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
“陛下醒了?”
一入寝宫,赵高立刻收起了方才野心勃勃的狠辣眼神,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
等起来后,他擦了擦眼泪,问太医道:“陛下已昏厥数日,夏太医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复苏?”
“是海东进献的药材,叫人参。”
夏无且也很老了,老到下药时的手都在颤抖,或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命悬于其手,又或者是,听说咸阳的变故后,生怕那身在南征军中的徒弟陈无咎会牵连自己。
赵高颔首,心中却暗道,这人参,还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商社,从海东弄来的吧?若无此物,皇帝陛下就此长眠不起,也说不定。
等入内后,却见秦始皇已靠在榻上,正在听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的两名丞相李斯和冯去疾,诉说这几日来的重大变故。
从墨者行刺,到扶苏出奔,李斯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抬头观察陛下情绪……
夏无且和赵高也紧张地盯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生怕皇帝陛下会气得再度呕血昏厥。
但秦始皇没有,他显得异常平静,皇帝一生中经历过大风大浪,也遇到过无数亲人的背叛:父亲、母亲、仲父、弟弟、朋友、丞相、将军……
如今,又加上了儿子,还是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公子。
秦始皇的双眼中有很多情绪,愤怒、不解、难过、失望,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关中方言的骂。
“狗急跳墙……”
说罢,便挥手让李斯、冯去疾退下,只留下赵高、夏无且。
虽然靠着太医们近几年颇喜的参汤苏醒过来,但皇帝身体依然虚弱,闭着眼睛休憩,但就在赵高以为皇帝睡着时,他却忽然说起话来。
“他小的时候,在华阳宫摔了玉璧,也曾因为害怕,躲过朕,躲到宫墙角落的蒿草里,沾了一身的草刺。”
“朕打了他一顿,孺子不听话,就是该打,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可这一次,扶苏闯下的弥天大祸,可不止是摔碎一块玉璧那么简单了。
他差点让国器坠地!
秦始皇的眼睛缓缓睁开,看着赵高。
“丞相禀报,说外面有传言,说扶苏欲勾结墨者刺杀朕,呵,朕料此子也没那个胆子,更无那种狠辣。顶多是想要在朕又出‘乱命’时,发动政变,让我这个‘天下之大害’,没法再为害天下,不曾想,却弄巧成拙……”
“出了事后,以他的性子,应该一个人入宫请罪的,是谁逼着他不得已出走,还是谁胁迫了他?往南边去,这是走投无路,想去投靠谁?谁事先给过他承诺?”
赵高跪地:“陛下,此中疑点的确颇多,但惟有一点可以肯定,昌南侯的家眷也一同离开……”
“是黑夫?扶苏去投南军,把黑夫当成了狄国,他不想做申生,想做重耳,还以为朕是晋献公?”
秦始皇叹了口气:“悲呼,父知子,而子不知父。”
这是儿子的问题么?
“父不信子,子亦不信父,呵。”
还是说,父亲也有问题?
秦始皇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得休息一会,他再度闭目,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传朕制。”
“诺!”赵高立刻提笔。
“蒙恬私放扶苏出奔,削去卫尉之职,贬为庶人。”
“派中郎骑将李良,率兵卒一千,追击扶苏,再通告沿途汉中、巴郡、洞庭诸郡县,若不能追上,让扶苏逃到岭南,所有途经郡县官吏,不更以上者,皆死!”
“若是李良和当地官府追上了,却误杀了扶苏或其妻、子,所有追捕的人,不管是一千还是一万,皆死!”
两个“皆死”代表着秦始皇的决心,这天罗地网之下,扶苏等人,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除了扶苏及其妻、子外,幕僚党羽,统统杀死,一个不留!”
秦始皇一直认为,是扶苏身边的人,将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赵高一一写在诏令上,等了好一会后,秦始皇却久久未言,只看着头顶的帷幕发呆,只好问道:
“陛下,阻住公子之后呢?是带回咸阳么?”
“不。”
秦始皇摇了摇头,眼中,除了厌恶,竟还有一丝拒绝。
父子,不该以那种方式相见。
“不必回来了,朕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申诉。”
“离开咸阳,若是扶苏自己的意思,说明他连最后一点职责都丢了,既然抛弃了长公子的身份,那他就不配回来。”
“若是被手下胁迫,一个连寥寥属下都管不好的人,又如何能管好数千万心思各异的生灵?”
而且追根溯源地想想,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扶苏设想的帝国未来,和秦始皇想要的,不是一个……
封建、郡县,这是路线之争,无法改变,而秦始皇不允许帝国的制度基石,有半分倒退!
夏无且在旁边不寒而栗。
皇帝不见扶苏,难道是要……杀子?
老太医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啊!”
“夏无且,你是真的老了,又老又糊涂,朕,怎么会赐死自己的长子呢?”
秦始皇决绝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扶苏是八年生人,朕记得他的生日,腊月十九,大雪纷飞。”
秦始皇依然记得,这孩子初生的时候,仿佛整个咸阳都在高呼他的名:扶苏,作为秦始皇的长子,他是秦始皇证明自己“已壮”,进而亲政的关键。
外面是冰冷的雪夜,怀中那皮肤粉扑的稚嫩婴孩,却无比温暖,枕着皇帝的臂膀酣然入睡。
他要是一直像当年那么乖,该多好啊。
但当他一点点长大,却疏远了,也变得让秦始皇不喜欢了。
“他今年29了,已为人父,有两个子嗣,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他以为朕忘了,可朕其实都记得。”
秦始皇闭上了眼。
“让李良阻住扶苏后,扒了他的衣裳,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打29杖!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秦始皇咬着牙:“一定要重,但千万别打死了。”
然后呢?
“之乱,朕将其党羽,及夺爵迁蜀四千馀家,家房陵,吕不韦,朕原本也是要将他流放到蜀地去的,只不过他半路就自杀了。”
对扶苏,秦始皇打算踹得更远些,远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咸阳,因为他从踏出咸阳城那一刻起,便已经永远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这于扶苏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始皇问道:“蜀郡和巴郡不是在修五尺道,通西南夷么?前年蜀郡尉刚打下的那个小地方,叫什么?”
这赵高哪知道啊,于是左丞相李斯又被唤了进来,他倒还记得,想了想后道:
“陛下,在蜀郡沫水(大渡河)以南,叫邛都(今西昌),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为强大,现在也叛服不定……”
“好,就邛都!”
秦始皇点了点头:“扶苏成年那年,朕问其志,他不是说什么‘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么?好啊,朕就让他带着妻、子去邛都,食其邑,户四百。让他在那偏僻之乡,复他最爱的周礼,兴他梦寐以求的封建,向蛮夷推广仁义去吧!”
李斯、赵高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倘若扶苏真被抓住,这安排,形同流放……
但这,已是政争、夺嫡失败者最好的下场了。
也是秦始皇帝陛下,对长子最好的仁慈!
这时候,秦始皇又说话了。
“前些天奉命南下,令黑夫到邾城见御驾的使者,还追得回来么?”
李斯道:“陛下,这是六百里加急,走的还是武关道,眼下只怕已至南阳郡,追不回来了,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昌南侯他……”
“既然如此,不管黑夫去不去邾城接驾……”
秦始皇在侍从搀扶下,强起下榻,示意赵高等人替他穿上衣裳,皇帝消失数日,咸阳人心惶惶,他必须出现在众人视野内,若天下人以为他崩了,恐怕又要来一场诸田之乱。
“朕,都必须去,南巡计划,不变!”
室内众人大惊,皆下拜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当静养!”
但秦始皇心意已决。
冕服、赤舄、佩绶、玉圭,一点点披挂到身上,秦始皇伸开双手,从未觉得,它们如此沉重过,仿佛穿着走到殿上,都会累趴下。
“黑夫,他曾是帝国安稳的磐石,是朕最信任的人,从来没让朕失望过,他也是最年轻的大将军,呵,三十余岁,真羡慕啊……”
可现在,因为谣言,因为扶苏,形势异变。
蒙恬下狱,秦始皇不打算杀他,但起码暂时不能用了。
王贲病笃,也许比秦始皇去的还早。
李信在西域,短时间回不来。
放眼四方,除了镇守燕赵,但也已衰老,甚至一度在演武时体乏坠马,正在养伤的冯毋择,大秦的将军,谁还能与黑夫一战?
“里克是晋献公的股肱之臣,能征善战,出可为将,入可为相,但他,也算太子申生的坚决拥护者。”
“然而,就是这个里克,却在晋献公死后,连弑晋国两君……”
在秦始皇心中,为自己昌大南疆,原本准备稍微打压,留给二世皇帝大用的黑夫,已成了天下最不安定的一角!
大秦,不会有申生、重耳,更不能出现里克!
“朕举其于行伍之中,是朕成就了黑夫!”
在赵高协助下,秦始皇戴上了自己的皇冕,沉甸甸,摇晃晃!
“现在,朕,也要亲自去……”
秦始皇抬起手,亲自稳住了冠冕,玉旒垂落,哗啦作响,遮住了他的双目。
“将他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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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1章 陆梁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十一月)中旬,咸阳局势天翻地覆之际,因为消息得传两个月才能到,岭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经到了尽头,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遥遥在望,船上的几位乘客叹了口气,风浪有些大,他们得尽力保持在甲板上的平衡。
南郡人盖庐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裹紧了褐衣,是谁告诉他岭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过,这一丝丝凉意,总好过酷热滋生的疾病,岭北人对岭南的种种恶疾,都是谈之色变的。
不同于过去四年,发往岭南的军队以戍卒、更卒、刑徒为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岭南的人,有许多“治狱吏不直者”,也就是有违法行为的官吏。他们来自中原各地,将运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经由这里被分派到岭南各处设立的县府,以充实当地急缺的公务员队伍。
如果没有其他变故,他们这些新移民的余生,很可能将在岭南的原始森林中度过……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盖庐万万没想到,才刚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军最高统帅昌南侯的接见!
……
昌南侯和传说中的一样,面黑。
不过或许是因为岭南天气酷热,大部分人来这被太阳晒了几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肤色隐于众人之中,倒是没那么显眼了。
这位君侯没有想象中的严肃,进来自顾自地坐下,上下打量盖庐一番后道:“知道本侯为何要单独接见你么?”
盖庐笼着袖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或因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乡,又或是,此番南迁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话,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咸阳县丞来这边,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贪赃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给查办了。”
黑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充满了遗憾:“只可惜,曹咎在营地里,和袍泽沐浴时低头捡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现如今,你的确是发配陆梁地的罪吏中,还活着的人里,职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县县令,六百石长吏,多少人羡慕啊。所有人来陆梁地的原因都一样,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盖庐,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何会被扔到这个破地方?”
盖庐喉咙动了动,虽然不太想说,但考虑到这可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是将自己的事讲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县县令,犯的罪是‘纵囚’……”
盖庐说,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发生在攸县利乡的一场叛乱,导致他从父母官,成了阶下囚。
“尉将军的监军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镇江陵,一切南来北往的辎重粮秣,都要经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运粮,却有许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当中,黔首不服,与官府争辩,被打压入狱,结果引发利乡黔首聚众于乡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为县尉、县丞处理不当,利乡的群体**件,最终演变为叛乱。盖庐当时在江陵上计,闻讯匆匆赶回县中,却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官府镇压不利,连不少被征调去平叛的黔首都逃进了深山。
“一乡千人皆为乱,我以为,一味严刑镇压是不行了,便不顾县丞反对,释放那些被捕获的囚犯,好平息这场动乱。结果动乱稍平,我却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认为我篡逆纵囚,我虽上诉乞鞠,江陵却维持原判,判我耐为鬼薪……”
一边说,盖庐还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所谓耐刑,就是强制剃除鬓毛胡须而保留头发,是一种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来到岭南,所见之人,要么是刮了胡子,要么脸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亲卫,竟是人人髡发,人称“髡军”,相比之下,他反而不显眼了。
这就是盖庐被发配的经历。
一边听他说,黑夫一边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虚。
“你明知可能会违律,为何还要释放‘反叛’黔首?”
盖庐道:“释黔首可平息动乱,追究起来,不过是’纵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县邑,我身为县令,就犯了失地之过,全家老小都要受株连而死,两害择其轻。更何况,当时的情形,一味严刑打压,已无济于事。”
黑夫点了点头,暗道:
“自从喜君之事后,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律令的条款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像盖庐这样的,却被发配为刑徒,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严刑处置,天下这口大鼎,眼看又要开了……
“类似的叛乱,南郡还有么?”黑夫问盖庐,他乡党眼线虽多,但控制力,无法越过大江。
“不少。”
盖庐忧心忡忡:“除了安陆县、江陵县尚好,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抗徭窜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缉捕定罪。我离开的时候,云梦泽的盗寇,又多了起来。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闹出了两件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却杀了押送的官员,带着百余人,亡之江中为群盗。”
“二是有一支人马在巢湖活动,打着项燕的旗号,据说是项燕的嫡孙项籍……”
黑夫皱眉暗道:“项籍……项羽?他不是随项梁一起,发配北地郡了么?”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可没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亲自审核盖庐后,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官员,遂给他一份体面的差事。
听说自己不用干体力活,盖庐松了口气,下拜道谢,黑夫却起身道:“随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罢,也瞧瞧,朝廷又往陆梁地,送了些什么货色来!”
……
来到番禺城头,看着络绎入城的新移民们,盖庐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优待……
却见番禺西北,专门容纳移民的营地外,在南征军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们排了大长队,他们中有驼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数人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许多人还面色不善。
“源源不断的中原移民,从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们便络绎而来。”
但来的都是什么人呢?
黑夫点着那些人笑道:“一脸死相的逃兵,不听主人话的隶臣妾、欠债赌鬼、偷猎者、强奸犯、盗贼,还有贱籍的赘婿、商贾,乃至于像你一样的罪吏,统统往这边塞。”
在朝廷看来,岭南,就是个专门接受全国各地人渣废物的垃圾场。
“他们是中原的弃民,大秦的弃民,盖庐,你要帮我管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谈笑,盖庐却总觉得,他话里满含无奈,替大败的屠将军收拾烂摊子,两年时间扫平百越,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风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恼。
“你现在知道,岭南为何会被称之为陆梁地了么?”黑夫问盖庐,却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岭南百越,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日陆梁。”
“南迁之众,十数万人,多为弃民,性恶难改,桀骜猖獗,亦可称之为陆梁。”
他摊手道:“如今,整个岭南的移民、刑徒已多达二十余万,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闽中四个新郡的十万大军,才能压住这些新移民和当地蛮夷部落。”
除了岭南十万兵卒外,岭北三个营,尚有五万人,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这些军队,真的可靠么?
一点都不可靠,在黑夫看来,他麾下的大军,不仅成分杂糅,除了四千短兵亲卫、三万南郡、豫章军,以及韩信正在训练的一万人外,大多数都战斗力低下,还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问题在于,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还是用来炸别人……
果不其然,结束对新移民的巡视,抵达军营时,黑夫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与新近上任的“率长”陈婴说着什么。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现,士卒们立刻就不闹了,都低下了头,髡发、立碑,带着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年下来,昌南侯的威信,无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确拖得太久了。
陈婴上来禀报道:“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们思乡,故聚集在一起……”
“将军!”
士卒里,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大声用江淮楚地方言问道:
“敢问将军,吾等已戍守岭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见妻、子、父母昆弟。”
他问出了所有南征军将士,不论秦楚的心声:
“今百越已定,北向户已尽,吾等戍卒,何时能够归乡?”
ps:第二章在晚上
盖庐的事,参照张家山汉简《奏谳书》案例一八“南郡卒史复攸?等狱簿”,时间、名字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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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君侯,吾等戍期已延至四年,何时能归啊?”
满脸褶子的老卒抱怨不已,听口音,他是江淮楚人。
“然也,吾子我走时才到我膝,如今回去,恐怕到我腰了,也不知还认不认我……”络腮胡的关中汉子也恨恨不已。
我徂东山,不归;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尤其是在服役四年之后,许多个夜晚,都有士卒在夜半惊醒时,暗暗抹着眼泪。
不管哪个时代,征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本以为终于在昌南侯带领下,占领闽越,征服南越,消灭西瓯,击败骆越,眼看百越皆已扫平,连朝廷的爵位也发下来了,一场场胜利之后,便是载誉归乡,但秦始皇帝仿佛将这十数万远在天涯海角的人给忘了,结束役期,返回故乡的事,迟迟不提。
愤怒和不安萦绕在众人心中,无数双眼睛看着黑夫,希望昌南侯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从一年多前,陆贾在长沙郡给他讲“及瓜而代”的故事时,黑夫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眼看瓜儿已熟四次,藤蔓枯老掉落又长出新芽,可岭南十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反了!我带你们回家!”
黑夫要真说这话,显然是秀逗了,秦朝不比唐末,眼下朝廷还没垮,黑夫的家人,乃至于许多士卒的家人,还在咸阳,在关中,在南阳。总之是南征军力不能及的地方,别看这群人嘴上抱怨不止,真要他们抛妻弃子,拼着全家族诛的代价追随黑夫,哪怕是南郡旧部,也要愣上半响,犹豫一下,其余部队,更别想了。
瓜未熟,蒂未落,还得再等等,宁为伏地魔,不做出头鸟,这是黑夫的人生信条。
过程不重要,吃鸡最重要。
但黑夫也不可能替皇帝和朝廷背锅,在长沙郡被他砍了脑袋的贾和就是例子,这士卒之怨啊,还是得往上引。
“二三子!”
黑夫站上插旗的台子,对所有人呼吁道:“本侯已数次向朝廷陈述请求,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让汝等归乡!归期或许是今年,或许得到明年!”
不说还好,一说,士卒们更是炸开了锅,抱怨不绝于耳。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朝廷不讲信用,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喊出了那句话:“吾等南征军将士,不信朝廷,只信君侯!”
“对!只信昌南侯!”
黑夫笑了笑,将手往下压了压。
这些话,现在说了也没用,只希望他们一段时间后,还能记得。
“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与二三子说说。”
黑夫有些动容:“本侯也想家,家母年近七旬,已是满头白发。”
此言勾起了不少士卒的心事,有人将头抬起,不想让眼泪流夺眶而出。
黑夫却又笑道:“我也有妻,常与之梦中相聚。”
有老婆的士卒们皆笑了起来,大家都懂的,只有单身狗一脸懵逼。
不过接下来的话,黑夫却没按那首中年人们耳熟能详的《说句心里话》往下唱。
“我虽为君侯,但与汝等一样,无时无刻,不盼着早点归乡。只是身为将军,不论朝廷何时解除南征军将士役期,黑夫,都将是最后离开番禺,最后走出三关,最后北返的人!”
“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
言罢,黑夫朝所有人作揖:
“冬至思乡,人之常情,我已使人宰彘杀鸡,锤糯米、年糕,让二三子吃一顿好的。”
听了昌南侯的肺腑之言,又听说有好吃的,士卒们的抱怨稍熄,嘟囔着散去了。
“昌南侯也想家,昌南侯也没办法,都是朝廷的错,恐怕是朝中有奸佞,不让吾等归乡。”
不过这一点,却成了三军将士的共识。
可冬至结束后,昌南侯又出现了,面色凝重,告诉了大家一个坏消息。
“刚接到朝廷之令,会尽快让征人归乡,但岭南须得留人戍守,故有家室妻子者先归,无妻者,恐怕便要暂留南方了。”
没错,从古至今,国家对单身狗就是这么不友好!
此言引发了一片单身士卒的哀嚎。
“但本侯,还有件大喜事要告知汝等,与不能归乡的无妻士卒有关。”
单身狗们竖起了耳朵,却听黑夫喜滋滋地说道:
“在本侯力陈下,朝廷终于答应,要给单身的士卒们,分发女子为妻了!”
……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这的确是黑夫的请求,他向秦始皇申请,加派万余隶臣妾来岭南,说是为北方的士兵缝补衣服……
缝着缝着,有些人自然就看对眼住到一起了。
对于注定要长期戍守边疆的单身士卒来说,老婆其实不挑,能动就行。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哪怕是当地纹身的越女,他们也能下嘴。
但若是可以交流的夏女,即便是隶臣妾,岂不更好?
可即便有这承诺,因为将归期从三十六年拖到三十七年,甚至三十八年,朝廷在岭南将士中的公信力,也再度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是,预计十一月下旬来到南方的八千隶臣妾,却直到十二月初,都不见影子,这让翘首以盼的单身士卒怨声载道。
说好的老婆呢?骗子!
黑夫却比他们更着急,因为身在长沙郡的萧何向他报告,说这群女子,被截留在了南郡江陵,一留就是半个月……
这个决定是南征监军,昌武侯做出的。
更让人疑惑的是,进入十二月后,连络绎不绝的谪戍移民也停了!
虽然这种暂停很快就得以恢复,八千女子也继续上路,将于十二月中来到岭南,但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什么。
黑夫摸着渐渐长出的发髻想道:“莫非是朝中,发生了变故?”
掐指算算,距离流星雨夜后,黑夫写了那封信北去,已过去两个月了,就算季婴再慢,也该送到咸阳,交到扶苏手里了吧?
他是秦吏,手下的精锐主力,不是那群江淮楚人,而是广义的“秦人”。
一旦局势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黑夫需要一面旗帜。
扶苏无疑是最好的旗帜。
虽然三十七年已到,但黑夫不知道秦始皇大限具体在何时,只能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
因为距离辽远,咸阳方面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毕竟再快的信使,也快不过朝廷的六百里急报!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随着一群怯怯不安的女子踏上岭南的土地,受到单身士卒热烈欢迎,副监军子婴,也携带一封秦始皇的制书,来到黑夫面前。
“昌南侯,喜事,大喜事!”
子婴笑容可掬,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先恭贺了黑夫一番,又肃然宣布了诏令。
“制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欲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今有伦侯黑夫,勤勉于事,南征陆梁,整十万败卒,绳百越君长,使地尽北户,立闽中、南海、桂林、象郡,有大功,朕甚慰。使黑夫于三十七年仲春初一,携有功将吏,于衡山郡邾城迎驾,当拜彻侯,恺歌振旅!”
读完后,子婴将制书双手递给下拜的黑夫,感慨道:
“陛下的器重荣宠,二十等爵之极,万户食邑,都在邾城等着君侯!昌南侯,你还等什么?快随我北上见驾罢!”
第723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诏书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车驾,也即将离开咸阳……
中车府令赵高已将需要的车驾、马匹备好,与昔日仅有百乘不同,这次,车队竟多达千驷!
中郎将王离已让数千郎卫军秣马厉兵,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他们将组成捍卫皇帝的中军。
此外还有戍卫咸阳的五万中尉军,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全部由关中青壮组成。
秦始皇直接从中调拨两万,加上刚从北方长城调来的北方军团三万,强起坠马受伤,还没完全养好的武信侯冯毋择为将军。
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庞大阵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骏马如龙,长戟如林,聚于灞桥左右,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挥师南下!
他们的敌人,会是谁?
猜测纷纭,答案似乎从这半个多月的人事变动里窥探出来:御史大夫茅焦拖着病体入宫请陈后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调回咸阳,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众旧部,多与陇西、朔方官员交换了职位驻地,柱下史张苍直接被罢免,先前被缉捕的百余墨者统统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秦始皇帝却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一是他念念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长生不老的最后指望。
二,则是上个月因为谋刺未果,惧而出奔的长公子扶苏,皇帝必须知道他的结果……
秦始皇病笃期间,朝廷中枢不敢做决断,蒙天放又胆大妄为,纵阿房刑徒,导致关中大乱,卫尉、中尉两军花了半个月才将大多数人捉拿归案,对扶苏则追击不及,未能及时阻住。
乘着这空隙,扶苏及其党羽从杜南入蚀中,往汉中郡而去。
所谓蚀中,乃是这时代,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里,距离最短的一条,又称之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芜的鸟道,只有野兽践踏的山间小路,但在秦昭王时,为了加强关中和巴蜀的联系,便耗费巨大财力,在蚀中修筑了栈道。
原本无法通行的悬崖绝壁上,或凿孔架木,或经谷为道,或修桥渡水使人马能过,历经十数年才完工。抵达汉中后,又延伸出”蜀道”和“米仓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泽所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这条路极狭,且左右多深涧高山,速度快不起来,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脱逃!
秦始皇复苏后,令中郎骑令李良带千余人入汉中,征发当地官府捉拿扶苏一党,并严令:“若扶苏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这种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设下天罗地网,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天,中郎骑令李良终于回来向秦始皇复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汉中郡南郑,将长……扶苏党羽尽数抓获!”
“南郑?”
秦始皇皱眉,南郑,是汉中郡的首府,若扶苏要去投岭南的黑夫,出了蚀中,直接从石泉亭渡过汉水,进入米仓道就行了,为何要往西拐到南郑去?
再一追问,才得知,原来所谓被李良“追缉”的扶苏党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郑投案的……
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苏如何了?”
秦始皇只关心这点。
李良有些讷讷,秦始皇面色顿时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样被贬入蜀,却半道自杀的吕不韦,扶苏性情刚烈,会不会……
如此想着,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讲!”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惧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苏已于半月前,在石泉亭与家眷部属分离,孤身东去,不知所踪!”
……
“据缉捕的人招供,扶苏是被蒙天放击晕裹挟出城,出了子午谷后方醒,朝咸阳长拜泣泪,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谢罪……”
“随后,扶苏夫人,公女孙因受惊吓,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于石泉亭。扶苏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后,次日凌晨,将二子托付给众下属,令他们去南郑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涩,胸口有些阵阵发疼。
这还没完,稍后又发生了变故,洛阳人董公和杜人邵平发生了争执,邵平认为当遵循扶苏之命,不能再错下去。董公却带着几个惧死的护卫,夺了一位小王孙渡过汉水南下,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邵平阻止不及,只能带着扶苏长子去南郑自首,一直到十日前,李良追上了他们……
“邵平及近百扶苏门客、侍卫皆自杀而亡,臣只来得及将王孙带回咸阳,他受了惊吓,有些痴愣,一言不发……”
秦始皇去看了他的小孙儿,却见这孩子双目无神,问什么都不回答,看到勉强露出微笑的大父后,他却直往后躲,眼中尽是畏惧。
见此情形,皇帝收拢了笑容,抿着嘴,转过身时,像是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还是食邑一座,户四百。”
这本来,是给扶苏准备的。
让宗正妥善安置王孙,秦始皇便回了寝宫,一整天没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车府令赵高惦记着另一件事,追问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禀报:“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阳就忽然与扶苏党羽脱离,当时纷乱,蒙天放等人自身难保,就此失了联络。”
赵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苏,顾不上他们,遂走他道,不愧为黑夫之妻,这条母犬,真是聪明!”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颈待戮,还是负隅顽抗,他都彻底完了!
就算皇帝来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赵高一手教导,对他无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凭借皇帝的宠爱,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问题!
秦始皇一直闷闷不乐了一整日,据说期间又动气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参汤激励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找来地图。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个站在四海归一图上,一步灭一国,挥袂扬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驼,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着灯,让他贴得近近的,在地图上细细寻找。
秦始皇的指头点着代表着扶苏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从这里往东,有一条沿汉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尽头,一分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党众多……
“扶苏莫非是知道追击者众,难以逃脱,于是独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语,但随即哼了一声:
“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二子,扶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辣果断了?”
“举高些。”
秦始皇下令,随着侍者手中的灯光渐渐往上,汉水道的北岔路出现了。
它会抵达南阳,然后向北拐个弯,便是武关道。
回关中的武关道。
也是从咸阳去邾城的必经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还是会回来?”
秦始皇又自言自语,随即一声冷笑,否定这种想法。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回来?然后跪在殿下,求朕宽恕他,然后一生背负屈辱地苟活着?若真如此,还不如死!”
秦始皇帝,没有这样的儿子,他本该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乾坤,却一败涂地!
而攀爬巅峰的失败者,将永坠深渊,也没有重来的权力!
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一把夺过灯烛,秦始皇将这张地图付之一炬!
老皇帝转过身,地图在身后一点点燃烧,先是关中,然后蔓延到南方、关东,最后是整个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后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郁结的脸:
哀其不幸,却又怒其无能!
虽然骂扶苏“活该”,但秦始皇却不顾准备妥当的出巡部队,在咸阳又等了三天,让人每天关注着武关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报?
不,是每个时辰一报!
他还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傲娇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苏,而是李信的消息!”
数日后,秦始皇等到了……
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扶苏的消息,倒是李信,从西域送回了又一份捷报!
……
去年,应大夏国之请,秦始皇决定派兵西征,在大夏的引导下,击破条支,开通前往“西王母邦”的道路。
秦始皇春天发令,李信夏天时率军两万出玉门关,民夫刑徒四万、骡马数万往返河西及西域运输粮食,至今大半年,战果斐然,每一次回报,都被太史令胡毋敬记于史册。
“五月,李信收祁连北乌孙精骑三千,出玉门,屯蒲类海。”
“六月,李信至车师国,其都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咸阳五千二百里,有口五千,食麦,信令其献粮,且出丁千人为徭役。”
“七月,信至焉耆国,去咸阳五千四百八十里,其口三万,胜兵数千,拒为秦借道献粮,李信击之。”
“八月,焉耆西有国名龟兹(新疆库车县),去咸阳六千里,有口七八万,胜兵万人,应焉耆之请,北联北山月氏残部,南结尉犁,合兵两万,与李信万人战北山之下,李信胜,诛焉耆王,斩月氏王子,悬龟兹王首……”
这是三十六年收到的最后消息,李信在西域北道大杀四方,一路干到天山脚下,接下来两个月,完全占领了龟兹全境,扶持龟兹王子做了君长,利用这个西域北道最大邦国的粮食,喂饱了饥饿的远征军。
而这次送回的消息称,骇于秦军的强大,龟兹西边,距离咸阳六千五百里的姑墨国愿意向秦臣服,并开放道路,提供粮食,让秦军能够顺利西进。
但因为西域苦寒,冬天无法行军,更遇暴风雪,骡马死数千匹,李信和远征军遭到重创,必须在龟兹以东,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休憩,开春后再谋西进……
因为已离玉门两千里,民夫已难以运送粮食补给,所以李信打算在轮台设官,开始屯田,赋税诸邦,就地取食,而在当地从无到有,将秦朝制度搬过去的官员,恰恰就是差点将秦始皇气死的喜……
“这些地方究竟在哪?”
秦始皇又让侍从掌着灯,在新绘制的西域地图上,一一找到了蒲类、车师、龟兹、姑墨、北山的位置。
末了一句感慨:“朕过去从未想到,西域,竟如此之大啊……”
乌氏延称,西域有三十六国,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两千馀里。东则接秦,以玉门,西则限以葱岭。
“数十年前,先君昭襄王攘却戎狄,筑长城,然西不过临洮。”
“可现在,咸阳以西六千里的地方,也有秦吏了……”
骄傲归骄傲,但秦始皇又有些不甘。
从乌氏延和李信的回报来看,那些地方的确很诱人,沙漠、雪山,绿洲,与中原不同的,高鼻深目的人种,奇异的瓜果……
但这数千里的距离,却让秦始皇无奈。
“朕去不了那么远了。”
他叹息:
“朕只能去邾城,瞧一眼为朕引路十来年,一直忠垦勤勉的狗,看他是冲朕乱吠呢?还是跑过来舔朕的手。”
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不是骨头,而是利刃!
但是,他其实有更想做的事……
秦始皇将手伸向辽阔的西域,还有西域以西,更加广袤,大到无法想象的新世界!
他真希望,能亲眼见证,大秦铮铮铁蹄,踏遍那崭新的万里河山!
“若朕能早十年……不,哪怕只早五年知晓这一切!”
只可惜,人丈量土地的速度比较有限,它们来得是那么不及时。
而李信奏疏上,描述的未来行军计划,也让秦始皇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李将军称,三十七年内,他定能通过姑墨、疏勒,翻越葱岭,抵达大夏!
而三十八年,则要与大夏联合,对条支开战,争取三十九年击溃条支,抵达西海,找到西王母邦……
这样算下来,大概秦始皇四十年,便能迎西王母来秦了。
“四十年?”
秦始皇苦涩地摇摇头,连能不能熬过三十七年,他都没有一点信心。
“今年祖龙死!”那沉璧复返的预言,尽管不承认自己是祖龙,但这句话,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秦始皇看了一眼灯油即空的烛火,愤怒之余,又烧了一张地图。
这一次,火焰从关中腹心的咸阳腾飞,它一路向西,将西域南北两道三十六国统统卷了进来,让北山行国化为灰烬,甚至越过葱岭,开始吞噬地图外的未知世界……
花白的须发,虚弱的步伐,苍老的目光,望向阴霾的天际。
虽然不愿服输,但这一次,他再没有那种与天斗个胜负的气力了。
“朕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啊!”
……
说一千道一万,邾城之行,秦始皇都必须去。
“等父皇巡视归来,西王母,或许就在咸阳等父皇了!”
在启程出发的前一夜,乖巧孝顺的少子胡亥如此乐观地宽慰秦始皇帝。
在扶苏出奔事件后,这傻孩子,或许是秦始皇心中,最后一点温暖了。
“但,朕还能回来么?”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秦始皇,从未如此不自信过,与历史上不同,一系列的变故,似乎让这位骄傲固执的皇帝,认清了一点现实。
今日的太阳,迟早都要落下。
而明日的太阳,也必须做好准备,不然此行若有万一,这天下无日亦无月,岂不要陷入无尽的黑暗?
那样的话,大秦如何传万世!
尽管不太情愿,但拖到最后,秦始皇还是下诏:“使群公子明日入宫觐见……”
“距离陛下上次召见群公子,已有数年了!”
作为掌印撰诏者,中车府令赵高立刻嗅到了这道明令的不寻常之处,立刻打足了精神。
“这莫非是……立嗣君的前奏?”
许久忍耐,终于等到了扶苏自废前途,昔日难以与之竞争的胡亥,总算得到了机会!
赵高暗道:“虽召见群公子,但陛下心里,肯定会有既定的人选!或将提前传唤!”
只可惜,今夜不由他执勤,只能回到家中焦急等待。
但让赵高惊诧的是,他是夜让人暗暗提醒胡亥做好准备,并让侍从留在胡亥府邸守了一晚上,却未见秦始皇派谒者来传唤胡亥。
反而是宫门处的亲信,悄悄让人,来告诉他一件事。
“中车府令,有一辆车,入宫了!”
赵高顿时手脚冰凉……
“糟了!”
……
与此同时,咸阳宫前,一辆四马驾辕的车驾停了下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公子,从车上下来,随着郎卫赶赴大殿。
走过晦暗的宫门,绕过高墙所夹的复道,踏足于阶梯之上,为大殿上的灯火通明所照,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面色犹豫,步履踌躇……
他不是胡亥。
更不是扶苏。
他单名“高”。
“秦始皇帝第二子,公子高!”
……
ps:五千大章,今天只有一更。
我一直觉得那首歌,更适合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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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厉人怜王
秦始皇就搞不懂了,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气死自己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寝宫之中,秦始皇愤怒地指着被他秘密传唤入宫的公子高,而公子高已拜倒在地,头低低垂在地上,小声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
“儿臣无才无德,恐败坏国事,不敢为父皇监国……”
公子高是秦始皇的第二子,今年二十七岁,算是诸子中最壮者,虽然秦始皇对周礼中的“长幼之序”嗤之以鼻,但多事之秋,国赖长君这点,他却是明白的。
不仅如此,过去二十年间,公子高虽不似扶苏那般被寄予厚望,也不似胡亥那样备受宠爱,却也敦厚孝顺,与诸兄弟和睦,且爱护妻子。
他从未饱读诗书,但律令掌握得还算牢靠,在农家迁到关中后,更拜在其门下做了弟子。整日在家外的田园里,摆弄庄稼,料理蔬果,甚至与农家野老一起,成功将西域传来的“葡萄”种在中原大地上,也算小有贤名。
更重要的是,公子高之妻,乃右丞相冯去疾之女,他至少能得到冯家支持……
正因如此,在扶苏已然出局后,秦始皇思索良久,认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决定为这次不知归期的出巡上一个双保险,遂暗诏公子高入宫,想要让他留守监国。
虽然没有明说要立公子高为继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让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绝了这份殊荣!
不是假惺惺的推让,而是真的一口回绝,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场似的。
“为何?”
对权势迷恋而热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还以为自己每个儿子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位置,却不料出了个异类
公子高道:“父皇喜爱《韩非子》,当记得他所说的,‘厉人怜王’吧?”
所谓厉,指的是麻风病人,被视为绝症,凄惨的厉人怎么会反过来怜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不语,由着公子高说下去。
“这虽然是不恭之言,但儿臣认为,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对这句话情有独钟,说道:“这实是针对那些被劫杀而死的君主说的。君主如果没有高超的权术来驾驭臣子,那么即使年龄大、资质好,大臣还是会取得君主的权势,独揽政事,执掌大权,以公谋私,甚至会杀掉长君,而拥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废掉应该继位的嫡长子,而拥立不该继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讽刺扶苏事件,让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说的,的确是事实。
“儿臣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说许多类似的事,春秋时,楚国令尹王子围聘问郑国,还没有出境,听说楚王生病,就立刻赶回来入宫询问病情,却乘着屏蔽左右的当口,用他的缨带把楚王勒死,自立为王。”
“齐国的大夫崔杼,其妻与齐庄公通奸,崔杼乘着齐庄公再来时,率家臣攻之,庄公请求和崔杼瓜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请求在宗庙里用剑自杀,崔杼又不肯听从。庄公遂翻墙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坠落在地,竟被长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拥立了庄公之弟齐景公。”
“秦国的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庶长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宁……”
“至于李兑在赵国掌权,将赵主父围了上百天把他饿死了;淖齿在齐国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齐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过了一夜就死了,这都是近百年发生的事。”
言罢,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厉人身上虽然满是脓疮烂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杀,绞颈射股、饥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忧惧,**之苦痛,恐怕不亚于厉人,难道不值得可悲可怜么?所以这句谚语,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个聪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经过这漫长的铺垫,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声。
“儿臣之功劳、才干、名望皆不及兄扶苏,儿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宠爱又不及诸弟,纵为监国,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无法整顿朝纲,唯恐长此以往,也会遭遇劫杀之事,使厉人怜我啊……”
秦始皇气极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约束群臣兄弟,导致遭劫身死?岂不知,有了权势,便能言出法随,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亡,谁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胁人,统统除去不就行了?”
“儿臣不及父皇万一,唯恐自己没这本领,更没有那份坚毅。”
公子高仍坚决不从。
秦始皇板起脸:“但你难道不知,秦律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让你为监国,这是朕给你天大的赏赐,容不得你拒绝!否则,朕现在就能下诏赐死你!”
纵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却还是没改变想法,他稽首不止:
“儿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儿女受牵连,宁可被父皇赐死殉葬,也不愿他日因为才智不及,做了错事,而像齐庄公等君主一般,惨遭截杀,举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苏一样,变成丧家之犬,妻离子散……”
公子高和扶苏关系还不错,扶苏的事,带给他巨大的震撼,物伤其类,公子高只觉得,父皇要自己监国,就像要将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继承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做的差事么?
如坐针毡啊,说不准,他就是下一个扶苏。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农事上有点成就,至于权术治国上,过去未想过,现在也一窍不通,仓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连能不能顺利继位,都没信心!
提到扶苏,秦始皇有些累了,无故赐死儿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高,在你看来,这九州天下,赫赫皇权,却比不上与妻、子怡然自乐重要?”
他越说越愤怒:
“你宁可做鸱鸦,守着腐鼠,也不想做(yuānchu),攀上梧桐,食练食,饮醴泉,最终化为玄鸟,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看看那高处的风光,感受将天下踩在脚下的至高无上?”
“是儿臣短志,让父皇失望了,还请父皇另择诸弟罢。儿臣宁可归隐田园,与皇权无涉!”
这就是公子高最终的态度。
“好,好啊!看来这监国的重任,你果然担当不起!”
秦始皇又咳嗽了。
“既如此,那朕,就将你贬你为庶人,去雍都,看守祖陵!”
他顺手抄起案几上的简牍,朝公子高狠狠砸去!
“不可雕塑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的烂泥,你就去渭水边,去周原上,做一个老农,耘你的地,种你的菜,和你的妻妾子女挑着粪桶,开心过日子去吧!”
……
捂着被砸破的头,公子高狼狈地离开了咸阳宫。
夜还深,这次是秘密召见,应该没人知道他入宫的事。
登上车时,公子高擦去额头的血,心中暗道:“父皇说,监国,乃至于为太子,继皇位,这是天大的赏赐,但我以为不然……”
古往今来,还有比秦始皇帝有权势的君主么?但纵然是他,继位数十载,在山呼万岁背后,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和一颗渐渐老去的心……
纵有万千佳丽,六国粉黛,却没法放心让任何一个女人陪着渡过漫漫长夜。
没有人不害怕秦始皇帝,没有人不畏惧他,哪怕是是子孙,也战战兢兢。
但也再没有人,爱他……
天下人,都盼着皇帝死去。
孤家寡人,尤其是朝不保夕的孤家寡人,公子高可不想做!
血还是没止住,从手缝里不断往下流,滴落在车侧,溅射到石砖上,很快凝结成冰……
这里,真冷啊,比宫外冷多了。
“父皇错了。”
回过头,看着阴森的巨大宫室,公子高心有余悸。
“皇位不是荣耀,不是厚赏,而是诅咒!是不管谁人,一旦戴上,就永远挣不脱的桎梏!”
第725章 天下为桎梏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
胡亥叹息道:“比起她们,父皇对案牍奏疏更感兴趣,每天批阅到深夜,经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这真是以天下为桎梏了,我可不愿这沉甸甸的桎梏,也压到我身上,将我压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带来的危险,胡亥想躲避的,则是责任。
赵高摇头道:“这桎梏,为何非要一个人撑着呢?那是陛下太尽责了,将全天下的事揽在手中,若公子继之,大不必如此,岂不闻‘垂拱而治’?”
胡亥来了兴趣:“垂拱而治?”
赵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咸平,哪里会像过去那样,有生死攸关,存亡紧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闹了蝗灾,某地发了大水,某地有了点小盗贼。”
“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亲自处置,使臣工各司其职,皇帝只点头摇头,加盖玺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们帮忙撑着,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还能安享其乐,天下之大,可恣意纵情遨游,九州至宝,一句话就能送到眼前。各郡县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尽情享用……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这才是公子该做的事情。”
胡亥还是有一丝犹豫,他不笨,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而一旦失败,下场恐怕会比扶苏还惨。
赵高见状,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胡亥逼到了悬崖边。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长安君么?”
……
“父皇之弟,子婴之父,长安君成,我自然认识。”
胡亥出生的时候,长安君成已叛秦奔赵,但他和子婴的关系却还不错,听说过这位倒霉叔叔的事。
赵高却摇头:“我说的不是秦的长安君,而是赵的长安君,赵惠王和赵威后之幼子……”
他侃侃而谈道:
“赵长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赵太后的掌上明珠,极其宠爱,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赵,赵向齐求救,齐王要求,必以长安君为质!赵威后最初不愿。纳触龙之谏,遣人送长安君入齐,齐军方出,秦军乃退……”
“是这件事啊。”
胡亥想起来了,赵高曾讲过,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赵高的话道:“触龙当时对赵威后说,赵王之子孙,乃至于诸侯之公子王孙,能富贵三代者,几乎无有,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何也?并非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而是因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长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明白赵高的意思了。
那些赵国和诸侯的公子王孙,一旦失去了父母庇护,便失去了财物来源,只能靠着封地过活,甚至连封地也会遭剥夺,过不了几代,就成了种地的庶民。
更何况,秦无功劳不得属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诸子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个却连尺寸封地也没有,今后还怎么过快活的日子?
他并无一技之长,只能慢慢变卖家财,放贷维持生计,若是挥霍得紧,最后,恐怕很要落到尧、禹那种连看门人、隶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个寒颤,摸着自己腰间佩戴的,价值连城的美玉,这是秦始皇挑选最好的于阗昆仑玉,赐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会失去这一切么?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赵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还是有些不情愿:
“若我像扶苏那样去混资历,监军什么的,能有点功于国……”
“有功于国就一定能长保富贵么?”
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赵长安君赵明月,他后来怎么了?”
“啊?下面?下面没了啊!?”
胡亥有些发怔,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到长安君入质齐国,便戛然而止,并无后续啊。
“让老仆告诉公子吧。”
赵高叹了口气:“长安君有功,回到国内后,赵威后没几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竟使人下毒,将其药杀。长安君死后,其封地被夺,诸子竟成庶民,年纪小小死去有之,力田为农有之,经商者有之,流落他国,世代为隐官贱籍者有之!”
赵高说得咬牙切齿:“敢问公子,长安君明明有大功于国,却遭其兄所杀,他当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惨境?”
胡亥下意识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没错!“
赵高拊掌赞道:“长安君必须做赵王,把持斧钺,才能避免一死!若他当了赵王!一切就不一样了!”
结束了长吁短叹,赵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苏出奔,若公子不争这嗣君之位,落到其余诸公子手中,又将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爱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恶的,恶的,这是胡亥从小所受的教育,不论是秦始皇,还是赵高,都如此对他灌输。
胡亥牙齿有些发颤:“他们会像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一样,嫉恨我,甚至是……”
赵高手往下一比:
“不错,甚至会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杀谁就杀谁,到那时,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无从反抗,只能束手待毙!”
赵高嘿然道:“敢问,公子的天寿若止于刀斧,人都不活了,还怎么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公子,你该怎么办呢?”
被赵高洗了这么半天的脑,胡亥的想法,已经跟着这只夜枭动了,他握紧双拳道:
“我只能争一争,自己做这皇帝!”
“大善!”
赵高语气阴冷,继续在胡亥耳边灌输着他的理念。
“天家无亲情,身为皇子,只有成者与败者,成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一切,任人鱼肉,没有中间的路可选!”
胡亥点了点头,这才与赵高制定那个,去行神庙献祷词的计划。
但在赵高离开前,胡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赵高道:
“赵长安君的结局,我从未听人说过,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赵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顺眼,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带着一丝苦楚。
“因为赵高,就是那位赵长安君之孙啊!”
……
而数日后,因为听赵高说,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宫,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终于等来了秦始皇的诏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从,以抚军也!”
……
ps:四千大章,有点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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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6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大父孝文王之孙!”
“今王之长子政,自邯郸归来!认祖归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嘴皮冒泡,将两位太后喊得心软,才终于被接纳,不再是“野种”,纳入宗室籍贯,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子。
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夺嫡之路。
公子政从小为质子,最惨的时候竟被赵人羞辱,让他去做马童,还有一口纠正的邯郸赵音。对上成的关中雅言,从小接受的良好贵族教育,似乎不占优势。
但“仲父”教了他取胜的关键。
“你不必赶上成,下臣想让公子具备的不是武功,不是满口的引经据典,诗书礼乐,而是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为天下不能之为,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经受住了华阳太后的考验,成为嗣君,当然,作为交换,也不得不迎娶他塞过来的楚国公女……
而现在,轮到他择嗣了。
“比起朕当年受的苦,朕的诸子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
秦始皇嘟囔着,在他车驾的前方,是胡亥的车马。
胡亥作为少子,备受秦始皇宠爱,几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礼,而这一次,在左右为难的抉择后,秦始皇最终让胡亥随自己巡狩。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胡亥有了一项职责:抚军!
“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
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但在群臣看来,这场夺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赵高为师,书法、律令、断狱都有不错的素养。
“而且幼子的优势在于,他们往往只需要做长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让君主满意!”
众说纷纭,但仍没人敢妄下定论。
随着御驾驶过渭桥,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与初来时所受的冷遇有关,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欢咸阳的,这里的水太咸,口音太土,宫室也狭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机会,就绝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门巡游,还不断从外迁徙民众,修筑新宫,将咸阳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这次,他却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不舍。
“四十年了,从朕初来乍到,已过去四十年。”
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但下一瞬,他却突然长大,鲜血淋漓,跪在榻边一言不发。
秦始皇叹了口气:“扶苏,今天,你便虚岁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处?”
从咸阳到鸿门,从鸿门到灞上,雪越来越大,秦始皇却时常掀开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着什么。
但落满白雪的道旁,却始终不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个北方,迎来了一场全国性的降雪。
南阳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宛城内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条三叉路口处的亭舍,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盘查。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胡须,看年纪三十多岁,手持验传,验上的身份是“芷阳上造白夫”。
而传上,则盖着咸阳官府的印章,允许关梁随意通行。
他将剑交予亭长检查,松木鞘,剑有些锈迹,亭长打量此人装束道:
“剑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着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却换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骑乘千里龙骏,腰挂万金宝剑,如今却换成了羸瘦驮马,短小锈剑。
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秦朝亭舍检查虽严,但毕竟没先进到刷身份证录指纹的程度,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个冒充冯毋择儿子的学室弟子一般胆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骗钱。
天下律令已驰,既然验传没毛病,亭长只随意检查了一番,也不为难,将剑还给那人,借口索要了几文钱后,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后,却陷入了踌躇。
路分三条,分别向南、向北、向东。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乡,在那里,很容易找到其乡党旧部,再辗转前往江南岭南。
向北是武关,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车驾,亦或是过了关梁,潜回咸阳……
而向东,则是一片未知。
天又阴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迟疑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三十而立……”
曾经,他集天下人的希望于一身,被所有人推着,所有人叽叽喳喳,逼着他去做各种事。
看似离云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触手可及……
但实则如玉般易碎,一点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毁掉一切,堕入无边黑暗!
因为他所谓的权势,所谓的名望,所谓的党羽幕僚,不过是空中楼阁,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么呢?
“手中的剑,麾下的兵!”
背叛,欺骗,辜负,绝境……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后,扶苏仿佛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着四壁而立,那只是一个‘囚’字。”
“只有打破这枷锁,靠自己双脚站立,人才是为人,方称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会变成昌南侯手中的一面旗,从今以后,一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势不再,孤身潜返亦无用处,纵然父皇饶我性命,一旦诸弟继位,我还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满了雪花,他终于看向东方,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么?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言罢,他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东驰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此行再无他物。
唯有一人,一剑,一马!
……
ps:bgm,朴树的《平凡的路》。
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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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7章 这锅真黑!
同一时间的南海郡番禺城,借着一场宴飨,将子婴灌醉后,黑夫却召集了几名曾向他表露过心迹的幕僚,开了个小会。
如今秦军全据岭南,还顺便守着闽中,占地广袤,许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还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与黑夫密谈的,也就陆贾、利仓二人。
利仓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将他呆在身边两年,无疑是信得过的。
陆贾虽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郁林与黑夫谈论王朝天命时,却说过什么“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秦之天命,摇摇欲坠!”
这个在秦朝体制内,得不到任何机会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较信任的顾问。
“数日来,我对子婴旁敲侧击,甚至灌醉询问,但子婴看上去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是他在长沙时,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来的诏令……”
黑夫负手踱步,他总觉得秦始皇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赏的命令,有些不同寻常。
“利仓,你以为呢?”
利仓虽然年轻,却有些智谋,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为,朝廷此举很是奇怪!”
他说道:“岭南初定,三军将吏分驻各地,赵裨将驻桂林、陶叔与萧都尉驻长沙营、我父亲驻豫章、安叔父驻三关、吴叔父驻东冶城、共叔父驻郁林,其余东门伯父、韩信、吴臣、梅、陈婴等人,随君侯在番禺。”
利仓将黑夫麾下众吏的分配一一道来,可以说,名义上新建的岭南四郡,南海、桂林、闽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党羽旧部手中。
“整个岭南安危,系于君侯一身,现在让君侯去邾城,来回将近三个月,岭南初定,没了主帅,各地还不得乱了套?若朝廷还在乎岭南,一定不会下达这种命令,而会派使者来封赏!”
黑夫沉吟:“按照子婴的说法,我不在期间,可由任嚣接手岭南防务……”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嚣、徐福、尉阳三人去了西边的海域探索,他们不在番禺,子婴无奈,只好答应多等几日,黑夫这才拖延了点时间。
“下臣也以为,此事异样凶险。”
陆贾虽是儒生,却也擅长游说言辞,立刻对黑夫道:“君侯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谚,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陆贾道:“这是吴越争霸结束后的事,范蠡见越已吞吴,大霸江淮,便离开了越国,还给种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
“文种看完信后,不以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进谗言,说文种将要作乱时,勾践便送给文种一把剑。对他说:‘大夫教给寡人灭国七术,寡人只用其三,便吞并吴国,剩下四个别无所用,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给先王吧。’于是文种自杀……”
言罢,陆贾道:“但凡为臣为将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而君臣相善者,几乎没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怀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将重蹈文种、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却摇头笑道:“陆生多虑了,我的功劳,如何能与文种、白起、李牧相提并论?”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践,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灭五国,皇帝却能反复起用,再不济也能安享晚年。我虽然南征北战,功至彻侯,但与之相比,亦不算什么……”
近几年,黑夫已经在尽量藏拙压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满,击匈奴的风头让给李信,伐海东的风头让给扶苏。
所以在黑夫看来,自己藏得还算好,根本没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来,秦始皇为何会对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观火,以待时变的黑夫不知道,咸阳的一系列变故,已将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话虽如此,但人与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间,的确是不存在信任的。
陆贾说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帮他练兵的韩信,不就是“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最典型例子么?历史上,汉高祖拿下韩信,是不是类似的手段来着?
黑夫不想做了韩信的前车之鉴,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诺上!
等陆、利二人退下后,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驾,待谒见之时,秦始皇很轻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违诏,是叛逆,皇帝可命将统兵伐之,我在咸阳、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这下有点左右为难了,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得知晓,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以此判断局势。
只可惜,它们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后头。
好在任嚣迟迟未归,子婴也不敢接下军权虎符,就这样,等到十二月下旬时,黑夫总算接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来自胶东,来自陈平的警告!
……
信是陈平在两个月前写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诉了黑夫一件近日才传到岭南的“新闻”。
“平闻东郡天降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动,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针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局势,陈平给黑夫献了一策。
“秦为无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县豪长必兴军聚众,畔秦相立,扰乱中国。”
“值此之时,君侯把持岭南,拥兵十余万。南海僻远,君侯可兴兵绝道自备,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练兵,以待时变。至天下残破疲惫之际,君侯再北出三关,虎争天下,扫江南,夺南郡,举兵入武关,占咸阳,则大事可定也!”
“平与曹参,亦可于胶东响应君侯,以为策应,助君侯抵定中原!”
“届时,君侯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无奈地摇头:
“陈平这小白脸,胆子越来越大了,信中每个字都够他诛三族啊……”
不过,陈平对局势的分析是到位的,几乎完美预言。
而那句“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痒处!
他之所以南下领兵,就是想在无从改变秦始皇做派,也无从操纵政局的情况下,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有剑在手,才有底气做事,重铸秩序,靠的是枪杆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将一切都寄托在一个能否继位都难说的“好皇帝”上。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各地反王们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从亭长升到侯爷,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还受过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赠字,一点点,将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剥了。
而局面上,手下虽龙混杂,但精锐主力,多是广义上的“秦人”,来自南郡、南阳、关中,这数万人的家眷都在各郡县呆着,受秦法律令约束限制。
若问将士们,是家人性命更重,还是昌南侯割掉的发髻、树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几顿饱饭更重?
对大多人而言,显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绝不可能做陈胜吴广,拼着手下叛离的风险,拼着秦地舆情谴责,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为王前驱……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在岭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来!”
但他虽然是个老阴比,却也有两条底线:
第一,天下若乱,必须争取以最小的伤痛恢复统一,恢复秩序。
第二,未来如何,得由他说了算!遇上秦始皇这个强势而听不进劝的领导,黑夫受够束手束脚,也受够做裱糊匠了!让天下大治,让**真正一统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盘。
又过了两日,一个来自咸阳的最新消息,让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谣言,依然带着北方的阴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虽烹了卢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监视了,这消息还是通过张苍传出来的?”
“这就是皇帝南巡,还让我去邾城见驾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黑夫摇了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这口锅,真tm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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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8章 套路
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皑皑,位于帝国极南的合浦港(广西北海),阳光却仍有些晒人。
舟师士卒们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细腻,洁净银白的海滩上,享受这惬意的时光。
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是在浅海里捕捞的南越人,他们的捕鱼方式极为特殊:踩在高跷上,肩扛着重重的渔网下海,还要在海水中推罾(zēng)、起罾、收罾、捡虾、抖罾等,因为海中生灵繁多,每次都收获颇丰。
鱼虾之类,南越人随意扔到篓里,自己留着煮食,但每每捞到海蚌,便要立刻剖开,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圆润光泽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着海中鲨鱼扑咬的危险,直接憋气潜入深海,在礁石缝隙里捞取大蚌。
得到珍珠后,越人会兴奋地将它们装在芭蕉叶编成的小碗里,跑到几个月前刚修建的秦人港口边,将珍珠献上。
商贾会挑挑拣拣,按照珍珠色泽和个头大小,给越人一些中原货物:布匹、红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贸易,越人欢天喜地地离开,而来自南郡、豫章的商贾也满意地捧着中原已不多见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玑为瓦砾。
这一切,都被坐镇港中的任嚣看在眼里,
获取入贡中原的珍珠,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设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为此事,是不必劳烦楼船将军任嚣出马的。
但黑夫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交给任嚣。
那是月余前的事了:
“近来听闻,行人乌氏延出使西域葱岭以西大夏国,竟在大夏见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产。至去岁,张苍在咸阳与大夏学者苏氏互译其言语,交流更多,便询问那些巴蜀物产大夏人从何得来?大夏人称,是从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对任嚣侃侃而谈,但这些远方的事听得任嚣一脸懵,这关岭南啥事啊?
“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黑夫却十分严肃,强行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本将已使赵佗探明,从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国,从夜郎国沿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酱、蜀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长航海,常在海边往来贸易,或许便将这些货物,一点点沿着海路,传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贩至北方大夏……”
这其实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当时为了找借口打发任嚣离开番禺,就把海上丝绸之路提前开张了。
“去岁,徐福率众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闻(雷州半岛)南入海,得大岛,东西南北方数百里,命名珠崖岛,略以为临高县。”
“今岁,徐福再绕过徐闻,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岁的当地越人都老却告诉徐福,说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遥,但行驶到极夏之地,却忽然向西,有一条狭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测,顺着这条海路走下去,或能抵达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将军出征的条支国,乃至于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据说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谓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远只派人去到红河入海口,距离马六甲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编,黑夫也不管具体方位了,一通胡诌将任嚣唬住。
既然是“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嚣也不好推辞,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海上路……
但没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嚣将目光从窗外银色的海滩收回,捂着肚子,无力地躺在船舱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鲜闹了肚子,作为船队里医术最好的人,徐福为他开了几味药,但没想到却越来越严重,半个月下来,任嚣已经拉得虚脱,整个人都变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将养,把舰队指挥权交给黑夫之侄尉阳他因为临尘一战,配合韩信斩骆王立下大功,已升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楼船司马了。
这时候,房门开了,却是徐福带着两人走了近来,手上还端着一碗难闻的药,笑容满面:
“任将军,该喝药了!”
……
这年头的方术士,都是全能型选手,不但会看星座,还识地理,能炼丹,擅算命,危急关头,甚至能背上药篓子,客串一把医生。
照顾任嚣,徐福可谓尽心尽力,因为怕他嫌药汤苦涩,还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药汤递到嘴边,任嚣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虑。
“徐先生,你这药,确定没开错?”
徐福收敛了笑容,仿佛自己的职业素养受到了侮辱:“将军,你这是何意?”
“本将已病半月,为何越喝先生的药,就越严重?”任嚣怀疑徐福不是一天两天了。
徐福叹息道:“将军得的是痢疾,这是岭南恶疾,肠胃都坏了,哪有那么快康复?小人的医术,也就勉强让将军性命保住,至于治愈?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说着,又双手将药汤奉到任嚣面前。
“本将不喝!”
任嚣却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两名垂首待命的亲卫:“请徐先生出去!”
他要换一个医生。
但两名亲卫,却迟迟未动!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涣散的任嚣这才发现,这两人,似乎有些面生……
“将军真是病得不轻啊,都开始学着蔡桓公,讳疾忌医了!”
徐福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却见其慢慢往后退去,双手一比,那两名“亲卫”就一拥而上,将任嚣按住,一个堵嘴,一个用绳子将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为,想造反么?”
任嚣大惊,欲反抗,但拉了半个月肚子,却一点气力没有。
“岂敢,只是将军得的是顽疾,为免传染给将士们,使舟师众人皆病死,不得不隔离一段时日,得罪了……”
任嚣的声音听不到了,徐福笑着退到门口,对门外黑夫从番禺火速派来的利仓拱手道:
“还请回报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嚣,楼船舟师,现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将军在合浦去世了。”
数日后,黑夫将这个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婴。
子婴愣在原地,却见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将军啊!若非我让任将军去寻找通往条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呆在番禺,他也不会遭次大难!”
“我与任将军共事多年,亲同手足,在胶东、在闽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俦,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婴只好安慰他。
子婴对朝中发生的剧变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让他带黑夫去邾城接驾,岭南军务交由任嚣接管,但如今任嚣却突然离世,这该如何是好?
黑夫这时候也结束了猫哭耗子,一擦脸上的水,说道:
“皇命不可违,如今已是月底,再也耽搁不得,我须得立刻与监军北上了!”
子婴却急了:“且慢,昌南侯,你若一走,这岭南诸郡,便没了主帅,总得有人主事啊!”
万一因为黑夫匆匆离开,导致岭南诸越复叛,这罪过,子婴也无法承担。
“人不能被尿憋死,总有办法。”
黑夫乘机喊了军法官去疾上来,严肃地问他:
“军正丞,如今任将军已逝,而本侯将离岭南,依照律令,军中的指挥之权,当交由何人?”
去疾一板一眼地说道:”当按职务爵位,依次下移,如此,君侯若北上,岭南军务,当暂时交予另一位裨将,来番禺执掌……”
“另一位裨将?”
子婴知道,除了任嚣,黑夫还有三位裨将,分别是在豫章的殷通,在武昌的辛夷,以及在桂林的……
“十万火急,必须是最近的裨将才行。”
黑夫拍板了:“事不宜迟,既然如此,只能立刻告知身在桂林的左庶长、桂林郡尉赵佗,让他来坐镇番禺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初一,从子婴传旨开始,拖延了十来天后,黑夫终于将岭南军务安排妥当,带着少数随员,与子婴一道北上。
黑夫坐在船上,看似闭目养身,可实际上,却在反复确认自己留的“后手”是不是足够稳妥。
“我故意让徐福、尉阳将任嚣制住软禁,如此一来,我北上后,岭南的指挥大权,就得顺位移交给赵佗。”
“尽管我一再压制,但赵佗还是因为南征的功劳,得了桂林郡尉的职务,他虽是我结拜兄弟,可一旦我与朝廷决裂,其态度叵测,坐拥一郡兵力,又得部属忠心,将是岭南最大的隐患……”
历史上,赵佗就是这么干的,若是辛苦打下岭南给赵佗做了嫁衣,那就搞笑了。
“但虎落平阳被犬欺,赵佗的根基在他呆了四年的桂林,一旦离开他的老巢,来到番禺,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被我留在此处的亲信们架空,他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番禺城!”
“而共敖奉我之令,带人从郁林北上,控制住桂林驻军,以及镡城、灵渠这两处交通要道,加上南海郡三关有安圃看着,岭南险隘,尽在我手矣……”
黑夫但凡做一件事,都是未思进,先思退。
万一发现事情不妙,他随时可以奔回岭南,堵塞道路,继续苟下去。
“作最糟的打算,有尉阳控制住舟师,老子最差也能流亡海外,去海南临高……”
退路已经安排好了,但这次北方之行,黑夫左思右想后,觉得还是得去。
为了自己不知安危的亲眷,也为了三军将士的家人。
黑夫抬起头,秦始皇帝,就像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太阳,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只要他还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避,都躲不过去那烈日灼热的直射啊……
反正北上路途漫漫,长沙有小陶、萧何,豫章有利咸以及诸多旧部,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随时可以回头!
但一月初,当他们抵达湟溪关,是夜休憩时,又有来自远方的意外消息,将黑夫的布置,统统打乱!
……
冒死来送消息的人,是黑夫的堂弟,南郡最大的商贾,糖彦,他穿着一身褐衣,嘴皮干裂,是骑了马一路狂奔至湟溪关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黑夫心中骇然!
“墨者刺杀皇帝未果?全城大索?”
“扶苏心虚,携党羽家眷,还有吾妻、子出奔,欲入巴蜀南下,被追上后,生死不明?”
“蒙恬下狱,茅焦去世,皇帝大张旗鼓,御驾出咸阳?相随兵卒有十万之众?”
“我南郡的家已被昌武侯派人围住,吾母吾兄,不得踏出门半步?”
糖彦作为商贾,尽管消息灵通,但事关皇室机密的细节,却全然不知,大多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每听一段,黑夫的心里就凉了三分。
这些事,忽然在短时间内爆发,真让人猝不及防。
黑夫让所有人都退下,面临朝中如此剧变,纵然是他,也需要好好冷静冷静,才能思考对策。
“不安是对的,这次召见,的确是凶多吉少……”
“扶苏到底做了什么,让局势短短数日内尽数逆转?”
“我写给他的那封信也被发现?锅全甩我头上来了?”
黑夫捂着腮帮子,只感觉牙疼。
现在回想,亡秦者黑?那哪算黑啊,一锅更比一锅黑!
而消息的不对称,让人更生疑窦。
望着夜空上被乌云遮蔽的弯弯月牙,黑夫冒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一个最坏最坏的可能!
他猛地一拍墙砖,目光如炬!
“又或者,秦始皇帝,其实已经去世了!?”
“而赵高、胡亥篡改了皇帝遗诏,逼得扶苏出奔?”
“现在又令我北上见驾,这一切,只是赵高、李斯、胡亥秘不发丧,欲骗我去邾城擒杀的诡计!?”
历史上,扶苏、蒙恬不就是被这招坑死的么?呵,现在又故技重施了?
黑夫冷笑了起来:
“套路啊,我才不上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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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9章 有的人活着
阴雨连绵,这就是岭南的初春,一连数日,南海郡北部出现了中到大雨,局部暴雨。
雨和雾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每次都一起出现,尤其是在山岳丘陵地区,更是随时弥漫着浓雾。
子婴打了个哆嗦,在这种天气里,不管穿多少都没用,总感觉身上湿哒哒的,甚至连发髻也会沾满水珠。
现在是一月初,距离邾城之会还有二十多天,本来是赶得及的,但现在子婴却有些拿不准了。
今早从湟溪关启程时,黑夫突然通知他:“阳山关去岭北的道路因为大雨,山崩了,道路被遮掩,一时半会刨不开,吾等得改道。”
子婴只好连道倒霉,但也能理解,这一年多来,他往返岭南岭北好几次,知道那些山路极其容易堵塞,只能边修边凑合着用。
幸好北上的路不止一条,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走北江道,将经过黑夫修筑的“韶关”,再从横蒲关入豫章,经由南昌去邾城……
“监军居然没走过这条道?”
路上休憩时,黑夫十分热络地与子婴聊着天。
子婴苦笑道:“王事靡(gu),不遑启处,我只能走最近的路,且听闻……这北江道两旁尚有越人梅氏,虽然彼辈归服,但我若无大军护送,却不敢从这群吃人生番的领地穿行啊。”
说着他看了看在这座亭舍安营扎寨的众人,不过数百,难免有些担心:“昌南侯,你带的人,会不会有点少?”
黑夫摊手:“岭南诸郡盘子大,许多地方需要人驻守,只好将亲卫短兵也分出去一些,我倒是想将那四千人都召来同行,但正如监军所言,皇命催得紧,一天都不敢耽搁啊,小队人马,速度也能快些。”
他十分乐观地笑道:“至于越人?大不必担心,梅氏已归顺朝廷,其子嗣还在我军中为质,已十分恭顺!”
……
话虽如此,但子婴还是有些担忧,一路上疑神疑鬼,听到道旁密林有动静就猛地转头,有时候只是虎豹野猪在走动,可有的时候,的确能看到纹着大花脸的越人蹲在树丛里,一直盯着他,等子婴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踪迹。
好在,一路到韶关城,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来到这,黑夫与子婴的谈话中,已开始畅想起见到秦始皇时的场景了。
“我虽然完成了陛下之命,使大秦南尽北户,但在番禺这两年,常听闻海外之事,故产生了一个想法。”
子婴了然:“莫非是从海上去往西王母邦之事?”
“然也。”
黑夫拊掌:“监军应当听说过阴阳家邹衍说的‘大九州’之说吧。”
子婴当然听说过,曾几何时,方术士们以此游说秦始皇,只是随着坑术士事件,这点鲜少有人再提及,直到大夏人的到来,这一学说,再度被张苍拎了出来……
“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这有点太夸张了,于是张苍与我对其稍加改良。“
黑夫在信中与张苍说的,是州分大、中、小。
按照禹贡的划分,中原有九个小州,雍、梁、豫、冀、扬、荆、兖、青、徐是也,它们加到一起,形成了邹衍命名的“赤县神州”,这是“中九州”。
而继续照搬阴阳家的理论,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八,乃所谓九州也。
黑夫建议,为了加以区分,那不如给中九州加上三点水,是为“洲”。
“河西张掖,应该算雍州的一部分,而西域,应算干涸沙化的裨海。”
“直到西出葱岭,便是另一个中九州,既然传说西王母居之,可称之为‘西王母洲’!”
子婴点了点头,皇帝陛下,应该是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黑夫指着远处的满是云雾的大庾岭:“其实岭南,也已是另一个中九州的地界,这里的特点是,一年中许多时候,门户可北向迎阳,称之为北向户州可也。”
西王母洲、北向户洲,这名听上去虽然怪,但也与“赤县神州”一样,是四个字的,还算工整。
“虽然阴阳家说,各个中九州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那是几十年前的陈旧看法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大海也成了坦途,楼船可渡东海,也能渡南海!”
黑夫满怀憧憬:“我坚信,天下是可相互连通的,黑夫这次前去面见陛下,必要向陛下陈述此中情形,请求为陛下率舟师南行,找到从北向户洲通往西王母洲的海路,正应了陛下那梦中的情形,白马黑犬,为其西行,若遇强敌,我二人联手,也可尽数扫平,必为陛下开出一条通畅大道来!”
黑夫说的激动,让子婴不由动容。
眼下相信有西王母邦存在,相信秦始皇能长生不死的人不多了,看来黑夫,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啊。
“昌南侯真是至忠至诚啊!”
子婴不由想起自己近来从岭北听闻的”亡秦者黑“之言,真是平白无故地抹黑!
再度上路,天气又阴雨起来,他们走走停停,黑夫也与子婴断断续续地聊着,聊他上次回咸阳时,皇帝陛下身体如何,公子扶苏可还安好?
听上去,子婴知道的事,甚至还没黑夫打探来的多。
黑夫斜眼瞥向朝木盏吹气,饮用热水的子婴,目光阴冷。
但谁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作伪?
而秦始皇到底是否还活着,邾城之会是不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也成了一个无法证实的谜题。
那么,有没有万金油的答案呢?
“不管秦始皇帝在或不在,这次召我迎驾,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恐怕都只有一个目的吧,那就是……”
黑夫,扼住了腰间的玉!
……
又走了一天,眼看即将走出森林,而大庾岭将至,子婴不由松了口气,但前面却出现了一道湿滑的陡坡,车马难行,必须由士卒奋力,才能将车乘推上去。
”让监军先行!“
黑夫笑了笑,一挥手,让利仓带着数十人人先将子婴送上去,自己带着其他人在坡下等着。
待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到半坡时,黑夫正要令人也将自己的车推上去,却听到森林中,忽然响起一阵乱叫!
接着,从浓雾缭绕的林子里,冲出无数断发,裸身赤足,以黑泥涂满全身的“越人”。
他们手持武器,嚎叫着冲向昌南侯等人!
“敌袭!”
利仓大声示警,坡下数百短兵亲卫仓促应战。
但那些越人太多了,竟有两三千之众,喊杀震天,仗着人多势众,竟把秦卒冲成数段,然后,又将黑夫的车乘淹没在了其中!
“昌南侯!”
子婴大骇,利仓也作势要去相救,却被几个人强拉了回来。
“利仓,吾等人少,救不了君侯,还是先去横浦关求救罢!”
“我乃短兵亲卫,岂能弃君侯而去!”
小利仓不愧是师承黑夫,演技出众,当众大骂飙泪,最后还得亲卫将他打晕,扔到子婴的车上。
“走,快走,越人来了!否则吾等也将陷于敌中!”百主不断催促。
“保护监军,保护监军!”一旁的兵卒也跟着大叫。
情势危急,容不得子婴思考,那些“越人”的确分了数百,凶神恶煞地朝坡上杀来!
子婴只能被动地趴在车上,扶着差点掉落的长冠,仓皇回头,看了坡下最后一眼。
他看见了百余步外,昌南侯的旗帜……
那面秦始皇亲手所赐,在岭南飘扬许久,赤色的交龙之(qi),在越人冲击下,摇晃了许久后,徒然折断,倒下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底时,秦始皇那浩浩荡荡的御驾大军,总算踏上了南郡安陆县。
原本十天前他们就应抵达此处,但秦始皇一路上病情几度反复,全靠参汤吊着才勉强上路,于是停停走走,耽搁不少时间。
“这就是黑夫的家乡么?”
消瘦的手掀开车帘,眯着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县罢了。
南征军真正的监军,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带着安陆大小官员,在县城外候驾。
但还不等御驾入城,却有中郎将、武城侯王离,引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穿过全副武装的郎卫军阵,来到车驾前。
那人也顾不上体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孙婴……”
“子婴?”
秦始皇有些诧异,子婴不是应该带着黑夫,去邾城侯驾么?怎么跑这来了!
皇帝示意后,帷幕被中车府令赵高微微掀开,子婴这才抬头,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胡须。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忍不住泪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体已到灯枯油尽的程度,秦始皇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
子婴再拜,沉痛地说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袭击,当场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胡子,颤了一下。
为了不让旁人看到自己虚弱,轻易不再下车的秦始皇帝,却猛地从车中站起,来到子婴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再说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婴只好换种说法:
“陛下,黑夫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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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0章 君要臣死
“你亲眼看到黑夫战殒?”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个安陆县寺,将这作为临时的行宫,令子婴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汇报一遍。
子婴从离开湟溪关讲起,一直说到他们在横浦关外,突然遭到数千越人袭击,路有陡坡,黑夫无法脱身,遂被越人所围,子婴侥幸脱身,回头时,却见黑夫已没于敌丛,连君侯大旗都断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头相救,只能与兵吏们匆匆赶到横浦关,让守军前去驰援,但……”
子婴说到了最难过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满地血污,到处是无首的死者和残肢断臂,昌南侯尸体不知所踪,大概是被越人带回林子中了。”
子婴描述,南越人不但猎头,还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数百部属,大概成了他们的腹中食物。
“三关都尉安圃闻讯大惊,调遣五千人击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战,秦师奈何不得。且闻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乱。我听三关都尉说,彼辈烧毁亭舍,挖断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绝,各处一片乱象,昌南侯的旧部们为主将报仇心切,正加紧镇压……”
子婴将前因后果讲完后,秦始皇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缄默良久后才问道:“黑夫可曾有遗言?”
听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确不在了?
子婴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与臣闲谈,他最关心的,不是侯位食户,更不是田土富贵,而是陛下长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坚信,各个九州之间,虽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却也有海水连通,他想请求陛下,使其为楼船将军,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条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后或能在西方与李信将军会师,白马黑犬,一同击破条支,为陛下开出条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对大秦,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婴讲完了,秦始皇这才在内侍搀扶下起身。
“朕最为器重的白马黑犬,一个远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个,竟殒于区区越奴之手?”
老迈的皇帝长叹:
“不曾想,两年半前碣石一别,竟是朕与他的最后一面!”
长子出奔,爱将战死,秦始皇负手看着外面安陆城的夜色,直到子婴告退,也不再言语,只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怀疑!
……
子婴讲完经过告退后,一刻也不耽误,一边解衣沐浴,一边让早年跟过长安君成,在成叛逃后,又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自己照顾长大的老宦官韩谈招来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婴14岁的长子随行,韩谈也跟在队伍末尾。
“我不在期间,朝中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剧变!?”
子婴解衣的手停下来,目光骇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谣言,墨者行刺,扶苏出奔又失踪,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这就是皇帝陛下不顾身体病弱,也要亲自南巡,并让昌南侯到邾城迎驾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却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觉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子婴战栗之际,作为子婴的管家、谋主,韩谈也问起岭南发生的事:
“如此说来,王孙并未亲眼见其被杀,昌南侯的尸首也未找到?”
子婴点了点头,无须的老宦者遂摸着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婴不以为然地说道:“被越人袭击俘虏的人,鲜少有活下来的,其部属也多认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绝,当然,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这倒也罢了。“
韩谈不客气地指出了一种可能:“老臣甚至怀疑,这次越人袭击,说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划的!他根本没死!”
子婴拍案而起:“韩翁,岂敢妄言!”
“不是老仆乱猜。”
韩谈笼着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因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苏南奔之事,对昌南侯有所怀疑。毕竟不论在北地,还是在海东,昌南侯都与扶苏共事,理所当然是扶苏一党。扶苏出奔,更带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实了这层关系,如今扶苏不知所踪,说不定,已至岭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苏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从行抚军,他或是未来的嗣君之选,此种形势下,昌南侯,俨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稳的一角。为了不让大秦一分为二,陛下只能处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轻则解除兵权,重则诛杀!他若不来,便是公然反叛,将遭到天子讨伐,家眷株连受死!”
韩谈道:“连老仆都能想到的结果,昌南侯就想不到?这原本是两难的抉择,生死均决于陛下之手,可现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却突然死了!这下,朝廷扑了场空,信或不信,如何处置后事,反倒成了陛下的两难抉择。而昌南侯却可在暗处蛰伏,观察风向,以应时变!此策高明,不亚于齐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罢朝子婴拱手:“王孙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罢?”
“韩谈啊……”
子婴默然良久,终于说话了,却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敦厚质朴,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韩翁,我父长安君,他聪慧么?”
说到死去多年的成,韩谈露出了一丝哀伤。
“长安君,乃世间一等一聪明的人物,不论武艺还是诗书,均胜于当今陛下。”
“可是韩翁,他却成了丧家之犬!”
子婴面容严肃:“就因为太过聪慧,事事总想争先,赵太后和吕不韦、的那些事,当时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皆装作不知,他倒好,将这些破烂事捅了出来,寄希望于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脉,换取华阳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夺位!”
“却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的计,只能叛秦投赵,若非陛下也不满等人行径,还存有一丝仁慈,我也差点在襁褓中,就惨遭诛杀!”
韩谈跪下:“王孙赎罪,是老仆多嘴了……”
子婴叹息:“韩翁无罪,只是我有我的处世之道,有时候,看上去忠厚仁俭,好像事事被蒙在鼓里,甚至被当成傻子、工具来利用,也没什么不好,不但我如此,我还会教导吾子,牢记这句话……”
“庄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慧者不长命,愚者活百年!”
吐诉完父辈的恩怨,子婴复又坐下,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敦厚实诚的笑。
“韩非说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战,此番事变,就让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较量,君臣勾心斗角去吧!不管结果如何,都没人会怪罪到我这个‘愚者’头上!”
……
安陆县寺,临时行宫内,身体虚弱到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断思路后,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当真像那无能的屠睢一样,死得如此可笑,如此凑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死,而是心虚了,害怕了,故诈死以欺瞒于朕!?”
虽然有所怀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下,想要证明黑夫还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去岭南彻查,等得出结果,可能三四个月已经过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杀态度。
现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预计在邾城的布置,统统落空。
而黑夫就潜藏在黑暗里,观察局势。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宝!
“下匿其私,用试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较量,也是君臣之间,最后的勾心斗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吕不韦、、公族、王翦、尉缭、韩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过手,于此道炉火纯青。
仿佛重新迸发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满是蔑视。
“自不量力!”
在他看来,黑夫这点伎俩,实在是可笑。
“生死之事。”
“真可以为假。”
“假亦可以为真。”
“就算黑夫是假死脱身,朕也要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得彻彻底底!”
秦始皇帝喊来了赵高,使其执笔。
“传朕制:诏告天下,昌南侯黑夫于岭南战殒!皇帝悯之,将尊荣其母、兄、姊,使之与数万南征军将士家眷一同,迁于咸阳!”
“朕还将追封黑夫为彻侯!”
他不但要对黑夫尊荣备至,还要给黑夫盖棺定论,让那个字,死死烙在其身上!不论生死!
秦始皇露出了笑:
“侯名:武忠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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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二月初一的南郡安陆县,春光明媚,但整个县,都充满了悲伤的气氛。
黑夫的家乡云梦乡,白发苍苍的老吏阎诤,拄着拐杖,在儿孙搀扶下,从黑夫求学过的匾里一路蹒跚走来。乡人们也自发聚集在黑夫老家,夕阳里的大榕树下,皆面露哀伤。
大伙都相互哀叹,说着昌南侯……不,是武忠侯昔日的好,他将先进的耕作技术在家乡推广,还提倡大伙种蔗,故意用比市场高的价格收购,变相给他们送钱……
而在黑夫当过亭长的湖阳亭,十里八乡的安陆人皆聚于此,默默地在亭前的天狗木雕下献上祭品。
在黑夫搜过匿名信的朝阳里,南征军军正丞去疾之妻,第一百遍和邻居们说着当年黑夫仗义疏财的故事。
曾被黑夫从盲山里救出的略卖妇女们,也在暗暗抹泪。
至于黑夫服过役,修过公厕的县城,比两年前黑夫衣锦回乡,设长街宴时还热闹。
街两旁的挤满了男女老少,黑夫多年前出资修筑的青石板大道是那么长,人是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但凡受过黑夫之惠的安陆人,都自发为黑夫戴孝,头上都缠着黑带,眼睛红红的。
更有不少人,去到黑夫在城外的府邸,安慰其母、兄。
“黑夫不止是糖妪的儿子,衷的仲弟,更是安陆人的昆父兄弟!”
泪痕满面的县中长吏如此告诉满脸涕泪的衷,衷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近十多年来日子渐渐好过,但早年的劳苦,还是让他鬓角生出白发。
“吾等皆是君侯旧部子弟,君侯说过,袍泽如兄弟,如今君侯已去,糖妪,请让吾等为君侯尽孝!”
上百名没赶上两年前南征军征兵的安陆小青年,则皆默不作声地跪坐在院子里,守着尉家内宅,黑夫的母亲就在里面,据说惊闻噩耗后,老人家却怎么也不信。
“我儿怎会如此轻易死掉?”
她拒不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将所有去安慰的人都轰了出来,直到皇帝手下的高官捧着诏令到来,衷去劝了几次,满头银发的老母亲才肯开门待客。
在安陆人看来,秦始皇帝对黑夫真是没得说,不但将黑夫追封为“武忠侯”,达到了二十等爵的顶点,还给其母送了顶大高帽由朝廷册封为“贞妇”!
或许是对私生活混乱的母亲之厌恶,秦始皇帝是比较看重女子贞操道德的,还颁布过律令:“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诚。夫为寄,杀之无罪。”
大意就是,勾引已婚女子、寡妇的男人,乡人杀了不犯法!”比浸猪笼还要狠,像宋x之类的人,在秦朝都是直接打死。
秦朝的“贞妇”之名,可比后世的牌坊难得多了,过去三十余年,秦始皇帝只封过一个人:巴寡妇清,还将寡妇清迁到咸阳居住,为其筑怀清台,恩荣至极。
这当然不是秦始皇爱上了他还要大十几岁的寡妇清,而是皇帝不放心,将这种富可敌国的蛮夷女酋长放在地方。
现如今,秦始皇竟给了黑夫之母同样的待遇,允许她以后见到郡一级的官吏都不必下拜!且黑夫妻、子下落不明,武忠侯的千户食禄,可由其母、兄享用。
但这些恩宠,也伴随着一条不容置疑的命令:武忠侯五族之亲,须得全部搬迁至咸阳居住!
来宣诏的子婴笑容满面地对衷道:
“陛下会在关中,筑一座高台,在其周边设屋舍田郭,安置汝等,而那台的名字就叫……”
“怀黑台!”
……
秦始皇已极其衰弱,虽然神智还清醒,但身体却不行了,几乎到了不能下榻的程度,只能听赵高等人,禀报安陆全县人哀悼黑夫之事。
臣子们细细说着,皇帝听了半响,才忽然来了一句:
“黑夫之于安陆,譬如孟尝君之于薛城啊……”
薛,那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其三窟之一,因为冯谖为其焚券市义,薛人感怀孟尝君之恩,待其落难仓皇而归时,竟扶老携幼走出数十里路去夹道欢迎孟尝君,让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不仅如此,孟尝君还招致天下任侠到薛城居住,多达六万余人,故时至今日,薛城仍多暴桀子弟,治安极差。
赵高等人知秦始皇之意,遂到:“陛下明鉴,安陆县民皆受过其恩惠,而乡里子弟,其父兄多随昌……武忠侯南征,他们都是听着武忠侯丰功伟绩长大的,对其推崇备至,已经到了振臂一呼,皆能应从的程度……”
秦始皇想了想后,又下达了一项命令。
“既然如此,那此县之中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统统迁徙!让彼辈搬到关中,再打散到关西诸郡!”
“陛下,这可是一个县啊!”
从江陵跑到这的南郡郡守听闻后大惊。
要知道,安陆虽然不算大县,但也有万户人家,五万人口,这可不是小数目,且不论老幼皆要迁徙,去关中千里迢迢,这一路上,得死多少人啊!
对黑夫而言,安陆人是乡里乡亲,是昆父兄弟,是血浓于水的袍泽子弟兵。
但对秦始皇而言,他们,只是一堆数字……
还是一堆随时可能危害帝国安全的数字!
只是将它们迁到另一处,而不是直接抹去,这已是皇帝陛下极大的仁慈了!
秦始皇一阵剧烈咳嗽,旋即不悦地说道:
“朕曾迁天下豪富於咸阳十二万户,徙三万户至滨海各郡,迁北河榆中三万家,迁十余万商贾、赘婿、贱籍隶臣妾至岭南……”
再加上那些因为秦始皇一声号令,在全天下奔走的军队、戍卒、更卒、刑徒。
两者合起来,起码有两百万人。
两百万人,全天下十五分之一的人口,皇帝的旗帜向南指,他们就得往南,往北指,他们就得往北!
如今迁一县区区数万人,算得了什么?
不容置疑,秦始皇下了命令:
“这件事,交给武信侯之子,都尉冯敬,留给他一万人,朕给他一个月时间搜乡刮里!三月初,便将全县之人,连同黑夫家眷,一同迁去咸阳!”
“诺!”
这次皇帝御驾大军的统帅,书中第一次露面的武信侯冯毋择连忙应诺,立刻去安排此事。
秦始皇又道:“等入夏后,就轮到南征军士卒的家眷了,南郡有一万四千人参军,那这一万四千人的家眷……”
南郡守都快哭了,眨眼功夫,他治下就少了十五万人,这算什么事!
“陛下,那加起来,起码是十万人啊……”
左丞相李斯打断了他的话,呵斥道:“十万人,正好能充实新开拓的朔方!南郡守,速速奉诏而行,拟定好名册!”
秦始皇颔首:”入秋前,安陆县五万人必入武关,入冬前,另外十万人的大迁徙,也必须完成!”
安陆,这个曾经繁荣富裕的县,将为之一空,比南边的云梦泽还要荒凉。
半年内,整个南郡,几万户人家将背井离乡,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上路,去往粮价正在飙升的关中,可能会有很多人死在路上,死在终点。
但秦始皇并不在乎。
距离死亡越近,秦始皇帝就越发固执,像极了一个跟后辈赌气的老小孩。
他给了黑夫生前身后名,尊荣备至。
他要将黑夫跳梁的最后一点可能,都全部封死!
不管黑夫是真死假死,一旦敢掀棺材板,蓄谋反叛,必陷入千夫所指,秦人皆唾弃之。
而黑夫可能鼓动的南征军,也会因为家眷在关西,而投鼠忌器,不愿从叛!
“南郡之窟,北地之窟,朕都捣毁了,那只黑兔,还有那些洞窟来着?”
豫章,还有胶东。
没错,秦始皇没记错的话,黑夫在那边留了一个叫“陈平”的谋士,此人曾深入匈奴,让匈奴单于父子相残,是个善于搞阴谋的人物。
“黑夫会从刚开始的忠恳朴厚,变成今天的奸猾蓄谋,多半是这陈平所诱!”
秦始皇最讨厌策士之流,立刻传令,让人去胶东,将陈平捉了,豫章那边,也使郡守殷通替换黑夫的部下利咸等。
当然,岭北的几个兵营,岭南的十万大军,也不能落下,秦始皇已令李由持虎符火速南下,通知武昌、长沙两营,要将黑夫的亲信软禁。
预计,李由大概到三月中能抵达岭南,不管越人叛乱是真是假,都要尽快平定,虽然为了维持岭南稳定,暂不能大规模置换将吏,但起码要从黑夫党羽手中,收回兵权!
做完这些后,秦始皇帝闭上了眼睛,对黑夫竟敢不奉诏赴会的怒意,稍稍消退了一点。
与天、地、人都斗了一辈子的秦始皇帝陛下,露出了满意的笑。
“这场上下之战,是朕赢了!”
……
“他还活着,秦始皇帝,还活着……”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初,云梦泽南岸的莽从滩涂中,一名身着褐衣的黑脸中年人露出了笑。
和秦始皇得知黑夫死时似喜、似悲、似怀疑的复杂情绪一样。
当黑夫从偷偷跟着子婴,潜至安陆附近,又划船来报信的利仓口中,得知秦始皇还活着时,笑容中也有两分喜悦,三分苦涩,五分忧虑。
利仓有些不解,他不敢进县城,只能通过一些靠得住的子弟打听消息:
“安陆县中,无人看到秦始皇帝本人露面,君侯何以确定皇帝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
黑夫却十分笃定。
“封我为武忠侯,为我盖棺定论,又册吾母为贞妇,甚至还要在咸阳修什么怀黑台,然后一拍脑门,就要让安陆几万人来个大迁移……”
疯狂,霸道,又很大气。
“这种手段啊,除了秦始皇帝,别人根本干不出来!”
黑夫无奈地摇头,这就是他所知,所识的秦始皇帝。
他是伟人。
也是疯子。
让利仓去接应陆续抵达短兵亲卫,黑夫却站在大泽边,喃喃自语。
“是您赢了,陛下。”
黑夫朝安陆方向拱手,对他的家人,也对秦始皇帝。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与其正面过招,而秦始皇那刚猛不讲道理的掌法,已不是阴谋伎俩能战胜的。
但黑夫却并未惶恐失措,相反,他满是信心。
“陛下,你虽然胜了这一回合,但我有两样优势,是您不曾拥有的……”
“第一样,是时间。”
既然确定是秦始皇行事的手段,他却不敢在人前露面,这说明,皇帝陛下,真到了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时候了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被扶苏的事气上一下……
而他,黑夫,才三十余岁,依然满头秀发,风华正茂。
所以,这是君与臣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较量!
“而第二样,是对未来的了解!”
黑夫的语气,似哀似悲。
“只要秦始皇帝活着一天,就如同太阳悬空,没有宵小敢公然造次,群星为之暗淡,于人间全然无敌。”
“但伟大的皇帝,料得到身后事么?”
秦始皇根本料不到,他死后,这世间是何等天翻地覆!
“太阳一旦落山,这天下会怎样?”
黑夫道出了答案。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黑夫曾想阻止这一天,他甚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般,将刘邦、“项羽”远远踹走。
“但这世上,就算少了刘项,在六国故地,依然会出现许多个田横兄弟,许多个陈胜吴广……”
他笑了笑:“到时候,这烂摊子,还不是得靠我来收拾!”
“的确,秦始皇帝,陛下,您赢得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黑夫,将赢得您身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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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章 上病益甚
“陛下,既然尉侯之事已罢,是否返回咸阳?”
“武忠侯”,秦始皇已将这顶大帽子钉在黑夫棺材板上,对安陆、南郡之民的迁徙也将进行。眼看已经没有再去邾城的必要,左丞相李斯、将军冯毋择等人遂劝说秦始皇,让御驾返回咸阳。
因为皇帝身体日益不佳,形容憔悴,甚至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他们生怕再这样走下去,陛下会崩于外……
“不!”
但秦始皇却拒绝了群臣的好意。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收九州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天下大定。”
“又征蛮夷戎狄之邦,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而后北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
他起码做了一般帝王三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傲然之情,至今未改。
秦始皇扫视下拜请罪的众臣:
“朕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群臣面面相觑,的确是这样,秦始皇一旦决定了一件事,鲜少有半途放弃,就从伐楚、征百越和寻西王母这三件事来说,失败又怎样?损耗巨大又怎样?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黑夫若在,肯定会评价秦始皇为“天下第一铁头娃”!
这次也一样!
不管众臣如何相劝,秦始皇心意已决:“不回咸阳,继续前行,朕要去邾城,祭大江之神,再去会稽,祀大禹之迹。”
李斯、冯毋择等人无奈,秦始皇恶人言死,他们总不能直接说:“陛下你再走就要死外面了!”
随驾大军共六万,李由带了一万人南下收武昌、长沙及岭南兵权,冯敬那边又分去了一万,以迁徙押送安陆民众。剩余四万来自郎卫、卫尉、中尉的精锐秦军,遂继续随驾东行。
之所以如此固执,除了对不明生死的黑夫不太放心,想要继续在南方待一段时间,以及时应对任何变故外,秦始皇心中,也残存着最后一点期盼。
“人皆言朕当以今岁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变气易命,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
所以,他想要在会稽山刻下最后一块丰碑,再登上山顶,再看一眼大海……
但死亡,终究是所有人的终点。
大队人马速度较慢,至二月初四,才抵达安陆隔壁的衡山郡西陵县(武汉市西陵区),秦始皇病益甚,而不能前……
……
衡山郡西陵县,被四万秦军团团保护的临时行宫内,左丞相李斯焦急万分。
真是一言难尽啊,李斯曾随驾数次巡狩,但这却是最令他不安的一次。
从二月初四到二月初六,秦始皇病重到无法起榻,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在西陵县停留了三日之久了!
秦始皇病重之事,只有李斯、冯毋择、胡亥、子婴等数人知道,就算是他们,每天也只能早晚去看皇帝两次,唯独秦始皇最信任的中车府令赵高,以及垂垂老矣的太医令夏无且可以每天都守在榻前。
二月初六这天傍晚,李斯正忙着代秦始皇帝批阅朝廷送来的奏疏,赵高却来通知李斯,陛下转醒了,说是要见他!
“中车府令,陛下如何了?”去的路上,李斯心中愁虑。
赵高道:“陛下今日气色不错,还喝了一碗粥。”
“这就好,这就好。”
李斯松了口气,还打算瞅准时机继续劝皇帝返回咸阳,赵高却靠近后低声道:
“但夏太医说,这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李斯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
“还是到这一日了么?”
“虽然陛下恶人言死,但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眼看左右无人,赵高朝李斯拱手:“高在此先恭贺丞相!”
李斯不愠:“陛下病甚,何喜之有?”
赵高笑道:“丞相乃陛下最信任的大臣,陛下此时召见,必问嗣君之事!不管左丞相议立哪位公子,事后都能得到定嗣之功,重返右丞相之位,指日可待,岂能不贺?”
此言满是暗示,李斯听懂了,但却只点了点头:“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陛下自有计较。”
稍后,皇帝临时行宫的寝室已到,李斯进去后,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秦始皇帝的确如赵高所言,气色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昏迷,能躺在榻上,见李斯来了,让侍者将药端走,屏退左右,只剩下君臣二人。
“陛下……”
李斯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白发,牙齿动摇,但秦始皇此时此刻,看上去比他还要衰弱,看到昔日雄壮的君主竟病弱至此,李斯也忍不住伏在榻前流涕。
“丞相啊。”
秦始皇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病,以及赵高猜测的“立嗣”之事,却看似随意地问:
“朕听说,这里是衡山郡的西陵县?是武安君伐楚时,攻下并烧毁的那个西陵么?”
他笑道:“这附近,徘徊着历代楚王的鬼魂么?他们恨大秦啊,在梦中作祟,难怪朕来到此地,竟病重至此。”
李斯连忙擦去涕泪道:“陛下,此西陵非彼西陵,武安君所夺西陵在夷陵县,离此数百里,至于此地,乃古之西陵氏,据说是黄帝元妃,嫘祖之乡也……”
“原来如此,丞相博学。”
秦始皇颔首,复又问道:“黄帝有几子?”
李斯应道:“二嫡子,一名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此外更有庶兄弟二十余人,一共二十五子。”
“比朕多啊,朕也有子女二十余,但子止十八人……”
秦始皇又问:“那这皇帝二十余子中,谁最终继黄帝之业?”
李斯小心翼翼地答道:“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颛顼……”
秦始皇摇头:“立孙不立子么?倒是一种办法,但国赖长君,看来朕是不能类同黄帝了。”
至此,秦始皇也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喟然长叹道:
“丞相,朕未尝病如此,悲呼,朕年十四而立,至今践位三十七年,本想寻西王母邦,求仙药得长生,然今病笃,几死矣……天命不可变欤?”
这是近三年来,秦始皇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及“死”这个字,李斯顿时紧张起来,这莫非意味着,固执的皇帝陛下,也接受自己寿命将尽的事实了?
却听秦始皇道:“朕听闻,夏禹在位不过十年,商汤、周武不过数年,与之相比,朕帝王之寿足矣,无法万寿也就罢了,但大秦……”
他原本有些离散的目光,再度坚定起来:“秦之社稷,必传万世!”
李斯连忙应诺:“有陛下所奠之基业,大秦必将万世永存!”
秦始皇声音又缓了下来:“奈何,朕未立后,无嫡子,而长子扶苏又叛朕出奔,二子高不孝,已贬为庶民,在雍地为农。剩余十六子,都才刚至壮年,难免孤弱,丞相以为,当以谁为嗣君?且为朕议所立!”
“陛下!”
李斯连忙推辞道:“关乎社稷江山,当由陛下一言决之,此非人臣所当议也,斯谨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不敢妄言!”
“噢?”
秦始皇笑了:“奉主之诏,听天之命?若如此,朕之第三子,公子将闾,剩余诸子中,其年最长,为人仁孝,阙廷之礼,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未尝敢失辞也。”
“卿以为,将闾,可继承大业否?”
李斯闻言,心中不由大骇:
“陛下,这是在故意试探我啊!”
……
ps: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太阳就要落山了,但还差点感觉,休息酝酿下,让这个角色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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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3章 顶峰之上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诏令读罢,而秦始皇帝拖着虚弱的身体,强起为胡亥完成“册太子”的仪式后,赵高松了口气。
“事定矣……”
作为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无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赢家,他暗暗窃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执的皇帝陛下终究意识到,自己即将故去,总算立了太子,秦朝将相群臣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其实,李斯很清楚,从扶苏出逃,公子高惧拒皇帝之意后,秦始皇可能传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个合适的人选了立长、立贤均不可后,君主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偏向立爱,还常常骗自己说,“爱子亦是最贤,最类我之人”。
但秦始皇却只是让胡亥随驾出巡,却不直接立他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能改变命势外。也是为了拉开时间,让扶苏出奔的影响渐渐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为了废长立幼,而逼得长子出逃似的……
而且,从秦始皇昨日的召见里,李斯也发觉了皇帝的忧心。
老皇将崩,新皇继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却哀怜其孤弱,恐不胜大臣之纷争,从而出现韩非子警告过的“奸劫弑臣”现象,新主被强势的大臣架空!失了权柄!
胡亥虽然娴熟于法令,熟读韩非之学,为人也不圣母慈悲,甚至还有一丝狠辣,但他太年轻了,才21岁,其手段,真的能驾驭住满朝人精么?
比如说……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将闾,来试探李斯的态度。
作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及其弟二人,为一母同胞三兄弟,虽然不受宠,却相互抱团,更值得注意的是,将闾的两个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儿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态度:“陛下,臣本上蔡闾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为丞相,封为通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子孙皆至尊位重禄。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且不说如今陛下尚有万岁之寿,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当决于陛下,不当问下臣。”
他再拜道:“不论陛下以哪位公子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将竭忠辅之!不然,臣愿尽戮死殉葬,以报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从,不会在陛下去后,动什么歪心思……
赵高先前已暗暗有过承诺:不论谁人继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谨慎,不至于铤而走险。
秦始皇当时叹了口气:“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闻,牛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争,齐民苦。一旦出现,将是大乱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于是秦始皇不再提其余公子,一意册封胡亥为太子,而在册封典礼后,秦始皇又做了一项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贲为太尉!”
……
如果说,立太子让群臣松了口气,之后的这道任命,则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为何时至今日,却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贲为太尉呢?
这意味着,久被打压的王氏,将重新崛起么?
众人想到了一层关系:“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为胡亥设定的朝堂格局,已渐渐清晰:李、冯、王三个功勋家族的联合辅政,如此才能应对扶苏、黑夫两案后,朝野错综复杂的局面,以及六国故地可能出现的“群盗”。
但如今的情况是,冯氏有些势大冯去疾为右丞相,冯毋择掌御驾数万大军,冯劫在北方军团,冯敬也是都尉。
虽然冯氏一向敦厚质朴,忠于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见李斯,托付危难,又让王贲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横扫天下的王贲坐镇,帮胡亥稳住局势,使天下战栗。不论是大臣还是六国宵小,乃至于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这一切后,到中午时,秦始皇再度昏迷,太医夏无且摇着头出来,告诉胡亥、李斯、赵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胡亥哭着入视其父,却见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却虚弱得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着他的手,零碎却又杂乱地,交待一些后事……
“李、冯、王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扫清一切能扫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国,子孙大可坐享疆域,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决不可分封,再兴诸侯构难,使一统之业毁于一旦!”
“南边与北边是最值得忧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至于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岭南各营兵权后,要慢慢置换其都尉,以免黑党复起。”
“朕从未有半途而废之事,寻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边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远,能做些什么,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赋过重,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便会拥护你。再适当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就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朕一身罢。”
言罢,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几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哗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许哭!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乐!”
但随即立刻变脸,摸着小儿子的脸,且哀且怜地叹息道:
“胡亥,朕这么做,究竟是爱你?还是害你?”
随后,秦始皇不再复言,只是虚弱地说道:
“出去……朕不愿临终狼狈之态,为人所见!”
……
脚下发霉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织物上的金纹装饰隐约可见,在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之间断续地闪烁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华与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弥留之际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经的过往,后世将其叫做“走马灯”。
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阶梯层层往上,盯着它们,人会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蕴攀爬之道真谛的秦始皇帝,却在一扇门前停步了,再难向前。
他认得这扇门,还有院子里那株梨树,这是秦始皇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城,赵姬的母家,作为邯郸大户之女,这道厚实的黑漆大门能保护被遗弃在邯郸的母子,不被长平、邯郸两战后,愤怒的赵人撕成碎片……
每当那些赵人轻侠来造次,来羞辱,来锤门时,母亲就会紧紧抱着她的政儿,躲在里屋瑟瑟发抖。
政儿的脸贴着母亲丰腴的身体,能闻见淡淡的芝兰味,他眼中并无畏惧,听着那些羞辱母亲,羞辱秦国的话语,却充满愤怒,捏着拳头,发誓要让邯郸,让赵国付出代价!
他做到了,三十年后,秦王政让邯郸城的仇人们尸横遍野,王族、轻侠、兵卒、甚至是老人与妇孺,街头巷尾那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像极了盛夏的繁花。
但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天杀的!”
捂着脸,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高塔的边缘,一眨眼,手上,多了两个布囊,分量不轻,仍在挣扎……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何恨自己。
“放过他们……”
母亲态度变了,向她的儿子下跪,脸上是泪,声音满是哀求。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两个孽种的眼神,好像当年看向小小政儿,舐犊情深。
或许就是这一点,触发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没有兄弟。”
他冷着脸,手松了,两个布囊被抛下高塔,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亲发生了变化,美丽的秀发变成枯萎银丝,丰腴婀娜的身躯渐渐佝偻,就连容颜,也丑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兰味,也化作腐朽的尸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过的事,不可渎!”
更不会原谅!或祈求原谅!
不再管那疯女人,秦始皇帝坚定了目光,继续向高处走去。
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迈过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后秦始皇仍路过了无数扇门,但仅能使其驻足,却不能让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与初登王位的自己说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轻的秦王抬起头,目光锐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摇摇头,从那双自缢吊死后,依然摇晃的双脚边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战,权……权力,决不可与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个字,法、术、势!”
下一扇门,口吃的韩非在为自己讲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断颔首,与之对谈到天明,几度虚席下问……
但当他吸收完韩非的学问后,发现其目的,仍然是存韩后,便翻脸不认人。
“韩先生,你给朕献上了一把利剑,剑刃名法,剑格为术,剑柄为势,但现在,这把剑究竟锐利与否,朕想请韩先生为朕试之!”
韩非惨然一笑,饮剑自尽,鲜血流满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终于快接近这高塔之顶了。
但在路过最后一扇敞开的门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却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纷飞,粉扑扑的婴儿被颔下尚未蓄起浓须的父亲抱在怀中,笑吟吟地为他取了名:
“扶苏,你就叫扶苏!”
孩子飞速长大,却如此柔懦寡断,令人头疼,甚至在将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怜惜又嫌弃地看着他,踌躇许久,想要去伸手拉住,这孩子却又一溜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追赶,他寻找,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最高处,阶梯,已至尽头。
拔剑四顾,却什么都没看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似乎只有背叛与秦始皇帝步步相随……
那些此生深深影响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萦绕在他耳边,闲言碎语。
“到头来,政儿,你依旧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怜……”母亲的芝兰味飘过。
“一人之天下?独夫,必为天下人所叛!”舌头伸得老长的吕不韦如此讥讽。
“失去了我,陛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懂你的人了吧?”韩非捂着流血的脖子,步步走来,却不结巴了。
秦始皇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这天地顶端,迟迟不迈出下一步。
“不。”
一个厚实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话。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单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远处,面容漆黑,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却依然那么洪亮,更大着胆子,问了秦始皇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陛下,顶峰之上,有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么?”
纵然轻蔑,但秦始皇还是摊开手道:
“你看到了。”
“顶峰之上,一无所有……”
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他迈出了步伐,踏上了云端,但在即便走过那道桥,通往黄泉时,却再度停了下来,因为身后那人又问了:
“当真?”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间帝国,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坚固制度。
它、它、还有它,都将传承万世!
回过头,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别的那人,嘴角露出骄傲而固执的笑:
“顶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随太阳落山,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帝国未来的担忧,弥留许久的秦始皇,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县!”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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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4章 太阳落山了(上)
二月初八,太阳落山后的第一天,新鲜出炉的大秦嗣君胡亥,就守在秦始皇的寝帐中。
痛失父亲的他整日浑浑噩噩,只呆呆地看着夏无且等人为秦始皇帝整理仪容,再将其尸身放入棺椁,以便次日一早推入宽大的凉车中,继续上路出发,作出秦始皇帝尚在的假象……
这是左丞相李斯的主意,虽然胡亥是正儿八经皇帝亲立的太子,理当会葬继位,但李斯认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最好秘不发丧,利用秦始皇帝之威震慑宵小,等回到咸阳后再作打算。
反正知道秦始皇帝逝世的,除了胡亥及亲幸重臣外,也就夏无且和医师、宦者五六人知道,只要将棺椁载于凉车中,赵高亲自参乘护送,每到一处,都照旧把营幕一围,食物入奉,百官奏事如故,反正自从皇帝病笃起,都是由赵高、李斯代呈的了。
这时候,夏无且等医官宦者干完活,告辞离开,而赵高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朝胡亥下拜道:
“太子,李、冯、王三人已离开。”
胡亥连忙过去扶起赵高:“幸而有中车府令在,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李斯、冯毋择。”
王离是胡亥的大舅哥,一直熟络也就罢了,但李斯、冯毋择都是秦始皇帝的旧臣,胡亥对其恭敬,此刻却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生怕自己年幼,为重臣所欺,索性自称“忧伤过度”,让赵高去应付。
此刻赵高归来,胡亥遂追问道:“关于返回咸阳的路线,最终结果如何?”
上崩于外,尽快回咸阳入葬,并让太子胡亥登上大位,这是李、冯一致同意的。
但在返回路线上,冯毋择是武将,凡事讲究效率,认为应该走最近最快的路线,掉头回安陆,再去南阳,走武关道回都。
但李斯、赵高却认为,这种返回方式,一看就是御驾出了大事才匆匆掉头,容易让人起疑心,不如假装继续巡狩,去邾城,再往北通过冥厄三塞(义阳三关)进入中原,从函谷关回咸阳。
虽然时间和路程更长,但路线就显得正常许多。
赵高看上去支持李斯,但心中却道:“若非事急,我甚至还想让御驾继续原先路线,至会稽郡再折返,须知始皇帝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既然说了会去会稽刻石,那就一定会去,此番折返咸阳,一旦被了解始皇帝行事的人知道,便知道始皇帝已崩,太阳已落……”
虽然赵高得到胡亥信任,使其行符玺事。但他在辅政体系内没有发言权,只能和王离一样,大眼瞪小眼,看李斯、冯毋择发生争执。
所幸,最后还是以李斯意见为准,走了折衷但安全的路线。
胡亥颔首,走哪条道无所谓,抓紧就行,急促地问道:“第一件事如此,那第二件呢?”
赵高立刻道:“李、冯皆认可太子之言,扶苏乃罪人,勾结墨者行刺始皇帝,致使始皇帝病情加重,如此不忠不孝之徒,如今竟还有人说其是‘仁孝’,心有同情,真是荒谬!”
“当以始皇帝的名义,将其谋叛行迹昭告天下,抓紧缉拿。此外,既然扶苏犯大罪,其子岂能得封邑?当立刻派人如蜀追回,将扶苏之子拘押在宗府,等候新皇发落!”
皇权是排他的,胡亥纵然是正儿八经册封的太子,但作为少子的他,本就没太多自信,又被赵高以“赵长安君之事”说之,对曾被父皇寄予厚望的长兄扶苏,遂心怀忌惮,欲杀之而后快。
搞臭他的名声,再缉拿杀了,赵高此策正中胡亥下怀。
他甚至连扶苏的子嗣也不愿放过,因为胡亥听赵高说,秦始皇立胡亥前召李斯,曾问及黄帝立其孙高阳之事……
才触碰到皇权,胡亥便不再是那个在父亲面前乖顺的小儿子,却显露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
“不止是扶苏父子,那公子高、公子将闾,都曾被陛下瞩意,欲以其为监国,如今冯、李两家辅政,不可妄动,但若有机会,我也要处置掉,不能让他们威胁到我!”
“会不会有人说我不悌?”但毕竟年少,胡亥发了一通狠后,突然担心起来。
赵高却大赞道:“始皇帝陛下囊扑杀死赵太后与两子,此乃除恶必尽,亦无人说始皇帝不孝啊!”
但赵高话音一转。
“可太子别忘了,相比于群公子,还有个不知生死之人,对大秦,对太子更有威胁!”
“那人便是黑夫!”
……
“黑夫?”
胡亥吐露了这个名,他曾在年少无知时当众嘲弄过黑夫脸黑,当时那黑夫笑着对始皇帝说,他长了一颗红心……
“真该剖开来看看!若是忠臣,就该乖乖来邾城送死,或者自杀才对!”
胡亥唾了一口,世人多将黑夫视为扶苏同党,所以胡亥对此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眼下黑夫已被秦始皇盖棺定论,但赵高却隐晦地警告胡亥,那黑夫,可能还活着……
“中车府令,黑夫当真未死?”
胡亥满腹狐疑。
赵高冷笑:“太子,黑夫一向狡诈,这条奸猾的荆楚黑犬,岂会如此凑巧死去?想必他参与了扶苏、墨家谋叛,心虚不敢到邾城见始皇帝,只能假卒以逃死,王孙子婴毕竟朴厚老实,竟为其所骗……”
子婴看得很明白,胡亥继位,赵高是其最信任的人,没少给赵高塞好处,说好话,果然,胡亥也未怪罪他这个“老实人”,反而加以重用。
赵高危言耸听:“始皇帝尚在时,用武忠侯的名头压着,黑犬纵然未死,也不敢造次,如今一旦陛下崩的消息泄露……黑夫叛,岭南皆其旧部,必与中原断绝往来,而其在南郡、豫章故旧乡党众多,一旦有人从叛,恐将牵扯整个南方!”
“那该如何是好?”
胡亥争嗣君之位就是为了继承这大好山河,然后没有顾虑的享受,可不想刚上位就要面临“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混乱局面。
赵高笑道:“太子放心,下臣已与几位重臣商量妥当,此番由中郎将王离率两万郎卫、卫尉郡,随太子护送始皇帝棺椁北上,从函谷关返回咸阳。”
王离是胡亥信任的人,这安排十分妥当。
“武信侯冯毋择,将带着两万人坐镇邾城,隔绝大江,再召集九江、南郡、衡山等郡兵集结,推进豫章,随时能镇抚叛乱。”
冯毋择虽然一直是裨将,名声不及王翦父子,近来更被蒙恬、李信、黑夫把风头抢了,但他长期统兵,独当一面,为大将军,可保南方无事。
“左丞相斯之子李由,已奉始皇帝之命,率师万人,南渡大江,如今已收回武昌营兵权,使辛夷将屯田训练的三万南征军老卒收去兵器,派人看管。如今李由正火速往长沙营赶去,那有上万人,多为伤残病卒,由黑夫亲信陶都尉,以及搜粟都尉萧何主事……”
只要李由将长沙营也收了,则黑夫在江南的旧部营垒也尽数落入朝廷掌握。
如此一来,就算他假称先前是被越人所俘,也只有退保岭南一条路。
但南征军将士,只要有其家眷作为人质,恐怕甘愿从叛者亦不多!
赵高洋洋得意,多亏秦始皇帝的妙招,这下黑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活还好,一旦活了,定将一败涂地,惨遭五马分尸!
但他为人素来毒辣,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遂道:
“太子,冯敬带着一万兵卒,押送安陆县人入关,三月启程,五月可至,不过……”
胡亥正听的津津有味,觉得老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坐享其成,连忙问道:“不过怎样?”
赵高面露忧色:“关中粮价已至两百钱每石,再送去五万、十万、十五万人,岂不更要飞涨?且咸阳左近膏腴良田已尽为有主之地,哪还有空地安置彼辈?”
胡亥颔首,他还想留着许多地方,将父皇没修完的宫室修好呢:“这的确是个难题,中车府令认为当如何?”
赵高出主意道:“下臣以为,不必使之为移民,等到南征军束手就擒后,这些家眷,也就失去了用处,与其由朝廷米粮白白养着,何不使之物尽其用呢?”
“物尽其用?”
在胡亥、赵高眼里,那五万安陆黔首,也不是人,而是一堆数字……
赵高道:“不错,如今始皇帝崩,骊山得尽快修好,这一县黔首,正好能填补刑徒隶臣妾的空缺!老弱妇孺,统统打入隐官,让其为少府做活。至于青壮男子,可日夜驱使,定能累死大半,等完工后,将那些没死的,也统统杀死殉葬,以绝后患!”
胡亥犹豫了:“安陆的青壮男子,那起码是万余人啊,都要杀光?”
赵高下拜:“若这万人死去,能换取关中安稳,天下宁静,太子继位后能垂拱而治,永葆治世,又有何不可呢?始皇帝曾说过,为人主者,最不可或缺的,是杀心!”
“杀心……”胡亥颔首,态度坚决了起来。
“没错,我……这条路,不进则退,若不能胜,别人就要揪着我拖下君榻,残忍杀害了,不能心软!”
赵高拜倒:“这才是始皇帝之继业者,这才是大秦的二世皇帝陛下啊!”
“二世皇帝。”胡亥对着称呼很受用,虽然他要等回咸阳会葬后才能正式继位。
赵高不失时机地抬起头道:“陛下,那些安陆人且还有一段时日可活,但今日,却必须杀数人!”
“始皇帝崩之事,在陛下回到咸阳前,决不能外传,然太医令、医者、宦者五六人已知,为了天下,且先杀之,以绝其口!”
胡亥已经迫不及待要牛刀小试了:“善!朕这就让郎官李良,去将彼辈都杀了!”
李良效率极高,过了半刻,已将医者一人,宦者四人一一杀死,但在摸到太医令夏无且的住所时,一群郎卫持剑冲进去,却扑了个空。
看着满室的药篓,却没了老医官踪迹,李良暗骂这七旬老头不愧是能为始皇帝挡刺客的,太机灵了,跑得倒是挺快,连忙去禀报赵高:
“中车府令,夏无且,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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