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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50章 复生

    三月初的安陆县城,人心惶惶。m.www.uu234.net

    虽身处行伍,但依然难脱贵君子气息的冯敬站在城头,看向城内,目光忧虑。

    在城中,所有屋舍都被征用,用于聚集即将迁离此地的安陆百姓,而他们,便是麻烦的主要来源。

    一阵嘈杂响起,冯敬安排的兵卒立刻冲进城去,少顷,骚乱平息,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出来。

    这就是半月来,安陆的常态,每天都有人到来,有人试图逃走,有人病饿死去,被征用了宅邸的本地官吏板着脸,被强行从自己土地上迁徙的男女在抱怨,无助的老人在叹气,失去父母的婴孩在嚎嚎大哭……

    冯敬手下虽有万人,但安陆县每个乡派一千去搜人,县城仅余五千,却要盯着近三万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一些地区暴力拒迁开始后,要将全县人当做囚犯来管理,更必须时刻看着,否则一时不慎,就会引发集体逃亡,闹出大事来。

    冯敬忙碌间,只能对秦始皇的遗命暗暗腹诽:“迁全县五万人去关中,真是个坏主意……”

    他已从父亲处知晓秦始皇崩逝,意识到大事即将不妙,却只能一边极力隐瞒这个消息,一边收拾手里的烂摊子。

    焦头烂额间,一系列坏消息却陆续传来。

    先是前日,奉命驻守夏口的三千南郡郡兵飞马传来消息,说与夏口隔江而亡的武昌营遭到袭击,燃起大火,并发生了战斗。最终的结果是,武昌营三万南征军老卒多半叛逆,杨熊部那五千人只回来一半,其余或死或俘,已丧失了战斗力。

    最让冯敬惊惧的是,那支“叛军”打的旗号,竟是“已死”的武忠侯黑夫!

    傻子都知道,若黑夫真是伪死,他下一步要进攻的,定是其故乡安陆!

    “我分为十,敌专为一,敌是以十攻我一也,则我寡而敌众!”

    冯敬敏锐地觉察到危险,立刻令人去各乡召回分散搜人的兵力。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先是去云梦乡、水乡的两千人,在押送百姓回程途中遭到袭击,全军覆没!押赴的数千人也全部被救走。

    接着,北面几个乡也出了事,分散的官军遭遇袭击,一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踪,让冯敬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围了……

    ……

    相比于安陆县城的混乱彷徨,安陆城外的广阔天地,却是一片欢腾。

    “秦始皇帝已崩!”

    逃散在云梦泽山林间的安陆人,一传十十传百,在散播这个消息。

    “逆子奸臣篡位,秘不发丧!还更易始皇帝遗命,嫉贤妒能,要清算拥戴贤公子扶苏的南征军,苛待安陆人。”

    一处聚集棚户内,听着据说是亲眼见过云梦乡之战的乡人诉说,众人点了点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们对秦始皇帝威风的御驾印象深刻,又见他为黑夫发丧,拜为彻侯,升赏其家人,故有好感。

    “近来的乱命,一定是逆子奸臣下达的,我说怎么如此古怪!”

    接下来,就是振奋人心的事了:

    “云梦泽里杀出一支军队,个个白盔白甲,穿着秦始皇帝的素,还解救了南边两个乡的父老!”

    “是南征军不愿束手待戮,遂奉天靖难,他们打的旗号是‘大秦武忠侯’!”

    接下来的传言变得夸张和离奇,却让所有安陆人都欢呼雀跃。

    “武忠侯,复生了!”

    ……

    武忠侯复生的故事,是黑夫旧部,那个曾拿着《日书》给人算命的卜乘散播的。

    他原本在豫章为官,后来回了安陆,当迁徙令一下达,他最早意识到大事不妙,带着乡党遁入云梦泽。

    后来,也通过季婴,与黑夫建立了联络,在黑夫白衣素甲,带着几千人杀回安陆后,卜乘第一时间让人去各个安陆人在泽中的避难点散播此事。

    卜乘很懂乡情:“什么大义,什么靖难,乡亲们都听不懂,还不如说些鬼怪故事来得实在。”

    正巧,秦国是很相信“复生”这套志怪故事的。

    早在春秋时,秦晋交战,有个秦国间谍去晋国打探消息,行事不秘被抓了,被杀于绛市,结果过了六天,这个人的尸体居然活蹦乱跳起来,跑去城楼上取了脑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跑了!

    这当然是民间传闻,但《左传》却很认真地记载了下来:“八年春,白狄及晋平。夏,会晋伐秦。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

    到了后来,这类故事在民间更是屡见不鲜,比如秦昭王三十八年,一个叫丹的人,籍贯为少梁城王里,在隔壁的垣雍里刺伤了人,因为畏惧被律法追究,居然自刺,也就是自杀而死,遂弃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门外。

    故事到这还是正规的爰书记述,后面却画风一变:三年后,一个名叫犀武的令史重新调查卷宗,认为丹的案子有问题,重新彻查,发现他所谓刺伤人实属冤枉,罪不当死,于是就向司命祷告,结果当夜,有一只白狗去墓地掘出丹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连旧日伤口也痊愈了,在墓地立了三天,终于重新复活……

    而秦始皇时代,也有一个《泰原有死者》的故事,说是泰原有一个人,在死后三年又复生,被送到咸阳,然后讲述了一系列有关死人的好恶和祭祀时应该注意的事项。

    总之,类似的传说,在秦国各地皆有流传,在每个故事中,死者复生的关键都是“冤死”!

    因为罪不当死,故而不甘,所以鬼神垂怜,使之复生!

    于是黑夫的重新出现,也被卜乘放进了这个套路里。

    “武忠侯本已死,始皇帝都替他发丧了,是看见安陆父兄昆弟受苦,故而复生!”

    “不止是看到吾等受苦,不能瞑目,还因始皇帝陛下为逆子奸臣所劫弑,于是心有不甘,去到黄泉,以帝王神威,召回了武忠侯的魂魄,使之复返人间,如此,武忠侯才能知晓皇帝崩逝之事,才能为皇帝陛下戴孝发丧!”

    接下来,故事细节慢慢被卜乘补全,塞进朴实但笃定鬼神的安陆人印象里。

    什么天狗刨坟,将黑夫尸体拖了出来,又有曼妙山鬼点了篝火为之舞蹈祈福。

    什么始皇身死魂魄不灭,一把将黑夫魂魄从黄泉召回,打入身体。然后又有司命、云中君、湘夫人借了自己的龙驾给黑夫,让他从岭南一昼夜回到了云梦泽……

    一时间,各个聚集点,每个里的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此事,传得跟真的也似!

    他们的眼神也变了,从不安无助变成了兴奋愤恨。

    恨是肯定的,莫名其妙被轰出家门,逼着离开祖地,还因此有不少长辈抗拒死难,若非对方全副武装,他们当场就要抡起扁担与其拼命了!

    现在他们不怕了,武忠侯复生了,回来了,要领着家乡子弟大干一场!

    眼看宣传达到了效果,卜乘等人也按照黑夫的计划,振臂一呼,让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丁青壮,去一个地方集合。

    “去哪?”

    “还用说么?湖阳亭!”

    ……

    “湖阳亭变化不小啊,都快不认识了。”

    黑夫骑乘着马,经过亭外路边,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头部被摸得光滑锃亮,据说是因为黑夫亭发达了,县里人传闻,过来摸摸这狗头可以沾沾福气……

    “老伙计,没变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着摇摇头,继而进了亭舍。

    因为举县强迁,连亭舍官吏都不放过,所以这座亭的人也罢工了,逃的逃,走的走,里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东门豹带人占领。

    大概因为是“黑夫故居”的缘故,这很得县里关照。亭门刷过漆,黑红相间,衬得墙格外白,迈入结实的院门后,前后两个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崭新。

    “小陶和亭父当年就常坐在这闲聊,盯着路上情形。”

    黑夫指着门口两塾对东门豹道,旧日的老兄弟们,如今都成了黑夫举事的中流砥柱。

    东门豹也十分感慨,指着用上好石块砌过一遍的院内道:“当年这还全是土,我常与亭长在此习五兵。”

    过了两塾,进了院子内,黑夫还特地进了左侧房间,这是茅厕,他在里面撒了泡尿,侧过脸,还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狱,里面阴暗狭小,还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冯敬,我要将他关在这!”

    黑夫早在举事当日,就打发了季婴回安陆来,与卜乘等人建立了联系,并安排人混入县城的迁民之中。

    如何对付冯敬,他已有了计划!

    “虽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并不担心他们安危。”

    因为冯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对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了解。

    “冯敬是一个心里自矜无比的贵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朝后院中间竖立的小亭楼走去。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它原本是用来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但现在……

    “点烟罢。”

    黑夫淡然下令,随后将一切交给东门豹等人,便自顾自去后院自己昔日的房间里睡了个午觉。

    在沙羡大吃大喝之后,黑夫已不眠不休数日,在这张略嫌硬的榻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黔首黑夫形单影只,走在云梦泽畔,梦见那个一个“黑夫”的小亭长,彷徨起安陆……

    好在一路攀爬,初心却从未变过。

    终于,他来到了人生的拐点。

    成败,在此一举!

    等半个时辰后,黑夫打着哈欠出门时,湖阳亭外,除却随黑夫乘舟北来的五千人外,又多了六七千人,他们或直立,或盘腿,甚至有躺着的,兴致勃勃,噪杂议论,将田野、道路、草地站得密密麻麻。

    下到十四岁的黄毛孺子,上至六十岁的秃顶老汉。

    整个安陆县,还没被官军抓走的男丁,都集中在这!

    黑夫点了点头,没戴孝,反而给自己的头顶,系上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安陆人,认识这地方,明白这标志。

    年轻点的人,更能说出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故事。

    湖畔擒贼、盲山里案、盗墓案、楚谍案、修公厕、兴水利……

    他屡屡升爵,终至彻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用多说话,黑夫在拴坐骑的天狗雕塑前骑上马,微笑着走向人群。

    “亭长?”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随过黑夫的亭卒鱼梁,他揉了揉眼后,连连作揖,泪流满面:

    “没错,是亭长没错!”

    接下来,见过黑夫的人也齐齐响应。

    “是武忠侯,还有两年前离去的八百安陆子弟,卜乘说的没错,君侯当真复生了!”

    众人全体向黑夫欢呼,向他痛哭流涕,诉说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却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长”,有人喊“县尉”,或“司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诵喝声逐渐增强,逐渐蔓延,逐渐膨胀,最后直冲云霄!

    响亮的合声吓到了黑夫的坐骑,这匹秦始皇所赐,来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卢”的龙驹没经历过这么多张嘴在近处对自己大吼大叫。

    它迟疑着往后退去,摇晃着脑袋,甩动着尾巴。

    但黑夫踢了马刺,驱使它向前,走入这数千热泪盈眶的乡党中间。

    此时此刻,他们都朝他拥来,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触碰他的指尖,抚摸马的鬃毛,或被他腰间的剑鞘扫过头顶……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念着这句话,决定此志绝不偏移!

    黑夫成了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骑着马疾走,然后小跑,接着如风一般,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飞驰,任由赤帻在身后飘荡!

    万人景从,追随黑夫转战云梦泽南北的短兵亲卫,在武昌营和安陆重获自由的兵民们,大伙拿着自带或分发的武器,随他向前,向安陆城走去!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安陆县城外时,应和着湖阳亭的烽烟,一片混乱的县城内,也有一道浓烟,腾空而起!

    ……

    ps:复生故事出自:《左传》《墓主记》《泰原有死者》

第751章 推倒这堵墙

    远远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冯敬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他已将派往各乡的人手统统收回,不过半日功夫,南边便损失了两千,其他各乡合计损失了一千,大军尚余七千,都集中在县城内外。

    但斥候回报,加上陆续汇集的安陆逃民,黑夫的军队,大概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彼多为乌合之众,无甲胄兵器,若是野战,吾等或许不虚,但若是守城……”

    冯敬回头看向这个挤满三万迁民的小县城,秦始皇的命令来得急,他们可没法造出能容纳几万人的高墙大垒来,最初为了防止迁民逃跑,只能将他们扔进城中,而兵卒则在城墙、街道上守备,杜绝逃路。

    可现在,当黑夫“复生”的消息传来,冯敬却要面临里外受敌的局面。

    决不可将战场选在县城,冯敬必须离开,转移到开阔地区去,发挥己方关中卫尉精锐的车骑优势!

    但城中本要迁往关中的三万人怎么办?

    手下一个率长如此建议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杀了!”

    冯敬连连摇头,他们家是几代贵族,他亦是君子,不会做这种没底线的事。

    “不可,黑夫纵伪死有罪,安陆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别说屠戮殆尽,陛下一统天下,对待六国之人,也从未有过屠城之举!”

    向秦民百姓举起屠刀,这种罪名,一向爱惜羽毛的冯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们也没时间了,慢则半日,快则个把时辰,黑夫就要带着在外逃窜的安陆人,兵临城下了!

    冯敬打定了主意:“形势有变,这三万人当直接弃之,我军立刻离开安陆,往西面云杜、新市而去。”

    “算算时间,吾父也应接到夏口和武昌营的消息,发兵来援了,从邾城到安陆,三百余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轻装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泽,待父亲抵达后,再合击安陆,与黑夫会战,届时,黑夫身边虽有四五万安陆人,然多为妇孺老人,将会成为累赘,而非助力!”

    冯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将被软禁的黑夫家人带到北城门来。

    “只要我带上黑夫母、兄及其亲眷,彼辈为我所控,黑夫依然会投鼠忌器!”

    ……

    看到湖阳亭烽烟的,不止冯敬,还有安陆人。

    安陆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

    西城濒临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里闾(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县尉时曾在此办公,秦始皇巡狩时曾在此居住,而今,这里重兵云集,看管黑夫、利仓、东门豹等南征军将吏的亲友家眷。

    至于一街之隔的西城,已变成了关押安陆人的难民营。

    一道新筑的墙已将西城彻底封锁,臭烘烘的迁虏们被赶入里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着,有越墙逃走的直接视为逃亡罪,可当场击杀,所以无人敢冒头。

    但在西城墙角,却有一群年轻人,贴着墙根,听到马蹄啪嗒,数百人齐步小跑的声音,又透过小心挖开,由墙角灌木遮挡的小洞,窥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则更远些,他往后退去,指着那高高升起后,隔着两道墙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烟道:

    “有烟!”

    “是湖阳亭的烟!”

    与他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的伴当们也跑过来踮起脚观望,却道:

    “垣雍,往南边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个,有十里亭,也有郧亭,你怎如此笃定是湖阳亭?”

    垣雍捏紧了拳头:“我两年前尚未傅籍,没赶上安陆八百子弟随武忠侯南征,一直深为遗憾,只能去湖阳亭瞻仰君侯故居,两年来,去过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断起烟的亭舍,定是二十余里外的湖阳亭无误!

    “看来近日城内的传言是真的,武忠侯复生了,带着八百子弟杀了回来,要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安陆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动,虽然安陆人被关在西城,但每每有新来的人,总会带来一些消息,这些传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传递开的,年轻男儿们都崇拜黑夫,听闻他“复生”,将信将疑之间,也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们这群愣头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顾几个仆役的阻拦,推开了紧闭的大门,闯入了自家父亲垣柏,和几位叔父故旧的秘密会谈……

    “你这孺子,来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惊,连忙挡在门口,他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来,三人如一面墙,遮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时,和他打赌输了好几千钱的那个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作为黑夫麾下什长,带着几个人斩首立功,黑夫虽看出那些脑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泼皮游侠儿,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垣柏等人得了这份功劳。

    后来,安陆兴起糖业,垣柏又带着一群人第一时间加入,开蔗田,修工坊。虽然大头给黑夫一家赚去,但乡亲们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随时两年前长街宴被黑夫请入正席,社会地位也大为上升,被推举为市掾吏,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当年一个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当上了县吏,作为黑夫旧部,他们升迁都有保证。

    这半月来,便是这群人维持着西城的秩序,他们与冯敬商洽,四处筹集粮食,满足乡亲们的生计。

    垣雍却对三人的绥靖态度十分不满,也搞不懂他们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么,遂叫嚷道:

    “湖阳亭起烟了,那就是信号!是武忠侯回来了!”

    垣柏已听亲信仆役说了此事,也知道儿子一贯希望和官军拼命,遂脸一板道:

    “你懂什么,想让乡亲们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议完了再说!”

    垣雍血气涌到脸上,推开仆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安陆人都是良民,极少犯罪,交最多的赋税,服最频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义无返顾,随武忠侯南下,对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对待吾等的?将几万人统统关进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饿而死上百人!”

    ”那些关中来的兵,也将安陆人当作敌国仇雠,昨日有人想要潜逃,遂被杀死了十几人,如今尸体还挂在城楼上。从云梦乡来的人说,武忠侯的夫子,阎诤阎翁,八旬长者,因为不愿离开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脚,义愤填膺地说道:

    “再继续等下去,吾等就要统统系上绳索,被当做牛羊、狗彘!从一地赶往另一地。我听学室夫子说过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亲,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陆是皮,再不反抗,这几万人,就要从皮上连根拔起了!”

    垣柏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这般觉悟,正发怔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个识大体,晓大义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他了。”

    垣柏与王瓜,冬葵二人这才让开了身形,露出后方厅堂内,他们这些天来极力掩藏的人。

    犹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没个正形,手里端着酒盅,还翘着个二郎腿……

    除了季婴,还能是谁?

    ……

    “原来父亲和两位叔父,一直奉季君,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与那冯都尉虚与委蛇啊!”

    听几人简单说了这些时日,季婴易装潜入安陆,藏身在自家的事后,垣雍十分惭愧,比起他们几个年轻人,长辈们的谋划深远得多。

    “武忠侯在云梦举事时,令我回到安陆,与旧部联络,伺机解救父老乡亲,还有吾等南征军将吏的家眷。”

    季婴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当年黑夫党羽里胆子最小的家伙,在经历了十多年大风大浪后,也变得能独当一面,有点领袖风范了。

    他说道:“如今武忠侯已率大军抵达安陆,我看这冯敬,是想要弃城,带着将吏家眷们撤走!”

    “可不能让他走了!”

    垣柏少了平日的油滑,击案道:“我有子弟,君侯诲之。我有田畴,君侯殖之,安陆人,谁没受过武忠侯的恩惠?”

    “再者,糖妪和衷君也待县人极好,一切有利之事,他们都不加隐瞒,分予安陆人同富裕,我便是籍其分利,才能富裕至此,岂能让彼辈将她掳走为质?”

    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颔首道:“在伐楚时,吾等贫贱,没有夏衣和鞋履穿,是武忠侯将家里做的衣物相赠,那可是糖妪一针一线亲自缝补,吾等至今难忘此恩,今武忠侯家眷有难,决不可坐视不管!”

    他们仍记得当时黑夫的话:“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织夏裳,所缝鞋履,让我的手足来穿,与我自己穿,何异哉?”

    二人齐声道:“武忠侯视吾等为手足,君侯之母,亦我二人之母也!”

    季婴也大笑起来:“说得好!十年来,安陆换了许多县令,那些外地鸟官,与吾等不是一条心。但却只有一位糖妪,一位武忠侯,武忠侯是安陆人之兄长,那糖妪就是安陆人的慈母!”

    “二三子,如今君侯已带着子弟兵朝县城杀来,吾等且阻住冯敬半个时辰,来个里应外合,全歼贼人,何如?”

    “诺!”

    厅堂内的人都欣然应诺,但垣雍又挠了挠头:“但吾等的兵器都被收走了……”

    冯敬在安陆县实行了收兵令,不但将崇尚习武的安陆人私有剑、刀全部收缴,连劈柴的斧子、切菜的小刀、煮肉的铜釜都不放过,如今的西城,几乎没有寸兵斤铁。

    不过,垣雍知道自家地窖里,还藏着一批可武装上百人的兵刃,他之所以来找父亲,就是为了那批武器。

    垣柏立刻让儿子去打开地窖,王瓜、冬葵则将这些天联络的,曾经当过兵,打过仗的老兄弟们都喊来,将兵刃分发到他们手中。

    等最后一把剑递出去后,看着后方密密麻麻的黔首发髻,垣雍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跺脚道:“恨少啊……”

    垣柏家聚集了上千人,外面的几千男丁也愿意参与进来,为了偿黑夫一家的十年恩情,与那些苛待自己的贼兵斗个你死我活,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用头去打?

    季婴拍着手,大声告诉众人。

    “君侯说了,若是兵刃不足……”

    他振臂一呼:

    “那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

    奉冯敬之命,一名五百主带着数百人立刻出发,沿着昔日黑夫曾大摆长街筵的街道,往县寺驰去,他们要将黑夫及南征军主要将吏的家眷带上,随冯敬撤离安陆……

    但才走了半里,旁边的扈从就指着西城上空大喊道:

    “五百主,西城内有烟冒起!”

    五百主勒马偏头一看,果然有一道巨大的浓烟从西城内冉冉升起……

    “是走水了么?”

    但又不像普通的火,更像是人为放火,再往里面加干粪等物,火小而烟大!

    再看看南边湖阳亭经久不熄的烽烟,五百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城中也有叛军乱党,欲以烟为号,里应外合!”

    但这已经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也,五百主必须立刻赶去县寺,将黑夫家眷带走!

    但还不等他快马加鞭,却有一块砖头从右侧抛来,不偏不倚,正中五百主额头!

    这是一块普通的青砖,斑驳杂色、表面长着绿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风雨。

    一如安陆县城里的,数万普通人。

    它带着安陆人的愤怒,将五百主直接砸得摔下了马,头破血流。

    五百主捂着伤口向右上方看去,却见临近这堵墙的高门大院,屋顶之上,有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已经爬了上来,他们或手持简陋的弓箭,或抄着石块、砖头,正没头没脸地往兵卒身上扔!

    “射下来!”

    就在五百主愤怒地指挥兵卒上弦时,却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砰!”

    巨大的碰撞声,在身侧响起,有人在猛撞这堵墙!

    轰!轰!轰!

    一下,两下,三下!

    新垒的坚实墙垣,这道将安陆人关在狭小城区里的笼壁,他在恐惧,他在战栗,随着一次又一次撞击,他开始不住颤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最终,轰然崩塌!

    墙倒了,一群安陆人,在垣雍和他的伙伴们带领下,怀抱着屋子里卸下的巨大梁柱,喊着巨大的号子声,直接冲了出来,在其后方,还有不知几百几千人,黑压压的,犹如一道蓄积已久的洪流。

    推倒了夺走他们自由的墙垣后,安陆人却仍不止步,直直朝五百主和他身后的兵卒冲去!

    其势,犹如川壅而溃!

    ……

    ps:今天只有一章,大家早点睡吧,明天开始争取把更新时间提前下。

第752章 在街垒上

    安陆的集市,并不是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高高竖起的木杆,是市旗,长三尺,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往日里,身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处,坐在市旗的阴影下,指手画脚,让县卒管理市场交易,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

    但今日,他却亲自动手,将市旗缓缓降下,又将巨大的旗杆砍倒,让一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扛着。

    但市旗说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风吹雨打,甚至有些破败,不堪使用了。

    “旗帜还是太少。”

    季婴摇头道:“尤其是大旗,还要鲜艳些,显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在市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随一尺”。

    他本为随县人,是专门贩卖布匹的,家里还开着一个小染坊,什么颜色的布都有,眼下便亲自从窖里扛了几匹鲜艳的布出来。

    患难识人心,这半月来,安陆人对随一尺的印象大为改观,此人过去极为小器,县人买布时,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计较,每天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遂被人取了“随一尺”的绰号。

    可在大量乡亲被驱入西城,衣食没有着落后,随一尺却一改常态,若有老人孩童冻了,家里的褐衣葛衣,不要钱地拿出来。

    现如今,又将仅存的艳布全部献出,要给举义者做旗。

    他朝季婴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贩时,武忠侯还是公士,与季君一同来购布,连契券都忘了拿。之后十余年,君侯家常庇护县中商贾贱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幸免,不使南迁陆梁服苦役。君侯还特地照拂县人生意,南征军的冬衣夏衣,也从我这采购,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难,安陆县有难,连吾等普通商贩,也要被强迁而走,我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葛麻园圃、织室、染坊,都要统统抛弃!”

    对有产者来说,若要夺走他们的财产,他们对待革命的态度,将变得比无产者更加积极!

    这也是垣柏如此热忱的原因。

    随一尺咬着牙道:“子弟们上路时,不是唱过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闻某没有兵刃甲胄,更无杀贼的本领,但这布匹,却要多少有多少!岂曰无旗,与子同旌!”

    说着,他让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过来,裁剪制作旗帜,但又左右寻觅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过来了,却是县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仓啬夫,黑夫当年和姊丈献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个大院子,白墙高阁。他倒是有些闲情逸致,还在院中种了不少竹子,平日里在墙外扎了篱笆,不许县人去偷他家嫩笋。

    可今日,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后,他却取出藏着的剑,让仆役将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数十根,小竹做长矛,足以武装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大伙却差不多都明白这个道理。

    被关在西城,被视为“迁虏”的安陆人,几乎全都参与进来了,老弱妇孺缝补旗帜,将其固定在竹竿上没有铁针铜针,那就用骨针木针,甚至是尖锐的荆棘,穿针引线,娴熟如故。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如此为父兄子弟缝补衣裳,制作甲胄,送他们上战场,去为大秦一统天下,为皇帝开疆拓土……

    远去的父兄子弟鲜少归来,等来的却是朝廷蛮不讲理的迁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为孺子牛的小民们,她们不为皇命,不为律令,只从己心!

    男人们要出去拼命,女人们,也得做些什么。

    在无数织女漂妇的努力下,须臾,一面由数匹红布织成的鲜艳红旗,被牢牢绑在旗杆上!

    这红色似血,更似安陆人的不平,似他们的意志。

    “这就是安陆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见它,可随着它往前走。”

    季婴身材瘦弱,却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扛起这大旗,作为最早追随武忠侯的乡党,在此危难时刻,他必须独当一面。

    随即,便有一双双手搭了上来:有曾参加过两次伐楚的老兵,也有从小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少年们,有平日里低贱卑微的赘婿,满手油腻的屠夫,就连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要伸手来触碰一下,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进去。

    就这样,鲜艳的红旗在无数双手的传递下,送到了鏖战正激烈的墙垣处……

    县城中轴大街,曾经其乐融融的长街筵席处,已成一片废墟。

    那堵夺走安陆人自由的墙,被众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内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万人都集合在此,人头攒动。

    若论个体,他们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驱离家园时,众人愤怒过,但很快就习惯性服从于当局,沉默地被关在笼子里,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决。

    他们纵有心反抗,但看着外头全副武装的关中兵卒,立刻就缩了缩脑袋,失去了勇气。

    但当武忠侯复生的消息传来时,当湖阳亭的烽烟燃起时,他们却备受激励,在季婴等人的联络下,重新拧成了一股绳,并前所未有的团结!

    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黑夫一家对安陆的十年之恩要偿,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需要守护!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紧,既已揭竿为旗,那就斩木为兵!

    昔日老兵们举着长长的竹矛顶在前方,乡野猎户随手制作的简陋弓箭在后,更有无数人在几个狗屠的指挥下,拎着砖瓦,穿梭在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贼兵”头上砸去,打死打残一个,就去夺取其兵刃弓弩。

    没有甲胄,也不要紧,这城里,处处都是甲胄!

    住在街边的商贩卸下门板当盾牌,顶着对面正规军射来的一**弩矢,更多人则在季婴指挥下,将街上的砖瓦、木石、杂物再度堆砌起来。

    他们推倒了禁锢自由的长墙。

    筑起了象征反抗的街垒!

    ……

    巨大的喊杀声弥漫在不大的安陆县城中。

    所有汹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个地方:县寺,软禁黑夫和一众南征军都尉、司马家眷的地方,安陆人要去夺回她们,冯敬却要守住这仅存的人质。

    墙垣倒塌的声音、县人冲锋的号子、冯敬调兵遣将的鼓点,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都被关在一间小厅堂里,被数百兵卒看着,他们手里的剑、戈,随时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牵头,所有人都围在一个榻前,黑夫的母亲,安陆人的“糖妪”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儿子“战死”后还算撑得住,因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但自从被关进县寺,看着全县百姓因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离乡,受苦受难,老母亲更加伤心。

    如今,她已是病笃,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么这么吵?”

    被巨大的声音吵醒,母亲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鬓角多了些许白发,颔下胡须也有一丝白的衷凑过去,笑道:“母亲,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话,仿佛是哄小孩子乖的谎言。

    母亲信了。

    她复又闭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来了?”

    衷忍着眼泪,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快了,旱了一个冬天,春雨要来了。”

    “春雨,可是比油还金贵。”

    母亲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觉出外面的响声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装糊涂。

    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叹息道:

    “可乡亲们的秧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去呢……”

    ……

    虽然安陆人数量略多,且熟悉县中道路,但毕竟装备、武器、秩序,都与正规军相差甚远。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袭后,精锐的关中兵卒迅速稳住了阵脚。

    他们长长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们的竹矛长太多,那些临时制作的弓矢和抛来的砖瓦,也伤不透厚实甲胄,而官军的劲弩,又岂是薄薄门板能挡住的?

    许多人勇敢冲锋,想要冲进县寺,救出糖妪,但都尽数死难。

    “飞蛾扑火。”城墙上的冯敬,唏嘘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陆民心,看来陛下的迁民之策,是对的。”

    冯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迟疑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必须驱散暴民,让县寺的人质退出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在弩矢攒射和矛阵推进下,街垒一座座被攻破,那些杂色布料和竹竿拼凑而成的旗帜,被一根根拔除,坚守在里面的安陆人,遭到了无情的屠戮,但他们在临死前,也干掉了不少敌人。

    道路堆满了尸体,在街垒上,污浊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鲜红……

    一如坚守在最后一座街垒处的血红大旗。

    护着旗帜的,是垣雍和他的伴当们。

    季婴受伤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战死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凝固,希望一点点渺茫起来,大多数人都退回了西城,经过几次冲锋,他们已经明白,光凭一腔热血和赤手空拳,是无法与正规军对战的。

    但垣雍执意不退。

    “我若退了,纵然苟活,一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气,不甘,不屈,不忿,不惧!

    小民发如韭,割复生。

    头如鸡,割复鸣!

    但光凭这股气,无法扭转局势。

    排着密集的阵型,扛着橹盾,冯敬从城墙上调来的生力军,在一点点朝最后的街垒推进!

    垣雍和伙伴们咬紧牙,准备做最后的殊死反击。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

    城楼处,冯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慌乱无比!

    墙垣上,原本将弩矢对向城中的官军,却在一阵急促的鼓点中,匆匆回头,将弩矢对准城外!

    街垒前方,官军的脚步,也迟疑而不前……

    而安陆城外,亦响起了一阵比城内更响亮的雷声!

    雷声在北门、在西门、在东门、在南门,在所有能听到的地方响起!

    “武忠侯至矣!”

    轰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53章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安陆城内,百姓与官军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闾间,却冒出一支“大军”来……

    其中有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竹、木兵器的安陆县逃人,也有甲胄鲜明,持矛带刀,只在额头或手臂上缠白巾以示区分的秦卒。

    冯敬粗略计算,至少上万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处奔来,隔得远,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都是。

    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阵列,却有统一的口号,都敲击手里的家伙,齐声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一时间四面皆呼,一声接一声,如春雷,潮水也似扑入城内众人的耳中。

    眼看被团团包围,腹背受敌,城内的普通兵卒一时骇然,纵然是冯敬,也不由大惊!连忙调集众人上城墙防御。

    但来的毕竟是对安陆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还参与了墙垣的修补,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从江南带来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习武艺,手持武昌营缴获劲弩的,他们集中在城南,与城墙上守军对射,竟不落下风。

    黑夫位于队伍中央,他骑在马上,头裹赤帻,身后是几面布联和大旗,极为显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数百骑,执兵静立,虎视眈眈。

    黑夫指挥自若,眼看弩兵压制住了城头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贼人堵着家门,为我破开条道!”

    “诺!”

    东门豹立刻带着上千人人,对南城门发动了进攻。

    而对付这样一个墙垣低矮的小县城,不必攻城巢车,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举的盾牌挡住头顶杂乱无章的箭矢,数十人则举着粗壮的树木,冲击安陆南城门。

    城墙颤抖不已,城门则不断破裂,数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进城比想象中的简单,一来是因为冯敬想要跑路,本就没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门。二来,城内万余青壮的暴动,冯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与之鏖战,来不及回防城门。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却立刻扔了树干,抽出刀剑呼叫着涌入城中,他们身后,是源源不断的援兵。

    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巷战的精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勇猛,东门暴虎若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却见他手持双戟,与来阻挡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杀,大呼酣战,只须臾间,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边的安陆籍贯短兵们在自家土地上,为了早点救出被关在城中的家眷,也战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长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来阻拦的人连连后退,丢下上百具尸体,往北边退去,自身尚不能顾及,更别说堵上城门了。

    眼看东门豹已杀出了一条血路,黑夫也催动了坐骑,带着一众骑马的扈从,直接从城门冲入城中!

    说起来,在安陆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乡,黑夫一直遵纪守法,在大街上策马狂奔,这还是头一次。

    如同一道旋风,他们扫过尸横城门的战场,进入满是街垒和残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鲜艳的,尚在坚守阵地不退的红旗……

    “去那边!”

    东门豹等徒卒开始扩大战果,从城南向城东进攻,黑夫一行则踏过满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歼灭战!

    或许是被安陆人的勇气所激,一向稳重的黑夫此刻一点不怂,反而像个莽夫。

    黑夫沿着长街奔驰,就这样一路杀出重围,击溃几道防线,来到了街垒前。

    他身骑黑马,远远望去通身皆黑,唯独头顶的赤帻极为耀眼,像一朵跳跃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来。

    垣雍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将军,一时间连行礼都忘了。

    看着这群身上满是污泥灰土,眼睛却格外铮亮的年轻人,黑夫问举旗的垣雍道:

    “后生,认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点了点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这下垣雍答应得很大声,恨不得让全县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记性不错。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这下才想要行礼,却被黑夫阻止了,他看着这群鏖战许久,伤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过,汝等还有气力随我冲一阵么?”

    “有!”垣雍和一众年轻人齐声回应。

    “大善!旗来!”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识地将旗帜递过去。

    安陆最优秀的儿子,接过这面鲜艳的红旗,纵马回身。

    东门豹、吴臣等人,已从城南带着人席卷而至,正要将城东、北的敌人团团包围,但对方毕竟是大秦的精锐正规军,仍在负隅顽抗,甚至试图从城西突围而走。

    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击了。

    黑夫亲自擎着旗帜,旗尖向东!

    “走!救家人,擒冯敬!”

    “跟着武忠侯,救家人,擒冯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复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大声吼着,紧随黑夫,向城东发起了反击!

    而前一刻还有些士气低落的城西,被这面旗帜激励,忽然间人声鼎沸。

    武忠侯回来了,来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惧怕,再也不需要退缩,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战无不胜的黑夫将军,冲他娘的!

    季婴带着一群曾追随过黑夫的老兵旧部,第一个从残垣断壁里涌了出来,摩拳擦掌。

    一群拎着屠刀的狗屠气势汹汹,从巷子里钻出,满脸凶恶。

    垣柏、闻一尺等商贾工匠,也现出了身形,步履蹒跚,却昂首挺胸。

    甚至连被嘱咐要保护好妇孺的十余岁少年们,也忍不住爬上屋顶,站直了身子,挥舞旗帜助威,想要见证这一幕……

    他们从小到大,听说过武忠侯数不清的故事和传奇。

    而今日,他们,乃至于整个安陆县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条帮主人咬那些贼兵的狗,都参与了这场战斗,都将成为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们看到了什么?

    狭小的县城,犹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头攒动,如同沸开的浪花,再度涌动起来,跟着醒目的红旗,朝城东扑去!

    城东的防线在迅速溃败,面对汹涌而来的汪洋大海,他们连扣动弩机的勇气都已丧失,大多数人明智地选择扔了武器,跪在街边投降……

    县寺越来越近,胜利在望,垣雍努力迈动脚步,跟随那纵马擎旗者,看着他无畏的背影,心中只有两个字:

    “英雄!”

    他喊了出来。

    引导父兄昆弟们的,是安陆的大英雄!

    黑夫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他也被这万丈豪情,感染得激动不已!

    他心跳激昂,回荡战鼓隆隆。

    脚下是血,眼中是泪。

    但心中,却仍然清明。

    “引导人民的,是自由!”

    ……

    “母亲?”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事,东门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楼上的冯敬,黑夫则第一时间冲入县寺,跟着大哥衷,来到了母亲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是儿回来了。”

    母亲早不是十多年前一头乌发了,花白的头发,昏黄的眼睛,就是一个虚弱瘦小的小老太太。虽然这些年衣食无忧,但一连串的变故,还是击垮了她的身体,据衷说,母亲几次都至弥留,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着见上一眼。”衷说着,已回过头抹眼泪。

    听到喊声,母亲睁开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眯着眼确认了一会,松了口气。

    “老妇就知道,我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场大病,不也活过来了么?老妇查过日书,你可是要活过七十岁的……”

    那是命运的拐点,并非取而代之,而是融为一体,所以他才一直以两个身份一起生活,并且永远不会换掉“黑夫”这个土掉渣的名。

    因为这是母亲给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儿不该伪死,让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担惊受怕,儿亏欠母亲!”

    黑夫磕了三个头,向母亲认错。

    “你不欠老妇什么,我也从不相信你死了。”

    母亲如同小时候那样,揪着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妇!”

    她的声音随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进爵,我听说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遗诏,这才苛待安陆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对得起皇帝?”

    忠恳,守信,睦邻,这是老太太从小一直教儿女们的事,简单,却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肃然,在母亲面前,他可以说真话:“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继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业!”

    “天下一统,**同风,九州同贯,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宁,这是他不曾做到的!儿都会一一实现!”

    “好,这就好。”母亲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复又问道:

    “那么,你对得起安陆人,对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们么?”

    这个问题却是把黑夫问住了,他缄默半响才道:

    “我欠安陆人,他们早就与我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我伪死举事那一刻起,他们注定要流离失所,未来也会流血流汗流泪!”

    因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卷入这场时代浪潮。

    他点了点头,确认这点:“没错,我欠他们!”

    这时候,外面又想起一阵呼声,声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陆人在询问糖妪是否安好,顺便呼唤他们的英雄。

    “外边又打雷了么?”

    母亲好像又糊涂了,翻过身,似是想再睡会。

    “仲子,出去吧,安陆人盼这场雨,许久了……”

    ……

    黑夫重新露面的时候,整个安陆都沸腾了。

    武忠侯去见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纷纷寻找起亲人来。

    逃亡在外的安陆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亲属,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

    追随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与家人团聚,他们或搂着妻妾,或抱着两年未见已认不得他们的孩子,胡渣戳得孩童们扭捏不已。

    他们是欢喜的。

    但也有哀伤的一幕。

    白发苍苍的老人,寻找自己的儿孙不见黯然神伤,牵着娃儿的妇女,依在街头的尸骸面前,泣不成声,得由邻居帮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带来的兵卒们,也在努力收治伤员,顺便将俘虏的关中兵拘押起来。

    世上无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会丧生,有人会活下,但在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都站了出来,用性命做赌注,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安陆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说,自己欠他们。

    但安陆人,却不这么认为。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

    手持鸠杖,德高望重的县中老人颤颤巍巍地倒了米酒,来敬黑夫。

    “多谢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云梦泽里匿身逃难的数千人齐齐下拜,若非黑夫带着他们杀回来,众人恐怕将永为亡人,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天了。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城楼上、街道上、屋顶上,沟壑里,数万人都向黑夫肃然行礼,觉得若非这及时赶到的春雨,他们将凶多吉少……

    黑夫却在受了众人一拜,享受他们的赞誉后,朝他们复拜:

    “救了安陆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这力量是多么伟大和可怕。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他们,才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动力,而不是王侯将相。

    看不清这一点的人,管你名号是枭雄还是奸雄,最终都将被人民所弃,在历史死循环里打转!

    黑夫之所以敢带着几千人冒险杀回安陆,就是相信这种力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不是我来救安陆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乡亲行了三拜大礼,让士卒将他的声音,传递给所有人!

    “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

    ps:晚上木有,不用等

第754章 广阔天地

    有时候最无奈的事情是什么?

    是你激动时说出的真话,被当成了客套的谦辞。顶 点 X 23 U S

    虽然黑夫对安陆人说“不是我来救安陆人,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但没人把这句话当回事,在黑夫如及时雨般归来后,所有人只觉得“他是人民大救星。”

    并如复读机般,反复强调这一点。

    “是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县中老人对黑夫的谦逊赞不绝口,归来的八百子弟在人群中骄傲地讲述发生在云梦泽和武昌营的惊心动魄:云梦举事,衣带密诏,沙羡之宿,夜袭武昌,北归安陆……这一系列事情,组成了武忠侯传奇中的几个新篇章。

    而未有机会参与这些传奇的年轻人,如垣雍等,则用热忱的目光看向武忠侯,及东门豹、季婴等叔伯长辈。他们也穿上了缴获的秦军甲胄,有样学样地扯了白布,系在臂上,这俨然成了义军的标志。

    不客气的说,若是黑夫和秦始皇帝陛下在安陆比比个人崇拜,现在肯定是黑夫赢。

    黑夫有些无奈,不过在这种极度的崇拜下,他的话变成了金科玉律,很多事就好办多了。

    比如,安陆的年轻人,想要对被俘的五千关中秦卒,进行无差别报复性屠杀!但黑夫制止了他们,根据安陆人的伤亡,决定在剩余的人中五人抽一,处死以作为他们打死打伤安陆人的惩戒。

    “安陆人亦是秦民百姓,杀人者死,天经地义。”

    这场处死有审判,有记录,有爰书,安陆县的令史、狱吏们继续扮演原先的角色,按照律令进行宣判。

    被抽中的一千个倒霉蛋,则在残垣断壁间遭到处死,由垣雍等人亲自动手。

    其余四千人,则剥了甲兵,光着身子,暂时关押在西城,依然派人去宣讲一番“始皇帝已崩,逆子奸臣弑君篡位,武忠侯奉衣带密诏靖难讨逆”的套路话,搞得这些关中兵一惊一乍,狐疑不已。

    黑夫有黑夫的打算:“我不指望这些人投降,就算带不走,放回去,也能通过他们的口舌,将此事宣扬开来,最好天下皆知!”

    平息了安陆人的怨愤,处理完俘虏后,接下来做的事,便是将全县所有人集中起来,打开仓禀,让所有人吃饱,再按照里闾分配百、屯、什、伍,进行军事化管理。

    东门豹将安陆所有适龄的男子武装起来,分予缴获的一万套甲胄、兵刃,组成正卒。

    至于年纪较老或较轻的一万少年、长者组成羡卒,也就是民兵,交给季婴管理。

    剩下三万妇孺老弱,则让衷、垣柏、闻一尺、兆等人负责。

    这下,安陆县当真是全民皆兵了。

    忙完这些,黑夫才有时间见了被俘虏的老熟人,都尉冯敬一面。

    “知道自己为何输么?”

    才见面,黑夫亲自给冯敬松绑,然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冯敬摸着被勒太紧而麻木的手腕:“这是汝之家乡,汝之乡党,在此交战,我输得不冤。”

    “没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是其一,但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递给冯敬一盏酒:“冯敬啊,你还是老样子,行事太正,有贵族君子风范,到最后时刻,也不曾对我的家眷动手,我相信,逼死百姓,甚至是吾师阎翁,也不是你的本意。”

    二人相识十余年,一起在李由麾下为吏,冯敬陪黑夫参加过江陵城的上巳节,在亭子边玩过“羽觞随流波”,那是黑夫和妻子初次碰面的地方……

    说冯敬是二人搭线人,也不为过。

    但今日,却是各有成败,一为坐上主,一为阶下囚……

    冯敬也感到了一丝羞意,放下杯盏道:“我已是败军之将,武忠侯,被陛下深深信赖的武忠侯……”

    他咬着这三个字的重音,语气里有些讽刺:“君侯要怎么处置我?像那些被抽中的兵卒一样,在断墙处斩首?”

    “不。”

    黑夫却未被激怒,反倒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我二人的旧谊。”

    其实不是因为旧谊,而是因为,这样做太浪费了!

    黑夫与冯敬不同,他是贵族君子做派,但黑夫?则更喜欢商君那一套,商鞅与公子卯是至交,但商鞅却利用公子卯的单纯,在会谈宴饮时劫持了他。

    世人都抨击商鞅的人品,可战场之上,唯胜负而已,道德?能让己方少死人,才是大仁大德!

    冯敬有些动容了,而黑夫一边和他叙旧,把酒言一笑泯恩仇,心中却琢磨道:“不知令尊知道爱子被俘,在下令攻城时,是否会有一丝迟疑?为我赢得时间!”

    “更不知咸阳宫的新主人,胡亥、李斯、赵高,得知你将安陆之民拱手让予我,汝父释我带着数万人安然离去,我又反过来饶了你性命,会作何想?会不会怀疑,冯家与我达成了某种交易?”

    ……

    遇到被身上绑着黑夫信件的冯敬部俘虏时,武信侯冯毋择,才刚离开衡山郡西陵县,进入安陆县境,距离县城尚有两天路程……

    他是在得知武昌营事变后,立刻挥师西进的,以五十里趋利的速度前行。但因为走的是陆路,还是迟了一步,听闻黑夫果然“复生”,并抢先一步杀回安陆,夺了县城,不由恨恨。

    武昌、安陆,这已经是冯毋择奉秦始皇帝遗命,接手淮汉诸郡兵务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第二场败仗了。

    好在他还不知道李由在长沙郡被韩信打得抱头鼠窜,否则会更加头疼。

    冯毋择打开黑夫的信,却见上面一番夸夸其谈:

    “后生黑夫敢再拜言,久闻武信侯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冯氏入秦数代,兄弟皆为九卿将侯,今逆子奸臣弑君篡位,兴暴政,苛待黔首,天下板荡。”

    “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必从逆?不如共举靖难义旗,合兵北上,则武关可夺,关中可入,咸阳可定,届时诛逆子奸贼,共迎贤君继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逆贼黑夫,一派胡言。”

    冯毋择是知道秦始皇真正遗命:立胡亥为太子,冯、李、王三家辅政的,更加认定黑夫是乱臣贼子。

    除了这些“劝降”的话语外,信中还附带了冯敬的一缕头发,以及贴身玉佩,同时在信的最后奉劝冯毋择不要冲动,否则他的长子可能会有不测,“武信侯之嗣绝矣”。

    这一切,都足以让一位父亲揪心。

    但和友善的长兄,右丞相冯去疾不同,冯毋择的脾气,出了名的刚烈!

    他一把撕了黑夫的信,将冯敬的玉佩揣入怀中,咬牙道:“昔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

    “若是他黑夫有胆,便也将吾子烹了,将羹送来,吾当一边痛饮肉羹,一面下令荡平安陆!”

    对接下来的战斗,冯毋择有足够的信心。

    他大致知道黑夫手下都有什么人:五千从武昌营带来的亲兵、老卒,此外更无军队,只能倚靠安陆的五万之众,其中三万老弱妇孺,能战者不过两万……

    而冯毋择手下,除了两万堪称精锐的关中中尉军外,还有四千杨喜从夏口带来的军队,六千新近调来的九江郡兵。

    此外,在冯毋择的要求下,北方的南阳郡也发兵五千南下,与五千南郡兵汇合,将赶来安陆!

    举四万之师,击成分驳杂,甲兵稀缺的乌合之众,胜算很大。

    唯一担心的就是,黑夫这个不要脸的直接弃城而逃,这是冯毋择最不希望出现的情况,那样的话,他对朝廷就不好交代了……

    冯毋择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当别部司马王翳,带着前锋三千车骑抵达安陆时,才发现安陆城中只剩下被拴在一起,冻饿了几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四千赤身秦卒。

    至于全县百姓?则早已人去城空了!

    ……

    早在派人去给冯毋择递信那天,黑夫便带着全县百姓跑路了。

    从灵渠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舟师可载的人数不多,仅五千,这也是黑夫只带五千人来安陆冒险的原因,眼下回程时亦然,他让衷带着母亲,以及走不动路的五千伤员、老人、孺子、病残走水道,前往江南沙羡……

    其余四万余人,则随他走陆路,从县南进入云梦大泽。

    号称九百里的云梦泽,并非连成一片的水域,在枯水期,它会变成两个南北分离的大湖,分别是汉水以北的“云泽”和汉水以南的“梦泽”。

    黑夫一行人走的,正是云、梦之间干涸的区域,这里白茅遍地,芦苇成群,是安陆人捕鱼、狩猎甚至是逃荒的好地方。

    他们进入这儿,就像进入自家后院一般,外人眼中的危途,在本地人看来却处处有路,转移至此,他们的抵触心远没有远徙关中那么大,但黑夫还是亲自出面劝说,才说服了乡亲们。

    但血气方刚的共尉却有些不解,他重新被黑夫调到身边做了亲卫,带着垣雍和一众在安陆之战里表现出众的年轻人。

    此刻,共尉就有些疑惑地问道:“君侯,好不容易夺回了安陆,为何却不战而弃?”

    这也是垣雍等人的疑问,他们立刻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君侯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读过吴孙子兵法么?”黑夫问共尉。

    利仓、吴臣、共尉,这些旧部年轻一代的子弟们,多受过良好的教育,黑夫还专门印了兵书赠予他们。

    共尉颔首:“读过。”

    “《权谋》篇中,知胜有几?”

    共尉想了想后道:“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敌我众寡如何?”黑夫再问。

    共敖举起两只手,对比道:“冯毋择有三四万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我则只有精锐五千,其余两万则是临时组建,缺少训练的民众,还有三万老弱妇孺,必须分心保护……嗯,的确是敌众我寡。”

    他有点明白黑夫的意思了,但还是狡黠一笑:“不过君侯,上下同欲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小人以为,这两点我方占优势。”

    “至于以虞待不虞者胜,然吾等新近两场大战,极为疲敝,敌军远道而来,也好不到哪去,大致持平,或可一战啊……”

    黑夫乐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还真是不能小觑,共尉是会动脑的,比他那个莽撞的爹强。

    但姜还是老的辣,他摇头道:“不然,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些硬性条件,可不是靠指挥和上下同欲能解决的。输了的话,就举县皆亡,就算赢了,也损失惨重,值得么?”

    他板起脸,用首长教训小鬼的语气道:“汝等记住,本将军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众人重复这句话,共尉、垣雍若有所悟。

    “没错,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反过来,只有有效地保存自己,才能大量地消灭敌人。”

    “所以不利的仗,可以不打,代价太大的城池,可以不守。这就叫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想要赢得整场战争,就不能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南征军主力夺取长沙郡北上之前,敌强而我弱,这种情况下,只能暂避锋芒,让出安陆。”

    “原来如此!”

    共尉、垣雍都被说服了,但一个没读过书的短兵因为没听懂,仍些失望:“君侯,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因为打不过,被迫撤离呗?”

    他话音刚落,就被对黑夫盲目崇拜的垣雍狠狠踩了一脚。

    “君侯自有君侯的道理,你懂用兵之道么?乱说什么!”

    黑夫也不以为忤,笑道:“汝等可去告诉众人,这不叫撤退,也不是弃城而逃,而是‘战略转移’!”

    激情和热血已经过去了,黑夫还是那个只打必胜之战的黑夫,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他指着前方的湖泽道:

    “看,现如今,吾等已进入广袤的云梦泽,这生吾等养吾等的母亲湖中来了。”

    黑夫一挥手,豪情万丈:

    “跳出窠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ps:大家除夕快乐,回老家过年,今天只有一章,晚上好好看春晚。

第755章 尉即墨携民渡江

    安陆县云梦乡西临云泽,南濒夏水。www.uu234.netwww.uu234.net

    夏水是长江的分支,得名于数百年前,楚庄王取陈国夏氏移民所建的“夏州”,它从江陵城东南分江水东出,在云、梦之间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汉水,于是自交汇处以下的汉水,也兼称夏水。

    虽与之相邻,但从安陆县城出发,抵达夏水,尚需百余里距离。黑夫这边,虽然将最疲弱的老人、幼儿、伤残都送上船直接走了,但其余人等比不了正规军队,数万人推着大小车乘上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

    从在安陆揭竿而起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叛逆、逃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留下,再度被官军所擒,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集体沦为刑徒的制裁。

    所以安陆县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追随黑夫,扶老携幼,将男带女。

    就这样缓缓而行,日行三十里一舍已是极限,就这样走了数天,方才接近夏水。

    数万民众聚集在北岸,夕阳之下,夏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江面浩浩汤汤。

    今日是夏历三月初七,灵渠来的舟师已将第一批安陆难民送去沙羡,如今跑了一个来回,已奉命在夏水渡口架设浮桥,等待接应。眼看浮桥即将搭好,疲敝不堪的百姓们都觉得,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但黑夫却并未放松,他在大队人马背后留了许多斥候,时刻通报情况。

    黑夫很清楚,冯毋择不会如此轻易放己方离开,身后的追兵,可是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追来,尤其是车骑前锋更快。

    “若是敌军乘吾等渡夏水一半时忽然进攻,使百姓大惊溃散,搞不好长坂坡大败,就要提前几百年上演了……”

    好在黑夫手边虽无赵子龙一般的人物,却有一“张飞”,亦浑身是胆!

    ……

    奉冯毋择之命,对黑夫和安陆民众穷追不舍的,是别部司马王翳(yi)。

    王翳三十上下,是王氏旁支,曾在北方军团服役过很长时间,后来秦始皇南巡,就将他调到御驾随行里,管理车骑部队,眼下黑夫突然“复生”,夺取安陆,冯毋择调兵遣将匆匆来击,便使王翳为前锋。

    在王翳心中,对冯毋择的决策,是有些质疑的。

    “武信侯老矣,从一开始,他就该移师江南,驻于武昌营,若如此,黑贼定无机会!”

    但也怪不得冯毋择,谁料得到,那大奸似忠的黑夫会这么快跳反呢?

    眼下武昌已失,三万老卒尽归黑夫,安陆的几万人质也丢了,若不乘着南征军尚未全部造反前,追上携带民众的黑夫兵重创之,那最好的情况,也是大江之南的各郡皆叛,这结果,冯毋择也担不起。

    于是王翳带着三千车骑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安陆人渡过夏水前,抵达了水滨……

    远方十余里外人头攒动,数万人滚滚渡河,在黑夫和民兵的组织下勉强算有秩序,但毕竟人数众多,起码得一天才能渡完。

    王翳暗喜:“只要我能击其后方,使秩序扰乱,便能多拖一阵,等到冯将军到来!”

    但一支军队,却已拦在了面前……

    黑夫在安陆县里所获得车、骑五百皆在此,已列阵以待,占据草泽中间狭窄的道路,挡在王翳忽和正在渡江的安陆民众中间。

    那迎风猎猎而飘的旗帜,写着“东门”二字。

    “东门豹。”

    王翳听说过,这是武忠侯麾下最骁勇的都尉,有“暴虎”之称。

    “以数百对三千?今日且要看看这暴虎是真虎还是假……”

    让王翳诧异的是,还不等他想完,人数明显更少的对方,就抢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没有排兵布阵,没有临敌挑战,更没有惯例的斥候试探,直接旗帜一扬,数百车骑一拥而来!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却让王翳有些始料未及,眼看敌人来势汹汹,也顾不上多想,便使五百轻骑迎敌!

    这附近多草泽,车骑并不好列阵施展,只能在稍微高燥的道路上交战,双方正面交锋,并无北方草原侧翼包抄,且战且射的花架子,人数多的一方,也占不到便宜。

    只能凭借胆气硬刚!

    这下,王翳才算明白,为何东门豹会被称之为“暴虎”!

    远远看去,有一身材高大的战将,身披厚甲,站在当先的一辆戎车上,手中握着“夷矛”改造而成的长戟。

    夷矛柄长2丈4尺,是五兵中最长的一种兵器,需要两人共持。

    但如今换下矛尖,安上戟头后,将近五米的沉重长兵,在东门豹手里却好似一根轻巧的树枝,双手握着盘旋舞动,秦军轻骑的一丈短矛根本近不了身,自己反而被东门豹一戟或戳或砸,跌落下马。

    迎敌的轻骑初战不利,东门豹已带着人杀入其中!

    王翳连忙下令轻骑撤回来,下马步射,又使战车上前阻挡!

    王翳麾下,车兵五百主的高大雄壮不亚于东门豹,也手持夷矛,瞪大眼睛瞄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除非运气爆棚,一箭射死对方御者,否则,战车的交锋总是在错毂的一瞬间!

    两车接近,相隔数丈时,那五百主已能看清东门豹的长相,他脸上有骇人的红斑,两眼瞪大如牛铃,须发贲张,吼声如雷!

    这一瞬间的对视,竟让五百主有了一丝怯意,稍微迟疑后,放弃了与东门豹对冲的打算,反将夷矛,瞄准了东门豹前方的御者!

    他寄希望于戳死御者,使敌方战车失控。

    然东门豹不止有勇有力,五兵技巧也练得炉火纯青,他立刻察觉了五百主的意图,长戟猛地一荡,将五百主的夷矛打偏,让他失去了击杀御者的机会,旋即猛地举起长戟,在错毂之时,铁制的戟刺毫无阻力地刺入了五百主的脸中,并借助马速,穿过了整个颅骨,染血的戟尖从他的脑后透出!

    但那五百主临死前,夷矛却狠狠插进东门豹战车的骖马脖子里……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匹战马的行进是相互牵扯的,一马受伤倒下,其余三马也失了前提,整辆车轰然倒塌!

    但东门豹却只在地上翻了个身,便弃了长戟,抽出背后两柄铁制的沉重短戟,继续应战,而他身后的亲兵,也或射弩,或抽刃,为东门都尉掩护。

    受到都尉激励,诸人紧随东门豹,有马的骑马,坐骑死掉或者受伤的丢马步行,尽皆奋勇争先,耻于落后,敌人的长矛弓矢及身,都面无惧色。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

    这数百人在狭窄的道路口,在车马奔驰间,擎旗大步向前,尤其是东门豹,作战恍如狂野的舞蹈,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喝叱咤,当面之敌,几无一合之将。

    他们且行且战,长驱直入,一路过处,留下一地的尸体、残肢,自己也血满征袍,不过转眼功夫,已杀到距王翳只有百步的距离!

    王翳再不敢有轻视之意,面露钦佩:“今日方知东门暴虎之勇!”

    而就在这时,两边草泽之间,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群安陆民兵踩着湿软的地面,手持兵刃冲杀出来……

    “鸣金,撤兵!”

    先前的道路,王翳一直派斥候探索,以防敌人设伏,但此地的左右草泽,却没来得及查看。

    他本就只派了五百车骑去试探东门豹,自己谨慎地留在后方,眼看东门豹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两侧似有伏兵,遂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胆量,鸣金收兵,一行车骑调转马头,丢下了六七百人马尸体,仓皇而去……

    ……

    等两个时辰后,冯毋择亲率踵军万人抵达夏水边时,数万安陆民众已安然渡过,灵渠舟师组成的浮桥也已拆毁,又带着走不动路的几千民众,进入云梦泽,往南方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对岸的黑夫却还没走,他带着一万民兵接应了断后的东门豹,眼看”武信侯”的大旗出现在对岸,又令众人卯足了气力,朝敌人大声喊了两句话:

    “多谢武信侯手下留情,勒兵不追,令子冯敬,黑夫会依信中所言,稍后放归,不伤一毫!”

    “将军且拥兵自重,我则引南军兵卒前来,待你我各取江南江北,再奉始皇帝遗诏,挥师北上,靖国难,得冯氏为内应,取咸阳,诛逆子奸臣,易如反掌耳,届时,再共拥贤公子为新帝!”

    听着对面的阵阵喊声,监军、士卒皆面露惊异。

    而冯毋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得怒发冲冠,一口老血,吐在车侧!

    “黑夫,竖子!你果然是那乱天下的荧惑星!”

    ……

    ps:

    大年初一,还是只有一章。

    祝大家猪年大吉,诸事顺利。

第756章 小小的改变

    夏历三月中旬,当黑夫再度来到沙羡县时,一切都大不一样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上回来这,他还是“易小川司马”,带着三千人,行冒险之事。

    而此番,他麾下可谓浩浩汤汤,除了在武昌营解救的两万余南征军老卒,已在黑夫去安陆期间,回师占领这个小县外,从安陆带来的五万民众,也陆续抵达了此地。

    两者加起来,人数已是沙羡全县人口的三倍,搭起的营帐足足围着沙羡县城绕了两圈……

    才到城门,陆贾等人前来拜见,看着外面安陆民兵、百姓的人头攒动,陆贾颇为忧心地说道:

    “君侯,眼下青黄不接,沙羡县的仓禀已被武昌营两万人吃尽,所剩不多了,恐怕不出十日,沙羡必乏粮!”

    粮食,这就是黑夫面临的最大问题,相比之下,冯毋择那几万过不了江的大军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举事初期,黑夫寄希望于取得武昌营的军粮,但杨熊那一把大火,却将数十万石粮秣统统烧成灰烬。

    这个无意之举,给黑夫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眼看粮食只剩下十天,手下七八万人嗷嗷待哺,若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用举什么大事,自己就先崩溃了。

    黑夫遂问道:“长沙、豫章两处可有消息了?”

    陆贾转忧为笑:“豫章尚无,不过君侯去安陆期间,陶、韩、萧三位都尉已数次从长沙送来捷报!”

    在陆贾的叙述下,黑夫这才得知,二月下旬,发生在长沙郡湘南县兴乐水上的大战:韩信以沙囊雍塞河流,半渡诱敌,最终成功水灌李由军,歼灭俘虏数千人,李由只剩下四五千退保长沙,而韩信、萧何、利仓、小陶等人进围临湘……

    而临湘以南,湘水沿线各县,皆已在南征军控制之下,利仓还带了三千人北上进攻罗县,希望能打通道路,一旦攻克长沙,便能立刻让军队、粮食北运。

    这已是昨天才收到的最新消息,黑夫在击节赞叹韩信只能,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赌输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心安。

    而打开萧何附在军情里的一封信,这位尽职的后勤大队长,也向黑夫阐述了全取长沙郡对未来的重要性……

    “岭南虽一年两熟,然少编户齐民,君侯举大计后,半数军民将北调,更少粮食,纵然种出,亦难以逾岭北运。”

    总之,岭南的粮食,顶多做到自给自足,就别指望反哺了。

    萧何又分析说,豫章一郡,移民开发不过十余年,虽是黑夫旧部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但产业不太平衡,多蔗田,少粟稻,也是每年需要外运大批粮食才能满足吃食的地区。

    一眼扫下来,整个江南岭南之地(不包括江东),都处于人少乏粮状态,也就长沙口数稍多,且有几处产粮地。

    萧何在信中写道:“百余年前,齐威王曾遣使者说越王无疆,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庞,长沙,今钟武(衡阳)、临湘是也,今仍为江南膏腴产粮之地,常经灵渠输往桂林,亦可经湘水、云梦至江汉、鄂地。”

    搜粟都尉认为,虽然当年越王无疆的战略输得一塌糊涂,但今时不同往日。掌握这些地区,控制粮食,是黑夫在江南站稳脚跟的前提很显然,写信的时候,萧何对黑夫能走多远还没信心,所以提议里透着保守。

    黑夫颔首:“一旦临湘攻克,便能通过水路运来长沙、衡阳之粮,军民之饥可少解矣!”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就算临湘攻克,因为船只有限,每次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太多,还得想其他办法。

    “不如抄粮罢!”

    东门豹口直心快:“当年吾等随亭长伐楚,不也经常这样做么?”

    众人都沉默了,抄粮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当地贵族富豪。

    但尴尬的是,沙羡,或者说整个江南之地,根本就没啥大的贵族富豪: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就算楚国时有几个封君贵族,在秦一统天下时,也逃的逃亡的亡,基本都被干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象豫章徐氏,余干吴氏一样的后起之秀,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南郡移民,军功贵族,他们如同种子一样,被散播在江南大地上,在红糖热中得以小富。

    所以和在胶东时不同,在江南、南郡,阶级斗争只会斗到自己人,主客矛盾也不能激化。黑夫还指望旧部乡党积极响应自己呢,革命能革到自己头上?

    所以一旦选择抄粮,就只能抄当地百姓,从他们的嘴里夺食。

    陆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种的做法。

    “朝中奸臣逆子不道,君侯欲改其弊,于是吊民伐罪。此时当行仁政,解民之倒悬,岂能反其道而行,抄掠百姓?那样的话,吾等还号称什么义军,什么仁者之师,与贼寇有何区别?”

    听这儒生骂自己是贼寇,东门豹正要发怒,黑夫却表了态。

    “阿豹你坐下!”

    “陆贾所言不错,现在彼辈不是楚民,而是秦民,被烈日灼晒太久,盼望甘霖,指望被吾等解救!从贫民黔首处抄掠粮食,此乃杀鸡取卵之举,不可取!”

    黑夫倒不是对陆贾张口闭口的儒家仁义感冒,而是认为,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光靠南征军和安陆人十几万人,是绝对不够的,他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秦始皇意识不到普通黔首的力量,但黑夫却再清楚不过,他需要借助这洪流,来改变时代。

    首先,要顺应水流。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黑夫念着陆贾这句话,觉得挺适用于当下。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举义的大旗虽已打出来了,但什么靖难,什么讨逆,跟普通百姓生活并无瓜葛,也吸引不了他们……

    “我这口号,恐怕还没有‘亡秦必楚’有号召力罢。”黑夫暗暗吐槽。

    搞革命,光是“宁有种乎”这种鸡汤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

    黑夫必须让天下认识到,武忠侯麾下的“义军”和朝廷“逆军”的不同之处,他们才能拥护,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食。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变。

    就从沙羡开始吧!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吾听闻,武昌营两万兵卒入驻沙羡后,军纪不严,在百姓家中白吃白喝者有之,随意进入里闾,践踏庄稼,霸占屋舍,污辱妇女者有之,伤人杀人者亦有之!”

    越说到后面,黑夫面容就越是严肃和恼火。

    “今沙羡人心惶惶,主客有隙,岂能长久?今且使军法官至军中,设棘庭,按照秦律军法,严惩犯罪扰民者,不得纵容!”

    千万不要高估封建军队的纪律,哪怕秦军也一样,再不管管那群老兵,他们都要无法无天了。

    铁不锻不成钢,黑夫觉得,自己手下的军队,是需要重新改编一下了。

    在强调军纪,杀鸡儆猴后,黑夫又说起另一件事。

    “且让沙羡令、丞来见,我有一项新政,要在沙羡试行。”

    陆贾是“仁政”“王政”的积极推动者,听后,不由精神一振,作揖道:“君侯,不知是何新政?”

    黑夫只说了四个字,却足以将天下震得晃三晃:

    “减租减息!”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57章 农民的儿子

    和安陆一样,在沙羡,“武忠侯白盔白甲戴了始皇帝的素”也早已传开。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但相比于“靖难”等大人物才关心的空洞口号,沙羡人则更胆战心惊地看着城外越来越多的安陆移民、武昌兵卒,生怕这支客居此地的庞大军民,会抢了自己的土地,占了自家的屋舍,再夺去粮食和妻女。

    好在虽有些兵油子欺男霸女的小冲突,但武忠侯手下的军法官,已将犯事兵卒及时处理,罪大恶极者拉到街心斩首。

    眼看县卒依然街头维持秩序,这无疑在告诉沙羡人:

    “天虽变了,但王法还在!”

    百姓们过去嫌恶秦法苛刻严格,现在却只希望这支“义军”还能受律令约束。

    没有规矩的乱世,比有秩序的暴政残酷一百倍。

    三月中旬,一支车队从县寺开出,绕着县城游行起来。

    “二三子且听好了,此乃武忠侯亲口所言,关乎汝等衣食饱暖!”

    车上有人敲着铜锣,等百姓聚集得差不多了,陆贾手下的几名楚地儒生们,便咳嗽一声,读起《武忠侯告百姓书》来:

    “自三十年始,朝廷租税日增,竟收泰半之赋,百姓苦不堪言,武忠侯数度力劝,始皇帝本欲更易,然逆子奸臣贪其利,罔顾民生,弑君篡位不欲变之。”

    “商君有言,苟可以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天下无不可变之法,今武忠侯欲拨其乱而反其正,租税之法,由安陆、沙羡率天下之先!由今日始,税田只为舆田之五一……”

    群众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听着,但半响没啥反应,过了一会,才有一个老汉吼道:

    “后生,能不能说人话?”

    大伙哈哈大笑,儒生面色尴尬,陆贾咬秃好几只笔想出来的典故,什么商君之言,什么拨乱反正,黔首听不懂啊。

    好在黑夫对此早有预料,一旁的五百主,沙羡人兴立刻接口,用本地方言和老乡们聊起天来。

    “老丈,你去年交了多少田租?”

    那老翁对车上几名儒生吼时毫无顾虑,此时看了看兴的甲衣,却往后缩了缩,不想冒头了。

    儒生只有嘴,兵卒却有戈矛刀剑。

    倒是他旁边的老妪十分胆大,插嘴道:“我家是公士,地在城外,共有一百亩舆田,其中五十亩被划成税田,每亩产两石稻谷,你说我家交了多少?”

    简单的数学题,这也是秦朝交田租的方式。

    每户人家登记在官府《田租籍》中的田地,叫做“舆田”,而根据朝廷今年要求的税率,比如十一税,就将一百亩舆田里,划出十亩来,称之为税田,到**月秋收完毕,这十亩地的收成,都要交给官府。

    但十一税,永远只存在于诸子百家描绘的理想中。

    秦朝如此多的大工程大征伐,尤其是南征军民几十万人都要吃饭,十一税完全无法满足,所以田租的税率是一年高过一年。

    在沙羡,今年的税田比率,已占到舆田的一半,相当于每年一半收成,都交了田租!地里剩下的粮食,只够贫民勉强维持生活,果腹还行,但基本不可能有积蓄。

    雪上加霜的是,还经常会遇到当地官府资金周转不利,要加收口赋,贫民家徒四壁,当然交不上来,于是就欠了官府钱粮,只能苦着脸接过强加的债券,多服苦役偿还。

    后世说秦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多半是这情形,高额的田租、口赋和繁重的徭役,这是秦政最被人诟病的地方。

    “安陆也一样。”

    沙羡人心有畏惧不敢说,安陆来的百姓却知无不言:

    “最初遇上荒年歉收时,田租口赋还可以少交缓交,可如今却不管不顾了。”

    “我听说,自从安陆的喜君被判远迁,地方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奸臣篡改的律令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交不够数额的,则被当成庸吏,统统发配岭南。”

    一时间,沙羡不大的街道成了诉苦大会,民众都对朝廷的沉重田租意见很大。

    “现在好了!”

    兴振臂一呼:“武忠侯主南方之政,从今年起,安陆、沙羡的田租只收五一!五分之一!一百亩舆田,只划二十亩税田,其余产粮,百姓们可自留。”

    “此外,百姓先前因交不足口赋,而亏欠官府的钱粮债券,且都交到县城来,武忠侯说了,不论欠了多少,皆一笔勾销!”

    这下,街上不识字的黔首也都听懂了,听说租降了,过去的欠债也统统不算数,谁会不高兴?都笑逐颜开,但还是狐疑地问道:

    “当真?”

    “真不真,且问武忠侯!”

    随着兴手指方向,众人一回头,却见武忠侯正站在城墙上,朝安陆、沙羡所有人作揖,声音中气十足。

    “我,亦黔首之子也,知小民之苦。”

    “从今日起,但凡归顺义军的郡县,田租只收五一之数,绝不食言!”

    “等吾等靖难成功,拨乱反正后,不止是安陆、沙羡,不止是南方,全天下的田租、口赋,还会减得更低,更少!”

    ……

    安陆人唯黑夫之命是从,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武忠侯可是安陆人大救星,还能欺骗乡党么?

    但对于沙羡人而言,哪怕黑夫出面打包票,依然没多少人相信武忠侯的“新官府”会履行承诺。

    毕竟收租是**月份的事,到时候会怎样,没有知道。

    直到两件事发生,沙羡人才转变了态度。

    其一,是一些贫民黔首将信将疑地,把欠官府口赋的债券送到县寺,武忠侯真就在门外当众扔进火堆,烧了!

    这下,类似的债券如纸片般送来,都付之一炬,于是就出现了类似孟尝君焚券市义的场景:

    来的人皆拜,甚至有几年交不起口赋,已经快沦为永久刑徒的氓隶高呼道:

    “武忠侯万寿!”

    “君侯万寿!”

    喊声参差不齐,因为没有组织,很快就淹没在其他声音中。

    但负责此事的沙羡官员还是听到了,沙羡令有些不安地问季婴道:“季度尉,彼辈如此呼喊,恐怕不妥罢……”

    “百姓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并无不妥之处。”

    季婴笑容可掬,这计策还是陆贾出的,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沙羡之人亲君侯,而彰义军之善声也。

    他上下打量这两日来任劳任怨的沙羡令,说道:“对了,君侯还让我,向县令借一物。”

    沙羡令唯唯诺诺:“何物?”

    “县君的项上人头!”

    ……

    沙羡令的脑袋,有点重。

    这便是让沙羡人开始相信“新官府”承诺的第二件事了:很擅长课税催租,逼死过不少人的沙羡令,竟直接穿着官服,被拖到市场口斩了,武忠侯的手下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给众人看。

    “奸臣逆子乘陛下久病,把持朝政,以税民深者为良吏,杀人多者为忠臣,沙羡令为升官职爵位,竟一味逼民,督责过厉,犯吏之五失,使沙羡民不聊生,黔首氓隶冻饿而死者不知凡几,罪当死!”

    围观者皆拍手称快,叫好声,竟比听说可以减租时更响亮,欢喜之情,几与焚券时相当。

    毕竟一个是**月份才能见分晓的事,一个却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但有了后两件事做铺垫,减租之事,沙羡人已信了七八分。

    黑夫在城楼处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悲伤。

    “沙羡令还是不错的,虽然为官期间干了不少为虎作伥之事,但这几日为了活命,对我安排的事无不尽心尽力,就这样斩首,真是可惜了……”

    但没办法,地方上的苛政推行已久,既然黑夫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有人出来顶了“乱政”的黑锅。

    县令、尉、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挑一个民愤最大的出来背锅,反正他们都是异地任官,早就被本地人恨透了。

    这样,昔日淤积的民愤得以平息,剩下的两名长吏兔死狐悲,会更加恭谨,黑夫再任命一名军吏顶替缺一的位置,当地秩序也能维持。

    杀一人而万民喜,则杀之!

    “诛吏、减租、焚,这三件事,可以复制到江淮以南,甚至是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屡试不爽!”

    这就是黑夫用来争取民心的三板斧了。

    虽然近来黑夫老把“我是农民的儿子”挂在嘴边,但绝非虚言,他确实是利用自己的出身优势,代入百姓的视角,仔细研究过他们的好恶。

    不要动不动就照搬后世经验,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搞“土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秦朝的主要矛盾,是官民矛盾,是朝廷重租重税、繁重徭役和民众渴望休养生息的矛盾。

    江南地区,地有余而人不足,基本没有土豪劣绅,百姓黔首也不似关中、山东一样渴望土地,分地也没啥大用,减租、焚券才是对症下药的良方。

    黑夫已敲定了未来长期争取民众支持的妙招,陆贾对此赞不绝口,但吴臣还是好心提醒道:

    “君侯,这些更易虽然仁义,也颇得百姓叫好,但换不来粮食啊……”

    沙羡的余粮,只够军民吃八天了。

    黑夫似才想起这件事:“没错,这些更易是为了长久,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实实在在受惠的黔首贫户,他们家里也一穷二白,就算想羸粮而景从,也没有一粒多余的粮食。”

    “然也,君侯已有妙策?”

    黑夫忽然问了吴臣一个问题:“朝廷的信誉,值几个钱?”

    吴臣是受过点教育的,知道商鞅时移木立信的典故,说道:“商君时值百金,现在嘛……”

    他摇头道:“一文不值!”

    要是朝廷的信誉还有用,就不会有南征军将士跟着黑夫举事了。

    黑夫指了指自己:“那我,武忠侯的信誉,又值多少钱?”

    吴臣阿谀道:“君侯之诺,可值千金!”

    黑夫大笑:“孺子,别吹捧我,吾之信誉,根本不值千金,顶多值三十石粮食,而有了减租、焚券、诛吏,我的信誉,已涨到五十石粮食了……”

    他拿起一枚崭新的契券,这是秦朝很普遍的交易、借贷证据。

    “百姓欠旧官府的债券一笔勾销,现在,轮到新官府向百姓借粮了,吴臣。”

    “诺!”

    “让兴按照户曹的簿册,将沙羡县家赀十万钱以上的富人都找来,我要宴请他们,让各家借粮五十石,家赀超过二万,不足十万的中家,则每家借粮三十石,本侯亲自盖章,给他们打欠条!”

    吴臣一愣,明白了黑夫的意思,但又迟疑道:”但君侯,沙羡人少粮也少,纵然富户、中家皆愿借粮,也不过能凑上万石米,够军民吃三五日啊……“

    黑夫摇头:“我当然知道,这只是解燃眉之急,让我军能羸数日之粮,前往他处。”

    吴臣大喜:“他处,君侯欲使得士卒去往何处?”

    “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处……”

    “那儿有粮,有人,不但有主导江汉形势的地利,还有号召天下云集响应的地位!”

    “那是楚国故都,南郡首府!”

    黑夫看向了西方,看向了大江的上游:“江陵!”

第758章 不知几人称王?

    与此同时,豫章郡南昌城,郡守殷通也在焦急等待一个人的到来。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他脸有些瘦削,还有很深的眼圈,胡子落了不少,因为过去的月余时间里,殷通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吃上一顿舒心的饭……

    一月底,南征军的监军子婴从南昌匆匆北上,然后便有消息传开,据说武忠侯战死了!

    殷通在北地郡做过官,与黑夫算是同僚,还有些旧谊,不免心哀,但随后发生的事,让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简单!

    二月初,从北边有使者来,要求控制并监禁武忠侯的旧部,殷通顿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豫章皆为武忠侯旧部乡党,若我对其不利,彼辈或将反扑。”

    于是,殷通明面上谨遵朝廷之命,令郡兵缉捕利咸、惊等,暗地里,却通知利咸等人逃走。

    事态纷繁复杂,他想要再观察一下形势,再做抉择。

    殷通的等待是对的,三月初,又有小道消息传来:武忠侯复生,夺了武昌营!还四下散播始皇帝已崩,朝中奸臣逆子弑君篡位之事,甚至还让信使给殷通发来了一份《衣带诏》的副本,让他带着豫章郡响应首义。

    这下,殷通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冯毋择的部将带着三千人入驻南昌,准备南下“平叛”,殷通亲信仅余千人,故不敢妄动。

    而在南边,亦有一支上万人的南征军抵达庐陵县,领头的是正黑夫麾下战将,三关都尉安圃,那些兵卒多曾目睹黑夫髡发,对武忠侯信任不亚南郡短兵。

    豫章本就如同南郡的后院般,官吏多是黑夫乡党旧部,本就对朝廷突然打压自己十分不满,眼看子弟兵打回来了,一路上的县邑皆不战而降,如今安圃的旗帜已近南昌城……

    冯毋择派来的别部司马欲坚守城池,待冯将军之援,而殷通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二五仔眼看形势不妙,立刻将藏匿在城中的前南昌令利咸找来,并屏蔽左右,想要与他商量对策。

    “郡君的抉择是对的。”

    不多时,利咸已至,他看出了殷通的犹豫,力劝道:“郡君还不知道罢?今武忠侯已夺武昌营,以数万雄兵,纵横江汉,而长沙郡那边,李由也已大败,被陶、萧、韩几位都尉困于临湘!”

    “当真?”

    殷通大惊,他只听说李由去南方收岭南兵权,不曾想,在长沙就折戟了,难怪近几日长沙方面再无消息传来,恐怕道路都已被”叛军“控制。

    利咸道:“始皇帝已崩,岭南江南皆从君侯,大势在武忠侯,不在朝中奸臣逆子。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郡君若开城迎南征军入城,成为率先响应首义的郡官,事成之后,则不失为靖难元勋。”

    “若是不从……”

    他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南昌是武忠侯所建,虚实皆知,城内迁民百姓,谁没受过君侯之惠?武忠侯旧部潜藏民间者甚众,城外更有百战之师上万,里应外合,南昌断不可守,若郡君执迷不悟,城破之日,君或有亡身之虞!”

    “容我再想想……”

    殷通左右踱步,内心久久无法抉择,这时候,外面却爆发了一阵山呼海啸,是安圃在进攻城池,而潜藏里闾的尉惊,也带着一众人等,在城内举事!

    “怎就打起来了?”

    殷通一怔,说时迟那时快,利咸突然拔下了发髻的木簪,近了数步,将殷通逼到了墙边!

    虽年过四旬,鬓角斑白,虽身无寸兵,但看似文弱的利咸,却一如许多年前,在危在旦夕的阳城中一般果决。

    他将木簪锐部紧紧顶着殷通的脖颈,和颜悦色地说道:

    “还请郡君下令,使郡兵反戈,开城以迎义师!”

    ……

    三月中旬,豫章守殷通为利咸所迫,下令郡兵打开了南昌西门,使安圃畅通无阻地进入城中,与此同时,城中百姓也响应号召,配合南征军,对官军围追堵截,那三千人大溃,稀里糊涂地做了阶下囚。

    随即,在利咸威逼之下,殷通只能将盖有郡守银印的爰书发往各县:

    “豫章全郡,皆高举义旗,随武忠侯靖难!”

    ……

    豫章郡的建立,本就是黑夫旧部们十数年努力的结果,南昌拿下后,有了殷通的命令,其他各县也自然争相响应,不必发兵一城一池的攻略,可以“和平解放”。

    于是安圃几乎没有留下兵卒守备,在夺取南昌数日后,立刻与尉惊一同挥师向北。上万人携半月之粮,经浔阳(今九江),沿大江西进,绕过幕阜山脉,进入衡山郡辖区,至下雉县(今湖北阳新县)。

    黑夫派人给安圃的任务,便是在解放豫章后,略取衡山郡在江南的几个县,同时控制铁山、铜绿山两座富矿。

    眼看上万大军来袭,下雉小县自然只能降服,但从这再往西,一行人却遇上了大量从鄂县逃难而来的民众……

    鄂县(今湖北鄂城市)各乡民众扶老携幼,本欲逃往下雉,却遇到前方有一支大军,不由惊愕,被团团围住后,见对方没有加害之意,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明事情原委。

    “从西边来了一支贼人,虽穿着秦卒甲胄,却无恶不作,杀人劫财,焚掠里闾,霸占百姓妻女,鄂县全乱了……”

    “鄂县有乱兵作祟?”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但在黑夫派来的使者提醒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定是武昌之战时,临阵脱逃的那数千楚籍兵卒!”

    ……

    半个多月前,黑夫带着短兵亲卫夜袭武昌,收拢南征军士卒,与杨熊交战,但在对阵之前,右翼却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向东遁逃……

    之后,黑夫忙于打回老家安陆,解救父老乡亲,而他之后的战略目标是夺取江陵,故留在江南的两万余人放弃了被烧毁的武昌营,西走沙羡、州陵,没功夫去管那群逃兵。

    谁料,这群逃兵却在符离人葛婴纠集下,逃到武昌东边百里外的鄂县,祸乱乡里起来。

    鄂县本为衡山重镇,仅次于邾城的大城市,防守甚严,但县卒都被调去协助守备武昌营,之后半数为黑夫所俘,半数随杨熊撤往夏口,如今兵力空虚,县令、尉只能放弃各乡,退守县城。

    据逃难的鄂县人说,他们南逃时,铁山乡也爆发了叛乱,上千名隶臣杀死铁官,加入了乱兵,正在葛婴带领下,围攻县城……

    “铁山丢了?”

    尉惊有些骇然,他曾在衡山郡为吏,做过一段时间的冶官,虽然管的是铜绿山,但却知道,铁山、铜绿山,这两个富矿是衡山立郡的基础,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征百越期间,消耗的不止是兵卒,还有兵刃,随着朝廷一道指令,铁山、铜绿山再度变成了兵工厂,类流水线作业日夜不休,生产大凶之物,几年下来,那里存有大量兵刃,足够武装数万人……

    原本,南征军的官吏已渗入两个矿山,但随着二月份朝廷对武忠侯势力的清除,与黑夫有瓜葛的铁官、铜官或被囚禁,或东奔西逃,朝廷另派官员取代,两座矿山的管理和生产,几乎陷入了停顿。

    恰逢乱兵杀至,作为旧楚国时代,被秦军俘虏后,铁山处,上千干了十多年苦力,早就忍无可忍的隶臣竟举事,从了葛婴。

    “只希望铜绿山还未叛,我任官期间,对那的二千余刑徒还算不错,若我出面,当能说得彼辈顺从……”

    话虽如此,但尉惊心里也没底,只能与安圃商量后,自己随车骑赶路,争取早点抵达。

    从下雉到铜绿山,有九十余里距离,尉惊与数百车骑只走了一天。

    作为黑夫的弟弟,他小时候虽也舞剑习武,但后来学了律令,又长期在各个金铁工坊为吏,不习惯戎马倥偬的生活,被马颠得腰都快断了。

    一路上,却见因贼乱之故,道上行人稀少,偶有所见,亦多是避祸他徙的难民,皆神情惶恐,见大军路过,或神情呆滞地跪伏路边,或远远地拔足逃走,从他们口中得知,铜绿山形势不容乐观。

    快马加鞭,等总算抵达矿区,尉惊大腿两侧已磨破,疼痛不已……

    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继续驰骋,带着人往一片嘈杂的铜绿山矿区赶去!

    和预想的差不多,两千余隶臣,的确正处于反叛的边缘,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瘦骨嶙峋,或髡发,或黥面。

    但平日不干活时,束缚他们自由的桎梏枷锁,已被打碎,取下。

    十数年的奴役生涯,昔日楚军俘虏大多已活活累死,压抑已久的隶臣们,眼看北边四十里外的铁山千余人已得“自由”,也按捺不住了。

    如今众人手持矿锄,大锤,气势汹汹,将工坊围得水泄不通,咬牙切齿,而工匠、官吏则躲在里面抵御,这里火药味十足,一场叛乱眼看就要爆发!

    “二三子!”

    尉惊一骑当先,带着六七百车骑,驰入双方中间,阻止了冲突。

    他高举着手,大呼道:“二三子勿慌,我乃武忠侯之弟,君侯已举义旗,拨乱反正,大赦罪人,铜绿山之隶臣刑徒,从今日起,皆得恢复自由!”

    ……

    等安圃抵达铜绿山时,发现这里的隶臣们都乖乖蹲在地上吃着饭,不吵不闹。

    而除了一名刚上任不久,因苛待刑徒,遭人愤恨的铁官被尉惊处死以泄刑徒之愤外,其余官吏工匠,无一人死伤,尉惊正带人清点矿场武库。

    安圃松了口气,对尉惊拱手道:“不愧是武忠侯之弟,有勇有谋,让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啊。”

    “不过是狐假虎威,借兄长之名耳,哪能及他皮毛?若无车骑助威,恐怕我第一个就要被刑徒打杀。”尉惊摆了摆手,又叹道。

    “而且真正的大乱,恐怕已经开始了……”

    说着,尉惊拉过来一个小铁匠,却是两年多前,在铁山与黑夫有一面之缘,还被授权为军官们打造佩剑的邯郸人郭绍……

    “将你知道的事,与安都尉再说一遍吧。”

    郭绍是从铁山暴乱里逃生的,他倒还算冷静,没有急着南奔,而是带着一群工匠,溜到铁山乡,赶在乱兵占领那里前,把亲眷都带了过来。

    他对安圃作揖道:“上吏,吾等从铁山乡过来时,只听闻,葛婴已夺取鄂县,尽杀秦吏,将令、尉、丞五马分尸,又屠城中客民……”

    作为外迁客民之一,郭绍愤怒地吐了口唾沫:

    “葛婴还在城中找了一个据说是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59章 声东击西

    “鄂君一家不是被吾等赶到豫章,又在番阳死绝了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后人来。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得知葛婴立鄂君后人为“楚王”后,安圃颇为愕然,这是之前从未想到的。

    尉惊在衡山郡当过官,知道些本地故旧,倒觉得不足为奇:“鄂君一族在本地延续数百年,其子孙,何止数百上千?随便一个放羊娃,说不定,亦是鄂君后人呢。”

    据说第一代鄂君名为子,乃楚王母弟,官为令尹,爵为执,封于鄂地,家族繁衍不息,曾经是楚国最富庶的封君。

    百年前的楚怀王时代,子的第九代子孙,鄂君启亦拥有巨大的车舟队伍,垄断着江南的货殖贸易,其手下商贾足迹甚至抵达岭南。

    但随着楚国灭亡,鄂君家族几百年的统治也灰飞烟灭了。

    十多年前,楼船将军屠某击溃了末代鄂君的船队,李由部乘机渡江击鄂,率长黑夫为先登。

    黑夫便带着安圃、惊等一众乡党兄弟,抢了鄂君的府库,夺了不少铜礼器,那成了他们在豫章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

    末代鄂君本人出奔豫章,被黑夫追得抱头鼠窜,最后死在番阳,他的后人也流散各地,鄂地也有不少遗留,所以冒出来一个“后人”也不奇怪。

    “倒是那葛婴,先前不过南征军一屯长百将,竟也知道,不能举无名之师,既据鄂地,便找来鄂君子孙,更拥戴其为‘楚王’,此子之志不小啊。”

    一边说着,尉惊回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这些南征军士卒,也多为楚籍之人啊……

    他们可还记得那句在楚地流传甚广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对秦朝统治最不认同的,就是楚人了,毕竟秦灭五国皆十分轻易,唯独灭楚,是差点被翻盘的。楚社稷虽灭,但贵族、轻侠、遗民对昔日荣光念念不忘,百姓也因为苦于秦田租劳役过重,很容易被煽动。

    如今葛婴以”楚王“为号召,军中是否有人动摇?

    但安圃得知尉惊的担忧后,却哈哈大笑,让人找来几个军头百夫长,问了他们这个问题。

    几个军吏对所谓的“楚王”根本不屑一顾:

    “别说是假楚王,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不管楚、秦,日子还不是一样难过!武忠侯为帅后,才对士卒稍好些,如今更愿带吾等北上归乡。”

    “故吾等不管什么秦帝楚王,只认南征军,只认武忠侯!”

    ……

    眼看军心并未因乱兵举起的“楚王”大旗而有丝毫动摇,尉惊内心稍安,这时候,一行人也抵达了隶臣暴乱之后的铁山……

    这里的工坊已在官兵与隶臣的交战中被摧毁,高大的炉灶被推倒,堆积的炭场柴堆燃起大火,数十里外都能看到浓烟。

    “真是造孽啊。”

    尉惊一阵心疼,如此破坏,铁山要恢复锻兵,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行。

    而储存铁兵的武库,果然被搬得空空如也,乱兵隶臣抢走了大部分武器。

    尉惊忧虑道:“若彼辈都装备了铁兵,进攻鄂城,恐怕将是一场恶战。”

    安圃却信心满满:“乌合之众而已,遇上整编训练已久的三关将士,定将土崩瓦解!”

    再往北,便抵达了铁山乡邑,却见这里都是空空无人,居民都逃去下雉了,没来得及逃走的,要么被迫从逆,不从者多遭杀戮。

    常能见到路旁院墙、里闾边上躺满尸体,其中有不少是衣不遮体的妇女,甚至还有十多岁的女童,都是被乱兵侮辱泄欲,死相凄惨,一群黑鸦正在尸体上啄食,三关大军靠近时,它们才呱呱叫着振翅飞走……

    尉惊心软,建议道:“都是母生父养,与南郡隔着条江,一衣带水,言语相通,都算乡党。不如留下点人,将她们埋了罢,不然再过不久,鄂地就要闹疫病了。”

    安圃同意了,又叹息道:“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他想起,十多年前,灭楚之战,当时楚国朝廷已被摧毁,秦的官吏尚未入驻,广袤的楚地也曾陷入无政府状态,盗匪恶徒横行。

    接下来路过的几个乡,亦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偶然遇到一两个人,一瞧见大军过境,也都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进了山林。

    只不知他们是逃过一劫的平民,还是脱离了大部队,流窜的乱兵。

    越靠近鄂县县城,地方被破坏得就越严重,尉惊在衡山郡做官时,常在这条路上往返,当时鄂地被鄂君经营数百年,是江南难得的富庶地,人烟茂集,路上尽是行人。

    当地人富裕优辍,常唱着“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的古老歌谣,安乐度日,没想到乱兵一过,竟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由唏嘘,同是南征军,有军法约束的还算秩序井然,但失去控制之后,人性中的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葛婴等乱徒匪盗,统统都该死!定要除去这群南征军中的败类!”

    如此想着,安圃和尉惊令大军加速前行,前锋连续歼灭了在野外劫掠搜粮的几股乱兵,但就在他们向县城赶路时,一支数十人的斥候,却拦在了前方!

    双方都警惕地看着对方,稍后,数骑纵马过来表明身份,大呼道:

    “可是从豫章北来的南征军?”

    安圃的斥候也上前接洽:“正是三关安都尉,已复南昌,奉君侯之命至此!”

    那骑从被引到近处后,验明符传后,下马作揖道:

    “安都尉,东门都尉奉君侯之命,东进略地,数日前闻乱兵寇鄂县,遂挥师攻之,眼下正在进攻县邑,请安都尉助阵!”

    ……

    鄂城屹立在江边,此城比安陆县城稍大,有五门,各以所向为名,十多年前,安圃、惊曾随黑夫攻克过此城。

    等安圃和尉惊带着大军靠近东边的铁山门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城墙上绽开了朵朵血花,是两次攻城留下的痕迹。

    城内外上满是尸体,五门皆已大开,写有“武忠”的旗帜在城楼上,一支军队正在收拾战场,给还没死的乱兵补刀,并收走他们从铁山抢走的兵刃。

    东门豹正盘腿坐在路边,手持一个碗喝酒,见安圃、尉惊过来,不由大笑道:“安圃、惊,汝等是爬来的么,怎来得如此之慢?乃公都已打完半响,喝完一斗酒了!”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他们听说,东门豹就带了五千人,乱兵在裹挟部分鄂县民众后,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更夺取了许多铁兵,占据城邑,以逸待劳。

    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谁能料到,东门暴虎不讲道理,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破军陷城,歼灭乱兵!

    究竟是乱兵太不经打,还是东门豹太过勇猛?

    他们只能朝东门豹行礼,唯唯应诺,这厮不愧是武忠侯麾下首席战将,不服不行。

    尉惊对东门豹亦是以兄长事之,聊了几句后问道:“东门都尉,葛婴与那‘楚王’呢?”

    “贼子葛婴太滑头,抢在乃公进攻前,便带着一千人坐竹筏渡江跑了。”

    东门豹又饮了口酒,却并未因葛婴脱逃郁郁不乐,而是得意地指着城楼处道:“至于‘楚王襄强’?在那呢!”

    安圃和尉惊过去一瞧,这才知道,继位仅三天的“楚王”襄强,在投降之后,又被东门豹枭首,此刻正连尸带头,一起吊在城楼之上,随着风来回晃荡……

    像一条死狗。

    这乱世里,第一个草头王,卒!

    ……

    “按照君侯在沙羡定的规矩,鄂县被破坏得太严重,不但要减租,更要直接免租三年,并焚毁欠官府的债券,让逃走的百姓能回来耕作,勿要让此地流民贼寇越来越多。”

    与东门豹同行的军法官叫“怒”,他是黑夫在安陆县的老相识,也在南征军中做了两年军正丞,地位与去疾相当。

    怒一如其名,额上两条粗眉毛,为人严肃,是少数能勒住东门豹这匹野马的人,此刻正一板一眼地为鄂县制定恢复计划。

    “至于择一恶吏诛之?看来是不必了……”

    因为鄂县的令、尉、丞,已被葛婴五马分尸,三人在乱兵临城时,为保护民众而战斗到最后一刻,怒也是秦吏,物伤其类,敬其忠于职守,让人好生安葬了。

    严惩乱兵,治民和恢复秩序的事交给怒来办,东门豹则只关心黑夫交给他的军务:

    “君侯在沙羡、州陵向富户、中家借粮,只能让七八万军民多挨半个月,总是聚集一处不是长法,于是吾等奉君侯之命,率军五千东来,本欲分兵就食,但这鄂县被乱兵闹了一遭,恐怕是无粮可取了……”

    他已饮酒两斗,倒是还没喝醉,问安圃和尉惊道:“豫章那边的粮食,能运过来吃吃么?”

    尉惊摇头道:“从南昌到鄂城,走陆路的话,六百里馈粮,不易。”

    “下雉、浔阳的存粮倒是近些,只是数量不多,再借向富户中家借点,运过来,可使吾等万五千人,维持一月。”

    “一个月够了,一个月时间,足够我打到对岸去!”

    东门豹站起身,叉着腰,看着鄂城以北的涛涛大江,对面有一座城邑,在江雾中若隐若现。

    当年,他们正是随黑夫从邾至鄂。

    如今,却站在鄂地,北窥邾城。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对岸可是衡山郡首府,肯定有许多粮食。君侯的命令,本就是让我与汝等合军,再打着武忠旗号,大张旗鼓,做出跨江进攻邾城之势!”

    邾城并不空虚,起码有五千守卒,听说是从九江郡、东海郡那边调过来的。

    但在鄂县遭到乱兵所劫时,衡山郡守、尉隔江看着百姓恸哭,无数人死在屠刀下,却无动于衷,没有派一个兵过来平乱,最后还是东门豹收拾了局面。

    安圃思索道:“驻扎在夏口、西陵的冯毋择拥兵三万有余,定不会坐视不理。”

    “乱兵肆虐鄂县,屠戮秦吏百姓时,他去哪了?不就没理么!”

    东门豹对一直被己方牵着鼻子走的冯毋择十分看不起,那老家伙大概以为这是黑夫的调兵之计,所以按兵不动吧。

    阿豹拍案道:“他若不理,吾等就直接取了邾城,占住不走了!他若是理,就要挥师东进,吾等将冯毋择拖在衡山郡,隔江对峙。那样的话,西边,就空出来了!”

    尉惊反应过来了:“我兄长在何处?”

    东门豹大笑:“君侯说了,此乃声东而击西之计,吾等在东,你说他会在哪?”

    ……

    此时此刻,黑夫已带着两万五千人,搭船渡过大江,至州陵县(湖北赤壁市对岸)。

    州陵县位于云、梦两泽和大江之间,早在十多天前,就已被南征军控制。

    看着大江涛涛东去,对岸岩壁映照在夕阳下,黑夫不由感慨,心中有一句词就要脱口而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但他立刻捂住了嘴,左右看着这两岸葭苇弥望,百里荒芜,顿时乐了。

    “说起来,我才是第一个来此创造历史的,风流人物啊!”

    “此词不该由我来说,而应让千百年后之人,至此凭吊怀古时,用来夸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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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0章 不许笑

    三月下旬时,黑夫还真履行承诺,给了冯敬一条小舟,放他回江北去了。www.uu234.net

    冯敬和两名亲兵划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军斥候所缚,送到夏口秦军大营处,见他老爹冯毋择。

    “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时,黑夫使安陆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阳乡(湖北嘉鱼),以就州陵之粮,儿乘船时,还看到一支兵卒,打着其旗号,往东而去……”

    但冯敬才说完自己所见所闻,冯毋择就冷冷道:“军律有言,自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都尉冯敬,奉命守安陆而降,全军半数覆灭,更被黑贼所俘,仅以身还,是为国贼……”

    他指着爱子,咬牙道:“老夫为将军,不可弃军自戮,只能将己罪报予咸阳,待新将抵达,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将这国贼拖出去,斩了!”

    “冯将军,不可啊!”

    一时间,幕府之下,满帐将吏皆下拜为冯敬求情。

    “将军,是黑贼狡诈,与奸民一起,里应外合取了安陆,换成吾等,那一仗也必败无疑。”

    “是啊,还请将军绕了冯都尉!”

    冯毋择却阴着脸,对诸吏的求情无动于衷。

    十余天前,他率军追击叛军**至安陆,救出了四千名被剥得赤条条的兵卒,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才入军中,惶恐之余,就散播起黑夫告诉他们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弑君篡位”的消息,顿时引发了慌乱。

    对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仿佛是天都塌了,士气大跌。

    冯毋择只能令军法官斩杀散播“谣言”者百余人。

    “勿要听乱臣贼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归关中,将调拨大军南下平叛!”

    这是冯毋择已知的,唯一能让三军维持战斗力的说辞,秦卒像是太阳落了后,在黑暗里的迷茫的孩子,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但接着,冯毋择又隔着夏水被黑夫一叫唤,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陆人离开似的,连监军也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诺”将不成器的儿子放归,这下更说不清了,若不杀冯敬,非但三军狐疑,人心大乱,连咸阳方面,也会怀疑起冯毋择来!

    冯敬知道父亲的难处,下拜稽首,泪流满面道:

    “若能以孩儿头颅,换得三军士气复振,换来父亲清白,儿愿赴死!”

    说着,他便毅然起身,随军正出了营帐。

    求饶之声更大了,连外面的兵卒也纷纷高呼。

    冯毋择枯坐许久,在军法官再度入帐请示,到底杀不杀时,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

    “且让他多活几日,将冯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阳,请陛下及御史大夫论其罪罢!”

    冯毋择虽忠于职守,但最终还是“父亲”的身份占了上风,不忍心做出以父杀子的事来。

    草草处理完儿子后,冯毋择召集众都尉进行军议。

    三月上旬,大军在安陆扑了个空后,冯毋择遂移师夏口,今已驻十余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为了让南郡与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荆江之北,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冯墉籍阻,高观枕流,正对沔口,实为津要,是江汉的枢纽要害,在武昌营设立下更为重要。

    之所以久久顿兵此处,是为了与上游数十里外的黑夫对峙,监视其一举一动。

    但冯毋择不得不承认,安陆之战后,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师在武昌之战里遭到重创,无法一次性运载数万人渡江。冯毋择因为担心会遭到半渡而击,故不敢去江南主动进攻,只能盯着黑夫举止,打后手。

    就在这时间的飞逝中,南方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长沙郡彻底失去联络,李由生死未卜。

    接着是九江郡方面来报,说发现豫章郡北部几个县已投靠了叛军,想来南昌也丢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着是衡山郡来报,说邾城对岸的鄂县有武昌营乱兵作祟,已占领县城,更有贼人称“楚王”……

    “是黑夫所为。”杨熊一口咬定。

    杨熊认为,冯将军可不能白白背黑锅,遂有样学样,在军中宣扬起黑夫的“罪行”来。

    “乱臣贼子黑夫,先诅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遗诏,还要靖难诛奸?不过是幌子,他唆使武昌营之兵横行鄂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拥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乱,还是什么?”

    说归说,但因为冯毋择疑心鄂城之乱是黑夫的诱敌之计,没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县之患。

    不过,眼下形势又变了,昨天刚送来的消息表明,那些占据鄂地的乱兵,跟黑夫还真不是一伙的。反倒是一支打着“武忠侯”旗号的军队从沙羡出发,击败乱兵,并杀死了“楚王”。

    冯毋择老脸有些发红,杨熊则浑然无事,禀报道:

    “如今,彼辈与豫章叛军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说,营地连绵数里,恐有三万之众,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东击,还派人以流水传简书,招降邾城……”

    “这便是眼下的形势。”

    冯毋择扫视众都尉:“二三子以为,大军当如何调度?”

    “当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说道:“先前杨熊烧了武昌营数十万石粮秣,使得江南缺粮,黑贼有军民近十万,人吃马嚼,所费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粮秣,为解军乏,黑贼欲就近夺取邾城,决不能使之得逞!”

    杨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带江汉,临深负险,屹为雄镇。于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齿之卫矣。然隔在江北,内无所倚,若制驭失宜,使贼入其郊,则恣荼毒焉,黑贼以此为渡口,可长驱直入,向东寇乱九江郡!”

    众吏都倾向于去救邾城,但冯毋择却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图上,荆江东、西之端看来看去……

    东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军情如火,瞬息之间,必须做出判断!

    最后,他才开口道:“黑贼亦为当世名将,善用兵,夺武昌,击安陆,喜欢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兵法有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弥坚的武信侯抬起头,冷笑道:“老夫被他骗了两次,但不会有第三次!汝等以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陆那一万民兵带着老弱妇孺南徙沙阳堡,以避夏口冯毋择军突袭,又使季婴带着五千人北上云泽,执行另一项特殊任务。

    而他自己,则带着改编后最为壮勇的两万五千人,离开了州陵县,来到了县西,一处叫“乌林”的偏僻小乡。

    大军来到乡邑后,投降黑夫的当地县尉禀报道:“武忠侯,乌林以西,自是复无人居,但见云梦之间葭苇弥望,当地人谓之百里荒。自此陂泽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没……”

    黑夫颔首,数百年后,一个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并横槊赋诗,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战后,曹某人却又从乌林狼狈西逃,逃亡的终点正是江陵,而连接江陵和乌林两地,只有渔夫、猎人、野兽才知晓泽中小道,断断续续,长约两百里,被称之为……

    “华容道!”

    向导向西指道:“从此道可至华容县也,再往西渡过阳水,便能抵达郢县、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华容道是最捷径的路线。

    而对想要声东击西,夺取江陵的黑夫而言,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欢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对中心城市发动突击!

    但在率军踏上这条泥泞荒芜的小道前,黑夫却对将士们三令五申,下达了一道让人匪夷所思的军令:

    “不许大笑!”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61章 老当益壮

    黑夫带着主力沿华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际,季婴、共尉二人,也奉命带着五千人,由州陵县北上。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这支部队成分复杂,基本由南郡人组成,但却来自不同的县:竟陵、云杜、新市、当阳、编县、县、鄢县……

    脚下是南郡人习惯在湖泽间行走时穿的草鞋,头顶戴着遮蔽晚春烈日的斗笠,每个人背着数日之粮,脸上洋溢的笑,不似打仗,更像回家。

    黑夫给众人的命令,还真是回家……

    除了招徕避秦政而逃入山林沼泽的百姓外,这五千人将回到各自的家乡,作为宣传队、播种机,散播始皇帝已崩,武忠侯北上靖难的消息。同时利用乡党情谊,拉起一支队伍来,对当地县、乡发动进攻……

    说白了,季婴、共尉二人的任务,就是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建立敌后根据地,牵制冯毋择主力,好让黑夫“声东击西”,占领江陵的战略成功。

    “纵然冯毋择不去救邾城,一旦南郡处处皆是烽烟,彼辈也将四面救火,疲于奔命!”

    甚至于,连江陵的南郡郡兵都会被各县的告急钓出来,让黑夫能轻易夺取。

    黑夫还不忘传授二人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季婴和共尉出发后,约定好,汉水以东数县,季婴去发动,汉西诸县,则由共尉去渗透。

    但当共尉与季婴分道,带着两千人抵达竟陵县(湖北省潜江县),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时,却发现他们面对的,可不止是本地县卒……

    三月底,竟陵县汉水渡口边的芦苇从中,共尉跟着探查前方虚实的斥候摸到边缘,拨开芦叶,却发现,这里已不复昔日宁静,空旷的原野,已被无边无沿的军队占据。

    展目远望,只见汉水两岸车骑旌旗遍布,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前为骑士,后为步卒,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人嘶马鸣之下,鸥鹭被惊得漫天乱飞,而共尉,也盯着那刚渡过汉水的“武信”大旗,惊觉大事不妙!

    “是武信侯冯毋择的大军!”

    ……

    在离开竟陵县十余里后,冯毋择被告知,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眼瞅着大军远去,便突然从云梦泽杀出,袭击了渡口亭驿,烧毁码头,使得后续数千人押送的辎重不得济汉。

    而这时候,前两天他们经过的云杜、新市两县,也派人赶上大部队,报急道:

    “将军,有数千叛军分为数队,从泽中杀出,袭击乡邑,鼓动县民反叛。”

    “后军助县尉击之,彼辈便又遁入大泽,不见踪迹。”

    “待后军再度上路,那些叛军便又出现,不断滋扰两县,若不救援,恐云杜、新市有失……”

    真是处处起火,手下都面露忧虑,想要回师救援,但冯毋择却不忧反喜,乃于马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都尉们面面相觑:“将军何故大笑?”

    冯毋择道:“我不笑别人,却笑那黑夫,他固然善于用兵,避实击虚用得极其娴熟。但这次,掩藏的狐狸尾巴,还是露出了一角,其兵势所向,果然是冲着江陵而去!”

    都尉们本来就对冯毋择一意孤行,不救危在旦夕的邾城,却率全军向江陵行军的举措有些怀疑,此刻更加诧异:

    “何以见得?”

    冯毋择道:“若我所料不差,黑夫肯定授意袭击竟陵、云杜、新市三县的叛军,效仿吴孙子疲楚误楚之计,我出则归,我归则出,想要让我军四处救火,疲于奔命!”

    三百年前,孙武助吴王阖闾伐楚,他认为楚强而吴弱,不能直接决战。于是便将吴军分为三支,轮番出击,骚扰楚军。

    这样,楚王每次接到告急文书,必派军前往救援,申、息之师刚击退一支吴军归来,还未来得及休息,边境又有告急,只能奉命出兵平定另一处骚扰。

    一年之中,楚军往返奔波,竟达七次之多,被弄得筋疲力尽。

    狼来多了,也就麻痹大意了,于是孙武才带着吴军溯淮水而上,直接抵达楚国腹地发起总攻,遂势如破竹,五战入郢!

    “今黑夫用此故计,定是想要让我军四处平乱,而错失了驰援江陵的时机,他此时定已沿江走小道,准备袭击江陵了。”

    冯毋择的目光看向了西方,长舒了一口气。

    “赌对了!”

    屯兵夏口,得知邾城求援时,冯毋择便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

    “此乃声东击西之计,顾东则失西,顾西则失东,东西必有一失……”

    关键在于,黑夫在哪,他的主力在哪!

    冯毋择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西边。

    “夫江陵者,楚之旧都也,北有鄢汉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云梦之饶,易守难攻,可一旦夺取,黑夫便能获取大量人口和粮食,还能因势利便,号令西楚、南楚。”

    “故江汉之形胜,莫过于江陵也。”

    而更进一步,西进则可威胁巴蜀,东则越冥厄以迫陈、蔡,北上取鄢,可威胁南阳,乃至于破武关,入关中。

    “邾城固然关键,但江陵,更重要!”

    所以冯毋择料定,若自己是黑夫,定会亲帅主力,优先夺取江陵。

    既然得知黑夫主力所在,事情就好办了。

    “只要能灭尽叛军主力,擒杀黑夫,这场席卷南方的叛乱,便将土崩瓦解!”

    于是冯毋择下令道:

    ”告诉后军,带着辎重进入竟陵,紧闭城门,不用理会叛军滋扰,云杜、新市亦然。大军只带数日之粮,随我直趋江陵!那儿的米粮,够我军吃五年!“

    声音洪亮,仿佛在告诉所有人……

    将军老矣?

    将军未老!

    言罢,冯毋择狠狠打了一下马鞭,让大军加速前行,并咬牙暗道:

    “黑夫啊黑夫。”

    “你这辜负陛下信任的乱臣。”

    “天诛的祸国之贼,荧惑妖星。”

    “老夫终于,逮到你了!”

    ……

    冯毋择走的是康庄大道,可日行五十里,而黑夫走的则是华容小道,日行二十里是常态。

    华容道极为偏僻,空气黏热潮湿,加上地窄路险,坎坷难行,夜里连扎营都是难题。

    行军时,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将士们步步进逼,密林里有虎视眈眈的虎狼,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鳄鱼,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

    经常会出现人马陷入泥泞之中,不得脱身,黑夫只能令兵士砍芦苇、蒿草填路,这才勉强渡过。

    艰苦程度不亚于红军过草地,在差点被一个泥潭淹死后,五百主有、汝阴人邓宗不由抱怨道:

    “君侯干嘛不走水路呢,虽然敌军在夏口也有船,但要论逆流而行,还是灵渠舟师那些明轮船快吧?”

    安陆人垣雍瞪了邓宗一眼:

    “你当江陵没有舟师么?勿要质疑君侯的决策!”

    事关机密,二人都不知道原委,后面的吴臣却明白。

    “灵渠舟师几度折返云梦,早已破损不堪,且只能载数千人,恐怕无法强攻江陵。不过,君侯是留着它们,却是想要让给另一批人坐船走水路……”

    总之,足足行了**日,他们才踏上干燥的陆地,进入华容县境,三军已成一群泥人了。

    黑夫回望落在身后的云梦泽,忽然问吴臣道:“吴臣,算起来,从起兵到现在,吾等已几次往返云梦了?”

    吴臣掰着指头道:“二月中旬,君侯带着三千短兵出云梦,突袭武昌,是为一次。”

    “二月下旬,君侯带着五千人北渡云梦,打回安陆,解救乡亲,是为两次。”

    “三月初,携民南渡至沙羡,是为三次。”

    “眼下经云、梦之间的华容小道暗袭江陵,是为四次……”

    “真是巧了,居然是四次?”

    黑夫心中一乐,顿时忘了自己下达的“不许大笑”的军令,哈哈笑道:“此战若胜,四渡云梦,这或将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史奇迹!”

    ……

    虽然疲敝,但华容乃小县,取之易如反掌,不多时,华容县令、尉西逃,县丞投降,三军入城,打开仓禀大吃一顿,休憩整顿一日,等士气精力恢复了,这才挥师西行。

    至此,黑夫一行已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两万余人,气势汹汹,夺江陵虚城,敌数千守卒,当是易如反掌。

    但才到郢县以东三十里,黑夫的斥候却回报,说一支大军也刚刚抵达郢县,如今正在郢县以东安营扎寨,列阵以待。

    “人数与我军相当,旗号是武信侯,冯毋择!”

    黑夫笑不出来了,此时此刻,颇有种想要去屋里找小娘子偷情,裤子都脱了,却发现人家老公阴着脸站在门口的尴尬。

    但黑夫毕竟脸皮厚,眼看奇袭不成,便摇着头叹了口气:

    “武信侯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人家不但头脑灵光,腿脚也不错,竟能提前赶到这来等我……作为后生晚辈,真是失礼了。”

    他严肃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旗帜:“武忠”。

    “看来,大秦的武忠侯与武信侯,注定要有一场决战!”

    “列阵,向郢县进军!”

    黑夫登上了战车,回望一路相随的大军,斗志昂扬:“既然冯将军宁移白首之心,那黑夫,也当不坠青云之志!”

第762章 忠信

    四月初一清晨,经过一天行军,南征军已抵达江陵以东十里处的津乡,占据空无一人的乡邑以安营(今荆州市沙市区),与驻扎郢县城外的冯毋择军隔着七八里,遥遥对峙。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数十年前,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东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这么比喻吧,如果说江陵是齿,郢县就是唇,唇亡则齿寒。

    双方都是赶了十来天路,从远方至此,士卒皆疲,未敢贸然接战,两边的指挥官都清楚,此役便是决战,所以都很谨慎,只派斥候骑从不断试探交锋。

    决战在即,黑夫却像个老农般,背着手在津乡邑外的田地里走动,唉声叹气。

    “大军过处,必生荆棘,这片膏腴之地,恐怕要变成尸横遍野的鬼蜮了。”

    他仍记得十多年前,来江陵做官时见到的情形:夏道往南,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然而现在,眼看自己的家园要打仗,郢县和津乡的百姓都跑了,或去江陵,或入云梦,地里才刚刚冒头的粟苗,也多被践踏,倒伏殆尽。

    黑夫不可能下令,让军队不踩青苗,两万余人无边无际,他们需要摆开足够宽阔的阵型,才能与敌人一决胜负。

    对面的冯毋择军,也一样,多数人也站在水田里。

    如今地里重新长出的,是胄明甲亮的军队,如萝卜般排列整齐,是他们手中的铜铁庄稼,已锋芒毕露,在日光下耀耀生辉,只等待鲜血的养料来浇灌!

    看了一圈,观察完战场地势后,黑夫再度向吴臣确认:

    “今日是四月一没错罢?”

    “是四月初一。”吴臣看了一眼自己记在历表上的标记,肯定地颔首。

    “这便好……”

    黑夫颔首,看着战场南边十多外的滚滚长江,若有所思。

    时间还早,陆地则已被艳阳普照,大江和云梦泽,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

    黑夫又等了一会后,数骑从江雾中奔出,来到车前,向他禀报一番……

    “差不多了。”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战车上,指点道:“派几个人,去两军之间叫阵!”

    数十骑从黑夫军阵中呼啸而出,至双方斥候几度交锋后,默认的分界线处,皆手持铜铸的简易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朝中有奸臣逆子,劫始皇帝,逐贤公子,屠忠臣义士,祸乱朝纲,以至于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九州租税沉重,徭役繁多,苍生饱受倒悬之苦。”

    “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陛下遭逆子胡亥、奸臣李斯、赵高所弑前,使太医令夏无且藏衣带密诏,遗武忠侯,使其起兵靖难。”

    “今武忠侯欲复江陵,号令江汉,北上讨奸。身为始皇帝之臣,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冯氏三代忠烈,理当匡扶社稷,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还望武信侯迷途知返,勿要受奸佞所欺,酿成大错。你我武信武忠,共举大义!”

    ……

    “这乱臣贼子,还敢自称‘忠’?”

    遥遥听着对面的叫阵,冯毋择气得不行。

    他知道,黑夫这是想要坐实”始皇帝已崩“这件事,以乱己方军心。

    真是拙劣的计策!

    但效仿还是有的,本来不少关中人就觉得,扶苏忽然出奔,蒙恬下狱,朝廷又派兵对南征军进行镇压,武忠侯先是死了又复活作乱……

    数月以来,发生的事如云里雾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普通士兵亦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但在严酷的秦军律法压制下,众人只能咬着牙坚守岗位,他们毕竟是关中卫尉、中尉两军抽调的精锐,纵然心中有疑,稳住阵脚是没问题的,一切等打完仗再说。

    而冯毋择气完后,反过来一想,黑夫之所以行这攻心伎俩,无非是因为,他处于弱势……

    眼下,黑夫麾下约有战车六七百,骑千余,卒两万五千。

    而冯毋择这边,则是车千乘,骑两千余,卒两万,光看数量,双方相差无几。

    没办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原本从安陆出发时,冯毋择还有三万徒卒,却陆续在沿途各县落下了一万,正好与黑夫派去袭击县乡的数千人周旋。

    就纸面战斗力而言,冯毋择依然占优,黑夫那边,除了数千短兵是精锐外,其余要么是武昌营种了两年田的老卒,要么是安陆青壮充当的新兵。

    这时候,在军中待罪统兵的杨熊来建议:“将军,彼欲乱我军心,我亦可乱彼军心!”

    于是,冯毋择也有样学样,让人去叫战。

    “贼子黑夫,妄居武忠之名,实大奸之徒。”

    “伪死欺君,以骗天下人,暗怀叵测之心。”

    “随之谋逆,必族三族,若临阵反正,斩其狗头,可得千金之赏!”

    但他们的斥候可没铜皮喇叭,靠的稍微近了点,还没喊几句,就被对方的伏弩射死了,只有马儿跑了回来。

    黑夫那边却派人过来抱歉,说是手下军队“手误”,但又义正言辞地宣战道:

    “既然武信侯一意孤行,你我便只能会猎于此,明日午时一刻,使两军戏于阵前,何如?”

    “明日会战?”

    接到这正式的战书后,冯毋择立刻做出了判断:“黑夫在故意拖延!”

    诸都尉不解:“我军虽弃辎重,但今背靠郢县、江陵,有城中之援,更有吃不尽的粮食,而彼辈最多有数日之粮,一旦食尽,就只能退回华容县去,他想拖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见势不妙,想跑?”

    冯毋择摇头:“两军靠得太近,他跑不掉,或是在等形势异变。”

    都尉们疑惑:“变数何在?”

    就在此时,却有斥候来报:“将军,有一支两三千人的叛军,出现在夏道以北十余里处!正是先前袭扰竟陵,阻我后军辎重者!”

    冯毋择露出了笑:“原来如此,黑夫是寄希望于那些深入南郡各县的叛军来援啊……”

    话虽如此,但冯毋择内心,依然有一丝不安。

    长沙郡,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但为将者不可犹豫,他当机立断:”使江陵、郢县守卒调三千人出来,在阳水北岸列阵,以护卫我侧翼,以防叛军援兵渡水而击!“

    接着,冯毋择令人挥动自己的大旗,旗尖直指东面!

    “不必等到明日午时,现在就列阵前行,与贼子决战!”

    冯毋择认为,自己完全破了黑夫的声东击西伎俩。

    夏口舟师已被派去救邾城之难,不指望能打赢黑夫那万余偏师,但好歹能阻断水路,拖延一段时日。

    只要这边消灭了黑夫主力,甚至擒杀他本人,再东进南下横扫江南,这场大叛乱,便能逐渐平息……

    随着冯毋择一声令下,前阵万余人列成了一个方阵,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

    他们列成阵势,随着战鼓之声,缓缓向东前行,车骑辚辚,徒卒甲衣哗啦作响,武信侯麾下的将士们踏平阡陌沟壑,踩着田亩粟地,离结阵防御的黑夫军越来越近!

    “君侯?”吴臣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战役,难免有些紧张,眼看对面“乌云”渐近,已至五里开外,不由咽了咽唾沫。

    而南征军中,除了数千精锐的其他人,口中已连唾沫都干了,手里的矛杆,几乎快握不住,他们也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

    不论是武昌,还是安陆,他们都是以众凌寡,靠黑夫创造奇迹,打顺风仗。

    但这场兵容五五开的仗,与关中之师的正面对决,能打赢么?

    黑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车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不仅看着压来的敌军,计算其距离,也看着他们身后十里外,人口繁密的大城市江陵……

    眺望良久后,当望到一股作为约定信号的烽烟在城市上空飘起时,面容终由凝重,变为欣慰。

    “韩信到了!”

    ……

    “武信侯,看后面!江陵!”

    冯毋择处,负责“视日”的军吏也大声提醒他注意。

    老将军转过皓首,却见一股巨大的烟柱,从江陵城冒起,看那位置,当是临江一带……

    这下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一时间竟投鞭骂道:

    “李由误我,李由误我!定是临湘已失,长沙郡叛军北上!”

    这时候,奉命留守江陵的昌武侯公子成,也让人来告急:

    “冯将军,有上万叛军乘着清晨大雾,从江上乘船逆流而来,冲开了舟师的防线,正在进攻江陵!”

    本就紧张的秦军士卒发现后方失火,阵列有些骚动,还不等冯毋择做出应对,对面嘴炮了一整天,口口声声说什么“明日午时会战”的黑夫,已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嘴炮骑兵最先出动,手持铜铸喇叭,带着士卒们一边前进,一边大声呼喊:

    “江陵已倒戈反正!”

    “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63章 白衣渡江

    黑夫和冯毋择都看到的浓烟,是江陵水边,一艘被攻击后点燃的楼船……

    江陵城在沿江一线有许多个民用码头,但惟独最大的码头专属于官方,位于城东南,叫做“渚宫”,这里原本是楚成王时修筑的水边行宫,专供楚王的舟船停靠,后来变成了军用港口,江陵舟师便停泊在此。www.uu234.net

    以往,舟师的楼船艨艟常游弋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与孱(chán)陵县(今湖北公安县)之间,以防江南叛军。但近日来清晨连续大雾,巡航改到了午后,楼船呆在港口内,兵卒们紧张议论着城外的战事江陵守军被调出去保卫冯将军侧翼,城内就得由他们来守备了。

    就在江雾即将消失的时候,却有一支船队逆流而来,突然对渚宫发动了进攻!

    他们并无高大的战舰,却胜在机动灵活,也不与艨艟楼船争锋于水上,而是直接冲上江岸,船上满载的兵卒手持兵刃,朝外涌来,从陆路进攻码头……

    留守码头的楼船之士本就不多,眼下遭到突袭,只反抗了一阵,码头便已宣告易手!

    “接应韩都尉登岸!”

    最先带人上来是利仓,他手下的南征军将士里有许多江陵人,回到这,如同回到家里战斗一般,对里闾街巷的熟悉,远胜于关中来的秦兵。

    “待夺了江陵城,便能去与君侯合围冯毋择了!”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黑夫虽定“声东击西”的战略,欲走华容道奇袭江陵,但毕竟己方的主力部队不在,若冯毋择上当还好,若计谋被察觉,老冯抢先一步回防江陵,反倒是不远千里自投罗网了。

    黑夫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制定了一个辅助计划。

    就在大军从乌林出发前两日,黑夫正好接到了从临湘发来的捷报!

    韩信、小陶又得到陈婴部支援,合兵近三万人,用了萧何的攻心之计,南征军挖沟渠,作淹城状。在此威胁下,临湘人为了保住家园,跳了反,打开一道城门迎南征军进入,城遂破,数千秦卒在睡梦中就被俘,李由遭擒!

    从二月下旬败走临湘,李将军不过守了半个月,就被他口中的“无名小卒”韩信活捉。

    黑夫闻讯大喜,也不打算让韩信他们歇着,立刻令灵渠舟师去接应,又使韩信、利仓二人带一万兵卒,搜集长沙郡快船八十余只,从临湘登船走水路,四月初一,会于江陵!

    从洞庭湖口到江陵,哪怕是逆流摇橹,水路也比陆路小道花费的时间少。

    这样,若一切顺利,就当是一次普通会师,若事不顺,则可互为犄角,不至于孤军覆灭。

    黑夫还将这次行动命名为:

    “白衣渡江!”

    ……

    “吾等不是要披秦始皇帝的素么?自然是白衣。”

    接到黑夫命令后,韩信、利仓并未感到奇怪,便令士卒们打素旗,缠白巾作为标志,韩信更听话的穿了一身素白。

    黑夫“四渡云梦”的军事行动,让人眼花缭乱,但都应了兵法里的那句话“避实就虚”,连韩信也挑不出大毛病来。

    “就是太过冒险,看似环环相扣,实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但黑夫月余来战无不胜,已连续创造了数个奇迹,这想法,韩信只能吞回肚子里。

    韩信与利仓带着才在长沙打赢两场大胜,士气正旺的军队沿江逆行,于昨日至孱陵,夺取了油江口。并派人与驻军津乡的黑夫取得联系,乘着今晨大雾,渡江突袭了江陵城。

    韩信在兴乐水一战中打出了威名,现在没人质疑他的命令了,甫一上岸,他就下令道:

    “弃长戈长矛,多用刀剑等短兵,先夺取粮仓!”

    夺城之役,战场多是街巷里闾,十分复杂,一般的方阵没了用处,反而是短兵近身缠斗更占优势。而江陵乃是万户大城,战略目标众多,没有取舍的话,肯定会陷入混乱,孰先孰后必须安排得当。

    在韩信看来,军无粮食则亡,南征军现在最缺的就是粮食。

    江南本就开发甚少,南征军在岭南鏖战时,就得仰仗江陵仓禀运巴蜀、江汉之粮过去补充。如今源头一断,颇有些吃紧,尤其是黑夫救回来的几万安陆百姓,再不运粮过去,都要开始喝粥了。

    江陵仓屯粮百万石,够十万人吃一年,必须完完整整地夺取,不能再让人烧了!

    所以韩信在码头站稳脚跟后,便带着主力向仓禀进发,其余人分取武库、郡府等处。

    城内数万百姓本就听闻,武忠侯与武信侯在城外交兵,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叵测,遭到袭击后,更加混乱。

    南征军和闻讯赶来的郡兵在里闾爆发战斗,城西不断响起兵器交击声,街上的人一看几股黑烟在码头冒起,都大惊失色,知道城内要变成战场了,纷纷往家中跑去,期间不乏有人误入交火处,成了枉死鬼。

    一时间,全城犬吠大起,鸡叫马嘶,婴儿啼哭,妇人惊叫,男子呼喝,一城皆乱……

    眼看生灵将遭涂炭,在不断向仓禀推进的同时,韩信还不忘让本地兵卒用方言大声喊道:

    “江陵的父兄昆弟勿慌,是去南边戍守的江陵子弟们回来了!”

    “南征军至,乡亲们勿要害怕!”

    “武忠侯有令,如有妄杀一人,妄取民间一物者,定按军法处置,百姓们且在家中待好,紧闭屋舍!”

    如此一来,倒是让江陵人安心了不少,武忠侯曾在江陵做过官,还是昔日郡守叶腾之婿,带着不少子弟南征,百姓们不相信这个极重同郡情谊的君侯,会对江陵不利。

    于是除了大多数人闭门待动乱结束外,城中也有不少里闾爆发出喊叫、大呼,一些手持兵刃的江陵人冲杀出来,协助南征军将江陵仓外,负隅顽抗的昌武侯亲兵击溃。

    等韩信顺利拿下守备森严的江陵仓后,一个长髯黄脸的汉子被引到韩信面前。

    此人眼中有些惊异这位“韩都尉”的年轻,但还是恭敬作揖道:

    “韩都尉,我叫满,是江陵县兵曹掾,亦是武忠侯旧日同僚好友,前段时日,被昌武侯公子成找借口削了官职,还要将我监禁。我见情形不对,匿于朋友家中,今日闻南征军还师,便与族人乡党举事,共迎义军!”

    韩信颔首,却没下马相迎,更未还礼,只随口道:“多谢义士,本都尉还要去驰援君侯,还望义士招募城中有志之士,与利司马共击郡府。”

    此时,粮仓、武库、四门、水门,城内比较重要的地点都已被南征军攻占,仅剩下昌武侯公子成、南郡守带着千余人,退守郡府!

    等韩信扬长而去后,满却有些不高兴:“这黄口孺子,年纪还没有我儿子大,竟如此张狂。我明明是兵曹掾,他却一口一个义士,无礼至此。”

    满心眼小,越想越气:“吾与武忠侯相识,在阳生死与共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

    ……

    韩信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已得罪人了。

    他也未在意,将城内残敌交给利仓和满收拾,自带着五千人抵达江陵东门,登上城楼,手搭凉棚,眯眼远眺。

    他看到了什么?

    江陵者,因其近江,旁无高山,所有皆陵阜,因而得名,此处方圆数十里内,地势平坦。自江陵往东,江边除了阡陌相连的良田外,时值夏初,更有芳草遍地,秋兰、、蕙和江离等鲜花盛开,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车等香草丛生……

    但现在,这一片繁花盛景,却已被摧毁殆尽。

    时近正午,天高无云,日光渐烈,两部接阵于田野之上:东边鼓声大作,西方也号声连绵不落下风,受到双方武忠、武信两位主将的催促,都尉率长们麾军而进,两下交锋。

    一时间,喊杀沸天,仿若远古传说中,共工与祝融的大战,能使天柱折,地维绝!

    在两军无情的推进下,田野里的青苗被无数双脚践踏倒伏,重新变为一片平实的硬地。

    满地鲜花遭车轮碾过,零落成泥,郁郁葱葱的野草,也在士卒奋勇交锋下,沾染上了滴滴鲜血,如同重新怒放的鲜花。

    恢弘壮丽的大决战,亦是英雄豪杰的疆场!

    喊杀声传入耳中,韩信顿时血脉贲张:

    “荆州归属,南方向背,将由这一役决定。”

    “如此大战,韩信,岂能错过?”

第764章 三军可夺气

    韩信在江陵居高远望,看到交战在一起的,是两军前阵。www.uu234.net

    南征军前阵很厚实:三千短兵亲卫作为中阵,坚不可摧,武昌营一万老卒分列左右,虽然他们已许久未经战场,但正好望着江陵的浓烟,嘴里喊着“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的口号,自己也信了几分,顿时士气大涨。

    一万安陆青壮组成的新兵,则留在了黑夫帅旗处,作为预备队。

    反观西面的冯毋择军,只派出了万人应战,虽然人少些,但皆是关中精卒,阵型比东边规整多了。

    因为江陵突发事变,冯毋择不得不让杨熊,带着四千人去阻挡从江陵方向来的叛军,以免遭其背击。

    虽然出现了意外,但冯毋择心中仍坚信两件事:

    “叛军援兵绝无十万之多。”

    “即便分出数千,然我军阵整而敌散乱,前阵鏖战仍不落下风。”

    只要杨熊稍阻叛军一个时辰,冯毋择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战场击溃甚至歼灭黑夫手下的乌合之众,胜利依然是属于王师的!

    越是大决战,老当益壮的冯将军越是心细如发,在杨熊奉命离开时还嘱咐他道:“旗帜稍偃,在我后军遮掩下离去,勿要使前阵将士发觉惊疑!”

    “诺!”

    果不其然,就在杨熊带人离开,往江陵方向而去后,游弋在战场北缘的南征军骑从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派人突至两军对峙之处,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冯毋择逃了!”

    听到此言的秦阵稍微有些慌乱,但纵有回头者,从他们的视线,却看不见离去的杨熊,只看到冯毋择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树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将军尚在……”

    士卒们用关中话嘟囔着,彼此传开,最后变成了他们进攻的口号!

    “冯将军尚在!”

    ……

    “不愧是能识破我声东击西之计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让前方苦战的将士狐疑,这转瞬即逝的细节,也赢得了黑夫一声赞。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为郡尉时,我曾言,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眼下双方在平原地带野战,地形上,双方持平,顶多是由于战场中沟渠较多,对方带的车骑无用武之地。

    兵甲优劣上,因为黑夫在武昌、安陆两战缴获颇多的缘故,手下人已统统穿上了制式的甲胄,手持五兵,也差不多,只是箭矢不如背靠郢城武库的冯军多。

    但在“卒服习”上,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冯毋择军中是关中中尉、卫尉军组成,他们担任过秦始皇帝的护卫军,选军功地主的良家子充当,堪称天下精锐。

    反观黑夫阵中者,除了数千南郡良家子充当的短兵亲卫经过两年磨练,毫不逊色外。带来的一万武昌营老卒,这两年里基本上只种地砍树,成分也良莠不齐,多是楚籍贫民、恶少年、商贾赘婿。

    那一万安陆新兵,忠心归忠心,但只在安陆打过一场顺风仗,没见识过大场面,一部分人如垣雍等跃跃欲试,但大多数人,都瞪大了眼,口中无唾,紧张不已。

    而黑夫真正的王牌,与越人血战两载的南征军主力,还在江陵城,在韩信麾下,不知要多久才能驰援呢。

    “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可现如今,我奇袭江陵的计谋是老冯看破,就只能硬碰硬了。”

    所以黑夫寄希望于抹平双方差距的,就是士气……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对于敌方三军,可以挫伤其锐气,可使丧失其士气;对于敌方的将帅,可以动摇他的决心,可使其丧失斗志。

    然而即便将面临腹背受敌,冯将军的决心,看似不可动摇,冷静布阵,没有受丝毫影响。

    而面对江陵的浓烟,面对敌人援军将至的危局,其麾下军队虽有些惊疑,但还是稳住了阵脚。

    “毕竟,与吾等对战的是百战之师的秦军,不是楚人,更不是越人啊……”黑夫嗟叹。

    一脉相承,在战场中央,双方的战法如同复刻,前方夷矛盾阵相抵,后方强弩激射,你来我往,不遑多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个人可能会害怕,但当你身处密集的方阵之中,在袍泽身边时,却也被激励,被裹挟着向前了……

    “这是一场硬仗。”

    黑夫知道,自己碰上硬骨头了,今日伤亡,决计不小。

    眼看南征军人数稍多,但与冯军前阵交战时,仍陷入胶着,双方列阵,短兵相争,见招拆招,却久久无法破局。

    随着双方越来越多伤亡出现,黑夫知道,不能再这样相持下去,否则,先败退的,恐将是己方!

    历史上,以乱敌治,还能胜之的,可有?

    有!李之战,勾践对阖闾!毫无秩序的越人对上由孙武一手训练出来的吴军方阵,却取得了大胜!

    勾践能胜,靠的是三百名阵前自刎的死士,让吴人都看呆了。

    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夺气!

    “既然言语不能夺其气,那就用悍不畏死的冲击,使其神摇目夺!”

    黑夫让人摇动一面绘有斧纹的新军旗。

    “传令,使牡率陷队之士劈阵!”

    ……

    “陷队营,站起来!”

    得到传令兵送来的军令后,前阵后方数百步处,跟了黑夫十多年的擎旗官“牡”,撑着一柄大斧,直起身来。

    他也是安陆人,早在黑夫还是一更卒什长时就是同袍,之后除了北地、胶东外,牡都一直追随,他为人憨厚老实,却长得身材雄壮,高有九尺,手边是一柄砍柴用的大斧。

    而他身边,尚有五百持同样兵器的兵卒,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普遍高不过七尺的南征军中,如鹤立鸡群。

    按照吴起的教战之法:身矮的拿矛戟,身高的用弓弩。所以在沙羡时,黑夫对武昌营的两万兵卒进行了改编,除了安排军法官入驻每个百外,还选了两千身材高大,臂膀有力者为材官弩兵,专门持弩训练。

    但这群高个子里,偏偏有数百人,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睛有毛病,压根就瞄不准,闹出了不少“学弩一月中鼓吏”的笑话。

    黑夫也不勉强,让他们归到牡麾下,重新编为一支新兵:

    “陷队之士!”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敢死队。

    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军里的一支特殊存在,军法规定,陷队之士每队若能斩获五颗首级,便赐每人爵位一级。如果战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继承,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对面冯毋择军中亦有类似兵种,都是在军中犯了罪的人,逼着他们作为先锋,与南征军交战。

    但南征军陷队之士的武器,却不是普通的戈矛剑盾。

    而是这些人过去两年常用的东西:大斧……

    看到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颜开,戈矛他们用不习惯,强弩瞄不准,抡斧斤却是一把好手,过去两年,因为身体健硕,众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为军中伐木砍柴,熟练度极高。

    黑夫对这批陷阵之士也格外重视,数次亲自巡视,给他们高标准的伙食,顿顿可食鱼,吃粳米。还询问每个人的名籍,并特许他们在战前可以痛饮米酒!

    此刻,两军前阵厮杀真烈,鲜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于阵后的五百人,却已每人饮了数盅酒,胆气正旺,谈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过来人传令:“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赏千钱!”

    牡立刻摔了酒盏,大声奋呼。

    “二三子,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壮人胆,又得厚赏之诺,陷队之士们勇气倍增,纷纷起身,抡起手边的军用大柯斧,刃长八寸,重八斤,柄长五尺以上,跟着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于战线南翼的南征军阵列,正拿严密的敌军方阵毫无办法,损失惨重后,奉命轮换下来。

    对方乘机进攻,向前推进十余步,想要破开一道缺口,却先遭到一阵强弩激射,持盾挡下后,再抬头,却看五百名臂壮腰圆的大力士,正伴随着隆隆战鼓,迈着大步,满口酒气地冲了过来!

    前方尖锐的矛从如林,但陷队之士们,却视若无睹,有人甚至已脱了上衣,肉袒赤臂而来,不避矢石!

    对这种战术,冯军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一直以来,便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说法,让死士赤身**冲锋,扰乱对方阵列,是秦军的老把戏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却是头一遭,那五百壮汉持斧横握,悍不畏死地冲杀过来,在视觉上有一种强烈的冲击感。

    冯军兵卒们心中骇然,下意识放平了长矛,欲阻止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专门用来劈夷矛,陷坚阵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后长达数丈的戈矛方阵,能让刀剑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却不值一提,毕竟人家就是专门用来砍树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长矛被这些大斧斫断,后续的矛才伸过来,也被轻松斩为两截。

    矛尖掉落在地,长矛就没了用处,数百陷阵之士得以靠到近处,猛砸盾橹,同时大呼奋击!

    他们的呼声,竟然震天动地,压倒了厮杀之音。

    在将严密的方阵,劈开一个缝隙后,又在站立紧密的敌阵中大杀四方,将他们也当成了柴火。无论前面有多少敌兵,尽数摧折,一时间血肉横飞……

    区区五百人,居然一口气,搅乱了冯军南翼两千人的阵型!

    对阵推攮打不赢你,那就将你拉入乱战当中。

    不等在前指挥的都尉调兵去补上这道缝隙,后方南征军将士亦紧随其后,迈步向前,将冯军南翼数千人压来,想要扩大战果!

    而就在这时,黑夫的预备队,动了!

    随着他军旗摇动,号角吹响,五千安陆青壮,也手持戈矛,向战线南翼发起冲锋!

    ……

    “将军,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频频告急,冯毋择面色凝重。

    此刻,中阵还打得难解难分,北翼处,已是己方渐渐占了优势,唯独南翼出了差错,士气大跌,渐有败势,但尚能抵挡片刻。

    冯毋择心道:“黑夫这是指望利用陷队死士制造的混乱,使我军心惊,再派出后援,一鼓作气,以众凌寡,在南翼取得绝对优势,击穿阵列后,再将我中阵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战场南北不断移动。

    南翼遭到重创,士气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难挽败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却可眼下,能击穿敌阵!王翳统帅的车骑,还在北边丘阜处待命呢,若能乘着贼军北翼败退,一举冲杀过去……

    摆在冯毋择的,便是这两个选择。

    是派出预备队,挽救南翼的溃败。

    还是让他们去支援北边,配合车骑部队,直捣黑夫的大旗,毕其功于一役?

    思虑只在片刻,冯毋择手举起又放下,暗道:“我军长于久战,而黑夫欲夺我士气,靠的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着胡须道:“黑夫想要速战速决,呵,老夫偏要与他慢慢磨,距开战已过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叛军的江陵援兵为我所阻,迟迟不到,待叛军士气将尽,那才是决出胜负的时候!”

    然而,就在冯毋择将要下令之际,后方有斥候匆忙来报:“将军!杨熊败了!”

    “什么!?”

    这真是晴天霹雳,一直在关注前方战事的冯毋择愕然回头,却见西面七八里外,杨熊的败兵正朝这边退来,他们阵型混乱,如惊恐的鸟般争相逃窜,只不知方才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

    在其后方,则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亚于关中兵的南征军阵列。

    一面“韩”字都尉旗,飘扬其上!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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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