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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05章 荧荧火光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好,真是好天象!”

    九江郡巢湖,湖泊中心的岛屿上,指着天上位置相近的两颗星,范增仰头笑得胡子直打颤,头上的白发狂乱地飞舞。

    站在一旁的桓楚打了个寒颤,深秋的风猛烈得就像狼嗥,平坦如镜的湖面尤甚,他裹了两层衣裳都受不了,这瘦巴巴的老骨头却顶着风站在这狂笑,真不愧是疯子……

    在桓楚眼里,范增本就是个奇怪的人,他们这支流亡于草泽之中的队伍,最初是大江上的水匪,由一些不容于秦朝官府的轻侠组成,干着小打小闹的劫掠勾当,领头人自然是桓楚,他是江东著名的豪侠,曾是项燕的旧部。

    三年前,项氏遭难,当家人项缠逃亡,在关中的项梁被押赴北地。举族星散,名叫项籍的项氏少年只身南下,加入了水匪。此子虽然年轻,却天生巨力,短则持剑,长则使戟,能敌十人,他们开始在江上做大做强,但旋即遭到官府追剿,损失不小。

    桓楚与项籍本打算拉着剩下的人,跑到项氏故旧较多的会稽郡去,但恰在此时,居巢人范增只身前来,这老头故意被捉,见到了二人,笑呵呵地说道:

    “老朽来从汝等一同反秦。”

    听这个头发斑白,年近七旬的老头子说这番话,桓楚只觉得好笑,正好板起脸和范增讲一讲“造反不是请客吃饭”,谁料这老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和项籍不得不肃然起敬。

    “三十年前,我曾在春申君门下就食,不听我策,故为李园所杀。”

    “二十余年前,我曾为上柱国宾客,为其献策,破秦李信军。”

    上柱国,自然是项籍的大父项燕,项籍虽悍勇好杀,但至少是从小受过贵族教育的,既然是家族故旧,少不得要彬彬有礼,给范老头松了绑。

    谁料老头儿喝了碗热鱼汤,开始对二人指手画脚起来。

    范增准确预料了,随着第二次南征开始,秦军胶东舟师,定会调到会稽,建议项籍、桓楚去那边肯定是送死,不如到巢湖落草。

    “巢湖之水,周四百余里,占英、六、舒、居巢四县之境,纳诸水而注之江,奠淮右,阻江南,吴楚曾争衡于此,汊港大小三百六十,便于藏兵用兵,其湖中焦岛有贼寇盘踞,若能夺而占之,则可以此为据点,招纳淮南江东子弟来投。”

    老头儿说的倒是有理有据,二人商议后,接纳了范增的提议,一行水匪由江入巢。

    范增本就是居巢人,熟悉当地形势,项籍勇不可当,带着众人,杀得湖中贼寇哭爹喊娘,他自己就斩了数十百人,剩下的水寇怕了这魔王,皆降服。

    他们很快就在巢湖站稳了脚跟,也避免了会稽震泽诸寇惨遭任嚣路过时顺手剿了的命运。

    经过此事,项籍是彻底对范增心服了,将其当做师长。就在去年,项籍年满二十岁的时候,范增还按照楚国的传统,给他行了正式的贵族冠礼,给项籍取了一字。

    “羽!”

    “项氏虽残,却未曾消亡,有孙项籍,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天下形势,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故字‘羽’!”

    这便是范增为项籍量身定制的计划,在巢湖隐忍,以待时变,而不是像齐地诸田一样,贸然举事,结果死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项籍开始尊称范增为“亚父”。

    即便成了巢湖方圆四百里最大的一股盗寇,苦于秦朝劳役的淮南子弟闻之,多欲来归附,但他们依然上不了台面,一旦离了巢湖,连九江郡兵都敌不过,项籍心心念念的“反秦大业”,看上去是那么遥遥无期。

    而范增也整日披着蓑衣,坐在湖边钓鱼。

    但桓楚曾见过,老头儿任凭鱼儿上钩,就是不提杆,反而看着湖水怔怔发呆,鱼儿脱钩跑了他不管,水鸟停在斗笠上拉屎也不管,还美其名曰:

    “所思非鱼,乃天下形势也。”

    直到今日,原本枯坐岸边“推演天下形势”的范增,忽然仰天大笑,将一旁朝湖里撒尿的桓楚吓了一跳。

    而让范增如此兴奋的,自然是眼前这天象了。

    “荧惑守心,是荧惑守心!秦国果然是要乱了!”

    范增高兴地将这件事分享给桓楚,却换来桓楚一脸懵逼。

    “什么是荧惑守心。”

    他们这些轻侠大老粗,当然不懂观星之术。

    范增只得指着天上的星星,从头解释道:

    “心宿,乃东宫苍龙七宿之一,由三颗星组成,是天帝施政之所。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是也。其中,最明亮的心宿二(天蝎座a星),又称大火星,七月流火是也,为天帝象征……”

    “而荧惑星(火星),以其荧荧似火,且行踪复杂,顺逆不定,忽东忽西,时隐时现,快慢不均,令人迷惑,故称之为‘荧惑’。天官星占家以为,荧惑主战乱,其占辞与兵、丧、饥馑、疾疫等灾害有关,乃兵灾凶星!”

    “荧惑乃不祥征兆,而在心宿附近徘徊逆行,称之为守。”

    荧惑和心宿二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若两“火”相遇,则双星斗艳,红光满天,是重大灾难降临的前兆,亦是天官认为,最险恶的天象之一。

    但即便范增说到这份上,桓楚依然挠了挠头,没听太明白,不就是两颗星星靠近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增只好直接打比方:“心宿,象征着秦始皇帝和秦国官府,荧惑冒犯其境,意味着秦国定会出大事!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秦始皇帝,恐有亡故之灾,而秦国也将大乱!”

    “这能当真?”桓楚将信将疑,对天象决定一国兴衰这点,不敢苟同。

    范增也冷静下来了,捋着被风吹乱的胡须道:“事在人为,但值此征战不休,纷乱疲敝之际,荧惑守心天象重现于世,天下定会人心思动。想必此时此刻,不止六国遗士奔走相告,秦国朝廷也乱成一团了吧?有的人会乘机面刺秦始皇帝,而更多人,恐怕要开始猜测,这将要祸乱于秦的荧惑星,究竟是谁……”

    就比方说,赤色,那是楚国的颜色,他们完全可以宣扬,这星象,当应在楚地,就像那预言说的一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据范增所知,最早一次荧惑守心的天象,是在周宣王时出现的。伴随着异相的,还有“日将升,月将没,厌弧箕服,实亡周国”的童谣,意为,卖桑木作的弓箭之人,即灭亡周国者。

    世谓童谣,荧惑使之,周宣王大恐,在国都追捕制弓之人。结果一对做这行的夫妻逃亡时,捡到了周王宫人遗弃的“妖子”,带到褒国,取名褒姒,又来周厉王攻打褒国,褒姒又被献给周朝……

    据说褒姒便是荧惑所化,导致了周厉王时的兵灾,赫赫宗周,毁于一旦。

    范增总算理顺了胡须,仰头笑道:“而这一次,那亡秦的荧惑星,又将应在谁人身上?”

    “当然是我!”

    二人身后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是带着轻侠、水寇们操练了一天的项籍,用冰凉的湖水沐浴完毕,来到此地。

    青年身高八尺二寸,头扎赤帻,双眉如剑,已蓄起胡须,看上去比实际的二十二岁更大。他力能扛鼎,锐气过人,纵然是刀口上舔血的桓楚也要忌惮几分,不敢与之对敌。

    而最特别的还是其眸子,竟是世间罕见的重瞳!

    范增却是知道缘由的,当年项燕长子生下这孩子时,因其重瞳面相有异,故秘不示人。

    当时正是项氏与楚王负刍关系紧张时期,有谣言称“项氏孙将代为楚王”,欲离间负刍与项燕,所以项羽从小就被养在下相庄园,家里人将他当宝贝,外人却极少见到。正因如此,后来项梁才能让项庄李代桃僵,冒充项籍带去关中而不被发现。

    谁能想到,此子,竟成了项氏最后的指望。

    项籍来到湖边,一对重瞳之目盯着天际上两颗争奇斗艳的红星良久:“亚父,你说这颗星,它代表着什么?”

    范增道:“荧惑主战乱,其占辞与兵、丧、饥馑、疾疫等有关。”

    项籍握紧了手中的戟:”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这些,都是十年前,秦人带给楚国的。终有一日,籍亦当将战争带到关中,带到咸阳,将这些事,十倍百倍,还给秦国,还给赵政!”

    他大父为王翦所戮,家族战死者不知凡几,亲父也死于秦军之手,最敬爱的仲父被逼着迁徙入关,如今生死未知,连下相的家族庄园,也被秦军查抄焚毁,延续了数百年的项氏,几乎族灭……

    项籍与秦的怨,只能用“国仇家恨”来表述,如同死结,须得其中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平息。

    “我就是荧惑星!”

    项羽举起长戟,指着心宿中,最明亮的天帝星,将它想象成自己的仇人,秦始皇。重眸里,好似也闪着赤色的荧荧火光!

    “非但要侵其宫,隳其庙,族其族,亡其国,更要取而代之!做这宰割天下的霸主!”

第706章 我劝你谨言慎行!

    范增预想的没错,随着天上出现荧惑守心的奇景,此时的咸阳,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最先炸开锅是是专门负责监控星象的天官和太史,官吏们慌成一团,接着是硕果仅存,对观星略有研究的几个儒生,他们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一时间,士人们对这异象的讨论,喧嚣尘上。

    但很快,随着御史府和廷尉一道冷冰冰的禁令,整个咸阳再无议论之声,噤若寒蝉。

    “百吏黔首,不得妄议星相!”

    但想要当这件事没发生是不可能的,虽然博士们吸取喜等人的教训,不敢再面刺秦始皇,提儒家最擅长的”正刑与德,以事上天“,但私下里,却暗中在已卸任博士的淳于越家聚会,议论此事。

    但让淳于越没想到的是,几个弟子前脚才走,后脚,就有狱吏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他缉捕到咸阳县寺!

    来到咸阳丞阎乐,也就是赵高的女婿面前时,淳于越还在按着自己高高的儒冠,极力争辩。

    “吾等未曾饮酒!”

    群饮,淳于越以为这是咸阳县逮捕自己的理由,或是哪个嘴碎的邻居将他们告了。

    群饮罪在商鞅时曾实行过,后来随着秦国沟渠畅通,粮食产量提高,一度松弛。

    但自从今年春天,秦始皇应大夏国之请,令李信率军民六万,牛马数万头出玉门关西征,欲将西域南北两道纳入治下,希望明年能翻越葱岭,深入大夏西边的“条支”,寻找真正的西王母邦。

    张掖郡初建,粮食产量很少,只能从关中千里馈粮。大量存于仓禀的粮食源源不断向西供应,素来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陆海,半年内,粮价也翻了两番,并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于是,为了节省粮食,御史府修订了律令,重申禁酒之令,尤其是三人以上的群饮,抓住一次,罚金四两!

    咸阳丞阎乐却笑了笑:“淳于先生,汝等是否饮酒,本官还能不知道?”

    接下来,阎乐做了一件让淳于越震惊的事,一张画卷在他面前铺开,上面画了一个居室,里面坐着五个人。

    “淳于先生,你来看看,这画师画工虽差了点,但这着白儒冠穿黑儒服,正襟危坐在榻上的,是你没错罢?”

    接着,阎乐一一指着那些人,不但点出其名,连他们穿的衣冠,当时在淳于越何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个果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骇然的是,就连五人的对话,也被简略记了下来,里面当属淳于越的最为详细。

    “接下来,我念,你只需要点头摇头,看这是不是你说的话……”

    阎乐捧着书简念开了:“你说,星辰之变,表象之应,以显天戒,明王事也。”

    “又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天有灾异,缘由是国君失德,这荧惑守心亦然,乃是皇帝陛下废先王之道,弃百家之言,妄开边衅,不行封建所致的,你还说……”

    淳于越听得面色惨白,捏着拳头道:“够了!我认,这的确都是我说的。”

    他明白了,要么是咸阳狱吏已经神通广大到躲进他家,监视一举一动,要么就是那四个儒生里,有人事后向官府举报……

    “但老夫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能长治久安,万世延续啊!”

    淳于越觉得自己很冤枉:“殷周两代,之所以能延续千馀岁,都是因为分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的缘故。如今陛下广有海内,疆域远超九州之外,而各位公子却只是匹夫,无尺寸之封,万一以后朝中有田常、六卿之臣,朝廷没有诸侯相辅,何以相救?这荧惑星,便是警告,警告陛下,纵然不封六国故地,那海东、岭南、张掖甚至是西域,总可以分封点公子过去吧……”

    “一个字不要漏,都记下来!”

    阎乐却高兴地打断了淳于越的话,对一旁记录的小吏道:“这个愚儒,又在说三代之事,又在以古非今了!吾等身为忠臣,定要将其党羽统统揪出来。”

    淳于越大怒,也顾不得体面了,起身指着阎乐鼻子骂道:“你!你这面谀酷吏,非忠臣也!”

    阎乐将鼻尖上的唾沫一擦,冷笑道:“你还自诩为忠臣?你以为,为何会有人事后胆怯,将一切禀报官府?还不如汝等说了不该说的。与汝交谈的儒生言,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陛下恐有亡故之灾,言罢,还面有喜色,说某位公子可登基矣,天下当安……”

    “心怀叵测,公然咒骂陛下短寿,开始期盼新皇继位,这也是为了大秦长治久安?”

    “这……”淳于越哑然,当然他们说高兴了,有些忘乎所以。

    阎乐板起脸,厉声喝道:“淳于越,我奉劝你,谨言慎行!你的一言一行,都当作为证供,上交廷尉,面陈陛下,定汝等之罪!”

    ……

    虽然荧惑守心的天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带给咸阳朝野的震动,却久久未熄。

    八月底,咸阳丞阎乐向秦始皇禀报,说前博士淳于越在家聚集儒生,以古非今,更有叵测之言,一切都记录在案,交予皇帝过目。

    秦始皇随即下令,兴大狱,将淳于越及涉案人员逮捕,同时拘禁“挟书律”事件后,咸阳硕果仅存的数十博士,得了皇帝允许后,阎乐甚至上公子扶苏的府邸抓人……

    一时间,人心浮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低调度日,轻易不开府门的昌南侯府,迎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客人。

    蹒跚是因为胖,虽然家就在尉府隔壁,但因为糖吃太多,体重已向250逼近的张苍,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叶子衿迎客的小厅里,连喝了几大碗黑夫从南方送回来的“茶”。

    饮罢茶汤,张胖子才满足地说道:“这南方叶子泡的水,虽有些涩,倒也解渴。”

    叶子衿让女婢为张苍续上,介绍道:“这些野茶,乃是豫章、会稽、闽越丘陵才有的,良人率军伐闽越时,天久不雨,大军口渴难耐,有士卒摘取路边树叶含在口中,竟能生津,初时有些苦,等走到水源处饮水,却有回甘,遂命名为茶……”

    张苍肚子里装的不仅有肥油,还有学问,诗经什么的,张口就来:“谁谓茶苦,其甘如荠。”

    他促狭地笑道:“黑……昌南侯最喜欢取名,但每次都取得难听,总算稍微雅观恰当一次了……”

    叶子衿也忍俊不禁,但她知道,张苍今日登门,绝不是叙旧的。

    果然,张苍道明了来意:“近来因那荧惑守心闹出的事,尉夫人应也有所知晓罢?”

    叶氏道:“略有耳闻。”

    张苍叹了口气:“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夫子荀卿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尝有之,都是自然之事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但举世之内,除了黑夫外,能认同这句话的人不多,就连同门的李斯和浮丘伯,也跟张苍聊不到一块去。

    虽然张苍很想大声告诉皇帝,告诉世人,就是星星正常运行的轨迹,给我一些时间,老子能将它为何偏离,多久偏离一次推算出来!

    但张苍许多年前在泰山顶上吃过一次亏,知道装睡的人是喊不醒的,世事复杂,他虽能证明,别人却也不信,反而要堵上他的嘴。

    现在不是说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完全不能说,不可讨论,朝廷已经到了周厉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程度了!

    更让他揪心的是,先是半年前的墨家数人遭流放,如今又是儒家倒霉,物伤其类,自诩为文士的张苍虽然对政事不太关心,却也看出来了,这两次事件,都有点针对公子扶苏的意思啊。

    张苍对这位尊重诸子百家学问,爱时仁贤的公子挺有好感的,见他陷入困境,而诸大臣都噤若寒蝉,只觉得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安心呆在书斋里做学问。

    思来想去,只能来尉府打听打听,黑夫什么时候能回咸阳来。

    他对黑夫有种知己般的信任,觉得只要他在咸阳,这些乱象,或许都有解决之策。

    再不济,也能听听叶氏的看法,张苍曾听黑夫酒醉夸口说,叶子衿对政事的敏锐,比他还强……

    叶子衿最初不言,直到张苍再三询问,才让女婢都出去,只留大儿子破虏在屋内玩耍。

    “既然大兄非要问我,那以妾的愚昧之见,陛下如此英明睿智,他会不知道墨者、儒家与公子亲密?”

    “这……”张苍心里寒意直冒,知道又故意翦除,难道皇帝是忌惮公子在东征后颇得士心,羽翼渐丰,受到了威胁?

    叶氏猜到他所想,笑道:“大兄勿虑,还不至于此。”

    这时候,却传来一阵孩童哭泣声,却是二儿子伏波午睡醒了,哭着要妈妈,由傅姆抱进来,叶子衿便将他抱在怀里,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爱子女的,大兄博学,肯定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吧?”

    张苍当然知道,据说孟子少时丧父,由母亲扶养长大。他们家离墓地近,孟子和小伙伴学着来哭丧人,学了些祭拜之类的事,在坟头戏耍,于是孟母说,这个地方不适合吾子居住,遂搬迁。她将家搬到集市附近,孟子又学着做买卖和屠杀之事,于是孟母再迁,直到搬到学宫边上,孟子开始学着儒生,揖让进退,彬彬有礼,孟母这才满意,定居下来。

    他有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在陛下眼中,儒、墨,就如同孟氏前两次居住之地,那些丧葬、商贾狗屠之辈一般,乃损友也,故要将其从公子身边,一一逐走?”

    不过这也太粗暴了吧,而且很容易引起旁人不好的想法。

    但这就是秦始皇啊,做事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既然公子扶苏身边老是聚集着儒墨之徒,赶走一批又来一批,那就索性彻底干掉吧!

    摊上这样的父亲,扶苏这当儿子的,是真的难啊……

    叶子衿道:“不止是公子身边的损友,如今的陛下,恐怕已将儒墨,当成是扎在肉上的刺,必须拔掉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然,这只是妾的一点粗陋之见。”

    张苍却觉得极有道理:“那依尉夫人看,公子扶苏现在该如何做才好?”

    叶子衿沉吟了,黑夫曾来信嘱咐过叶氏,低调行事,不要招惹任何势力,等他消息,眼下咸阳的水又要沸腾了,而南方还迟迟无信,她很无奈,只好想办法,给这炭炉降降温了,借张苍之手,或许可以……

    于是叶氏摇头:“在这时候,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容易犯错,唯独一件事是不会错的。”

    张苍追问:“什么事?”

    这当口里,大儿子破虏削了一个果子,献宝似地递给母亲,叶子衿笑吟吟地夸了他,接过果儿。

    “当然是儒家、墨家、法家,乃至于天下人都觉得没错的事情了……”

    她将儿子削的水果捧在手心,有些炫耀地说道:

    “孝!”

    ……

    张苍结束了对尉府的拜访后,在路口徘徊许久后,最后一跺脚,往公子扶苏府上而去!

    到了次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奏疏:

    “心宿三星,非止帝星,亦有子属之星二,荧惑守心,逆行而过,此乃儿臣用人不当,阿房久不能完工,招致的天警!今儿臣已尽逐腐儒,使其各归其家,望父皇为天下计,勿要动怒,保重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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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7章 月将升,日将没

    “虽无太子之名,但长公子已有嗣君的器量了。”

    得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帝上的奏疏后,御史大夫茅焦松了口气。

    这一年来,茅焦年岁渐长,身体不太好了,久病在家,连御史府的事都只能移交副手去做。

    这次荧惑守心,引发了剧烈的朝局动荡,淳于越等人被捕,也牵连了公子扶苏,茅焦忧心不已,无奈病笃,帮不上忙。

    好在,扶苏的表现很合格,主动揽过,将异相的原因归结于自己。

    荧惑守心是天象示警,是不祥之兆,乃人君失德所导致,将祸及人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这样的灾祸,通过禳祷,是可以转移的。

    茅焦知道,上一次史书有载的荧惑守心,是春秋时的宋景公。

    宋国正是心之分野,景公忧心忡忡,请来的卜者子韦说,可以将错误推到执政身上。宋景公认为,太宰是治理国家之人,移之不祥。

    又说,可以转嫁到百姓身上,景公回答:“若无百姓,寡人何以为君?宁可独死!”

    子韦再建议:“可以转嫁到年成上去。”景公则回答:“百姓饥饿,必死。身为君主,却要靠杀民来求活,那谁还肯把寡人当做君主?寡人命固已到尽头,子毋复言!”

    史官认为,因为宋景公这仁君的态度,下诏罪己,而不殃及他人,事情最后有了好结果,此举感应天心,荧惑星有所移动,反而为宋景公增寿二十一年……

    罪己,这是种不错的法子,但秦始皇帝,他是绝对不会低头的,不管是对臣子、百姓,还是对苍天!

    在这尴尬的当口,扶苏能站出来揽过,相当于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就好像在你队友一波迷之操作导致团灭,大家陷入尴尬时,大声说:“我的我的!”

    病笃中的茅焦也不由击节赞叹:“传闻武王于灭商次年生重病,周公即向祖宗太王、王季、文王祈祷,愿以身代死。后将书写祝词的典册纳入金之匮。今日公子自承荧惑之灾,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为纯孝也!”

    有了扶苏带头,其余诸公子及满朝文武纷纷开始抢过,左右丞相、廷尉都向皇帝上书,说都是臣等做错了事,导致天象有异,请求秦始皇惩处,解除他们的职务……

    但群臣热络的奏疏,却统统石沉大海,被秦始皇留中,不答应,也不反对,更未对这件事有任何表态,只是让扶苏在府中禁足,同时将留在咸阳的儒生,尽数驱散,不管他们在哪个大员家中做食客。

    与此同时,秦始皇还信了巫祝的话,开始在全天下寻找“荧惑”的化身。

    罪己是不可能罪己的,既然荧惑犯帝星,那将它干掉不就完了!

    而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九月中,淳于越等五人被咸阳丞定罪,以诅咒、以古非今等罪责,斩于咸阳之市!

    行刑当日,一向高冠儒服的淳于越有些狼狈,萧瑟秋风拂面,他只觉得有些荒唐。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学大多数博士,不发一言,或者学叔孙通,一味阿谀逢迎呢?”

    荧惑事件,导致爱bb的博士被集体拘禁,只有机敏的叔孙通在异相当日,就觉察不妙,连夜借口回家服叔父之孝,离开了咸阳,逃过一劫。

    淳于越虽然支持封建,却并非不知道变通,既然皇帝不喜欢大分封,小分封总可以吧?岭南、海东、张掖、朔方,这些边远地方让地方官去和让公子去,有何区别?

    但皇帝不管好话歹话,都拒绝接受,他们就无可奈何了。

    看着远处垫着脚,静默观看行刑的咸阳民众,淳于越叹息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百姓的嘴虽被勉强堵住,但使他们的抱怨变成怨气了,道路以目。正如把水堵住,一旦决口,伤人更多。吾等儒者只是说说而已,可其他人,就不是动口,而是动手了!”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以谔谔而昌,殷纣以默默而亡。唉,可怜这好不容易统一的天下,又要乱了,而秦朝的庙堂,恐怕要遭隳灭了!”

    身后被重重一推,刽子手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废话,快趴下!”

    淳于越被按倒,贴在木墩上的脸,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只地上爬过的黑蚂蚁,触角晃动。

    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不知道,那天的秋风,会不会像今日这么凉!”

    ……

    “还是未能救下淳于先生。”

    被禁足在府邸的扶苏听闻淳于越等五人死于市,长叹一声,重重一拳打在墙上。

    扶苏还是仁善,不止是想要摆脱受疑的处境,还想救淳于越等人一命。

    “此乃彼辈口不择言,自取其死,公子能脱身已万幸,切不可表露出不满来!”

    一位长须及胸的老者劝慰扶苏,满口洛阳雅言,此人人称董公,乃洛阳新城三老,素有贤名。

    几年前扶苏东征海东,一路上抽空造访贤才,收为幕僚,他路过洛阳时拜访过董公一次,当时董公觉得扶苏幼稚,一点出山的意思都没。扶苏归来时又再拜,董公态度好了些,但还是不欲搀和。

    直到喜案发,扶苏巧妙施救,董公听闻此事,才改变了看法。眼看天下疲敝,朝廷用民过度,不少关东人开始倒向暗中图谋的复国者。也有些人不希望天下大乱,则把爱士爱民的公子扶苏当做了指望。

    这回,当扶苏第三次派人来邀请时,董公不顾家人反对,辞去三老之职,来咸阳投靠。

    岁余过去了,他俨然成了扶苏的首席幕僚,效周公以身代死,释皇帝之疑的法子,就是董公想出来的计策。恰逢那一日张苍来访,他是扶苏府邸的常客,以“孝”说之,与董公不谋而合。

    当听张苍吐露,这是昌南侯夫人的主意,董公啧啧称奇,认为叶氏是一个奇女子……

    只可惜,那计策,也只能让扶苏顺利着陆,却保不住别人。

    扶苏还在痛惜淳于越,董公却已看明白了,近半年来,秦始皇杀儒者五人,其目的,其实不在于惩罚他们的”诅咒“之言,而在清扫扶苏身边的儒家势力。

    去岁以来,皇帝削减阿房宫人手,却加速骊山陵的建设,或许是想通了,长生难求,人终有一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骄傲的秦始皇能接受自己尸骨未寒,就有儒者跑到朝堂上,对这三十余年的施政大放厥词,继位的二世皇帝也为儒生所惑,改弦易辙,彻底摒弃专断、法政、郡县,走周朝封建的老路……

    秦始皇希望,二世皇帝,是一位专断的君主,能将郡县体制原模原样继承下来。

    君虽易,而制不改,如此,方能持续万世。!

    或是担心扶苏心软耳也软,秦始皇开始提前布置,他打击墨家,驱逐儒家,收紧言论,让李斯主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四年前,黑夫在胶东好不容易为诸子百家争取到的一点点生存空间,彻底被封死了……

    “公子,如今之计,唯孝唯忠,唯恭唯敬!现在只有这样做,才不会犯错!”

    在董公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扶苏虽然是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却从未胜券在握,事不论大小皆决于上。若秦始皇觉得扶苏做不到这点,仍可能会功亏一篑!

    “我敬爱父皇,也害怕夜晚。”

    扶苏在室内踱步良久后,叹道:“但这日头,实在太烈了!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公子必须隐忍,你等得起!”

    董公下拜道:“日将没,月将升!若陛下是炽热烘烤一切的太阳,公子便是那轮温润的明月,但,必须等啊,明月,万不可与太阳争辉!”

    ……

    荧惑守心,并不会让天下立刻动乱,但却使本就叵测的人心越发不安。

    在这历史的拐点,天下人的选择各不相同:黑夫选择另起炉灶,隔岸观火;项羽打算乘火大时举事兴兵,夺回故国宗族的荣耀。

    而在咸阳左近,儒生们犯了老毛病,忍不住窃窃私语,落得仓皇受戮;阴谋家们暗中窃喜,希望水越混越好;扶苏及其幕僚则选择继续隐忍。

    而有的人,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必须尽快动手!

    “岂能干等着太阳落山?”

    墨者中,最为激进的适林,在秘密集会的地方,对杨毅等师兄弟慷慨陈词:

    “唐尧之时,有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凿齿、九婴、大风、封、修蛇等凶兽,也乘机出没,残害天下人。”

    “尧乃使后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断修蛇于洞庭,擒封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而羿为英雄!”

    他指着外面,那轮追求万寿无疆,希望自己永不陨落的夕阳道:

    “如今,为了使其不再为害天下,吾等当效后羿,挽强弓,将这灼灼烈日,射下来!”

    “秦始皇帝,必须被杀死!”

第708章 罚天子之剑

    墨者们认为,自己与只会将匕首藏在地图里的荆轲,以及雇大力士扔铁锤,心存侥幸的张良不同,做事不是一拍脑门,而是经过精密谋划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为一群工艺党,墨者们在干大事之前,首先要制作适合刺杀的利器。

    身为墨者,从小学习的东西有三:墨经教义、个人武艺、匠作技术。世上有百工,百余秦墨也各有专精,一般一人只带一两个徒弟,将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

    其中,攻金之工六种,春秋时,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器,桃氏为刃……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工艺也渐渐扩散,不再被某个家族单独掌握。

    墨者中,对锻造兵刃最着迷的,当属一个名叫“艾季敖”的赵籍墨者。

    当唐铎、适林等人拉他入伙时,艾季敖欣然应诺:“我父曾随赵国名匠徐夫人学锻剑,一同打造了徐夫人匕首,正是荆轲用来刺秦始皇的器物,萃了毒药,见血封喉,只可惜荆轲掷剑之艺不精,扔歪了……”

    赵国灭亡,艾翁死于城墙之上,艾季敖成了孤儿,被墨者收养。如今参与刺杀秦始皇帝,也算继承祖师爷旧业,艾季敖很上心。

    虽然墨家遭到打压,但在秦朝军工系统的影响力仍在,除了巨子程商留在咸阳外,其余弟子,多被安排到上林,协助扶苏修阿房,更有不少人在周围的工坊任小官,艾季敖便是铁官匠师。

    利用职务之便,他花了月余时间,费心打造了一种精妙的武器,并在九月中秘密集会时,展示给兄弟们看。

    为了演示那武器之妙,季敖特地脱了短打,穿上着一身明显嫌大的宽袍大袖,一路翩翩走来,揖让有礼,但配上略显丑陋的脸,使人发笑。

    但就在他走近稻草扎的假人时,艾季敖却忽然抬起右手,一声轻响后,从里面弹出了一把小剑,狠狠刺入了稻草人体内!

    众人略为吃惊,检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宽袖子的手臂上,有一个机关,内藏中空的木柄,平时可将细剑藏于其中,靠绳线联动在戒指上,戴在小拇指上,手心弯曲拉动绳线,即可弹出细剑!

    “袖中有剑,故名袖剑。”

    艾季敖得意洋洋地给他们看,认为这是最完美的刺杀武器,但众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他切掉的右手无名指上……

    适林咂舌道:“你这指头,不会是被弹出的袖剑切掉的吧?”

    众人闻言一惊,都护住了自己的无名指后退一步。接下来,任凭艾季敖如何解释,说那只是月余前初代袖剑导致的失误,这二代袖剑,经过改造,无名指不再会挡住剑道,大伙都不为所动。

    “还可换成刀、弩,发射抓钩,飞檐走壁……”

    哪怕艾季敖说破了嘴皮,其他墨者一致认为,这袖剑虽然精妙,还用上了巨子程商被昌南侯启发后以精铁拉丝制作的“弹簧”,但华而不实,整个机关又重又大,佩戴上后手部变粗,非常明显,随时随地可能暴露。

    “还不如短小易藏的小匕首好使。”

    最后,针对袖剑是否作为刺杀武器,众人按照“尚同”的传统举手表决,结果就艾季敖同意,他的无名指白切了。

    经过讨论,墨者们一致认为,除非秦始皇微服出行,否则近身成功刺杀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劲弩远射其车其人,反倒更有机会。”

    季敖虽然失落,但还是服从组织安排,停止手里的活,协助精通守城劲弩制造的适林研发新的利器:以绞盘上弦,能射两百步的强弩!

    ……

    相比于那些大摇大摆在咸阳城聚会,被官府抓个正着的儒生,墨者毕竟是搞了两百年秘密组织的,参与“诛暴”的墨者,更是一对一联络。

    九月下旬的这天,众人得到唐铎传黑纸鸢通知,在尚未造好的阿房宫中,借“学习墨经”为名集会。

    经过半年时间谨慎挑选,共有50多名可靠的墨家子弟愿意加入刺杀,占了秦墨总数的三分之一。今日只有11人为代表,加上还没到的唐铎,共12名。

    等待唐铎的间隙,对刺杀皇帝一直犹豫的杨毅听适林和艾季敖一直谈论已暗中制好,藏在这座宫殿某处的大弩,叹了口气。

    “昔日,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从鲁国出发,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可今日,吾等作为子墨子之徒,却研制起了比云梯更可怕的杀人之器……”

    “这些事,秦一统时,不是早就在做了么?”艾季敖蹲在角落,捧着纸印的墨经小本子,嘟囔道。

    适林却发现,即便是这十余人里,对此心忧疑虑也不乏少数。

    于是他给大伙鼓劲道:“铁矿是不分善恶的,冶炼铁矿得到的铁亦然,铁匠用金铁打造的剑也无罪,削木头的短剑,与用来杀人的剑,本无区别,区别在于用他的人,区别在于所做的事……”

    “用来大国攻小国,大家篡小家,强者劫弱,贵者傲贱,多诈欺愚,那这剑便是恶的。”

    “若是反过来,用来助弱者御强,用来惩恶扬善,那这剑便是善的!”

    “善恶由谁决定?”有人提出,他们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

    “当然是由天决定,由百姓之愿来定!”适林理所当然地说道,开始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想法。

    “荧惑守心已过去了一月,秦始皇帝听信巫者之言,仍在寻找荧惑星的化身,尤其是应在南方者,那些面相有异的人,多被抓捕审讯。但依我看,这扰乱天下,带来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的灾星,他不是别人,正是秦始皇帝自己!”

    此言大胆,让众人有些吃惊。

    “没错,皇帝陛下,他就是荧惑星!自一统后,北征、西拓、东进、南伐,一切征战,皆因其大欲而起,他的乱命暴政,才是引发异相的根源!荧惑守心,这就是征兆,是天志!”

    “子墨子说过,天子为暴,天能罚之!”

    适林扫视众人:“敢问诸位,三代之暴王桀、纣、幽,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而顺应天意,惩罚他们的剑,都是谁呢?”

    赵尹道:“是商汤。”

    杨毅所有所思:“是周武。”

    艾季敖收起墨经,起身道:“是暴动的国人!”

    适林颔首:“没错,汤、武,还有与吾等一样的国人!不论贤愚贵贱,只要天子为暴,便可诛之!”

    “为了挽回这垂垂欲坠的季世,别人不站出来,吾等墨者要站出来,做一次代天对天子施罚的剑。”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立誓道:“吾等乃天志之剑,罚天子之剑!约天下之剑!”

    十人起身,一把把剑随之出鞘,连艾季敖的短小袖剑也搭了过来,重复他的话。

    “墨者如夜,不争俗荣,于今挺身,奉以性命,无惧无退,死亦无悔!”

    “吾等的作为,是受天意驱使,故吾等不再是秦墨,而是天下人之墨,也是天驱之墨!”

    “好,好一个天驱之墨!”

    有人来了,却是唐铎,这位“天驱之墨”的首领依然姗姗来迟,他扫视众人:

    “二三子,有机会了。”

    唐铎有些激动地说道:“我得到消息,秦始皇年底要出行,来巡视阿房宫,接着西行至雍,以在三十七年正月初一,祭历代秦君之庙,吾等就在那时候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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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9章 更吹落,星如雨

    与历史上没建完的半成品不同,因为需要一个崭新的恢弘宫室让”西王母“入住,秦始皇不惜让墨家参与工程,阿房宫的修筑进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

    其规模之大,劳民伤财之巨,不算外围阿城和终南山的建筑。光一个前殿,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方至咸阳……

    其中最大的建筑是位于南山脚下的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阔三百尺,有上中下三层,中间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贯。下层是主殿,中层为供奉西王母的祭坛,上层为圆顶亭子,上立高一丈的涂金铜凤,屋顶铺木胎夹漆瓦。

    这明堂才刚完工不久,殿中空空如也,但作为皇帝的亲卫,郎卫们尽忠尽责,他们将明堂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每一扇门都要打开瞧瞧,万一有奸人匿身,每一块砖都要敲敲,生怕里面是空的。

    就算封闭的第三层,中郎骑令李良也要令人打开,搭梯子,亲自爬上去看一眼。

    由各种柱橼廊木横七竖八组成的狭小空间里,除了横柱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什么都没有。

    “这灰落的。”

    李良皱眉,却也放心了,既然灰尘完好如故,并无痕迹,说明这里无人来过。

    他也不嫌脏,伸手要来扫帚仔细清扫了一通,这才完成了检查。

    殊不知,就在李良扫帚未曾触及的位置,还有一个隐藏的暗门,里头是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密室,里面已藏了一人。

    等李良下去后,一个气孔才被打开,一双眼睛透过这光线难以触及的地方,窥视着明堂正殿。

    是墨者适林!

    作为建设者,精通机巧的墨者在阁楼上给自己留个暗门,再简单不过。

    这些设计,在图上根本看不出来,哪怕最厉害的将作大匠来了,从外面也瞧不出端倪。

    墨者却知道,秦始皇帝,肯定会来此处!

    “西王母像”,其实就是雅典娜,将在今日,被安放在明堂之中。

    那雕像是大夏国送给秦始皇的礼物,得到秦朝将出兵条支的消息后,大夏王十分高兴,从国内派遣能工巧匠,按照“西王母”的模样,以大理石雕刻,精雕细琢,那挺拔的鼻子,那俊俏的脸庞,那灵动的双目,真是惟妙惟肖!

    据说西王母像雕成后,陛下对其爱不释手,让人用昌南侯进献的象牙为其装饰,铸金鸾冠冠之,披上柔软的蜀锦,焚着岭南进献的沉香,常与之独处,一呆就是个把时辰,每次过后,都怅然若失……

    毕竟,这已是皇帝对长生的最后一点执念了。

    而这,也是墨者们行刺成功的唯一机会。

    经过抓阄,适林顺利得到了这份殊荣,正好他身材矮小,站在暗室里也不觉得挤。

    考虑到在外头行刺,还得辨认秦始皇多达五辆的同款副车,墨者还是放弃了已造好的,能射两百步,但准头堪忧的大弩。

    眼下,他手中是只能射五十步,但精度较高的弩,他为了今日,训练了上千次,用坏了十多根弦,务必保证一击必中!

    按照计划,在得手之后,适林将用随身携带的燧石,第一时间点火**!毁尸灭迹,顺便将这劳民伤财的阿房明堂,也一并烧了!

    “天下需要的是轻徭薄赋,停止征战,不需要西王母!”

    等待的时间比适林想象中的长,因为巫师卜算,认为安置雕像最合适的时间,当在入夜后,所以直到明堂大殿灯火通明,秦始皇仍未抵达。

    虽然有些闷,但适林还是以极强的毅力,忍耐着被灰尘呛到的咳嗽和喷嚏,只拼命揉着鼻子,心里默念天驱之墨的誓言:

    “于今挺身,奉以性命,无惧无退,死亦无悔!”

    他将弩箭轻轻上弦,瞄准了暗孔,对准了他们精确测量过,足足有三十余步的地方,秦始皇很有可能站在那,站在西王母像前方……

    适林想象着伟大如神的皇帝陛下,被自己,一个不知名墨者射杀于血泊中,倒在他心心念念的西王母脚下,不由颤抖。

    害怕,期待,但与庆忌不同,适林不求留名,反而希望自己的名,被永远抹去。

    皇帝若死,秦朝中枢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但其余墨者,会立刻拥戴扶苏继位。

    然后,开创一个所有人期盼的,非攻兼爱、尚贤尚同的治世!

    就在此时,车辚辚马萧萧,外面似乎有了喧嚣声。

    咚咚咚,敲击柱子的微弱声音响了三下,旋即消失,这是其他墨者给适林的信号:

    “秦始皇的御驾,来了!”

    ……

    唐铎站在公子扶苏身后,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宫灯”渐渐靠近。

    这种宫灯是墨者精巧工艺做出来的,以细木为骨架,做成八角、六角或四角型,然后在骨架之间镶以薄纸,让里面燃烧的火光映出来。

    本意是在民间普及,取代容易被风吹灭的火把,但如今却成了皇家专享。

    “墨者之技,应造福于天下,而不该只造福于一人。”

    这是唐铎的想法,但让他走到密谋诛暴弑君这一步的,却是私心。

    十年来,秦始皇已彻底驱逐了儒家、黄老,阴阳方士也坑得差不多了,关中百家绝迹,只留下农家和墨家苟延残喘。

    在墨者眼中,农家并没有什么高级政治诉求,只是希望拉着贵人一起下地耕田,顺便增产粮食蔬果而已,这与官府的目标一致。

    但墨家不同,除了尚同外,墨经上的兼爱、非攻、节葬、节用,都与皇帝的做派全然相反。

    “秦政与墨规,本来就背道而驰,分家是迟早的事……”

    年轻的墨者认为,秦朝辜负了墨家,但唐铎却不奇怪:两百年来,墨者已经无数次被过河拆桥了,在鲁国,在宋国,在楚国阳城,没有哪个国家,能容忍一支拥有自己武装的组织长期存在,甚至做大做强。

    秦墨硬生生拔掉了自己的牙齿,才与秦结合,希望植根于体制之内,但如今看来,他们还是失败了。

    既然无法同流合污,那就只好泾渭分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现在秦始皇依仗墨者技艺,故还容得一时,但有朝一日,吾等技艺皆通过工学传于工匠,墨者必不见容于秦!”

    唐铎见过秦始皇对付诸子百家的手段,到时候,可能就是永远禁绝,子墨子之学,将绝矣!

    出于这种危机感,唐铎选择铤而走险,将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其余墨者是抱着”即便墨者尽灭,也要为天下除大害“的决心。唐铎不然,他希望自己,将作为新的巨子,作为扶立新君的重臣,在公子扶苏的新朝廷里,占据一席之地。进而自上而下,推行墨家之政,让子墨子的理想,不再只是理想!

    而这一切的前提,秦始皇必须死!

    思索间,秦始皇的车驾越来越近,已经过了阿城,进入前殿区。

    六辆几乎一模一样的御车停在明堂前,各自掀开一角,却是五名侍卫,唯独倒数第二的车驾,敞开后,身披裘服的老皇帝缓缓走了下来。

    他这半年来极少露面,挺拔的身材依旧如故,但似乎比过去更加瘦削了,左右皆是全副武装的甲士,组成人墙,风都刮不进去。

    “陛下万岁!”

    扶苏带着墨者、工匠们下拜顿首,等待秦始皇帝进入明堂视察。

    墨者谋划已久的刺杀,将在那进行!

    但秦始皇只往前走了数步,却停了下来,苍老的皇帝抬起头,看着苍茫夜空。

    今天月明星稀,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天上和往常一样,空空如也,有什么好看的?

    但秦始皇帝却看怔了,久久未动。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一个人望天,会引发一群人效仿。

    扶苏、群臣、侍卫、工匠、墨者,众人一个接一个抬起头,等看清天上发生什么时,他们的表现更夸张,皆张大了嘴巴,甚至有被吓得瘫倒在地上的。

    自打出生开始,还没人见过如此奇丽的景象:

    月掩轩辕,漆黑的夜空幕布上,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点极亮的星光。

    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金灿灿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同一支射出的金色长箭,划破天空!

    有了带头者,接下来,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开始出现、移动,加速。一颗、两颗、三颗,最后多达数十上百,它们或长或短,或大或小,自南并东北行!

    星雨从天而降,像一群天马,放声吟啸,天空不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却不知其落往何处。

    唐铎感觉自己牙齿在发颤,星陨如雨,这是极大的不祥!这是对他们的警告么?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俯身拜天,瑟瑟发抖之人,唯独秦始皇绝世独立,身影高大而孤独……

    少顷,最密集的流星雨已过,但零星划落的仍络绎不绝,秦始皇这才停止仰望,扫了周围一眼,对一旁的郎卫,下了道冷冰冰的命令:

    “回咸阳,再将那个说今夜大吉,适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师,杀了!”

    ……

    墨者的诛暴刺杀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打断了。

    咸阳城内,亦被惊得满城鸡鸣狗叫,不得安宁。

    唯独坚信“星之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张苍,十分淡定地与他这两年新交的好友,留在咸阳做友好学术交流的大夏人“苏氏”一起,在城楼上观看这罕见的天象。

    张苍道:“陨星之事,记载极多,魏国史书里有载,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左传》里也称,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不过那是在四月份,与这十月之交的郧星,似乎来源不同……”

    胖子听着满咸阳的哭号,满街向天跪拜的人摇了摇头:“先前荧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这郧星划落,却人人皆能察觉,却都恐惧不安。其实,星落在地上,就是石头。在大河、济水之间,时常有坠落的星石,说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这就如同被海浪卷到岸边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张苍与自己交流了中夏对流星的记录,还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设,苏氏也不藏,用夹生的中原话,指着流星雨划落的星域对张苍道:

    “大夏人认为,那是被海格力斯击败的狮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狮子座,是为黄道十二宫的第五宫。”

    张苍认真地问道:“苏氏,你是大夏最聪慧的智者,你觉得,这是灾异、祥瑞,还是自然发生的?”

    苏氏一向不认同巴克特里亚(大夏)其他人病急乱投医,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御塞琉古王朝(条支)东征的计划,还真将这位战争女神,当成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了?

    于是,苏氏便摸着大胡子,开了个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许,是狮子宫不愿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夺走,发出警告,想将她抢回来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夜。远在南方的黑夫,却远没有张苍那么淡定。

    岭南番禺,站在城墙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个东亚大地,都能目睹的狮子座流星雨,当真壮丽非凡,令南征将士们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还以为末日到了。

    “荧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从天而降。”

    虽然身处热带,但黑夫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后,他长长吁了口气:

    “凛冬将至啊!”

第710章 始皇帝死而地分

    凛冬将至,黑夫在南方穿着小短打,却有人在东北裹着皮袄子瑟瑟发抖。

    这场三十六年末的郧星规模庞大,哪怕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也能看到些许。

    明明是午夜时分,刘季却笼着袖子,站在简陋的茅庐外,蓄了几年后,他颔下的大胡子又长出来了,这让老刘在深秋里,在脖子上围几条貂尾,就能抵御荒服刺骨的寒风。

    天际滑落的星辰,让刘季睁大了双眼,而此时,屋舍内,也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大叫,连绵不绝,音尾拉得极长……

    “啊!”

    是女人在分娩。

    叫声响彻军营,惊走了寨外的麋鹿,引来了饥饿的狼,出没在森林中,眼睛萤绿发光

    刘季往口中灌了一口酒,这能让他保持暖和,屋内的女人又在痛呼了,但刘季却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只关注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这次生的娃儿,总该是我的种了吧?”

    这两年多,刘季过的并不舒心,先被昌南侯一脚踢到汉城,这里位于海东东海岸,乃是秦朝最东边的领地,只驻百人,后来陆续有数十个男女刑徒隶妾被发配至此,归刘季管辖。

    胶东十三家的商船,一年只过来两次,收取为数不多的貂皮、人参,刘季只能带着这些大秦的弃民,在三韩和貊的包围下艰难求生。

    三十五年的时候,第一艘船运来了刘季的结发妻子,在新婚之夜被他破了处子之身的吕雉。

    刘季早不记得吕雉容貌了,只记得她在自己睡过的女人里,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年轻,身份也最高好歹是大户良家的嫡长女,今年才21岁,正值大好年华。

    对已经四十多的刘季而言,有这样的老婆来洗衣做饭暖床,可比骚扰流放来的歪瓜裂枣强多了。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下船的时候,吕雉居然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还将她推到刘季面前,说是他的女儿。

    “我没有,不是我……”

    刘季习惯性地否认。

    他和沛县曹寡妇有一个奸生子刘肥,但那是耕耘数月才有的成果,可和吕雉只睡过一次,新婚次日就匆匆赶赴胶东,哪那么巧,一发入魂?

    反倒是听家里过来的乡党说,吕雉在刘家守着活寡,照顾公婆,居田中耨,常有邻居审食其为其劈柴挑水,那小白脸过去就爱慕吕雉,会不会是……

    怀疑像是在心里扎根的荆棘,越长越大,刺得心里发疼。刘季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女子乃吕雉与审食其私通所生,一气之下,要将她扔到营寨外喂狼!

    但原本看似乖顺话少的吕雉,却爆发了惊人的勇气,她走出营寨,死死抱着女儿,手里举着木棍,在群狼环伺下步步后退。

    刘季当时在寨中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举弓射退了狼群,这才接纳了吕雉母子。

    但自觉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刘,对吕雉依然没好脸色,虽然自诩为大丈夫不打女人,但他经常放下碗就骂娘,吕雉就冷冷看着刘季,让他头皮发毛。

    “你这女人,看我作甚,找打?”

    久而久之,刘季也不想骂了,反倒是吕雉又有了身孕,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正好分娩,由几个有生产经验的隶臣妾帮忙。

    老刘只默默将温暖的屋舍让了出来,自己到外面吃冷风。

    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老刘就感到心酸,他曾满怀壮志,也曾鲜衣怒马,风流快活,但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被扔到这荒芜之地等死。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有孙儿了,刘季却只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女儿”。

    “这次生的娃儿,肯定是我的种!”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吕雉被看得很严实,应该没有找野男人的机会。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壮丽的流星雨渐渐稀疏后,屋舍内总算传出了响亮的哭喊声。

    刘季立刻冲了进去,隶臣妾将皮肤皱巴巴的孩子举到他面前,刘季看到他胯下像蚕豆米的小把子。

    “是儿子,儿子!”

    怀中抱着这小生命,刘季对吕雉给他戴绿帽的气也消了,正要去宽慰妻子,吕雉却转过脸,不想理他。

    不理就不理吧,刘季以为,大丈夫,本就该如蜻蜓点水,处处留情,而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这新生儿,却给了他注入了新的志气。

    “我刘季此生多半是这样了,但吾子岂能在这荒蛮之地长大,终日与海鸟马粪为伍?”

    “定要找机会,离开这昌南侯为我设下的藩篱!”

    他下了决心,又抱着擦拭干净的男孩,大胡子笑得发颤。

    刘季许久未曾这样高兴了,美了好一会后,旁边人才提醒他给这娃儿取名。

    老刘是个粗人,想了想后,一拍脑袋道:

    “此子生于星郧之夜,就叫他‘刘星’吧!”

    ……

    夜将尽,天将明,破晓时分,当郧星彻底结束后,中途睡过去的韩信打着哈欠走到番禺城楼时,却发现昌南侯还盘腿坐在城墙上,看着东方将升的太阳,身上满是露珠……

    “君侯一宿未睡?”

    韩信很吃惊,昨夜的异相,让不少士卒惊恐得彻夜难眠,但昌南侯怎么也一起熬了夜?

    黑夫的精神却很不错,笑道:“在我看来,昨夜星陨如雨,这不是什么灾异,只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见到一次,便无遗憾。”

    “我更听说过一种说法,对着流星许下心愿,便能实现。”

    “当真?”

    韩信有些好奇:“君侯许了什么愿?”

    在他看来,黑夫已走到了人生的巅峰,随着百越彻底被征服,皇帝“南尽北户”的愿景也得以实现,黑夫需要做的,便是巩固岭南,待南海、桂林、象郡设立后,便可以回朝领功,封通侯了……

    “甚至还可能和李信将军一起,入靖边祠。”

    所以韩信觉得,黑夫还能有什么难以企及的愿望呢?难道是……

    韩信抬起眼偷看昌南侯,他的脸庞,被初升的朝阳照耀,黑上带红,红中带黑,还露出了笑。

    黑夫道:“我自己倒没什么愿望,只是祝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扶苏公子满面红光……”

    “这是自然,陛下万寿无疆。”

    韩信跟着附和,其实言不由衷,南征军将士,大多对秦朝,对皇帝没什么认同感。

    黑夫心中却暗道:“不,这不是我的愿望。”

    当流星雨划破天际时,黑夫的确不再戏谑,而是曾虔诚地许了一愿:

    “我希望陛下,能放下他的骄傲和固执!”

    “这江山,谁也带不走,我希望您能早点撒手,能让这一切,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但黑夫知道,这愿景,很难实现,取决于秦始皇,而不取决于他。

    而他,又是个不希望将宝全押在别人身上的人……

    等回到居所后,黑夫却不急着补觉,而是让人备好笔墨,又让陆贾出去。

    “我要亲自修书。”

    陆贾略微惊讶,告退而出,自从有了陆贾这支笔杆子后,昌南侯就极少自己动笔了,这是要给谁写信?如此郑重!

    经过一整夜深思熟虑,黑夫下笔极快,开头第一句便是: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

    秦始皇三十七年,颛顼历正月初一(十月初一),黑夫送往的信才刚派亲信送出番禺,几名来自东郡郡府的官吏,已带着兵卒抵达东郡郊外数十里处。

    流星雨之夜落下的千百郧星,大多不知去向,唯独有一颗,其状如大奔星,如火光炎炎冲天,一头扎到了东郡郊外的这片田野上,发出的巨响,让十里八乡都为之震动!

    官府十分警惕,认为这是了不得的灾异,就点了几名令史带兵前往查探。

    “上吏,就在前面!”

    指路的乡啬夫指着前方,被一圈乡民围拢的旱田。

    “让开,都让开!”

    郡兵持刃上前,驱散爱看热闹的乡民,让官吏入内,长吏捂着鼻子,嫌弃这里的奇异味道,指派两名小吏进去。

    却见周边数十步的草木统统被烧焦,地面也出现了一个小坑,里面静静躺着一颗人双手可环抱的郧星……

    其质地似石又似铁,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熔壳,深深嵌入地表。

    两名小吏绕了一圈,转到陨星背面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深深的惧意!

    “怎么不说话?”

    长吏不耐烦了,亲自上前,却也呆愣住了。

    “这……这……”

    陨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表面深深篆刻的字。

    七个秦篆,整整齐齐刻在陨石上:

    “始皇帝死而地分!”

第711章 今年祖龙死!

    典瑞,这是一个古老的官职,从周朝开始,就设置此官,专门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

    总之,只要是朝廷和玉器有关的事,都由典瑞来管。

    近年来,随着于阗昆仑玉运往中原的道路彻底打通,美玉通过丝糖之路源源不断送来,典瑞的职责赫然加重,所有由少府考工玉人所制之玉,但凡提供给皇室的,典瑞都必须一一备案,有所损有所益,都要清清楚楚。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典瑞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使命,对一枚失而复得的玉璧进行鉴定。

    晶莹剔透的玉璧在典瑞手中翻来覆去,其专注度不亚于后世的古玩专家。在将这块玉的色泽、大小、形制、图案、刻字,甚至是制作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一一与图籍上的记录做对比后,典瑞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陛下,此枚玉璧,正是三十二年六月,御驾巡游淮北,在彭城捞鼎,祭祀水神时投到江水中的那块玉,一切分毫不差!”

    秦始皇面色凝重,他让典瑞退下,召来将这块玉送归的使者。

    “将事情一五一十,再重讲一遍!”

    使者战战兢兢,只能匍匐在陛下,说起自己离奇的经历……

    “臣一月前奉陛下之命,随御史驰往东郡,告东郡守,既然那东郡郧星周旁众人皆不招供谋逆之言是何人所刻,有同犯之嫌,故将其不论男女老幼,方圆十里内三个里闾,千余人统统处死!今千人已尽诛杀,臣归咸阳复命……”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大事,流星雨后,东郡禀报,说有颗陨星落到了他们那。

    陨石落地倒没什么,重要的是陨石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

    这件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了,关东六国籍贯的人,皆暗言,这是天降预言,代表的是上天旨意,预示了秦始皇将死,大秦将一分为七,六国复辟。

    秦始皇得知消息后,十分震惊不已,但却不相信这是上天预示,觉得是人为,是诅咒。

    “总有刁民想要天子崩逝!”

    希望他死的人,很早就有。

    最早的时候,是邯郸的贵族子弟,生于长平之战后的秦国公孙,却在邯郸为质,他成长于愤恨和排斥中,造就了后来的性格。

    之后,是弟长安君成的母族、之徒,彼辈垂涎的是王位。

    甚至是他自己的母亲,赵太后,至死也没原谅秦始皇扑杀两个异父弟的事,手紧紧拽着他,指甲抠进肉里,恶毒地骂道:“你个天杀的!”

    秦始皇只默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明白,诅咒,这是弱者口头上无力的反抗,由她去吧!

    笑骂由人,但秦王政的一统事业,绝不会有半点耽搁!

    六国的王和士大夫们,无时无刻不盼着秦始皇暴毙,以缓解秦军东进的压力,甚至派荆轲之辈持刃刺杀,但仍阻止不了天下一统的浪潮。

    三军欢呼,黔首俯身,连峄山上的神明,都在山呼万岁!

    秦始皇就这样沉浸在长生的美梦里,直到近来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盼着自己死呢!

    朝臣、将军、官吏、黔首,甚至是自己的儿子们……

    刚烈的人如高渐离者,大喊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更聪明点的人,则在等着太阳落山的那天,“月将升,日将没”,近来咸阳破有人在暗中传唱此谣,他们期盼的月亮是谁,秦始皇会不知道?

    一个人的诅咒不可怕,但千万人的诅咒呢?一个人纵然命再硬,焉能抵过全天下的嘴?

    他立即派了御史到陨石的落地处,逐户排查了刻字之人,结果是一无所获。愤怒的秦始皇于是下令:处死这块陨石附近的所有人家,并立即毁掉刻字的陨石!

    人死了,石焚了,但秦始皇的心中阴影,并没有随之而去,总感觉心神不宁。

    果不其然,才到二月,从东郡回来使者,又遭遇了怪事!

    使者道:“臣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当时正值大雾,雾中,忽然有人持此玉璧站在道中央,拦住我说:’为吾遗池君。”

    所谓池君,便是渭南阿房宫旁,池中的地方神,地位与后世的泾河龙王差不多……

    秦始皇派人把使者带回的玉璧送到御府察验,察验结果是,这的确是三十二年,秦始皇亲手投入泗水的玉璧。

    那一次,秦始皇捞鼎无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颇为遗憾,神明也没给他任何回复

    但现在,五年前祭祀水神所用的玉璧,咋会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糊涂的给送回来了呢?

    是神明的回复太迟,还是另有蹊跷?

    使者继续道:“那人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秦始皇追问。

    使者趴到了地上,声音细微:“那人还说,‘今年祖龙死’!”

    ……

    “今年祖龙死?”

    随着使者说出这句话,整个宫殿都缄默了。

    祖龙,这句话的关键词是什么意思?旁听的几名博学臣子皆不敢言,但谁都清楚,这指的恐怕就是秦始皇帝!

    秦朝本不尊龙,也没规定说龙为皇室皇帝专用之物,通侯伦侯们,一样打着交龙旗。

    但随着统一初期那段议谥号,祭五帝,造祥瑞的运动后。秦始皇帝以黑龙为大秦水德之瑞,故世人渐渐也将王侯都能用的龙,当做秦朝的象征。

    最典型的,就是某位南征的大将军,在费尽心力,将秦朝形象往龙上引,在岭南搞了龙图腾,往上面添乱七八糟的设定,什么羊胡子,什么声似蛙呱呱叫,想要让越人也变成“龙的传人”。

    近年在关东,由于言论管制禁令,“秦始皇”三字都不允许人随便说,故士人常用“祖龙”作为始皇帝的代称。

    可怕的寂静持续了许久,使者只好将事情讲完:“臣不解,问其故,那人却已隐在大雾之中,只留下所赠之璧,臣见此玉似皇家之物,故马不停蹄,前来禀报。”

    默然良久后,秦始皇终于说话了。

    “那人纵然真是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

    “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一样,小小山神,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预言朕之生死?将那玉璧毁了,敢泄此事者,族!”

    ……

    秦始皇的怒意,郁结在心头。

    如果说,流星还能强行理解成祥瑞,比如秦文公时,伴随着鸡鸣,就有流星从天而降,被收藏成为秦的国宝,设立了陈宝祠。

    但陨石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字,如今的预言,无一不是灾祸的象征,这些事传开后,恐怕会引发动荡。

    皇帝威势摆在那,既然秦始皇不喜这些“预言”,朝野上下,自有人来否定它们。

    比如公然给“祖龙”二字下了定义:“祖龙者,人之先也。”否定这是皇帝的代称。

    而经历数次大清洗后,仅存的几个博士,忙不迭地为秦始皇献上

    仙真人诗,认为令乐人颂歌弦之,可以驱散心怀不良的”山鬼“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始皇迷信,众人便用迷信的法子来破除迷信。

    擅长占卜的巫师经过计算,卦得游徙吉,认为秦始皇应该离开咸阳,去外地巡游,以避诅咒,同时再搞一次大迁徙……

    于是,秦始皇决定,徙关东三万户至河西,同时使罪妇八千人迁往岭南,配与留守的单身军人为妻,南征军暂不调回,仍由黑夫镇守。

    至于巡游方向?咸阳城中最擅长望气的三名相师产生了争议,分别认为天子气在东北、东南、正南,争论不休,皆认为秦始皇需要过去,用皇帝的威势压一压。

    “那就东南罢。”

    秦始皇想了想,东北和南方都已去过,唯独东南会稽尚未游历,可前去祭拜禹迹。

    群臣讷讷而退后,秦始皇陷入了沉思。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始皇自己,虽然禁止旁人言死事,甚至忌讳得连太子都不曾立,但对于死亡,他已没有几年前看重了。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想通这点后,死不可怕,起码没过去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死得太早,可怕的是死而地分!

    这一点,是秦始皇万万无法接受的!

    秦始皇的身体,自己知道,多年政务劳顿积重难返,近来呕血越来越严重,能不能活过今岁,还真是一个问题。

    所以,那些危险的言论,必须加以控制,诽谤的预言,将从源头断绝!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开端是什么呢?

    “荧惑守心郧星落,沉璧复返祖龙死……”

    是荧惑星!

    必须找出来,那颗代表着灾难、战争,甚至给秦朝带来分地之厄的荧惑星,其化身,究竟是谁人!

    一直到了十一月中,就在新的巡游筹备之际,函谷关守禀报,一名通缉数年的逃犯,主动到关前自首。

    “此人言,他知道谁是荧惑星,更有苦求数载的天意图书,要献予陛下!”

    他是谁?

    秦始皇看到那逃犯的名时,皱起了眉。

    “方术士……卢敖?”

    ……

    三十二年,秦始皇东巡,在他遇刺前,卢敖借口为皇帝寻找类似“河图”的图书,与安期生一起离开了行驾。

    后来,方术士的骗局被揭露,甚至与刺杀和诸田作乱有牵连,秦始皇怒,坑百余人,咸阳方术士遂绝迹。

    卢敖也被官府缉捕,但此人行踪神秘,据说他曾在燕地出现过,又逃到了东胡,如今怎么忽然跑到函谷关,还束手就擒?

    虽然对方术士已不信任,但秦始皇思虑再三后,让人将卢敖秘密押送到咸阳,并将他带枷送到宫中,亲自接见。

    “罪臣拜见陛下。”

    数年未见,卢敖模样大变,不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反而瘦削枯槁,满头白发,仿佛老了几十岁。

    秦始皇却只是冷冷地问他:“你说,你知道荧惑星是谁人?”

    “臣知道。”

    卢敖再拜:“臣被韩终所骗,为徐福所谤,然臣绝无反叛之心,为了洗刷冤屈,曾为陛下至海外,觅仙岛,又跟随神仙指引,远涉胡天,在北海的尽头,在蓝色的冰雪上,看到黑色的蚂蚁在鬼神的指引下,自动聚集,形成了字……”

    又是字,又是预言,秦始皇面色不愠,正要拂袖让人将此僚带下去,卢敖却以头抢地,大声道:“陛下,这天书预言,与大秦存亡有关!”

    秦始皇帝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那所谓的天书,说了什么?”

    卢敖抬起头,额头已破皮流血,他看着秦始皇,一字一顿地说道:

    “亡秦者,黑也!”

    ……

    ps:参加年会,今天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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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章 亡秦者

    “亡秦者黑?”

    卢敖刚言罢,秦始皇却冷笑起来。

    “十年前,朕令汝等方术士及儒生,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为火德,秦代周德,无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从此以后,从秦文公起便开始崇尚黑色的秦,正式将此色定为法律规定的正色。

    如今卢敖说他所得的天书预言:亡秦者黑,听上去就好像“杀死我的是我”一样,有些荒谬。

    难不成,亡秦者,乃秦自己不成?

    卢敖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生死存亡就在瞬息之间,连忙道:

    “臣不敢,然此黑非大秦所尚之黑,据臣推测,或是指向一人,二那人,就是荧惑星!”

    这一次,秦始皇没有打断卢敖,他坐在案后,随手拿了一份奏疏,慢慢翻着,好似卢敖是空气,也不知这些话,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

    卢敖倒是求生欲很强:“请臣为陛下释去年底的奇异天象,臣从东郡过时,听人言,前一夜星陨如雨,而是夜亥时,陨星坠于东郡,次日官吏抵达,发现上有刻字……”

    “此或为六国黔首所为,陛下将长生,大秦当传万世,岂有死而地分治说?然奇异天象,多是天帝对人间的警告,天文以东行、南行为顺,西行、北行为逆,臣以为,此乃天帝提醒陛下,有人欲作乱之兆也,不仅将出现何事有兆,何人所为亦有兆,臣遍查古人所述,总算找到了与这陨星符合的记载。”

    卢敖被枷锁束缚着,无法靠秦始皇太近,只能大声道:“原来这种陨星,叫做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

    “天狗?”

    秦始皇这才抬起眼来:“召太史令胡毋敬。”

    等胡毋敬匆匆来到后,一问之下,才道的确有一种流星,被称之为“天狗”,至于东郡陨星是否符合,尚待商榷。

    但卢敖已当那陨星就是“天狗”了。

    “说到天狗,陛下想起了谁?”

    秦始皇不言,被留下的胡毋敬则感到心惊。

    天狗的传说,起源于秦穆公时,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

    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有时候,也以天狗作为亭长的代名词。

    而朝中出身亭长,且因为常自诩“大秦天狗”,被秦始皇认为是梦中“黑犬”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没错,黑夫……”

    卢敖说出了其名,那个他数年来,无数次诅咒的名字:“统帅数十万军民的昌南侯,黑夫!他就是陨星所兆之人!其名中恰有黑字,臣唯恐,‘亡秦者黑’,那预言之子,那将乱朝廷社稷的,正是此君!”

    “陛下再想想,数年前,因黑夫立大功,赐氏为尉时,陛下认为此名粗陋,不伦不类,令其改之,但黑夫却以‘不忘初心’为由,仍坚持用之。依我看,这不是什么不忘初心,而是心怀叵测吧!”

    秦始皇似乎不打算接卢敖这罪人的任何话,示意胡毋敬代为问答。

    胡毋敬不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问卢敖:“你是说,昌南侯早已知道你所见的天书预言?”

    卢敖越说越玄乎:“不止知道,他还推波助澜!在各处擅自命名城邑,此乃地相堪舆之术,他在利用地名,画一个将大秦天命之脉围困的大阵。”

    胡毋敬摇头,不太相信:“昌南侯出身黔首,岂会懂阴阳方术?”

    卢敖急切地朝秦始皇作揖道:“陛下,世上最擅长地相堪舆之术的徐福,就在其身边啊!数年前陛下巡视胶东,徐福迟迟不按照约定,到成山角面见陛下,就是与黑夫勾结,欲构陷其余方术士,以阻挠陛下求得长生。”

    好家伙,在这点上,他倒是跟徐福不谋而合。

    卢敖信誓旦旦:“这命地名,通过换地脉来改天命的法子,或许就是徐福教之!更何况,这黑夫本是南郡愚笨黔首,从二十一年起,却无师自通,忽然变得聪慧非凡。非但精通行伍队列,又能对工、农指手画脚,甚至能指挥匠人,制出水椎、纸张、雕版印刷等精巧器物,陛下就不觉得奇怪么?”

    不说还好,一说的确有些古怪,即便黑夫经常捧着书装作一副好学的样子,以掩盖他层出不穷的后世知识,但仍不能释慧者之疑,叶腾、墨者阿忠都提出过疑问,更何况差点被黑夫坑死的仇家卢敖呢?

    铺垫到此,卢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据臣所测,当是荧惑妖星十余年前降临凡尘,夺黑夫之舍,方能开了天窍,奸诈而慧,又有气运庇护,方能从黔首一步步升到关内侯!”

    ……

    “荒谬!”

    这推测太过离谱,胡毋敬驳斥道:“全是空口白话,毫无证据……”

    “罪臣有证据!”

    卢敖大声道:“只要翻翻太史令的《秦记》便可知,从二十七年起,不论是西拓、北征、东讨、南伐,皆与黑夫有关。”

    “随陛下西巡,引出西拓。就任北地郡尉,有了两次伐匈奴之役,去胶东做郡守,引发了诸田之乱,更有渡海攻海东,最后是南征百越。不管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争,这样的将军大臣,朝野上下,可还能找出第二个?荧惑星主征伐战乱,正好与此人符合!黑夫,他就是荧惑星!”

    “巧合罢了。”胡毋敬依然不信,却偷眼看秦始皇,他至今仍没有表态。

    “真的是巧合么?”

    卢敖笑了:“荧惑向东行急,有兵聚于东;向西行急,有兵聚于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于南北。先前荧惑向南急行,恰恰对是黑夫在南方髡发收买人心,又安插旧部亲信,怨归于上,德归于己,想要将大秦之兵,变成他家黑兵私兵!发生守心天象,是因为黑夫心有叵测,有冒犯朝廷之思,手握军民数十万,欲为乱也。近来常有望气者称,南方有天子气,若置之不理,待他日南军挥师北上,恐将酿成大祸!”

    这一次,胡毋敬不敢再接话了,而秦始皇则在久久缄默后道:“汝等方术士为黑夫所告发,与他有仇罢?”

    卢敖跪下:“冤枉!臣虽逃亡罪人,但只是一心想为陛下求得长生,谁料为人所阻,此番冒死归来,非为抱怨,只为拆穿这贼子……”

    方术士,除了那些当真相信自己能炼出不死仙药的人外,像卢敖这种人,是知道自己本质的。

    他们就是骗子,是赌徒!无论多么仙风道骨,无论阴阳五行,都是包裹在外,为了让骗局更高大上的包装。

    骗的是王侯权贵,骗的是无上富贵。

    上一次,方术士的骗局被黑夫所搅,输得血本无归,大多数人被坑杀,卢敖流亡东胡,在北国寒冬里瑟瑟发抖。

    直到一个叫“蒯彻”的燕人,在韩终带领下,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让方术士重返朝堂,让卢敖重新利用神仙方术,操控秦始皇的计划!

    “若能功成,则君将再为陛下所信,若黑夫束手就擒,昔日大仇得报,若黑夫不从,则秦不久后亦将大乱!”

    但这一切,需要卢敖赌上自己的性命。

    卢敖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他踌躇了整整两年,直到他潜回中原后,见近来各种奇异天象层出不穷,秦始皇更令御史召各地善相望气之士,才下定决心,侥幸一试!

    他们这群人,赌的是胆大心细,赌的是君王贪生怕死,赌的是上位者对大臣子孙的疑心!

    赌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秦始皇帝,这位孤家寡人,只相信韩非子那一套:

    主人雇用工人来播种耕耘,花费家财准备美食,挑选布匹去交换钱币以便给予报酬,并不是喜欢雇工,却说:“这样做,他们才肯卖力”。雇工卖力而快速地耘田耕田,使尽技巧整理畦埂,并不是因为爱主人,而是说:“这样做,饭菜才会丰美,钱币才容易得到。”

    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任,一切都是利益纠葛!当一位人臣升至高位,手握重兵,脱离了君主操控后,不论过去如何,君王必会心生耿介!

    卢敖笃定,秦始皇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杀韩非,所以他才会用王翦又收其权。

    秦始皇敲着案几道:“按你的说法,荧惑妖星所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这就是黑夫从来未曾令朕失望的原因?往后,他还会尾大不掉,祸乱甚至灭亡大秦?”

    卢敖道:“正是!大奸似忠啊陛下!”

    “是啊,大奸似忠,君臣一日百战,此言不虚。”

    秦始皇站起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朕绝不会姑息养奸!”

    他指着卢敖,对众郎卫下令道:

    “这罪人妖言惑众,真以为朕是糊涂的商纣,会因为一句离间之言,就妄杀功臣么?拖下去,投入沸鼎,烹了!”

    ……

    “朕是个昏庸的皇帝么?”

    当外面的卢敖停止了惨叫,沸腾的大鼎里浓汤四溢,只剩下一只煮熟的手伸着时,秦始皇忽然如此问胡毋敬。

    胡毋敬连忙道:“陛下英明睿智。”

    “睿智?”

    秦始皇却笑道:“天下人,恐怕不这么认为了。”

    除盼着他死外,暗暗密谋,为日后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罢,秦始皇不再多说什么,只告诉胡毋敬:“今天的这一切,一字不落,都记要记在史书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远去,他不知道,回到寝宫后,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红了白绢!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而每次来收拾的宫人宫女,被秘密处置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总算缓过来后,招来了中车府令赵高觐见,下达了一项密令:

    ”改变出巡路线,原本经函谷关前往会稽,改成经武关道,期间要过南郡安陆县,然后至衡山郡邾城。”

    “再拟一道制,发往番禺,就说昌南侯平百越,为大秦南尽北户,劳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带有功将吏,至邾城见御驾,设坛拜为通侯!”

    “朕要让黑夫,荣登人臣爵禄之极了!”

第713章 言语就像风

    (宣传需要,书的封面会换一下,一眼扫过去找不到书的别吓到)

    “兴许是婢多疑,总感觉从昨日起,昌南侯府周边多了不少眼睛,就连婢出门买点菜蔬布料,都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管婢让车夫紧走慢走,都甩不掉。”

    从外面回来,鸢忧心忡忡地向主母汇报了她发现的情况。

    叶氏正在专心地织毛线衣,尽管昌南侯富贵,但每年冬天,叶子衿还是习惯自己制作给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冬衣。

    “婢还在市井,看到一群黔首家的无知孩童被官府抓了起来,因为他们在传唱一句话……”

    见主母只是嗯了一声,无动于衷,鸢凑近低声道:“唱的是,‘亡秦者黑’!夫人,这是有奸人要害君侯啊!”

    叶氏手里的针线终于停了,却笑道:“我早劝他改了这名,一直固执不愿,这下倒好,一说到黑,连你都第一想到昌南侯,何况别人?真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

    鸢急得直跺脚:“夫人,都这节骨眼了,还有工夫说笑呢?如今半个咸阳城都传遍了,府邸内也人心惶惶。”

    “慌什么,良人常说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大军远在千里之外,就要做好谤书一筐的准备。”

    叶氏非但未曾慌乱,却问道:“有兵卒将府邸围了么?”

    鸢一愣:“不曾。”

    “有官吏上门索人,要将吾等母子收监了么?”

    “也没有。”

    “汝等还能出入自由么?“

    鸢颔首:“虽有监视,但并未阻止吾等出入,似乎想维持一切如常,那些人,甚至隐隐有保护之意,拦着听说谣言后来窥探的闲人。”

    “咸阳城呢?还能出得去否?”

    “婢已让人试过,却被拦在灞桥,中尉军说什么逮捕前段时日潜逃的,诅咒皇帝陛下的儒生,任何人不得出城!”

    “是这样,看来陛下,并没有轻信这所谓的童谣预言啊。”

    叶子衿思索片刻后,将已经开蒙的大儿子喊了过来,捧着他在暖和屋子里呆久了,红扑扑的小脸道:

    “破虏,今日让鸢傅姆送你去张伯父府上习字,可好?”

    “好!”

    小破虏顿时眼睛一亮,他也喜欢甜食,但在家里,母亲管得严,说甜食吃多了,会长一口烂牙,许久才允许吃一块。

    可去张苍张伯父家学字的时候却不同,伯父会让那几十个”伯母“端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让他吃到流鼻血……

    等孩子欢天喜地出去后,叶氏暗暗嘱咐鸢。

    “既然对汝等出入府邸不加阻挠,说明朝廷暂时不想动我家,但陛下态度不明,你且将此事告诉张苍,张苍自会想办法!”

    ……

    “亡秦者黑?这种谣言,怎会在咸阳城内疯传?”

    公子扶苏府邸,扶苏也刚听公子府邸从事邵平说了这件新鲜事,不由大惊。

    邵平道:“那些传唱谣言的无知孩童及其父母、大父、大母已被缉捕,据说是城东有一群黑蚂蚁自动聚集,形成了这四个字,众人皆言,此乃天书预言。而这谣言的根源,或与前日陛下烹杀的潜逃方术士有关……”

    卢生见到秦始皇后说了什么话,竟惹得皇帝烹杀了他,外人无从得知,但从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的谣言来看,这两件事,或有关系。

    董公沉吟道:“那方术士卢生纵然有党羽,也不可能混进函谷关,散播谣言,这说明,关中有其同党,朝中更有奸臣,推波助澜,欲害昌南侯啊!”

    扶苏对此十分痛恨:“有人巴不得君臣离心,让天下乱起来!若我找出来是谁,必诛之!”

    “公子不可妄动。“

    董公依然是那个态度,他给扶苏量身定做的计划,是唯恭唯孝,以静待动,等待山陵崩塌。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不,前段时间的诡异天象才刚刚平息,如今又有人暗中构陷昌南侯了。

    见卢敖入宫进言未果,其党羽索性在民间散播谣言,如此一来,当消息传遍天下时,就算秦始皇不信,就算昌南侯并无反意,但君臣关系,必将大不如前了。

    “想出这计策的人,真是阴毒!”

    好在,来自张苍的消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张苍已入宫为昌南侯辩解,而昌南侯府,虽有郎卫监视,但尚未派兵围困,府邸中家眷出入无阻。”

    “看来,父皇并未轻信谣言。”

    扶苏的心稍稍放下了。

    但到了午后,当蒙恬派家人蒙天放过来给扶苏送话时,扶苏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恬虽归朝,然值此非常时刻,不能轻见公子,只赠一言: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但恬恳请公子,什么都不要管!”

    ……

    蒙恬回朝,是近几日的事,自从秦始皇三十年筑亭障以逐戎人,经过数年修筑,依靠数十万军民之力,北方秦赵燕长城终于连到一起!

    长城修好后,秦始皇令蒙恬押送二十万六国刑徒返回关中,让这群人加入骊山的工地,如此一来,骊山工程竟有七十万之众。多了这么多吃饭的嘴,使得李信西征后拔高的关中粮价再度攀升,已高至每石米两百钱!原本天府之国的关中,竟需要从关东输送粮秣补充了。

    原本蒙恬向秦始皇禀报完长城防务,以及匈奴、东胡近况后就要北返,但秦始皇却留下了蒙恬,任命为“卫尉”,负责咸阳防务,反而令冯敬为副将,去上郡领兵。

    同时,以王贲之子,武城侯王离为中郎将,宿卫宫室。

    如果说,去年的换相是针对文官,那这一轮调动,就是针对武官,让人眼花缭乱,被冷落许久的王、冯突然得到重用,而蒙恬任卫尉,看似高升,但实际上呢?手握的兵卒,却整整少了十倍。

    这一系列任命发生在荧惑、流星、陨石之后,并伴随着“亡秦者黑”的谣言,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中,秦始皇却令扶苏入宫。

    在宫门边上,扶苏看到,守卫宫门的地方,换上了一批新面孔的郎卫,在陛下时,还瞥见一批尸体蒙着黑布,被运了下来。

    “这是……”

    扶苏看向中郎将王离,他已经在家闲居数载,如今重新得宠,意气风发。

    “是可能泄露了宫中机密的宫人,被陛下处死……”

    只这一句,王离不敢透露太多,但扶苏仍一阵心寒,从前年起,基本每个月,宫里都要处死数十人,如今,入秦宫为内侍,已被视为危险途,不得不将六国迁虏、刑徒的孩子作为新的宫人。

    等走到殿前时,扶苏却发现,已半头白发的秦始皇,正负着双手,站在砖石上,晓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什么。

    他远远下拜:“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秦始皇回过头,让他起身,又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扶苏走上前去,不由大吃一惊!

    光滑的地砖上,赫然有四个字:

    亡秦者黑!

    “父皇,这……”眼见为实,扶苏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着急。”

    秦始皇看上去心情不错,笑道:“张苍方来来觐见,说是找到了伪造天书预言的法子,于是便在殿前,用蜜糖写了这四字,果不其然,才一会功夫,蚂蚁就闻味而至,爬得密密麻麻。休说是亡秦者黑,就算是亡秦者胡,也能写出来……”

    “这或许就是卢敖称他在北方胡天见到的天书真相,可笑朕已将其烹杀,其党羽还不死心,非要在城东重复这愚行,还蛊惑孩童造谣,真当朝中无人么?”

    秦始皇大步走过去,对地上四字一脚踩下,不知碾死了多少虫蚁!

    “区区蝼蚁,哪里懂什么天意!”

    虽然秦始皇迷信,却不是傻子,天象这东西,造不了假,但人言可以。

    秦始皇已经笃定,不论是始皇帝死而地分,乃至于所谓的今年祖龙死,亦或是这四字预言,多半是伪造的……

    言语就像风,一会往西,一会往东,听听也就过了。

    “张苍真是聪慧,不愧是天下第一博学,且不信鬼神之人!”

    扶苏心中大定,这下昌南侯应该能洗刷冤屈了,一时间忘了蒙恬的忠告,拱手道:

    “父皇英睿,自然能看清这是假的,昌南侯对大秦,忠心耿耿……”

    却不料,秦始皇却打断了扶苏的话。

    “扶苏,你还是这么非黑即白啊。”

    他的虎目瞥了过来:

    “这几个字,这整件事,是真是假,重要么?”

    扶苏一愣,而接下来,秦始皇的话,更让他如坠冰窟!

    “朕知道,你从**年前,便与黑夫共事,在北地时,你是他的监军,在海东时,他是你的监军,可谓同甘苦共患难,将他说成是汝之师长,也不为过……”

    “但是,扶苏,若有一天,你必须杀了黑夫,能下得去手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推荐一本历史小说:

    《1907资本凶猛》

    公元前4004年,上帝创造了世界。

    1901年,摩根财阀,罗斯柴尔家族,古根海姆财团,洛克菲勒重新定义了世界。

    1907年,一个不被摩根家族承认的私生子站在繁华的华尔街面前,凝视着象征资本巨鳄的23号大厦。

    他将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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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4章 上下一日百战

    “杀……杀死黑夫?”

    本性仁善的扶苏,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眼下秦始皇骤然发问,他只能尽量应变地说道:

    “若昌南侯……黑夫真犯了国法当死,当真蓄意谋叛,儿臣会尊父皇之命,依法杀了他!”

    “若他的确无罪呢?”秦始皇不依不饶。

    扶苏道:“或可先押入监牢,听其辩驳,查明真相……”

    “真相?”

    秦始皇笑了:“朕方才已说过,真相不重要。”

    “先君昭王五十年,记载了两件事,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武安君被定为死罪的罪名,是不尊昭王之命,率师攻邯郸,应侯范雎告发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恐将作乱,于是便被赐死于杜亭。”

    “你觉得,白起当真有罪么?”

    扶苏垂目:“父皇,这件事,被认为是昭王时的最大冤案啊……”、

    “错,他一点不冤!”

    秦始皇却有不同的看法:“武安君是否真的要作乱造反,不重要!白起的确有能力反,号召大军作乱,且掀翻大秦半壁江山,这才重要!”

    “为人臣者,全军上下皆其朋党旧部。三军将士只知道将军,不知皇帝。将军一言,胜过天子号令、兵符制书。有这三点,不管这位将军是否还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他都有了危害社稷的可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恐怕就是昭王必杀白起的原因。万乘之患,大臣太重,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一旦羽翼丰满,就算臣子无叛逆之心,他的朋党们,也会推着他走上那一步。这就是韩非所言的‘上下一日百战’,再亲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谊,都逃不脱利益二字,不可不防,一旦出现此种端倪,必扼杀之!”

    “所以,朕要问的是,若有这样的人,不管他是黑夫,还是蒙恬、李信,甚至是王贲父子,乃至于是操控民间舆情的儒家、墨家之徒,一旦彼辈威胁到了统治,扶苏,你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么?”

    扶苏默然良久,应到:“儿臣……会杀了他们!”

    秦始皇孰视扶苏良久,却不问了,只不带情绪地说道:

    ”下去吧,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勿忘之!”

    ……

    等扶苏汗津津地告退后,秦始皇却摇起头来。

    “他犹豫了,嘴上说着杀字,眼中却无杀戮的狠意!”

    秦始皇叹息:

    “你是变圆滑了,但是扶苏啊……”

    “你本质还是没变,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秦始皇信奉韩非的理论,不认为人与人之间有真实的仁爱天,“利”,才是人际交往背后的真正操纵者。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君主,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更勿论没有血缘的臣子了,不管你对他是如何的器重,不管他对你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说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虚席问对。

    都别信。

    都忘掉。

    秦始皇心里的君臣关系,本就不是儒家那套“君仁臣忠”礼仪所维系的道德纽带,而是韩非子揭示的,君臣关系最**裸的一面:“上下一日百战”!

    而不同的利益追求,是导制君臣大战的根源所在,都想位极人臣,可一旦到了那个位子,就要忍不住要窥探宝器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

    严重的话,甚至会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那样,取君主而代之!

    “朕还在一天,威势震于天下,自然无虑,可朕若真的无法长生,轮到二世皇帝继位呢?”

    主少国疑,重臣们也要蠢蠢欲动了,新君没有过人手段,恐怕压不住他们。

    这便是秦始皇对未来最大的担忧,死而地分,这固然是六国余孽的诅咒,但也是警告。

    秦始皇的目光,开始审视助自己一统天下的臣子们。

    朝中文官还好,李斯、姚贾、茅焦等,虽然一个个都是人精,但顶多会点玩弄权术的手段,其威胁,与秦始皇一手培植起来的几位边关大将相比,还是不及。

    李信虽然骁勇,但毕竟所将兵民不过六万,还要跨越万里远征,可以忽略不计。

    有能力作乱的,无非是两人,那就是分别居于北南的蒙恬、黑夫。

    这两人有不少共同点,皆是关内侯,皆久镇边关,麾下数十万军民对其言听计从。

    看上去,位于上郡、朔方的蒙恬威胁更大,其出身将门,世代侍奉秦国,一旦有异心,挥师南下便能威胁咸阳。

    但蒙恬手下的军民,多为秦人,经过百年秦律训练,对朝廷有极强的向心力,秦始皇有信心,就算自己不在了,朝廷一道诏令下去,收了虎符,准保蒙恬指挥不动一兵一卒!

    但南方的黑夫不同,虽然其出身卑微,没什么取而代之的可能。且距离关中辽远,但考虑到三十万军民多是楚籍人,对秦素来没有好感,倒是黑夫这两年间,又是髡发收心,又是树立丰碑,赢得了南征军的心。

    据在江陵的监军昌武侯回报,旧部也安插得有点过分,甚至有“岭北皇帝最大,岭南黑侯最大”的呼声。

    秦始皇琢磨道:“一旦山陵崩塌,这黑厮若被属下怂恿,振臂一呼,说不定还真能成岭南一州之主……”

    所以,黑夫究竟是不是“荧惑星”的化身,“亡秦者黑”的预言孰真孰假,在秦始皇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来的黑夫,的确有作乱割据的可能性!

    那就不能姑息养奸!

    但在秦始皇看来,主道有许多种,杀臣,是最低劣的手段!

    君臣之间、臣子之间,相互揣度、试探,相互控制与反控制。各种政治气球被不断放出来,君臣各怀鬼胎,阳逢阴违;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都共同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才是默认的游戏规则,哪怕是秦始皇,也要带头维持,一旦开了杀功臣的先例,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会被破坏殆尽。当所有人都不按规矩来时,帝王之术,就不好用了。

    所以秦昭王杀了白起后,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敌的重臣一个接一个,在对外战争里一连败退,差点把五十年扩张的老底全丢了。

    “朕不会这样。”

    不到万不得已,秦始皇不会杀任何功勋之臣!

    所以秦始皇只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而又重新启用沉寂良久的王离,让他做中郎将,改由冯敬去北边守卫长城。

    接下来,只需要借出巡的名义,去一趟衡山郡,让黑夫喜滋滋地带着有功将士来受封。那时,秦始皇只需要一个彻侯的头衔,几桶美酒,就能解除黑夫的兵权,将其旧部打散,安排到各处为官。黑夫则带回朝廷,做一个虚职的九卿。

    至于岭南,可让李由、任嚣镇守。

    如此,北军南军,两个隐隐成型的集团,便能消解于无形!

    压制王氏十年后,这大秦第一将门凋零得厉害,王贲老迈病笃,王离也只是个空名侯爷,是时候拉出来遛一遛了。

    而冯敬、李由,虽然扶不起来,但也能推上去,站站台面,用王冯李三家,制衡蒙、尉两将。

    更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李信……

    秦始皇是个极其厉害的权术高手,随意几手替换,原本有些危险的局面,再度盘活,所有人都无法做大,每一方都有政敌掣肘,不敢动弹……

    尤其是黑夫,将变成囚于笼中的鹰,剪去好不容易蓄养丰满的翅膀,让他只能为大秦造福,却无法为害。

    在人君看来,富贵安老,这是对人臣最大的仁慈了。

    “若到时候,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该怎么办?”

    秦始皇自言自语,目光变得决绝起来。

    尽管杀臣,是主道里最低劣的手段,但身为帝王,绝对不能或缺的……

    “是杀心!”

    是秦昭王明知道白起为大秦立下赫赫功勋,说杀时,却毫不犹豫的决心!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履上的一只黑蚂蚁,那大概是先前踩那四个字时,爬上来的。

    “朕知道,你也不容易。”

    他将其捻起来,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毫不犹豫地掐死,扔到脚边!

    这才是君对臣,该有的态度!

    “若其果有不平之意,骊山的殉葬坑,多得是!”

    ……

    ps:新封面是不是没有以前的好看?

    没办法啊,网站宣传硬性要求,到下个月就换回来了。

    其实我也更喜欢以前的封面啊,因为是我老婆设计的o(*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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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君侧之恶人

    “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离开章台宫,回府邸的路上,公子扶苏闭目良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上下一日百战”,这是秦始皇想要让扶苏明白的君臣关系,一切只有利益,根本无信任可言。

    想想也没错,人皆有私利,爵位便是为了满足臣子**制定的,一级级往上升,让他们像豢养的猎犬一样,为了几根骨头,东奔西逐。

    聪明的君主会加以控制,就像王翦曾抱怨的那样:“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所以等老臣们混到彻侯时,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入土,被皇帝解除了军权,回朝养老,对皇帝构不成威胁。

    但二十等爵毕竟有限,秦朝的战争实在太多,虽然升得慢,但少壮的尉、蒙、李,日积月累,一场场仗下来,都到了可以封彻侯的时候了。

    不同于王翦,三人皆少壮,无法顺理成章地卸任,只能让其相互制衡,像黑夫这种年轻的,更要像防贼似的,给一高职软禁起来,万一还制约不住,就只能杀了。

    否则,恐其忍不住要窥探宝器,甚至重复田氏代齐的故事。

    但扶苏思索良久后,觉得这并非上上之策!

    “与其堵,不如疏!”

    扶苏受儒墨影响颇深,遍读史籍,觉得历史上,就有处理君主和功臣关系最好的范例:

    “周武王也未曾将太公、周公、召公等功臣雪藏甚至杀害啊。与其将其拘在朝中,郁郁枯老,何不放出去,裂土封疆!?”

    这想法若被秦始皇知道,定会大加斥责,因为这与秦朝坚持的废封建立郡县相悖,但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曾有儒生跟他鼓吹过,恢复周礼,尤其是周朝的封建,并建子弟,所以蕃屏王室,申命辅相,所以羽翼公朝。

    但扶苏觉得这效果并不好,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可看看春秋战国的混战就明白了,姬姓诸侯,不见得比异姓忠诚,第一个冒犯周天子威严的,就是姬姓郑国呢!

    可他也不认为,周朝的分封一无是处。

    “父皇只看到,分封让诸侯分裂,混战数百年,却没有看到,分封也让宗周区区一州之地,拓展成了将九州诸夏!”

    “周室分封之所以变成弊政,在于历代周王将山东之地,除洛阳外全部分封,使得诸侯不断拓展坐大,最终枝大于干,这才会有后来的礼崩乐坏。”

    所以扶苏理想中的分封,恰恰是淳于越近来提出的:“海内郡县,海外封建!“

    首先,要更易军功爵,在大庶长之上,取消关内侯、彻侯,改为五等:公侯伯子男。

    随后,九州之外,近十年来新征得的土地:岭南、闽越、西域、河西、海东、朔方,皆可裂土田而瓜分之!

    “为帝者,可独断,但不能自私!”

    扶苏不是个自私的人,他认为,与其将所有土地攒在朝廷手里,增加中原负担,不如将无法控制的边地分出去。

    比方说,封黑夫于岭南,封李信于河西,封蒙恬于朔方,封王氏于辽东,皆为边侯,封诸弟于西域、西南夷、海东,皆为公,虽然他弟弟多,但一人一个城,总够分了吧……

    如此,既不会影响中原郡县的大一统,又能妥善安置功臣子弟。军功勋臣们为诸侯的**得到满足,就不必担心他们窥探宝器了,就算有,也鞭长莫及,更有嬴姓子弟袭扰其后。

    而中央王朝封疆既定,那些边远地区的战争,也能平息了,至于边侯们征蛮夷,编齐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不会相助。

    “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城……岂非君臣相宜之道?”

    扶苏为未来的画计而兴奋,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既然那件事未能成,这一切,也就是想想而已。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扶苏有朝一日,若能为二世皇帝,绝对会将秦始皇的政策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全盘推翻!

    等扶苏回到府邸后,谋主董公却请他屏蔽左右,面色凝重。

    “公子,有昌南侯密信送达!”

    ……

    董公没拿到信,因为送信的人坚持,必须见到扶苏本人,才能将信献上。

    扶苏只好亲自接见了他。

    送信来的人,叫季婴,乃是黑夫乡党,他长得好似一只瘦猴子,在府邸内左看右看,像个不太老实的人。

    扶苏想不明白,昌南侯为何会让这样的人,在这种紧要关头犯险。

    董公问季婴:“关中已戒严,出入皆不容易,你是如何进来的?”

    季婴神秘一笑:“请放心,我做督邮多年,管的就是车船往来,验传符节,伪造起来,易如反掌,也有些法子,能混进关中,绝无任何人都知晓。”

    其实他是从蜀中来的,走的陈仓、杜亭一线,用假身份藏在商队里,躲开了盘查更严的灞桥。

    进入咸阳后,季婴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亡秦者黑”的谣言,摸到昌南侯府,发现那被人监视后,更是大惊!好在总算想办法,溜进了张苍府邸,甚至通过打着“学字”名义往来两府之间的小破虏,和主母叶氏通上了信,随后又辗转来到此处……

    等那封小心藏着的信呈交给扶苏后,扶苏缓缓拆开麻线,剖去上面看似完好无损的印泥……

    说起来,扶苏与黑夫,已经两年多未见了,上次相聚,还是征完海东,二人一同乘船去碣石向秦始皇帝献俘,船上,扶苏与黑夫对饮后,还向他抱怨:“对诸将士而言,一首《东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但最后,在黑夫劝说下,扶苏在凯歌振旅时,还是将吐诉将士思乡离别之情的《东山》,改成了为执政者歌功颂德的《江汉》。

    “于我而言,昌南侯的确是良师益友啊……”

    带着这种心情,扶苏打开了黑夫的信。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是昌南侯的笔迹不假。”

    扶苏还是谨慎的,让人取出数年前他与黑夫往来的信稿对比,遂不疑有他。

    “三十七年正月初一,黑夫见昨夜流星忽之,不由心乱如麻。”

    “国之将乱,必有灾异,然秦之祸患,不在四境,而在萧墙之内。”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君侧左右之间,有奸佞之恶人,故肺腑之言,不敢言于陛下,为奸佞所察,只能言于公子。”

    读到这,扶苏暗道:“昌南侯所料不差,的确有人在暗中谋划,诬陷于他,可叹父皇明知昌南侯之忠,却还是要南下收其兵权。”

    不过黑夫所说的“君侧之恶人”,又是谁呢?

    这是扶苏最想知道的,他总感觉,有一股势力,在配合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方术士,布置一个针对黑夫的阴谋。

    “君侧之恶人,曰赵高,更有叵测之臣,曰李斯!“

    扶苏颇为诧异:“赵高、李斯?”

    这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人,如此说来,在卢敖天书事件背后推波助澜的,正是这两人?

    再往下看,黑夫的话语,更令人心惊:

    “彼辈中伤黑夫实乃小事,然恐其为乱,欲对公子不利。一旦山陵崩塌,彼将篡权矫诏,公子不可不防!一旦有事,南军北军,黑夫与蒙将军,皆愿奉公子继大统,安天下,皆可去得,决不可束手待毙!”

    读罢,扶苏长叹:“这是昌南侯,吾之良师益友,给扶苏的警告啊!”

    “其庙算几无遗留,连有人构陷他也想到了,但这封信毕竟是月余之前送来的,昌南侯并不知道,朝廷出了这么多大事啊!”

    秦始皇开始大刀阔斧地替换将领,更欲南下收黑夫兵权,搞不好真会杀了他,而蒙恬回到了咸阳,任卫尉……

    就算事情真到了那地步,不管南北,他扶苏都去不得了。

    眼看日暮西垂,扶苏让人带季婴下去歇息,他苦苦思索:

    “君侧恶人,矫诏害我,又是何意?赵高、李斯,有这么大的胆子么?”

    他目光猛地收缩:“除非是……那件事?“

    还不等扶苏喊人来,他的亲信邵平,却叩响了门。

    “公子,墨家出事了!”

    ……

    “你说什么,墨者欲逾宫室,行刺陛下,被郎卫缉捕!?”

    来传递消息的,依然是蒙恬、蒙毅的族弟蒙天放,他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去年之后,秦始皇开始将自己的行踪神秘化,每晚所居之地,皆成了机密。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他的宫车在甬道间游走,除了最为亲信的人,哪怕是丞相,也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悉於咸阳宫,偶尔也在章台宫。

    但今晚,秦始皇又换了一处行宫居住时,却有刺客欲借机巧器械,逾墙潜入宫中偏僻角落,结果被巡逻的郎卫逮了个正着,当场被杀死一名,剩下的两个刺客欲逃,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墙下的稻草堆……

    结果只有一人顺利完成这操作,溜之大吉,另一人不慎摔断了腿,被郎卫捉住后,查明了身份:竟是名为“赵尹”的墨家弟子!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秦始皇立刻下令,卫尉蒙恬逮捕墨家所有人员,同时让廷尉蒙毅对赵尹严刑拷打,最终赵尹熬不住,吐露出,指示他们结党谋刺皇帝的人,正是墨家的二把手唐铎。

    “唐铎虽已出走,但毕竟曾做过公子许多年的幕僚门客,蒙廷尉唯恐这件事会被有心之人扩大,牵扯到公子头上,特让我来报信!”

    正说着,外面也传来了阵阵鸡飞狗跳的索拿声,是卫尉在城中抓人,果然是出大事了。

    蒙天放急促地说道:“眼下,整个咸阳都在大索。唐铎恐怕也逃不了多久,还望公子快想办法,洗刷嫌疑!”

    “这些墨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董公也急得上火,连忙道:“公子是否要立刻入宫,向陛下陈述?”

    从蒙天放入室起,扶苏便一直缄默不言,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此时董公催促,他也一动不动。

    “公子?”

    董公、邵平、蒙天放连叫数声,扶苏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众人,叹了口气,苦笑道:

    “如果我说,唐铎和那些墨者背后的主使者,的确是我呢!?”

第716章 临之以兵

    长公子府邸庭院之内,天上月光时隐时没,公子扶苏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让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的长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苏,怎可能会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弑父,臣弑君啊!

    好在,赶在看重“大义”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苏终于开始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诸君,扶苏从未曾动过弑杀父皇的念头!”

    他和几个属下吐露了筹划了大半年的计划。

    “去年,我见父皇流放法吏喜,再听不进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结束时,又欲西伐,不顾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却非要耗费人力巨资,去寻找大夏使者编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过臣必谏,父有过子亦当纠之,扶苏不敢坐视不管。”

    “然父皇已骄固至极,听不进任何良言,扶苏无奈,只能想出一个下策……”

    他看向三人,说出了那两个字。

    “劫王!”

    所谓劫王,顾名思义,便是以武力挟持君主,类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们做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齐闵王时,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族兵杀入王宫,劫持了齐闵王。

    据说这次政变是孟尝君主使,欲依靠挟持齐王,继续让自己稳坐相位。

    “岂能如此!”

    董公有些动怒,敲着鸠杖道:“父有过失,子当谏诤,岂可潜谋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给公子定的计谋,不是唯恭唯孝,隐忍等待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秦始皇诸子没有太出众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还不是扶苏的?这时候最怕的就是横生枝节,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涂!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阳了么?”

    扶苏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叹道:“当今之政,犹如十日当空,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扶苏敬爱父皇,希望父皇能长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这些暴政,越是这样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圣君,大秦也无法传万世,说不定,二世就亡了!”

    “为了让父皇不要再继续下达乱命,不要让他继续犯错,扶苏甘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劫持之,然后请父皇垂拱而治,让天下休养生息,这或许,就是扶苏能想到,最好的尽孝方式了!”

    这种脑回路有些清奇,众人都听呆了。

    虽然动了“劫王”的念头,但扶苏征伐海东的旧部多不在身边,只有百兵卒作为府邸守卫,能利用的武装,除了阿房宫那二十万刑徒外,就只剩下与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乌合之众,扶苏不敢轻易动用,和楚国的阳城君一样,他希望墨家能变成自己的助力,便寻来唐铎,吐露了这个计划……

    蒙天放有些愤愤不平:“公子为何告诉墨者,却对吾等只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苏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害成。扶苏不希望所有人都参与这件事……一旦败露,连累更多人。”

    董公却关心另一点:“公子,你当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苏举起手,指着皓月:“扶苏可对苍天立誓,绝无弑父之心!”

    董公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公子乃纯良之人,不会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个博学的老者,立刻就为扶苏找到了借口:“当初,楚臣鬻(yu)拳强谏楚文王,楚文王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左氏》以为鬻拳兵谏为爱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谏之,亦是爱父尊君之举也……”

    “纵然一些人可能会因此说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两人也喊了出来,这是他们对扶苏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错,只可惜,虽然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苏就是扶苏。

    明明在秦始皇巡视阿房宫那次,有机会劫持秦始皇,但却被天上流星雨所惊,以为这是上天的警告,一时间犹豫了。

    毕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连田甲,也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闵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遭到诛杀。

    他决定再等等看。

    但让扶苏万万没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条和打算,唐铎等人,擅自将“劫王”变成了“诛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拥戴扶苏登位,却一时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阳墨徒百余,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惊后,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铎被捕后咬紧牙关,只字不提,但以公子与墨者的关系,定会有奸人将此事引到公子处来!”

    “没错,毕竟连亡秦者黑,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彼辈都能生造出来,给我扣上弑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难哉?”

    扶苏咬着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过惊人,他还没给下属们看过,但从蒙恬兄弟对他的警告来看,还真可能有“君侧之恶人”在暗中谋划!

    更麻烦的是,扶苏的确是墨者的幕后主使,一旦案件扩大,他以为,自己绝无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怀疑到公子头上,会如何?”

    邵平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扶苏不寒而栗。

    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是一个最痛恨背叛的人,并且,信奉韩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关系: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即使是父子关系,也逃不开这一人性的铁律。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皇帝,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诸如楚穆王以子弑父,杀了楚成王,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类似的例子,史不绝书!

    扶苏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还要将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会怒不可恕罢?”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审讯,甚至杀害……

    就像囊扑杀死赵太后与所生的两个同母弟一样!

    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应,却是扶苏想象中,心狠决绝的父皇会做的事……

    做儿子的,有几个能设身处地站在父亲角度?更勿论猜出他们对一件事的真实反应。

    装作不知,蒙混过关?扶苏对此不存侥幸,秦始皇是年老昏聩,但对待权力斗争,却异常敏感,从他安排的,那些针对黑夫的布置就能看出来。

    扶苏只觉得,到时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对视一眼,就能看穿儿子浅薄的伎俩。

    申诉也是没法申诉的,难道他还能辩解说:“我只是让墨者找机会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剑杀了父皇”?

    总之,在扶苏看来,一切都完了,他和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将毁于一旦。继承大统是不用想了,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换了过去的扶苏,说不定就引颈自戮了,或放下手里的剑,坦然受缚,一切听从秦始皇发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决不可束手待毙”却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这时候,邵平提出了一个想法:“公子,乘着事情还未败露,现在离开咸阳,还来得及……”

    是啊,离开,的确是种办法,扶苏想起了黑夫的来信,里面就曾劝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两军。

    如今北军换将,是去不得了,但南军……

    “岂可出逃,那会被认为是心虚,更坐实了公子欲弑杀陛下的罪名!到那时,随便一个亭长小吏,凭一纸缉捕令,也能将公子缚住带回咸阳!”

    蒙天放大声制止,随即下拜道:“事到如今,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扶苏问他,黑夫远在南方,蒙氏,这是他在咸阳最后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决定,哪怕背着天下人不忠不孝的骂名,也要做对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头,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带着坚毅:

    “天放愿作为公子使者,去游说蒙将军,以卫尉军一万,配合公子发阿房刑徒二十万,可破宫城而入,击破数千郎中令军,劫持陛下,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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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章 有人天生世卿

    “我就知道,这月余来的种种天象,肯定是预示着,要出大事的。”

    十一月十五,夜已深,近几日才走马上任的卫尉蒙恬站在卫尉府中,遥望着星空。

    蒙恬和秦始皇年纪相仿,已年近五旬,今夜皓月当空,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天象,但蒙恬依然无法忘记月余前,他站在长城上,看到荧惑守心和流星雨夜的震撼……

    蒙卫尉很笃信天象,因为他的祖父蒙骜,便是在秦始皇七年,彗星三至时逝世的。而另外两次彗星过境,分别导致了夏太后卒,接着便是长安君叛国!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的第二个月,乱相果然应验了!

    先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皇帝陛下虽未相信,但仍十分重视,不仅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又决定南巡,收黑夫兵权,让李由代之为将,把黑夫带回咸阳,任一闲职九卿,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消弭于无形。

    这便是蒙恬让人告诉扶苏的“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

    如果说扶苏将黑夫视为“益友”,那蒙恬、蒙毅兄弟,便是其师长,早些年,秦始皇曾令蒙恬授扶苏以兵事,又使蒙毅教扶苏以律令,从那时候起,蒙氏与扶苏便关系莫逆。

    蒙恬才会顶着压力,暗暗告诉扶苏:“什么都不要管。”

    耐心等待,等到山陵崩的那天,一切都将顺理成章,蒙氏也将达到鼎盛。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昨夜,墨家突然犯事,竟欲逾越宫室,行不轨之事。事未成,秦始皇大怒,令卫尉搜捕一切墨徒,包括巨子程商在内的近百人被擒获,又有数十人潜逃。

    更要命的是,蒙恬和蒙毅查到,这件事,或许和公子扶苏,有脱不开的关系……

    蒙恬以为这是秦始皇身边有奸人构陷,让曾在扶苏府上做过长史的族弟蒙天放去通知扶苏,思索应对之策。

    而与此同时,蒙毅又派人回来告知,谋刺的主使唐铎已被抓获,虽然其咬了舌头,满口鲜血,不打算说任何事。但其他墨徒中,还是有人熬不住拷打,招供说,他们曾计划在阿房宫行刺皇帝……

    阿房,那是公子扶苏一手监造的地方,墨者在眼皮底下集会、密谋,刺杀,他会不知道?这一点,说出去连傻子都不信!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变得连蒙恬都不认识了,难道真打算行大逆不道之事?”

    蒙恬十分焦躁,正在院中踱步,就在这时,蒙天放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扶苏匆匆写就的信……

    ……

    “唉。”

    读罢公子扶苏发自肺腑的自陈书信后,蒙恬释卷长叹。

    “糊涂,真是糊涂!一念之差啊,大好的形势,竟变成这般死局!”

    蒙恬知道,扶苏这孩子责任心太重,太想做一些事情,可欲谋大事,不是性格变圆滑一点就能办成的,受限于手段、心术,最后的结果,竟比什么都不错还要差!

    政治这东西,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扶苏的信只是自陈,同时有向蒙恬求球的意思,但蒙天放却跪了下来,向蒙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提议。

    “兵……兵谏?”

    蒙恬震惊,立刻拍案而起。

    “大胆!”

    蒙天放不仅随扶苏出征过海东,还曾做过很长时间的府邸长史,对扶苏忠心耿耿,他说道:

    “没错,兵谏!家主如今是卫尉,统御精锐万人,负责咸阳防务,以及诸武库守备。而公子身为阿房监,有刑徒、民夫二十万听其调遣。今将至腊月,天寒地冻,阿房却尤未停止,众人劳顿,抱怨不小。”

    “若家主能开放武库,使刑徒、民夫持兵,聚众攻咸阳宫,区区数迁郎卫,可击破之!到时候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陛下,公子便可执掌朝政,拨乱反正!”

    他说得轻巧,但蒙恬却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乐道:

    “天放,你将卫尉军当成了什么,我蒙家的私兵?不管我在北边,还是在咸阳,调兵遣将,都受虎符限制,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恬。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若无兵符,我才上任几天,卫尉的副手们,那些少卿、丞、率长,皆不会从我之令,你也是老行伍了,连这都不清楚?”

    蒙天放却仍心存侥幸:“燔遂之事,虽毋会符,行也,只要点燃烽燧,谎称是骊山刑徒反叛,有奸臣劫持陛下,便可以清君侧恶人之名,顺利发兵。”

    蒙恬摇头:“发兵,向何处发兵?朝咸阳宫进军,这军令一下达,彼辈立刻就能将我绑了,卫尉军的矛戟,一向是对外,不可能对内,成不了的!”

    蒙天放道:“卫尉只需打开武库,带着卫尉军抵御中尉军,攻咸阳宫的事,可由阿房刑徒民夫来做。”

    “刑徒民夫?”

    蒙恬嗤之以鼻:“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手持兵刃,岂能成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长信侯作乱,矫陛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兵容多达十万,声势浩大,欲攻蕲年宫为乱。”

    “可结果如何?只要陛下的旌旗虎符一出现,那些叛军便望风而降,所谓的二十万人,只需要陛下一声喝令,便会土崩瓦解!更勿论内有三千郎卫皆为精锐,外有内史五万中尉军,再不济,陛下一道诏令,整个关中的男丁,就能武装起来,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蒙天放力争:“公子和不同,公子有大义!有人心,可成事!”

    “什么大义?”

    蒙恬却看得极为清明:“以子伐父,以臣伐君的大义?法家叫这种人为叛贼,儒家称这种人为逆子!”

    “别看世人赞誉公子,如盼甘霖,认为他是大秦最合适的嗣君。但你得搞清楚,众人喜欢的,是光说不做的公子,一旦他当真提起剑,站到陛下对面,众人避之不及,除了墨家那群执拗之徒,谁会拥护这所谓的大义?”

    “再说,现在的陛下,和当年也有不同。”

    蒙恬的目光中,带着畏惧与景仰。

    “从秦王政,变成了秦始皇帝,又多积累了二三十年威势,近来虽然有些昏乱之举,但始皇帝毕竟是始皇帝,只要这名号还在,休说反叛,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就连心怀不轨的六国余孽,也只敢讲“始皇帝死而地分”呢!诸田若非谎称秦始皇已遇刺而亡,追随他们造反的人,立刻就要少九成!

    秦始皇,这名号,可当百万之兵!

    蒙恬每说一句,蒙天放面色就苍白一份,对秦始皇的畏惧,他们又何尝没有?这件事,他还是想简单了。

    “退一万步讲,我的职责是保卫咸阳,如今却放这群黔首刁民入城劫掠?不管成与不成,都将是一场血雨腥风,让咸阳繁华毁于一旦,这不是我认识的公子扶苏会做的事情。”

    蒙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看他是做错事后,被陛下之威吓得慌了神,病急乱投医!”

    蒙天放低下了头:“家主勿要错怪公子,他的确拒绝了,兵谏,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真是该死啊!”

    蒙恬起身,一脚将蒙天放踹翻在地,指着他大骂道:“不但想害公子,还想要把蒙家也害了!”

    蒙天放跪地稽首:“但家主,昌南侯予公子密信,说陛下身边有奸臣,乃中车府令赵高是也!若这次公子受牵连,失去了嗣君的资格,彼辈掌权,恐将害蒙氏!”

    “昌南侯?”

    蒙恬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赵高?”

    他倒是未曾听说,黑夫与赵高有什么过节,但赵高此人,的却是与蒙氏有怨的。

    二十年前,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令蒙毅法治之。蒙毅不敢阿法,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宦籍。但秦始皇却反悔了,认为赵高敦厚而敏于事,竟干涉司法,加以赦免,不久后复其官爵。

    从那以后,蒙氏在朝中,便多了一个仇人,虽然赵高嘴上笑嘻嘻的,对蒙氏兄弟不敢有丝毫不敬。

    君侧之恶人,赵高的确有可能是,那对扶苏不利的“月将升,日将落”歌谣,说不定也是其指示人散播的,但在蒙恬看来……

    “赵高算什么东西?”

    蒙恬傲然道:“蒙氏入秦已一甲子,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且不论我大父骜、父武赫赫战功,为大秦开疆拓土,皆为军功世卿。”

    “就说我兄弟二人,蒙恬灭齐有功,为内史,又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据阳山,镇守整整十年,威振塞北。至于吾弟蒙毅,也备受尊宠,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我任外事而毅为内谋,诸将相,谁敢与我家争之?”

    蒙氏深受秦始皇尊宠,地位极高,且潜力巨大,乃未来的将相之选,这也是蒙恬不愿“兵谏”犯险的重要原因。

    从扶苏兵谏,纵然侥幸成功,蒙氏兄弟的地位,也不见得比现在更高,若败,则举族尽灭,风险太大了……

    在蒙恬看来,就算他们家对扶苏的投资和交情全部打水漂,但只要二世皇帝继位,不管他是谁,都会继续任用蒙氏!赵高又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

    天生世卿,说的就是蒙恬这种人,他们有底气,也绝对不会讲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蒙恬对蒙天放道:“去告诉公子,别做傻事,否则,公子扶苏,这轮被万众期盼的皓月,就不再是皓月,他将变成那颗带来灾乱兵戈的荧惑星!”

    游说蒙恬失败,兵谏成功的可能便不复存在,蒙天放有些泄气:“家主,事到如今,公子能怎么办?”

    “现在入宫请罪,还来得及,虎毒不食子。”

    说着,他便挥手,让蒙天放离开,复又抬头,却看见天上那一轮郎朗皓月,此刻,它已被乌云遮蔽,光芒不在……

    “等等!”

    蒙天放诧异地回头,却见蒙恬在反复踱步,脸上露出踌躇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公子欲入宫请罪,蒙恬愿护送,保其周全。若公子欲出奔,去投昌南侯,蒙恬拼着这卫尉不做,拼着被陛下贬为黔首,也要设法将兵防放开一角,让公子有机会离开咸阳!”

    “家主,你……”

    蒙天放热泪盈眶,他知道,蒙恬这样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与历史上不同,蒙恬并未与扶苏有过共事的情谊,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仁至义尽了。

    蒙恬朝蒙天放拱手:“替我告诉公子。”

    “不敢辱先人之教,不叛陛下,这是忠!”

    “念着十余年旧谊,放公子一马,这是义!”

    “选择在公子手中,但不管选哪条路,都得快!因为天明时分,吾弟蒙毅,就要大义灭亲,入宫告发我与公子暗中往来报信,甚至偷放公子离去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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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有人贵为公子

    夜色更深了,虽然外面有宵禁,但蒙天放是卫尉族弟,自有符节,往来两府之间畅通无阻。

    而更奇怪的是,虽然满城都在戒严缉捕墨者,但确实还没人来将扶苏府邸围了。

    但他们可不敢放心等到天明。

    蒙天放进去时,扶苏正与几个谋士商量对策。

    “公子以为,舜帝是怎样的人?”董公他们似乎正在劝说扶苏什么。

    扶苏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圣人。”

    “正是!”

    董公道:“假如舜疏通水井时,未能躲过父、弟在上面填土的毒手,则为井中之泥;假如他在涂饰粮仓时,没有逃过父、弟在下面放火的毒手,则为廪上之灰。如何让恩泽遍及天下,法度流传后世?所以,是以,舜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所想的是大事啊……”

    “董公的意思是?”

    “公子亦有大志,欲救大秦,救天下,不可不先救自己!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走!”

    因为扶苏顶多想到在秦始皇再度昏聩乱命,不得已时“劫王”,蒙天放提出的直接兵谏,却已被他否决。

    于是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留或走。

    扶苏仍然没有决断,这时候蒙天放回来,将蒙恬的意思告诉扶苏。

    “还是蒙卫尉看得明白,兵谏绝无胜算,甚至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扶苏,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扶苏慨叹,他也明白了,一年来,自己在“隐忍”和“政变”两条路之间的摇摆犹豫,使得一手好牌打成了烂局。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所有人都毫发无损,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蒙恬是有觉悟的,他将揽过“勾连扶苏”的所有罪过!而“大义灭亲”去告发他的蒙毅,还有整个蒙氏家族,却能因此而保全。

    “蒙卫尉能如此,扶苏何尝不能?”

    扶苏毅然起身:“扶苏年近而立,有子两人,为保全他们,也为保全天下人还认可我的忠厚仁孝之名,保全大秦的一统,我也能牺牲自己!”

    众属下跪倒在地:“公子欲做何事?”

    “入宫,是生是死,一切听凭父皇发落!”

    “公子进宫的话,一切都完了!”、

    蒙天放红了眼,他和董公等人一样,都是力主扶苏不要放弃希望,伺机离开咸阳,以图再起的。

    扶苏却对此十分悲观:“且不说关中戒备森严,连商君当年都未能顺利逃脱,更何况此去万里迢迢?就算我侥幸离开,天下虽大,能接纳扶苏的,恐怕只有昌南侯了吧?”

    他惨笑道:“昌南侯在密信中担保,一旦朝中有事,他愿意做我倚靠。但我这一走,非但朝廷坐实了扶苏勾结墨者,欲行刺父皇的大逆不道之罪,徒使父皇伤心,更会牵连昌南侯。”

    “彼若纳我,则岭南将与朝廷反目,尚且一统的天下,立刻就要分裂,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争和征伐。那样一来,扶苏,岂不就成了引发战乱的荧惑星?子与父战,臣与君决,这种事,我与黑夫,做得出来么?谁又会支持?”

    “故我宁可死,也不愿当祸乱天下的罪人!”

    这大概是这个漫长的夜晚,扶苏在惊惧、迷茫后,保持的最后一点理智了,迷离许久后,他总算回归了自己的本性。

    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稽首不起:“那公子的理想呢?与吾等推演的朝廷新政呢?难道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恢复礼乐,海外分封,停止征战,轻徭薄赋,**同风,这是他们经常热烈讨论到深夜的梦想啊……

    扶苏叹了口气,一一扶起众人:“汝等都叫我‘长公子扶苏’,我且问汝等,这称呼中,是长公子重要,还是扶苏重要?”

    众人面面相觑,扶苏却道:“是长公子更重,若我逃了,一旦迈出咸阳,我便不再是长公子,只剩下扶苏。而汝等要追随的,是仁孝的长公子,而不是乱臣贼子扶苏!”

    多说无益,扶苏心意已决,眼看这一番激昂的话,总算让众人不再劝说,连最为刚烈的蒙天放也垂首不语,他摇了摇头,朝众人作揖。

    “二三子辅佐之恩,扶苏无法答谢,就此别过!我当自缚,去咸阳宫前,等待夜尽天明,向父皇谢罪!”

    “其实,纵然入宫,父皇也不一定会杀我,大不了将我幽禁,亦会善待吾子,君不见,长安君之子婴,不就活的好好的……”

    扶苏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但却不太自信,他对他的父皇,一点都不了解,只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但还没等扶苏迈出门槛,却有人急速从后走来,朝着扶苏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扶苏未有防备,顿时天旋地转,不等他转过身看看到底是谁干的,便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有谁扶住了他,在失去意识前,扶苏耳边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邵平惊骇的叫喊……

    “蒙天放,你!”

    ……

    “蒙天放,汝叛公子乎?”

    邵平已惊得拔出了剑,若非董公阻拦,便要往蒙天放身上招呼了。

    “公子无事,只是晕了过去。”

    蒙天放试了试扶苏鼻息,轻轻将扶苏抱着,放在榻上,动作轻柔而恭敬,随即后退三步,下拜三稽首!

    “公子错了,即便你不再是长公子,蒙天放,也要追随扶苏到底!”

    他转过身,肃然道:“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吾等或早或晚,都已效忠于公子,视之为主君,岂能坐视公子赴死?”

    “所以你就打晕了公子,要劫持他离开咸阳?”

    邵平将剑放了下来,他明白蒙天放的打算了,有些犹豫地看向董公。

    董公摸着胡须道:“主君常会做一些错误的决定,贤明如晋文公重耳,至齐国时,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觉得生活安乐,不复昔日流亡,遂决定住在齐国,不再归晋。最后是赵衰、狐犯在桑树下密谋,将重耳灌醉,载他离开了齐国。”

    “虽然事后重耳大怒,但若无此行,就没有晋文霸业了。天放今日之举,异曲同工,亦是忠恳之举也!”

    蒙天放大笑:“还是董公明白事理。”

    邵平仍有些犹豫:“但公子说的没错,此时离开咸阳,去投昌南侯,会让天下人以为公子乃谋弑罪人,更会引发战乱……”

    蒙天放怒道:“难道公子自杀,死在咸阳宫里,天下就不会乱么?始皇帝死而地分,这预言都传到关中来了,而公子,便是阻止此预言的命定之人,天下苍生的指望!”

    董公附和道:“然也,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献公使宦者杀重耳,此乃父命,但重耳逾墙而走,奔狄,天下人只以为献公不仁,却不认为重耳不孝……”

    “入宫被擒,或杀或囚,一切就完了。如今蒙卫尉愿网开一面,吾等载公子走,南奔昌南侯军,他日,或能重复晋文故事!”

    邵平总算点了点头,达成了共识,他们又找府邸中医者要了点当年陈无咎用大麻发明的“麻药”,让扶苏多睡一会……

    三人分工各有不同,董公为谋主,蒙天放为武官,而邵平类似家宰。

    邵平道:“我这就去将府中公子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喊醒,一同离开。”

    董公追上他,嘱咐道:”将昌南侯的亲信季婴也喊起来,去昌南侯府,将昌南侯的家眷都接上!若有彼辈为质,昌南侯投鼠忌器,或有反复!“

    “诺!”

    邵平走后,蒙天放也要离开了。

    蒙天放决定先出城去阿房做准备,一旦扶苏等人顺利出城,便发动阿房宫守卫,解散刑徒,让他们星散四逃,制造混乱。

    然后,再乘中尉、卫尉缉捕刑徒之际,一行人西走武功,由子午道入汉中。

    再设法去江汉、岭南!

    看着二人远去,董公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已完全被乌云遮蔽的皓月道:

    “近来天象异样,陛下不知还有多久好活,吾等也不需要与朝廷交兵,只要拖到山陵崩塌,长公子,依然还是长公子!”

    “外有昌南侯相助,内有蒙氏接应,到那时,这二世皇帝之位,还是公子的,就算他怪罪吾等,引戈欲杀吾等,老朽也心甘情愿!”

    ……

    “夫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出发!”

    鸡鸣前夕,潜回府中的季婴和同来的桑木向叶子衿做了禀报,此事机密,黑夫家一妻一侄女两儿子,只需要装一辆车,外加两个最忠实的奴仆,十名门客护卫,这是寻常大户人家出行的随从数量。

    “若卫尉军当真能放行,或许真能混在公子扶苏车随里离开咸阳。”

    叶子衿看着晦暗的天空,虽然面容镇定,但心里还是忧愁的,因为成功几率太小了。

    纵然她聪慧,也根本料不到,短短数日,扶苏手里捏着一把好牌,能打出这样的烂局。

    “我可算明白了,十年来,良人为何一直与公子扶苏暧昧不清,既有些认可其志向理念,却又不直接挑明投靠。”

    她暗暗叹了口气:“因为这位公子,空有满腔壮志豪情,却无识人之明,连自己的手下人,都管不好啊……”

    墨者脱离其计划,贸然行刺就不说了,最可笑的是,扶苏那几个自作聪明的手下,都敢忤逆主君之志,将他打昏,强行带离咸阳。

    站在谋臣角度,这也没什么不对的: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离国,建功立业,报劳臣,反而讷讷欲束手就擒,窃为子羞之……

    但叶子衿却嗤之以鼻,认为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扶苏入宫请罪,或许可活,但其府邸的谋士们,这些把扶苏“带坏”的人,秦始皇一声令下,统统都得死!

    扶苏愿意坐以待毙,他们可不想,才有了这荒唐的行动。

    但也好,这场混乱,是叶子衿能想到的,脱身的唯一机会!因为扶苏一旦南奔,黑夫就更洗不清了……

    除非他真能割了扶苏的脑袋送回来。

    “我为扶苏感到可悲。”叶子衿想道。

    “但更可悲的是,那些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的人,你们期盼的救星,他是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仁,只可惜,根本不具备与其名声相匹配的能力……”

    公子扶苏,他贵为公子,但若没了长公子的前缀,光剩下扶苏,尚不如一匹夫,不能正三人。

    但黑夫不同,他曾是黔首黑夫、亭长黑夫、屯长黑夫……昌南侯黑夫。

    这些前缀头衔,的确可以带来一定威势,但关键仍在于黑夫这个人,在于他的能耐!

    叶子衿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信心,虽然这变幻莫测的局势,已经全然偏离了他的想象,但黑夫,总能随机应变,险处逢生!

    她不知道,黑夫只是多了个作者开的挂……

    等到外面传来信号,即将登车时,叶子衿喊来季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给君侯信中添加文字之事,等安全脱身了,你可以告诉他。”

    “但若是吾等不能逃脱,死在咸阳城内,死在半途,那就让这件事烂在腹中罢!”

    丈夫的笔迹,她写起来驾轻就熟,而在黑夫信中,叶氏加的就一句话: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

    方术士卢敖的自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这是黑夫不曾料到的事,他原本只是想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为日后做打算。

    叶氏便替他加上了一些“担忧”,这样能显得黑夫的话更可信,当时希望扶苏能拉黑夫一把,再不济,也能帮忙保护下在咸阳为质的一大家子……

    黑夫远在万里之外,叶氏只能随机应变。

    谁料扶苏飞速陨落,已经到了要去投奔黑夫的地步了。

    事后想想,多这一句少这一句,根本无关形势。

    不过,阴差阳错,却坚定了扶苏属下去投奔黑夫的决心,也算歪打正着了。

    季婴应诺,大门开了,车马向前行驶,一直监视尉府的眼线猛地惊醒,开始上前阻拦。

    只可惜为了缉捕谋刺的墨者,使得他们抽调了人手,猝不及防间,竟被扶苏府上派来的家兵击退。

    黑夫一家人的车马,得以顺利驶入了街道,加入公子扶苏的队伍!

    扶苏还在昏迷,他的三名臣属操控着这一切。

    叶子衿掀开车帘,对亲自驾车的季婴道:“季叔,等离开咸阳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远远绕开他!”

    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他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就让他去子午道罢,吾等利用伪造的符传,西走武功,从褒斜道入汉中,再去巴蜀!”

    那是季婴来的路线,黑夫在那边有些“门路”。

    言罢,叶氏合上了车帘,抱紧了两个孩子。

    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混乱的夜晚!

    暗潮涌动,咸阳宫却如同海中千钧巨石,岿然不动,仿佛正发生的一切,皇帝陛下都不曾在意,不曾干涉……

    但在巍峨的高台上,亦有一人,在寒风料峭中,吊着残疾的手,盯着各个势力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看着城中渐渐亮起的灯火,赵高舔了舔嘴,露出了笑。

    “陛下病笃,而长公子出奔,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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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9章 混乱是一把梯子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大都咸阳一片混乱。

    这月余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各种奇异星象,接着便是“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随后墨者行刺皇帝未果,全城正在大索缉拿呢,公子扶苏却又突然出奔……

    不仅如此,扶苏的部属出奔至阿房,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这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让戍卫畿内的中尉军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关于公子扶苏妄图勾结墨家,谋害陛下,失败后心虚而逃的流言,又因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黑夫家眷随扶苏而去,有人说,昌南侯也参与了这次密谋。

    总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以上传言在咸阳大街小巷散布,黑、扶的形象,在往乱臣贼子方向狂奔。

    三天过去了,乱象仍未平息,城内白天也不准随意外出,卫尉、中尉军出动到处抓人,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咸阳没有外城墙,别说普通黔首人心惶惶,连官府朝廷,也惴惴不安。

    按照常理来说,以秦朝高效缜密的制度,本不该如此,众人都暗中猜测,朝廷如此举措失当,莫非是陛下他……

    猜测**不离十,扶苏出奔的时候,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数日不能理事。

    这件事只有左右丞相及中车府令赵高等寥寥数人知道,宫内隐瞒消息,一切奏疏都“留中不发”。

    秦朝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皇帝病笃,暂时失去了决策的能力,一时间,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枢,几乎瘫痪。

    除了两位丞相将被蒙毅“大义灭亲”举报的卫尉蒙恬下狱囚禁外,就只让卫尉、中尉军出动小部队缉捕抓民夫、刑徒。

    至于扶苏出奔事件该如何处置?群臣争议不休,却没人敢做决定……

    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相互推诿后,达成了一致:“还是等陛下清醒后再做决断罢!”

    就在这种情况下,公子扶苏一行人,竟靠着手里的符节,侥幸离开了关中,进入通向汉中的捷径子午谷,朝廷只派人远远跟随,既没法抓,也没去拦……

    负责此事的郎中户将赵成每天都两次进宫,向哥哥赵高报告最新情况。

    “别人觉得公子扶苏逃不了多远,但我看未必。出了子午谷就是汉中,汉中往南是巴郡,巴郡过了大江是洞庭郡。三个郡出了名的多蛮夷,少编户,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一旦扶苏顺利抵达洞庭郡南部的镡城,便进入南征军管辖地域了……”

    赵成忧心忡忡,他很清楚,扶苏出奔,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长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资格,赵高的弟子,秦始皇最宠爱的幼子胡亥,无疑将成为最有希望的公子,而他们家,也势必飞黄腾达!

    所以赵成真希望公子扶苏能被缉捕,甚至死在路上……只可惜赵氏兄弟的权势,还没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杀扶苏的程度,更未能事先料到,这瞬息万变的乱局。

    赵高却笑了。

    “我倒是希望,扶苏真能逃到南方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扶苏出逃的路径指向何方,一旦扶苏侥幸跑到镡城,昌南侯黑夫就将面临两难:是与朝廷决裂?还是将扶苏送回?

    若选前者,他将被坐实“谋反”的罪名,将面对秦始皇帝的愤怒。

    若选后者,也讨不到好,反而将失去最后的旗帜。

    “兄长,陛下清醒后,会如此处置此事?公子扶苏,可还有翻身的可能?”赵成更关心这一点。

    站起身来,看着灯光晦暗的咸阳宫殿,赵高问反弟弟道:“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样的人?”

    “弟岂能知道陛下心思。”赵成摇头。

    “我却知道。”

    赵高道:“陛下给公子扶苏上过两堂课,一堂叫做‘独断’,一堂叫‘君臣一日百战’,但还有一堂没来得及上,那便是‘天家无亲情’!”

    “若扶苏真敢举兵,杀进宫,陛下自然会暴怒,但也会惊喜,他当然能轻易平定叛乱,但说不准,这之后会狠狠教训苏一顿,然后将皇位扔给他,自己带着御驾西行,找西王母去了……”

    赵成目瞪口呆,赵高却笑道:“当然,也可能一怒之下,将扶苏大卸八块,因为陛下不容背叛,秦始皇帝喜怒无常,谁说得准呢?”

    但不管如何,生死都在五五之分。

    “而若扶苏怯怯入宫谢罪,陛下失望之余,仍不会要了他性命,大不了幽禁起来。”

    “我本以为,以扶苏的性情,会入宫请罪,将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但万万没想到,他竟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若非在宫中,若非是与弟弟的密谈,赵高都想放声大笑了。

    这就好比对方推到高地,你正绞尽脑汁如何对付,他却忽然点了投降!

    赵高乐坏了。

    “扶苏不曾想,一旦出奔,就坐实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一旦离开了咸阳,长公子就不再是长公子,而是贪生怕死的乱臣贼子扶苏!”

    “更糟的是,在陛下看来,扶苏在期盼父皇崩卒,将希望寄托远方的将军身上,想像藤蔓一样,依靠昌南侯重夺帝位,陛下辛苦统一的天下,可能会一分为二。亡秦者黑、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公子扶苏这一出奔,是在将时局,往这三个陛下最忌讳的预言上引啊!”

    言罢,赵高一摊手:“所以,扶苏完了!”

    还顺便害惨了黑夫,这烫手的山芋,昌南侯是接,还是不接呢?

    “真是愚蠢至极啊。”

    赵成唏嘘不已,赵高却觉得,扶苏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意外。

    独断、善于权谋、心狠手辣,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那就是将秦始皇创立的制度,尤其是废封建,行郡县延续下去!

    就像日升日落,虽然今日的太阳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阳,但它是太阳,这一点不能变。

    在秦始皇心中,秦朝的皇帝,决不能变成温润的皓月,与繁星共存,那样的话,和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

    扶苏符合么?

    显然不符合,但秦始皇在矫正他,希望长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变,但扶苏同时也在受经历和各种人的影响。

    太多人期待下,揠苗助长,这秧苗啊,长歪了,歪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

    “扶苏,或者扶苏的谋臣们畏惧陛下,慌乱下做出此举。子不知父,父不信子,不就是这种下场么?他对皇帝的了解,尚不及赵高十分之一……”

    赵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得罪过蒙毅,得罪过黑夫,但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现在?对方一点都奈何他不得?

    当然是因为,他是依附在皇帝脚边的阴影中蠢虫,皇帝认定赵高忠心耿耿,办事牢靠,哪怕如蒙毅般,找出了必死的证据,只要秦始皇一句话,赵高依然活得好好的。

    正因为了解秦始皇的心思,赵高才能长盛不衰,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机会!

    眼下,这个巨人就要倒了,赵高必须将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否则,他的下场必将很惨!

    他突然问了赵成一句:“万一陛下这次便是大限已至,再也醒不过来呢?”

    赵成抖了一下:“若如此,非但咸阳,恐怕连天下都将一片混乱!”

    “混乱?”

    赵高笑道:“世人皆畏惧变乱,但我却觉得,混乱是好事。”

    “对扶苏这种仁善的人而言,混乱是个陷阱,但对吾等而言,混乱,就好比这宫殿的梯子!能让人,触及到原本无法企及的高处!”

    有人天生世卿,却心存侥幸,怯于尝试。

    有人贵为公子,却空有仁名,受限于能力,无法适应这纷繁乱局,被挫折击垮。

    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了,一个失误,就会被拉下深渊。

    有人已经出局了,而在这混乱中,有机会攀上台阶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是栖息在皇帝肩头,随时睁着一只眼睛的夜枭!”

    “是相信,人生哀莫大于贫穷,悲莫过于卑贱的厕中之鼠。”

    “是从士伍黔首,一路向上攀爬,从未停下脚步的黑犬。”

    只有从最低处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才明白,一切皆虚,唯独阶梯才是真实,人生在世,无非两种:被人踩在脚下,或踩在别人头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一切!

    赵高出身卑贱,野心却不小,他很清楚,未来时局的关键在何处,也明白,谁才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如今扶苏出奔,黑夫远在南方,李信远征西域,蒙恬已被囚,蒙毅独木难支,王贲垂垂老矣,没几天好活,朝中主事的,就剩下左右丞相。

    若皇帝当真去世,不管他留下何种遗诏,让谁继位,赵高觉得,自己都是时候约李斯密谈一次了……

    他有把握,让这位刚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与自己合作!

    赵高盯着天上的星河,吐露了深藏许久的想法。

    “众说纷纭,可实际上,荧惑星不是别人,正是我赵高!”

    “一旦能爬上高位,我将留于心宿,把持太阿!”

    但凌晨时分,匆匆赶来的谒者,却让赵高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中车府令,陛下,醒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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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