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太阳落山了(下)
“我来到南郡地界后,到处都在传言,说尉将军已战死岭南,更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我还以为,亭长真不在了……”
季婴是很重旧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见到黑夫后,哭得稀里哗啦,擦了满手的鼻涕,还要捏捏黑夫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来。”
跟季婴这种老友,黑夫也不客气,一脚将他踹开。
季婴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捂着屁股笑道:“这力道,真像极了在安陆县服役时,我躲在屋子里吓唬亭长时挨的那一下,看来亭长是真还活着!”
他随即有些忧心地皱眉:“但为何要骗外人说死了呢?如今整个南郡都信以为真了。”
黑夫跳过了这问题:“南方种种变故,你稍后便知,吾妻、子何在?”
三十七年初,黑夫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打发季婴、桑木二人替自己去给公子扶苏送信,以免他像历史上那样惨遭毒手。
不曾想,咸阳突然剧变,扶苏出奔,黑夫的家眷也瞅准时机一起跑了。
虽然扶苏的家眷没跑多久就被逮住,但却迟迟没有黑夫妻、子的消息,眼看安陆县的母亲、兄长已落入朝廷之手,如今妻子也音讯全无,黑夫忧心不已。
如今季婴总算通过黑夫留在南郡的门客亲信关系网,经过几站辗转,跋山涉水,来到了他们一行人在云梦泽中的藏身之地,却不见妻、子,黑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若真死了妻、子,岂不是又要被人骂虐主?
好在季婴立刻道:“亭长请放心,夫人和两位小君子,都十分安好!”
随着季婴的述说,黑夫总算知道了,数月前咸阳剧变后,自己家人的行踪。
“离开咸阳时,夫人便嘱咐我说,等离开都邑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当远远绕开他!”
黑夫颔首,叶子衿的选择十分正确,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于是在阿房刑徒四散而逃时,吾等就乘乱脱离了公子扶苏的车队,往西行去,每过一乡,就换一辆马车。一直到了武功县,扶苏又让桑木骑一匹马,带着破虏小君子,往北而去,投奔君侯在北地的旧部。她自己则带着伏波小君子,利用伪造的符传,随我通过褒斜道入汉中……”
黑夫曾任三年北地尉,期间提拔了大量良家子,让他们称为北地军的中坚,在击匈奴时大放异彩。又给了当地戎狄君长诸多好处,让彼辈离开狭窄的大原,迁徙到丰饶的贺兰草原,也算对他们有恩。
破虏是在北地出生的,让桑木将其带去北地,不管是投靠地头蛇良家子,还是设法出塞,带到大原戎中藏匿,都很容易脱身。
黑夫颔首叹息:“她想得很周到,此行凶险,万一出了意外,只要一边能逃匿,都能为我保全血脉。”
而叶子衿、季婴一行人通过褒斜道进入汉中后,果然不出所料,扶苏和他的家眷,吸引了所有的追击力量,最终扶苏妻离子散,他本人也不知所踪。
而这时候,黑夫的家人却巧妙地避开了搜捕,抵达巴郡……
巴氏,就是黑夫的“门路”,他十多年前就与巴忠相识,还极其大方地将红糖技术送给巴氏,让巴氏在丹砂、盐、铁均被秦朝官府收为国有后,依靠僮贸易和方兴未艾的糖业,回了一口血,维持住了商业大厦。
从那时候开始,巴氏就暗中与黑夫眉来眼去。
前年,朝廷财政困难,开始杀鸡取卵,将糖业也纳入专营范围,黑夫又送了巴氏一份大礼:红砂糖。
红砂糖杂质比块状的红糖更少,携带和使用却更易。
依靠红砂糖,巴氏得以在糖官营后,争取到了一些话语权。
这下,巴忠已欠了黑夫两次大人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黑夫只帮忙,却从不索取。
巴氏敬畏的是黑夫的权势,黑夫贪的却不是巴氏的金钱,而是其在巴蜀、洞庭乃至西南夷地区的贸易网。投桃报李,得到巴氏默许后,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不必通过武关,就能偷偷潜入咸阳。
当咸阳剧变,叶氏携子南奔,正是通过巴氏遍布巴蜀三郡的贸易网,安全避开搜捕,去到巴氏的大本营,巴郡枳县……
说到这里,季婴有些恨恨地说道:“巴忠本人并未露面,由其妻接待夫人,一开始和颜悦色,说是要尽快将夫人和君子送来与亭长团聚。可在听闻始皇帝南巡后,便绝口不提,只言南方不安全,要让夫人、君子在枳县休憩,让我先来寻到亭长……”
季婴气得直跺脚:“巴氏真是忘恩负义!这不是将夫人、君子当成人质,想要要挟亭长么?”
“巴忠会做出这种事?”
黑夫皱眉,以他过去的了解,巴忠虽是商贾,但却很讲原则,尤其看重恩义信誉。
虽然有点蹊跷,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黑夫也释然了:“巴忠虽讲信誉,但巴氏毕竟是商贾,一切以利益为准,待价而沽,这就是商贾最擅长的,更何况,这可是涉及灭族的大事。”
黑夫摇头道:“人人皆惧秦始皇,哪怕是蛮夷边鄙之地也不例外。若我身死名裂,成了叛徒,巴氏就能献上吾妻子,撇清与我的关系。反之,则能立刻将其送来。”
所以他家人安危,全系于未来的成败上了!
这时候,季婴瞧了瞧这简陋的营地,心里直打鼓:“亭长,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仅是季婴的疑问,也是在北江道诈死后,那些不离不弃,追随黑夫来此的旧部的疑问。
“君侯,吾等该如何是好!?”
黑夫周围,是整整三千名髡发表明身份的短兵亲卫,黑夫骗了子婴,这群人根本没被打散驻扎各地,反而在横浦关以南,扮演了袭击黑夫的“越人”。
当夜,他们就跟着黑夫,走阳山关进入长沙郡,抵达长沙营与小陶汇合,留下一千人后,其余三千化整为零,以屯为单位,昼伏夜出,绕开临湘等城市,匿于江南的云梦大泽中。
如今已至二月中,一行人已藏了半月。
干粮吃完了,只能以果隋蠃蛤充饥,他们没有怨言,但哪怕是对黑夫最忠心的战士,面对这种未知的未来,也难免心里犯怵。
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南郡子弟,其中更有八百安陆人,听说家人将被迁徙为质,均十分焦急。
“反了!亭长还是带着吾等,打回安陆去罢!”
东门豹家人不在安陆,在豫章,所以他没什么顾忌,受不了这种鸟气的莽汉,一直在鼓动黑夫在泽中扯旗造反!
黑夫却一直没有表态,只抬头看了看天上徐徐垂落的太阳,心道:“只要秦始皇帝还在一天,我就无法举事啊……”
“而且被那‘武忠侯’的大牌匾压着,就算举事,也不能是反秦,否则,哪怕是南征军中,舆论也将对我大不利!”
好在,正在此时,一艘小船绕过地形复杂的芦苇沼泽,在附近靠岸,却是带人在安陆附近监视的利仓回来了。
利仓过来下拜:“君侯,都尉冯敬正在安陆搜乡毁邑,要将安陆人统统集中到县城附近,待三月初一,驱使其北上入关!”
“嗯。”
黑夫嘴里嚼着根草,消化这个于他很不利的消息,思索应对之策。
“君侯,还有一事。”
说完安陆的情形后,利仓又将打听到秦始皇帝御驾行踪禀报给黑夫。
“始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在西陵停了数日后,至邾城,而后又折而北行,往冥厄三塞去了!”
方才听闻安陆三月初一要迁全县之民,黑夫也只是盘腿坐着,托腮思索,此刻却猛地起身,将嘴里的草吐掉。
“你确定是北上,而不是东去会稽!?”
向利仓再三确认此事属实后,黑夫仰天长笑,但笑声却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情难自抑的哭泣。
众人惊讶地看着黑夫又朝着北方下拜,长作揖道:
“始皇帝陛下,故去了!”
“时日曷丧,世人苦苦等待,这酷烈的太阳,总算是落山了。”
黑夫抬起头,情难自抑,潸然泪下:
“可为何我,却且喜且悲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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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6章 死国可乎?
“君侯为何能够笃定,始皇帝已崩?”
营帐内,利仓一边帮黑夫披上厚重的甲,一边瞥着营帐内新放置的“大秦始皇帝”牌位,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根据打听到的消息,秦始皇御驾中依然一切如故,既没有打出哀旗,也未曾全军发丧啊,唯一传出来的,就是公子胡亥被立为太子。
“因为我很清楚始皇帝的脾性。”
黑夫整理甲衣,说道:
“从十七年灭韩,到二十六年灭齐,只花了十年时间,秦始皇干完了秦朝历代先君数百年想做的事情。”
“期间也遇上过困境,比如李信伐楚大败,丧七都尉,朝野上下都觉得,楚国是灭不了了,起码要休整数年才行。但始皇帝却马不停蹄,才败了二十万,立刻又组织了六十万,空国伐之,遂灭荆楚!”
“而从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年,又征蛮夷戎狄之邦,令吾等四面出击,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
“其中最艰难的仗,莫过于南征百越,屠将军才丧师数万,全天下都反对,认为耗费性命取无用之地,何益哉?但秦始皇却一意孤行,使我为将军南下,花了两年时间,总算令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在岭南新建数郡。”
“同时进行的,还有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等事。尤其是这寻西王母邦,真是一波三折……”
一说到此事,黑夫就忍俊不禁:“最初传闻昆仑在河西祁连山,于是月氏被灭了。”
“又说在西域,于是南北两道尽是秦使者商贾,最后也没找到。”
“这时候,大夏人跑来说王母在条支以西,于是秦始皇使李信兴师西征,跋涉万里,不惜耗费亿万之财,就为了那不知真假的传闻……”
“这些事,我都直接间接参与了,故深有体会。终其一生,秦始皇帝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皇帝陛下,你啊,真是天下第一铁头娃……”黑夫在心里吐槽。
利仓算听明白了:“故君侯以为,此番始皇帝出巡,既然说了要去会稽,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抵达?”
“然也。”
黑夫道:“如今半途而折返换道,或是要通过冥厄三塞入中原,返回咸阳,肯定是出了大变故!”
几年前的莒南刺杀,秦始皇也不曾改道,在黑夫想来,能改变秦始皇目标的,只有一件事……
“死亡!”
利仓仍有顾虑:“万一皇帝是故意改道,就是要使人以为他已死,赚君侯出现呢?”
黑夫摇了摇头:“不可能,封我为武忠侯,再迁安陆家眷乡党,已是盖棺定论、釜底抽薪之计,何必再画蛇添足?再说,秦始皇帝太骄傲了,不屑于玩这种小伎俩。”
利仓这才不疑,感慨道:
“君侯真是了解秦始皇啊!”
“毕竟是君臣一场。”
黑夫淡淡地说道,他将冠的缨带系在颔下,让利仓出去,召集众人。
等利仓离开后,黑夫却朝那新刻上字的“秦始皇帝灵位”拱手。
“我不像赵高,能揣度您的一言一行,但在您的志向大略上,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了。”
“我来自两千多年后,所以深知,大一统、车同轨、书同文、行为伦,这都是利在千秋的事。”
“是它们,让中国不管分裂多少次,都始终为中国!百代都行秦政法!”
所以伟人才说:祖龙魂死秦犹在。
“而在一统后,被世人抨击为穷兵黩武的扩张,实则奠定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基础疆域。”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知道么,陛下,您的大方向,和穿越者都想做的事太像了,以至于我,只需要往里面添砖加瓦就行。”
黑夫相信,若是秦始皇能活得更久,若是他得到一张世界地图,在孰视上面的广袤疆域后,下一刻,肯定是一拍案几,用关中话嘟囔:
“何不早说?”
然后,殖民日本,征服印度,发现美洲,将秦疆域拓展到地中海去……肯定是皇帝想做,能做,也敢做的事!
所以对黑夫来说,他与秦始皇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晚辈与长辈,是两个在中国梦里惺惺相惜的人。
抚着手里的木牌,黑夫叹道:
“所以我敬您!”
“服您!”
“愿意听你指挥,为你做裱糊匠。”
“如果我们能开门见山地说一次话,多好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这些外,秦始皇骨子里,仍是一个封建帝王,独断专行,不可能与他的臣工,来一场平等的谈话。
不管眼光看得多远,他的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仍不可避免地将时代推向深渊,使黑夫做的一切,变成抱薪救火。
黑夫也是在三年前,才意识到这点……
“所以你我,也许想要一个相同的结果,但在过程上,注定殊途!”
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黑夫将木牌,放入了匣子里。
“前几天,您曾为我盖棺定论。“
黑夫将箱子缓缓合上,将秦始皇帝的灵牌,关在里面,随着匣中光线一点点减少,黑夫也露出了笑。
“投桃报李,始皇帝陛下,接下来,该轮到我,黑夫,来替您盖棺定论了!”
……
当黑夫钻出营帐时,冒着灭族危险,一路追随他至此的三千短兵亲卫,已站在这片泽中阔地上。
他们都是南郡人,是黑夫引以为豪的“子弟兵”。
因为经常顶着训练艰苦,每个人都晒得跟黑夫一样黑,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们髡去了发髻,哪怕黑夫的都长出来了,短兵却依旧每月理一次发,已成惯例。
这次跟来的三名率长,多是黑夫的伐楚旧部,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就做过黑夫什长手下,又在灭楚战争中,帮黑夫扛过旗的大个子牡。
此外,跟黑夫来的,更有东门豹、陆贾、吴臣等人,所有人都看着黑夫,看着半月潜伏后,重新披挂甲胄,恢复昔日神采的将军!
对这群知根知底的嫡系,黑夫甚至不用煽情的动员,只需要大声告诉他们一个事实:
“秦始皇帝陛下,去世了!”
并无三军恸哭,在场的人,虽是广义上的秦人,但吃的是黑夫的饭,对皇帝只有畏惧,没有爱戴。
但他们身上,在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犹豫没了,变成了跃跃欲试。
担忧没了,变成了谈笑风生。
胆怯没了,变成了余勇可贾!
悬在头顶的太阳已落,干燥炎热的空气多了些清凉,曾经不敢抬头的人,也敢挥动手脚了!
黑夫道:
“二三子,吾等亡匿得够久了,本将军以为,云梦泽的鱼虾蟹蛤虽然鲜美,但若无南郡的稻米佐餐,还是少了点什么!”
一阵轰然大笑。
没人再忧心忡忡地问黑夫:“吾等该如何是好!?”
而是大声用南郡方言起哄道:“将军说得对!不吃饭不行啊!还是快带吾等出去,好好吃碗饱饭罢!”
“自当如此!”
黑夫振臂道:“然朝中有奸臣逆子,嫉恨本将军,竟秘不发丧,矫皇帝之诏,欲谋害忠良,要将安陆全县百姓抓到关中,奴役处死!更要将南征军士卒,将汝等,也统统打上叛逆罪名,变成刑徒!”
“他们非但不让吾等好好吃饭过日子,连活路都不留!”
这当然是黑夫编的,张口就来。
但这种事,赵高、胡亥应该干得出来,就当是莫须有吧。
眼看群情激奋,黑夫朝众人拱手作揖:“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二三子,为了挣条活路,可愿与黑夫共举大计,清扫篡位逆子奸臣,重整朝纲?”
三千人也不问是什么大计了,齐齐单膝下跪:“吾等已自髡发髻,这条性命,早就交付给将军了!愿追随将军赴深溪,蹈烈火!”
士气可用,黑夫满意地颔首,他也表现得很轻松,笑吟吟地问几个靠过来的亲信下属:
“汝等觉得,接下来应去哪?”
东门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去安陆,救父老乡亲!”
此言博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既然秦始皇已死,将士们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家眷了。
陆贾却建议道:“将军,李由已离开武昌营,收缴三万将士兵刃,如今正率师一万,南下长沙,再慢的话,就要被他抢先了!还是应去长沙营,与陶、萧两位都尉汇合,且等岭南主力北上,拥兵数万,再进取不迟……”
东门豹和季婴顿时大怒,指着陆贾鼻子骂道:“你这儒生,要将军置其母兄,置安陆数万乡党生死不顾么?”
“且不说吾等人数不到冯敬的一半,纵然去夺了安陆,救了乡亲们,也是腹背受敌啊。”
陆贾一边躲着东门豹的拳脚,一边争辩。
黑夫让人拉住鲁莽的阿豹,说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季婴,你素来机灵,又熟悉安陆地理路劲,立刻带些人潜伏过去,借着数万乡亲在县城集结的当口,混进去,等我号令!”
“诺!”
季婴立刻带着数十名没髡发的安陆人乘渔船出发。
“利仓。”
黑夫又唤了最信任的年轻晚辈,拿出了鎏金、鎏银两枚虎符,将银符交给利仓。
“这是南征军内部调动必须用到的鎏银虎符,你立刻持着它,去往长沙以南的营地,告诉小陶,始皇帝已崩,可以执行先前商量好的第二个计划。而后,再去湟溪关,让在那待命的韩信、去疾二人,立刻带一万精兵北上!定要全歼李由之师,尽量活捉他!”
“诺!”
利仓满脸发红,这是亢奋到极点的标志,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不像东门豹那样,为君侯冲锋陷阵,但在这场举大计中的分量,也举重若轻!
眼看季婴、利仓皆有使命,绝尘而去,东门豹迫不及待地搓手道:“亭长,南北皆有人去,吾等就在此干等着?”
“当然不。”
黑夫道:“此番举大计,其成败与否,最关键之处,其实不在长沙,也不在安陆……”
“那是在哪?”
东门、陆贾等人毕竟不是韩信,对兵势看得没那么透彻。
“武昌!”
言罢,黑夫已跨上了坐骑,身后的短兵亲卫,也竖起了那杆本该折断的交龙之,此外,更多了一面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
一红一黑,两旗被云梦泽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黑夫也拔出剑,直指东方!
那个年纪越大越怂,用兵谋事,稳妥到有些猥琐的君侯消失不见了。
这一刻的黑夫将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阳城,豪气冲天!
“随我去武昌营!”
黑夫须发贲张,纵声大笑:
“去告诉那三万久盼归乡不得,却忽然被缴了兵刃,遭受禁闭,正惶恐不安的南征军袍泽!”
“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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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章 仁者无敌
长江出三峡,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
云梦泽,其大体范围东到后世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约在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当然,九百里云梦并非全是湖面,而是水陆犬牙交错,沼泽、山地、湖泊、森林、草原,应有尽有,若是外地人来此,定要迷路,在其间穿行,就好比红军过草地般艰难。
但对于土生土长的南郡人、安陆人而言,云梦泽就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泽捕鱼狩猎。两年前设立武昌营时,黑夫就派人以寻找合适粮道为由,探明了泽中大小路径,并画成地图。
此刻,三千人跟着向导,在云梦大泽中行进,拨开茂密的芦苇,踩踏到处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洼潮湿,天空笼罩下尽是沙洲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间,过了一里地才再次显现。若非向导熟络,他们一定会迷路,地面很软,有些地方,必须用戈矛远远试探,确保可以立足。
这种地形,行军速度快不起来,休憩时,黑夫不由对一旁的儒生陆贾自嘲。
“也多亏了是云梦泽啊,吾等才能匿身于此而无人发现,毕竟此泽在春秋时,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陆贾不是卫道士,当即笑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每年开春,的确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听闻,楚国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这片泽中出生的?”
“没错,子文算是吾等数百年前的同乡,那时候安陆还叫郧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获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盗案,利咸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若敖氏的悠久历史。楚相令尹子文因为是私生子,竟被郧人遗弃在这片大泽中,却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捡了回去,取名“斗谷于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别说,黑夫他们还真在云梦泽里看到了老虎,远远看着三千人行进,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结队,从沼泽旁奔驰而过……
陆贾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君侯在云梦泽中穿行,颇有楚王在此游猎之态,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兕虎之嗥声若雷霆,真是壮哉!下臣可否为君侯暂作史官,记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却暗笑道:“记吧,再过几天,你还得把武昌首义的全部经过都记录下来,这可是后世学子历史课必考的重点……”
……
玩笑归玩笑,等抵达预定地点休憩时,黑夫招来众人,开了一个战前会议。
“吾等的行军路线,其实就是春秋时,楚昭王一行亡走云梦的路。”
伍子胥与孙武合力破郢时,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云梦泽深处,还遭遇了群盗,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说私生幽会是“污”,那群盗,就是云梦泽持久不变的“垢”了,从春秋到秦,泽中亡人盗贼一直是地方隐患。
这一路走来,黑夫一行人没少遇到匿身于云梦的群盗,运气好的,远远看见他们就逃了。
运气不好的,简陋的营地安在必经之路上,被东门豹率领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盗泰半被抓,垂头丧气地跪在道旁等黑夫发落。
黑夫纵马上前,他看到,这些“群盗”居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里,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肮脏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发抖……
他们是亡入泽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获,会面临怎样的残酷惩罚!
面容黝黑的将军,骑着高大的战马,从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过时。
骏马钉着马蹄铁,打着鼻息,将军冠甲衣,威风赫赫。
一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四五岁男孩忍不住,哇的一声被吓哭,他的大父和母亲很焦急,轻声哄劝,但当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时,他哭得更狠了!
“是饿了,还是怕我?”
黑夫道:“将戈矛挪开,别吓着他们。”
威武的将军下了马,让人将其牵走,又掏出一兜糖,递给孩子的大父、母亲。
“给他吃块糖吧,我家孩子哭时,一块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两块。”
亡人们目瞪口呆,愣了半响后,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点糖,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他立马不哭了,鼓着腮帮子吮吸。
紧张气氛稍缓,黑夫盘腿坐在草中,一点架子没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问亡人们的籍贯,过往,得知他们多是南郡人,还有不少是州陵、沙羡、鄂地的。
“泽中多猛兽,为何还来?”黑夫明知故问。
那个瘦削男孩的大父,见黑夫没有杀他们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将军,猛兽虽恶,却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确,亡人赤贫得一无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担县乡编户们沉重的劳役赋税,云梦泽富饶,只要有捕鱼狩猎的手艺,他们一日两餐不用发愁。
“在老朽昔日的乡邑,因为戍守岭南不归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泽中后,为虎豹所害者,不过十人……”
“苛政猛于虎么?”黑夫颔首,泽外的生活,比泽内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岁,已经秃顶,说得十分可怜,但黑夫知道,这的确是近几年来,江淮以南各郡的现状。
安陆受黑夫庇护,较为优待,但他只管治军和打仗,抓民夫之类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负责,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时间因为“纵囚”罪被发配岭南的县令盖庐一样有仁爱之心,反而是苛税越多,越得赏识。
所以也别怪一些县的黔首,被逼无奈之下,举乡逃入山林沼泽为盗了。
汉魏之赋,唐宋诗词,一写到云梦泽,说的多是奇珍异兽,壮丽景色,但可有一位诗人记述过,这群可怜人?
“九百里云梦中,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黑夫了解这些“群盗”的情况后,若有所思,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知众人!
“父老们,本将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难以忍受苛政重税,才不得已逃入泽中,求一条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盗律》《贼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将按逃亡、将阳罪论处,髡发降为刑徒!”
此言一出,这数百亡人皆骇然,他们最怕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本将承诺,在今年插秧结束后,一直到水稻扬花前,出泽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无罪。”
“不管是因为逃避赋税徭役遁入,还是杀过人,行过窃,一律勾销,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议,赦免?在重刑的大秦,这是众人十年来,听过最离奇的话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讷讷地说道:“这律令,官府说是皇帝定的,将军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会有打盹犯错的时候。”
黑夫语不惊人死不休,笑道:“更何况,人既已逝,有些苛责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赋税田租,早该改改了!”
他大声宣布:“本将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将此事告之于泽中亡人、群盗,让所有人记住时间,插秧到扬花之间,切勿错过这大赦的好机会!”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扬花,则在六七月份,时间足够多,而那时候,黑夫相信,自己的“举大计”已成功,起码控制了南方诸郡县……
黑夫纵马离开,似是这数百人领袖的老者大声问道:“不是不相信将军,敢问将军名氏?”
黑夫的话,伴着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声传来。
“我是皇帝册封的‘武忠侯’,觉得拗口的话,只需记住,我叫黑夫!统帅的是南郡子弟兵!”
“黑夫……”
这名字太熟悉了,老者又惊又喜:“是安陆县的那位君侯!”
黑夫可是安陆的传奇,南郡的大名人,泽中消息闭塞,众人不知道黑夫已经“死了”,此名一出,让一成的可能性变为了五成,不少人高兴得喜极而涕,拜倒在地,直到三千南郡子弟兵消失在泽中……
回过头,即便是在黑夫动员时,嘴里喊着“举大计”,心里却有些犯怵的南郡兵,此时此刻,却也露出了笑。
他们的君侯,还是那么有人情味,不但要带子弟兵们闯出一条活路,还要给这群亡人,也谋条生路!
……
而目睹这件事后,儒生陆贾更是激动万分,跑在黑夫马侧,对他拱手道:
“君侯大仁!”
黑夫不以为然:“何仁之有?”
陆贾道:“施仁政于民,达于亡人,省刑罚,薄税敛,岂非仁哉?”
黑夫大笑:“且不论仁不仁,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但若想变革,得先夺取武昌,控制南郡才行!”
陆贾小跑着道:“君侯必胜!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而将军往而征之,谁能与将军为敌?故曰:‘仁者无敌!’”
“只望你说的不错。”
虽然陆贾把黑夫做的事,往儒家的价值观上引,但黑夫却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这些匿于泽中的无恒产者,就叫他们无产者吧。”
“无产者,永远是社会变革时,打破旧秩序中最积极的一批人,可收编其青壮,为我所用。”
在黑夫看来,这次“举大计”绝不是简单的兵变、政变,清君侧,换皇帝。
更不是一群贵族间的权力游戏,列王纷争。
他相信,这将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归说,但除了早先追随始皇帝的那一批老臣,九卿之中,真正起于州部,发于卒伍的,能有几人?这大秦的中央,早就脱离群众太久太久了。”
“但如今,将以始皇帝的死为契机,百川沸腾,山冢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黑夫知道,自己恐怕要顶替陈胜吴广,举起首义大旗了,虽然口号不是反秦,可以此为导火索,天下大乱是必然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想着,天下要乱,但不能白乱,与其做裱糊匠,东添西补,这不敢动那不能碰。
还不如……干他个天翻地覆!先打扫干净屋子,再往里添置新家具!
“等重整朝纲后,当由一群知道民间疾苦的布衣卿相来治理天下!”
黑夫偏过头,在快马加鞭前驱时,似承诺,又似诱惑,问了陆贾这句话。
“陆贾,你期盼那一天么?”
陆贾一愣,停下了脚步,只望着黑夫的马屁股远去,旋即眼中迸发出了神采!
“我没看错,君侯,果真是能使王道大行于天下的人!”
……
行程还是慢,第一天行军未能抵达云梦泽边缘,只要找了片高燥的平地,扎营休憩。
就在黑夫开完行军会议后,短兵亲卫却来禀报:“将军,在营地外抓到一个老者,其形迹可疑,褐衣里穿着华服,还搜出了皇帝钦赐的符节!”
“皇帝钦赐的符节?”黑夫皱眉,这里虽然已出了云梦腹地,但依然莽荒,皇帝使节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将那老者带来瞧瞧。”
等兵卒推着那个穿着褐衣,打扮成渔父模样,手上却无拉网老茧的鹤发老头来到黑夫面前,撩开他凌乱的须发后,黑夫见到其面容,有些吃惊。
“也是巧了,原来是……夏太医?”
听到此声,以为自己还是被赵高派人抓住,没能逃掉的夏无且猛地抬起头。
因为天色有点黑,他没看清对方的脸,直到黑夫举起火把,夏无且才大惊失色:
“尉将军?昌……武忠侯?你果然没死啊!”
……
“陛下当真已经崩逝了……”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的对话,在聊了半个时辰后,夏无且对黑夫的事还一无所知,黑夫却已将秦始皇逝世前后,行营中枢发生的大事都了解了。
听说秦始皇临终前,其衰弱与一般病人老人无二,黑夫不由叹息。
知道胡亥的确被立为太子,或为二世皇帝,而王、冯、李辅政时,黑夫冷笑不止。
夏无且道:“老朽自知皇帝一旦殡天,下一个要死的,便是知道此事的医者、宦者,便乘着始皇帝新逝,营地万事繁杂,颇为混乱的当口,靠始皇帝当年赐我的符节出营,易装遁入云梦泽,本来是想躲一阵,却不想竟遇上了将军……”
黑夫拊掌赞道:“夏公真是机敏啊,不愧是当年能掷药篓阻挡刺客荆轲,保护陛下周全的人。”
不过这老头快七十的人,也溜得太快了,而且思路清晰,直接往云梦泽里钻,反正方圆九百里内有上万甚至更多亡人群盗,官府根本找不到他。
想到这,方才还被陆贾说成是“仁者无敌”“可行王道”的伟光正黑夫,突然间又变得奸猾起来。
黑夫忽然起身,靠近,又盯着夏无且褪去褐衣后,露出的华贵衣带看了许久,露出了笑,搞得夏老头子发毛。
“将军?出了何事?”
黑夫意味深长地说道:“夏公,我在想,你这衣带里,怕不是有一封陛下临终前为逆子奸臣所劫时,用血书写的密诏吧!?”
夏无且愣住了,脸上阴晴不定,觉得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虽然有些不愿,但瞥了瞥黑夫扶着剑柄的手,以及左右短兵紧握的矛杆,夏无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解下自己内衬空空如也的腰带,在手上一比划,作惊奇状。
“咦?”
“这衣带里,还真有一份诏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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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8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上)
“夏太医带来了始皇帝的遗诏!吾等举事,名正言顺!”
次日再度启程时,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传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没说那“遗诏”中的具体内容,无他,只因还没编好。
继在郁林的考验后,陆贾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题作文,小陆此刻正倒骑在骡子上,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呢。
“让医者、主薄还有骡子走队伍中间。”
这是黑夫将军的命令,夏无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骡子,骑在陆贾后面。
夏老头是个人精,作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从长安君成叛国的案子里脱身,又瞅准时机扔了荆轲一药篓,得到秦始皇信任,获赏黄金百镒,为太医令,位列近臣亲信,绝非简单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让事情变成“夏太医携遗诏来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为黑夫背书。
纵然如此,夏无且也在心中暗道:
“诈死、矫诏,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胆大啊,难怪陛下对他如此忌惮,非得亲自到南方巡狩,费尽心思,想要解决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无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后敢这么玩,估计会气得活过来,然后大骂:
“狗……狗胆包天?”
……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后,黑夫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毕竟世上没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亲的数落外,他也没什么怕的人了。
三千余人又行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这片草泽的尽头。
黑夫看着地图,指点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时节,这里本该是有一条路的,数百年前,惊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经由云梦泽,逃到了郧地,也就是安陆县,投奔郧公斗辛。”
但因为环境变迁,去安陆的路早被湖泊淹没,即便是枯水期,没有船舶的话,隔着百余里根本过不去。
好在,黑夫他们这次,不往安陆,却要去岔路东南的高燥地区,云梦泽和大江边上,那个名叫“沙羡”的小县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云梦泽深处,位于南郡、长沙郡、衡山郡中间,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沙羡虽是衡山郡边缘的穷乡僻壤,但也是从云梦泽通往武昌的必经之路,有户口数千,三千人的队伍,绝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
更何况,早先士卒们携带的口粮已吃尽,在作战前,必须让大伙吃个饱饭,睡个好觉。
“故欲夺武昌营,必先取沙羡!”
黑夫敲着地图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块道:“可以说,这就是吾等举大计的第一战!”
他又问:“军中可有沙羡人?”
利仓不在时,跟在黑夫身边跑腿的吴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亲卫外,南郡、衡山乃至于长沙各县籍贯的兵,每个县都挑了一什,沙羡也不例外。”
“去将什长找来。”
不多时,吴臣带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回来了,那人三十不到,穿着秦军制式甲衣,头扎左髻,说明是个公士,他身材瘦削,因为激动,有些发颤,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长召见的正常反应。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后,什长得以过来,隔着数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别十六年,不想今日还能复见将军!”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诧异,自己虽然长得像古天乐,但不记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约啊?
“你是?”
“我叫兴。”
什长抬起头:“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诱拐骗去安陆盗墓,当时君侯是湖阳亭长,缉拿了那些贼子,救了小人!”
……
在墓穴里哭喊时,那只伸下来的手,还有那张龇着大白牙的黑脸,给年幼的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逼着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来的小男子啊,我记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与兴聊了一会后,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来,他和当年一起抓贼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升跃。
而作为当事人的兴,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兴笑道:“当时本以为必死,幸有将军为小人作证,说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为小男子,且是遭人诱拐胁迫,不当与那些盗贼一同论罪,于是判入隐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计,也顺便学了点手艺。”
“后来,将军任别部司马,攻下了豫章,朝廷迁南郡人去屯田,说只要去了便可脱离赘婿、隐官等贱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块地,种蔗攒了点钱,还娶了妻,育有两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闹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声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兴的经历,是大多数南郡迁豫章的普通人的写照。
生活无奈,但总得继续下去,第一次南征时,兴被点了去岭南做戍卒。好在他运气比东阳人陈婴好,跟着安圃驻守湟溪关,还在黑夫平阳山之叛时,蹭了功劳,获爵为公士。
而在黑夫诈死,通过三关北上,让安圃找各县籍贯兵卒时,因为报过自己是沙羡人,兴也被塞了进来。
说到这里,黑夫想到一件事,问兴道:“汝等对此番本将军举大计,是如何看待的?”
兴讷讷不敢言,只重复着“谨遵将军之令”和“愿为将军赴汤蹈火”云云,黑夫可不想听这些,一拍大腿道:
“旧人重逢,岂能无酒?吴臣,取好酒来!”
酒壶的塞子被取下,米酒香味四溢,兴馋得直流口水,军中苦闷,每年只能喝上几次的酒,是士卒们不多的爱好消遣。
“来一盅?”
黑夫亲自给兴倒了一竹筒,兴惶恐地接过,双手捧着,有些动容。
一筒酒下肚,兴面色微醺,也变得敢说话了!
“沙羡过去是楚国的地盘,我当时算楚人。”
“后来到了安陆,入了隐官,成了秦人了。再后来到了南昌,朝廷一声令下,又奔赴岭南做戍卒,每次调令下来,吾等就只跟着都尉走,换了好些个地方,只觉得,这次也差不多……”
与训练精良,忠于黑夫,且与他有同乡之谊的短兵亲卫不同,这些被加塞进来的长沙、衡山籍贯兵卒,听说将军要带着他们“举大计”时,难怪心里犯怵。
“这是要造反么?”
像陈平那样整日处心积虑,唯恐天下不乱的,毕竟是少数。
黑夫很清楚,除去四千短兵外,整个南征军十余万人,一旦听说武忠侯活过来,还要扯起旗与朝廷为敌时,不管是衣带诏,还是什么理由,多数将士们心里难免担忧和忐忑。
始皇虽没,余威震于殊俗。
再说,国家兴亡,城头变幻大王旗,名正言顺?跟他们这些底层小兵,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么多年来,除了越来越虚的爵位,和边疆的烂地,捞不到半点利益!
他们也习惯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习惯了半饥不饱,习惯了用木刺挑破脚底的水泡,习惯了母亲、妻子缝补的衣裳烂成布条,习惯了在荒凉的山岗上孤独戍守,在思念家人时暗暗流泪。
他们也早习惯了被欺骗,被辜负,被无视,被代表,变得木然。
习惯了那些高呼口号的将军们,甚至都叫不出他们的名……
所以说,将军问小兵对这次举事有何想法?
重要么?反正还不是跟着你的旗帜,东奔西走,最后一无所获。
这时候,有士卒取了泽边的草叶,卷起来凑到嘴边,吹起了一首不知何处的乡俚歌谣,那悠长的旋律里,似乎有无以言表的忧愁。
再饮一筒后,纵然是米酒,也变得有些辣喉了,兴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回味小人物的酸甜苦辣。
却听沉默许久的黑夫忽然说道:
“但现在,本将军知道你的名,我知道,你叫兴。”
“我也知道了你的故事,你的喜怒哀乐,这三千余人,我虽然没法一个个听,但汝等,不论籍贯如何,皆是黑夫的袍泽,是黑夫的子弟兵!”
兴抬起头,朝黑夫拱手,有些激动:“是小人多言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以我这卑贱的身份,居然能与将军饮酒,真像是做梦……”
“做梦?不,这不是梦。”
黑夫端着酒起身,不仅对兴说,也让旁边的亲卫、杂兵,统统围过来。
三千人,将黑夫围在中间,又奉命盘腿坐下,聆听他的话。
“十多以前,在安陆县,酒酣之时,我曾与我的袍泽们,各言其志。”
“那时我不过是一个小县尉,却对在场众人,说了一句话。”
黑夫点了当日在场的一人:“阿豹,你嗓门最大,告诉众人,乃公说了什么!”
虽然已年近四旬,但东门暴虎瞪大一对牛眼睛,扯着嗓子吼起来,不亚于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惊飞了一群水鸟,连泽里的鳄鱼都吓得潜回湖中。
“将军说了,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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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9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下)
“那些封公侯,为将相的人,难道天生就是好命、贵种吗!?”
这句黑夫的名言,不少人都曾听过,但都下意识地感到诧异:
“虽说秦军爵位可升,名田可得,但民爵顶天不过公乘,公侯将相,可不是就是生来有种的吗?”
春秋战国以来,公族落,士人起,可世侯世卿之局,虽然根基已动,却仍未崩塌,布衣将相之局,虽已有雏形,但仍不是主流,尤其是统一后,六国士人进入秦朝中央的跻身渠道,几乎没有。
然而黑夫,却是这世上,最大的特例!
他拍着胸脯道:“我曾是黔首,是亭长,只有名,没有氏,可现如今,却是彻侯,大秦武忠侯!”
不就是比起点低么?黑夫怕谁!所以这句宣言,他比有氏的陈胜,更有资格喊!
黑夫又指向东门豹:“东门豹,他曾是市肆卖力气的白徒,现如今,却是五大夫,堂堂都尉!”
“季婴,他曾被里中人视为游手好闲,可现在,也是公大夫,当了三军督邮!”
“小陶、利咸等人也一样,都起于微末,而今却都已得富贵,当日我的那句豪言,吾等的梦,成真了。”
“所以这句话,本将不仅是对昔日袍泽旧友所说,也是对汝等,对天下人所说!”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样的梦,汝等不想实现么?”
黑夫之言掷地有声,然三千余人只是缄默,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
黑夫笑了:“是觉得自己没取得富贵的本事?”
当然不是没本事,陆贾也在外围听着,他觉得自己的本领卓著,口才方面,可与孔子之徒子贡媲美:两国合战于漭漾之野,两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他可以着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释国之患!
在著书立说上,他也十分自矜,认为自己能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博士史官做得更好!
出则行人典客,入则开宗立说,但就是这样的人,秦朝统治下整整十年,却找不到跻身的渠道,只能做一个被官府打压的穷儒,一个发配军中记账的小吏……
怪他么?不,怪这个朝廷,这个制度!
黑夫又道:“还是说,汝等觉得,是因为,没赶上一统时立功的好机会?”
不少兵卒都点了点头。
“不要紧!”
黑夫振臂道:“如今,汝等遇上了新的机会!逆子奸臣篡位,要冤杀忠贞之士。天下将变,吾等当谨遵遗诏,起于草莽,从南方开始,一步步收拾山河,重整朝纲,拨乱反正!”
“此功,当不亚于一统之业,而在一切结束后,今日在场众人中,将有许多人,可以跻身朝堂,富贵加身!”
他指向听呆了的兴:“兴,你当年是楚籍小贼,县寺囚徒,安陆隐官,豫章黔首,但你参与了这场义战,或许可以累功做沙羡县令、尉!衣锦还乡!”
黑夫又指向所有人:“不管过去是屠夫、吹鼓手、小商贩、工匠、赘婿、刑徒、戍卒、小吏,只要追随我,都将得到机会!”
“你们当然不信朝廷,朝廷已对南征军食言太多次,但汝等,可以相信黑夫!”
“这一次,每个人的功劳,都不会被泯灭,不会被辜负!”
声震四野,众人皆朝黑夫拱手:
“吾等信君侯!”
黑夫相信,用爱发电是不可取的,改变命运,改变生活,才能给人希望和动力。
举义口号分两种,一种告知天下人,让自己名正言顺,比如黑夫之前的鼓动,以及打算搞的”始皇遗诏“。
第二种是告诉自己人,让他们能全身心参与进来,否则,三军疑则事必败!
眼下,被黑夫一阵鼓动,士兵们或许不知道什么天下大势。
但好歹,他们已经明白了,这场仗,也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战!
指着因为激动而满面红色的兴,黑夫问道:
“兴,你醉了么?”
让兴沉醉兴奋的不是米酒,而是黑夫的承诺,他也大着胆子吹牛道:
“小人的酒量,尚能饮三斗!”
“善!胆气可嘉,此番沙羡之行,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也。你若能为本将取沙羡城,归来后,除了应得的功劳外,更要赏你的什,米酒一石!”
叫好声不断,兴豁出去了:“敢问将军,要如何攻打,兴愿为将军先驱,先登沙羡……”
“攻打?”
酒酣胸胆尚开张,黑夫似是也醉了,大笑起来。
“吾等是秦兵,进的是秦城,通知当地官府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去,吃饱喝足离开就行,为何要攻打?”
“啥?”
所有人都听呆了,这时候,黑夫却已将一大把军中常用的通行符节,连同伪造的旗帜扔在地上。
“符节?兵令?我多得是!有的真有的假,但都是盖过南征军和南郡印章的,就算是军法官,也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黑夫浸淫多年,熟知官场的规矩,沙羡这种并非主干道的小县,一个别部司马过路,县令、尉就得巴巴地出迎。
他随便挑了一个符节:“吴臣!”
“诺!”
面上多痣的青年应诺,吴臣被黑夫鼓舞得挺激动,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自己也能混个诸侯王。
黑夫下令道:“你带着兴等人去沙羡,装作军队前哨探马,就说吾等是奉命剿灭云梦泽群盗的郡兵,突然接到命令东行,需要借宿,让县令、尉接待本……司马!再杀彘、杀羊、杀鸡、杀鸭,为我军安排食宿!”
……
岸边水中滩涂多沙,江面上有许多小渚,这就是沙羡(今武汉江夏区)。
此地早在楚国时便已修筑一座堡垒,几个家族陆续在此为邑主,秦灭楚后,将沙羡设为县,归衡山郡管辖,虽有通往南郡的码头,但因为并无驰道经过,所以县城消息闭塞,较为冷清。
不如西边的州陵,也就是赤壁,更不如东边新建的武昌。
南征军中发生的剧变,此地毫无知觉。
秦始皇巡狩南郡、衡山,封黑夫为武忠侯,过了十来天才传到此地,当地人也漠不关心,反正皇帝陛下又不会来他们这小地方。
就连最近李由收缴了武昌营三万南征老兵的武器,朝廷派兵五千,像看贼一样看着武昌营,距离武昌不过五十里的沙羡,也知之不详。区区六百、四百石小官,根本无从得知朝廷梓密。
更不知一朵乌云,已笼罩在云梦泽上方。
所以当沙羡令、尉接到消息,说一支三千人的南郡郡兵要路过此地,借宿一宿时,见符节条文无误,竟未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沙羡的和平已经持续了十多年,除了小股群盗饿得不行,偶尔跑出泽来劫掠外,并无战事。
和平使人懈怠,所以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支军队虽然的确是秦军装束,却已然姓了黑。
“将军胆子真是大啊!”
兴站在城门前,他也未想到,赚开沙羡城门,居然如此容易!对黑夫更加佩服。
吴臣却笑道:“我听利仓说过,早在十多年前,第一次伐楚时,将军被困阳,为了突围,就曾深入楚营,诈降骗取楚将信任。据说那楚将还问起黑夫之名,将军亦不慌不乱,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最后,将军带着五百多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鼓作气,击溃楚卒数千人……”
数千楚卒,这是夸大的吹比,毕竟吴臣是听利仓说的,利仓又是听利咸说的,传了几道后,楚军人数越来越多,而那一战,也成了黑夫的传奇。
“而现在,该轮到吾等创造新的伟业了!”吴臣捏紧了拳头。
兴则在一旁啧嘴感慨:“将军若是做贼,定是敢在大白天登人厅堂,取人财物,又扬长而去的巨盗!”
这时候,巨盗黑夫已带着军队,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他换了一身行头,还真穿着别部司马的甲胄,反正南征军中类似的职位多如狗,随便挑一个就完了。
至于伪造符节、印信、旗帜,甚至创造一个本不存在的人,作为体制内的高层大佬,熟知运作规律,又有何难哉?
军区司令跳反,县武装部长除了干瞪眼,还能干啥?
果然,比别部司马低一级的沙羡县尉上当了,他热情地站在城门处相迎,与黑夫见礼后,客气地道:
“敢问司马,当如何称呼?”
黑夫也露出了老实人憨厚的笑:
“我叫易小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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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0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仔细瞄了下地图,沙羡应该是武汉汉南区才对)
是夜,三千兵卒在沙羡城外安营扎寨,当地官吏见他们带的营帐有些稀少简陋,还十分大方地提供了一些简陋棚屋,并按照规矩,开放仓禀,按照军中所需,为众人提供伙食。
当炊烟从营地上方飘起时,那位“易小川”司马,则被县令、尉热情邀请,入城宴飨。
这位黑脸司马竟来者不拒,在宴飨上大吃大喝,吃完鸡腿,就开始啃鸭脖,夸赞庖厨手艺不错。
他还与沙羡令、尉推杯接盏,酒酣之时,甚至吹嘘起十多年前,参与王翦老将军灭楚的过往来。
“两国边境的攻防,蕲南的决战,我都曾参与过……”
见这易小川司马夸夸其谈,沙羡的黄县尉便问道:“既然参加过灭楚之役,那易司马可曾见过武忠侯本人?”
“武忠侯?”
黑夫停止了大啖鸭脖,看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县尉,露出了笑。
“说的是黑夫将军啊?哈,当年他是二五百主,我则是邻军的五百主,曾与他谈笑风生!”
那黄县尉却不高兴了,拍案道:“秦军之中,上下尊卑,司马岂能直呼武忠侯名讳?此大不敬也!”
县丞连忙帮县尉解释道:“司马有所不知,黄县尉极为推崇武忠侯,不论是言行、治军,皆效仿之,还常说最可惜来赴任时,武忠侯已南下,未能追随其左右,为君侯擎旗牵马。”
县令也微醺了,笑道:“不止如此,黄县尉还常仰面晒阳,希望能和武忠侯一般面黑……”
“县君,你……”黄县尉哭笑不得,看向“易小川”的面色,却有些羡慕。
“噢?”
这下黑夫可有点吃惊了,在这偏僻的小县城,居然还有自己的小迷弟?
不过,他这十多年的经历,的确堪称传奇,从黔首到君侯,转战东南西北,斩首和打过的胜仗虽不及王贲,但在整个南方的名望,已属秦朝诸将之首。尤其在南郡、衡山等地,百姓不一定知道王贲、李信,但却多半知道尉黑夫……
在被秦始皇盖棺定论,封“武忠侯”后,黑夫更成了秦朝**一般的人物,被地方武吏崇拜敬仰,再正常不过。
而始皇帝刚刚崩逝,赵高、胡亥想要秘不发丧,赶回咸阳,也来不及把黑夫搞臭搞黑。
于是黑夫肃然道:“武忠侯虽贵为君侯,但他平日里和蔼可亲,毫无架子,常与吾等昔日袍泽互称名字。只是,他既已不在人世,的确不该直呼其名,是我失言了,还望县尉恕罪。”
“岂敢,岂敢。”
黄县尉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一位别部司马动怒,二人饮了酒,就当是一笑泯恩仇了。
做戏要做足,黑夫竟还倒了盏酒,动容地说道:“武忠侯不但用兵如神,还对朝廷忠心耿耿,一意为国开疆拓土,且爱士卒如赤子,只可惜天不假年,将军英年早逝……”
黄县尉面有哀色,县令、县丞也唉声叹气,却听易司马话音一转:
“但我听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武忠侯为国殉身,马革裹尸,但岭南万里疆土,都被插上了秦旗,他的薨(hong)逝,重于泰山!”
说着,便将酒倒在地上。
“谨以此酒祭将军英魂!”
“好一个重于泰山!”
黄县尉也激动得将酒徐徐倒在地上。
“吾等当以此酒,敬武忠侯在天之灵!“
宴飨结束后,黄县尉已经对“易小川”一见如故。
而黑夫自己,则剔着牙回到了营地,看着属下们的杯盘狼藉,笑问道:“都吃饱了?”
东门豹满意地拍着肚子:“饱了,许久未曾吃上热饭,子弟们都高兴坏了。”
为了不在云梦泽里暴露行踪,他们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都在嚼干粮,极少生火。
眼看众人因为混进沙羡太过容易,有些松懈,甚至打起哈欠,黑夫便将木签一吐,严肃起来。
“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立刻肃然而立!
黑夫扫视众吏:“吾等虽能乘着沙羡无备,蒙混过关,但举大事,可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是将首级别在腰带上的勾当!”
“明日的武昌之战,注定是一场要流血的硬仗!”
……
油灯如豆,但十多盏灯汇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个营帐。
指点着地图,黑夫说道:“本将当年之所以将武昌设为南征后方大营,正因为此地乃江湖之冲也。西捍江陵、南拒长沙,西南据云梦,东南蔽九江,表里捍蔽,乃江夏的兵家要地。东西水道、南北驰道,皆可为枢纽。若得武昌,则衡山、南郡、长沙三郡皆可去来。”
“此外武昌有南征军老卒三万余人,彼辈曾在岭南作战,在郴(chēn)县驻扎,得到我的承诺后,回到武昌屯田戍守,至今已两年矣……若彼辈能为我所用,大事可成矣!”
东门豹等人皆颔首,这便是黑夫打武昌的原因,一旦拿下,整个南方局势将大为不同。
但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东门豹虽是莽夫,但多年从军,也学会了解敌我:“吾等要面临两支大军,其一,李由所率的一万人。”
“其二,邾城冯毋择统有的两万人,更有各郡郡兵源源不断加入。”
黑夫颔首:“不过我昨日从沙羡令、尉处打听到,李由数日前就离开了武昌,匆匆赶去长沙郡,此刻应已至罗县,远在数百里外,就算得知消息也来不及回师,因为南方有小陶、韩信对付他……”
“至于冯毋择?”
黑夫一笑:“不是我轻看这位前辈,他虽曾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但也年老昏聩了,竟不移师武昌,反而在邾城(黄冈)驻扎。邾城与武昌虽不过百五十里,但有大江相隔,得知消息后要赶过来,不管水路还是陆路,都至少要三天时间……”
比起十多倍于己的敌人,黑夫的区区三千人当然是弱势的,但眼下的情势,就好比一头老虎打了个哈欠,上下颚高高抬起,他要做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将那颗利牙拔了!
“故而,吾等需要对付的,不过是看管三万南征军老卒的五千关中兵。”
听上去虽不难,但这一次,黑夫要与之作战的,不是楚卒,不是越人,而是精锐的关中秦卒,由黑夫昔日的上司,都尉杨熊统领。
“那是条狡猾的蛇,也是经验老道的战将,绝不容小觑。”
但黑夫他们,也有极大的优势。
“用兵之道,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
黑夫信心满满:“今始皇帝崩逝,逆子奸臣秘不发丧,又不敢明目张胆屠戮我旧部,这踌躇间的空隙,吾等借势而行,匿云梦,骗沙羡,进武昌,一气呵成,此天时也。”
“武昌营是我一手所建,虚实难道还不清楚么?哪条小路最容易包抄,哪处壁垒最脆弱,都了如指掌,此地利也。”
“南征军三万老卒渴望归乡,但一次次瓜熟蒂落,朝廷都未放归,如今更缴了三万人的兵刃,如同看贼一样看着,三军狐疑,彼辈不会帮守军,稍加鼓动,反而会加入吾等,此人和也!”
言罢,黑夫喊了东门豹的名。
“阿豹!”
“诺!”东门豹出列,单膝跪地!
黑夫道:“你最为骁勇,明日我要你为我先锋!率千人为踵军,先强攻占据一地!”
他的手,点在地图上武昌营以西,大江右岸,一座标了醒目红色的高地上……
“此地原名蛇山,后被我改名黄鹤山,它是武昌方圆数十里内的最高点,也是武库之所在!”
等黑夫布置完用兵方略后,营帐被掀开,却是吴臣走了进来,禀报道:
“奉君侯之令,整个沙羡的白布,都已被我购来!”
……
次日,夏历二月二十三午后,下市时分,天色将黑。
距离武昌主营一里开外,偏处西隅的黄鹤山武库,奉杨熊之命,在此地守备的率长刚准备吃夕食,却接到了斥候的禀报:
“千余名臂上戴着白袖巾的兵卒,正朝黄鹤山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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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1章 若火之燎于原
(前文有误,是杨熊而不是杨喜)
“是他!”
武昌营内,得到黄鹤山求援,说有千余秦卒装束打扮,却臂缠白布的人,忽然对武库发动进攻,刚被升为裨将的杨熊立刻击案而起。
“是他回来了!”
被邀约来此吃饭的辛夷端着碗愣神:“杨将军,是谁来了?”
“还能有谁?”
杨熊冷笑道:“当然是南征军的统帅,大秦的武忠侯,黑夫!”
“啊!?”
辛夷大惊:“将军慎言,武忠侯不是已经……”
杨熊却道:“是,他死了,死不见尸,或是诈死。”
和长期在南方的武昌营裨将辛夷不同,杨熊一直在中尉军中做都尉,扶苏出奔后,咸阳的一系列变故,他再清楚不过。
在众人看来,黑夫无疑是扶苏一党,扶苏既已倒台,再加上“亡秦者黑”的谣言,他绝不可能安然无事。
此番随驾南下,杨熊被划归武信侯冯毋择统领。冯毋择暗暗跟杨熊打过招呼,朝廷怀疑黑夫未死,而南征军随时可能反叛,所以让他带五千关中兵来,在李由解除武昌营三万人兵器甲胄后,看住他们……
“但所有人都以为,尉某人纵然未死,也应该藏在岭南某地,以躲避陛下的召见,谁能料到,他竟胆大到,潜至衡山、南郡,再突然发难!”
千余精锐武装,悍然强攻武库,这可不是一般云梦泽群盗敢做的,杨熊笃定,这肯定和黑夫有关。
杨熊啧嘴:“不愧是新一代的名将啊,瞅准冯将军驻扎邾城鞭长莫及,李由将军南下长沙无法及时回头的当口,突袭我武昌营,真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辛夷已经有些慌乱了:“不管是不是武忠侯,那些攻击武库的人,必是叛军无疑!眼下黄鹤山告急,杨将军,当立刻发兵驰援才行啊!”
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那武库建在黄鹤山上,也算易守难攻,杨喜留了千人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只能防小贼,遇上精锐突击,也有些难以抵挡,一旦武库落入叛军之手,里面的甲兵车械箭矢,均为其所得。
毕竟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干吏,杨熊十分冷静,思索后道:“辛将军,这武昌营,是谁建的?”
“武……武忠侯所建。”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此营地利、虚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将武库建在数里外的黄鹤山有些奇怪,如今看来,这位君侯,早有算计啊。”
杨熊猜到了黑夫的计划:“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若所料不差,外面的叛军,绝不止一千!必有伏兵藏于草泽之间,我军虽有兵四五千,但要分心看管营中三万人,顶多派两千人去,恐将在半途遭遇一场伏击!”
果然,在杨熊令斥候再探时,回报说通往黄鹤山的路上,南侧干涸的沼泽芦苇荡,果然飞鸟不敢落下……
“伏兵定埋伏在那!”
辛夷冷汗直冒,后怕不已:“杨将军真是了解武忠侯用兵之术啊。”
杨熊无奈地摇头:“灭魏时,我乃率长,他是我麾下的屯长,岂能不知?”
没记错的话,当时黑夫还是走了前安陆县尉杜迁的门路,才插进杨熊军中的。谁能想到,从此之后,他便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二十等爵极顶的彻侯……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样一位君侯,却不尊皇命,诈死避召,最后还悍然反叛了!
“这当是桓叛国后,大秦最大的一次将军叛乱了!”
辛夷心乱如麻:“杨将军,如今当如何是好?”
杨笑道:“投降何如?”
辛夷大骇:“这……吾等若成了国贼、军贼,宗族家眷岂不是要被株连?”
“辛将军知道就好。”
杨熊冷笑道:“就算为了宗族,也不能让彼辈得逞,但如今敌暗我明,为了不全军覆没,武库只能放弃了!”
杨熊当机立断:“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吾等若死守武昌营,恐怕会遭到内外夹击,看似人众,实则人寡,还不如将手头可信的兵卒统统集中起来,去码头,守住船只,等待夏口之援!”
……
“杨熊没变,还是如此谨慎,宁可断掉手臂,也不肯冒失出营,被我刺中腹心。”
看着门户紧闭,只有斥候探子不断往这边靠近的武昌营,黑夫露出了笑。
东门豹带着千余人猛攻黄鹤山之际,黑夫的确带着剩下的两千人匿身于草泽之中,只得武昌营派人出来救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歼灭一部分,夺营便易如反掌。
但杨熊并未上当。
黑夫不由想起十多年前的灭魏之战,他还是杨熊麾下的小小屯长,作为杨端和的儿子,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五百主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其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而且此人不愧是将门出身,对兵法的理解十分透彻。
“但你是不是瞻前顾后,谨慎过头了?”
人家不上当,黑夫也没必要再藏了。
“既然如此,执行第二套计划!”
随着一阵号角鼓点,草泽中的两千余人应声而起,他们个个都臂缠白巾,经过休憩和数次鼓舞后,不再存疑,卯足了气力,在黑夫一声令下后,朝黄鹤山武库杀去!
……
黄鹤山原名蛇山,被黑夫改了名,武库从山脚一直修到半山腰,此山不高,只有四十余丈,山势也不算陡险,时值仲春,满山绿意。
山林里还有一些宿鸟,此刻却早已被剧烈的战斗惊吓腾飞,啼叫之声划破了寂静。
对武库守卒而言,这场战斗是始料未及的,眼看对面来的分明是旗帜鲜明的秦军,率长还有些迟疑,谁料对方嘴里喊着来交接,靠近后却忽然发动了进攻!
守备武库的固然是关中秦兵,甲胄装备精良,战斗力与楚军、越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时值夕食,大多数兵卒都在吃饭,猝不及防遭到进攻,只能胡乱地拿起武器应战。结果被对方一口气冲到了半山腰,数百人或死或俘,剩下的人,只能凭借最后一道墙垒做抵抗。
东门豹自从当了都尉,许久没机会披坚持锐了,眼下得了黑夫许可,他便披了厚实的双甲,手持大戟,带着五百人攻营拔寨,正要冲入最后一道壁垒,却遭到一阵猛烈的弩矢射击。
是蹶张弩,武库装备齐全,数十蹶张士所用之弩均是强弩,可射百余步远,数十支粗大的弩矢离弦如电,瞬息间即至垒外,上百架臂张弩随即跟上,如雨落下,中者无不倒地!
先登之士只能躲在建筑之后,纵然如此,仍能听到弩机钉在墙壁上的声响。
“若一直射下去,连墙垣都能射塌,这可不好冲啊。”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看向左右两侧。
当时修武库时,在道路两边还开了两条小道,通往山顶。如今他已令兴、吴臣各带了一支百人的队伍,从侧面摸了过去,但守卒还剩数百,绝不可能轻易让他们突破。
就在这时,黑夫所带的两千人也抵达山下,一面赤色交龙之,以及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打出!
两千人齐齐呼喊道:
“朝中奸臣谋叛,弑杀陛下,武忠侯奉陛下遗诏归来靖难,抵抗者视为从逆,降者不死!”
山顶上顽抗的吏卒都听呆了,本以为是被一群装作秦军的群盗袭击,可现在,对方却打出了已死的武忠侯旗号,还号称是来靖难平叛的?
是真?是假?
搞了半天,自己成叛军了?
守卒们心中狐疑,弓矢一时间停了,而瞅准这个当口,已至两侧山道上的两百人忽然大喊,或持弓弩居高临下攒射,或不管两三丈的高度,从陡峭的山坡上,直接跃下!
而东门豹也忽然暴起,手中的戟猛地抛出,戳死了一个掩身垒后正要往下射箭的弩兵,随即挺矛前奔,带着众人直冲墙垒!
墙内守卒忙于与山顶跃下的人交战,大门被大斧劈开,东门暴虎大叫着杀了进来,将矛重重刺入一个秦吏胸口,又抽刀在手,左劈右砍,看见臂上没白袖的就一刀下去,转眼放倒了四五个人。其余短兵亲卫也紧跟在他的后边,向前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小规模战斗,一夫之勇的效果极大,守卒惶恐而不知所措,黑夫麾下众人则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不多时,位于半山腰的黄鹤山武库即将失守。
但守卫武库的率长是个尽职的人,面对这群“叛军”,他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他带着最后几个人,退到了最高处的烽燧台。
也不管伤口了,率长掏出随身携带的燧石,颤抖又笨拙地击打着。
噌,噌,噌,三下声响后,终于,火星出现了,它跳到易燃的稻草上,迅速变成明焰,又传递到几把松明炬上……
“彼乃叛军,纵然花言巧语,吾等亦不可从逆,使身在关中的家人受株连!”
这个不知名的率长扫视几名短兵亲卫,众人点了点头,在外面撞门声越来越重时,将火扔到了墙角的柴堆里……
火焰在柴堆上变大,窜上柱子、房梁,最后将整个哨楼都点着!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烈焰在哨塔上绽放,照亮了夜幕一角,方圆数十里内,都能看到这巨大的火烛!
……
“杨将军,你看!”
数里外的武昌营,杨熊召集了自己带来的四千兵卒,以及辛夷的一千短兵亲卫,一行人丢下三万还被蒙在鼓里的南征军老卒,从武昌营北门撤离。
被亲卫所唤,杨熊一回头,看到了远处黄鹤山上燃起的火焰……
“郑率长,真是好样的。就算无法烧毁武库中的全部兵器甲胄箭矢,至少,也能将武昌营遇袭的消息,立刻通知对岸的夏口……”
夏口驻军是前几天才来的,虽只有三千,但总比没有强。
杨熊眼中隐隐有泪,但随即又变为冷酷。
“倒是提醒了我,吾等虽要集中兵力,退保码头,但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回过头,看向三万人驻扎的营地,下了一个疯狂的命令!
“点火,将武昌营,连同里面的三万人,付之一炬!”
辛夷差点被吓得摔下马:“杨将军,这可是三万人,都是秦卒啊!”
杨熊嗤之以鼻:“他们多是江淮楚人,算哪门子的秦人?”
“且再过一会,便不再是朝廷的兵卒,而是贼人盗寇了。”
杨熊的面容,有些许狰狞:
“就算烧不死他们,宁可让这三万人四散而逃,变成亡人残匪,也不能让彼辈在此从逆,壮大叛军!”
……
“君侯,你看!”
东门豹等人还在清点武库武器,让士卒们换装,补充箭矢,眼见的吴臣却指着远处的武昌营,大声叫了起来。
“我看见了。”
黑夫立于黄鹤山脚下,身后的哨塔烈火未熄,远处的武昌营,却又窜起了一道更大的火焰!
火当是从营地北部烧起来的,纵然设计结构合理,各营有一定距离,甚至还有防火的沟壑,但因为是人为四下点着,仍蔓延到了一些营帐。
硕大的军营,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红的火,黄的火,橙的火,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反正也无人守备了,不断有人逃出军营,迷茫四顾。
“真是狠辣,这点火,当然不可能将三万人统统烧死,但足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下,四散奔逃,就算此刻我过去,能收拢一半就不错了……”
黑夫摇头:“杨熊,我还是轻看了你!”
“将军,现在怎么办?”吴臣有些焦急,那把火,将他们计划打乱了。
“没用的。”
黑夫骑上了马:“杨熊以为自己点着的,是烧掉危险,用来补救的火,殊不知,却是玩火**!”
他在火光中大笑。
“现在,本将都不必特地鼓动,对那三万南征军老卒而言,谁视他们如草芥,谁惜他们如赤子,谁想杀他们,谁来救他们,已一清二楚!”
言罢,黑夫大喊:
“牡,举旗。”
“诺!”
大个子五百主奋力扛起黑夫的旗帜,百名亲卫,也骑着从武库夺取的马匹,扈卫黑夫左右。
黑夫催动战马,带着他们,向火焰最烈的地方,向人心最慌乱不知所措的地方驰去!
“随我过去。”
“让所有人重聚在吾旗之下!”
“去接过这把火,再高高举起,叫全天下皆能看到!首义开始了,且必将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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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2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上)
汝阴人邓宗跟着人潮冲出营地,脱了衣裳,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扑灭了身上的火。
又回头看见满营大火,不少乡党被烧伤,更有一些人困在火场里不得出,邓宗肺都快气炸了!
“尔母婢也!”
他好歹是个屯长,知道武昌营是两年前,尉将军所建,最初是用来训练第二次南伐所征新兵。三十六年,新兵练成南下作战,武昌营空了一段时间,但很快,郴(chēn)县营两万老卒轮换北调,入驻此地,从事屯田等事,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
在岭南平定后,又陆续有上万兵卒北来,他们都是服役较长的老卒,最长者已四年多未曾归家,尉将军承诺,一旦朝廷松口,他们将是第一批获归的士兵。
但三万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不是朝廷的解散命令,反而是尉将军战死岭南的噩耗,以及带着趾高气扬的关中兵,不由分说将他们的甲胄兵器统统收走的新将军……
“汝等很快便能归乡。”
当官的上下嘴皮子一动,不知第几次做出承诺,大伙根本就不信。
接下来几日,邓宗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分明是犁田准备插秧的农忙季节,但士卒们却被限制在营内,不许随意外出。眼看屯田里长出了野草,作为汝阴的老农,邓宗一直在为错过了农时而可惜。
更过分的是,他们好似真变成刑徒了,一个五百主仗着自己是个官,想要去附近的沙羡城的女闾,却在营门口被那些关中兵架了回来,粗鲁地推倒在地。
“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这下所有人都感到了异样,隐约觉得似乎有大事发生。
胆大的人,如隔壁屯的符离人葛婴,认为他们回不了家了,在偷偷计划着逃跑,胆小老实的人,如邓宗等,决定再等等看。
可结果,他们等来的,却是一把差点把众人在睡梦中烧死的大火!
“尔母婢也!这是想将吾等统统烧死,为当官做将的省粮食?”
老实如邓宗也忍不住开骂了,显然忘了,营中数十万石粮食,也在这场大火里付之一炬。
他听逃出来的人说,那位杨将军、辛将军,连同数千关中秦卒都已经提前撤走了,火八成就是他们放的!
“吾等被征召入军,担任戍卒,在岭南流血,在武昌种田,换来的,就是一把火?”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愤怒扭曲了他们的脸,甚至都未曾发现,远处的黄鹤山也被点着了。
“乘此良机,逃吧!”
另一个屯长葛婴又在用楚言大呼了:“就算逃入湖泽里做匪盗,好歹能活,也总比在睡梦里被秦人稀里糊涂地烧死好!”
响应他的人不少,逃出来的两万余人,建制已经完全打散,只能按照口音和籍贯相互聚集,相互抱团。
纵使秦律严苛,但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心都凉了,不少人支持葛婴的提议,逃得远远的,但多数人,仍没从这剧变里缓过神来,呆愣愣地看着冲天的大火。
直到数十骑背插白色小旗,从远方驰来,一边吹着铜哨,一边用南郡的西楚方言高声呼喊,才让迷茫的众人找到一个方向。
“朝中出了奸臣,谋害忠良,勾结越人袭杀尉将军!”
“奸臣逆子又弑君夺位,杀害陛下,今秘不发丧,更欲将南征军将士统统处死。”
“今尉将军挥师北上,来救二三子了,快随吾等去黄鹤山罢!”
这些人都是黑夫三千短兵中,骑术上佳者,上百人骑着骏马,绕着硕大一个武昌营传递消息,将黑夫的话,告诉每一个逃出来的人!
兵卒们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朝廷中果有奸臣。”
“尉将军不是战死了么?”
“将军百战之躯,岂有那么容易死的?”
“不管怎样,这把火就是那杨熊放的,是真想将吾等统统烧死!”
“朝廷不讲信用,但尉将军释吾等离开岭南,来此休整,他是讲信用的!”
“且去看看?”
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灯,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跟着骑从,搀扶着被烧伤的乡党,朝西边的黄鹤山行去。
而一部分人,想了想后,还是四散开溜了。
山顶上用来示警的烽燧,如今却成了汇聚众人的灯塔。
人头攒动,本该从高往低处趟的流水,却齐齐回头,往反方向流去。这浪潮如此之大,连一直鼓噪着,让大伙一起逃走做盗寇的葛婴等人,也被裹挟其中,只能一步步向西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黄鹤山烽燧火焰映照得到的地方,看见在高高的石头上,有一位身着醒目甲衣,头戴冠,额缠白布的将军。
他亲自擎着一面素白的大旗,而左右两侧的短兵亲卫,分别是交龙之和尉字旗帜!作为江淮楚人的老熟人,陆贾也在其身旁。
邓宗、葛婴他们离得远,但几位率长、五百主却得以上前,到了那位将军数步外,竟激动得单膝下跪。
“当真是尉将军!”
“将军当日在郴县城头上亲自斩杀贾和,吾等曾见过一面!”
得到确定后,有兵油子大叫起来,“将军,你不是死了么?听说皇帝还为你发丧,怎么又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哈!”
黑夫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了喧哗。
但他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里一紧。
“我是鬼!”
……
“啊?”
却听黑夫道:“很多年前,周朝的一位王,杀了他的臣子杜伯,但杜伯却没有罪,于是他临终时说,若是死者无知,那也就罢了,但若是死者有知,不出三年,必让君上知道后果!”
“三年后,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穿着红衣,拿着红弓,追赶周宣王,在车上射箭,射中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而死!”
这故事离奇,但众人却不断点头,封建迷信,对底层的士卒很有效。
黑夫却话音一转:“杜伯尚且如此,我为奸臣勾结越人所袭,休说我幸而未死,在亲卫保护下得以生还,就算是死了,也要再化作厉鬼,对彼辈施以惩戒!”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么说,尉将军还是人?
却听黑夫又道:“奸臣赵高、逆子胡亥谋害忠良,逼走公子扶苏,又与越人勾结,刺杀本将。”
“我幸而未死,立刻北上,想要警告陛下。”
“然陛下以为黑夫已身亡,只来得及封我为武忠侯,随即为奸臣逆子所劫,甚至为其所弑!”
“彼辈做贼心虚,又欲清除南征军士卒。”
他指着远处武昌营越来越大的火焰:“这把火,就是证据!”
事关自身存亡,两万余人群情激奋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所以那天武忠侯还说了些什么话,不识字的邓宗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众人的三个问题。
“想活命么?”
“想不被奸臣所害,不明不白死于水火刀斧毒药么?”
“想……回家么?”
比起什么皇帝被弑,什么重整朝纲,这三个问题显然更加实在。
闷了许久后,两万人层次不齐的吼出了那个字:
“想!”
手擎素旗,黑夫露出了笑。
敌人在武昌营码头附近,黄鹤山烽燧点燃后,对岸的夏口驻军立刻乘船渡江,此刻已至南岸。
他们正陆续登上陆地,和杨熊合流,排兵布阵,看那架势,是要夜战!
黑夫知道,生死存亡,都系于今日之战,系于这两万还没从惊惧里缓过神来的南征军士兵,能不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便是本将归来的原因。“
“我来,兑现昔日许下的承诺!”
“我来,带汝等回家!”
他举起右臂,嘶声力竭:
“想的话,就拿起甲兵!随我迎敌!”
……
刻不容缓,东门豹、吴臣等人,已带人将武库的甲兵运了出来,首先是一辆辆战车,系在四匹战马上: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xi)车,鼓舞士气的鼓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接下来,便是一捆捆的秦军制式甲衣,摆在山脚下,堆积如山,总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
最后是兵刃,它们大多来自附近鄂地的铜绿山、铁山两个兵工厂,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还有酋矛和夷矛,以及一箱箱的箭簇。
短兵亲卫们抱着甲兵跑前跑后,将它们一一分发到众人手里。
穿上厚实的甲,握着冰冷的兵刃,一度失去它们的南征军兵卒们,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但即便如此,众人本就是不受待见的杂牌军,已许久没打仗,种了两年地,熟悉锄头多过兵器,更因为混乱而几乎失去了建制,散乱不堪的他们,纵使有两万人,真能与八千,甚至一万关中精锐秦卒正面交战么?
“别怕。”
尉将军的声音响起。
简单装饰了一番后,真如同杜伯射杀宣王时一般的白马素车,开到了阵列前方。
黑夫站在这将军兵车上,望着远方码头处攒动的火把,那边的杨熊、辛夷总算等来了援军,已整顿阵列,但依旧没有挪动脚步,或是因为不知道“叛军”究竟有多少人,所以踌躇不敢过来,这就给了黑夫宝贵的时间……
“该害怕的不是汝等,而是他们。”
黎明将至,大战在即,黑夫却仍谈笑自如,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狐疑:
“因为,吾等不止这点人马,在我身后,还有南征军十万大军,皆已北上,天亮时便能来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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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3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中)
“多打火把。”
在分发兵器,激励众人后,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贸然向前,而是让众人将武库里所藏火把统统拿出来,更让吴臣等人手持砍刀,劈砍松木,在顶端裹上沾有松脂的破布助燃,这样可使火把多着一会。
而后,又使大军结成三个阵,依次向前出发,揭竿为旗,一人一个火把,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从远处望来,如一片火海,哪里像只有两万人?足有四五万的规模!
不仅要骗敌人,黑夫连自己人都骗。
“将军说了,岭南十万大军就在身后,天明便可来援!吾等并非孤军奋战!”
传令兵不断穿梭,传播这个好消息。原本以杂牌打精锐,还有些怯怯的两万南征军士卒都精神一振,纵然阵列不整,但随着将军的旌旗,他们仍鼓足了勇气,开始跟着位于中央的三千短兵亲卫,向前迈步。
此时已是五更天,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士卒们得在微弱的光亮中,尽量保持阵列,避开沟壑水渠,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从黄鹤楼到码头数里距离,他们走过平日里屯田的旷野,跨过泥泞的小道,距离敌人越来越近。
“敌军恐不下八千人,整顿阵列后,去在江边迟疑了整整一个时辰,是想以逸待劳?”
黑夫能看到码头方向,也有数千枚火把静静燃烧,却迟迟不向前进一步。
从派遣骑从召集散兵,到黄鹤山发放兵器那整整两个时辰,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若对面的秦将一发狠,令人在夜色掩盖下杀过来,说不定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两万人,又作鸟兽散了。
他看向周遭颇似数万大军的队伍,心中了然:“我知彼,但彼不知我,生怕贸然出击反被包围,故怯怯耳。”
兵法里说过,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打仗打的不仅是阵列治乱,还有士气之勇怯,如今己方因为那把火,求生欲被激发了出来,一鼓作气杀过去,而对面从统帅到士兵,都被“始皇帝已遇弑”“奉遗诏靖难平叛”的口号搞得有点心慌,码头并无高墙深壑,还是有胜算的。
但就在这时候,前方的斥候来报,说码头处又有了新的变化!
“将军,吾等冒险靠近,却见敌军火把均系于木杆之上,一动不动,其人却悄然撤离,上了船只!原地只剩下两三千人了!”
“这是要跑?”
周围除了码头,并无好的登陆地点,敌人不可能傻到分兵绕后,黑夫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壮己方士气,令敌人狐疑,难道做得太过火,把他们直接吓得不敢打了?
这和黑夫的预想不一样,武昌营这支军队,必须歼灭!否则接下来的计划将被完全打乱,纵然自己的后手奏效,大军顺利渡江,在安陆登岸后,除了冯敬外,还要再多出数千敌人,这将使解救安陆父老乡亲的任务难度倍增。
“令全军加速!”
黑夫顾不上其他了,奋力敲响了指挥车上的战鼓,无数号角加入合奏,一束束散发着松脂味的火把,伴随着沙沙脚步从他身边经过,直趋码头!
但战场之上,时刻都在发生意外,尤其是一支刚刚收编的军队,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众人才刚刚提速,抵达码头一里处,已看得清码头处的火把渐渐熄灭,越来越少,几乎所有秦兵守卒,都已登上了夏口开来的船只,欲离岸而去。
“不可使之全身而退!”
正欲重整阵列,发动进攻,黑夫就发现,自己右翼出事了……
一片多达数千的火把,在没有黑夫指令的情况下,突然脱离了队伍,猛地向东而去!
奉命在右翼督战的斥候来禀报时,已脸色煞白:“将军,右翼三四千人,临阵脱逃!”
……
逃跑的三四千人,是受了符离人葛婴怂恿的淮南籍兵卒。
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服役整整四年的葛婴,就一直在怂恿乡党们跟他亡命逃走,但骇于秦军律令,除了少部分人外,无人敢从。
但今夜的这场大火,烧掉了众人最后一点期盼和顾虑,葛婴的提议,顿时变得诱人起来。
虽然在黑夫派出骑从召集众人时,他们也盲目地跟着人潮到了黄鹤山,捡了兵刃,但当距离码头越来越近,看着那边的火把也不少时,心里却犯了嘀咕……
“吾等久未训练,虽穿着甲兵,与那些训练精良的关中兵交战,纵然杀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啊,我会不会死于此?”
这种念头之下,腿像是生了锈,脚步就没那么利索了。
而葛婴也根本没打算给那位武忠侯卖命,他一直在右翼怂恿道:
“别看这位尉将军说得好听,他毕竟也是秦将,两支秦军交战,却让吾等楚人去填沟壑,何苦来哉?”
“还有那所谓的十万大军,若真有,为何不直接拉出来?”
“与其枉死在这,不如走!听我的,去东边的湖泽匿身,再想办法回淮南去!”
距离战斗越近,他们越是胆怯,大约有三四百人听了葛婴的话,他们都位于阵列中间靠后位置,看不到码头的情况,大军脚步一停,却听葛婴就大喊了一声:
“跑!”
由葛婴带头,那三四百人立刻拔腿就跑,期间不少人摔倒,被人踩在脚下,却又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相邻的乡党袍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稍微迟疑后,竟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将军?朝廷?荣誉?承诺?对他来说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暂时淹没他们的恐惧。
黑夫的嫡系毕竟只有三千人,且多在中军,督军的吴臣等人阻止不及,只小半刻功夫,右翼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跑得到处都是。
他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是回家还是流亡,只想离这血淋淋的战场远远的!
……
临阵脱逃的这一幕,不仅让黑夫猝不及防,已登上船只,准备离岸的杨熊等人,也远远看到了这异样。
辛夷精神一振,指着从火海里分出去,又马上熄灭的数千火把道:“杨将军,那莫非是叛军生出了变故?”
杨熊却摇摇头:“这恐怕还是武忠侯的诡计,他见吾等撤离,知道不可阻止,遂故意使人假意窜逃,装作军中大乱,以诱吾等登岸再战!”
从撤离武昌营,来到码头起,自打知道对面果然打着武忠侯的旗号后,杨熊就没打算和“叛军”硬拼。
面对夏口司马的质疑,杨熊振振有词:“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马?若除了斥候看到的三五千,还有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呢?”
武忠侯死而复生,又堂而皇之地带着一支军队出现在武昌,这让杨熊心惊,觉得南边肯定出了事,最坏的打算,可能李由将军已遇害,整个长沙郡已经沦陷……
己方虚实尽在掌握,但杨熊连敌人有多少都无法探明。
理智告诉他,这种仗,不能打!
除了形势不明外,其实杨熊心中,还有对黑夫的深深忌惮。
“天下纷争时,世人常言为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如今四将皆已逝世,天下最善用兵者,除了王贲、冯毋择将军老当益壮外,壮年一辈,无非二人。”
“李、尉!”
“白马将军与黑犬将军!”
这名头,是实打实的战功垒起来的,李信虽然早年打过一场大败仗,丧七都尉。但他知耻后勇,不论是灭燕代还是征匈奴,都打出了风采,之后灭月氏,扫西域,威震西北,更让他跻身一流名将。
而黑夫也不俗,统一前就小有名气,统一后,和李信击匈奴,平诸田之乱,攻沧海,又在南方独当一面,不论是夺闽越,定南越,败瓯骆,都一气呵成,将老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当当。
相比之下,蒙恬因为北疆平静,没多少打仗的机会,名声已稍逊二人。
杨熊指了指自己和辛夷,以及夏口司马:“若真是武忠侯亲自将兵,汝等觉得自己能胜过他?”
二人哑口无言,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杨熊叹了口气:“彼辈大肆宣扬陛下已崩,而他们是奉遗诏靖难,我军人心已乱,与之决战,反倒正中武忠侯下怀,不如走!”
辛夷和夏口司马快被说服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丝迟疑。
“失了武昌,武库甲兵俱被叛军所获,又丢了三万人,吾等当如何向冯将军交待?”
“那三万人是叛军,不是秦卒。”
杨熊笑道:“我一把火烧死了起码三五千叛军,也算斩首三五千了,更特地令人在仓禀放火,将数十万石粮食烧成灰烬,使之不至于资敌。”
他指着那片朝岸边涌来的火海:“更何况,吾等这么做,是为了大局,不管武忠侯带了多少人北来,他的下一步,我却已猜到!”
“安陆!他定是想夺了船只,渡江前往安陆!”
安陆是黑夫的老巢,那里有他的母、兄,更有五万即将被迁往关中的乡党……
此时,五更已尽,天边隐隐有了一点光辉,“叛军”才气喘吁吁地抵达江边,但这里已无片板,连长长的码头也被杨熊下令烧毁!只能望江兴叹!
杨熊望着武忠侯那杆大旗,露出了笑:“只要吾等全身而退,与冯将军父子汇合,合四万之众,以逸待劳,再以安陆人为质,乱其军心。”
“届时,叛军进则必败,不进则将士气低落,又无粮食,必土崩瓦解!”
然后,杨熊口中“土崩瓦解”四字才刚说出口,船上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示警!
“撞上了,抓稳!”
一阵剧烈摇晃,仿佛有江中巨兽一头撞在船侧,杨熊连忙抱住了桅杆,但脑袋还是在上面磕了一下,破皮流血,而倒霉的辛夷则整个人摔倒在地!
摇晃渐渐停止了,伴随着嘈杂的惊呼,杨熊捂着脑袋起身一看,却是高大的楼船左侧,有一艘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因为它顺流而下速度极快,那包了铜的尖锐撞角,已破开了船板,毁掉桨孔,江水正不断涌入其中……
那艨艟上插着素白的旗,刺目而不祥。而更令人惊骇的是,大江上游,还有数十艘船驶来,有大有小,有艨艟也有空空如也的粮船,更有桨轮并用者,随着水手踩踏,木制明轮飞转,正破开清晨的薄雾,朝他们冲来!
正欲撤退的秦军吏卒皆惊,而岸上的众人,却响起了剧烈的欢呼!
“来得还算及时。”黑夫暗暗擦了擦冷汗,刚才临阵脱逃几千人,可把他吓坏了。
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着不断出现的船只,仿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看那,本将军的‘十万’大军,到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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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4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下)
直到次日天色大亮,众人才得以看清楚武昌水陆上的乱象:因为忙着打仗无人救火,营地已被烧毁大半,等火势稍熄后,老兵们去抢救了些衣物、帐篷出来。
烟尘到处乱飘,像是雪花,落满众人头顶。
水里也好不到哪去,本欲渡江去夏口的杨熊部,因为遭到突然抵达的船队袭击,被拦腰截断。
除了杨熊、辛夷等将领坐小船逃走外,近四千人滞留江中,这些满载兵卒的运兵船十分笨重,被灵活的艨艟勾住,无法走脱,翻的翻,毁的毁,船只残骸留在浅水,还飘着不少尸体。
遭到袭击后,船上的兵卒有人跃入水中,妄图游到对岸,但长江岂是人人都能横渡的?多半殒命江心,大多数人,还是明智地返回南岸,选择投降。
“老实点,将甲脱了,兵刃也扔在地上,别磨磨蹭蹭,快些!”
汝阴人邓宗洋洋得意,他因昨夜阻止了一些汝阴同乡随葛婴逃窜,被提升为“百长”,而他的上司,则是据说与武忠侯有旧的沙羡人兴,如今已是五百主。
前些天,南征军的老兵们,被当成贼一般看管,现在反过来了,轮到他们趾高气扬地,手持戈矛威吓那些落水后,不得不爬上岸来投降的秦卒。
不过尉将军有令:“不要苛待彼辈,他们只是被奸臣逆子骗了,等真相大白后,仍是袍泽兄弟。”
不仅饶了那些秦卒性命,黑夫甚至还让人分发干燥的衣物,让他们聚集起来烤火。
四千俘虏里稍稍心安,他们之中,有驻扎在夏口的南郡郡兵,也有来自关中的中尉军。前者久闻黑夫威名,见武忠侯果然善待自己,而其军中也多南郡人,不少人咬咬牙,反正已犯了”叛军“之罪,回去纵然不死也要罚作刑徒,索性跟着武忠侯算了!
而关中兵则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投降后,身在关中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时候,武忠侯的主薄陆贾过来了,开始向俘虏们讲述赵高胡亥如何弑君以及”衣带诏“的故事,剧情曲折,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黑夫颔首道:
“假以时日,这些俘虏稍加改造后,都可成为吾等新的兵源。”
黑夫善待俘虏,自然是有目的的,在他看来,虽是天下首义,但打的却不是推翻秦朝的旗号,更不是六国对秦人的复仇,而像是一场……内战?
现在是二月下旬,按照夏无且的说法,距离秦始皇崩逝,已过去半个多月,算算时间,赵高胡亥,应该已至三川郡,马上就到函谷关了……
而黑夫的主力,尚在长沙郡,纵然歼灭俘虏了五千人,但在江北,还有冯家父子的三万余人等着他。
无法阻止对方入主关中,战争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必须争取一切能争取的人!
这时候,众人也发现了,武忠侯所谓的”十万大军“根本没有十万,也就两千,驾驶着数十条船,如此而已……
胜利之后,气氛是轻松的,更没人打算像葛婴一样逃跑了,南征军老卒里,有胆大的兵大声问道:“君侯,天亮了,十万大军为何迟迟不到?”
“十万大军?不是在这么?”
黑夫露出了笑,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道:
“见吾旗帜,彼辈便狼狈而逃,仓皇南顾,余一人,可当十万雄兵!”
这话说的,让所有人收起了玩笑,肃然起敬,两万余人,皆朝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在,则如南征军三军将士在!”
……
让东门豹、吴臣等人将武昌营的兵卒加以整编,黑夫则接见了昨夜来援的大功臣,共敖的长子,年仅17岁的共尉。
共敖年纪和黑夫差不多,但耐不住成亲早,儿子都成年了。
去年,共敖让共尉来到岭南,在黑夫身边做短兵亲卫,算是以子代父,保卫君侯安全。
对自己人,共尉学过武艺,黑夫也不吝提拔,让共尉很快做到了五百主的位置。此番北上时,又令共尉留在长沙营,等待黑夫准备的“后手”。
“你这孺子。”
共尉来拜见时,黑夫高兴地拍了拍这个晚辈的头:
“虎父无犬子啊,若非你及时赶到,彼辈就统统跑了,吾等连一条船,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原来,十二月时,黑夫借口探索去往西王母邦的水路,打发楼船将军任嚣西行,又使尉阳、徐福将其软禁在合浦,夺取了舟师的控制权。
接着,骗子婴说任嚣已死,无法接管岭南军务,不如调赵佗来番禺主事。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赵佗无奈,只能孤身抵达番禺,被黑夫的亲信们盯着,命令无法出城,形同傀儡。
而另一边,共敖带人从郁林北上,持黑夫军令,接管桂林郡军务,任假裨将。
在黑夫诈死,悄然北上之际,又令共敖调动灵渠舟师,以从长沙郡运粮去岭南的名义,将船队开到长沙营待命。
在黑夫得知秦始皇帝死讯后,使利仓南下报信,得到命令,灵渠舟师立刻行动,接上了在那的共尉等一千短兵亲卫。随即,又顺湘江而下,直入洞庭、云梦,也不管什么停船检查,通关符节了,日夜不休,经过数日航行,总算赶上了黑夫他们……
想到这,共尉也有些后怕:“君侯,灵渠舟师多是运粮船,只有几艘艨艟,更何况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若真与夏口的舟师硬碰硬,孰胜孰负还不得而知,幸好来的凑巧,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黑夫却只神秘一笑:“一切尽在我预料之中。”
他感觉自己就差一把羽毛扇子。
虽然表面装得成竹在胸,但打心里,黑夫却明白,此战能赢,实属侥幸。
“打仗很多时候不是比谁更勇敢,谁更善于用兵,而是在比谁更胆怯,谁打得更烂……”
“还有,谁运气更佳!”
这就是黑夫对昨夜那场“大战”的总结,双方都出现了致命的破绽,这边临时凑数,数千人临阵脱逃,那边则太过胆怯狐疑,被黑夫的名头吓住了,错失良机。
虽然是场菜鸡互啄,但好歹,靠着运气和胆大,黑夫还是赌赢了。
他又问共尉道:“汝等在湘水上行时,可遇到李由之师了?”
共尉想了想:“并未,应是错开了,从武昌去临湘的路,也并非全然沿湘水而行。”
黑夫颔首,又发问道:“汝等出发时,韩信可到岭北了?”
“未曾听说消息……”
黑夫呼了口气:“也不知长沙那场仗,是否开始,孰胜孰负,但吾等已无暇顾及,只能各自为战了!”
这时候,东门豹、吴臣等人也入营帐来,听黑夫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头配合小陶、韩信夹击李由了,便齐齐问道:
“君侯,接下来当去何处?”
“还用说么?”
黑夫露出了笑,从众下属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接下来最想去哪!
“打回老家去!”
……
ps:第二章已经更,明天开始要回老家办婚礼了,所以26到30号,每天只有一章(29号婚礼当天也可能没有),大家多担待^_^,31就能恢复正常更新。
这次还请了个读者,接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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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5章 战长沙
李由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二年之间,做了整整六年的长沙郡守,对这个潮湿多雨的郡无比熟悉。m.www.uu234.net
二月下旬,当他带着一万关中兵卒冒着连绵的阴雨,抵达长沙郡首府临湘(长沙市)时,却发现此地与自己之前印象中相比,似乎有了较大的变化。
他手下兵卒已控制此城,长沙郡守、尉、丞在门外相迎,李由则低头看向路面。
城里,干净了许多?
在李由印象中,曾几何时,临湘城里肮脏不堪,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李郡守忙,要张罗国家大事,长沙郡是帝国的边缘,这里蛮夷反叛,那儿县吏被杀,可没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从他来到他走,六年时间,市容皆无变化。
可现在,却打扫得还算干净,街头巷尾甚至有些带着红色袖巾的县卒在巡视,严禁县民随地方便,若是不要脸的被抓到,除了罚款一盾外,甚至还会施以侮辱性的“谇”,也就是在官寺门前当众责骂,情节严重者,还会被送去南边数十里外的军营服苦役……
在官府严刑峻法整治下,加上在坊间流传小册子《常识》,临湘城市容变得顺眼,几乎能与咸阳相媲美。
不过,在看到《常识》的署名,以及街角“公厕”两个隶书大字后,李由又皱起眉来。
“不愧是黑夫,每到一处,都将此物修到一处。”
不用说,长沙城的这些变化,都是出于南征大将军黑夫手笔。
黑夫只是一个过路的将军,但他对长沙对于影响力,已完全盖过了曾在此为长吏六年的李由。
来到临湘前,李由就在沿途抓了一些个背着药篓、戴着草帽、穿着褐衣的“铃医”。
这些铃医一如其名,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甚至深入到乡、里,专门给人看病。一根银针一把草药,治疗靠银针,药物山里找,还顺便散播黑夫所著的《常识》,告诉长沙人如何预防恶疾,得了小病该怎么治?
至于报酬,只收两顿饭钱而已,因为铃医在军中还领一份俸粮,斗食吏标准。
这些人或是士人,或是巫祝,或是草医,甚至都不需要识字,在南征军兵营接受陈无咎三个月的训练,各项技能过关,便能走入乡野。
他们在赢得百姓赞誉的同时,也将黑夫的名气传播到附近几个县,“昌南侯治瘟神”的故事,已渐渐传开,虽然不见得能药到病除,但当地人对黑夫和南征军的印象极好。
看着这些。李由心中生出一阵厌恶,便任由自己坐下的马儿,在街上拉了好一大泡屎,一进城邑,还命令长沙郡守:
“从今日起,那所谓的《常识》列入挟书律禁令内,收而烧之,敢私藏者罪之!”
“铃医与方术士、轻侠一般,假借医术,散播谣言,扰乱律令,往后见到一个,缉捕一个!”
“还有,将城中公厕,统统拆了!”
一连串的“倒行逆施”搞得临湘鸡飞狗跳,刚习惯以上种种的临湘人骂声不绝。
这足以说明李由对黑夫的嫉恨。
李由对黑夫的感情是复杂的,在黑夫微末时赏识过他,可等他扬名立万,逐渐超过自己,得到秦始皇帝优宠时,李由的态度,开始变为不甘和嫉妒。
他曾举荐屠睢,但老屠辜负了李家父子对他的信任,功败垂成,连带李由也受到牵连,丢了三川守的美差。
但就在咸阳的剧变后,他终于重新得到皇帝信任,获得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由现在是黑夫的接替者,身后有载斧钺的斧车,可斩杀一切不尊皇命者,还手持秦始皇赋予的虎符,奉命南下,收江南、岭南各营兵权。
二月中,成功使武昌营三万人上缴武器后,李由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长沙。
作为李斯的儿子,在此期间,他也得到了秦始皇帝崩逝的消息,李斯还发出了警告:
“黑夫狡诈,或未死,若闻陛下崩逝,恐将谋叛,万事小心!”
毕竟是秦公主的夫婿,李由在震惊悲痛之余,却有自己的想法:“陛下虽没,余威仍震于天下,只要秘不发丧,谁敢反叛?”
他很清楚,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必须在秦始皇死讯传到岭南前,彻底将南方军团控制在自己手上,以免被黑夫抢了先机!
岭南越人复叛,道路受阻,使者都被挡了回来?好啊,那就先收江南之兵,等冯毋择南下汇合后,再以皇命讨之,破三关,惩叛贼!
然而来到临湘后,李由却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上个月,多有民夫劳役,三五十人一群,通过长沙北上武昌营,数日不绝?”
“五日前,有灵渠舟师数十船舶,从槠亭而来,不接受关卡搜检,直接冲往下游?”
李由皱起眉来。
“我从武昌营来的路上,从未见到什么民夫、舟师!”
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灵渠是第一次南征时修的,乃长沙和岭南唯一的水路,可一般是陆路运粮食到零陵县,再船载至桂林,怎可能让舟师直接跑到长沙腹地来?
这两件事疑点重重,李由立刻派斥候向北搜索,并返回武昌营和邾城报信,定要搞清楚那些“民夫”和舟师的去向。
但他不可能调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仍是收长沙营之兵。
长沙营本建在临湘左近,但两年前,黑夫以临湘是“水蛊”疫区,久驻会使大军失去战斗力为由,将营地南迁至百五十里外的槠亭(株洲)。
只有占据槠亭,才能和中断消息半月的岭南取得联络。
李由问长沙郡尉:“过去几日,可有槠亭兵卒来犯?”
郡尉禀报:“不曾有,只是十天前,彼辈忽然阻截了关道,与郡南数县的消息断绝。我一连派了数批信使询问,都有去无回,三日前接到将军命令,知道事情有异,便派五百人去查探,发现槠亭营私自拆毁了湘水上的浮桥……”
“果然如此。”
李由冷笑:“黑夫啊黑夫,你当真是想谋叛!”
他以为黑夫尚在南方,打算兴兵绝道,在岭南几个郡作乱,割据一地,与朝廷分庭抗礼。
但李由也无太过惧怕:“武昌营多是服役时间最长的老卒,而槠亭营则多收留伤残兵士,以及转运粮食的戍卒,虽有万人,却不堪一击。黑夫也没有直接叛乱的胆子,否则,岭南大军北上,槠亭营就不是闭营自守,而是迫不及待,向近在咫尺的临湘攻来了。”
李由的信心,来自麾下堪称精锐的一万名关中兵,他们都是中尉郡精锐,有精良的武器甲胄,严格的纪律,岭南的杂牌军,来两万都不够看。
带着这种心思,李由当机立断,决定赶在黑夫挥师北上前夺取槠亭营!
在率师离开临湘前,李由还连续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军营。
“只望彼辈能迷途知返,传檄而定!”
……
李由心存侥幸,一直希望南方能传檄而定,但槠亭营却让他失望了。
派去的使者,依然有去无回,看来槠亭营是打算顽抗到底了,但李由还是耐着性子,又派了一名。
等李由抵达槠亭营以北五十里时,第二名使者的马光着马背回来了,马脖子上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李由有些恼火,问自己的长史道:“槠亭营由谁人守备?”
“其都尉名为陶。”
“原来是此人啊,小陶。”
李由面露轻蔑:“不过是当年黑夫手下的一个口吃百长,一个氓隶出身的愚夫,也能做都尉,将兵万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笑道:“不过,结巴统御跛子、厉人,也算恰如其分!”
等李由统帅大军再行至槠亭营十里开外时,除了得知槠亭营拒绝迎接新将军外,又听闻一个消息。
“将军,有近万人刚刚从南边赶到,入驻槠亭营!”
李由立刻严肃起来:“新来者打的是谁人旗号?”
会是交龙旗和尉字么?会是黑夫么?他终于忍耐不住,死而复生了?
斥候却道:“是韩……”
“韩?”
李由想了想后,再度看向长史,而长史这次也翻了南征军名册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可能:
“将军,大概是新近被升为别部司马的……韩信。”
“韩信?没听过。”
李由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只要来的不是黑夫,他就无所畏惧。
“看来,是个无名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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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6章 用兵不逊吴孙子
湘水,出桂林郡海阳山,其初出处曰灵渠,流五里,分为二脉,流而南者,曰漓水;流而北者,曰湘水。www.uu234.netwww.uu234.net漓,离也,言违湘而南。湘,相也,言有所合也……
这条河流基本流向是由南向北,但也有例外,在流经槠亭(株洲)附近时,折而向西,直到湘南(湘潭县南)有一段长达五十里的东西向河段。
槠亭的永久性军营规模巨大,占地面积已超过长沙郡府临湘,原本就有近万病残兵卒在此屯田,近来又从岭南开来一万名戍期已超过三年的老兵,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营长数里,陶、韩,两面旗帜飘扬在营地上空。
而在对岸,则是刚刚抵达,正在修建营垒的李由部万余精卒,双方隔河对峙,剑拔弩张。
湘水南岸,站着二人,正在眺望对面情形。
靠左的青年军吏则年纪轻轻,却已戴上了板冠,身材高大,上披甲衣,腰带长剑,看上去十分威武。
靠右的显然是个文吏,四旬上下年纪,长髯垂在颔下,身着皂衣,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都尉,利仓所言之事,你信么?”
韩信扶着剑,露出了笑:“萧君,吾等信与不信,已不重要,关键在于,兵卒们信了!”
这月余来,北方是秦始皇南巡,并为黑夫发丧,结果却逝于西陵。
可在封锁了消息的岭南,却是截然不同的局面:黑夫让共敖等人诈称越人叛乱,南海、桂林等地诸营戒严,城关紧闭,严禁人员出入,断绝北方一切使者。
持续了一个月的封锁后,黑夫才使利仓南下,散播这样的消息:
“朝中有奸佞劫持始皇帝陛下,弑君篡位,更欲清算尉将军及南征军将士,假传诏令,召将军北上骗杀,再毁诺使南征军不得返乡!”
韩信奉黑夫之命,挑选岭南那些戍期最长的兵卒驻守在湟溪关附近。本来众人眼看百越打完了,希望回家乡与妻儿老小团聚,可役期已超三年,朝廷却以种种理由,将他们强留下来。尉将军多次向咸阳提出,请履行律令的明文规定,却石沉大海,一来二去,戍兵已不再信朝廷的话,反信黑夫之诺。
听闻利仓散播的消息后,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激愤的情绪弥漫全军。
利仓更向三军口述黑夫的话:“尉将军几乎为奸人所害,今已在云梦泽举义旗,将军对二三子有诺,既然奸佞不欲使南征军归乡,将军欲带着三军将士,带吾等归乡!”
“吾等信尉将军!”
黑夫的信誉,是压着征人的最后枷锁,如今已被主动松开,再没什么理由阻止这群人回家了。
此事颇似唐末的戍卒起义,不同的是,整个过程都是有组织有规划的,一万人在韩信带领下,翻越五岭,彻夜兼程北上,却不想,在湘南槠亭为朝廷派出的大军所阻!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但当真遇上关中精锐的旗号,不少人,尤其是军吏们还是犹豫了。
“吾等私自北上已是违反军令,若真与朝廷大军交兵,那便是叛逆,是夷三族之罪。”
但都尉小陶却赶在三军骚动前,做了一件事!
他连斩李由派来的两名信使,将其头颅传示两军,更把其中一人的耳朵给李由送了回去。
“陶都尉无愧是尉将军最信任的旧部,看似柔懦温和,一旦遇事却能当机立断,绝了大多数人的侥幸之心……”
“还有退路!”
萧何微微摇头,心中有些无奈,他被黑夫带来南方,予他高位,专门负责南征三十万军民粮食辎重筹集,以及屯田诸事。
虽发现黑夫一些未雨绸缪的筹划,但纵是曾被陈平旁敲侧击过,对一切早有预想的萧何,也没想过,黑夫会用这么剧烈而危险的方式,与朝廷决裂!
好家伙,这一下,他又被强行绑上贼船了,作为黑夫幕府的高级官员,一旦败亡,族灭是少不了的。
所以萧何才愁啊,他可不是陈平那种出身草根,渴望宰天下的阴谋家,更不是黑夫荣辱与共的乡党旧部,老萧里挂念着沛县的宗族,行事不可能有恃无恐。
这时候,旁边的青年军吏说话了。
“韩信不似萧君,我孑然一身,无任何顾虑。”
韩信一点没有萧何的忧虑,相反,他的眼中看着对岸的军营,充满期待。
“谁能料到,两年前还是个贫而无行的穷少年,在淮阴县钻人胯下的韩信,有朝一日会成为统帅万人的都尉?”
韩信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的萧何作揖:“当然,韩信能有今日,多亏萧都尉相携!若非当日萧君带我离开淮阴,我只怕已是淮水边一饿殍!”
“但也多亏了尉将军不拘一格,用人不疑!”
可不是敢用嘛,萧何最初向黑夫推荐韩信时,虽知此子才干不凡,也希望他能得到重用,成为自己的奥援,但也没料到,韩信竟得到黑夫赏识到这种地步。
怎么形容韩信飙升之快呢?某个开挂的黑脸汉子从黔首士伍至别部司马,也花了足足四年,韩信却只隔了两年。
十余日前,黑夫派利仓带回的命令里,韩信更是被提拔至“都尉”,能与东门豹、小陶、共敖等最早追随黑夫的旧部平起平坐!
韩信虽然名不显于朝堂,在南征军里却挺出名的,他的献策与黑夫的“堡垒战术”不谋而合,更上“故技重施”之计,引诱越人决战,让南征军迅速解决了瓯骆两部,扫清百越。
以上种种功勋,韩信虽然爵位才至公大夫,但被破格提拔为“假都尉”也是可以的。
黑夫不是跟韩信苦口婆心地说过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然而,黑夫这次却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直接扔了个真都尉的头衔过来!
更让所有人愕然的是,在最新的命令里,黑夫竟让韩信作为此战的主指挥官!
早上,令旗握到手中那一刻,韩信感到沉甸甸的。
他做小兵军吏时,曾无数次扼腕叹息:“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顺便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但真正得此重任时,却又有些虚幻,当时脑海里只剩下黑夫的那句话。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而黑夫让利仓交给韩信的信中,没有远程指挥他如何排兵布阵,只轻描淡写了几字:
“已杀越人之鸡,可屠李由之牛乎?”
韩信深受震动,当时就暗道:“将军授我都尉印,予我万人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韩信必不负将军信任!”
于是他欣然给黑夫回信:“韩信之技,屠龙亦可,何况区区一牛?”
眼下大战在即,韩信已做好了准备,肃然道:
“萧君,不管如何,吾等已在同一艘船上了,这艘船名为南征军,船覆,则人亡。”
萧何也明白这道理:“这条船会不会中流崩毁,就看此战了,我只管后勤,南方本就贫瘠少人,大军粮食吃紧,更不知尉将军起兵云梦进展如何,若欲援助之,只能速战速决,不可久持,韩信,你想要如何打?”
韩信昨夜就观察过地形水文,胸中早有谋划,他在岸边踱步道:
“尉缭子言曾言: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吴王阖闾,兴吴霸业,故世人称之为吴孙子,或武子。”
“兵家之学有许多,唯《吴孙子兵法》十三篇,皆精妙也,观诸兵书,无出孙武。”
这时候,侃侃而谈的韩信却停下了脚步,笑道:“然而,以韩信看来,孙武亦非完人,他的兵法,还是少了一篇!”
“少了哪一篇?”萧何问,他最厉害的地方是随时能调整自己的位置,韩信微末时对他关切如长辈,如今二人关系几乎平起平坐,又能予之敬意,让对方感到舒服。
韩信指着脚边,磅礴流淌的湘江,掷地有声!
“《水攻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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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时间不够,只有一章,明天起恢复正常更新,过年也不鸽。
第747章 荧惑高
“叛军察觉我军真正动向,已离开槠亭营,向西移师四十里至兴乐水?”
得知此消息时,李由是有些吃惊的。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过去几年,李由虽被昔日部下黑夫抢了风头,并无善战之名,但也是经历了二十年战阵的老军吏了,且在长沙任郡守长达六年,熟知本郡水文地貌。
他很清楚,湘江枯水期的时间是夏历9 月初至次年 2 月底,如今正值枯水,整个春天就下了三场雨,湘水水位降低,流量减少,河流变得瘦小,河床大面积裸露,一旦风起,便是黄沙弥漫,全然没有丰水季时“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盛景。
但即便如此,湘水中央依然深不见底,且水流滂湃,若无船只根本无法渡过,更别说跨越击敌了不等泅渡,渡河之人就要被水流冲走泰半。
故而,这里显然不是李由期望的战场。
兵者诡道也,李由也耍了个小招数,那便是大张旗鼓,带着三千长沙郡兵走位于湘江东岸,长沙到槠亭营的大道,还连续派出两名使者过去招降。
这就更让人相信,正面压过来,与叛军隔着湘江对峙的,确是主力……
当三千疑兵在湘水拐弯处北岸大修营垒,多增炉灶之际,李由却悄然离开,乘船渡过湘水,与走西岸小道过来的真正主力汇合!
通过疑兵吸引叛军注意力,却带着主力从侧翼突然发动进攻,毕其功于一役,这就是李由的打算!
岂料,对面的“无名小卒”却发现了他的把戏,早早移师至兴乐水,等待李由到来。
看到对岸的敌影,李由有些不快:
“能察觉吾之计谋,要么是斥候放得极远,看见我军到来,要么是长沙郡内,有人给叛军通风报信!”
李由回过头,目光落在临湘跟来的几个军官身上。
黑夫对长沙郡的渗透是惊人的,除了勒令过路军队,不准拿长沙百姓一针一线,培训铃医,深入各县为人诊治疾病,散发《常识》收买人心外,他还安排大量长沙郡籍贯的伤残兵卒复原,推荐为地方小吏,两年下来,全郡与南征军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李由昔日的旧部,则多数调走,连郡尉派来的向导都是生面孔。
李由有些信不过本地人了,索性让人将他们软禁在军中,自己去到兴乐水边,观察敌情。
兴乐水(湘潭县涓水)只是湘江的一条小支流,发源衡山一带,南北走向,因为落差大,水流比湘水稍急。但其宽不过二三十丈,加上正值夏历二月,枯水期最后的时段,水位尚浅。李由派人下去试过,最深只到人脖颈,多数地方只及腰腹,基本无需船只,士卒就可泅水而渡。
此水已不再像湘江那样,为天然屏障,两军隔河对峙,随时可能打起来。
李由在西岸,回首望去,只见己方军容甚壮,长戟如林,战鼓声声,士气高昂。
而东岸的“叛军”,似乎也才刚刚抵达,连营垒都没来得及扎,乱糟糟地拥在河岸边,而他们的旗帜,依然是那面“韩”字的都尉旗。
长史倒是好好查了查此人在南征军中的履历,原来,那韩信本为楚地氓隶,然素来怯懦,曾因不敢对拦路者拔剑,而下跪钻其胯,遂成一县笑柄,这个故事,在武昌营广为流传。
这种胯夫,是如何升至高位的呢?据坊间传闻,他是走了黑夫的裙带关系,从不起眼的小卒子,跃至别部司马,在攻打越人时立了些功劳。
这就让人更想不明白了:“彼非尉氏子侄,缘何颇得关照?”
联想到十多年前,部下不乏出入女闾,甚至在按捺不住时破城强暴楚女,惟独黑夫独善其身,不近女色,李由若有所悟,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韩信,不止是个胯夫,还会逢迎黑夫龙阳分桃之好!”
“韩信的口才,定是不差。”李由的部下们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总之,关于韩信,只要听过他的故事,一个懦夫的标签是少不了的,虽然韩信的迅速移营让李由有些惊讶,但依然没将此人看做敌手,只觉得易与耳,就算打赢了,也索然无味。
毕竟是宿将,虽然心中轻视,但该有的布置一样不少,眼看天色近晚,李由遂下令道:
“且使斥候去上游查探,广遣哨探,沿河监视,大军寻高燥处扎营,待明日再与之接战!”
然而就在李由及部属们笑话黑夫妄为名将,却犯了卫灵公、魏安王一样的错误时,却听外面人嘶马鸣,更有军吏匆匆回来禀报:
“李将军,叛军在强渡兴乐水!”
……
天色渐暗,兴乐水东岸已被火把照亮,看上去足有万余人之多,还在不断鼓噪,不断有人尝试入水,一点点试探河水深浅。
“飞蛾扑火?”
一个司马有些好笑,哪怕军队有铁一般的纪律,也会在渡河时被水流冲散,且从河中登岸,犹如爬山仰攻,对攻击方极为不利,更别说他们强弓劲弩颇多,叛军几乎没有胜算,可不是驱士卒送死么?
“或是叛军心存侥幸,见我军初至,尚未扎营,想要打吾等一个措手不及!”
李由手下的司马、率长们摩拳擦掌,纷纷请战痛击叛军,这可是白捡的功劳。
但李由的长史却觉得有异:“尉将军乃名将,被他提拔为都尉的人,恐非愚昧蠢笨之辈,恐怕有诈!”
李由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让全军在河边加强戒备,果然,对岸的人磨磨蹭蹭,在水里试探几步后,眼看到了李由部射程之内,就不往前走了,只是在水里大呼小叫……
“果然有诈!”
李由拊掌道:“那韩信倒是聪慧,这是学本将用兵,以偏师虚张声势,装作是主力,多打火把,多打旗帜,来此假意渡河,吸引吾等注意,主力则乘夜潜行至上游潜渡,包抄我军侧翼。”
没一会,李由安排去兴乐水上游探查的斥候回来了,证实果有一支数千人的叛军,借着沿岸树林遮蔽,潜行到了南方上游七八里外,正试图渡河……
此时此刻,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直接让军队冲杀过去,将面前这支疑兵吃掉。
其二,去攻击上游十里处的叛军!
纵然对方只是个无名小卒,但李由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思索后道:
“兵法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他打定了主意:“使车骑精锐轻装向南行进!半渡而击,重创叛军!”
……
涓河两岸尚无城邑,只有越人、濮人聚居的村寨,处处绿水青山,山上多松、杉、楠竹,水中盛产鱼类,间以田田荷叶、盏盏荷花,水流潺潺流淌。
但今日,两支秦军同室操戈,却打破了这条河水的宁静。
李由使车骑先行,自己带着大军向南行进,远远可见前方数里外,火光遮蔽了兴乐水两岸,不止己方打出火把,原本隐秘潜行的叛军见行踪暴露,也点了火。
再近一些后,声音也陆续传来,夹杂在水流哗啦声中的,有人的高亢呼喊,有兵刃金铁相交,更有人的惨呼,分不清是彼我己。
终于,等到近处时,李由能够确认,这场战役,是己方占了大优势。
却见对岸叛军数千人已渡河近半,却遭到赶来的车骑阻截,一阵乱箭射去,虽然因为距离和光亮,没杀伤多少,但对方见意图败露,站在河里的人阵脚大乱。
反观己方,提前赶到的车骑已下车马迎敌,进入河中,与敌人缠斗,并且越越往河心走,而岸上还有千余人持戈矛,临河列阵,严防以待。
敌人又见李由大军赶到,东西竟响起了”当当当!”的清脆响声。
“将军,是鸣金!”军法官大喊。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鸣金是撤兵之意,一听此音,渡河的叛军如蒙大赦,纷纷开始调头向东岸走去!
“叛军败了!”
李由军高呼,叛军的阵列更混乱了,连岸上的人也开始后退。
在河里的两千人杀红了眼,哪能轻易放他们走?更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李由也想让全军出击,冲杀过去,但长史倒还冷静,连忙劝道:“将军,还是不要冒险,取此小胜,再拖几日,叛军便要土崩瓦解了。”
但他的意见,遭到了司马、率长们的反对:“明明能毕其功于一役,岂能放归?倘若让彼辈退回岭南,则更难对付。”
李由还有些犹豫,但旁边的多数部属都在力劝他渡河追击,思索再三后,眼看叛军在丢下几百巨尸体后,就要登上东岸了,李由才下令道:
“韩信,胯夫也,固怯懦,二三子且去,取其头颅!”
他拔出了剑,这一刻,只感觉自己达到了人生巅峰:
“过河!追!”
……
“韩都尉,我军已全部撤回岸上,敌军已入水中!”
在东岸,韩信并未如李由想象的,遭遇挫折后彻底懵了。
恰恰相反,他蹲在军中,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对岸一举一动,听说李由的大军总算按捺不住一战平叛的诱惑,开始渡河追击溃兵,这才腾地站起来!
“大善!”
眼看鱼儿入瓮,韩信才一挥手:“放灯!告诉陶都尉,可以决堤了!”
东岸军阵后方,墨者阿忠看着正在跨河而来的数千芸芸众生,鲜活生命,叹了口气,还是点燃了手里的纸灯,又将它高高举起,松开了手……
灯为竹篾扎架,裱糊上柔韧的竹麻纸做成灯笼,随着布团点燃,笼内空气受热膨胀变轻,便冉冉飘升……
一个,两个,三个……纷纷摇坠着飘向天空,灯光闪烁荧惑,宛如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星辰。
这是战争结束后,尉将军让阿忠做的新发明,用来在夜里传递军情信号,营中众人称之为“墨灯”或“黑夫灯”。
但黑夫却正儿八经地给它取了个名。
“荧惑灯……”
它这次带来的不是祝福和心愿,而是破灭和死亡!
眼看盏盏明灯升空,兴乐水西岸的李由军都仰起头,露出惊诧的神情他,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景。
但东岸的韩信,下游大布疑兵的利仓,上游堤坝边的小陶,却一齐念出了黑夫当初说过的话。
“荧惑灯高,覆军杀将!”
小陶亲入水中,几千个沙袋雍塞的上游堤坝被掘开,被压抑许久的江水自由了,它们泛着白浪,从上游呼啸而下,像一群奔马,直扑半渡的李由军践踏而去!
……
ps:手有点生,码字有点慢,第二章在12点前。
第748章 灌水
兴乐水之战后三日,当韩信带着新胜后,士气高昂的一万大军抵达临湘城南时,已带着先头车骑部队追击李由至此的利仓亲自出营。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作为黑党旧部二代里的佼佼者,利仓一改先前对黑夫任命韩信为临敌指挥时的不解,笑脸相迎。
“韩都尉,利仓算是服了。”
原来,那一日,韩信在觉察李由疑兵之计后,便先移营至兴乐水东岸,占据地利,提前选择了战场。
萧何在长沙两年,早已将本郡图籍地势道路都烂熟于心,他说,兴乐水与湘江汇流处上游数十里,并立着两座小山岭,形成峡谷,河流经这里陡然变窄,形成一个宽仅十余丈的咽喉地带,最适建坝壅水。
于是,韩信便请小陶带人用南海郡治理珠江大潮的法子,在囊中装沙土,壅于兴乐水上流,使水积于峡中。随即在李由军初至,来不及深入上游十余里外勘查时,引军半渡,又详装不胜,败走东岸,诱使李由派出泰半军队追击。
而就在这时,又释放军中沟通消息的神器“荧惑灯”,当一串明灯升上天空时,小陶便按照约定,决开雍塞了沙囊,在峡谷里蓄满河水的堤坝。
一时间洪水大至,李由军遂被拦腰截断,上千人卷入水中,西岸的李由本部不得渡河,东岸的数千人则遭到三倍于己的人围攻,阵脚大乱,大部被赶入水中,死伤惨重。
李由见败局已定,只得带着残余五千人向北撤离。
韩信也不急着追,只让利仓带着车骑紧要不放,加大敌人伤亡流失。自己则待其远走后,以竹筏渡过湘水,将李由留在东边的疑兵一围,那三千长沙郡兵都是本地人,本就不想和南征军开战,听闻李由败,遂降。
最后,由小陶收拾战场,同时看管数千俘虏,韩信则与萧何向北进发,赶在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抵达临湘。
眼下,利仓对韩信的妙计赞不绝口:
“都尉先佯败而退,以诱敌半渡,导敌就范,尔后决水,分割歼敌,一气呵成,制敌于死命。古人只知道半渡而击,却不知可以这样诱敌半渡而击!兵法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都尉,你亦为善战者也,难怪君侯如此看好都尉!”
韩信本就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又自傲的一面,也有腼腆的一面,被利仓的吹捧弄得有些尴尬,只道:“我生于水滨,故知水性……”
他生于水乡,见过夏季洪水滔天,整个淮阴沦为泽国的可怕,也见过运河通途带来的便利,乃至于堤坝决堤的汹涌澎湃,所以一直在想,水若是能利用好,当是不亚于火的绝妙武器!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这是韩信的领悟。
利仓颔首:“所以韩都尉才敢说,《吴孙子兵法》少了一篇水攻。”
“其实孙武子也用过水攻。”
韩信道:“孙武为吴王阖庐进攻徐国,也就是如今的东海郡下相,距我家乡淮阴不远,孙武防壅山水以灌徐,数月后徐城坏,徐君遂降……”
尔后,类似的决水灌城在不断被重复运用,比如知伯决汾水灌晋阳,差点把赵无恤淹死,却因为自满高傲而被魏韩反灌其军。
而近世更加出名的水攻,无疑是白起水灌鄢城,以及王贲水灌大梁,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还是过于单调,而由于时代限制,孙子又是一个偏向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军事家,倾向于运动战,尽量避免攻城战,所以才未单独列一篇“水攻”出来。
而能经过反复周旋诱敌,以沙袋雍水,人为创造出野战水攻来的,韩信还是中原开始有兵戈交战以来的头一人!
若孙武在世,见到后学有如此大才,也会拍案惊奇罢……
不过,这段对话倒是提醒了利仓,他指着身后城门紧闭的临湘道:“韩都尉,这临湘城,可以灌水么?”
数日前,李由部的车骑部队的泰半步卒都被韩信水攻歼灭在东岸,他手下的军队不知道这是韩信的计策,见明星高升,随即洪水大至,还以为是对方用了什么鬼神巫术,已失战心。
李由只能带着五千人仓促而退,还被利仓一路猛追,惊慌失措,又损失了不少,最后只带着四千余人遁入临湘,与郡守、尉负隅顽抗。
毕竟是一郡首府,临湘位于湘水东岸,便是后世的长沙五一广场附近,橘子洲畔,河对岸是岳麓山,北面则是浏阳河,引水为护城河,易守难攻。
北上的南征军经过长途跋涉,在前几日的战斗中也有不小损失,强攻必损失惨重。
于是韩信乘船到了西岸,登上岳麓山岗,远眺地形后,望见临湘东北面斜斜汇入湘水的浏水,顿时眼前一亮。
“我曾听君侯说过,昔日秦武安君白起伐楚,曾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水入城为深渊,鄢城的东北角经河水浸泡溃坏,城遂破。”
“若是故技重施,在浏水筑堤蓄水,或也能让临湘变成一片泽国,坏其城郭,使我军不战而胜!”
他和利仓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稍后押送军粮抵达此地的搜粟都尉萧何,却不赞同这个做法。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灌水!”
“白起灌鄢,王贲灌大梁,城内皆死伤惨重,至今仍怨秦人,吾等若灌临湘,倒是能让李由军悬釜为炊,但也会让城中百姓多死亡,临湘乃长沙人口最多的城邑,对南征军十分友善,若使之与吾等为仇雠,于长久不利。”
利仓道:“那依萧都尉看,当如何破城?吾等若想北上,必得临湘,尤其是仓禀中的长沙之稻、粟,否则不出半月,三军将饿溃!”
萧何笑道:“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虽然现在地位高了,但韩信对萧何依然十分敬重:“还请萧君教之。”
眼看韩信大败李由,南方形势骤变,萧何也一改前几日的忧虑,开始积极为南征军出谋划策起来,他捋须道:
“南征军驻扎长沙两载,与民相善,尉将军勒令士卒,对百姓秋毫无犯,更派人助临湘整治市容,让军医教当地人医术,使铃医领着南征军的俸禄,行走在长沙各县行善事,对长沙籍贯的兵卒、徭役,也像对待乡党一般亲切。”
“故长沙人喜南征军,不喜李由军,如今虽被李由及守、尉裹挟,闭城而守,然其子弟皆为我军所虏,城中万余百姓,必不会真心助李由守城!”
“不如假意筑堤灌城,同时散播消息,就按君侯传回来的说法,让城中之人皆知,始皇帝已崩,李由乃朝中奸佞之党,而南征军乃正义之师,且得鬼神相助,已大败之,使人心思降,里应外合,便能以最小损失,夺得临湘!”
说完后,萧何补充道:“这也是陶都尉的意思。“
“只能如此了……”
韩信、利仓都想要速克临湘,北上支援黑夫,但从长沙到武昌,足有六七百里,等他们夺取城邑,再抵达大江,起码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只能各自为战,汝等能做的,便是稳扎稳打,为君侯全取临湘、长沙郡,征募人手,囤积粮秣,同时待南征军其他各路北上汇合。”
萧何觉得韩信、利仓还是太年轻了,黑夫做的这事,是短时间能成的么?必须未雨绸缪,做好长期准备啊!
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萧何觉得,现在自己可以凭借此技,争一争黑夫幕府之内文官中,数一数二的位置了。
岭南太过荒蛮贫瘠,根本指望不上,长沙人口也不及中原大郡十分之一,但好歹经过楚人百年开发,幅员广袤,有九县之地,可作为临时的大本营。
“做最坏的打算,就算尉将军在北边进展不利,最差也能退保江南,占长沙、豫章、岭南,再取黔中,隔江而治,坐观中原之变!”
不过萧何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将自己的宗族接来南方……
……
行事较为保守的萧何不知道,此时此刻,黑夫乘坐的小船,已渡过了广袤的云梦泽,接近安陆县南一片偏远的,满是芦苇荡的湖岸……
桨叶划动的小舟破开迷雾,缓缓靠岸,黑夫拒绝了同船人的搀扶,踩着泽边淤泥,一脚深一脚浅的踏上了岸。
阳光驱散迷雾,他拨开芦苇向前走着,看到一根熟悉的植物。
又粗又大,长在泥地里。
是黄皮的野甘蔗。
黑夫抽刀砍了一根,熟练地削去外皮,扔了一块多汁的茎秆入口,旋即露出了笑。
“年轻时觉得苦。”
“现在却觉得甜。”
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是谁?休得再过来!”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一阵警告声,不等黑夫下令,十余名短兵亲卫已迅速上前,随着几声痛呼和闷哼,声音消停了。
等黑夫走到前方,才发现芦苇荡里,有如同难民营般的窝棚,上百名男女老幼聚集于此,几个青壮已被短兵制服,但更多的人,却闻讯出来,抄起家伙,要跟闯入他们避难所的恶人拼命!
是在秦军冯敬部大索全县的情况下,不愿离乡,扶老携幼,逃入云梦泽避祸的安陆人,其中还有几个黑夫觉得面善的老人……
“退下!”
随着一声大喝,黑夫迈步向前,他今日没有穿君侯的礼服,也没有着将军的甲胄,只穿戴着许多年前,他徒步行走在云梦泽畔,去安陆服兵役时的,粗陋褐衣,连头型也是扁髻。
短兵们松了手,退到一旁,几个想要保护家人的青壮警惕地看着黑脸汉子,有两个胆大的子弟,更相互使着眼色,想要空手劫持这个主事的他们可是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听说过他在泽边赤手降服三名盗匪的故事,武忠侯虽已逝,但他的精神,将被每个安陆子弟继承!
为了保护家人,一切都在所不惜!
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身后的老者,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看着黑夫的模样,已露出了惊讶的目光,随着他越走越近,众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也跟着颤抖了,旋即一把拉住冲动的子弟……
黔首打扮的黑夫已走到空地中央,朝所有人重重一揖。
“安陆的父兄昆弟们,黑夫,回家了!”
第749章 我的老家
“南郡有句俗话,鸟飞反故乡兮,老夫年近八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乞骸骨,辞了官职,在家逗弄孙儿,享天伦之乐,现如今,却突然要赶我离开匾里,离开故乡?”
二月的最后一天,安陆县南的云梦乡,匾里,气氛极其紧张,整个里百多户人家都被勒令去里门集合。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唯独全乡最有名望的老人阎诤拄着鸠杖,坐在堂屋里,任凭官吏如何劝说,都不动半步!
郡里派来的迁民小吏知道,阎诤曾是县三老,还是黑夫学律的夫子,德高望重,只要说动他带头离开,整个云梦乡的迁徙就好办多了,便苦口婆心地劝说阎诤道:
“阎翁,陛下嘉武忠侯为国殉身,欲在关中筑怀黑台,迁安陆人徙往居住,为武忠侯守墓,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
“去了关中,安陆数万百姓,便是天子脚下,便是都城户籍了,可不比穷乡僻壤高贵出许多?还望阎翁出去说几句,让乡亲们一起上路。”
阎诤可不是那种几句好话就上当的老人,他冷笑道:“休说多亏了武忠侯的德泽,吾县之富,不亚于关中,就算真的穷困,亦是老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逼着吾等迁徙,这是汝等的不对!”
郡吏又劝道:“朝廷有令,阎翁曾是县三老,当以身作则才对。”
阎诤依旧摇头:“据老朽所知,挂印不从的官吏不在少数,吏者,民之所悬命也,遵循律令,于县人有利的事,自当为之,可这次迁民,里里外外透着奇怪。”
他指着外面插秧插了一半的田地道:“好端端的一个县,南有云梦,北有陪尾山,舟车便利,物产丰饶。且今岁风调雨顺,更没有疫病横行,眼看春耕农忙时节,却要百姓背井离乡,尽数迁走,又不予吾等屋舍田郭家具的补偿,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如此不合法度的事!”
“更有甚者,我听闻,冯将军令人在全县大索,挨乡捉人,带往县城,不愿走的,就烧了屋舍,强行拴上绳子带走,不少人都逃入云梦泽,沦为亡人……这是恩赏?我看更像是迁虏罢!”
郡吏连连否认:“此乃陛下诏令,阎翁不可乱说。”
阎诤却拍案道:“休得诓骗,十多年前,我是见过楚国江南迁虏的,也如吾等一般,被迫迁徙,扶老携幼上路,但他们都是不安生的六国遗族,现如今,皇帝陛下是将忠诚的子民,武忠侯的同乡们,都当成异国之人了?”
说完后,阎诤一偏脑袋,双手拄着鸠杖道:“要老朽走?除非将我杀了,横着抬出去!”
这下郡吏哑口无言,只能暗骂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退出房门。
没一会,都尉冯敬手下一名五百主便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质问道:
“阎诤,你当真不走?”
阎诤傲然扬起下巴,山羊胡子微颤:“不走。”
五百主怒了:“好,绑了,扔到牛车上带走!”
几个兵士摩拳擦掌上前,阎诤立刻跳了起来,手里鸠杖舞得虎虎生风,朝兵卒身上招呼去!
“我乃匾里阎诤!”
“安陆县三老!”
“更是武忠侯之师!”
“就算是安陆县令见了我,也得作揖行子侄之礼,看谁敢动我一下!”
士兵们怕伤了这把老骨头,都有些迟疑和顾虑,一时间竟被鸠杖逼得节节后退,直到五百主又下了死命令,众人才一拥而上,将阎诤按住!
“架走!”
不顾阎氏子女的哀求,关中士卒七手八脚扛着阎诤往外拉,老人家双脚离地,手却摸到了门柱,随即死死扳住!
他不会离开自己的房宅,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家,离开已安排妥当的坟地,结发老妻还在里面等着他……
五百主骂声不绝,让士卒去掰开阎诤的手。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七八十岁的老人,怎敌得过身强体壮的兵士?
但他还是奋尽全力,憋红了脸。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手被掰开,阎诤的气力也一下子泄了,等被士卒们拖到安车上时,只瘫软地躺在上面不能动弹,双目上翻,嘴巴微张,家人们上前一探鼻息,才发现阎老已气绝身亡!
……
阎诤是安陆县德高望重的老人,阎氏是除去尉氏、利氏外,数一数二的大族,连他们家都能因为强迁闹出人命来,更勿论其他了。
云梦乡濒临大泽,卑热潮湿,所以里邑都选在高燥处,每个里门前,常种上一棵大榕树作为标志,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
榕树,就是乡人的社神,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父母被带到里外向榕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
云梦乡的孩子们小时候,几乎每天在树下玩耍,休息,乘凉,午睡,经常爬树采摘树叶做口哨,饥荒时节还吃过树果充饥,果子酸涩且有异味。
而每到腊祭节庆,他们都会给榕树披挂上帛布采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榕树下彻夜饮酒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榕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榕树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榕树,更别说生者了。
中国人安土重迁,古已有之,和阎诤一样,整个安陆县,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老家,早先在县北几个乡强迁民众闹出了一些暴力事件,不少人逃入云梦泽。为了这场强迁能够顺利进行,冯敬让南郡郡吏欺骗百姓,对不愿走的住户宣称:如不愿迁移,可在二月最后一天,在各里大榕树外集合清点。
结果到这一日,对官府承诺信以为真的百姓来到榕树下,却被军队围困,强行迁走,不服者拳打鞭挞,与押犯人无异。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榕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又拽着榕树的虬须,久久不放。
兵卒用棍棒驱赶不开,便拔出剑,砍断人们拽着的虬须,驱赶众人启程。
县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榕树分公母,母树会长虬须,会开花结果,虬须落地会长成新的榕树,随便折一树枝,插进土里,多能成活,就好像人一样,树挪死,人挪活!”
人们珠泪汪汪,依依惜别,到处都是痛哭哀嚎之声,为防止逃跑,兵卒把乡民反绑起来,然后用一根长绳连接,押解上路。
老家的大榕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虬须。
但等待众人的,是更残酷的噩梦,为了方便看管,青壮系一绳,老弱妇孺系一绳,不乏年老病患才走了一段就倒在半途,但兵卒却不会可怜他们,多是扔在道旁任其自生自灭,他们的家眷被系在绳上,拉扯着往前走,只能不断回头,眼睁睁看着老人被抛弃。
押解途中,满是分别和血泪。
去县城的一路上,县人们长吁短叹。
安陆县近十年来发展不错,全县到处都修了沟渠、水车,普及开来的堆肥沤肥让粮食产量翻倍,几无冻饿。
在黑夫一家引导下,方兴未艾的甘蔗园和红糖产业,更拉动了县里的经济。不少人家里甚至有些余钱,小日子比统一前滋润多了。在南郡,安陆人去到外面,不管经商、从军,做工、务农,都备受尊敬,毕竟,谁人不知安陆是黑夫的故乡?
可如今,他们却落得这般光景。
“皇帝陛下不是亲至安陆,表彰了武忠侯么?怎么官府突然就翻脸,对安陆人如此苛待,好似吾等是贼寇?”
这个疑问萦绕在安陆人心头,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早知如此,就该和那些不信官府的人一样,逃入大泽、
“若武忠侯尚在……”
行进途中,有人开始喃喃自语,他们好想念黑夫啊。
“对啊,若是武忠侯尚在!有他庇护着安陆人,谁敢如此苛待吾等,谁敢让一直良善守法的乡亲们,受这样的罪!”
只可惜,武忠侯已经战死,马革裹尸,再不能返家园。
也再没有人,能保护全县父老了……
然而,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拉着长蛇般的队伍,行进到一片泽边山林旁时,却听到芦苇荡里,响起一片喊杀声!
一群人数七八百,轻装持剑的青壮猛地杀出,如鹰隼扑鼠般,直接杀向押送的兵卒,也冲断了绵长的迁虏队列。
他们或与兵卒搏斗,短兵相接,或迅速帮云梦乡的父老割断了手里的绳子,在对方有些怔怔出神时,用土味十足的安陆方言道:
“快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泽中跑去。
与普通百姓逃跑的方向相反,不断有人从泽中涌出,皆手持利刃,而在他们后方,伴随着节奏清晰的鼓点声,如众星捧月般,一支队伍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却见那队伍当头是两名九尺大汉,手持旗杆,各居左右,杆上扯着素白长布。
一个识字的上造定睛一看,却见右边白布写着“逆子奸臣弑君篡位秘不发丧”!
而左边的则写着:“南征将士衣带密诏奉天靖难!”
中间靠后,则是一杆大旗,上书五字:
“大秦武忠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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