妇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夏仲,夫弟夏季,竟是在里门处贴了许多年,通缉令早已褪色的两个朝廷要犯……
张耳,陈馀!
……
“兄长!”
才进屋,陈馀就难掩心中的激动,朝张耳拱手道:“恭喜兄长!”
张耳看了他一眼,笑道:“喜从何来?”
陈馀紧紧握住了张耳的手:“喜的是,吾等在淮阳城,在这个小里聚藏身十三年,这乏味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张耳已不再是一个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普通轻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则已,死必举大名耳!”
靠着这种智慧,他才得以借着灯下黑,混到了秦吏的身份,活到现在。
所以张耳只淡淡问道:“前不久,得知始皇帝死,南征军叛秦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半个多月过去了,陈郡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陈馀道:“这次不一样,我从南边来告急的县吏处得知,有一支义军,有数千人之多,从南边打来了,已夺取了项县,渡过颍水!马上要兵临淮阳了!”
张耳立刻扭头:“来的是哪家的兵?”
“是淮南的项少将军?”
“还是南郡的狗贼黑夫?”
前者,自然要积极配合,热情相迎。
后者,张耳恐怕得想办法跑路了,毕竟那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陈馀却摇头:“都不是,淮南的少将军,据说已打下寿春,复兴大楚,但前锋尚未渡淮,南郡的黑夫狗贼,其兵锋也才到冥厄,尚未进入陈郡。”
张耳皱眉:“那来的是谁?打着谁的旗号?”
陈馀道:“他们自称是项燕和……公子扶苏!”
……
数日后,当收纳了沿途轻侠、闾左,已扩大到三千余人的戍卒队伍抵达淮阳郊外时,陈馀再度找到了张耳。
“兄长,我想办法打探清楚了,城外的是一支戍卒队伍,领头的叫陈胜、吴广!彼辈在阳杀了押送的秦吏,又自称都尉和司马,打着项燕和公子扶苏的旗号,今已拔项县,轻侠闾左多有相随者……”
说完陈馀有面露轻蔑:“这二人虽然知道不能师出无名,但项燕和公子扶苏……这两位能凑到一块去?果然是田间黔首,胡来一通。”
张耳却捋须笑道:“这陈胜吴广有些小智啊,知道如今反秦的人里,当数淮南的项少将军,和南郡的黑夫狗贼势力最大。为了不被这两军攻击,便并举两旗,不管哪边最后略取了陈郡,他们都能立刻扔了另一面。”
“而且这两人野心不小,一般人杀了押送的秦吏,要么就地落草,要么去投奔黑、项任何一方。但彼辈却直接调头,直扑淮阳,这是看郡兵主力不在,欲乘虚而取之啊!”
陈馀请示:“吾等该怎么办?若来的是少将军,我很愿意响应,但来的却是这两氓隶之子……”
哼,他素来高傲,可不愿屈居这种人之下!
张耳就成熟多了:“不管来的是谁,不想在彼辈破城后,使你我立于不利之地,吾等便要积极举事,以在事后得到更大筹码。”
张耳踱步思索了一会后,看着买来后挂在墙上,却从未出鞘的剑:“通知城内义士侠客,做好准备!”
十多年前,二人被张良邀约,就曾在城内联络侠士,想要刺杀秦始皇帝,只可惜最终没敢动手。
这些对秦不满的势力就此隐藏下来,张耳在暗,陈馀在明,直至今日,不少人已混入了体制内,兄弟二人振臂一呼,便能有数百人响应!
到了次日,尽管淮阳人心惶惶,家里的妻儿也很害怕,但张耳还是只让她们关好门户,切勿出来,他自己则借口去助郡守御敌,和一众”义士“的领袖,其实不过是屠狗、宰羊、吹管、贩缯之辈,都聚集在城内陈馀家宅内。
“一旦陈胜吴广破了城墙,吾等就直扑郡守府!”
定下计划后,陈馀依靠自己斗食吏的身份,奔走于城墙与家宅中间,传递消息。
上午回来时,陈馀道:“我上城墙看了一眼,陈胜、吴广之众才三千余人,且器械简陋,衣衫褴褛,只揭竿为旗,目前正在城外砍伐竹木做梯。”
中午时,陈馀二至:“义军开始攻城了,来势汹汹,郡卒并无战心,兄长,吾等举事罢!”
张耳却自顾自磨着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午后,陈馀三至:“陈郡尉不在,郡守胆小,躲在官寺内。独郡丞披挂甲胄,带着郡兵,出城营地,与战谯门中!兄长,乘着城内空虚,吾等举事吧!”
张耳依旧摇了摇头:“再等等。”
陈馀急了:“兄长就喜欢等,十多年前在淮阳,若非兄长阻拦,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纵然不能刺杀秦始皇帝,至少也能将黑夫那狗贼斩于剑下!”
张耳却露出了笑:“若你因一时急躁,将黑夫杀了,今日谁来为天下首举义旗,吸引暴秦的所有注意?”
“靠外面的陈胜、吴广?”
他一挥手,催促陈馀:“且再去打探!”
果然,至傍晚时分,陈馀有些灰心丧气地回来了,说道:
“那陈胜吴广手下果然是乌合之众,竟被陈郡丞带着千余人击退,陈郡丞也因受伤,已退回城中,我看郡兵损失也不小。”
“果然。”
张耳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看来陈胜吴广今天是入不了城了,二三子各自回家歇息去吧。”
陈馀却道:“兄长,吾等不如乘着两虎相争,效卞庄子之事,自己把淮阳拿下吧!”
“你怎知道,这淮阳只有二虎?”
张耳的命令不置可否:“且散去,明日再说!”
……
到了次日,陈馀脸色惨白地来到桑林里,照旧与早起料理家的丘嫂打了招呼。
但丘嫂面色却不好看,陈馀要去找张耳,她没好气地往另一间屋子一指:“在客房!”
陈馀钻进客房,来到张耳榻前,朝他下拜顿首。
“又怎么了?”张耳好像睡得很死,半响才翻了个身,看见自家兄弟。
陈馀道:“郡丞因伤势过重,今晨死了。”
张耳叹息道:“哦……真是可惜,郡丞是个勇士,他这一走,城内必定士气低落,陈胜吴广又攻城了?我怎未听到声响。”
陈馀咬了咬牙:“他们,跑了!”
张耳一愣:“胜利在即却跑了?为何?”
陈馀叹息:“因为从东北边来了一支三千人的秦军,原来是砀郡尉奉命带兵南调,协助陈郡加强淮北之防,昨夜正好抵达。”
“砀郡军驻于鸿沟之东,陈胜、吴广位于鸿沟之西,相互间遥遥互见火光。陈吴本就在谯门打了场败仗,又见砀郡之兵至,更不知人数多寡,遂亡命南遁。”
“砀郡尉使车骑追之,陈吴手下的戍卒闾左一路死伤不小,看那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
陈馀后怕地说道:“幸亏吾等听了兄长的话,昨夜没有举事,不然……”
张耳缄默半响后,掀开了被褥,他竟是和衣而睡的,手边还牢牢握着那柄剑!
他其实一夜没睡着,方才也只是假寐。
久久困于厩中的老马踌躇许久,在室内踱步,但旋即又哈哈一笑。
“吾弟,你虽然读了许多书,但我最喜欢的,只有一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张耳将剑,又挂回了墙壁之上,拍了拍它,不无遗憾地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十多年都等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但眼看天下将乱,未来一段时间,各地像陈、吴一样赫然造反的人必定不少,是时候主动一些了。
淮阳谁都能得,就是不能落在黑夫手中!
张耳沉吟许久,对陈馀道:“派人去寿春,给淮南的项少将军送信,就说张耳、陈馀,愿助他夺取陈郢,为复兴大楚,复兴六国,出一份力!”
第779章 苟富贵
秦始皇三十七年,6月上旬,一支人数上千的残兵败卒,灰溜溜地回到了阳,他们大多空着手,曾缴获的甲胄兵器都丢光了,垂头丧气。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却是陈胜、吴广手下的戍卒们。
半个月前,陈胜、吴广和一众戍卒因天大雨,道不通,而受困阳乡。二人一合计,不管是继续走还是亡命,都难逃一死,索性反了。
在卜者陈瞎子的指点下,依靠篝火狐鸣、鱼腹丹书等迷信法子,让士卒惶惶不安,又乘着两位县尉巡营催促他们上路时,故意数言欲亡,使县尉大怒,鞭笞吴广,激怒了戍卒们,最终在陈胜吴广带领下夺剑杀两尉。
而后,他们又袒右臂,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诈称项燕、扶苏,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都尉,吴广为司马,旋即占领了阳乡,陈瞎子也摇身一变,做了他们的狗头军师。
因为戍卒多是陈地人,举事后心怀故乡,陈胜也认为,如今南郡、淮南已叛秦,陈郡郡兵多被发往息县、下蔡,构筑淮北防线,淮阳必定空虚。
于是他们便挥师向北,攻克项县(河南沈丘),因为有“项燕”的大旗在,项氏故封积极响应,旁边的平舆、寝丘也有不少人加入,竟得三千人,随陈胜渡颍水攻淮阳。
本想着陈郡尉不在,城内空虚,夺城应易如反掌,谁料陈郡丞十分勇武,以一敌三不落下风,陈胜吴广在淮阳城下吃了场败仗,是夜又见鸿沟以东有许多火光,疑心是秦军大部队抵达,遂萌生退意,撤离淮阳。
这群起义军本就没什么秩序,从淮阳到项县,队伍拉得有数里长,被秦军车骑追击,一路败逃,等渡过颍水,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了……
好容易回到阳,能稍微休憩一下,吴广还安慰陈胜:“去时一千,归时一千,吾等也算没损失。”
陈胜却遗憾地摇头:“不然,吾等初起时,士气高昂,本想乘此良机夺取淮阳,做一番大事,可如今……”
如今,起义军的士气已极其低落,只知道一味南逃,不敢北顾,也别做什么大事,活命就不错了。
吴广没好气地质问卜者陈瞎子:“汝不是说,吾等举义大吉,必成大事么?”
陈瞎子干笑道:“举事是大吉啊,君不见,当日杀两尉如屠两鸡,阳也轻易夺取。”
“但北上攻淮阳……陈都尉、吴司马,汝等可没找我算过吉凶,自己打了败仗,岂能怪龟箸不灵?”
“你!”
吴广本欲揍这卜者一顿,但拳头举到头顶,却想起一事来。
“陈涉,既然在淮阳吃了败仗,秦军不易敌,彼辈还在后追击,如今单干是不成了,你我故乡也回不去了,但总得寻个活路,何不让这卜者为吾等引荐,去投奔武忠侯?”
陈胜陷入了沉思,相比于他们举事时,半个月来,淮汉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项少将军已占领了寿春,并拥立不知从哪找来的“楚怀王玄孙”为楚王,仍称楚怀王,正式打出了复兴大楚的旗号。听东南边来的人说,少将军还渡淮击溃了陈郡派去的郡兵,夺取下蔡(安徽凤台),号召天下楚人响应!
而经过近一个月的苦战,北伐军已顺利占领易守难攻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随县(湖北随州)也落入其手中,北伐军的旗号,更出现在了陈郡息县(河南息县),有攻略汝南之势,也在吆喝陈地仁人义士加入他们,一同靖难北伐。
但另一方面,朝廷已经派遣大军南下平叛,中原各郡援兵正源源不绝开入陈郡,陈胜他们就是倒霉遇上了砀郡军。关中那边,更派了五万大军,入驻南阳,与北伐军对峙……
的确,在这种局面下,再带着千八百人单打独斗,随时会被朝廷大军无情镇压,还不如投靠强者!
但还不等陈胜做出决断,陈瞎子却叫唤了起来:“武忠侯贵人多忘事,或许已将老朽忘了!”
吴广骂道:“你不是说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阳,欲要诈降突围前,也曾踌躇不安,来找你避席下问,算过吉凶么,事后还亲自来拜会,岂会不记得你!”
陈胜却了然,冷笑道:“吴叔,算了,这厮只是在你我面前吹嘘,为自己贴金,依我看,武忠侯根本就没找这瞎子算过吉凶,更不认识他!”
吴广气得将陈瞎子踹了出去,在室内踱步数次后,又道:“纵无人引荐,吾等还是得去投奔武忠侯。”
“首先,此地到息县,不过两百里路,数日可至,只要渡了汝水,就是北伐军的地盘,不担心后面追兵了。”
“其次,我听从南边来的人说,武忠侯每到一处,都令人发布告,说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必得而用之!”
吴广鼓动道:“陈涉,你常自比鸿鹄,虽然吾等亦为布衣,但若能投靠北伐军,定有一席之地!或许真能当上真正的都尉、司马呢!”
“吴叔,你只满足于区区都尉、司马么?”
陈胜却长叹一声道:“我曾听人说过武忠侯的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鸡汤名言,随着黑夫渐登高位,早就传播开了,心中有志向的布衣黔首,常张口就来,也不稀奇。
但陈胜却摇头道:“此言是很提气,但要我说,这句话,还缺了点什么。”
吴广不解:“已是极好,乍听此言,让我惊了好几日,还缺什么?”
陈胜不以为然:“要我说,得改一个字!”
“什么字?”
陈胜眼中炯炯有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翌日,一千劳顿疲乏的戍卒、闾左、轻侠在陈胜、吴广“秦军追兵将至”的恐吓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在城邑南边的岔路口集合。
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南,入新蔡县境内,渡过汝水可至息县,行程两百里。
一条通往东南,入寝丘县、汝阴县境,渡颍水可至下蔡,行程三百里。
戍卒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陈胜,吴广二人,竟各领了一队人马,分居两道,二人打马相错,拱手作别。
吴广有些不舍:“陈涉,你当真要去投项少将军?”
“吾等毕竟是楚人,岂能不从楚怀王之旗?”
陈胜笑了笑,不过真实的原因,他昨日已告诉吴广了:“陈涉的追求,是在这乱世里混出头,终能为王!而不满足公侯将相之位。”
若去投靠北伐军,纵功成,终难为王,因为武忠侯始终自诩为秦吏,他自己都不称王,手下人更别想了。
再者,听说朝廷已调遣大军至南阳,定要将北伐军剿灭,虽然陈胜承认,武忠侯是天下名将,但他也在淮阳见识到了秦军的战斗力,朝廷与北伐军,谁胜谁负,尤未可知,一场打仗下来,必多死伤。
反倒是淮南的“楚军”,可以乘着朝廷和北伐军在南阳两虎相争时,大肆略地,重建楚国!
所以陈胜觉得,乘早过去,跟着项少将军,反而更有再度坐大的机会……
吴广重情谊,说道:“若如此,我也随你去下蔡,投靠楚军罢!”
陈胜却道:“不可,如今局势纷乱,不论是北伐军还是楚军,谁也不知道最终谁能得势,若你我同投一家,他日可能会一同败亡。”
“不若分开投效,我投项籍,你投武忠侯,往后,不管谁得了志,都能给另一人,留一条退路……”
“还是陈涉想得远。”
吴广被说服了,遂带着三四百人,往西南而去,一边走,吴广还不住回首。
而陈胜也带着剩下的人,往东南行,身影渐行渐远。
“吴叔!”
但行不多时,陈胜却独自打马而回,遥遥朝吴广拱手:
“你我二人,虽非血亲,却情同兄弟,今日在此分道,若他日有了成就,切记!”
“苟富贵,勿相忘!”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