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除天下之大害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站在池边一座废弃的水磨房顶,还能瞥见远处正在动工的阿房宫,十万人在那辛苦劳作。
夜色将暮时分,四个黑影先后靠近这废磨坊,他们在池边碰头,又摸进磨坊中,却见里面已等着一个人,借着入夜前最后一点光,能看清楚,这是秦墨巨子程商的大弟子:适林。
“适林,黑纸鸢是你发的?”
四人中领头的人有些跛脚,名为杨毅,他掏出怀中的黑色纸鸢,夹在两指之间。
纸张颜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折叠之法十分特别,只有知晓的人能一个步骤不差地折对,乃是墨家中,少壮派相互联络聚会的暗号。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个结构严密的组织,曾一度拥有令诸侯侧目的强大武装,人数虽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顶不住科技先进啊,且皆能为墨家的理想而战,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后来,墨家虽然分裂衰败,不再是显学,但在雍州大地扎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严明的纪律性,随着近年秦墨内部分歧日益严重,看不惯巨子程商无作为的少壮派,又效仿古道,开始了秘密结社。
“不错,是我所为。”
适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发往岭南服苦役的师兄弟至灞桥,今日方还,二三子让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给他们了。”
原来,三月中旬时,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骊山陵,提供先进技术,帮助工匠解决工程上的难题:据说骊山陵已修筑到关键的地宫,深度已下达三泉,又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并令匠制作能机关弩矢……
这些不可思议的设想,需要墨家的技术使之实现。
但帮君主构筑陵寝,这与墨者的理念相违背,子墨子的十大道义里,节葬和节用,可是极重要的。
虽然巨子程商决定遵从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协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后,惊讶于骊山规模之大,耗费财力劳力之多,已远远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线,商量之后,拒绝合作,决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为义背禄……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骊山陵的副监赵高故意将事情弄复杂,问墨者们:“是陛下法令大,还是墨经之义大?”
三名墨者虽然固执,却也不傻,闭口不言,但还是被赵高拘捕,报予秦始皇,说墨者认为朝廷无道,不提供技术,秦始皇哪会管这种小事,又一挥手,令廷尉处置。
最后,三人判了和喜一样的刑,发配到岭南做司寇,因为昌南侯刚刚和秦始皇请求,番禺将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协助……
在巨子程商看来,这已是他几度找廷尉、少府理论后争取到的减刑,但秦墨中的少壮派们,却不这么认为。
“真是是好样的!”
杨毅跛着脚走到石磨边,一拳砸在上头,咬牙道:“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背义而向往俸禄的人很多,拒绝俸禄而向往义的人很少,三人虽远行,却无愧于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过软弱了。”
言罢抬起头:“适林,程巨子乃是你授业夫子,你怎么看?”
“吾等皆不满巨子,否则也不会相互联结,欲有所作为了。”
经历过师兄弟无辜流放的事后,适林却是大彻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对四人道:
“我今日约汝等来此,正是有一件事要与二三子商议!”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五人只能挤在一起,低声细语。
适林道:“子墨子在《兼爱》里说过,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问二三子,在一统之前,天下之害,孰为大?”
杨毅说道:“那时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
适林道:“然也,造成这种种的,乃是天下七分,诸侯争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相互贼杀。天下定于一,若能完成兼并,变七国为一国,则纷争必能消弭,为了实现‘尚同’,吾等秦墨不惜违背‘非攻’之义,助秦一天下……”
这个过程是血淋淋的,适林和在场四人,除了杨毅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外,其余皆是战争遗留的孤儿,他们知道,统一付出了多大代价。
而出于对自己违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们,抚育长大,教之以墨经。众人对墨家的认同感,远甚于秦。
“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于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于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于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尸,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
适林目光无惧,走向四人,振振有词:
“作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屡劝不听,理所当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诛之!此乃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个发声拒绝的,竟是跛脚的杨毅。
他双手死死堵着自己的耳朵,不断摇头。
“我虽是墨者,但亦是关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着六国刺客,我不会反秦,不会倾覆父母之邦!”
“我会戳破耳膜,咬断舌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亦不会告发汝等!”
说着,他便要拔腿离开磨坊,谁料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人!
……
门外突然出现人影,除了适林外,磨坊内众人大惊,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偷听。
但门口那人却举起手中的明火,在脸前晃了晃,接着将其扔到地上,踩灭。
众人已看清了他的面容,杨毅最为惊讶。
“唐……唐先生。”
来者正是许多年前,和程商一起在阳城墙头,与黑夫有过一段对话的唐铎,但不像程商成了黑夫好友,唐铎做了公子扶苏门客,如今在少府供职,乃秦墨的二把手,亦是少壮派的灵魂人物。
“毅,你错了,大错特错!”
唐铎步入磨坊,将杨毅逼退。
“子墨子说过,视人之国,若视己国;视人之家,若视己家;视人之身,若视己身。这就是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
“别说现在天下一统,诸侯并为一家,就算过去还分裂时,只要入了墨门,便不分国别,吾等只剩下一个身份:墨者!”
杨毅步步后退,嘴上却仍辩道:“墨,亦是秦墨,西方之墨!”
唐铎却摇头:“你籍贯是关中不假,但其他人呢?”
他指着适林等人道:“适林籍贯是宋地,赵尹籍贯是邯郸,还有家在淮阳的、陶丘的,秦墨的青壮一代,多是孤儿,来自五湖四海……“
“秦墨,西方之墨者……那是百年前的老叫法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齐墨楚墨,南方墨者东方墨者?这世间,只剩下一种墨者……”
他掷地有声:“天下人之墨!”
“故天下人之墨,当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不该拘泥于地域门户之私!”
杨毅无话可说,但仍面带疑虑。
作为这次集会的真正策划者,唐铎叹了口气,开始对杨毅进行最后的说服,他的态度,决定了墨家之中,那些出身关中的秦人是否愿意参与进这计划中来。
唐铎放缓了语气:“所以,吾等绝不是要反秦,不是要倾覆朝廷,更不会分裂天下。吾等与那些六国遗贵不同,他们各为其家,墨者却是为了天下人。诛暴,是为了让年老昏聩的秦始皇帝,无法再为害天下!”
杨毅却忽然反问:“敢问唐先生,诛暴之后,又当如何?”
唐铎理所当然地说道:“只要始皇帝死去,嗣君继位,便能更易朝政,那些无用的远征,可以全部召回,那些奢靡的宫室,立刻就能罢止,朝廷节用,租赋减免,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而天下人相互间的仇恨,也能缓和……”
众人心生向往,那才是墨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杨毅却更加震惊,想到一个可能:“嗣君?大秦可还没立太子啊,唐先生,你说的莫非是长公子?”
他震惊地回头看向适林:“今日聚会,欲刺陛下的谋逆之言,难道都是长公子指使的?公子他……欲弑父么!?”
……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真若如此,长公子在他们心中的的形象,便完全崩塌了……
唐铎立刻矢口否认:“长公子性情仁德纯孝,休说诛君弑父,就算陛下下令要他自杀,他亦会毫不犹豫地举剑自刎。”
他掏出怀中携带的《墨经》,单膝盖跪下,指天发誓:“我唐铎敢当着鬼神的面起誓,长公子,与此事无半分瓜葛!”
墨家明鬼,相信鬼神之罚,这是最郑重的赌咒了,一时间,杨毅及众人相信了唐铎的话。
唐铎道出了真相:“纵然公子能够忍耐,忍到皇帝崩逝的那天。但正在受苦的生民却忍不了,有些事,不能再踌躇犹豫了!”
“我身为墨者,眼看皇帝为满足一人之欲,夺民之用,废民之利,三千万生民奔波劳苦,天下即将倾覆沉沦,不可坐视不理。故瞒着长公子,召集汝等集会,想要以墨者之力,除去这天下之大害!”
这时候,适林却提出了一个难题:“唐先生,始皇帝有卫尉数万、郎卫数千人保护,且行踪隐秘,御驾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自从上次李斯之事后,更加警觉,不管是谁,都莫知行之所在,如何才能诛杀?”
唐铎却神秘一笑:“吾等身在咸阳,还各有官职,消息灵通。得手的几率,总比那些趴在山道上,等御驾通过的复国刺客大吧?相信我,很快就有机会了。”
他随即肃穆下来,扫视屋内众人:“但首先,吾等得手按墨经,当着鬼神之罚的面,立下誓言,一起除天下之大害,绝不背叛!”
就着窗外的月光,适林立刻走上前来,赵尹紧随其后,另外两名墨者略微犹豫,也跟了过来。
只剩下杨毅了,这个生于关中,喝着渭河水长大的跛脚墨者,陷入了两难,他一会紧握双拳,一会看向磨坊的门,但几经踌躇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师长兄弟们身边。
一共六人,在石磨边围成了一圈,唐铎将随身携带的墨经放在磨盘上,随即,一只只手按了上去。
“鬼神在上,子墨子为证。”
唐铎带头立誓,声音中满是对正义事业的笃信:“为了墨者的大义,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世间战争消弭,再无攻伐之事。”
适林仿佛看到自己死在统一战争中的父母,他们的死,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不该是这糟糕的季世,当是一个更好的天下。
所有人都说完了,只剩下杨毅。
他闭上了眼:“为了七国之人不分你我,兼爱大同的那天!”
“为了大秦,能真正成为天下人共有之国!”
六人齐声,在这昏暗的磨坊里,立下了惊天豪言:
“当如古之墨者,诛暴除害,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第691章 为人民服务
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里的石门亭,亭父刚起床,打算去喂鸡,却看见昨夜来投宿的两名军卒,已站在院中聊天,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岭南炎热,而他们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发墨者,则蹲在地上,手里正在鼓捣着什么……
墨者名为“忠”,墨门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两月前,因为拒绝为骊山陵地宫提供精密技术,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们来得不巧,时值仲夏,岭南犹如一个大蒸笼,阿忠的两名师兄在阳山关染疾,走到四会实在撑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会死,不得已留在那养病,仅剩阿忠继续赶赴番禺,昨日在石门亭借宿。
见亭父起来了,阿忠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老丈,你来看看此物。”
亭父与两名军卒打了招呼,却见阿忠手里,是一个用木头现雕的铃铛,那铃是倒置的,上面有绳,下方则有木钩……
亭父有些奇怪:“这是何物?”
阿忠道:“我听你昨日抱怨,说岭南炎热潮湿,亭舍附近多虫蚁,成群结队,闻到腥味便蜂拥而至,就算将鱼挂到房梁上,它们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请亭父取点水来,为其做演示:将木铃内注满水,下面挂钩挂一条刚捕得的鲜鱼,悬于梁上,果不多时,就有红蚂蚁闻着腥味而至,但这一次,还不等它们爬到下面挂钩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铃的注水中,不一会,木铃里便漂满了死蚁尸体。
“你这后生,真是聪慧!”
石门亭父啧啧称奇,此物看似简单,但他们却没能想到,这名叫阿忠的墨者只是随口一听,随手一做,便解决了困扰他许久的难题。
亭父道谢不已,阿忠却道:“子墨子说过,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爱人利人,都是身为墨者应该做的,老丈不必言谢。等我到了番禺,会请匠人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让各亭各营都能用上。”
将两个一早起来制作的木铃赠予亭父后,阿忠也在军卒的催促下,离开了石门驿向南行,他们要在今日内抵达番禺……
“对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后,回过头对亭父笑道:“这器物,就叫它‘气死蚁’吧。”
……
“君侯,从咸阳发配来的三名墨者已到岭南,但有两人在四会养病,只有一人,前日来到番禺……”
利仓前来禀报时,黑夫正忙着在地图上划线,只颔首说:“知道了。”
对于发生在咸阳的事,他亦有耳闻,毕竟黑夫与墨家、农家都有交情,同秦墨巨子程商,还是多年好友。
当听闻少府姚贾让墨者去帮忙修阿房宫、骊山陵,他亦不由骂道:“这不是故意挑事么?”
说得不好听点,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对待《墨经》,就像基督徒对圣经一样,而且组织严密,拥有武装,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秦墨虽然为了实现统一大同,抛弃了非攻,但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乐、节葬、节用等九篇,却一直恪守如初。
“让反对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宫,骊山陵,这与英国人给***发抹了猪油的子弹有何区别?”
果不其然,分到骊山陵的三个墨家小伙子不干了,遂被发配岭南。
官吏百僚,诸子百家惨遭流放,乃寻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万南征军兵民里,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谪迁的你敢信?
不过,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姚贾、赵高,这二人若是凑一块去,网罗罪名让墨者遭殃,简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过打击墨家,进而打击公子扶苏?”
这招数一点不高明,黑夫摇了摇头,岭南距离咸阳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能通过滞后的消息,来分析已过时的局势。
对于墨家,黑夫的态度是:能保则保的。
这个组织虽然打着明鬼的旗号,但在自然科学上,钻研得比谁都深,在黑夫的劝说下,程墨前几年公开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与张苍领衔的有学之士一起钻研,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中华科学体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艺,是让秦朝军工效率领先六国的关键,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须仰仗他们才能实现。
几年前,李斯提议禁绝天下诗书、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给秦始皇提议“兴工农之学”,才让墨家因为“有用”被留了下来。
这两年来,统一战争前后收养的那百多名六国孤儿渐渐长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时依靠墨者行走各郡县,在工学传授能工巧匠技艺,墨家颇有复兴态势……
除了有利用价值外,对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发自内心敬重的……
诸子百家,学术五花八门,立场各有不同。
杨朱是极端利己,站在个人立场。
道家黄老崇尚无为,庄子亦是保身全生,黄老则更加入世一些,试图将治身和治国结合起来。
儒家各派的特点是积极入世,强调个人的社会、家庭责任。不过在立场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他各派,虽然嘴上说着“天听自我民听”,强调民本,但那些礼仪纲常,无不是给统治者提的妙方。说白了,就是脚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处,脑袋却伸到皇帝脚边去了……
法家自不必说,学说从头到尾,都强调尊君,集权,目标是富国强兵,兼并天下,在此之余,才考虑生民死活,虽然也吸纳了儒家一些“爱民”的主张,喜这样的法吏亦产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绝非主流。
农家的学说虽然站在小农角度,但又厌恶商贾,甚至提出所有人都应该回归最初,一起种田,太过狭隘。
总之,遍观诸子百家,唯独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场上,墨家的兼爱,强调爱是不分亲疏、不分贵贱的,对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爱,即“爱无等差”。
墨子为此不惜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用后世的话讲,墨家的理念,便是:“为人民服务!”
统一前,秦墨与较为清廉的秦国官府尚能融洽相处。但统一后,君权为本的朝廷,与以民为本的墨家,不产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岭南,只是这大矛盾的缩影,黑夫认为,今后两者矛盾肯定会愈演愈烈,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倒也未太担心,秦始皇这几年虽然日益骄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绝非不加区分,滥杀一气之人。
黑夫没料到,墨家内部的少壮派,已激进到了欲“诛暴”的地步,还乐观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锅端了,全发配来岭南,为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后,黑夫才腾出时间,见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帅帐时,黑夫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工坊制出的“气死蚁”,此物虽简单,却极其实用,见阿忠进来,便道:
“听说你是程巨子之徒,可你这性格,却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来几日,就又闹出事来了。”
阿忠默不作声,他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
“我听说,你在工坊扬言,说要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将那群贪腥附膻,夺民膏脂,用来高筑巨巢的可恨蚂蚁,都活活气死?”
阿忠讷讷应道:“是我说的话。”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气死的是蚂蚁,还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韩愈祭鳄鱼文里,骂的是鳄鱼,可实际上,抨击的却是拥兵割据的藩镇大帅,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骊山阿房是巨大蚁巢,那蚁后是谁呢?
黑夫一下子严肃起来,拍案呵斥道:“汝可知,为了保住汝等性命,程巨子花了多少心思,他还写信来,说三墨皆为北人,请我多多照抚。你倒好,初来乍到,却口不择言。这话若是传到监军耳中,追究起来,你便是二次诽谤,不止是髡发流放了!难道你想让程巨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累整个墨家才甘心么?”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只是一时不忿,未想那么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师至交,一时间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认错。
“这件事便就没发生过,类似的话,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对于秦墨而言,他们赌着背离墨经,抛弃“非攻”的代价,为了追求尚同,为天下一统做出了很大贡献。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却与墨者理念背道而驰,肯定会让满怀憧憬的秦墨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吧。
“不过,你的手艺和心思,的确是极巧,我军中正缺能提纲挈领,带着工匠作业的墨者。”
黑夫让阿忠起来,还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态。
“与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这‘气死蚁’的精巧心思来,想办法,助我早点结束这场劳民伤财之战。”
阿忠低声道:“昌南侯,我……我还是不想造杀人之器……”
对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贾、赵高,不会强人锁男。”
“本侯不要你造杀人之器,要你帮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听说昌南侯麾下有舟师数百,更有巧匠无数,什么样的船需要墨者帮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让阿忠到案前,指着纸上的草图:“是以桨轮驱动,能在郁水中逆流而上的‘轮船’!”
第692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将近六千字,抵两章了)
造船厂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历史上,两千多年后,这里也会发掘出一座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造船遗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迹。
墨者阿忠已经来此半个月了,这工坊与中原相比不算大,陆上是木料加工场,岭南多巨木,杉木、蕈树,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们手持斧钺砍刀伐下后,抛入郁水,便可顺流而下,省时省力。
水边则是十个并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来自胶东、会稽的船匠忙活不停,从建龙骨开始,到装钉甲板结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时间。造出来的船只刚下水就驶往上游,昌南侯对瓯越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问过,大多数工匠是从胶东“青岛港”被征来的,正是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东海,远征海东的风帆楼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还时不时来巡视一番。
但眼下工匠们所造的十艘,却并非尖底的远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无高大的桅杆,主要动力是桨叶,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却再无桨孔,反而一左一右两侧,多出了两个酷似大车轮的东西……
若跑到船仓内部一观究竟,便会发现,这其实不是车轮,而颇似南郡的“踏车”,亦称之为龙骨水车。此物是去年在安陆县出现的,常安在田间地头,数人扶着木杠,脚踩踏板,带动轮轴,便能利用水轮汲水到田中。阿忠路过南郡时,便见过农人妻女踏水,与大水车不同,它是由人力转动的。
如今,不过是将踏车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轮轴,却将木链刮板换成了轮桨,入水约一尺……
这就是黑夫要阿忠来帮忙的原因了,虽然原理不难,但却绝非移植那么简单,制作并调试巨大的轮轴,使之合理运行,得有墨者提纲挈领才行。
正因安了轮桨,这种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称之为“轮船”,眼下这是两轮,旁边还有更大的四轮、六轮乃至八轮。
“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昌南侯原话,也是一句废话,从腿部与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划出力多。从物理做功效率来看,明轮桨叶是连续运动,效率高,而木桨划水时,间歇运动,效率低。
这些话,阿忠听懂了,毕竟墨子早就就提出过“力,形之所奋也”,力是物体加速运动的原理。
总之,昌南侯期望,装上明轮后,轮船将比普通桨船快,也能在这多雨河急的时节,逆流而上,将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实施的”碉堡战术“,平定西瓯。
实践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今日,第一艘”轮船“造好,昌南侯便带着随员来观看下水,但谁也没料到,君侯车驾才到船厂,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浑浊而湍急,轮船只好暂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说今天是吉日么?”
看着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脸晦气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齐地人,离开了东海,到了南海,所祷之神不同,这卜算观星,就不怎么灵了。”
“呵,你这是鲁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门时,要找个越巫来杀鸡占卜了?”
黑夫没好气地说道,看来徐福的“观星术”还是没法当天气预报啊。
没办法,黑夫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发现老天爷一点面子不给,雨越下越大,仿佛云层上有神仙往下泼似水的,豆大的雨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且一点不见小,别说试航轮船,连帅帐都回不去了!
“这就是岭南的雨啊,真凶!”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亲卫都淋成落汤鸡,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发区,也许一场感冒发烧,引起并发症,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罢,今夜就在船厂过罢。”
黑夫干脆让众人在船厂里住下,他颇有与士卒同衣食的觉悟,蹲在地上,和船工们吃了一点简单的鱼汤泡饭,还让兵卒找酒来犒赏众人,并教他们划拳,输者饮酒,以打发时间……
等天完全黑后,大雨仍没变小的趋势,黑夫认命了,让桑木安排好守卫,打着哈欠,正要去睡觉,阿忠却过来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对阿忠还是比较欣赏的,这群墨者,虽然喜欢bb,也是群行动派,且心灵手巧,最难得的是,是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
阿忠道:“本不愿打搅君侯,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说罢。”跟非礼非乐的墨者,黑夫不必讲究,大刺刺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许后,也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助工匠制作轮船时,发现这船上的轮桨,其原理,来自于踏车。”
“嗯,正是踏车。”
黑夫点头,两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来,踏车是去年他南下,在家里那些天,正好姊丈橼也回来,黑夫授意其所造,不过是后世南方农村常见的器物。
“而踏车,听说乃是君侯之姊丈橼,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着黑夫,觉得自己已摸到了关键。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这十年来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车,皆发端于君侯与橼所制的水碓……至于水碓,又是由安陆踏碓所化。仔细一想,这十年来,但凡让工农之业事半功倍者,皆源于安陆,皆与君侯有关。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输班之技么!?”
“哈哈哈,真是个聪敏的后生。”
黑夫却大笑起来,恍然间,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聪慧的老狐狸,也一眼看穿了这破绽,只可惜啊,世上再无内史腾。
笑罢后,他却摇头道:“你说错了,阿忠,这些水力器械,其实源头并不是我。”
“那源头是谁?”
阿忠是很聪慧的,做事情喜欢寻根究底,在关中随师长安装水磨,并开发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时,他就曾想过此物的源头,笃定是昌南侯所为。
“有纸笔么?”
黑夫不直接回答,却打发阿忠拿来笔墨,趴在案上画了起来。
外面雨依然下着,纵然船厂宿舍是干栏式的,但湿气依然很重,几个兵卒团团围在外面,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雨,阿忠才能保持灯烛通明。
却见昌南侯在纸上画的,是一棵树,树干很大,满满往上,分出无数个分枝来,而每根树枝,又分出无数小桠。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黑夫点着纸问。
阿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黑夫却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树’!”
……
“敢问君侯,何为科技?”阿忠没听说过这词。
“是我新造的词。”
黑夫大言不惭,但他的确有合理的解释,侃侃而谈起来:
“陈无咎等医官的医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农家老圃的农技,汝等墨者擅长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飞石,兵法阵列,这些杀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艺,可统称为’科技‘,在我想来,其形状,便如同传说中,与天齐高的建木!”
“是这样?”
阿忠睁大了眼,神情认真起来,仿佛回到了咸阳的秦墨驻地,与师兄弟们排排坐,听夫子讲解《墨经》的情形,而夫子送他来岭南前说过,别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学识,可不亚于张苍!
他有种预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极其重要的一课!
言罢,黑夫又取了张纸,写上“工技”二字,接着,开始画出几个小枝桠尖端,写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车、水碓等名,但在诸桠发端的位置,却写了“水轮”二字。
“你说的没错,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发现,除了人力畜力,吾等还能利用水力来舂米、磨面、鼓风、汲水。但水碓上,最关键的部分,水轮,它又发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当发端于车轮。”
“不错。”
黑夫将水轮分成“横水轮”“竖水轮”,继续往前画,它们变成了一个枝干,原来整个“水力器械”,不过是工技上的一个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轮的发端,正是车轮!
所以在某游戏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轮子啊……
“轮是谁人所制?”黑夫的问题又来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泼,长夜漫漫,他正好闲来无事,见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点一二。
论具体的动手技术,黑夫给阿忠当学徒都不配,但论眼光,却足以做其师长。
阿忠没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当即道:“车轮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车正,奚仲之为车也,方圜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归结到在路上行驶的车轮?
但黑夫显然不满足到此为止,他又将“车轮“这根树枝向后延长,继续发问:“你再想想,车轮又发端于何物?”
这下阿忠犯难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统一的战火尚未摧毁他的家乡前,他父亲,正是一个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双沾满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带动陶土飞快转动的,正是……
“是陶轮!”
他假装自己困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即笃定地说道:”这才是最早的轮,比车轮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农氏也!“
没错,神农耕而作陶,一开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时代,那些美轮美奂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轮上制作的,这当是人类学会利用的,最早的轮轴。
谁会想到呢?轮轴,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却延伸出了人类几千年来近半科技。
不夸张地说,轮轴,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亚于文字、冶金、纺织。
现在,在黑夫UU小说,从水力器械到车轮,再到陶轮,这根枝桠总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时代,归结于传说中的神农氏了。
黑夫笑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农作陶,才让这根粗枝发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晓了原理,不过是顺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随手画了一笔:“其实在这巨木之上,枝桠是可交叉的,如果说,水轮是水碓之父,那它还有一位母亲,踏碓,踏碓又发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举一反三,立刻说出了答案。
“答对了。”黑夫顿时觉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学的学派里出来的高材生。
而用来提井水的桔槔,据说是墨子所制,这点尚待考证,但墨子的确根据桔槔,总结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的杠杆定律,接着应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桠,开始和“杀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讲清楚了“科技树”的原理:人类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条顺序,由简单到复杂,由基础到尖端。之前偶然点开的新技术,会影响后来人们的研究方向和结果。
玩过《文明6》的人,对这一点肯定很熟悉:你选择的技术会让你创造出特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打磨又会让你更容易发现更新的技术,于是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
他的到来,触发了无数个“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铁、采矿还处于起步阶段,就妄想发明蒸汽机,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现,并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续科技才可能出现,否则纵然有想法,也没有实现的物质基础。
而当这条科技树走到无法再突破的时候,说明它走到头了,想要继续生长,需要等待另外一个技术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风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轮船,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进化成蒸汽轮船。
这些道理,能听懂的人不多,外面围了一圈的短兵亲卫们,这群文盲便云里雾里,但墨者阿忠,却看着画在图上的“科技树”,如痴如醉。
“夫子对我说过,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种,攻金之工有六种,攻皮之工有五种,设色之工有五种,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种,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种。过去只知其分工细密,人尽其能,如今听君侯一席话,方知每个工种,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来数个小桠!”
一时间,阿忠觉得眼前通透了许多,他遂对黑夫长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为小子,点明了这世间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过是雨夜漫漫的闲聊罢了。”
黑夫笑着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话虽如此,他却暗暗感谢赵高,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好学生啊。
但阿忠不满足于此,他指着黑夫最开始画的一整株“科技树”,打破砂锅问到底。
“敢问君侯,若这棵树长到最后,会如何!?”
黑夫淡淡地说道:“我说过,科技树,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传说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zhu),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生于天地之间,众神缘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断浇水施肥,悉心呵护,让它一直生长,或许有一天,当真能直冲云霄,让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树,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阴阳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却是真真切切尝试过的,据说墨子就耗时三年,造过能飞上天木鸢,可惜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技艺也失传了。
但飞翔的梦,仍有几个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绽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学着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穷经了,连忙道:
“勿要好高骛远,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问我,轮船上的脚踏明轮,发端于灌溉用的踏车,且再想想,这根分枝,还能长出什么新工技来?”
下一个科技是啥?纵然阿忠聪慧,脑袋灵活,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那种人类中最聪明的天才,才能发明的东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没说,科技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梨树结桃”。本来是为了a需求开发出来的技术,结果没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脚踏、轮轴、车轮,这三个科技点,后世用处最大的,亦不在踏车、轮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对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带动轮轴激水前行,为何不在陆上试试呢?”
……
这一夜,黑夫与阿忠彻夜而谈,聊了许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觉,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着屋外的破晓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这么尽兴,还是几年前跟张苍,在胶东大聊“学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问题。
但张苍那死胖子是个理论派,虽然文理皆通,搞数学,编书籍理论可以,但一点工科头脑都没,动手能力极差,工技上的事,他也两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础扎实,难得的是,还喜欢动脑,从他刚来岭南就制作“气死蚁”就能看出来。
眼看阿忠满眼通红的,就想去用木头试制黑夫说过的“脚踏车”,黑夫连忙让工匠拖这小子去睡觉。好不容易灌输了一晚上,让阿忠接受了“科技树”的设定,希望能通过他开枝散叶,万一阿忠疲劳动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着哈欠,走出屋舍时,发现经过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点,就能淹到造船厂了……
见此情形,黑夫顿时严肃了起来,与此同时,徐福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一早离开的。
“君侯……来了!”
黑夫知道徐福说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离开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墙,一路上,尽是神色紧张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头,黑夫能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
“这么快,就兵临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视远方……
来的不是越人,不是敌兵,而是水,浑浊的洪水!
他看见,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扑番禺而来!
第693章 惊涛拍岸
“早在南征之前我便说过,秦军最大的敌人不是越人,而是这片土地本身……”
经过一夜大雨,前往堤坝的路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黑夫颇为忧心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脚印,三军将士已在他之前,早早赶赴江边。
作为中原人首次接触到的热带地区,岭南自然环境之强大,超出北人想象。
茂密的热带雨林,曾让秦军举步维艰,但经过两次大军开进,斧劈火燎,交通道沿线的森林被烧了许多,昔日丛莽变成了行军坦途,虽然草木恢复得很快,但只要定期放火,就能维持住。
痢疾、疟疾、恙虫,这些热带病,曾使得第一次南征大军十死二三,但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后,黑夫做了充足的卫生准备才逾岭南下,疫病对军队的打击也没那么大了。
眼看众人已在番禺站稳脚跟,殖民地发展得不错,但谁能想到,他们却再度迎来了一位强敌:一场大雨,和随之而来的珠江汛期……
珠江三角洲地势低平,河网密集,夏季多雨,夏历三到七月为汛期,上游的洪水席卷而来,常会淹没人畜庐舍,当地的越人羊部深受其苦。
但羊部却一直没搬迁,南越本就是善舟楫的民族,哪怕番禺城被灌满洪水,他们也能坐着小舟,将街巷当成河道往来。至于田地?也不必担心,越人的稻田多是“潮田”,粗种粗耕,纯粹看老天爷吃饭,因为没有良好的水利系统,还需要依靠每年的江潮来灌溉。
不过洪水可不知轻重,每年沿岸潮田,一半会被冲毁,荡失苗稼。
对江海潮汐,越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秦军却不能让大水长驱直入。
当年在贺兰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再度喊出,这小半年来,黑夫令三军开辟了不少屯田,岭南早稻六七月份成熟。眼下已是五月底,眼看稻穗成型,收割后可供给南征大军,补足有些紧巴的后勤,岂能坐视大水将其漂没?
再者,两年前,南征中路军正是遭到大水侵袭后猝不及防,才不得已撤离番禺的,旋即遭到南越诸部袭击,处处挨打,只能一路跑回岭北。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在三月份屯田插秧结束后,黑夫就下令数万徭役,在番禺西南修建一条小堤坝,起码要确保番禺周边的军营不被水淹。
“旱则资舟,水则资舟,未雨绸缪,方能有备无患。”
而现在,汛期如约而至,却是检验堤坝效果的时候了。
车辆停了,黑夫下车到堤上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郁水在四会东南一分为三,其中最靠北的那条流经番禺城西南面,江口处,原本有许多郁水带来泥沙冲击而成的沙洲,但眼下,却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汪洋……
“好水……不,是好大的水!”
“昌南侯!”
这时候,一位头发斑白的秦吏走了过来,朝黑夫作揖。
“监御史。”
黑夫对此人十分尊敬,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监御史灵禄,据说他乃是水利专家郑国的弟子,秦楚战争时,灵禄曾帮王翦修壁垒,以抵御楚军,那时候的黑夫和章邯,还是灵禄下辖的打工仔。
不过,砍人头立军功,可比埋头搞土木工程升级快多了。黑夫青云直上的这十年,灵禄却好似沉寂了,他先在会稽郡但任工掾,又调到长沙郡任监御史,连通湘江、珠江两大流域的人工运河灵渠,就是他的手笔!
半年前,有意在番禺修筑堤坝,防范汛期的黑夫便动用自己南征主将的权力,将灵禄调到番禺,主持这座堤坝的建设。
不愧是大包工头,监禄抵达番禺后,考察了周边地形,规划出了最适合设堤的位置,以沿江突起的山岗、丘陵、台地等地势,用人造堤围将它们连接起来,只需要筑七里,就能确保番禺及周边军营无忧。
“雨太大了。”
二人在堤上走着,监禄对黑夫道:“下了一天一夜,郁水的三条汊流,有合流的趋势,眼下已是一片泽国,天气虽然放晴,但水位仍在暴涨,就快没到堤坝脚边了。”
汛期的郁水沿岸,可以说是整个泡在水中的,堤坝下的树已经被江水漫到了树干的位置。
“能守得住么?”
看着脚下这道相比于后世,太过简陋的堤坝,黑夫并没有多少信心,不行的话,只能将聚集了数万的军营北移,同时放弃辛苦半年的稻田了。
“一定能守住!”
监禄则不然,对此信心满满:“若还是用钱唐县的土堤,恐怕会被冲溃,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撼海石塘,却不惧洪水!”
番禺的堤坝,显然不是第一条海堤,监禄曾任官过的会稽郡,便有一个“钱塘县”。之所以取这名,是因为此县位于钱塘江口,潮水猛烈,常漂没人畜牛马,冲毁城郭屋舍,于是监禄便召集当地豪长,各家凑钱,连雇带征,掘土筑塘,因以为名。
来到番禺后,监禄欲故技重施,但黑夫却认为,土墙恐怕难以抵御潮水,不如借鉴蜀郡太守李冰修筑都江堰的成功经验,用大石头装在竹笼中,逐个倚垒起来,再打下大木桩,使之牢固扎实。垒石如梯状,斜向江边,以煞潮势。
监禄指着西面道:“君侯请看,其实这郁水已在西侧数里处入海,水势已泄矣,冲到番禺城的,不过是强弩之末也,过去越人任由潮水来去,如今有了这石塘,大水决不能越过半步!”
黑夫稍微放心,但就在这时候,奉命在堤坝上巡逻的兵卒突然大声喊道:“水来了!”
却见又一道洪峰来袭,上游尚未修筑堤坝的区域,已有大片稻田被淹,间或有越人的干栏屋舍被整个摧毁,洪水流速极快,江面漂浮着浮木、野兽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直冲堤坝脚下!
“君侯,退一退吧!”
桑木在苦劝黑夫离开这危险之地,万一堤坝溃了,主将有何闪失,那他们就万事难辞了。
黑夫扫视周围,接到他的命令后,上万在番禺训练的兵卒,在军吏带领下来到堤坝,守在各个位置,搬运装满鹅卵石的竹筐。
一旦有缺口,就要立刻填上,此时此刻,各营兵卒都在静静地等待潮水击岸。
他做出了决定,唤来利仓,下令道:
“竖起我的交龙之,告诉三军将士,昌南侯一样在堤坝上!与他们共进退!”
传令兵飞马驰骋,将这句话传遍了左右堤坝,处处皆是欢呼之声!
各营也纷纷打出了旗帜,一时间,旗帜如林,迎风猎猎,蔚为壮观,将为三军之胆,有黑夫带头,面对汹汹而来的江水,三军亦不惧之。
郁水的洪峰,由西向东,还在不断朝堤坝推进,黑夫只能死死盯着它们,若其打到堤坝上,是潮水退却,还是堤毁人亡?
惊涛拍岸!浑浊的大浪击在撼海石塘上,撞得粉碎,扬起的水花溅了黑夫一脸,但他的心却安了几分,因为脚下堤坝,纹丝未动!
黑夫一直待到了晚上,哪怕是后半夜,借着海潮涨起,海水反侵,水面高了不少,但都被堤坝挡住了,纵然有一二颓塌,也被三军将士及时填上。
最危险的一天过去了,接下来几日,天气时雨时晴,江水时涨时退。黑夫每天都会到堤坝查看情况,不过关注点已不在洪水上,而是观察奉命来“抗洪救灾”的各营秩序。
黑夫手下的几名都尉,安圃依然镇守三关,负责岭南岭北的辎重粮食运输,东门豹、共敖、小陶带着三万人,被黑夫派去郁水上游,与桂林的赵佗汇合,在平原处广修堡垒,攻略西瓯。吴芮带着五千人,去了东江龙川,招降马蜂部,同时保护番禺东侧。
于是,番禺就只剩下一堆率长,打着鸟小旗,领着一群萧何从岭北送来的新兵操练。
大水击堤时,这群新兵能否保持镇定,轮换效率如何,这些细节,一样能看出一支部队平日的训练情况。
而其中,有一支队伍最为秩序井然,从容不迫。
“去看看,那是谁?”
不多时,传令兵回来禀报:
“君侯,是不更韩信!”
“果然。”
黑夫露出了笑,自从半年前,他勉励韩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小子倒是安分了,没有动不动就跑路,老老实实练兵、屯田,各项训练在留守的新兵里名列前茅。
倒是留在长沙郡的萧何在春天时来信,举荐了韩信,夸他是“国士”,精通兵法,擅长军阵,可堪大用……
黑夫说知道了,但却将信烧了,春去夏来,秋天都快到了,还是没有提拔韩信。
他不想让韩信觉得,来自昌南侯的卓拔任用,都是萧何举荐的功劳,但却时常召见韩信,与之谈论兵法,表现得十分重视,给他一种“只要咸阳同意我升爵,君侯很快就要大用我”的错觉。
但韩信这种性格上极自卑、自信、自傲于一体的人,光靠忽悠和口头表扬,他的耐心也维持不了多久啊。
“这把锥子,我放进口袋许久了,若再不用他,恐怕就要自己等不及,脱颖而出了。不过,杀鸡用上宰牛刀,还真有点奢侈。”嘴上说奢侈,黑夫心里却美滋滋的。
望着渐渐退却的洪水,以及完好的堤坝,他下定了决心。
“番禺保住了,粮食即将丰收,车船已经制出,新兵训练完毕,万事俱备,汛期之后,便是向西瓯、骆越全面进军之时!”
“时不我待啊,我必须在三十七年到来前,结束这场战争!”
黑夫回首看向北方:“然后,准备下一场!”
第694章 龙王
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虽然岭南的汛期尚未结束,但威胁番禺城的江潮总算退去了,这是数千年来,郁水第一次未能进入番禺腹地。
身处内陆,不知道秦军造了撼海石塘的越人,都对此感到奇怪,往年这时候,定是到处皆是洪水,他们得搬迁到番禺北部的白云山上去。
而事后,秦军却派招降的越巫到处宣扬:“大水今岁不淹番禺,此皆南海龙王之功也!”
这个词到了越人口中,就变成了:“海南王龙”,因为越语词序倒置,哪怕两千年后,当地仍管公鸡叫“鸡公”,小鸡叫“鸡仔”。
而六月十五这天,在造船工坊附近,正值十艘“轮船”试航下水,一场别开生面的祭祀龙王活动,正在举行……
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外围的是当地越人,靠里的是数千兵卒,最里面则是黑夫的僚属们,陆贾、利仓、阿忠、吴臣等人,正排成一排见证此事。
今日天气晴好,利仓抹去额头的汗,眼看仪式尚未开始,便偏头问旁边的墨者:“阿忠,汝等墨者信鬼神乎?”
阿忠这几日整天在揣摩昌南侯教他的“科技树”,在想要如何做出以脚蹬踏,在陆上也能前进车子而入迷,利仓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当然信。”
阿忠笃定地说道:“《明鬼》篇里说了,精气乃生命的根源,上到繁星,下到山谷,乃至于人、畜,都是精气聚集而成,死去之后,这些精气可以成为鬼神。”
利仓道:“所以这‘南海龙王’,你也信?”
阿忠不置可否:“鬼神的种类很多,上到天上的星星,下到地下的山川石谷,都有鬼神生于其中,海纳百川,如此之大,有神龙生于其中作为神,何足怪哉?你可知道,这些鬼神,威力无比,即使在深海老林中,人们做的坏事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他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道:“不管作恶者权势再强大,鬼神会能给他们惩罚,就连君王也不例外。比如桀纣,用炮烙之刑对待圣人,杀害谏者,杀害士人,使天下陷入混乱,于是桀最终在鬲山被斩首,纣**而死,不能安享天寿,为天下所笑……”
这是墨家特有的鬼神赏罚观,本意是希望利用鬼神的威力警告统治者,使他们由于害怕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敢胡作非为。
不过利仓听出来了,阿忠已经离题万里了,这话中影射意味十足啊!
他才想起来,黑夫告诫过自己,千万别和阿忠聊国事政事……
“咳,你这人真是,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抨击朝廷一番?也罢,我不问还不行么?”
利仓没好气地挪到另一边,却问了另一人。
“陆先生呢?你信鬼神么?”
和穿着短打的墨者阿忠不同,儒生陆贾大热天仍然穿着宽袍大袖,维持着华夏衣冠的尊严,他瞥了一眼这个无聊青年,淡淡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利仓笑道:“所以这君侯要祭的南海龙王,先生也不信?”
陆贾摇头晃脑:“不是不信,也不是认为没有,而是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给利仓讲了个故事:“昔日,孔子前去成周拜访老子,归来后,他是这样评价老子的……”
“孔子说,鸟,我知它能飞;鱼,吾知它能游;兽,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
一边说着,陆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海边的昌南侯本尊,露出了笑:
“这南海龙王,也是一样呢,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
这所谓的“南海龙王”,明眼人都知道,是编出来骗南越人的。
原来,在撼海石塘阻挡江潮侵扰番禺期间,秦军还顺便救了一些被大水冲走的越人,利仓建议以此做文章,在南越人中搞“秦越一家”的宣传。
但黑夫却嗤之以鼻:“秦军杀死的越人,比被水淹死的多十倍,他们凭什么因一点小恩,就忘记仇恨,反过头来感谢吾等?”
若是在内地,黑夫肯定会让子弟兵们到处宣传“大水无情人有情,危难时刻见真情!”
但对越人,黑夫则一直坚持,只有封建迷信才能忽悠他们。
于是,才有了这场祭南海龙王的闹剧,黑夫让陆贾搞一套礼仪出来,结合南越讴舞,设立龙王庙,说它是大秦的化身,不仅司风管雨,还管控南海和郁水诸支流一切水族。
他还让人宣扬:“秦军舟师之所以能从海上突袭番禺,肆虐几千年的郁水止步于岸边,都是南海龙王在保佑。”
黑夫希望借机在番禺树立起龙的崇拜,将他设想的“身似蛇、鳞似鱼、爪似鸟、掌似虎、耳似牛、声似蛙”,融合了岭南十二个部落图腾的神龙,捧上神坛,在信仰上降服越人。
不过在秦军吏卒眼中,这南海龙王,其实就是昌南侯化身,水被治好,不全是君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么?
所以方才陆贾的极高评价,看似在说龙,其实,说的却是他对昌南侯的印象。
言罢,陆贾反问利仓:“你呢?信其神否?”
利仓笑道:“君侯说有,那就是有!”
这时候,头戴长长羽毛的越人巫师跳完舞,唱完讴后,却听铜鼓敲响,海螺号长鸣,船厂里的十艘“轮船”正式入水。
却见十艘船在郁水中试航,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安放的踩踏机械,不知里面有人健步踩踏,只知船后数个明轮飞转,配合两侧木浆,在水流正湍急的汛期郁水里,亦能逆流而上!
“成了!”
眼看明轮船试航成功,阿忠和工匠们激动欢呼,越人则面露惧色和疑惑,因为在他们的视角里,那些船,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相助……
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等十艘船绕了一圈回来时,众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它们中间多了一艘小舟,舟首雕刻成龙首形,破浪而行。
“迎龙王!”
陆贾连忙上前唱礼,原来那龙舟之上,安放着“南海龙王”的木雕,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按照剧本,黑夫亲自入水,和一众兵卒一起扛着木雕,淌水回到岸上。
“此乃南海龙王显灵也,还不拜之!?”
秦卒们按照吩咐下拜,外面的越人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的人不多,他们现在的信仰,依然是那五头羊。
虽然剧本拙劣,除了水军捧场外,观众反响平平,但黑夫还是演的很认真。
他们扛着木龙进入新修的庙宇,将其安放妥当,再焚香料,献祭品,颂祭文,奏祭乐、进舞芭,面对浩浩波涛,祈福旗幡与日同升……
黑夫虔诚地再拜,又在仪式结束后宣布:
“从此以后,不管秦人越人,新舟下水,渔船出海,种稻串门,必拜龙王!”
一时间,秦人配合演出地欢呼歌颂,而越人则将信将疑。
黑夫希望,这南海龙王,能在南方沿海扮演后世“妈祖”的角色,变成航海者的保护神。
他想道:“最好每艘船上都安一个,拜上几代人,哪怕最固执的越人,也会宁信其有了!”
当然,因为黑夫给其加上的奇怪设定,四海龙王,东海、西海、北海三兄弟的龙吼,都是威武的咆哮,天摇地动。
只有南海龙王一张口便是:“呱呱呱?”
而且黑夫万万没想到,地方信仰的演化是千奇百怪的,某些地方的土著,常会把征服者当成神,或者将其形象加进去。
这番禺供奉的南海龙王除了会呱呱叫外,经过千年演变后,形象慢慢从龙形,变成龙首人身,凑近一看,那龙的脸,居然是黑的……
……
就在番禺龙王庙初燃香火,十艘明轮船载着秦军兵卒,打算去支援因汛期中断了补给,孤立无援的秦军土堡时。位于郁水上游的郁林(广西桂平),一片森林中的村寨外,青壮的西瓯战士隐藏在树冠里、草丛中,警惕地盯着山下秦人土楼的动静。
那些圆形的,巨大而坚固的建筑,有秦卒持强弓劲弩守着,控制住了前往河边低洼平原的要道,眼看春天种下的稻谷渐渐变黄,瓯人却不能安心收割,只能躲在山上咽口水。
而寨子里,西瓯的都老们,也在祭祀完蛙神后,与他们的君长桀骏讨论今后的计划。
在剧烈的议论后,桀骏用剑敲了敲树干,做出了决定。
他的话是瓯越语,翻译成后世的大白话便是:
“乘着汛期水大,下游船只没法逆行至此,我们召集部众,去端了那几座秦国鬼子的碉楼!”
第695章 祖先的土地
“守好火盆,别让火熄了。”
离开前,桀骏如此嘱咐自己的妻子,作为西瓯君之妻,她和普通瓯女并无什么不同之处,穿着一身木棉布纺的素白衣裳,满脸皆是黑色的纹面,眼角的鱼尾纹浮现,毕竟已是当了祖母的人了。
她一言不发,只将日夜打磨的铜剑,交给桀骏,滴在上面的每一滴汗,都是对丈夫的祝福。
桀骏的大儿子,在第一次秦瓯战争里,与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一同战死于桂林,儿媳也病逝在部族逃往骆越的途中,稍小些的一对儿女亦然,不止是秦人会生病,瓯人也会,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当恶疾到来时,一切都得听凭布洛陀发落。
天灾**打击下,曾经多子多女的桀骏,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孙子,他才三岁,趴在祖母背上,还在睡熟中,不知一场决定瓯人命运的恶战即将开始!
桀骏走出简陋的棚屋,瓯人的战士们也在与家人道别,他看到,年轻的达古,正站在家门前,不顾族人们的笑话,依依不舍地与新婚的妻子相拥。倒是他的妻子,那是个坚强的女人,推开了她的丈夫,将矛递给达古,催促他加入族人的队伍。
瓯人所有男丁都在寨外空地上集结,有两千之多,里面没有老弱,脆弱的人,都在上次战争里,在长途跋涉中死光了。面前的皆为青壮,虽然经过一次苦战洗礼,已是沾过鲜血,血祭过祖灵的战士了,但在桀骏眼中,他们依然如同松枝的嫩芽般稚嫩。
“君长。”
达古过来站在桀骏面前,仍然有些不解,说道:
“几年前,围攻桂林的教训还不够么?秦人的城,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我特波他……”
达古声音低了下去,正是那一战,让达古的父亲,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以及桀君的大儿子战死。
那时的桀骏,只是一个都老,他忍着丧子之痛,在族人推举下临危受命,带他们逃离,让濒临毁灭的西瓯迁徙、存活,并最终战胜强敌!
不与秦人做正面纠缠,这就是桀骏的战术,只要逃入深山林丛,秦军就奈何他们不得。等到秦人旷日引久,士卒劳倦,失去了耐心,遂冒险向西进军时,瓯人再借助骆越的大象,发动进攻,秦兵遂大破。
战后,存活不到一半的瓯人,复又回到郁水(西江)与温水(南盘江)交汇的坝子,这是他们的祖地,是布洛陀祝福过的地方。建立寨子,播撒稻谷,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火耕水耨,男人狩猎,女人织布猜采集,这千百年来不变的美好生活……
但瓯人还没来得及享受几次收获,秦人的船只,再度降临,来来去去,留下数不清的士兵和民夫,气势汹汹,脚步踩着鼓点的节奏,向瓯人的村落攻来。
瓯人知道,不能与秦人正面交锋,只好放弃刚种下不久的稻谷,退到山林里暂居。
秦人便霸占了这片平坦阔地,他们烧毁瓯人村寨,在废墟上,夯土建起一座座圆形的堡垒,瓯人管它们叫“楼土”,像雨后长出的蘑菇般,一个个拔地而起,挡在瓯人和他们的稻田间……
它们,像是扎在瓯人心头的一根根刺!
在达古看来,应该采取和上次一样的法子,避而不战,只需要等到稻谷成熟时,再召集所有郁水、温水沿岸的瓯人,青壮围住土楼,妇女抢收稻谷,有了那些粮食,便又能苟很长时间了。
“达古,你变得迟钝了,难道没看出来?这次不一样了!”
桀骏让达古来到崖边,指着郁水边渐渐发黄的稻田道:”你竟然没有发现?秦人故意留着这些稻谷,就是把它们当做饵,而瓯人,像是扑过去的野兽!“
“你知道南越人是怎么败的么?就是为了收谷子,迟迟不走,结果被秦人的大船包围,羊部、蛟部,这两个最大的部族,一起灭亡了!”
作为带领瓯人,打赢了第一次战争的英雄,桀骏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秦人的统帅,更加厉害。
秦将已看准了越人对稻谷的依赖,光靠山林里的野菜兽肉,是养不活这庞大人口的,若瓯人必须饥肠辘辘地与秦人对峙,秦卒疲敝,他们也会不断减员……
桀骏严肃地说道:“若不收了这批稻谷再迁徙,青壮可能会活下来,但我的孙子,你妻子肚里的孩子,可能都会死!但若是等到稻谷成熟再去,肯定会中了秦人圈套,他们的大船,会运送援军过来。”
“所以,必须在稻谷成熟前,打掉这些秦人的堡垒,再分人守住江边,阻止秦人登岸,这样才能安心收完稻谷,你明白了么?”
这一席话,让还沉溺在新婚快乐中的达古恶寒,回头看了看虽然赶他离开,却仍然倚在门边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君长,达古的剑,听你使唤!”
桀骏带着寨子的所有男丁下了山,在山脚过了一夜,这两天,来自郁水、温水上游散居的瓯人纷纷冒着雨,走山路过来汇合,他们也在水边种稻,也面临着秦人土楼的威胁,所有男丁加在一起,人数竟有上万之多!
这也是桀骏认为,郁林的土楼必须拔除的原因,那里驻守着秦军的一名都尉,统兵三千,并指挥者郁水、温水上下游十多座土楼,每个驻军五百,民夫五百。
它们相互距离不远,可以驰援,若不拔除,等汛期结束,秦人会继续运兵造楼,最后霸占整个流域,逼得瓯人不得不进入贫瘠的山中,或者去投靠骆人。
骆越与瓯越虽然同祖,但信仰不同,他们不会轻易分粮食出来给外人,贪婪的骆王还强迫瓯人向他臣服,甚至索要族中女子……
不到万不得已,桀骏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他告诉所有来汇合的都老自己的计划:“我让人分别去打布山、中留的土楼,郁林接到通报后,肯定会派人去支援,这样,这几座土楼里的驻军就不多了!“
桀骏的预想已经实现,前天和昨天,各有一队千人左右的秦军离开土楼,赶赴十多里外的布山、中留,郁林的守军,已经空虚。
虽然他们不知道何为兵法,却有在狩猎和部落相攻中锤炼出的经验。
唯一的担心,就是下游会不会有秦人来援。
“雨水大,陆路可不好走,水路也不通,等他们走到来,土楼已经被打下,拆毁了!”
桀骏是有依仗的,此时正是雨季,郁水湍急,别说秦人的船,就算是擅长舟楫的南越人,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逆流而上!
但所谓的“西瓯君”只是部落联盟的首领,虽然桀骏是战争英雄,但也有些部落阳奉阴违。等了数日,只聚集了一万多瓯人,靠这群人,攻打千余人防守的几座土楼,以众凌寡,即便如此,桀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秦人的装备,比瓯人好得多。
但不能不战啊!时不我待,眼看汛期将结束,进攻的时间就在今日!
开战当日清晨,桀骏亲自为脸上没有纹面的瓯人青年们,涂抹白色的泥土,有了君长和巫师的祝福,即便没有纹面就战死了,他们的灵魂,一样能跨过彩虹桥,回到祖先身边。
看着这群如嫩松叶般的孩子,他们年轻的脸庞,桀骏感到了一阵心酸,这一战后,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呢?
但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祖先的土地,还有瓯人的信仰和骄傲!
“秦人,是瓯人的仇敌。”
出发前,桀骏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告诉面前的部众们。
“他们亵渎了先祖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君长、父母、兄弟、孩子。”
在场的人,义愤填膺,他们无一不与秦人有血海深仇。
“他们霸占了稻田!烧毁我们的村寨,破坏祭坛,他们将瓯人,像野兽一样赶走,像牲畜一样奴役!”
“哪怕是山猪,被虎豹逼到角落,也知道反抗,何况是骄傲的瓯人战士?”
达古举起了手中的剑,此刻的他,忘了自己是一个新婚的新郎,恢复了第一次战争时,拼着性命杀敌,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
“君长说得对,秦人猎瓯人的头,我们,也要猎秦人的头!”
虽然没有南越人那么狂热,但西瓯人也有猎首的传统,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祈求丰收。
这个过程,称之为“出草”。
在达古看来,秦人每次打完仗都要割取瓯人首级,目的恐怕和他们一样,也是猎首祈福!
桀骏高举双手:“像上一次那样!杀死秦人,猎了他们的头,带回寨子,将鲜血滴在稻田里,让谷子丰收,让我们的孩子吃了他们的肉,获得其力量!”
“出草!”
“出草!”万人齐呼,庞大的队伍,从各个溪流、小路出发,手持简陋的武器,直扑山下的坝子。
一首古朴的歌谣,从这群赤着脚,却健步如飞的野蛮战士口中唱出。
“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们是西瓯的战士,真正的勇士!
当你流出血,你我仇恨从此消失!
欢迎你的灵魂居住在我这里,我会拿酒及食物供养你,我们之间不再有仇恨。你也要和我们的祖灵一起,守护我们族人……”
“守护,我们祖先的土地!”
……
“来了。”
讴歌之声阵阵,站在土楼顶上,奉命镇守郁林,以及上下游数百里诸土楼的都尉小陶立刻下达了命令:让人乘船,去下游的苍梧求援!
虽然西瓯会乘着汛期水大,围攻郁林,这都在昌南侯的预料中,并早早派人来给小陶打了预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虽然涌向土楼的越人几乎没有甲胄,武器也是铜、石、骨的混合,压根没有列阵的概念,乱糟糟的。
但小陶一点都没有看轻他们的意思,相反,他很敬重这些敌人。
“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军必强。”
这是昌南侯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还比喻说,在阳之战时,正因南郡秦兵想要回家,故锐不可当,能以一敌三。
而眼前这些瓯人,此刻无疑也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
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园。
为了夺回祖先的土地。
为了不受奴役,为了他们的孩子,能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他们会拼死作战。
反观小陶手下的兵卒,却没有死战的决心,他们多是来自中原、江淮的农人,少数是商贾、赘婿、工匠,甚至是犯罪的谪官和刑徒。因为一纸征召令,离开了自己的家人,不远万里,来到这潮湿的南方,披荆斩棘,饱受炎热和疾病困扰,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嘛?”
这是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纵使黑夫巧舌如簧,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土地?秦朝多的是,中原还有大片荒地等待开发呢,但皇帝却把人往岭南填,真是疯了!
这全天下,有数千万生灵,但能理解秦始皇南征百越举动的,将其视为“利在千秋”的,或许只有黑夫一个人……
相比于活命,秦卒们对砍越人的头颅受赏,没多少兴趣,若是可能,大多数人,都乐意在土楼里好好呆着,不愿意与越人交战。
但现在,客军与土著,非得一战不可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的。”小陶暗道。
他为亭长,为那一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言而战!
小陶心中对“亭长”的笃信,不亚于瓯人夺回祖先土地的决心!
他抽出了剑,磕磕巴巴地,告诉土楼上的所有人:
“死战!若……若土楼失陷,吾等,皆将为瓯人所啖,骨肉为醢,以其腹为棺,魂不能返故乡矣!”
……
ps:出草歌,因为是在查不到类似的资料,只好照搬《赛德克巴莱》里的,第二章在晚上
第696章 坚如磐石
达古已不再是几年前,跟在父亲身后,只能猎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个瓯人汉子,一个娴熟的猎手,经过战争的洗礼,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他曾经在山里狩猎,将矛尖和箭矢重重戳进山猪的厚实皮毛。
他也曾跟着桀骏,在第一次战争中围攻秦军据点,那些兵寨虽然防守严密,但并非无隙可乘,瓯人靠着人数的优势,日夜骚扰围攻,付出一些死伤后,总能攻下。将秦人赶出祖先之地,猎取他们的头颅,将血洒在谷子地里,祈求丰收,吃掉他们的肉,以获得力量。
但今日,尽管瓯人有万余人,但面对眼前这三座小小的土楼,秦军的土楼,达古却感受到了绝望!
秦军营寨的结构式:兵营位于最外围,如今里面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营寨中心的土楼。
土楼一共三座,比邻而居,相距数十步,而它们各自百步之内,一片空阔,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场地,瓯人想要进攻,就必须跨过这道坎。
“布罗陀保佑!”
高唱着瓯歌,赤脚的瓯人朝土楼发动冲锋,当他们进入百步距离内时,秦军的弩机开始发力了。
最先朝瓯人射击的是架设在土楼顶部墙体的蹶张弩,此弩力道极大,需要以脚力蹬开,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
达古举着矛冲锋在前,只看见前方有一物急速飞来,还没反应过来,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后飞,整个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余秦军,分散在三座土楼,操纵蹶张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极慢,准头不足,瓯人虽有损伤,但还是冲到了五十步外……
这时候,土楼墙体上的两层射击窗洞,也伸出了弩来,这是臂张弩,威力稍降,但准头却足了许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达古跃过前方的尸体,堪堪避开从耳边划过的箭,举着秦营里顺手抄的木板,一口气冲到了墙根!
虽然无数次眺望过土楼,但只有抵达其脚下后,达古才发觉,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长度单位来算,高近五丈!呈椭圆形,圆楼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
不夸张地说,这是瓯人见过最高大的建筑,站在墙下,不由心生敬畏。
达古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座土楼,正建在曾经村寨的废墟之上!
他不知道,墙身内部,足足有四层,一至二层都不设置窗户,只在第三、四层开出小窗,墙体上的弩矢仍在不断伸出,居高临下,杀伤敌人。
瓯人用竹弓、吹箭反击,但难以伤到射击孔内的秦卒,好在桀骏早有准备,后续的瓯人扛着高五六丈的大毛竹来,尖端高高举起,秦人的攻击这才稍缓,但楼顶的矢石仍不断落下,打得瓯人头破血流。
乘着这难得的空隙,达古开始琢磨如何破开这道坚壁,他将手放在墙体上,能感受到其厚实,至少有丈余宽度。
更过分的是,埋入地下的墙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面的墙脚由块石和花岗岩条石砌筑,高度超过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开!
“搭把手!”
箭矢不断呼啸着从他身边或是头顶掠过,达古大喊着,让族人帮忙,助他爬上墙脚,手中持着把第一次战争时,从阵亡秦军处缴获的铁铲子,重重戳在夯土墙上!
“当!”
达古耳边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右手一阵酥麻,差点跌下来,仔细一看,墙体上只留下了一个小白点,他手里的铁铲,却缺了个口!
达古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觉得,秦人的铜铁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轻而易举,但这土楼的墙,毫发无损?
“这是土墙,还是石头?”
达古感到不可思议,几个月前,秦人大军修筑此地的情形,他们是见过的,无非是寻常的夯土,越人也会啊。
他不知道,秦军修筑土墙的技术,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灭楚战争中所献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艺,用黄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间还夹以石块、竹片,是为“竹筋土墙”,硬度只比后世的钢筋混凝土差一点。
据说后世闽南的土楼,用炸药都没法炸开,放在公元前,基本上无解的存在!再加上墙体极厚,想挖地道进楼基本上没戏了。
这是达古今天头一次感到绝望,见掘墙没戏,已在墙角死伤近百人的瓯人撤退了,他们的目标转而瞄向了土楼唯一的破绽:大门!
因为土楼如同乌龟壳,即便瓯人贴到墙角也撬不开,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将人手集中到了大门附近。
土楼的门如城楼,前方掘沟壑,沟壑中插满尖锐的木头,再以吊桥护之,纵然瓯人用人命堆着,跨过了沟,砍掉了吊桥,开始进攻大门。
桀骏想到的是用火,将大门烧毁,瓯人背负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点燃,但谁料,土楼大门门框用岩石砌筑,上方设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灭火,很快就熄灭了。
眼看从太阳初升,一直打到烈日当空,仍没有半分进展,桀骏也有些着急了,让瓯人们拼着性命,用过去从秦人手里缴获的斧钺,顶着箭雨,劈砍木门!
一直到日头偏斜,木门终于破开了!但让瓯人绝望的是,里面的城门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积的土塞满,几十个秦人顶着,根本无从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楼墙体上,并无任何可攀援的东西,纵然有身手灵活的瓯人拿出在山里上下悬崖,采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带钩的绳索,可上面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斩断,纵然有运气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来……
先前,小陶激励将士的话虽然磕磕巴巴,一点都不霸气,完全被外面万瓯同唱的出草歌掩盖了。但却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死无全尸,为人所食,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为了求生,不让土楼出现任何一点破绽。
这下,土楼真成了王八壳子了,瓯人再也无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楼脚下,已经躺了近千具瓯人尸体,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成了环绕黄色土楼的红色护城河……
“君长,不能再打了。“
达古满脸是血地回到桀骏身边,进攻土楼,这大概是桀骏继任西瓯君后,做出的唯一一个错误决定……
“是该放弃了。”
桀骏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失败了,上千族人白白牺牲,而瓯人,也等不到地里的稻谷成熟了。
谷子是他们初春种下的,纵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骏咬牙,发了狠:“烧了它们!:
既然要挨饿,那就一起吧!桀骏相信,拖到最后,赢得这场战争的,还是熟悉当地的瓯人!
然而,让族人分散开来,在河边的稻田里放火,这是桀骏今日第二个错误决定……
当瓯人离开土楼,分散放火的时候,在远处放哨的族人,传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君长,昨日和前日,离开的两支秦军,回来了!”
众人大惊,那本是他们将秦军引来分散的计策,如今看来,秦人早就料到西瓯要围攻土楼,还唯恐他们不来,特地分兵诱惑?
那两支秦军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势,是想将瓯人包围,但他们可是足足有一万人啊……
“糟了!”
桀骏感到一阵心悸,正要让分散各处烧田的族人赶紧离开,郁水之上,却又有了变化!
十艘大船,前端桨叶划动,后端巨轮飞转,正从下游逆流而来!
秦军的车船,到了!
……
尽管桀骏已经未雨绸缪,烧毁了郁林的秦军码头,但那些船却根本不惧,径直冲上了满是河沙的岸边,不断有秦卒从上面跳下,在岸边集结,更有一面鸟旗竖起起来。
那支队伍的统帅,叫韩信……
“布洛陀在上。”
桀骏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狩猎秦人,却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兽。
眼下,车船运载的秦军已在岸边登陆,稍稍列阵后,飞快向这里移动,而南北两支秦师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座土楼内,秦人这会却开始清空大门的路障,准备出来合击瓯人了……
纵然如此,看人数,秦军尚不到瓯人的一半,但桀骏,却立刻做出了撤离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战争末尾,与骆人合流后,三万人对一万刚穿过密林的疲敝秦军发动突袭外,越人与秦军的阵战,无不以失败告终,最夸张的一次人数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骏长叹了一口气:“达古,你是对的,是我错了,不该来进攻土楼。”
眼下,秦军包围圈渐渐合拢之际,分散各处的瓯人,还走得脱么?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须去警告族人,还有未来的远方部落!”
电光火石间,桀骏做出了决定:“达古,我留下断后,阻挡秦人一时,你带着族人回去!”
达古大惊:“要留下,也该是我……你是西瓯君……”
“上一任西瓯君,你的特波译吁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断后,让我带着人先走么?”
桀骏大笑起来,将脖颈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挂到了达古身上……
“旧的松树总要死去,新的松枝总会长大。我要为错误负责,从现在起,达古,你就是新的西瓯君!回去,回到寨子里,带上族人,带他们进深山,去西边,投靠骆王!”
桀骏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骏从其他部落抢来的妻子,还在部落里看着火盆,晃着孙儿,等他归去。
但达古的妻子,也在摸着鼓起的腹部,倚着棚屋的门,翘首以盼……
“达古,阿达古,你给我记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来,夺回祖地,回到祖灵身边!”
一把将满脸是泪的达古推开,桀宋拔出了腰间的剑,带着那些脸上有刺青,视战死为荣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边秦军走去。
武器、装备,这次甚至是人数,都不占优势,他们必败无疑。
但不能怕,西瓯人可以输掉**,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秦人的土楼壁垒坚若磐石,但西瓯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决心,一样坚若磐石!
桀骏看着远方的秦军旗帜,那是韩信的阵列,举着长矛,缓缓朝这边压来。
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走吧,我的族人们!”
桀骏露出了笑:“去彩虹桥的另一端,在布罗陀身边,再痛饮美酒,和他说今日的故事,我们的灵魂,如松叶纷飞!”
第697章 爱有等差
“这韩率长也真是,每次都将船直接冲到岸上,这些新造出来的明轮船,修起来可不易啊!”
郁林战后三日,来自下游的陆路大军也抵达了此地,看着明轮撞在河边石头上,彻底损坏的船只,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韩信的确靠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据汛期抗洪时的表现,任命最优异的韩信为踵军前锋,带兵卒一千,乘坐轮船前往郁水上游。前锋在离水关休整时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余里,及时赶到郁林。
随后,韩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两支部队,穿插战场,将撤退不及的瓯人团团包围。
接下来,便是武器装备领先一个时代的屠杀,韩信指挥手下兵卒,不但杀西瓯君桀骏,更斩首三千级,眼下那些头颅在郁水边堆成了小山,这在被俘的西瓯人看来,正是秦人热衷于“猎头”的证据。
大家都说,韩信真是颇得君侯赏识啊,前些天才以他进“碉堡战术”为由,升了官大夫,这次恐怕又要高升了。
所以工匠纵然对韩信冲滩登陆有些抱怨,却只能偷偷说。
“阿忠,你说是不是这样?”
同来的墨者阿忠却不顾匠人的呼喊,看着岸上堆积如山,兵卒们正兴高采烈清点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来自赵地,父亲是一个陶匠,却在秦朝一统的战争里被赵王征召,守备邯郸,但那天之后,却再也没回来,阿忠曾设想过,父亲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脑袋换爵位。
想到这,他不由感到一阵厌恶,甚至有些同情那些为夺回祖地而战死的瓯人,不由感慨道:
“西瓯何其辜也?竟遭此离乱,青壮死于此,老弱妇人孤苦,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句话,却叫一旁的利仓听了去,顿时就老大不乐意,皱眉对阿忠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不关心死去的袍泽也就罢了,却同情那些来犯的蛮族瓯人?”
利仓是学律令长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与其一向不对付,年轻人总喜欢吵嘴,顿时就来劲了:
“这些土楼之下,是瓯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着到处倒毙有尸体的水田:“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种。”
“利仓,你可明白了?瓯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为客军,却不是来登门拜访之客,而是杀人放火劫掠之盗!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园圃,窃其桃李,据其屋舍,杀其君长……这真是场不义之战!”
利仓不以为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为大秦开疆拓土。”
“开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虽然中原是有些挤,但燕地、海滨、江南、巴蜀、陇西,到处都是空地,任由它们荒废,却派遣兵卒徭役,不远万里来到岭南,夺越人之土。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下达这命令的人,真是有窃疾啊!”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座虚城,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阿忠看来,让秦人劳苦远征,让瓯人死伤惨重的,都要归结于皇帝的征服之欲,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想要!
“你怎么又抨击朝廷了。”
利仓十分无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爱非攻之说,对我而言,我爱秦人甚于瓯人,爱袍泽甚于普通人,爱南郡乡党甚于一般袍泽……所以瓯人的死活,我可不关心。”
“但身为君主,若想成为圣君,是必须做到兼爱的!”
阿忠十分固执,嘴上一点不饶: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继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时,凿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这两位圣君,便做到了兼爱,爱有苗南夷,若诸夏子民。”
“是这样么?”
利仓面露怀疑:“怎可能有跳个舞就能打赢的仗,我听说,舜杀三苗之君长,又逐之于三危,这又怎么解释?”
阿忠坚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三苗大乱之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烧杀掳掠,而是为彼辈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乐业……”
利仓乐了:“真是可笑,你方才还说,攻伐无罪之国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谁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后人编出来,为尧舜禹粉饰?毕竟连尧幽囚,舜野死,都能说成是‘禅让’!”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极了两只斗鸡,瞪大眼睛,气势汹汹,只差干一架了,就在这时,一旁却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为中国之人,还是袍泽同僚,尚不能兼相爱交相利,整日争吵斗嘴,如此看来,要做到兼爱,果然难啊!”
却是率大军来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骑马来到二人身边,却止住了笑,严肃地说道:“吾等爱袍泽、乡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将本就不多的爱,再放到瓯人身上?阿忠,以后切不可再有同情敌人的言论!否则,军法处置!”
“唯……”
二人应诺,利仓脸上有些得意,阿忠则低下了头,但心里颇为不服,看得出来,这头小犟驴还是坚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缓了语气:“我不反对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实现兼爱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应当清楚,必须先同天下之义,才能实现兼爱非攻,而不是反过来。在此过程里,征伐,死伤,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着嘴,这也是秦墨支持秦国一统的核心思想,但现实却是?中原是统一了,可相比于七国分立时,战争和徭役却一点没少。
在墨者看来,秦始皇欺骗了墨者,辜负了天下人的期待,他们已经对这位皇帝,失望透顶……
但对昌南侯,阿忠却觉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的卿大夫不同!
于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马:“君侯,请让我说最好一句话,对瓯人杀戮太重,这不是同华夷之义的法子啊,反而让仇恨越来越深了……”
能不深么?黑夫苦笑,好办法他不是没有,像对付海东一样,通过商贸、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进入,慢慢蚕食。
过个四百年,大概能见成效吧!广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历史上,两地完成这一进程,分别用了一千年和两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哟,前后加起来,竟想要在四年之内搞定岭南,太急了。
强势的进入,势必引发剧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华夷相互仇杀,历经千年不休,这就是整个南方的历史。历史上的土楼,不就是是中原移民进入后,主客矛盾的产物么?
只有到了现代,大家都成了“种花民族”,才能好好说话,即便如此,还是因为阶级、地域、民族、观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书评区里吵得不可开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国遗民还认为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时,要搞华夷一视同仁,爱无偏差?真是痴人说梦!
于是黑夫说道:“我是将军,三军系命于一身。不需要考虑敌人的喜怒哀乐,只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胜这场仗,让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胜之,皇帝陛下,立刻就会收回我的虎符,还会派别人来。到那时,他们的手段,可就要与我大相径庭了……从第一次南征起,形势便已如此,故吾以为,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才是减少流血的最好办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仓下拜,阿忠则久久无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谈国事,快去修好明轮船,本侯还有大用!”
阿忠还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无奈。
“这些墨家啊,搞科学和发明创造分明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这就是黑夫对墨家华夷观的评价。
认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爱与和平能解决一切,听起来很不错,但超出时代太远,太过理想化,只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所以墨家最终失去存活的土壤,彻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个极端的,就是法家了,韩非子相信人性是极恶的,天下不管是国与国,还是人与人,都只有利益计较的关系,弱肉强食,我不干掉你,你就要干掉我!
对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圣王,津津乐道的尚贤禅让,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恶意地做出了“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着也”的揣测,一把撕下了圣君身上的厚厚装饰,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
对自己人都如此,更何况对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如何把“他们”变成“我们”,好收更多赋税,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问题。最终导致秦朝的律令里,蛮夷之人与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贯必须是“夏子”,要承担与秦人一样的义务!
“务实,直接,有力。”这是黑夫对法家政策的评价。
所以,太过真实的法家,也没办法在台面上混太久,最终只能退居幕后,隐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法家、墨家都太极端,一个极左一个极右,他们的老对头儒家呢?
子思已经给出答案了:“中庸!”
进入土楼后,黑夫唤了方才跟在身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的陆贾。
“陆生,你以为,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陆贾讨厌墨者甚于法家:“不过是墨守成规,天下有内外之分,人民有华夷之辩,更有尊卑之异,爱当然是有等差的!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蛮夷,不与华同,尊王攘夷,天经地义!”
这就对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这样,一方面,重视衣冠礼仪,鄙视蛮夷,并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无类”,认为可用夏变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优越的文化,去感化他们……
如果说,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软刀子。
黑夫摇了摇食指:
“攘夷,不适用在岭南,百越对中原秋毫无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门来。”
“这……”陆贾有些犯难,这场战争,的确很难冠上义战的名号啊。
黑夫道:“我想让‘征夷’也变得理直气壮,就像墨者的故事里,说什么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为其建立秩序一样。”
不由分说,他对陆贾下令:“给你三天时间,顺着这思路,为我写一篇美文出来!”
言罢,黑夫不顾陆贾的苦瓜脸,自行走到土楼顶上,在东门豹,小陶、韩信,以及刚从桂林赶到此处的赵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游……
韩信禀报:“君侯,西瓯君虽死,尸首已戮,但其部众,却有不少逃出重围,往西边跑了。”
赵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骆人了,骆越本就是一个强邦,上次大战里,吸纳了从西瓯、南越逃过去的部族后,更加强盛,已悍然称王!”
你一言我一语,黑夫默默听着,心中却仍想着方才的事。
“我知道,这是瓯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寝之所,汝等为主,吾等为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扩张,从来就是弱肉强食,鸠占鹊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里的猎人,只是我用的已是劲弩,你用的还是竹箭,虽然瓯君桀骏是个无畏的英雄,但双方科技不是一个等级,他们终将失败。
“只有彻底击败骆越,这场大战,才算结束!”
默然良久后,黑夫指着那绵长的水流道:
“继续向上游进军,在平原开阔之处,立土楼,种蘑菇!步步为营,逼近骆越!”
因为土楼形状,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长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楼叫“种蘑菇”。
他打这场仗,不止是因为秦始皇的死命令,不仅是想要让乡党旧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种浓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强盛期,就像互联网公司一样,都是要跑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将地占了,造好“自古以来”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时日,种花家的蘑菇,将遍布这片炎热而潮湿的土地!千年后,更能一路种到东南亚去!
第698章 雁南飞
“恒山郡的大雁,这时候已开始南飞了吧?”
七月中的岭南依然炎热,站在郁林土楼上,赵佗正抬头眺望。
赵佗老家在恒山郡真定县,原本是赵国地盘,根据他家也姓赵这点看,几代人以前八成还是赵国公族,只是早已疏离,宗族不大不小,至少是有祖坟的。
他年幼时,赵国还统治着恒山郡,但十四岁那年,赵亡。
他的家族是比较识时务的,在秦始皇派王翦伐燕那年,早早给赵佗纳粟,得了爵位,并让他入伍,随后又参加了灭楚的战役,阴差阳错,跟了屠睢,做了楼船之士,来了南方……
后来的事便不必说了,今年赵佗已三十有余矣,一眨眼,他在南方已呆了十来年了吧?
他很想衣锦还乡,只是苦于王命,不得不在前线久待。
但他又暗想:“不过,听闻中原也不安定,盗贼渐多,朝局晦暗不明,暂时在南方呆着,手握兵权,也不是件坏事……”
即便如此,赵佗仍不时思乡,他父母皆已去世,二老和昆弟之坟皆在真定,也不知宗族的人,是否按时清扫?
他曾听人说过,冀州的雁七八月就开始往南飞,飞到衡山郡时,已是第二年春天,只能呆几天,又得转头飞往北方……
“这地方,就连家乡的雁,也不会光顾啊。”
赵佗望了半天,却一只雁都没看到,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土楼。
才下来,却发现陆贾已经在等他了,见到赵佗,连忙过来。
“赵裨将,宴飨已经备好了,君侯让下吏来邀你入筵。”
“岂敢让陆先生来招呼我。”虽然对儒生不太感冒,但赵佗对陆贾还是有礼的,谁让他是昌南侯身边炙手可热的幕僚呢?
赵佗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与昌南侯的“兄弟”关系,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若非昌南侯举荐,才三十出头的赵佗,怎么可能击败诸多竞争者,成了西路军的裨将军?
所以这份关系,必须维持紧密才行。
等进了土楼的第一层,赵佗发现,这所谓的筵席,除了侍卫的兵士外,居然就他与黑夫二人……
“可惜吴芮不在,否则吾等兄弟三人可有机会聚聚了。”
黑夫很热情,让赵佗勿要拘礼,过来近处就坐。
赵佗与黑夫相对而坐,隔着不过三步,笑道:“不瞒兄长,虽是三人为兄弟,但弟与吴芮,实在是处不来,还是与兄长亲近。”
“不可说这种生分的话,吴芮助我平了梅氏和闽越,而你也在攻略西瓯出了大力,汝等皆是我的左膀右臂。”
黑夫举起自己的手,亲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他笑着低声说道:“当然,你是左手,吴芮毕竟是干越的君长,与吾等,还是隔着一层啊。”
赵佗了然:“多谢兄长!”
案几上的餐具有些简陋,黑夫道:“此地无鼎无簋,无俎无豆,只能以芭蕉叶当盘,用木陶做碗,贤弟勿要嫌弃。”
“在桂林也是如此,弟岂会嫌弃。”
“食物亦是就地取材,不知你敢不敢吃。”
黑夫神秘一笑,拍了拍手,庖厨就端着菜肴上来,赵佗一看,除了常见的鱼虾外,居然还有蛇羹、切片后用热油煎出来的黄鳝。
至于烤品,竟是几串去了头和爪子的禾花雀!
这些东西,中原人是绝不会吃的,赵佗看着黑夫头上,因为阳山关髡发,尚未恢复的头发,打趣道:
“兄长这副打扮,再吃着这些食物,亦像一个越人了。”
“你这南越国的‘蛮夷大长老’还好意思说我?”
黑夫暗暗吐槽,嘴上却倒:“最初来时尚不习惯,当地食物,只有荔枝,龙眼合我口味,你也知道,我嗜甜。但在番禺,南越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食用……怎么,你还真怕吃多了,染蛮夷之性?”
“这倒不至于,我身处桂林,亦没少食用。”
赵佗觉得好笑,昌南侯家不愧是种蔗的,来到岭南,才刚刚平定南越,就派人四处寻找野生甘蔗,遇上甜的,就送回南郡去,并张罗在番禺开种植园。
“这禾花雀你可得多吃吃。”
黑夫热情地让庖厨给赵佗分一串烤雀:
“陈无咎说,此物应有壮阳之效,我倒是不能多食,吾妻不在身边,你则不同,毕竟才刚娶了个瓯人都老的女儿为妾,贤弟,你这是以岭南为家了啊……”
黑夫说到这,赵佗心里一惊,马上停了筷箸:
“还未将此事禀与兄长。”
“不必解释,我明白。”
黑夫笑吟吟的,他的消息,还是十分灵通的:“贤弟的考虑与我一样,秦军久驻当地,想要立足,联姻自然是少不了的,你倒是给军中都尉们当典范了。多亏你与潭水之上的瓯人部落联姻,才让这条河百余里内皆太平……”
原来,黑夫整顿后方,攻略闽越、南越的这一年,赵佗可没闲着,他以桂林为基地,通过灵渠的漕运,得到了长沙郡的后援,使大败而归的秦军恢复了战斗力。
接着,又兵发两路,在桂林造船,沿着离水(漓江),重新打通了前往苍梧的水上航道,支援了那里遭到西瓯和南越水牛部围攻,岌岌可危的秦军,随即,又与番禺建立了联系。
说起来,黑夫半个月前抵达苍梧时,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在灭楚战争时,被迫给他当向导的东海郡东阳县人陈婴。陈婴本来就长得老成,如今竟连白发都生出来了,整个人有些阴郁,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而赵佗的另一条进攻路线,是亲自带着数千人走谷水,进入潭水,通过迎娶当地都老的女儿,成功让潭水沿线的瓯人臣服,并在”潭中“(柳州)建立据点,潭水往上,可抵达洞庭郡镡城塞,多了一条联络往来的路,潭水往下,则是郁林。
可以说,虽然是黑夫的堡垒战术击败了瓯人,但赵佗也凭着一己之力,拿下了半个西瓯。
但即便如此,赵佗依然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够,不够在战后担任一郡之长……
他最期望的,是能够在西瓯设郡时,作为郡守!像黑夫在胶东时那样,执掌军政大权!
但眼下的功劳和爵位,顶多做一郡尉,还可能被调离瓯地……
手中无兵,心中难免不安,赵佗立刻向黑夫请战道:
“弟做的还不够多,今兄长欲伐骆越,赵佗愿为兄长前驱!”
从郁林往西,便是郁水上游,可抵达后世广西的省会,南宁。
到了那边,差不多就是西瓯和骆越的分界了,郁林附近的瓯人多逃,迁徙去往西边,像第一次战争一样,将骆越视为最后的庇护所。
战争不可避免,进攻骆越,是混军功最后的机会,也是赵佗为自己谋利的最好机会!
与上一次战争不同,有黑夫的稳扎稳打,赵佗对击灭骆越,取得战争全胜,满怀信心。
但黑夫却不打算让赵佗去骆越,这家伙若再升,就不好控制了……
“骆越,那可是屠将军殒命之地,岂能让贤弟再次犯险?”
他语重心长地对赵佗道:“你得镇守桂林,此外,为兄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敢问兄长,是何事?”
黑夫却不答,突然话一转,指着案上一牒酱:“这酱味道如何?”
赵佗一愣,连忙用食指蘸了一点尝尝,微甜,很鲜:“倒是不错……”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酱?”
“弟不知。”
黑夫揭露了谜底:“是枸酱,产自蜀地的枸酱!”
他起身道:“枸树如桑,其椹长二三寸,味酢。取其实以为酱,美。蜀人以为珍味,此物在南郡也卖得不错,但到了长沙,就很少了。”
“但这一罐枸酱,却是我在南越番禺发现的!”
赵佗皱眉:“蜀中远在西南,和南越千山万水,怎么运过来的?”
黑夫道:“我也觉得此事成疑,于是派人沿着郁水一路追问,羊部说是水牛部所贩,水牛部说是从西瓯所得,西瓯又言来自温水上游,江有夜郎人贩出……”
“夜郎?”
赵佗有些惊讶,他却是没注意过这件事。
黑夫道:“然也,正是百越十二部之一的竹部,道江迁徙入西北群山,如今已建立了夜郎国,在西南夷里,唯独滇、夜郎最大,蜀郡通夜郎,而夜郎又通南越,靠的就是柯江。”
“贤弟,我要你做的事情,正是在驻守桂林,镇抚当地夷越的同时,派一队人,沿着江往上游行,去探索通往夜郎的道路。”
探路这种事,比参与最后一战,能混到的功劳少多了,赵佗暗暗叫苦,问道:“兄长欲攻夜郎?”
黑夫摇头:“当然不是,如今骆越未灭,岂敢再树敌?”
“只是吾等僻处异域,多一条路与中原联络,没什么不好的。顺便,再派人持瓯君之首,招降温水之上的越人,就说首恶已诛,只要他们向秦朝臣服,领地、属民,乃至于他们的祭祀,神明,可世代保有,秦军秋毫无犯!”
走到赵佗身边,揽着他的肩膀,黑夫笑道:“我要集中力量对付骆越,毕其功于一役,决不能有他处的瓯人来滋扰!贤弟,守护吾之右翼,这件事,为兄就交给你了!”
……
“来自恒山郡的雁,一般到衡山、长沙便止住,轻易不会越岭南来,一旦来了,就不容易回去了。”
次日,站在土楼上,目送赵佗返回桂林,黑夫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与赵佗以兄弟相称,但黑夫却不打算让他立下大功,独立掌军,且以夜郎之事,打发他去搞一段时间的探索吧……
更何况,派谁去打这一仗,黑夫已有计较!
这时候,陆贾却过来,朝黑夫作揖。
“君侯,你要的美文,下吏写好了!”
……
ps:南越王墓里,的确陪葬着两百多只去了头的禾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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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昭昭天命
“《诗》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之内,八方之外,一切怀生之物若不能得恩泽浸润,则贤君耻之……”
“好一个贤君耻之。”
黑夫乐了,前几天,他让陆贾效仿墨者所谓的“大禹兼爱,伐三苗而不诛”,写一篇为南征寻找理由的文章,军务繁忙,黑夫都快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不曾想,陆贾这命题作文的开头写的还不错。
陆贾在旁一笑,并未骄傲。
等黑夫再往下看,发现更加精彩,不愧是儒者的笔啊,笔则笔削则削,是否非黑白完全颠倒过来了。
却见他的文章,翻译成白话,是这样说的:
“现在国境之内,正值治世,冠带之民,都获得了幸福,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没有一个人不满足。”
“但那些夷狄之国,荒服之地,良好的教化还没施行,美好的风俗十分匮乏。他们或不懂礼义,像禽兽一般住在草丛里,有食人肉的恶习;或不明尊卑,相互仇杀,臣子弑君,秩序混乱。父兄无辜被害,孩童成为孤儿,号哭不止。”
“于是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之人,都向中原抱怨:‘听说中国有仁政,德惠多,恩泽广,人人都能沐浴其下,为何唯独遗弃了我们?’他们踮起脚跟盼望王师的到来,象枯干的草木渴望下雨一般。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为之落泪……”
“于是便向北方出兵,讨伐强悍的匈奴;向东楼船渡海,剿灭桀骜不驯的沧海君;向南方派遣部属,征诛野蛮的百越。首恶已诛,万民欢欣,一时间,四夷归化,象鱼群仰头迎向流水一样,希望被中原羁縻的人,需用亿计数。”
“因此才在岭南设三关,在七闽兴教化,在番禺筑堤坝,在郁水树土楼,在划疆界。使边远地方不再闭塞,昏乱蒙昧之地得以照耀阳光,开创远播道德的通路,让仁义之师与四夷和睦相处。由此,蛮夷诛伐攻杀平息,中原偃甲休兵,夏夷亲如一家,远近同一体制,中外安宁幸福,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事么?”
“有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我不知道。”
黑夫读完全文后,笑道:“但这南征三十余万军民里,怕是找不出第二支比你更优秀的笔杆子了。”
“君侯过誉了。”陆贾连连谦逊。
“不过你这文章也有些小问题,得改。”
黑夫老师在作文上画了几个圈,点给陆贾看。
“这文章,本侯是想要宣扬给军中兵士听的,但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这话你也敢乱说,中原江淮什么情况,从那来兵卒们能不清楚?”
黑夫刚到岭南三关时,还曾听兵卒传唱一首歌谣呢:“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五岭南,尸骸相支拄?”
虽然黑夫通过种种手段,将这支遭受疫病重创,士气低落的队伍重新拉了起来,但因为东南西北中的各种大工程大征伐,中原已是民不聊生,这点却无法改变。
士兵们可不傻,朝廷的话可能是假的,但自己被强征至此,袍泽死伤惨重肯定假不了!
所以陆贾这文章,用来做宣传显然不合格。
黑夫斥了陆贾一通,让他去改了。
但陆贾却不动,自己看了一遍后,面露疑惑:“君侯,下吏这文章,写的没错啊……”
黑夫皱眉:“你是在装糊涂,还是在故意讽刺?”
“不敢,文章里的形容,与当今中原形势截然相反,这是因为,下吏这文,可不是替秦始皇帝写的!”
陆贾露出了笑,对黑夫长拜:
“是替未来的贤君所写!”
……
“未来的贤君?”
黑夫默然片刻后,哑然失笑:“是啊,陛下雄才大略,惜乎少仁,我也希望继任的二世皇帝,是位仁君贤君啊……”
“也罢,也罢,这文章你也不必改了,虽然现在用不上,但还是先留着吧,兴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言罢,黑夫让陆贾退下,但却又立刻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话。
“陆贾,儒家所言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原本为自己的大胆有些忐忑,但不将话说完,又一些不甘的陆贾眼睛一亮,立刻道:
“敢言于君侯,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对人而言,天命就是其生死存亡、富贵贫贱,这一切,皆与高悬于天的天命有关!故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黑夫咀嚼着这句话:“如此说来,我还是更欣赏墨者的《非命》,你应听说过我的那句话吧?公侯将相,宁有种乎?事在人为,不名一文的小兵,也有可能变成将军!”
陆贾却坚持他的看法:“由黔首践位昌南侯,这也是君侯之命。”
他抬起头,试探地说道:“或许,还不止于此,不至于彻侯呢?”
陆贾说的太明显了,黑夫拍案:“好你个儒生,张口闭口天命天命,你知道自己的命么?”
陆贾道:“知,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你知道自己几时会死?”
这儒生倒是胆大,不卑不亢,朝黑夫作揖:“陆贾只知道,自己绝非死于今日,否则,方才还不等下吏话说完,君侯已面色大变,将我推出去斩了!”
“哈,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黑夫也不吓唬他了,继续问道:“你说人命天定,那历朝历代,可有天命?”
“当然有!”
陆贾等的就是这一问,奋然而起,慷慨陈词:
“夏桀无道而商汤代之,此乃天命也,商纣无道而周武代之,此乃天命也!”
“至春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故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然凌迟至近世,秦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六世固守以窥山东,南取汉中,西举巴、蜀,北收要害之郡,东破韩、魏,夺楚江汉,长平坑赵卒四十余万。至此,周已失天命,天命在秦矣……”
“然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君侯,就下吏看来,秦之天命,摇摇欲坠矣!”
儒家的人,讲究中庸,话不会说得太满,陆贾的进言,到此为止。
他只是想告诉昌南侯,秦命已衰,天下离心,当此之时,需要一位新的,应命之人站出来!
找到那个人,辅佐其成就大业,陆贾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天命”!
但黑夫沉思良久,却不置可否,挥了挥手:
“你下去吧。”
陆贾应诺而退,他很能理解,身为上位者,心里的打算,当然是不能完全袒露的。
但他相信,昌南侯能想明白,或许,早就想明白了,南征开始的一切布置谋划,都是为那一天做准备!
陆贾回望幕府帅帐,眼中充满了期待:
“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在君侯矣!”
……
“人心思动啊,早些时候,还只是陈平那种阴谋家怂恿我,现如今,连浓眉大眼的儒生陆贾,都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了。”
再度审视陆贾的文章,里面夸耀的,果然尽是黑夫做过的事。
但黑夫没说谎,他的确更倾向于墨家的《非命》,不相信人的命运是既定的。
因为,黑夫来到这时代后,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就像韩信,就像萧何,就像陆贾,就像田横,就像陈平,就像刘邦,就像本该在伐楚战争中战死,只留给家里一封家书的“黑夫”。
他们的命运被大幅度改变,如田横者,甚至提前走到了终点,王侯霸业,早早变成了蒿里薤露。
若如陆贾所言,命不可改,一切天定,这些人又算什么?
许多年来,黑夫一边前行,一边在小心翼翼的观察,若一切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轨迹,总是会回到原点,那才是最可怕的世界!
万幸,至少没有一条“世界线的收束”来制裁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黑夫不信命定,而相信因果律。
“所以,哪怕是王朝,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天命,盛衰存灭,不过是人心,是政策,是形势,或许可以加上气候。”
“甚至是,穿越者的一念之差……”
人没有命运,王朝没有命运,但黑夫却偏偏笃信,种花民族有。
诸夏,华夏,中国,中华……好吧,不管她叫什么,总归是这片土地,总归是这群人,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有天命的!
即便一度错过了,但如今,将由黑夫亲手赋予!
什么样的天命?
黑夫取笔,蘸满墨汁,在陆贾文章末尾,添了一句话。
一句浓墨重彩的话,一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记到史书,载于课本上,变成所有人共识的话!
“吾等尽取此天赐之洲,以纳年年倍增之万民,自由发展之昭昭天命!”
……
自从瓯君桀骏战死后,西瓯不再步步反抗,而是举族西迁,去投靠骆王。
这也使得,秦军进展神速,就在郁林之战后月余,黑夫已率领大军,抵达了郁水上游……
后世,这里是广西的省会,虽然眼下既无城邑,一片莽荒,只有郁水静静流淌过山包,滋润着谷地坝子,一片绿意。
黑夫也毫不客气,给这里命了名:
“绿城!”
这是广西省会的别称,黑夫印象深刻,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不是没事咒自己么?还是改为“南宁”为妥。
一群部下在旁翘起大拇指夸赞:“南疆安宁,好寓意!”
放目西眺,此地距离骆越诸部的中心,万象之地临尘,不过两百余里!听说骆王已收纳了西瓯、南越的残部,纠集数万人,在那以逸待劳……
黑夫抽了抽鼻子,问自己的部属随员们。
“汝等嗅到了么?”
共敖、东门豹、韩信等人东闻闻西嗅嗅,共敖闻到了兵卒造饭的炊烟,阿豹看向黑夫坐下骏马刚拉出的新鲜粪便,韩信方才跑来禀报扎营情况,离得近些,闻到了黑夫的汗臭,悄悄退开一步,不知道该不该说……
“都不对。”
黑夫指向西面,龇出了大白牙:
“是决战的气息!”
第700章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
八月的北方,已是秋风萧瑟,但刚被黑夫命名为“南宁”的地域,已处于北回归线之南,酷暑仿佛并未消退,林间仍能听到蝉声蛙鸣,到了下午,草丛里的各类虫儿也加入了大合唱,扰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这片谷地十分宽阔,且曾经被大火焚烧过,森林化为白地,只要稍加锄草,就能扎营。
也是在这,韩信来向黑夫禀报,说他们找到了一些旧的沟壑营垒,以及许多随意抛弃的无头尸骨,这大概是秦军旧营……
没错,两年前,第一次战争时,屠睢便曾率大军抵达这里,旌旗招展,雄心万丈,并放出了“打到北向户过年”的豪言。
只可惜因为不熟悉地形,误入森林,很快就遭到瓯人袭击,屠睢中了毒箭,军中也爆发了疫病,加上瓯人袭扰,损失很重,代为掌军的赵佗不得已下令撤退……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秦军溃败的开端,共敖等人都建议黑夫换个地方扎寨,此番除了武昌营练出来的三万新兵外,还有千余是苍梧、桂林的老卒,万一他们触景生情,想起那惨败的情形,或许会对士气有所打击。
“不在这驻扎,他们就不会想起那噩梦般的败退么?”
黑夫却偏偏就在旧垒附近起新营,还让利仓带着人,将能找到的无头尸骨都收拾了,又令人掘坟,将其妥善安葬。
秦代的祭奠是很有讲究的,不同等级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士伍黔首,乃是“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意思是平民下葬,只能用绳子缝棺入穴,即使下雨也照样埋葬,不聚土成坟,也不种树……
但让娴熟于各种丧葬礼仪的儒生陆贾诧异的是,昌南侯却坚持要求,等到天上飘着的小雨停后再下葬,虽然一时间没法搞来棺椁,但每个都要妥善收拢,整齐安放,聚成坟堆后,还亲自在上面种了树,还献了扎成圈的花朵。
不仅如此,次日,还召集三军将士,在这墓地前,举行了一场祭奠仪式,要求众人默哀,并向死者作揖下拜,这算是“丧贰事”了……
陆贾什么也没说,在五岭以北,皇帝最大,五岭之南,却是昌南侯最大,违礼根本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
黑夫站在坟冢前,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诉每一个人。
“此乃上次远征的死难将士,亦是汝等袍泽,虽然在南宁收集到的尸骨,只有数百,但我打算将这当成两年前,屠将军麾下两万死者的合葬之墓,以后寻找到了尸骨,会集中到此来,妥善安葬。”
黑夫又从利仓手中拿过一本书目:“我令人找到了当时军中士卒名册,进攻骆越时在,归来时却不在的,都视为战死。我已向朝廷请求,减免其家赋税、徭役。”
位于黑夫正前方的,正是参加过上次战争,一直留在南方的桂林、苍梧两营千余人,这本是好事,但老兵们都缄默着,没人说话。
没办法,朝廷的信用,在这群役期延长了四倍的兵卒心中,已一落千丈,没有人相信,苛刻的皇帝,会答应黑夫的提议……
那个两年前,筐里背着袍泽的手,一路蹒跚回苍梧的陈婴亦在其中,只是他鬓角斑白,神情阴郁,还没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因为是黑夫旧识,被上司推出来应话,作揖道:
“陈婴替死难乡党、士卒感谢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于这蛮荒之地,他们最期望的,还是能归葬家乡,然尸骨已散乱,无从辨识,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样招魂,彼辈都难归故里了……”
与陈婴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从楚地征来的,对秦朝本就没多少认同感,又被扔到岭南,眼看乡党多死,恐惧而怨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进林子。
此番却被黑夫调到身边,故地重游,生怕再被派去上游与越人交战,畏惧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但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叹息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法让将士们回家了……”
“我只能给他们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他没难为陈婴,拍手拍手,便有百余随军的匠人,扛着刚刚雕刻好,墨迹才干的木板走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将其插到土中,竖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
见到此物,原本士气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却产生了一丝骚动。
“这是……”
不识字的看不懂,做过小吏,识字的陈婴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阵亡将士的名籍。”
黑夫解释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开始实行这规矩,将征战中病逝,或阵亡的将士葬于忠士墓园中,因其尸骨难以辨认,只能合葬,再刻画着其名籍、官爵,立于墓前,以便袍泽亲人祭奠。”
“今日,我想给这些南征阵亡的士卒,同样的待遇!”
有人却嘀咕道:“忠士墓园,不是只葬征六国时战死的秦人么?”
他们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见过忠士墓园,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绕着走的,对这群斩过乡党首级人虎狼之兵,没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个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响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安息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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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韩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驶在斤南水碧绿的水面上,数十艘船排成一列,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澜,水中鳄鱼浮起又沉下,两岸古木参天,猿声不断。
斤南水,也就是后世广西左江,此水宽近百步,船队可行驶无虞。靠前者为航速较快的明轮船,这最起码是唐宋时期的技术,桨叶加上明轮踩踏转动,逆流行驶的速度不减,可日行数十里。
而船上所载的,多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他们曾深入到骆越领地,当时负责军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记得这条河流走向……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兴百战。”
韩信看着这群前些天还对森林恐惧不堪,尚未从战争创伤里走出来的老兵,如今却战胜了畏惧,甘为大军向导,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将军,果然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无气则虚,虚则怯。昌南侯收故卒尸骸,使亡魂野鬼有栖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为补偿,不仅让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励了生者。”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黑夫这一套激气之术,真是恰到好处,不论新卒老兵,关中人还是楚人,都同仇敌忾。
“这一点,我亦要向昌南侯学学啊。”
韩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战术层面,堪称天才,但却对人心知之甚少,虽然会推演形势战略,但放大到整个天下时局,就又糊涂了。
不过,昌南侯的操作里,也有韩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说,昌南侯紧急发布了一系列禁令,严禁将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骆越的将领们说三句话:
“打到北向户过年。”
“打完仗就回乡里成亲。”
“灭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这些话的理由是:“言此者,军常败,战常死。”
经过一年多造势,黑夫在南征军中的威望已抵达顶峰,他的话,在五岭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将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遵命,军中乐观言论顿时绝迹。
韩信则不以为然,暗中腹诽道:“没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阴阳家的说法!”
许多年前,教授韩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说过,兵家分为四种:兵阴阳、兵技巧、兵形势、兵权谋。
韩信比较欣赏兵形势家,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若不算郁林对瓯越的摧枯拉朽,韩信严格意义上只过一场仗,但食髓知味,认定在取胜之道,在于奇正结合,出奇制胜。
至于兵阴阳家,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换句话说,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战前或战时,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等,来诅咒敌人,祈福我军必胜!
又比如,兵阴阳家还认为,打仗不能带女人,带女人则将丧师,若是舟师,则要翻船。
而特别强调战前忌讳讲某些话,也是他们的做派。
不过在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励了三军之气,再搞这一套,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虽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统军,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可称之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阴谋家!”
韩信对黑夫的评价,很高。
总之,有了这群老卒为先导,进军十分顺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宽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适于船运,只花了三天时间,秦军船队就走了百五十,距离临尘(广西崇左)旧战场不过两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时,负责这支船队的楼船司马,黑夫的侄儿尉阳也道:
“陆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数日来,瓯骆虽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监视,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绽,彼辈亦未袭击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装兵卒染疫撤退了。”
韩信却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纵是奔走相告,消息也传得慢,再等等罢。”
他二人此去,实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韩信向黑夫所献的“故技重施”之策:以两路军队西进,一路诈败,使越人以为另一路孤军深入,发动袭击,而秦军则利用自己军阵、装备的优势,毕其功于一役!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是南征最后一战,为了争主攻将领的资格,黑夫的亲信们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人选不是共敖就是东门豹时,黑夫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爵位较低,刚从不更升为官大夫的韩信,将这重任交给了他,共敖则为诱饵。
而运载军队西进的舟师,毫无疑问,则由尉阳统领。
对尉阳,大家没什么好抱怨的,从几年前黑夫将其送入楼船之士起,尉阳便兢兢业业,一点点积累功劳,才升到中级军官。
但韩信算什么东西?一个淮阴无行少年,一个钻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极为欣赏,共敖、东门豹等旧部虽不会怀疑昌南侯的决断,但还是颇为不满。
于是,众都尉都说,尉阳是黑夫的亲侄儿,韩信是黑夫的干侄儿,戏言这场仗是“侄儿西征”……
黑夫当然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但在韩信前去道别时,却笑道:
“那就用战绩告诉他们吧,告诉众人,韩信是有真本领的。”
韩信有些受宠若惊,黑夫却表示,让韩信作为水路主攻的将领,是有考虑的:他曾在水边击败劫掠粮船的南越人,又与尉阳配合,在郁林大败瓯越,熟于舟师登陆之战。
“夫大将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艺能之精粗,所使人各当其分,此军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最合适,用人不疑,勿复言,且去!“
不仅如此,黑夫还亲自送韩信、尉阳二人登船,将自己的黄金带钩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双龙旗,就插在郁水与斤南水交汇之处。”
“若上游漂下的是骆人尸体,吾当贺汝等终结此战,立大功,得战胜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军橹盾鲜血,那本将军,哪怕将这片林子硬生生烧了,也要开一条道,去将汝等接回来。”
“不论生死!”
这一番话,将韩信感动得稀里哗啦,此刻回想,仍唏嘘不已。
“昌南侯举韩信于卒伍之间,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马之印,将数千之兵,言听计用……”
韩信今年才22岁,一年半前,他还在淮阴街头钻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梦。
对韩信而言,萧何是看出自己是个人才的伯乐。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马骨的燕昭王。
虽然感激伯乐,但千里马,终究得为燕昭王这样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尽其用,施展才略,一跃千里!
一时间,韩信忘了黑夫在军营中严令:“禁止乐观”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君侯的知遇之恩,这一仗,韩信都要打赢!且要打得漂亮!”
报应来得很快,韩信前脚才想完,后脚,前方行驶的几艘船就猛地一顿,船速大减!
尉阳很快便黑着脸来禀报:
“韩司马,出事了,船上的明轮,停了!”
……
问题很快就被发现,前方十余艘船的明轮之所以难以转动,是因为从上游源源不断,漂下无数水草、藤蔓和细树枝。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为向导的陈婴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阳继承了其仲父的风趣,在众人诧异时,才笑着解释道:“骆越猴子。”
或许是得了瓯越人的转告,又在两岸窥视了许久,骆人竟然如此之快,就发现了明轮船的弱点:之所以逆流行驶自如,是因为脚踏的明轮增加了动力,但一旦有水草树枝卷入轮中,就卡住难以运转了。
要下水维修吧?也有些困难,水里时不时冒出一条大鳄鱼来,虽然众士卒击水恐吓,更以弩射之,但他们可没有东门豹之勇,工匠们看着鳄鱼那白森森的利齿,说什么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为指挥官的韩信,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再度乐观起来。
“吾等受挫,不见得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骆人瓯人这是欲减缓我军速度,汝等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尉阳眼前一亮:“陆路的共都尉诈败了?孤军深入之计有效了?”
“然也。“
韩信道:“不必修理,且让船队减缓速度,就遂了彼辈心意,让他们有集结部众,追上并袭扰吾等的机会!”
是夜,韩信再度让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滩旁扎营停留,这是故意露破绽给骆、瓯联军,但他们仍不上当。
于是韩信又想了个办法,派人凿通了两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们便浸水沉没,虽然人救了上来,但满船的“粮食”,却沉到河底去了。一时间,米粒面粉漂得到处都是,韩信又让船队靠岸,修修补补,一整日没有航行。
这一切,都被两岸森林里的骆人看在眼里……
第三天,他们距离临尘不远了,但又让船队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这无疑于给了骆人、瓯人信号:秦军快无粮了。
第四天,韩信来了招更绝的,抵达临尘后,眼看这里的骆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让船队掉头,向下游行驶,这是要撤的节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处平坦河湾停歇时,斥候禀报,说周围活动的越人数量剧增!
“这群鱼儿,终于上钩了!”
但这些鱼,只是在饵边绕来绕去,还是不咬。
入夜后,韩信让全军严阵以待,可骆人只是不断聚集,没有贸然来进攻,经过第一次战争,以及西瓯的教训后,他们已经明白,冲击秦军营地壁垒,只是自寻死路!
直到秦军假装要拔营,拆了简易营寨时,兵卒散乱时,河滩远处的森林,才忽然间铜鼓大作!
躲了韩信许多天的骆人、瓯人,终于露出了影子,他们浑身涂满绿油油的泥巴,蹲在草丛里与背景融为一体,此刻钻出林子,却仿佛无穷无尽……
“怕是有三万人之多啊。”尉阳有些忧心,因为船只数量不足,秦军最终投入的孤军,加起来不过五千,远没有韩信预期的“一万”。
以一敌三尚可,六,能胜否?
纵然敌人的数量几倍于秦军,但韩信却不惧反喜,他制止了刚开始烧火造饭的庖厨。
“停止传飧,让众人集结。”
甚至还十分乐观地对尉阳道:“今日,吾等当空着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后,再会食不迟!”
“韩司马,这话可说不得!”尉阳大惊,连声劝诫,这是犯了昌南侯严禁的大忌啊!
但没想到的是,韩信却变本加厉,犯了更大的忌连尉阳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马,请你假装惊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队匆匆离开,开得越快越好……”
随即,他看着远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骆人、瓯人战士,面色坚毅而决绝。
“全军士卒,背水,列阵!”
……
ps:搬新家,忙了一天,只有一章,8102再见,9102你好,大家新年快乐,争取明天写完南征最后一战。
第702章 背水
“韩司马,你这诱敌,会不会太过了?”
眼看后方船队离岸,朝下游驶去,纵然知道这是为了引诱骆人瓯越集结来攻,是计谋,但陈婴仍止不住焦虑。
他们所处的斤南水河滩,是一处u形的大拐弯,背后的水面宽百步,水中还不时浮起一些鳄鱼来,士卒们在河边取水都得小心翼翼,更别说冒险泅渡了。
而前方,则是数倍于己的瓯、骆联军,起码有三万人。
这种情况下,韩信却让尉阳带着船队离开,无疑是绝了秦军的退路,见此情形,士卒们都交头接耳,军心有些浮动……
韩信却只是让传令兵告诉各营各率:“吾等已无退路,瓯骆乃食人肉之生番,若败,吾等必为其所啖,身首分离,唯死战也!”
下达命令后,韩信却不正面回答陈婴,反问他道:“陈五百主,汝等上一次仗是如何败的?”
因为在老兵中起到了带头作用,陈婴被黑夫火线提拔为五百主,负责给韩信带路指引,韩信在船上对他很客气,但眼下,却仿佛变了个人,揭起陈婴的伤疤来。
那是一场被黑夫视为“南征军之耻”的大败,就在离此不远处的临尘。
两年前,陈婴所在的苍梧军万余人,沿着斤南水南岸深入骆越,这群兵卒本就成分杂糅,楚籍占了大半,本就不愿意来南方打这场仗,加上役期延长,连日行军本就士气低落,更听闻屠将军的主力没有按时来汇合,可能已经撤了,更无战心。
当他们遭到骆人和瓯人击时,还不等都尉下达御敌的指令,一些兵卒便拔腿就跑,结果自乱阵脚,加上骆人有大象居前,冲散了匆匆结成的阵列,秦军遂溃……
“这就是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
韩信看着远方渐渐聚齐前行的敌人说道:“敌众则生怯,怯则欲走,走则军乱,乱兵必败!”
“陈五百主,今时今日,大军连破闽越、南越、西瓯,又经过昌南侯激气,三军将士之气已复,且训练日久,器械精良,可堪一用。”
“但吾等孤军深入,韩信更是以官大夫身份,被君侯卓拔为别部司马,不少士卒,不但没有旧功,更有怯懦之名,初掌大军,各率长都有些不服,兵卒也会像你一样,心生疑虑,一旦战事不顺,后有船舶,恐皆退走争渡,必败无疑!”
韩信可没时间一点点建立将吏兵卒对他的信任,所以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兵法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所以我才让船队离开,又使众人背水列阵,见没了退路,人人自为战,那这片死地,也会变成吾等的生地!”
“是这样?”陈婴仍有些踌躇,但还是跟在韩信身后,督责各营备战。
这时候,第一批瓯骆派出的战士,已完全进入了秦军视野,看到他们,陈婴不由惊呼了一声,指着那边道:“韩司马,看越人的装束!”
韩信登上临时搭起的指挥车观看,却见竟有两三千瓯人、骆人,竟是披挂着甲胄,手持戈矛戟剑等兵器的……
这与秦军印象中越人甲兵落后很不相符。
陈婴已经红了眼:“这群蛮夷,他们穿的甲胄,扛着的兵器盾牌,都是战死袍泽的!”
原来,那多是两年前,秦军连送两波后,被骆人从死人身上剥下的甲胄,拾捡的兵刃,得到这么多甲兵,难怪这两年骆越势力大盛,颇有成为百越盟主的架势……
如此一来,至少在最初接阵之时,秦军的装备优势,将不复存在!
韩信却一笑:“越人纵然披甲带刃,犹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看似像人,其实不然。”
黑夫曾如此评价秦越的优势:在森林里,一个越人战士常能通过陷阱、毒箭打败秦卒,十个秦卒能与十名越人势均力敌,而一百人的战斗,秦人多能胜越人,千人以上,更能战胜数倍之敌……
韩信对此深以为然:“秦军之胜,不在在于锐兵厚甲,更在于骆人瓯人不知阵列,而我军好整以暇,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有阵胜于无阵,阵整胜于阵散,这是中原经过数百里混战总结出来的兵论,吴起当年就曾说过:“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不要误会,吴起不是针对谁,他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其他国家的阵列都有毛病,只有吴起一手建立的魏武卒,拥有武卒方阵,天下无敌!对上阵散自斗的秦军,可以一当十!
但当秦国也学乖了,开始钻研阵列,玩起方阵后,魏军的战术优势便不复存在。
如果说,越人与秦人,在武器装备上差了整整一个时代,那阵列兵法上,就差了整整两代!
言罢,韩信让人挥动了指挥的旗帜:“各营听我号令,列方阵,!”
阵法共有十种,而方阵,无疑是最古老但却最实用的一种,守可不动如山,攻可以摧枯拉朽!乃是防守反击的阵列!
却见秦军得令后,便背靠斤南水,每五百人排成一个小阵,正面宽百步,纵深五十步,长短相宜,弓矢在后。若从高空俯瞰,十个小方阵又结成了大方阵:或居前为横队前锋,或居左右为护翼,或在后为预备队……
韩信位于后方,大战在即,他有些兴奋,手微微摩着佩剑的剑柄。
这把剑,是那位兵家老者赠予的,韩信背了好几年,从不离身。
在淮阴少年辱他时,韩信宁可钻人胯下,却未拔剑。在军中遭人嗤笑时,韩信借兵法斩之,还是未拔。北江遭遇上千越人袭击,韩信手持砍刀,从容指挥,仍未拔剑。
今日孤军深入,以寡敌众,又当如何?
他是个自卑自负却又自信的人,虽然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内心深处,吴起那种“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想法,何尝没有?
韩信将剑抽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彼辈虽众,但仍不值得我拔剑!”
……
一个越人战士戴着秦人的胄,手持一把剑,举着盾牌,不伦不类,他发出鬼魅般的叫声冲锋在前,却在接近秦阵百步时,被急速飞来的箭矢射成了筛子,甲虽厚,却无法挡住劲弩。
纵然有运气好跑到三步以内,也立刻被密集的矛逼退,哪怕有武艺高超者灵活地瞅准缝隙,一个翻滚钻到更近处,欲攻秦人下盘,也会持盾的刀手利刃斩来欢迎他!
正面无机可乘,侧面呢?
一批瓯人在其新君长达古的指挥下,踩着水花朝秦军侧翼发动袭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撼动密集的阵列。
正如韩信所言,骆人瓯人虽然披挂着从秦军处缴获的甲兵,也个个英勇无畏,但他们的打仗方式,是杂乱无章地冲杀,面对秦军秩序井然的坚阵,仍像是浪花击石,浪朵支离破碎,石头岿然不动……
达古咬着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一批批倒下,却无法撼动秦军阵线分毫,因为这是道u形的河湾,宽度有限,他们一次也只能投入数千人上前,不可能全部压上,所以在交战时,双方人数是持平的。
骆王是比较聪明的,他得到西瓯残部投靠后,故作大方,将两年前缴获的甲胄兵器分予他们,充当前锋,但如今看来,不过是用来试探秦军的。
直到瓯人损失了上千,而秦军死伤不过百余,一心为老君长报仇的西瓯勇士们开始冷静下来,任凭骆人驱赶,开始踌躇不再上前。
达古离开了前线,来到骆人聚集的森林边缘,骆王就站在这,身后有两面巨大而显眼的孔雀羽扇。
骆王整个人,也打扮得像一只大鸟:夸张而宽大的白色羽冠,身上的木棉布衣缝满长羽,举起双手,犹如展翅的大鹰。
鸟,这是骆越人崇拜的图腾,他们相信,人死之后,将化为羽人,去往上界,雷王的国度……
达古推开阻拦他的骆人,来到骆王面前,向他单膝下跪这是西瓯求得援助的代价,他们将臣服于骆王,听从他的调遣。
“骆王,就算没有土楼,秦人也像石头一样硬,不要再让人白白去送死了!”
达古的意思很明白:快用出杀手锏吧!
“那就将这些石头,统统踩碎吧。”
骆王点点头,羽冠晃动,让人吹响了牛角号!
“呜呜呜呜!”
伴随着号声,所有骆人瓯人都散到两边,森林中似乎有了异动,无数才刚落回去的鸟儿,再度飞起……
与此同时,秦军阵列之后,正在奋力击鼓的韩信也看向了那些散飞的群鸟。
一旁的陈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让他辗转难眠的噩梦。
他的声音沙哑,嘶声力竭:“韩司马,来了!它们来了!”
话音刚末,伴随着巨大的咆哮声传出,二十多头大象,冲出了森林!
这群巨兽身上,乘坐着骆越最英勇的战士,在他们鞭策下,群象健步如飞,挥舞着粗重的鼻子,朝秦军阵线奔踏而来!
第703章 拾骨
二十余头大象狂奔而来,那场面着实震撼,一个个庞然大物阔步向前,四条腿如同梁柱,两边大耳似蒲扇生风,高声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动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
面对这些长鼻獠牙的巨兽,秦军阵列前排的士兵,脸色已青白相间,只感觉地面微微颤动,河滩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稳了……
若非韩信背水列阵,众人退无可退,恐怕早有人扔下武器跑了。
毕竟,距离中原诸国上一次与大象交手,已过去了上千数百年,但人类对比自己高大的野兽之畏惧,却植根于心中,代代相传。
只有韩信,看着远处出现的象群,没有恐慌,反而露出了笑。
“果然来了!”
作为讲究“先计而后战”的兵权谋家,昌南侯怎么可能对此毫无准备?
在南宁召开的会议上,昌南侯让部下们献言献策,讨论如何对付战象,这种骆越人的杀手锏。
熟悉典籍的陆贾先侃侃而谈,他引经据典,说北方气候更暖和,河南还跑大象的时候,商纣王曾驯化过这些巨兽,用于征服东夷。
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史书里只留下了一句话,还说周公东征时,将各种猛兽投入战场,怎么听怎么像玄幻……
“驱诸猛兽,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
于是昌南侯笑问陆贾:“殷周之人如此厉害,他们是不是还能骑五色神牛、黑点虎、墨麒麟、麋鹿四不像作战?”
大家听不懂黑夫的冷笑话,于是这一篇就此揭过。
又据说,春秋吴楚战争时,楚王撤离郢都时,曾驱赶王室驯养的大象阻扰吴军,在大象尾巴绑上芦苇点火,以惊慌的象群冲向敌阵,顺利冲散了吴师。
不过那只是利用惊惧的群象,并非驭象而战,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对百越的征讨,是中原第一次与这个兵种碰撞。
第一次秦越战争,士气本就低落的苍梧军,被这群庞然大物给吓懵了,马一见大象就惊,步兵更腿软不已。结果让骆人骑着大象冲入阵中,它们大杀四方,长长的鼻子轻轻地一点就将人卷起,然后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虽然真正杀死的人不多,却造成了极大恐慌,骆人乘机掩杀,秦军大败而溃。
但事后仔细分析,昌南侯认为,骆人的象兵,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葱岭以西的希腊化诸国,早已将象战玩得炉火纯青,一次投入上百头作战,甚至发生过非洲森林象和亚洲象的历史性对决。
骆越虽然驯化森林中的亚洲象,但甲胄、战术的科技树还没点,战象背上没有象舆,也无象鞍,只由一个驭手将自己绑在象背上,旁边不能站人。
所以黑夫以为,骆越战象杀伤并不大,其真正的威力在于威慑秦兵,突破军阵。
硬刚肯定是不行的,一般的军队,连骑兵和战车冲锋都顶不住压力,更何况大象?再者,疯狂的大象皮糙血厚,冲入密集方阵,肯定会造成巨大破坏。
最后,昌南侯在幕僚部属们脑洞大开,集思广益后,挑了几条靠谱的计策交给韩信。
“破敌之法有七八种,你到时候因地制宜,随便挑一两种即可!“
故而,眼下敌军象群逼近,一字排开集群冲锋,新卒心惊,老卒胆颤之时,韩信却有条不紊地下令,让秦军变密集的方阵为散阵,并在中间让开一条道路,让后阵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上前来。
那居然是数十匹叫声极大的骡子,被士卒驱赶着,来到了最前排,嘴里嚼着豆子,还在不断排泄拉屎,臭不可闻……
陈婴像看一个傻子似地盯着韩信:“韩司马,你莫非打算用这群骡子,去阻挡群象?”
骡子早在春秋就培育出来了,它们胆小而呆,远不如马和驴子聪明,但耐性比较好,能吃苦负重,比较听话,又不挑食,到秦灭六国时,常作为驮畜使用。
陈婴只在将军幕府处描述过象兵的威力,却不知道安排了什么破解之法。先前还一直奇怪,虽然在南方作战,骡子擅长爬高上山,比马更合适驮运粮秣物资,但这次舟师逆流而上,也没必要专门分几条船装骡子吧?
如今他才惊觉,这韩司马,莫非打算用骡子对付大象?
“一物降一物。”
韩信自信满满,陈婴却觉得荒谬,此时此刻,军中为数不多的马匹都惊惧不安呢,骡子胆子更小,它们怎可能降得了巨象?
陈婴只能喃喃道:“先是让船队离开,接着是背水,今又如此,疯了,这韩司马真是疯了……”
但眨眼间,象群已逼近至百余步处,刻不容缓,韩信立即下令:“点火!”
这时候陈婴才发觉,这群骡子背上,死死绑了一大捆易燃的枯秸秆,此刻火一点着,便发疯乱窜。
但因为秦军再度竖起长矛,骡子往后无路可退,只能朝着大象奔来的方向跑去,背上是熊熊火焰,浓烟随之冒起,还伴随着巨大的惊叫……
这群可怜的骡子,应该会成为象足下的第一批牺牲者吧?陈婴叹息着想道。
但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当秦军放出的骡群接近象群时,那二十余头威猛无比的大象,不知是害怕火焰,还是被骡子尖锐的大叫吓到了,竟不再听驭手的话,乱了阵脚,四散开来,或斜斜朝河边跑去,或掉头就溜……
“这……”
陈婴目瞪口呆,没想到,看上去天下无敌的象阵,就这么被一群骡子冲乱了?
不止是陈婴,整个秦军阵列,那些原本胆战心惊的秦卒,不仅不怕了,反而爆发了一阵哄笑。
看着是庞然大物,原来是胆小鬼啊!
“你听说过火牛阵么?”
韩信指着秦军和越人中间,象鸣骡叫的乱相对陈婴道:
“齐国人田单靠几百头牛,尾上缚苇灌油,以火点燃,猛冲燕阵,结果大败燕师。如今亦然,这是我想的主意,可以叫‘火骡阵’。象性畏火,又容易受惊,据说南越人驯化的象,连猪叫都怕,这骡叫,可比那大声多了……”
不过,被骡子吓跑的大象,只有一半跑远了,还有几头乱奔一气后,又被驭手操纵着转过头,继续朝秦军冲来。
但这一次,秦兵早没了先前的畏惧,既然知道象性畏火,弩兵便用上了烟矢。
烟矢,也就是火箭,此乃墨者守城时的利器,秦墨入秦百年,秦军又岂有不会用的道理?一时间烟矢如雨,射到了零散冲过来的大象面前、身上,虽然象皮厚,无法杀伤,但裹了一层松脂的烟矢插在身上燃烧,也燃尽了大象仅剩的心智。
它们变得疯狂,开始原地打转,摇晃身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结果将驭手也甩了下来,活活踩死,接着又将不断发射烟矢的秦阵视为危途,竟调转过头,朝紧随其后的骆人、瓯人冲去!
见象群反戈,挤在河滩入口的瓯人骆人或奔逃避让,或硬着头皮举竹矛上前,想杀死大象。结果见血后,它们更加疯狂,举着长鼻巨足,大杀四方,践踏着自己的军队,一时间,骆瓯死伤惨重,溃乱不已。
战象,这曾是骆人击败强秦军队的杀手锏,可如今,却反被其所噬,成了崩溃的开端。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陈婴哈哈大笑,笑骆人终于自食其果,也笑先前苍梧郡的都尉蠢笨,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却巧妙的主意?
“这不过是昌南侯七八种破象兵法子里的一种。”
韩信唏嘘,随即下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命令:
“全军前驱,包围骆人!”
“包围?”
陈婴又吓了一跳。
“五千人包围三万人?”
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击退象群,士气变得高涨的秦军不再质疑这位年轻司马的话,戈矛从平放变为斜举,迈动脚步,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向骆瓯联军推进!
陈婴也在其中,就在他疑惑该如何包围时,才刚刚搞定疯象的骆瓯联军背后,再度出现了骚动!
一支千余人的秦军,恍如天降,出现在他们后方,打了越人措手不及。
陈婴又惊又喜:“那是哪支军队,司马何时安排的后招?”
“当然是尉阳司马方才‘逃窜’的船队了。”
韩信哈哈大笑,原来,这竟是半个时辰前离开的尉阳,带着划船的兵卒千余人,在u形河滩的另一侧舍舟登岸,从侧翼杀进了瓯骆的阵线后方,攻击目标,正是骆王那显眼的羽毛巨扇!
这也是韩信挑这地方引诱骆人的原因,加起来不到六千的秦军,真就把三万瓯骆联军包围了!
所以他才说嘛,此战看似难,实则易,根本不需要拔剑!
随着骆王羽扇倒下,骆人各部开始混乱,瓯人则见情势不妙,开始撤离战场。
“杀吧!追亡逐北!能杀多少是多少。”
韩信扔下战鼓,登上战车,意气风发,指着前方道。
“对新卒而言,这一战,是建功扬名之战。”
“对老卒而言,这一战,则是雪耻报怨之战。”
“但不论如何,这都将是最后一场大战!打赢了,离回家,就不远了!”
……
斤南水一战,由于巧妙利用了“火骡阵”和烟矢,象群反奔,骆王死,瓯君逃,越人死伤近两万,其余人也四散而逃,溜进林子里,再也不敢露头,瓯骆联盟,星散瓦解。
秦军伤亡不到一千,安排船队拉着伤兵先回去报捷,韩信则带着三四千人,返回他们一度靠岸的临尘,来到上次战争的旧战场……
那一战,光是在这,就倒下了三千秦兵,在接下来溃败的道路里,又倒下了五千多人。
故地重游,五百主陈婴有些恍惚,才过去了两年,昔日战场,依然随处都能找到折断的旗杆,但军旗却被骆人扯回去当布了,其余兵器、甲胄,都无一遗漏。
“真像群乌鸦。”
陈婴唾骂,而这群乌鸦,除了甲兵外,还猎取人头,挂在家里当做荣誉,除非是破损的头颅才能幸免。他们甚至会割肉而炙,理由是吃了敌人的肉,可以继承其力量,此等蛮夷行径,真是令人发指……
好在,鸦群已散,天亮了。
按照骆人俘虏的说法,他们找到了骆人抛弃秦卒尸体的地点,两年过去了,这里已是野草疯长,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臭味,拨开密集的蔓草,陈婴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骸骨……
累累白骨,横七竖八填满山沟,触目惊心,仔细查看,多是无头的,草里满是狼粪,想必过去两年,豺狼没少光顾此地。
“昌南侯允诺,等找到战死士卒的尸骸后,就算花上一年半载,也要派人将他们的骸骨掘出来,运回南宁的忠士墓园安葬,躺在刻了名的墓碑旁,也算魂兮归来了。但这么多尸骨,如何找得到吾等乡党袍泽的呢?”
一个从东阳县就跟着陈婴的老伙计唉声叹气,他们那一屯,死于此地者不下十人,其尸骸或许就夹杂在这数千骸骨之中。
陈婴却道:“昌南侯不是说了么?吾等离家,但南征军,就是三十万兵民的家,南征军将士,不分籍贯,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指着骨堆:“他们也一样,既然已融为一体,不辨你我,都拾了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拨开长长的野草,向前迈步,惊走无数蜈蚣马陆,又跪在地上,赶跑了爬在一颗开裂头骨上的黑蚂蚁,却见皮肉脑髓,都已被吃空。
“头上被开了这么大个洞,你是真惨,不过也走运,骆人不猎破了脑袋的头颅,我这才能找到你。”
陈婴盯着空空的眼眶,叹了口气,将这头骨拾起,用麻布袋裹了,抱在怀里,又朝遍布整条山沟的秦卒尸骨,重重稽首,长拜不起,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
“兄弟,你们的远征,结束了!”
……
ps:好险,今天好歹写完,没有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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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4章 昌南侯的秘密
斤南水之战后数日,尉阳的船队带着伤兵、俘虏和战利品回到了南宁,黑夫正在此翘首以盼。
韩信向黑夫报捷的方式十分独特,竟是数十根象牙,以及砍下来的象鼻。
象牙自不必说,乃是名贵之物,宫廷时常装饰,但新鲜的象鼻就少见了,随着环境变迁,淮河秦岭以北大象已然绝迹。
“韩司马说,这象鼻与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等,乃八珍之一,皆肉之美者也,特让吾等砍了骆人战象之鼻,赶紧送回来,请君侯及监军食用……”
原本奉命回了一趟咸阳,禀报黑夫平闽越、南越事的子婴,也在酷暑结束后,再次到了岭南陆梁地,行使监军的职责,此刻也站在黑夫旁边。
黑夫拊掌而赞:“一战击破瓯骆,斩首万余,雪前师之大辱,立赫赫功勋,尉阳,你与韩信做得不错!”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韩信的初秀还不错,虽然知道手里捏着张神将橙卡,但还是得经过实战才能把星升满啊。
黑夫对韩信的战果十分满意,但那送回来的象鼻,他却不打算吃。
大象表皮糙厚,象肉不容易烹饪,但是鼻子倒是不可多得的食材。因为大象行动缓慢,多数是用象鼻子来进行活动的,象鼻是大象浑身上下运动最频繁的部分,所以这部分的肌肉组织十分柔韧,听吃过的人说,烹饪出来味道还不错。
但黑夫依然拒绝:
“谁知道大象用这长鼻子干过啥?”
于是他便十分大方地,让东门豹等都尉与兵卒将象鼻分了。
倒是回到幕府营帐后,从小在宫廷长大,吃过无数次八珍宴飨子婴才告诉黑夫:“其实八珍之一的象拔,并非真象也,而是象鼻鱼……”
“原来如此。”
黑夫哦了一声,看来,韩信还是吃了文化不多的亏。
其实,他也不知道。
不过,即便是真的“象拔”,子婴也没有半分食欲,一来,他自从一年多前染了血吸虫病,经过治疗,明显症状消失,但未能去根,一想到肚子里还有虫子在啃食他的血肉,产卵嗷嗷待哺,他就觉得恶心。
其次,前段时间回咸阳那一趟,子婴将南方兵团的情况,事无巨细皆禀报给秦始皇,皇帝陛下对黑夫迅速提升南军士气,并横扫闽越、南越十分满意,对黑夫在阳山关髡发励士,又大肆安插旧部为都尉,也没说什么。
秦始皇只是让子婴回来后,再度向黑夫强调:
“三十六年结束前,进军至北向户,勿忘汝誓!”
子婴只好苦着脸,拖着病体继续在路上奔。
好在刚来到南宁,就得知了前方捷报,韩信已完全击溃了骆人瓯人,百越最后的联盟瓦解,四散星逃,接下来一路向南,去到传说中“门户向北开”的北向户,只是时间问题。
但让子婴惊讶的是,黑夫却给韩信下达了“就地驻扎”的命令。
“昌南侯。”
只有他们二人时,子婴忍不住抱怨道:“君侯不领韩司马速速南行,停下来作甚?”
“当然是收敛那数千死难将士尸骸了。”
黑夫的回答理所当然,似乎这比满足皇帝封疆更重要。
子婴急得直跺脚:“眼下是八月下旬,离开年末只有一个月,不乘着骆人星散抵达北向户,君侯,你到时候如何向陛下交差?”
“监军莫急。”
黑夫让他坐下,笑道:“其实,吾等早就抵达北向户了……”
“啊?”
子婴有些发懵,朝中的人一致认为,北向户在陆梁地,也就是岭南地区的更南边啊,据一些深入其地的楚人说,在那儿,太阳从北升起,故当地居民向北敞开窗户以纳阳,与中原相反……
“其实,北向户不是某个小地方的地名,而是一大片地域……”
黑夫只好将自己几个月前,跟徐福这位当代最优秀的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探讨过一遍的地理知识,简略告诉子婴。
“徐福告诉我,白昼最短之日为冬至,白昼最长之日为夏至。究其缘由,冬至日行远道,夏至日行近道……”
这是中国人早就总结出来的规律,写在历法里,夏至日这天日行近道,直射的那条线,便是北回归线。
这条线穿过郁林、苍梧,而番禺、南宁皆在其南边,这里一年之中,太阳在天际上微微偏北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天,所谓的“北向户”,其实是由于气温太高,不仅不必依赖日光提高室温,反而需要着重考虑避阳,所以才反户而居,中原人不知当地言语,想当然耳……
黑夫给子婴解释了一通,又在返回郁林的路上,指着郁水沿岸,门户朝北的越人庐舍为证,总算让子婴相信,他们已经在北向户了。
“但这说辞,陛下恐怕不会接受。”
但子婴依然忧心忡忡,他回咸阳时,听说去岁,西域北道诸国不答应秦军借道前往大夏,陛下震怒之下,于三十六年春,赦囚犯刑徒,发恶少年及边骑,集结了军民六万人,更有牛一万头,马三万匹,驴、骡以万数赍粮,随李信出玉门关,西击西域诸邦……
一时间,陇西、河西之骑为之一空,这下,连关中也粮价飙升,怨声载道了,而另一方面,皇帝也下令,加速骊山陵的建设。
眼看皇帝伯父固执到了这种程度,子婴唯恐昌南侯完不成任务,连累了自己,哪里还敢去和秦始皇掰扯“北向户”的真实含义呢?
“监军请放心。”
黑夫却胸有成竹,说道:“虽然真正的北向户地域广袤,但只要抵达其最南端,留下驻军,招纳蛮夷,使之为秦县治,如此一来,吾等也算全取北向户,自然能向陛下交差。”
直到这时,黑夫才告诉子婴,徐福的去向。
“我让徐福等人,带着部分舟师,离开番禺,探索海岸,发现在南海之南,有一个大海岛,乃是岭南陆梁地的尽头,命名为’珠崖‘,监军可如此回禀陛下,那里,就是北向户,就是天涯海角!”
对华夏而言,这十多年无疑是地理大发现时代,东南西北,无数个只存在于《山海经》《穆天子传》里的地域,被商贾、使者、军队一一发现,随之增加的,就是大量新地名。
既然哥伦布能把美洲说成“印度”,那作为发现者,黑夫将海南岛说成“北向户”也并无不可。
不然呢?他还真要让韩信带人去东南亚跑一趟?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去时四五千,回来时,恐怕就只剩下一千了……总之,先将皇帝忽悠过去再说。
子婴却惊了:“从海上过去设县?这会不会……实不与名符?”
黑夫摊手:“陛下说了,要吾等必须走陆路抵达北向户?”
子婴回想秦始皇接见他时说的每个字,小心捋了一遍后,摇了摇头:“这倒是没说……”
“这不就行了,本侯先前奉陛下之命,助公子扶苏打沧海君,靠的也是海船,海船抵达之处,尽为大秦国土,这次也一样。”
黑夫朝北方拱手:“事后,我自会向陛下上疏,赫赫大秦,不应以海为墙,而当以海为路,以海为疆!陛下之国,不仅东有东海,如今,更南有南海矣!”
……
与此同时,番禺西南数百里外,秦军的船队,已渡过了短短的琼州海峡,抵达了“珠崖岛”,停泊在岛屿西北的一处港湾里。
“哪怕是走得最远的商贾,也从未到过此地,南越人也未曾涉足,昌南侯是怎么知道,这有个岛的?”
徐福满腹狐疑,他一开始以为这是片崭新的广袤陆地,直到奉命探路的几艘船绕着它转了一圈,证明的确为岛屿。
如此一来,徐福对黑夫的敬畏,又多了几分,不论是三韩东南的扶桑岛、闽越以东的夷州岛,还是眼前的珠崖岛,皆被昌南侯一一言中。
扶桑岛,是徐福在海上寻仙时,听三韩人提及过的,但后两个岛,距离他太远,无从知晓。
一次还好,但连中三次,在徐福眼中,黑夫当真有鬼神之能了。
和他这种料事如神的神通相比,他们方术士半真半假的骗术,真是雕虫小技也!
不过,这片岛屿在徐福眼中真是荒蛮无比,处处是椰树,密林,沙滩,海鸟,黑色的礁石悬崖,已经快到深秋了,依旧日头酷热,晒得秦军楼船之士脱皮,海风还大,爱海的徐福也轻易不想钻出船舱。
“南服荒缴,不值一钱。”
徐福下了定论,不知道两千多年后,全国人民都会涌到这买房。
船队在岛屿西北停泊避浪的时候,偶尔见到几个纹身**的野人,语言和南越人有很大区别,根本无从沟通。不过,他们也无猎头恶习,性格温顺,见到秦人也不怕,整个部落跑来海边瞪大眼睛观看,最后见到巨大的楼船,八成是将他们当成了神灵,竟匍匐而拜……
等秦兵上岸探索一番后,发现此处地势平缓,除了海边的沙土不生五谷外,内陆竟也有些淡水溪流,可种水稻。
徐福和几位楼船都尉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要不就在这里留下驻军吧?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留兵设治,当然是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满足秦始皇“南尽北户”的疆域愿望。
这时候,徐福想起来一事,便回到船舱,从船壁上的小匣里,小心翼翼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是数月前,昌南侯在他们离开时,暗暗授予的……
“准备驻兵立县前打开。”这是黑夫的嘱咐,将其塞进徐福手里,脸上满是俏皮的笑意。
本以为是什么机密要事,甚至是针对任嚣的夺权计划,但打开后,徐福却大跌眼镜。
“至岛上后,不论决意在何处设县,必使五百人入驻,不可多一人,亦不可少一人,县名‘临高’,切记!”
“临高?”
这是什么意思,徐福有些发愣,看看此处地势,除了海边的悬崖,也不高啊!
但昌南侯越是神秘,徐福越是畏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恍然大悟。
“这莫非,是一种地相堪舆之术?”
所谓地相堪舆之术,乃是关乎都邑、宫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选址、座向的学问,创始人乃周公旦,他曾为周武王卜地,卜涧水东、水西,惟洛得吉兆,最后选了洛阳为东都。
在数百年间,掌握这门学问的人,都为官府服务,专门替君王选择陵寝宫殿,寻找好的土脉,好让子孙受益。
阴阳方士也精通此道,徐福自不例外。
他想起来了,昌南侯除了建公厕,施屯田外,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给占领的新疆土取名。
从最初的南昌,到贺兰山东麓的富平县,海东的汉城,乃至于南宁、珠崖,最后是临高!
昌南侯之所以能从黔首成为君侯,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料事如神,或许与这些地名有关!八成是得了高人指点,推算阴阳五行,在东南西北各地给新城命名,最后连成了八卦,源源不断创造运势……
“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昌南侯的秘密!”
徐福极为兴奋,立刻拿出纸笔,将这些地名按照方位一一写下,用阴阳方术推算起来,还一边想道:
“若能推算出来,我就能知道昌南侯的命脉,掐住他的七寸,破了他的运势,再逃得远远的,不必再像一只笼中鸟般,听其指使,惶惶不可终日!”
但推算之后,徐福却皱起眉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根据这些地名演算出来的方位易卦,极其混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折腾一天后,徐福泄气了,失落地想道:
“看来,以我微渺之智,还是无法破解这无上妙术啊……”
他转而担心,自己的反复之心,会不会已被昌南侯掐指一算,觉察到了!
徐福立刻将这锦囊小心翼翼收好,甚至还上了柱香,稽首再三。
“昌南侯,切勿误会,小人只是一时好奇,绝无叛心!”
可惜,徐福不懂这个梗。他不知道,黑夫的秘密,还真就藏在锦囊上的那句话里了:
“我是穿越者!”
……
到了次日,徐福安排所有楼船之士抓阄,抓到黑阄的五百人,就在这里留一年,作为驻军,还为一个倒霉的五百主颁发了昌南侯的爰书。
他满口官腔地说道:“从今日起,汝便是临高县假令,此县隶属于新设的南海郡,等制了印信符节,自会送来。”
稍后,在五百人悲苦的目光中,徐福和船队离开了此地,向北边的半岛驶去,他要尽快回番禺向昌南侯报捷:“大秦疆域,已南尽北户!”
而黑夫,也才好向咸阳交差。
是夜,船队已抵达半岛,停泊过夜。
徐福又忍不住,在船上对着黑夫命名的各处地名演算多时,仍毫无头绪,烦躁间,披着衣裳,走到甲板上,仰望群星……
今夜无月,亦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徐福可将一整片星辰银河,尽收眼底。
但即便徐福能轻松说出那些主要大星和星宿的名:紫微、荧惑、心宿二,但却没办法将如沙粒般不可胜数的繁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徐福有些顿悟了,想起了庄子里的这句话,这就像他虽然精通地望堪舆,却搞不懂那与地名挂钩的神秘术数,无法破解昌南侯的秘密一般。
也罢,蚍蜉撼树谈何易,不挣扎了。
但就在徐福准备回去睡觉时,一个奇异的星象,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颗红色的星,偏离了原本该呆的位置,却挪移到了万不该去的星宿!
徐福有些惊讶,连忙跑到船舱里,洗了把冷水脸,再出来定睛一看,更是大惊失色。
那四个字,那四个历代天官忌讳莫深的字,脱口而出:
“荧惑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