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按图索骥
典客,乃是秦朝九卿之一,掌诸归义蛮夷,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民委。
而典客之下的属官,有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分别管出使、翻译、蛮夷部落朝贡之事,此外,在边疆各郡,还设置了郡邸长丞,直接负责各属邦。
乌氏延,便是张掖郡典客长丞,这个新建的郡,户口虽少,但却控制着秦朝与部世界与沟通的孔道,乃至于“三十六国”的外交,所以秩禄比北地、陇西的高一些,六百石。西域的乌孙、楼兰、姑师、于阗等入贡,都要由他经手,可谓禄低而权重。
但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乌氏延却将西域事务统统扔给属下,亲自带着一个使团,匆匆前往咸阳。
那便是喜在大河渡口见到的蓬头卷发,高鼻深目,身披白布为裳的大夏国使节。
这群“大夏”人,好似乡巴佬进城,从进入大秦疆域起,就兴奋不已,看什么都好奇。
乌氏延对彼辈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关切,让花了大半年功夫,学会大夏语言的译者一一道来。
“禀长丞,大夏人说,他们原以为,秦人高为三丈,声音洪亮,寿命极长,最高可达三百岁高龄……”
乌氏延嗤之以鼻:“我怎不知道?要是真能活三百岁,陛下也不会让吾等去寻找西王母,求长生了。”
译官道:“他们还说,秦人之所以长寿,其诀窍是整日喝凉水……”
乌氏延感觉很滑稽,据他所知,北地郡华戎军民,乃是学着黑夫郡尉的亲兵们,开始喝热水后,疾病才略有减少了,喝凉水长寿?好啊,让大夏人自己喝去吧!
而大夏人对“塞里斯”的国家想象竟是:“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无战争……”
这就更与大秦无日不征的****相差甚远了,对了,塞里斯,这是大夏是对秦人的称呼,直译过来是“丝国”。
大夏对秦朝,或者说中原的印象,就完全来源于丝绸,以及近来走俏的糖。
九月中旬,进入内史地区,看到市肆随处可见的丝帛后,大夏人变得更加兴奋,他们拿着叮当作响的银质钱币,疯狂购买所有看见的丝帛,完全不顾乌氏延:“这只是劣质粗帛,山东之帛更佳”的劝慰。
其结果,自然是因为使用违法货币,啥都没买到。
在中原普普通通的丝绸,在大夏人眼中,却是神迹和美的象征这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种布料,披三层后,透明的丝质罗纱,还能将女神雕像的**、脐眼完全显露出来呢?
而对于丝绸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夏人也当着乌氏延的面,进行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有人侃侃而谈:“赛里斯人所用织绸缎之丝,来自一种名为塞儿的小虫。此虫的大小约两倍于甲虫,吐丝时如树下结网的蜘蛛。蜘蛛八足,该虫也有八足。赛里斯人于冬夏两季建房舍蓄养该虫,并用该虫所吐细丝缠绕其足。先以稷养四年,至第五年改用青芦饲养。青芦为此虫最爱,虫因食之过量,血多身裂而死,体内即为丝。”
但有人反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更加离奇的想象:“应是林中有羊,有人勤加灌溉,梳理出之,成精细丝线,半似羊毛纤维,半似粘质之丝。”
此人在途径陇西,看到秦女纷纷织羊毛衣,更坚信不疑、
乌氏延越听越好笑,直到一个整日手持芦苇笔,在皮革上写写画画的文质学者说道:“不必争了,亚氏曾说过,丝织品,是由一种头上有角的大蛆所产之茧织成!”
乌氏延依然笑容满面,转过身却有些惊讶,那个叫“亚氏”的贤人也太厉害了吧,说的竟**不离十,居然还能笃定,这种“蛆”形变先为幼虫,次为蛹,然后出蛾,,一整合过程要用六个月的时间!
但其余大夏人皆笑之,认为这不可能。
为了保护商业秘密,保持大秦的贸易顺差,乌氏延加强了管控,杜绝使团与任何人接触,导致机密失泄。
就让他们继续保持一无所知吧,想象越离奇,对这种名贵布料的渴求也越旺盛!
……
不论如何,中国的形象在大夏人眼中,恰如其丝绸一样,轻盈、神秘、高贵。
对他们来说,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梦,这里晴空万里,皓月朗朗,如梦如幻,仙境一般,恰似雾里之花。
而现在,随着西域打通,迷雾消散,双方才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不过话说回来,大夏对秦了解泛善可陈,秦人对大夏,其实也知之不详……
一回到咸阳,以“防疫”为名,将大夏使节团关进驿站里,乌氏延就忙不迭地,与大秦九卿之一的典客,也就是昔日北地郡守,如今的建成侯赵亥通气。
将他如何去到大夏,与大夏人谈了什么,一一道明。
“禀典客,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有王,而城邑往往置小长。其众可百余万,兵十余万,善贾市,其都曰薄知,言语重九译,以银为钱币,钱之阳面绘其王容颜,阴面绘其神裸身之像。”
大宛此时作为大夏国的盟友,正依靠大夏庇护,抵御“正在逼近的大批游牧武士”。一年前,当他们接触到神秘的“塞里斯人”后,将其告知给大夏,大夏王对此极其重视,这才有了乌氏延的薄知城之旅。
可以这么说,整个西域三十六邦加起来,都不如薄知城带给乌氏延的震撼大!
都市周围用高大的城墙围筑着,白色石块堆砌的神殿、体育场、宫殿等,规制整齐,大夏人尤爱人物雕塑,形态各异,或立或卧,站满梁柱。
荒蛮的尽头,竟是另一种形态的文明,这是秦人从未想到过的。
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阴阳家的论断是正确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大!
但乌氏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寻找西王母邦,数年来,他走到一个地方,令译者粗通当地言语后,就不断追问:
“吾等要找有蓬发、戴胜、持杖、梯几,美貌的帝女之神西王母,其居弱水、负炎火之山、肩有三青鸟,可使人不死,亦可使人间风调雨顺……”
西域各国面对这个按图索骥的问题,多是迷茫地摇头,唯独大夏人似是听懂了,他们身着长袍的长老们,在石柱所筑的厅堂中一番剧烈讨论后,大夏王给了秦人肯定的答复。
“我们知道!”
这才有了大夏使节团对咸阳的回访。
但赵亥根本不相信大夏人,坚信他们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陛下欲寻西王母不假,但你是否想过,大夏之人无缘无故,为何如此热心?”
乌氏延极力解释:“典客,据我所知,西域商贾所购丝帛及糖,皆荟于大夏。大夏人利秦之美物,欲与秦亲善,好获取更多丝糖。”
这么说吧,大夏,是秦朝在西方的“第一贸易伙伴”,所以才费力结好于秦,希望能多得丝糖。
不过乌氏延还是对赵亥隐瞒了一件事:他从译官偷听汇报的话中隐约了解到,大夏购买丝绸,多半不是自用,而是向西,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他们的同族邦国们。
而其中一国,名为条支,比大夏更大,其幅员之辽阔,军容之盛,甚至能与秦朝相媲美,随时可能吞并大夏!
但乌氏延小心翼翼掩藏了自己知情的事,将大夏人的目的,拼命往货殖贸易上引。
但赵亥将信将疑,依然认为大夏人“别有用心”,没有批准他们的朝觐,万一彼辈图谋不轨,以异邦邪术行刺怎么办?非得问个清楚才行。
但在馆舍困了数日的大夏人却不干了,赵亥眼中,这群体味很重的“蛮夷”居然公然抗议:
“吾等来自大夏,廪充财盈的千城之国,来自众城之母薄知,大夏王欧西德莫斯,让吾等为大秦皇帝陛下,献上礼物!”
“是何礼物?”
译官禀明后,赵亥不以为然,大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皇帝富有四海,区区域外小邦的礼物,陛下岂会放在心上?
大夏人卸掉了他们携带的木箱,将里面的填充物统统拿走,只剩下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半人高的塑像。
那是一个英武的女子,身穿长袍,手持长枪、盾牌,头戴冠状战盔,全副武装,面容栩栩如生,肢体优雅而强壮……
“陛下有一万个兵马俑。”
赵亥却不欣赏这种的审美,嗤之以鼻道:“每一个,都比她雕得好!”
大夏人十分激动,指着这女神塑像,让译官告诉赵亥:“她就是秦人要找的女神,吾等也知道,她在哪!”
“这是西王母?”
赵亥目瞪口呆,他能想象这所谓的“西王母像”摆到秦始皇面前后,陛下的表情,跟伯乐让儿子按图索骥,却找来一只蛤蟆差不多。
但大夏人却不曾洞察这点,他们满是自豪地,念出了这位女神在大夏,在希腊诸邦的名讳:
“aθνη!”
第676章 王之蔽甚矣
被你称之为“老婆”的二次元小姐姐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等人高的手办,但不管是容颜还是风格,都与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是大骂着脱粉,还是会欣然接受新设定?
谁也想不到,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伟大的秦始皇帝陛下,居然也要面临这种抉择。
咸阳宫内,新筑的“王母殿”,是秦始皇专门为西王母而修的“寝宫”,里面尚无女主人,有的只是各类与西王母传说相关的物件,以及殿墙上的巨大画像。
画像上,位于昆仑墟瑶台仙境的西王母是这般形象: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她在殿东向坐,着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凤文之舄……总之,是中原人标准的审美,漂亮而又端庄娴淑。
而被搬进宫殿,摆在秦始皇面前的“大夏西王母像”是什么鬼?
她倒是个女人,这点毋容置疑,还是个体态丰满的少女,眉宇清朗,双目有神,鼻梁挺拔。
但又有男子般的气概和健壮,披挂得像个战士:头戴战盔,盔上左右有两只兽身鸟首有翼怪物,秦始皇不知道这叫“狮鹫”。身上是袍挂和长裙,胸部披饰甲胄,其上装饰浮雕,那是一条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其实美杜莎,右手托着只人身双翼怪这是胜利神尼凯,左手持一杆长矛,脚边靠着盾牌,盾牌背上浮雕着战斗场面,盾内盘有一条大蛇。
当听说这就是大夏人所知的“西王母”时,秦始皇是有点懵的。
这……相差也太大了吧!
尽管大夏人言之凿凿,说这两位是一个神,但秦人始终无法接受,若黑夫在此,肯定会摔碗大骂:“你特么在逗我!”
雅典娜是西王母?他还想说咸阳宫外的十二金人是十二黄金圣斗士呢!
典客赵亥和乌氏延战战兢兢地向秦始皇汇报经过:
“陛下,大夏人言,此神名为牙典纳,乃大夏国及同族诸邦所奉之女神,与使者所述西王母颇似,为天帝之女,亦可使人长生。其与诸神居于高不可攀之神山,当为昆仑之墟,此山在西海对岸,距玉门关两万余里,乃大夏人祖地也。”
“大夏虽距西海甚远,然每隔四年祀神时,亦会派使者归去,然近来,路途为条支国所阻,故久未前往朝拜,知陛下欲寻此神,特来告知……”
“牙典纳,条支,西海?”
这些从未听过的新名词,让秦始皇皱起眉来,让人拿出一年前的地图,才发现葱岭以西,皆是一片空白。
又令乌氏延将大夏国道路、城郭一一标出来,还算比较详略,但更西边的条支究竟有多大,西海有多远,那座山位于何处,就只能脑补了。
“邹衍先生所料不差,九州之外,果然还有九州么?儒者所谓中国者,於天下,不过八十一分居其一!?”
这种发现带来的惊喜,远胜过“找到西王母”本身,尤其是听乌氏延诉说,大夏国土著,耕田,田稻麦,甚至还有礼乐文字时,眼中几乎熄灭的火焰,又再次燃起!
当你征服了已知世界,**之内,无不臣者时,却被告知,这不过是天下的一角……
当然是无比的兴奋,但想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又充满不甘!
带着这种感觉,秦始皇再度审视西王母与名为“牙典纳”的女神像,竟觉得这高鼻深目的胡女,忽然顺眼多了。
对了,听大夏人描述,说她虽寿命已有万万年,还是”处女之身“呢,这设定,倒是更合秦始皇口味。
于是,秦始皇却没有暴怒,王母殿未曾成为大型脱粉现场,他也没有狂喜,立刻让人兵发条支,定要去西海瞧个究竟。
而是冷静思索之后,下令道:
“召集众博士、巫祝,让他们来说说看罢!”
……
乌氏延出宫后,刚回到身为九卿之一“太仆”的兄长家中,乌氏倮就屏退左右,拉他进密室,恶狠狠地说道:
“你竟敢诓骗陛下,是想害我家族诛么!?”
“兄长在说什么?”乌氏延大惊。
乌氏倮冷笑道:“你与大夏人的说辞漏洞百出,当大秦所有人都眼瞎,当陛下看不出来?”
在他的逼迫下,乌氏延藏不住了,只好将自己和大夏人的如意算盘一一禀明。
“我何尝不知道,大夏将此神说成是吾等寻找的西王母,其实是想祸水西引?”
原来,通过让暗暗学会大夏言语的译者,装作仆从,偷听其日常对话,乌氏延已猜出,大夏之所以热衷于此事,不止是想讨好秦朝皇帝,建立更深的贸易关系,他们还想借秦朝的人手,抵御外敌的入侵……
“我听说,那大夏原本是条支王治下诸侯,独立方数十年,如今条支王欲复昔日疆域,近来不断发兵东来,已击破安息,下一个要兼并的,就是大夏。条支拥兵数十万,大夏恐不敌……”
除了条支外,乌氏延还在大宛打听到,妫水北边的大草原处,被秦人称为“塞人”,而大夏称之为“斯基泰、萨迦”的游牧部落,也在不断发动进攻。
腹背受敌之下,大夏恐亡,恰逢神秘的“塞里斯国”使者现身,还在寻找什么“西王母”,病急乱投医之下,大夏人便派遣使者入秦,见秦果真十分强大,便谎称知道西王母所在,并将矛头指向条支,意欲借秦朝皇帝的军队,挡下条支的远征……
反正秦朝隔着葱岭,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条支、塞人大。
“这群大夏人,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听完弟弟的实话后,乌氏倮啧啧称奇,这大夏国果然与一般的蛮夷戎狄不同,居然会有如此精明的算计。
“可不是,这群大夏人,鬼精着呢,与彼辈贸易丝糖,最喜讨价还价。”
说罢,乌氏延朝乌氏倮下跪道:“兄长,弟也是出于无奈,距陛下寻西王母已八年矣,距吾等远涉大漠,寻遍西域,也已四年矣,虽每年都送些骏马、瓜果回来,但真正的使命,却无半分进展。眼看,出使耗费无数钱帛,陛下催促越来越紧,我心急如焚……”
他知道秦始皇的耐心有限,唯恐再交出成果,自己会成为皇帝暴怒之下的牺牲品!
于是,乌氏延虽未与大夏人合谋,但却对他们的诡计故作不知,希望能向秦始皇交差。
乌氏延朝兄长稽首:“是我心存侥幸,诚如兄长所言,此事若败,乌氏必族!兄长不如将我告发,或能保住这太仆之位和全家性命!”
乌氏倮却只是叹息道:“汝等之计虽平平无奇,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但如今的大秦,与过去不同的,说实话的罪,可比说谎重多了!”
“现在的情形是,人人知之,人人不言,最后一个说真话,直言世无西王母,长生不可期的人,已被陛下赶到远方服苦役,硕大一个咸阳城,更无人敢说一句真话!”
乌氏倮说的正是侍御史喜,看到喜的下场后,朝野上下,还有谁会傻愣愣地直言呢?
他将乌氏延拉起来,低声道:“更何况,你以为,陛下真的还相信长生不死么?”
乌氏延有些发愣:“陛下不相信,那为何日夜催促吾等寻昆仑墟……”
乌氏倮道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相:
“陛下需要的,其实已经不是西王母,而是一个能让他,将这场美梦做下去的由头……”
他指点着弟弟,露出了笑:“陛下本来意有踌躇,削减了阿房宫的人手,但汝带回来的消息极好,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呵,九州之外的九州,泰西之地的礼乐之邦,一定能为陛下的梦,添色几分!”
“吾弟,你还记得陛下封禅泰山之年,各地争先恐后,送来的祥瑞么?”
乌氏延点点头,当时他还未开始西行,见证了那出荒诞不经的闹剧,直到秦始皇去到泰山脚下,在胶东守黑夫言“人瑞方为祥瑞”后,这股歪风才有所消停。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且放心吧!”
乌氏倮冷笑道:“咸阳城,马上又要上演一出好戏了!陛下不是让众人议论么?博士、阴阳家、巫祝、胡巫,甚至是朝中大臣。所有人,都会为了圆陛下这场梦,竭尽全力,引经据典,将你与大夏人的谎话圆上!”
百年前,曾有邹忌讽齐王纳谏,言:“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而秦始皇之威,远胜于齐威王十倍不止!其蔽,亦甚过十倍!
硕大帝国,系于一身,所有的臣民,都围着一个人转,所有的谎言和恭维,都为你一个人准备。
这就是皇帝!
所以,不管西王母究竟不是雅典娜!
但如今,她必须是雅典娜!
……
ps:
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史记.大宛列传》
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下《汉武帝内传》,魏晋小说,从汉武帝出生之时写起,直至死后殡葬事宜,简略概述其一生行迹,对于他痴迷求仙问道,尤其西王母自昆仑山下降旨会武帝之事迹,绘声绘色。汉武帝也痴迷长生,大费周章找过西王母,所谓“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大概也是汉朝使者按图索骥搞出来的鬼。
就这只言片语,现代人还真有“历史学者”做对比证明:《白色的西王母西王母与雅典娜神话的比较研究》,这就是脑洞来源。不知道是硕士还是博士论文,内容倒是挺好玩,不过刊载的刊物居然叫《益寿宝典》,真是应景极了。
笑过之后才觉得,现实永远比故事更离奇。
就像你们天天脑补我是美女作者,其实我只是抠脚大汉。
第667章 文明
大夏使团的到来,成了秦始皇三十五年末,咸阳最后一件大事,轰动一时。
而与乌氏倮所料不差,秦始皇使令博士论证“胡神牙典纳是否为西王母”,这件事活脱脱成了一场学术闹剧。
经过收书、坑术士两次事件后,博士群体已几经轮换,大批儒生、黄老、道家博士相继离开,只剩下周青臣、叔孙通等御用文人儒士,整日鼓吹秦始皇之伟大。
此外,又有一批投秦始皇所好,虽不是方术士方仙道,却对“大九州”“阴阳五行”有钻研的胶东籍学者加入,自号阴阳家。
这两批人皆博学强记,饱读诗书,他们开始引经据典,寻找西王母与大夏人所述“牙典纳”的相同之处。
比如文献里说西王母蓬发,最初以为是一种发式,如今却有了一种新解释:泰西胡人的蓬松卷发。
又如“戴胜”,应为凤冠状羽冠,巧了,那胡神雕像所戴,正是以马鬃装饰的科林斯头盔……
至于穆天子传里,据说是西王母的自述:“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就更好解释了,听大夏人说,这“牙典纳”是他们信奉的至尊帝神“咒死”的女儿。
而胡神的信使猫头鹰,被说成西王母的使者三青鸟。
“那虎齿和豹尾呢?这又怎么解释?”
儒士伏生不合时宜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热闹的厅堂寂静了,诸生面面相觑,这个设定不被陛下所喜,早就无视了,他们于是都笑了起来,打算装作没听见,跳过不谈。
但眼下咸阳儒生的领袖叔孙通,那可是有本事的人,他轻咳一声道:“所谓虎齿豹尾,这说的是,西王母有虎豹之力也!”
大家表示赞同,看看手持长矛,背着盾牌的胡神,那不就是虎豹之力么!
于是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随着博士们的论证,你会惊讶地发现,壁画上中原人想象中的西王母形象,开始慢慢变化,在飞快向雅典娜转变……
经过七十名博士三天三夜的讨论,通过大量文献、古籍论证,西王母就是雅典娜,遂板上钉钉,成了“事实”,被禀于秦始皇帝……
秦始皇也很干脆,立刻顺水推舟地下制:使乌氏延为行人,持国书往大夏国回访,又令定远侯信,兵出玉门,在西域建立前哨据点,为日后远征条支,打通前往西海“昆仑墟”的道路做准备!
南方烽烟未平,西方远征又起,朝堂上下,明面上恭贺秦始皇找到了西王母邦,可私底下,都面露愁容,战无休而祸不息,这天下,就没有安生的一天……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始皇三十五年,开始步入尾声!
……
秦始皇三十五年最后一天,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却没有回家休息,他穿着一身厚实的礼服,造访了大夏人居住的馆舍。
作为全天下最博学的人,张苍亦被邀请,参加博士们的研讨会,但他却断然拒绝。
作为在封禅泰山时说实话,差点被秦始皇砍了脑袋的人,张苍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论证,大伙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看满口礼仪典故,可说的都是胡话。
再说,对那披甲持矛的女胡神,百人斩张苍的兴趣,只在她是“处子之身”这件事上,相比雕像,他对这群大夏人,或者说,大夏国的兴趣反而更大。
“大夏是除中原外,唯一有钱币,有文字的国度……”
这是张苍得出的结论,放眼整个天下,从海东三韩到西南夷,从塞北匈奴到南疆百越,那些政权服饰风俗各异,但都被秦人视为蛮夷,因为他们有语言而无文字,只能结绳画图记事,以物物交换却无货币。稍微先进一点的,例如箕子朝鲜,就直接拿中原的文字、货币去用。
张苍认为,这两者,当与章服一样,是文明礼乐之邦与蛮夷戎狄的区别。
然而,大夏国至少三占其二。
张苍见过大夏人的国书,上面的文字犹如蝌蚪,与秦篆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仔细研究后发现:字源二十四言,转而相生,用之物,书以横读,自左向右,其实就是横写的希腊文字母……
此外,大夏以以银为钱,钱币的正面是大夏王的头像,背面则是手持雷霆枪的胡人帝神“咒死”立像,但那一丝不挂、满身肌肉的匹夫居然是帝神?这让张苍对大夏的文明程度大打折扣。
“帝神尚且如此,难怪彼辈没有章服之美,披一块长布就当衣裳了。”他暗暗吐槽。
虽不如大秦,但大夏依然是秦人在域外遇上的第一个文明国度,带着好奇,张苍造访了使节团居住的驿馆。
出于各方面考虑,大夏人在觐见过秦始皇帝一次后,被禁止外出,在屋子里闷得慌。听说秦朝第一博学之人来访,他们表现得格外热情,也派了一位留着蓬松大胡子的学者,与张苍接洽。
张胖子对大夏言语一窍不通,二人对话必须通过译官,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对话。
两人有共同点,那就是胖,张苍两百斤上下,那个自称“苏赫克特尔”的大夏学者也差不多,只是个头比张苍略高,张苍嫌他名字拗口,简称为“苏氏”。
这场有史以来,东西文明间的第一次深度对话,中国和希腊世界,都由一个胖子作代表。
一开始的话题,集中在简单的事务上,比如食物。张苍发现,苏氏不喜欢粟饭,却对十年前流行起来的烤面饼情有独钟。
他说,大夏人的主食,也是小麦面磨粉后,烤出来的面饼,一般以橄榄、葡萄酒、盐佐餐,偶尔来点鱼和肉。直到遇上来自秦朝的糖,遂引发了一场味蕾革命。大夏的权贵都对这种红褐色的甜美物品十分着迷,他们这次,还有购买大量红糖归国的使命。
张苍告诉苏氏,他认识第一个制作红糖的人,是一位将军。
苏氏十分认真地听译官翻译张苍的每一句话,听到这后,眼睛一亮,在珍贵的莎草上记录下来。
苏氏自称,年轻时候去过大夏的母邦,跟随一些学者学习,学成归国后,成了大夏王身边的顾问。
但对大夏以西诸国的地理、历史,苏氏有些顾虑,遮遮掩掩,说得不是很清楚。
张苍只打听到,大夏人的母邦位于西海以西,他们也曾有一位同秦始皇帝一样伟大的帝王:亚帝。他征服了半个世界,大夏许多城市都以他之名命名。可惜亚帝英年早逝,他的将军们各自割据一方,遂有条支、大夏等国,其中大夏位于最东边。
“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张苍只能如此理解。
眼看天色已黑,话题也陷入僵局,苏氏不愿意再透露更多,但张苍并不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沟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邀请苏氏来到院子里,开始指着天上星辰。
地理不能说,天文总行吧?
这一聊,遂令人大吃一惊,苏氏对星辰的了解,远超张苍想象,他兴奋地指着满天星斗,念出了一个个奇怪的读音,译官告诉张苍,大夏人用动物或者神明的名字,给星星命名。
于是,苏氏每点一个星座,张苍就报出它在中国的名字,二人还会通过译官,聊聊这颗星星在各自文明里,代表的含义。
“阿瑞斯。”
苏氏指着南天之上,颜色略显鲜红的星辰,告诉张苍,在希腊,那是战神阿瑞斯的守护星,它代表着战争和灾难,也是雅典娜的死对头。
张苍听完译者的话,有些吃惊,笑道:“巧了,倒是与中原一样,它也意味着兵者凶器,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而邦国,也会遭逢大乱。”
想到接二连三的战事,想到盛景之下,危机重重的帝国,张苍不由面带忧虑,指着火星告诉苏氏:
“吾等称之为,‘荧惑星’!”
与此同时,西方玉门关,李信也在眺望这颗悬在大漠上空的明星,他已经料到了什么,正秣马厉兵,并相信,很快就有皇帝旨意传来,让他剑指西方!
而远在玉门万里之南的闽越,天空中荧惑大亮,一颗黑色的灾星,已经降临了这里!
第678章 风暴
“风暴总算过去了。”
五丈高的楼船杆顶上,安有一只衔着花的铜鸟,可以随着风转,鸟头正对着风来的方向。
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末,看着竖立在船头,转速不快不慢的候风仪,统领五条船的会稽舟师率长尉阳,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早在去年冬天,他们就接到秦始皇命令:接送完海东士卒后,便准备南下,前往江南操练驻守,于是胶东舟师,这支秦朝唯一的海军部队,就摇身一变,成了“会稽舟师”,统帅还是任嚣,名义上归南征大将军昌南侯调遣。
夏末时,奉昌南侯之命,会稽舟师大小船只数百艘,离开了长江口的朱方港,南下至海上,欲配合陆军,从水道发起对闽越的进攻。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才绕过舟山群岛,就遭遇了狂风巨浪,那风浪之大之速,别说尉阳,连随军观测各地纬度、星相的徐福都没见过。
被风暴击沉数艘船后,舟师不得不打消了南下的计划,只能狼狈地在会稽南部的小津港躲避。
他们遇上的,却是在南方令人谈之色变的“飓风”,也就是后世台风,常以六七月为最盛,从海上吹来,未至时,三日之前便会鸡犬不宁,风起则人心恐惧,坏屋折树不足以显示飓风之烈,甚则吹屋瓦如飞蝶,大的飓风会持续六七日,小的一二日。
也是不巧,今天恰是多风之年,船队才等到一场飓风平息,匆匆上路,才到东瓯,又赶上一次大风,这次损失更重,即便他们瑟瑟发抖地躲在港湾里,仍有三分之一的船队都被摧毁……
“难怪昔日勾践攻吴,欲从海上发军,但又担心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船夫不能救,不知命之所维,念楼船之苦,涕泣不可以止……这说的就是飓风啊。”
徐福倒也没闲着,读罢在会稽郡淘到的几本春申君藏书,讲的多是吴越往事,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在东海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航线,但来到陌生的南方海域,便两眼一抹黑了。
眼看风波难息,楼船将军任嚣十分焦虑,不过比起他来,更希望秦军早点离开此地的,当属东瓯君驺摇。
位于后世浙南温州的东瓯,历史远比他的邻居闽越久远,早在两百多年前,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王勾践为了打造伐吴复仇的大后方,便遣范蠡来到此处,筑东瓯城,并招募七闽土著,加入越军。
后来越国为楚所灭,越王无疆的子孙南逃,东瓯亦是其停留的第一站,越王的子孙们在此重建越国,至今已传六世,两代人前,由于习惯性的分封,分成了闽越、东瓯二君,皆称王,闽越稍大,有七部,口众二十万,东瓯狭小,口众不到十万。
不过随着秦军的到来,东瓯明智地选择了投降,并献出瓯江入海口,给秦朝舟师停泊。
最初时尚好,但随着南征船队被风暴所阻,困顿于东瓯,东瓯国小人乏,要养这一大批秦舟师,提供其衣食,已耗尽了仓禀。
但任嚣却未对东瓯君的叫苦有半分同情,他对这位名义上的“君长”吆五喝六,重整船队所需的木料、人手必须按时供应,他还让东瓯君在瓯江北岸修了一个皮革制造工坊,为秦军提供甲胄用具。
“东瓯不是以鱼皮之,乌之酱,鲛利剑闻名么?大军甲胄受潮,朽坏甚多,且制三百副甲送来!”
所谓鱼皮之,便是鲨鱼皮制作的刀鞘,为秦军服役修补船只,则狩猎捕鱼的人手不足,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么?东瓯君无奈之下,只能以牛皮当鲨鱼皮凑数,被识破后,还被任嚣叫到船上厉斥一通。
就这样,东瓯几乎耗尽国力,总算等到九月末,最后一场飓风停息,秦军也修好了损坏的舟师,扬帆,离开了温州湾,向南边数百里的闽江口进发,那是闽越国都东冶所在,任嚣约定好与昌南侯正旦初一,在那汇合。
眼看千帆入海,这群满口好牙海蝗虫远去,被吃得一穷二白的东瓯君不免喜极而泣:
“这群秦人,总算走了,只望他们早日打下东冶,勿要再回来了!”
……
舟师入海之际,黑夫也已从豫章率军,抵达了闽北。
闽地,古往今来都是一块封闭的区域,四面八方皆有崇山峻岭环绕。后世从外地进入闽,只有四条路,一路由江西经崇安分水关人闽,一路由浙江过仙霞岭进入浦城,一路由江西梅岭进入闽西宁化,另一路由海上进入福州。
眼下也差不多,黑夫亲率旧部两万人翻越武夷山,而豫章郡尉殷通,则带着会稽、鄣郡一万兵卒过仙霞岭。两军约定在闽北君长驺无恤的领地汇合,半年前,正是此人帮了困境中的小陶一把,使小陶及其部属能借道闽北,返回南昌。
进入闽地后,众人才发现,豫章已算多山了,闽地更甚,他们在闽江峡谷里穿行,举目望去皆是山地森林,极少平坝。
大军行进的艰难程度,与在南越热带雨林中披荆斩棘跋涉差不多,但问题在于,南越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出一片膏腴田地,但闽地不行,在美洲新作物引入前,这里的土地,想要养活大量人口是极其困难的,众人得一边行进一边修路,以木栈、石梯横渡山岭,这也是他们一百里路,足足走了两个月的原因。
“难怪君侯允诺那驺无恤,说秦只要东冶一座城池,这群山峻岭,茂林从竹,就算派官,也找不到民治,驻军的话,想屯田都没地方屯啊。”
利仓发现骑马走山路还不如徒步快,索性下马,跟在黑夫的白骡子屁股边上喘气。
黑夫听到后一笑:
“八山一水一分田,这便是闽地,八分的山可弃,只控制一水一田即可。”
而闽地的平原,集中在沿海地区,眼下只有一座东冶城是良港,那也是秦军唯一可能久占的区域。
九月底,一行人终于凿空了武夷山道,抵达一座位于闽江上游的闽人聚邑,此地的领主驺无恤,在得到前锋东门豹、小陶通知后,带着部众于山路旁等候。
“驺无恤拜见君侯!”
驺无恤倒是粗通一点秦言,在小陶引领下,向黑夫下拜行礼,只不过闽越口音太重,一句话得重复三遍,黑夫才听得懂。
看到密密麻麻,在山道上如同长蛇般的秦军士卒,竟有两三万之多,驺无恤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秦军势大,消灭闽越王邹无诸,易如反掌,忧的是他一介七闽小领主,治下兵民也就这个数,如今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恐怕要将他吃穷。
“无恤君长。”
黑夫下骡扶起他,客套了一阵,夸他深明大义,能助大秦除恶,定会向朝廷表彰,使之为新的闽越君。
随即,又看着驺无恤身旁精皮瘦骨,个子矮小,眼睛绿油油盯着秦兵精良甲胄咽口水的闽人,打趣道:“你这群部众,莫非是没吃饱饭?怎个个都似饿鬼,这么盯着吾等,怕不是想吃人罢?”
“不敢,不敢!”
驺无恤连忙解释:“君侯放心,闽越虽为化外蛮夷,却绝无食人恶习,吃人的,是南越诸部!所杀之人,美鬓髯者,乃剥其面皮,笼之于竹,及燥,号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报怨相攻击,必杀而食之!故南越常与吾部相攻杀,他们吃起闽越人来,那叫一个狠!”
第679章 闽在海中
秦始皇三十五年底,战火从闽江上游,一直燃到闽江下游,秦军顺闽江而行,在山间转战数百里,捣毁数十个忠于闽越王无诸的村寨后,前方豁然开朗,碧蓝色的大海就在眼前。
抵达东冶城时,黑夫才发现,和后世的福州不同,这里的陆地尚未完全形成,东冶城半在江心洲澳中,半在陆上。
眼看秦军来势汹汹,更有驺无恤这带路党前驱,甲胄、兵刃皆不如秦人,兵员数量也不占优势的闽越人连连败退,眼下已完全放弃了陆上的小邑,烧毁码头,退保江心洲。
闽越人素以善制舟楫,巧于驭舟而闻名,而秦师远道而来,面对宽达数里的闽江口,当望洋兴叹才对,在驺无诸看来,这宽阔水面就是东冶城最后的城墙,希望能多喘息一阵,实在不行,还能乘船远遁,在闽越漫长的海岸线负隅顽抗。
但闽越人的希望落空了,就在秦军陆师在闽江北岸扎营之际,闽江的入海口处,也有烽火被点燃:那是来自东瓯的会稽舟师,大小船只数百艘,张开的风帆如同一层云,遮蔽了海面。
震惊之余,驺无诸只能动员所有退到江心大洲的闽越人,越人善楫,几乎人人都是好水手,在震天的战鼓声中,数百艘桨船从江心洲出发,顺流而下,朝入海口的秦船冲去!
这场击破闽越的最后一战,终究得以舟师来一决胜负。
黑夫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在岸边放了个马扎,带着一众手下。欣赏这场水上攻战。
秦军的船队,船只数量众多,搭配合理,除了十余艘用于指挥的楼船外,还有大翼、小翼、艨艟等,它们多是数年前在胶东青岛港建造的坚船,但沧海君并无强大的水上力量,只充当运兵运粮船,此番来了南方,总算有用武之地。
反观闽越人的船只,品种就有些单一了,多是小船、桨船,唯一的大船,还是闽越王驺无诸的座驾。
“是。”
前几日在海岸登陆,前来与黑夫接洽的徐福一眼就看出那船的级别,闽越人竟然还在沿用数百年前,吴越争霸时期,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船样。
那时候,是长江、太湖上的巨无霸,但世易时移,如今它的大小,竟不如秦军楼船之一半。
驺无诸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远远落在后头指挥,与秦船接战的任务,交给桨帆小舟们,利用越人熟悉舟楫水性,船只轻便灵活的优势,顺流而下,打秦船个措手不及,是他们胜利的唯一机会。
任嚣也明白,相比于宽阔的海边,江口是以少胜多的好地方,双方能在这投入的船只有限,且笨重的楼船一旦被缠住,就成了任由鲨鱼撕咬的大鲸。
于是他下令楼船扬帆退后,而大翼、小翼降下风帆,以桨力划动靠前,形成了一道木墙,阻挡闽越人的第一波进攻。
眼下的水战尚且原始,战舰只充当了一个平台的角色,水上作战的方式与在陆地上的区别极为有限。敌我士兵手持各种弓箭长矛等武器,在距离敌方战舰较远时用弓箭、标枪等兵器射击,接近时则改用钩爪长矛等兵器攻击,这种作战方式名为“接舷战”。
这是闽人唯一的优势,他们从小到大在船上讨生活,哪怕海浪颠簸,亦能如履平地,这点,只有最优秀的秦军水手才能做到。
虽然远射武器上,闽不如秦,但秦人的弩机,在闽船飞速冲来时,也只够射上两三轮,且晃动的船只上,命中率感人。
不过当闽船即将撞上秦船时,秦人却立刻放下船尾安放的长长木杆,顶住了冲来的越船!
“是拒么?”
黑夫远远瞧见了这一幕,问徐福。
“退者钩之,进者拒之,正是鲁班所作的拒。”徐福颔首。
据说两百年前,楚国与越国在长江上争锋,楚舟师屡败于越,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公输班,公输班遂为楚军发明了“钩”和“拒”。
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军的船钩住,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遂无往不胜,渐渐扭转战局,而越国失去了水上优势,渐渐步入衰亡。
黑夫点了点头,大概同一时代,在地中海上,罗马人与迦太基的鏖战,也用上了类似的战术……
眼下,不少冲来的闽越船只被拒所抵,处于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秦船上的兵卒乘机再上了一轮弩,居高临下激射,闽人死伤惨重。
但闽越作为越国后人,对这种武器自然记忆犹新,他们船上也有“钩”,遂齐齐伸出,勾住秦船,双方你拉我推,一时间,水战变成了拔河比赛……
但与有明确战术的秦人不同,闽越人作战就讲究一个莽,摇桨的闽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和疲劳,奋力划桨,时而进攻时而后退,时而分散时而集中。数不清的桨帆小船,不断冲来,撞到一起,层层叠叠,仿佛宽阔的浮桥。
彪悍的闽人光着身子,嘴叼短剑,成群结队在船上跳跃,他们竟将其当成了坦途,更有甚者,直接跃入水中,游泳靠近秦船,再攀附而上,抱住秦卒,白刃相交!
秦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有更锋利的兵器,以及厚实的甲胄,五人结为一阵,用群体的力量,将亡命的闽人杀死,或逼他们跳海。
一时间,船浆击水,兵器相撞,海战顿时变成了陆战。船上、海上血肉横飞,到处是漂泊的船板和断残的肢体,鲜血染红了海面。
但随着木拒被砍断,船只终于亲密接触,闽人源源不断登上秦船,前排数十艘秦舟不敌,开始落败……
但还不等闽越人欢呼,便发现了可怕的事实,这些舟船,不过是诱饵。
在秦舟师前锋阻挡闽船冲击的短短时间内,秦人剩余的船队已完成了结阵,数十艘艨艟风帆鼓鼓,水手猛划木桨,在海风推动下,正朝江口冲来!
“强弩之末不能穿缟,闽人虽勇,但还是败了。”
岸上的黑夫拊掌而笑,任嚣是如今秦朝最厉害的楼船将军,明白秦舟师的优劣,思路很清晰。
外狭而长曰艨艟,以冲突敌船也,艨艟是这时代的重甲战舰,船上蒙牛皮,船体狭而长,机动性强,如今更是在船首安装了硬木包铜皮的撞角。
“撞上去!”
黑夫的侄儿尉阳已是率长,他亲自击鼓,麾下的数艘艨艟破浪而至,两船相碰时,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艨艟尖锐的撞角径直破开了闽越小船脆弱的船体,或将其截为两断,或径直掀翻。再不济,也能将船桨破坏殆尽,使其失去了动力。而后,艨艟上的秦卒便手持长兵,结成坚阵,让扑上来试图肉搏夺船的闽人无功而返。
江口处,大船小船混杂在一起,喊声、号角声和船板破裂声交织在一起,战斗十分激烈。
秦军的楼船随即靠近,如同一条条海中大鱼,而这庞然大物的作战方式便是箭楼,上面满是持弓弩的兵卒,强弓劲弩配合着船楼高大的身躯,对着闽人小船发射箭矢,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有烟矢落下,江口遂燃起了大火,炽烈的火焰映红了海面,闽船被烧毁大半,哀嚎声不绝于耳……
闽人完全落于下风,纵然有心退却,但先前助他们顺流而下的闽江水,如今却成了阻止勇士们撤离的障碍,水战变成了一场屠杀。
而给闽人最后一击的是,位于大后方,闽越王驺无诸的大舰,见败局已定,却选择逃跑。
当在江心洲靠岸,无诸带着少数亲兵仓皇往冶城撤去时,闽江口的闽人,也散的散,逃的逃……
……
虽然秦舟师胜局已定,但江口的鏖战,使得许多船只沉没,变成了凶险的暗礁,船队无法立刻溯流而上,一直等到次日,才得以接应陆师,踏上了这座江中小城。
然而,刚登岸,黑夫却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拼死反抗,而是一群群跪着出降的闽人,一问之下才得知,驺无诸昨夜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杀。”
黑夫与任嚣都有些诧异,昨日水战中,闽人的悍不畏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已做好了巷战的准备,不料却是其王自杀,城邑不战而降。
不多时,有头上插满鲜艳羽毛的越巫,携带无诸的首级来献。
黑夫那群髡首的亲卫短兵十分尽责,拦下了所有人,桑木亲自端着无诸的人头过来。
带路党驺无恤被喊来辨认,他凑近端详良久后,叹了口气:
“君侯,的确是驺无诸的首级不假。”
“善,既然首恶已诛,那无恤君长,便是新的闽越君了……”
黑夫颔首,也走近一瞧,只见无诸脖颈的血液已干,双目紧闭,脸上有许多刺青,皆为黝黑的蛇纹,或交相缠绕,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夸张的是,他微张的嘴巴里,竟也探出了一个蛇头……
“有蛇!”眼尖的桑木大呼示警,立刻冲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预料,那死人头的腮部开始剧烈蠕动,色彩斑斓的小蛇整条钻出!它惊慌失措,到处乱窜,随即发现了距离最近的黑夫,他正下意识地拔剑。
小蛇感受到了危险,信子嘶嘶,身子往后一伸,如一支离弦的箭,直扑黑夫面门而去!
……
ps:第二章在晚上
闽在海中,西北有山--《山海经》
相传无诸时四面皆江水,此如屋澳,舟揖所赴,北会山原,东达行路--《三山志》卷四《地理类》
第680章 玩蛇
“君侯,那群越巫已皆杀之!”
黑夫点了点头,方才事发突然,那骇人的一幕令人意想不到,幸好桑木飞身过来伸手帮他挡下。桑木穿着厚甲,那小蛇毒牙只扎进其手上的皮护腕,事后得知此乃剧毒之蛇,若是被咬,一日必死,让黑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说,这肯定是闽越人的毒计,黑夫一挥手,那十名送了无诸头颅来的越巫,尽数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审问。
“你去宫中蛇窟看看便明白了。”被打掉牙齿,满口血的老越巫如是说。
此刻,黑夫正率军进入东冶城“王宫”内,经过方才的事后,短兵极其谨慎,每一个草丛都要派穿着皮靴的人过去踩踩,持刀打一打,生怕又蹿出条蛇来。
此地名为王宫,实则不过是一些矮小的干栏式建筑,但可以明显看出,它们的格局是一个圆形,圆中心则是一条木雕的大蛇,蛇首前方,是几个长宽各十步的深坑,由砖石所砌,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凑近一瞧,里面情形骇人:坑底竟有数不清的蛇虫,或是粗如人腰的绿色大蚺,或是如孩臂粗壮的眼镜蛇,更多的,则是细小如指的斑斓毒蛇,金环蛇、银环蛇、丽纹蛇、竹叶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纷纷爬到角落,只露出中间的累累白骨。
人类,至少是中原人对蛇的恐惧,被深深刻在基因里,见此情形,哪怕是素有勇将之名,能杀鳄鱼的东门豹,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骂道:“这闽人如此喜欢玩蛇么?”
黑夫也感觉的慌,扫视这“王宫”内处处皆有的巨蛇雕像以及建筑上的蛇纹,说道:
“闽者,东南越,蛇种也,这闽越人,本就是崇蛇的部族,只是未想到,竟痴迷至此。”
黑夫记得,梅曾告诉过他,岭南诸越同祖,分“十二国”,各自有崇拜的野兽神灵。而其中有一支崇拜蛇的,便是闽人,这支部族迁入闽地,成了当地的主体民族。后来,越王勾践的子孙逃到此地,做了闽人的君长,但也继承了当地对蛇的崇拜,视蛇为吉祥之物。
本地贵族妇人常用雕蛇的簪子装饰头发,而男子则在脸上刻画蛇形纹面,闽越巫祝需要学会的两项绝技,一是鸡卜,二就是养蛇抓蛇玩蛇……
每逢中原的七月初七,在东冶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蛇神”,闽人男女老幼皆会逮一条蛇,或抓在手中,或缠绕臂上,或盘绕脖间,更有甚者竟与蛇亲吻,与蛇共舞,情景十分奇特。而闽越王也会头戴蛇冠,让人抬着巨大的木制蛇神像,绕着城走一圈。
根据那群越巫的招供,昨日,闽越王无诸见水战失利,自己覆灭在即,便独自逃回东冶,竟将希望寄托在供奉的蛇神上……
“看那大蚺。”
黑夫指着卧在坑底一条吃饱了正在沉睡的大蟒蛇道:“腹围极粗,大概是才吞食了人,听那些越巫说,无诸绝望之际,竟将自己的妻、子三人投入坑中,献祭给蛇神,使越巫作法,希望能唤起闽江中的修蛇……”
修蛇,这就是闽人尊崇的蛇神之名,其色黑,青首,据说能吞食大象,消化三年,才吐出骨头。
在中原的传说里,这怪兽早就被后羿射杀了,但在闽人的神话中,修蛇蜿蜒东南行,爬过武夷山,闽江就是它的化身。修蛇的子孙也沉睡在闽江底,一旦闽越王以活人血祭,它便会苏醒过来,甩一甩尾巴,就能让闽海沸腾,张开大嘴,能将千军万马吞下……
无诸投其妻儿喂蛇,祈求巨蛇从闽江中现身,一举消灭秦人船队,挽救危在旦夕的闽越。
只可惜这是现实位面,闽江风平浪静,秦人清晨时乘船而渡。
无诸等了一夜后,更加绝望,随即自杀,尸身投入蛇窟中,头颅则被越巫塞了条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晕的毒蛇进去,妄图在献首级时,拉秦军统帅垫背。
“真是歹毒!”
东门豹等人听得寒毛直竖,遂叫嚣着,要扔些火把木柴下去,将这满窟毒蛇烧了!
“烧成灰了多可惜,还是做蛇羹比较好。”
被东门豹揍了七次后,终于变得老实的梅凑过来建议,别人看蛇毛骨悚然,他却垂涎三尺。
“南越人不止吃闽越人,还喜欢食蛇,吾等以其法烹制蛇羹,味道鲜美!”
见众人面露厌恶,梅十分诧异:“居然有人不喜食蛇?”
还是黑夫的主薄陆贾轻咳一声,跟梅说起一个故事。
“楚威王时,有令尹名高固者,乃齐人之后,背国入楚,又获罪,遂放于南越,历三代至高固,已与越人无疑。后高固北游于齐,将蛇制成腊肉当成干粮,到齐地后,齐主人款待甚厚,于是高固拿出一条花纹蝮蛇肉干送给主人作为报答,主人吓得转身就走,高固却以为是主人嫌弃礼物菲薄,于是令差役再找一条最大的毒蛇去送给主人……”
这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南北文化差异是如此之大,南越人的重口味,别说齐人了,连南郡的东门豹等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梅对蛇羹的喜爱,只能孤芳自赏了。
这时候,小利仓过来献了一计。
“君侯与驺无恤约定,灭无诸后,秦得东冶,其余地方,皆予无恤。然东冶闽人崇蛇,城内多有蛇王庙祭之,若有巫祝煽动,恐怕不利于吾等。”
他建议道:“不如效仿西门豹治邺,将所有越巫,都投入蛇窟,然后再捣毁城内蛇王庙,下一道法令,严禁闽人饲蛇。”
这就涉及到今后秦军如何治理东冶城的问题了,利仓学的是法典律令,所以思维是偏向一般秦吏法家的,看什么不顺眼,一道命令下去禁止即可。
但利仓话音刚落,陆贾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下吏以为骤然弃灭不妥。”
东门豹素来排外,见陆贾这个外人凑进来提议,遂皱眉道:“这里哪容得你一个小迁虏主薄插嘴!”
黑夫却制止了东门豹的无礼,看向陆贾:“你且说说看。”
陆贾作揖:“移风易俗是好事,闽人崇蛇,多建淫祠,是该慢慢更易,但这习俗在闽地流传已久,积重难返,不宜以法令强制扭转。需知,法令禁于一时,而教化维于永久。若徒将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务末也。古人云,善为君者,蛮夷反舌、殊俗、异习皆服之,德厚之……还望君侯察之。”
利仓道:“陆先生,你们儒者不是常说,只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么?”
陆贾笑道:“那是孟子的话,他说这话,是讽刺来自楚国的农家许行,是鸠舌鸟语的蛮夷,不巧,我虽学儒,却也是楚地‘蛮夷’,故不敢苟同。”
孟子的确是个地域黑,陆贾所学的儒,不是齐鲁系,而是深受荀子影响的兰陵系,同时皆有一定黄老思想,所以对这群蛮夷风俗,纵然看不顺眼,却偏向于“修其教不易其俗”,建议潜移默化,慢慢改变。
在东冶城布置完岗哨的小陶刚好回来,听闻利仓、陆贾争辩后,也道:“我以为,陆……陆生说得不错。”
小陶结结巴巴,与黑夫说了自己在南越时目睹的当地风俗:越人俗鬼崇神,而且极其迷信。有时候,秦军杀其君长,陵其部族,越人并未有太大反抗。可一旦破坏了他们的庙宇、祭坛,甚至是踩了只青蛙,杀了条鳄鱼,就会激起轩然大波。第一次伐越,不少地方驻军被越人围攻,就是因为这些不经意的小事。
但对越人而言,这是触犯禁忌的大恶。
“如今闽人已惧君侯大军,尽数降服,将违抗者杀了即可。但……但若毁蛇祠,闽人必怨,留下的驻军,恐怕会面临当地人无穷无尽的反抗。”
“小陶此言有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一次伐越犯的错误,不能再犯!”
黑夫这才颔首,的确,正如小陶所言,相比于被征服,触碰信仰,更让这群蛮夷敏感。
他随即问了众人三个问题。
“吾等来此是为了何事?”
“是来移风易俗,让法令深入闽地每家每户么?”
利仓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是来推广教化,让闽地变成海滨中原,儒者之乡么?”
陆贾有些不好意思,举袂认错。
黑夫道:“都不是,吾等只是深入异域的孤军。正要将东冶作为据点,让闽人能老实臣服,帮秦军干活,甚至作为攻伐南越的先锋,仅此而已。”
作为将军,不能只考虑攻伐,也要考虑政治,但更糟糕的是,舍本逐末忘了自己本职!
黑夫摊手:“故而,什么移风易俗,推广教化,以夏变夷,那是未来朝廷派来的地方官的事,与吾等无关!”
所以他虽然差点被蛇咬了,却不会迁怒于本地信仰。
黑夫甚至在考虑,当地的这种崇蛇之俗,能否被自己利用?
迷信是妨碍地方官治理地方的阻碍,但对于黑夫,这位“征服者”而言,迷信,有时可以成为他的助力!
看着东冶城头,渐渐升起的旗帜,黑夫有了一个主意……
……
东冶易手的第三天,所有忠于无诸的越巫,都被秘密处死。
但黑夫却禁止秦兵侵犯城内外的蛇庙,还让驺无恤,在东冶周边,寻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越巫来……
大小越巫集中在蛇窟边上,惊讶地发现,这里的蛇窟不仅完好,甚至被修缮了一番,秦朝的将军还令人投猪牛下去,喂养饥肠辘辘的群蛇。
“诸位。”
黑夫现身,站在修蛇雕像下,指着在地面上展开的,代表他这“君侯”地位的赤色交龙,和颜悦色地对众越巫道:
“汝等难道不知,我亦崇蛇也!”
第681章 蝴蝶效应
秦始皇三十六年仲冬之月(农历11月),一艘大船从会稽郡方向缓缓驶来,停靠在东冶城外港。
数百名秦兵和臣服于秦的闽越人在码头接应,众人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将楼船上巨大的青铜器物抬了下来,一直运到城中心新建的“蛇王庙”,再重新组装起来。
这时候越巫们才发现,这青铜巨像,竟是八条“大蛇”相互缠绕,两两一组,面朝四个方向,做工虽不算精致,却雄浑大气,远胜闽人的木雕。
又听人说,这就是秦朝将军所言,秦人崇拜的“蛇神”,于是皆高呼而拜。
“这分明是龙。”
陆贾瞅了一眼,暗暗嘀咕,他当然知道此乃何物,秦灭六国后,除了收缴天下兵器集中在咸阳,铸造十二金人外,之后陆续收缴的,便就近集中在各郡郡府,铸编钟,置宫廷中,高三丈,钟小者皆千石也,豫章郡就有一个,陆贾随黑夫去南昌时见过,会稽、九江亦有。
而这编钟的底座,便是几条缠绕在一起的青铜龙形制颇似后世陕西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黑夫竟是给会稽郡去信,将这底座要来,直接塞进庙宇,说成是秦人崇拜的“蛇神”。
不过,闽人还真信以为真了,因为秦朝的龙和后世不太一样,砖上的绘画好歹有爪,可这铸造的青铜龙,不知是工匠疏忽还是怎么,四足偷工减料,只是身体上绘有纹路,所以看上去更像大蛇。
再瞧瞧黑夫的旗号:赤色无文采的交龙之,因为是抽象化的交龙纹,所以看上去也似两条大蛇彼此缠绕,一时间,不少人都信了黑夫的鬼话:“我亦崇蛇也”。
“闽人分不清龙蛇是正常的。”
黑夫笑道:“别说他们,连吾等南郡人也分不清,在安陆县的《日书》里讲到十二生肖,是这么说的,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
对这两种东西,南郡的乡下人也搞混淆了,于是走乡访村的日者们,都用方言称之为“虫”。
这下好了,原本是“异教徒”的入侵者,却摇身一变,成了信仰的守护者,黑夫甚至还令人编造出了“无诸不敬蛇神故修蛇不出”,“毒蛇不噬秦将而为之盘旋起舞”的故事。
他是如此对部众们解释的:“共同的信仰,能让这群闽人安心,我至少不会捣毁他们的庙宇……”
黑夫略微停顿,看向梅,笑道:“或者跟南越人一样,将彼辈崇拜的神灵统统炖了做蛇羹。”
这是黑夫为了让秦军能在东冶城站稳脚跟,将这作为攻打南越的水上基地,同时杜绝闽人反抗绵延的无奈之举。
这件事就算传到咸阳,也没什么大碍,因为在秦朝,龙的地位远不如后世。
黑夫曾听张苍与他聊过上古之时的龙,听说在夏朝时,“龙”的图像主要是出现在玉器上面,龙头上大都是没有角的,并且耳朵肥大,简直就是猪头的形象,不过身体上已经有了龙纹。虽然身上带有强烈的猪的色彩,但毕竟已经迈入龙的门槛了。
不过那时候的“龙”地位与猪还真差不了多少,夏后孔甲时,据说有两条龙飞到夏都,却未被顶礼膜拜,反而令人养了起来,最后被杀了吃肉,夏后称赞味道美极了,问还有没有……
到了商周春秋战国,龙总算摆脱了“肉畜”的地位,升级为“行畜”,在各种神话里,它们多为神仙拉车,屈原《九歌》里就写过:“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而秦人对龙形象的运用,又多了两处:垫礼器、看大门,或被压在沉重的编钟下,或于宫殿外分列左右,功能类似乌龟和狮子。
皇帝的袍服也不是龙袍,而是十二章,龙只占了不起眼的一角。
所以身为“诸侯”的黑夫,才有资格打交龙之作为旗号,而不被视为僭越。
虽然民间的人已开始秦始皇说成是“祖龙”,但皇帝本人,从来没承认过这个称号。
“就算秦始皇变了想法,龙真成了皇帝的专属物,甚至是中国的正式图腾也没关系。”
黑夫信心满满,先忽悠着闽人,等他们接受“秦闽皆崇蛇”的设定后,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搞出一个“蛇化龙”的说法来,让闽越也变成“龙的传人”绝非难事。
欺骗和扯淡而面不改色,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稳定住东冶城后,已是十一月初,水陆三万大军汇集于东冶,只等尉阳等人以闽人为向导,去南海探路完毕,找到安全的航道,大军就可以乘坐海船,直扑番禺,与武昌换防来的新军南北夹攻,打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就在黑夫举办宴飨,与众将士庆功壮行时,负责在整个南方军区传递军情的季婴,却给黑夫送来了一封咸阳的信。
“是张苍的信。”
黑夫许久未与死胖子联络了,让众人慢饮,自到一旁拆开。
正喝得酒酣的众人,却听到一声巨响,却是黑夫失神后退间撞倒了灯架蜡烛,连忙跑过去猛踩一通,而后便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黑夫。
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昌南侯,怎么会如此失态?他们都十分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莫非是皇帝驾崩?”陆贾心里直打鼓。
“莫非是夫人被囚?”东门豹咬牙切齿,利仓也攒紧了拳头。
“莫非是两位小君子得了重病不治?”小陶心中难过,他的长子也是年纪小小便夭折了。
“醉了,醉了。”
黑夫却只是晃了晃信,云淡风轻地笑道:“并无甚大事,张苍告诉我,西王母找到了,陛下长生有望也,二三子,且再饮一盅,为陛下贺!”
笑容背后,却是满心的惊讶与怒骂。
“西王母是雅典娜?开什么国际玩笑!”
……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预想,朝未知的远方狂奔,这就是黑夫的感受。
在前往南海的船上,黑夫再次读完张苍的信,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西王母,那是二十七年时,他与陈宝祠的失意大巫合谋,利用中原流传已久的传说,以及秦始皇的离奇怪梦,扯出来的淡。
本意是阻止秦始皇对方术士的投资,让这些打水漂的人力财力,可以用来凿空西域,与远方的文明国度搭上线,让中国人能早早意识到世界之大。且不论东西文明优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日后华夏能加入局域网,而不是宅在东亚玩单机。
当时黑夫美滋滋地想,反正中原人连昆仑山到底在哪都没搞明白,恐怕到秦始皇去世时,都一无所获,却又无法证伪。
黑夫的这份初衷,基本达到了,张苍向黑夫描述了大夏使节入咸阳引发的轰动,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或许是亚历山大远征后留在东方的希腊化邦国?
东西方第一次对话得以实现,张苍甚至和对方探讨了一下星相知识,以后肯定会有更深入的交流。
这是好事,但让黑夫牙疼的是,大夏人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竟将秦朝使者寻找的“西王母”,说成是雅典娜,还送了尊神像来。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始皇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竟也欣然认同了这个设定。
黑夫不由嘀咕:“难不成陛下阅尽六国粉黛后口味变了,像试一试大洋马?”
这个过程,真是荒诞而又离奇。
这就是蝴蝶效应,不管黑夫乐不乐意,巨大的风暴,都已在远方凝聚,它将给这个时代,带来深刻而永久的改变……
“我只是在这个帝国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就一下。”
站在楼船之上,看着浩瀚碧蓝的南海,黑夫无力地解释道。
他终究小看了穿越者的效应,别说是推,哪怕只是轻轻一触,都会引发无穷的波澜……
就比方说,打死黑夫都不会想到,一句“我亦崇蛇”的戏言,竟将导致千百年后,他居然会变成福建人七月初七游蛇神时,敲锣打鼓抬着游街的蛇神右护法:“黑蛇郎君”!
……
ps:《日书盗者篇》: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午,鹿(成语“指鹿为马”或与之有关)也;未,马也;申,环(读,即猿)也;酉,水(读雉。即野鸡)也;戌,老羊也;亥,豕(即猪)也。
第二章在晚上。
第682章 明伐暗渡
秦始皇三十六年,十一月上旬,雨林密布的南越腹地,一群猿猴在高大的树冠上飞来蹿去,寻找尚未落完的水果。
一只小猴子爬到枝桠尖上,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浑浊的北江北道,长长的船队正在上面通行,船吃水很深,多半是粮船。
离它最近的船上,水手和兵卒们都在忙碌着,唯独一位高大的军吏百无聊赖,站在船头东张西望,也看到了小猴子,遂举起随身携带的弩机朝它瞄准……
猴子警惕性极高,立刻钻入茂林中,韩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弩。
“韩百长,猴肉可不好吃啊。”
声音从后面响起,韩信转过身,连忙行礼:“军正丞、萧仓掾。”
却是与韩信同船的军正丞去疾,以及萧何之子萧禄联袂而至。
韩信收起弩,笑道:“这南越果然茂林遍地,野兽成群,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若我当年在此,就不必饿肚子了。”
说起来,一年前的今天,他还在淮阴食不果腹,如今却是个小小秦吏了,真像做梦似的。
“你得感谢吾父将你捡了回来。”
萧禄依然很瞧不起他,却满脸堆笑地邀请去疾道:“军正丞,外边日头烈,吾等进船舱罢。”
去疾却不以为忤,表示要在外面看看风景,还冲韩信道:“听说南越诸部有生食猴脑者,你到时候可以试试。”
韩信忙道:“军正丞这是故意试探韩信么?陈医师说了,进入南越后,非但生水,野味肉类也决不可生食,须得沸水煮透才行,韩信可不想生一肚子蛊虫。”
为了南下,武昌营做足了准备,不仅作战部队进行了大半年的森林沼泽拉练,连萧何手下的辎重部队,也要听医师陈无咎上课,教授昌南侯所著的《常识》,了解南越疾病的可怕以及预防之道。甚至将喝生水、生肉、在水源地随地大小便列入军法禁止之列,让军法官在各营搞”创卫”比赛,韩信所在的百,每次都名列前茅,让去疾印象深刻,认为韩信有带兵的天赋。
今年秋收后,身在闽越的昌南侯下令,让武昌营和郴(chēn)县营的两军换防。戍守快三年的老兵们欢天喜地的去南郡休憩种田,摩拳擦掌大半年的新卒则带着砍刀,南下三关,沿着水陆两路,发兵南行,他们这十艘船,属于最末尾的辎重部队。
二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让萧禄不太高兴,直呼其名:“韩信,船队还要多久才到四会?”
“听向导说,还要大半日。”
韩信回禀,萧何是他的恩主,所以对萧何之子,不管他态度如何,亦彬彬有礼。
说来话长,自从他在军中借口军法,杀了挑衅的兵卒,并成功脱罪后,便得到了萧何重视,不仅两次提拔,还为他纳粟千石,购爵一级。
他现在已是一身“上造”打扮,头上戴着赤帻,身着轻甲,模样与当过亭长的那两人差不多,在军中的职位则是“百长”。萧何坐镇郴县,安排儿子和韩信,押送五十条粮船,前往秦军进攻番禺的前进基地:四会城。
所谓四会,便是后世广东四会市,乃境内四水会流之地,因此得名。
听说尚早,萧禄摇了摇头,自去休息了,去疾却问韩信:“韩百长曾说,和一位兵家老者学过兵法,如何看待此战?”
韩信垂首:“韩信微末小吏,哪敢妄议军情,恐会犯法……”
话虽如此,但韩信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分明是跃跃欲试!
去疾抚须道:“议军情无罪,誉敌以恐众者才有罪,当戮,你莫非是觉得此战难胜,才不敢说话的?”
“绝非如此。”这下韩信只能顺水推舟,说道:“恰恰相反,韩信认为,此战必能功成!”
“为何?”
去疾晓有兴趣,作为昌南侯“安陆党”中很早的一批骨干,且文化程度较高者,他也在不遗余力地在军中寻找人才。韩信上次的表现,让去疾牢牢记住了此人,如今正想看看他除了临机应变之才外,可否有远略,也就是更进一步的器量。
韩信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这是兵家很注重的事,如果不能三项条件齐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作战。
“上次南伐,三者皆不得,故屠将军大败,死伤无数。但此番昌南侯为将,却三者皆有!”
韩信侃侃而谈:“第一为天时,昌南侯去岁春夏召集大军,且并未匆匆南下,而是让各地兵卒在武昌操练,同时筹集粮草,补充医药。一直等到秋高气爽,才缓缓南下,眼下乃岭南最干爽的时节,没有瓢泼大雨,蛇虫毒物亦少,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此外,我在三关时打听过,在南越,稻谷一年两熟,早稻每年三月上旬播种,七月中旬收获,而晚稻则每年七月才种,十一月收获,如今正是南越诸部收稻的关键时刻……”
韩信他们属于大军末尾的辎重军,前锋一个月前就南下了,遂打乱了北江沿岸,南越诸部收稻的计划,舍不得稻谷,留下来收割的,就惨遭秦军击破。弃谷逃匿进山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人收走谷子,或者一把火将其烧毁,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些逃走的南越人将再无多余口粮,得靠打猎采集填饱肚子了。
所以韩信认为,黑夫挑了这么个时间,让秦军出击,真是占足了天时。
“第二便是人和。”
这个比较简单,在秦军这边,黑夫走了武昌、长沙、郴县三地,通过种种手段,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尤其是阳山关自髡(kun)事件传开后,整个南方兵团,二三十万兵民皆唯黑夫马首是瞻,军心遂安,一扫先前的萎靡颓气,可以一用了。
至于外部,则是黑夫在去年抽空收服了盘踞北江,阻断三关的扬越梅氏,又击破闽越,如今两地越人,皆可作为秦军向导,毕竟好食人肉的南越人,也没少猎扬越、闽越的头,与之亦为仇敌。
“还有地利呢?”
去疾听得津津有味,这韩信果然不简单,虽然官职低微,却将黑夫过去一年的谋划、部署分析得明明白白。
“地利分南北。”
韩信道:“复三关,在湟溪关伐竹木造船,使辎重可顺北江而下,直达四会,此为北也,至于南嘛……”
他低声道:“军正丞,使陆师明伐北江,而舟楫楼船暗渡南海,这就是将军的计策吧?”
“你怎么知道!是萧君告诉你的?”
去疾大惊,作为小集团的核心成员,以及军法官,他当然是知晓的。在长沙时,共敖召集众人,“说过黑夫的计划,正是南北夹击,北兵看似来势汹汹,可真正的杀招,是从海上过来的楼船部队。共敖还三令五申,说这是密令,决不可告诉其他人。
“萧君连亲子都未告知,自然不会告诉我……”
韩信看了一眼船舱,萧禄不似其父,乃庸碌之人,这会还在舱中酣睡。
他继续说道:“我猜测,南越羊部居住在水网密集之地,秦军至,则可乘舟遁到江口海岛,故有恃无恐,我军兵临四会,他们还敢在番禺收稻,以为秦军奈何他们不得,却不料将军楼船已至南海,两面夹击,可一举消灭羊部,夺取番禺!”
去疾更是惊讶,上下打量韩信,对他刮目相看,果然,除了随机应变之能外,韩信还有远略,虽然他很年轻,但做一个百长,真是可惜了。
“至少能做个五百主,甚至是二五百主吧。”去疾如此想道。
韩信却请罪道:“韩信只是一介小兵,妄测君侯方略,若有说不对的地方,还望军正丞勿怪……”
“你这样的小兵,能多一些便好了。”
去疾大笑:“等拿下了番禺,我一定要向君侯说说,你这有趣的小兵!”
“多谢军正丞抬爱!”
韩信只没告诉去疾,早在岭北时,萧何就试探过他一次,二人有类似的对话,韩信亦猜出了黑夫的战略,让萧何赞不绝口,思索之后,萧何将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韩信,还故意安排他与去疾同船……
若先由去疾在黑夫跟前提一嘴,“此子可为五百主”,萧何随即补上,便能在此基础上,将韩信拔高到“国士无双”的程度,就没那么突兀了!
不管去疾会不会推荐韩信,事后最让韩信感恩的人,仍是萧何,还不会让昌南侯多疑,老萧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可怜韩信还傻乎乎地感激涕零,只差认萧何当义父了。
“总之,此战三利皆有,可以一战而胜,不必让士兵再打第二仗!昌南侯不愧是世之名将。”
韩信嘴上对黑夫夸个不停,心里却暗道:“不过,这方略虽好,却也有好几处漏洞,若是我为将军……”
还不待他想下去,船队已抵达一条支流并入北江处,才拐过u字形的弯,粮船便猛地一停。
“出了何事?”
韩信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那水流急促的支流处,竟有数十条木筏顺流而下,上面满是赤身纹面的越人,高举武器,鼓噪着朝船队冲来!
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韩信面色肃穆,抽出了砍刀,声音响彻全船:
“迎敌!”
第683章 好整以暇
前方,十多艘竹筏已从支流冲入北江,径直撞到为首的小翼上,像极了扑在水牛身上啃咬的恶狼。数十名越人手脚并用,叼着武器,攀爬上甲板,与上面的秦卒肉搏。
位于第二艘船上的韩信只看到,他手下的屯长在将一个越人踹下水后,寡不敌众,被另两个敌人杀死,那浑身绘满夸张纹路的越人战士熟练地割下屯长的头,高高举起,示威地朝这边大呼!
“这是场伏击。”
军正丞去疾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向江流左右,从森林里不断冲出的越人,足有数百之多,他们扛着简易的木筏,扔到水里后,七八人挤在一起,用竹竿撑着,朝船队划来……
他们或许早就看准了每日皆有秦军粮船途经此地,在林中藏匿许久,就等猎物上钩。
整个船队十多条船,但只有三艘是小翼战船,其余皆是平底宽仓的粮船,除了划船的二十名徭役外,每艘只有一伍兵卒。
在韩信呼喊下,船上的弩兵连忙朝侧方划来的越人竹筏射击,可纵然运气好射翻一二人,依旧无济于事,眼看那些木筏越来越近,既无木墙,又无撞角的粮船,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萧禄这时候才匆匆走出船舱,便有侧面竹筏上的越人举起手里的竹矛,猛地朝船上掷来,插在他边上,吓了萧禄一大跳。
看着眼前的一幕,他面色有些煞白,脱口而出道:
“快让徭役划船,冲过去!”
“不行!”
韩信打断了萧禄的话:“越人竹筏众多,纵然小翼能冲过去,后面的粮船载物多,速慢,只怕无法脱险。”
“那该如何是好?”
萧禄有些茫然,袭击发生得太突然,秦船拉成长队,越人从左岸乘冲来,这就意味着,每艘船上五个秦卒,要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
“我有个主意。”
韩信指向越人较少的右岸,那里正好是平缓的河沙堆积之处。
“向后头的船传旗令,随我冲上岸去!”
“你疯了!”
萧禄大惊:“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越人?众船一旦搁浅,便轻易无法下水,而越人从各处涌来,吾等休矣……”
韩信语气急促地说道:“越人善舟楫,而我军各船各自为战,乃以短击长,以寡敌众,以无备敌有备,必败无疑。”
“但岸上不同!”
韩信指着那片可容数百人落脚的河滩,眼中闪着找到战机的光芒:“上了岸,纵是划船的徭役,也能舍舟参战列阵,一旦结阵,我军好整以暇,纵越人再多,吾等亦能以一敌十!”
“疯了,疯了。”萧禄进退维谷,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仍抱着一时侥幸道:
“还是冲过去为好,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仓掾!”
韩信变了颜色:“纵然吾等这艘小翼能够逃脱,但后头整整十多条粮船,够一万兵卒吃一个月的万余石粮食,就要丢了!”
他看向去疾:“军正丞,这是大罪吧?”
“罪当死!”
去疾咬咬牙:“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
韩信颔首:“没错,事到如今,吾等若不想为军贼,被君侯处死,便只有拼死一战了!”
至此,他不再管萧禄的意见,乘着越人竹筏还没靠上来,让船尾的小卒向后面的船打旗号,旗尖直指右岸!
“冲上去!”
“诺!”
水手掰动了舵,船舱里的徭役们也加速划船,船头渐渐偏转。
萧禄绝望地闭上了眼,他不明白,一向胆小,会钻人胯下的韩信为何今日如此疯狂。
去疾也连忙抱住桅杆,省得撞击时被甩出去,这时候他发现,韩信在颤抖。
“韩信其实也很害怕罢?”去疾如此想。
殊不知,韩信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按捺的兴奋!
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迎来真正的第一战!
兵法上说: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这意思是,不论在什么场面下,都要避免以寡敌众,哪怕我军总兵力少,亦要专而为一。
这道理韩信明白,但真正运用起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朱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遂为众人所笑。”
韩信的颤抖越发剧烈,不得不猛掐虎口,让自己冷静。
“但磨砺十年的剑,若连条蛇都杀不了,屠龙,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如此,还不如,便折在此地罢!”
下一瞬,伴着满船人的呼喊,小翼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冲到了积累着厚实白沙的河滩上!
……
“真是大意了。”
“三关都尉”安圃得到沿途亭障报信后,便立刻带人走陆路,赶到上游二十里外船队遭袭的地方,这一路上,他心中不由暗悔。
本以为,在大军水陆清剿过一番,使沿途越人部落灭的灭逃的逃后,北江道足够安全,却不料越人竟如此大胆,这么快就摸了回来,还对粮船发动进攻。
若那批粮食丢失,还真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是从江淮各郡,运到武昌、长沙堆积,再由牛马骡驴驮运,抵达郴县,再由数不清的民夫,人背手提,翻越五岭运到湟溪关,再装船出发的。
加上这么多人力财力的损耗,算起来,每石粮食,价格相当于中原的十倍!
这十多艘船,一万石粮若落入越人之手,哪怕是昌南侯,也会心疼吧……
相比而言,死五百人,反而不算什么。
但对船队幸存已不抱希望的安圃抵达河流汊口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十来艘船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那些越人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以及河边被抛弃的木筏,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见友军过来,军正丞去疾笑容满面地走来,朝安圃拱手:“安都尉,不曾想,吾等押粮的末队,也能混到一场小捷!”
“小捷?”
去疾指着兵卒和徭役砍了后堆积在河边的首级:“力敌越人上千,斩首两百,兵民伤亡不到五十,岂非战捷?等这些船再下水,除了粮食,恐怕还要专门腾一艘出来装人头了!”
说着,去疾还让韩信过来,介绍道:
“舍舟登岸,结阵而战,此皆韩百长之功也。”
安圃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年纪轻轻的百夫长,不由惊讶:“汝等靠不到一百人,挡住了越人上千人进攻?还斩首两百!”
韩信拱手道:“不止一百,加上划船的徭役,也有五六百人了。”
他指着搁浅的船队,向安圃解释先前的战斗过程:“冲上岸后,众人合而为一,持弓弩者站于船上,其余结圆阵保护,站在水中或岸上,以盾牌矛戟挡住越人,便能占尽优势。”
“而那些划船的徭役,他们虽无弓弩矛戟,却有砍柴用的砍刀,彼辈听说南越人好食人,畏惧之下,亦能拼死而战,为我守住阵脚。纵然越人骁勇且众,但极其散乱,分而为十,轮番进攻,仍是飞蛾扑火,几次扑上来都被打退,死伤惨重后,便各自退走了……”
韩信只没有说,在武昌营监督这群民夫砍柴伐木之余,他也拿众人当试验品,分了一下行伍,练了练军阵。虽然也有人暗暗骂他“胯下之徒”“懦夫”。但有被韩信砍掉脑袋的伍长做先例,明面上的命令,无人胆敢不尊,所以虽不如正规军,但也略有秩序。
不曾想,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安圃听罢后,暗暗惊奇,问韩信:“你叫什么?”
“韩信……”青年垂下头,低声道。
安圃有些不悦:“堂堂八尺男儿,说话怎如此轻声细语,你方才是如何指挥的?”
他不知道,韩信在指挥时,可是嘶声力竭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远到淮阴街头,或许是在秦营之中,韩信自报姓名时,却总是不自觉地放低音量。
因为韩信知道,此名一直与“胯下之徒”“穷而无行”联系在一起,引来他人嗤笑……
虽然韩信曾说,此事叫别人知道也未尝不可,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的。
不过今日,周围众人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视,而是敬重,因为他,韩百长打了一场漂亮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自己的决策,让着五六百人保住了性命。
知道韩信往事的去疾走过来,鼓励他道:“今日之后,军中将遍知汝名,你的事迹,甚至会传到昌南侯耳中,到时候君侯问你,你可得学着,大声报出来啊。”
没错,今日一战之后,与此名相伴的,不止是屈辱了。
“我叫韩信。”
韩信抬起头,大声道:
“淮阴韩信!”
第684章 奴隶
“君侯,郁水入海处到了!”
黑夫走出楼船船舱,看到了碧绿陆地与蔚蓝大海间那道缺口。
经过半个月航行,他们终于跨越“南海”,由闽至粤。
珠三角,中国最繁华的地区,房价高出天际的北上广,如今却是一片蛮荒。在黑夫眼中,这入海口如同亚马逊一般,到处都是雨林、红树林,颇似一根根浮木的大鳄鱼漂上水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船队后,识趣地钻回水中。
因为造陆尚未完成,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海,后世的许多地区还在海里,中山、澳门、珠海是一个大岛屿。舟师从岛屿右侧擦肩而过,在破碎的沙洲和小岛间穿行,躲避危险的暗礁。
船队行驶到这,便能发现,此地虽然荒蛮,却并非处女地早在几千年前,越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开始种植稻谷。南越地广人稀,刀耕水蓐,一般是两把火,开春烧一次,秋后换个地方再烧一次,等树木化作白地,再将水灌进去,与草木灰一混,就是上好的肥料。随意播撒种子,不用精耕细作,就能得到收获,虽然亩产远没有中原高,但耐不住天气炎热,一年两熟啊。
所以越是往内陆走,就越能看到远处滨海平原上成片的水稻田,以及南越人的干栏式小庐。
此时,围着木棉布裙,田间地头收稻的越人看到如山一般庞大的楼船杀到,都站在田地里目瞪口呆,直到秦军兵卒登岸,才连忙逃窜……
“你看到南越人的战船了么?”
黑夫问侄儿尉阳。
“也是奇怪,一艘未见。”
尉阳有些诧异,他听说,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只众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亚于闽越,但舟师行驶至此,为何不见它们来迎战?
黑夫却知道这是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带着武昌营的数万大军,走北江道抵达四会,安营扎寨,打造船只,一副要越江渡海来攻的姿态。这附近越人诸部所有的船只、青壮,都去了四会,阻扰秦军去了,在这沿海地带,只剩下老弱妇孺忙着割稻……”
上一次秦越战争里,越人避战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负秦人不擅长山林作战,逃进深山老林,二是欺负秦人不习水性,划船到海岛上,这次多半也会故技重施。但不论是哪种,都需要足够的粮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谷子,再带着逃匿,不然光捕鱼摘果打猎,可养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秦军竟有两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从海上过来因为消息闭塞,他们连邻居闽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阳打起旗号,让任嚣、东门豹、吴芮等一众战将过来开会。
“郁水过了四会后,又分为三条河道入海,故大军亦要一分为三,各走一条,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据点,便派遣陆师去攻占,掳其老弱妇孺,舟师则直扑四会,乘越人青壮船齐聚时,将其一举歼灭!毕其功于一役!”
这就是黑夫的计划,那样一来,南越最强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战而灭,省得他们再跑到森林海岛中打游击!
众将应诺而去后,奉命专门载着数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掳其老弱妇孺的尉阳却来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这个虽经历战阵,却因为太顺,不识人世险恶的侄儿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对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齿?”
“不敢,只是觉得,我恐怕更愿意去与越人主力作战,而不是……而不是袭击老弱妇孺。”
尉阳的确有些踌躇,他加入舟师数年,只打过灭沧海君一场仗,那是打着惩戒谋逆贼子而行的诛伐,并无过多杀戮。
眼下黑夫却不加掩饰地,让他去干类似强盗海寇才做的事,尉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手,觉得这不是“正义之师”该做的。
对家人,黑夫稍微更有点耐心,他让尉阳坐下,并叫住了一旁准备开溜的陆贾:
“陆生,过来,跟吾等讲讲宋襄公的故事么?”
陆贾只好站住,说起那件春秋往事来……
“于是,宋襄公拒绝乘楚军渡泓水时半渡而击,说,吾等号称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着,又放任楚军排兵布阵,双方正面阵战,结果宋襄公大败,还被楚军射伤了腿,但他又说,我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便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说到这里,陆贾略一停顿:“但宋襄公之兄子鱼却说,兵以胜为功,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讲究什么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阳:“你觉得宋襄公和子鱼,谁说得对?”
“子鱼说得对,兵者,诡道也,以胜为功,身为将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阳有些羞愧,他竟然怀疑起仲父的命令来。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为君子,让秦军做仁义之师,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越人并无常兵,但也可以说全民皆兵,从秦军第一次南下起,战争便不仅限于双方兵卒青壮,那些老弱妇孺,也极其凶悍骁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会用弓矢,用剑,用木棍来暗算秦军,若放任她们逃走,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尉阳,让他放下心结,去准备出发,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杀了她们,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驱使彼辈割完稻谷,带着一起,去番禺与我汇合。”
去到番禺后又要如何处置?黑夫没说。
尉阳应诺而去后,黑夫却负手站在楼船上,忽然问陆贾道:
“陆贾,儒家讲究‘有教无类’?”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君侯这样的上知者,与不能辨菽麦的下愚者不移,至于吾等这种居于中间的普通人,其贤愚,都是可以通过教化改变的。”陆贾小心应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着岸上,被秦卒拴在绳子上的纹身越人们:“他们也是可以的教化的么?”
“这……”
孔子没说过可以,只是强调华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类似的言论。
虽然不喜老孟,但陆贾想了想道:“既然古时有用夷变夏者,蛮夷戎狄之中,也出过一些贤人,应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从食人的夷狄,教化成华夏之人?”
陆贾踌躇了:“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的确有些难。”
黑夫看向满脸不确定的陆贾,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毕竟到了越地后,连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齐齐髡发了,懂不懂礼仪也无所谓,像吾等这些军汉,地里黔首,又哪里懂什么礼仪呢?”
“但吾等却又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中国之人,秦楚燕韩赵魏齐,过去七国之人相互敌视,但都自视为诸夏。”
虽然这种认识,仍是知识分子和贵族的专利,但这种奇妙的认同感,也是促成七国一统的内因,只需要经过大一统王朝的长期糅合,一个统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欲出了。
黑夫不想与陆贾在这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闽越时,你不是建议,在当地搞教化么?在那里被我否了,但在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让你试试!”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会掳走越人的老弱妇孺,从那些母亲怀中,夺走她们的孩子男孩……”
这无疑是极恶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却仿佛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诉越人,我不会将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更不会像南越诸部之间攻伐仇杀,会吃掉敌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们,让彼辈长大后,听得懂夏言,再过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最终用夏变夷!”
说得很高尚啊,可实际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谓文明,不过是披上层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迹斑斑的野蛮而已。
不然你以为,这片土地,是如何变夷为夏的?靠爱与和平么?
鲁迅说过,历史上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属于那种,也不能确定,未来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天下,至少是中原,会不会升华成人可以为人的时代……
但他起码知道,奴隶也分两种的。
“不会听话的奴隶。”
黑夫对岸上被按倒后,仍不断反抗,试图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着来自豫章,吴芮的手下,帮秦人划船的扬越、干越人,这群粗通夏言,脸上木然,摇着橹的可怜家伙,叹了口气:
“和会听话的奴隶!”
第685章 图腾
郁水分叉口处,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i)尾的小雄鸡双翅被有力的手擒住,两脚也被绑了起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刀子还是一点点靠近,干脆利落地放血,惨遭扑杀,而后又被拔毛、分尸,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独两根鸡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清洗干净……
鸡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与龟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备材料。
沉香点燃,在烟熏缭绕中,头上插着鲜艳羽毛,脸上涂着染料的大巫登场了,他接过羊部、蛟部族长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处,分别递给两位族长,令他们执梃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成夏言,便是:
“左骨为侬,侬者,我也。”
“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
这便是越人的鸡卜仪式,至于所问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挡住郁水上游秦军,不让他们来此么?”
“马蜂部迟迟不来,他们会不会试图劫掠吾等空虚的后方?”
“家里的谷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羊、蛟两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会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话:事有不决乃卜。对越人而言也一样,眼看聚集在四会的秦军越来越多,对这场仗,他们还真没什么把握。
战而胜之?两部君长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就与秦军正面碰撞过,结果死伤惨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岛,最后秦人在热带疾病和缺粮的折磨下撤退,两部这才能夺回领地。
那是从那时候起,两部开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结亲,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秦人,迟早还会回来!
当晚稻成熟之际,战争再次爆发时,两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召集了所有青壮,乘着蛟部雕刻成鳄鱼形的龙舟,赶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顺流而下。
与从同时,又让老弱妇孺抓紧割稻,等稻谷收完,越人就会撤回去,带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岛,和秦军再玩一次捉迷藏。
计划看上去很不错,但羊部首领咩须,蛟部君长高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便有了这场占卜。
两人说出了所祷之事后,大巫开始细细观察两根鸡腿骨侧部所有细窍,用长寸余的细竹梃插进去,再根据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据说此法有一十八种变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为吉,曲而斜或远骨者为凶。
大巫摆弄了半天,指着每一个孔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水牛部骁勇善战,一定能挡住桂林秦军。”
“马蜂部迟迟未来,或因争夺族长之位,闹了内讧。”
“谷子能够丰收,家里的小羊可以顺利下崽。”
“秦人船少,无法下水击败越人,我们能够顺利逃走,等过上一年再回来,秦人已经病怏怏的,可以杀死投到河里喂鳄鱼了。”
所有的疑问都是吉兆,咩须和高略为放心。
但这份安心,也只持续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军巨舰击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余万,其中以羊、蛟最为强盛,这次各出动了青壮万余人来,他们的船只近千,挤满了郁水河道,而秦军在湟溪关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还是粮船,故只敢缩在新修建四会水寨内,不敢冒头。
而桂林的赵佗部虽然船只更众,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极力阻挠,无法来此汇合。
可咩须和高万万没想到,敌人的舟师居然能从海上,从会稽,不远万里地绕过来,忽然出现在他们后方,并堵死了郁水的三条分汊河道!
而四会营寨的秦军,也倾巢而出,在岸上列阵以待,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里还是岸上,都无路可退!
咩须和高顾不上找那算错吉凶的老越巫算账,因为秦军的庞大楼船,已在桨叶的推动下,同山一般朝他们压来!
四会营寨处,因为隶属于辎重部队,没得到出战机会的韩信,站在哨塔上,目不转睛看着这壮观的一幕,这是他目睹的第一次万人以上大会战,虽然看上去,结局已然注定。
“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八,说得真是没错,昌南侯能知己知彼,故此战……”
他望着在秦军包围下,慌作一团,炸锅似的四散突围,却被楼船木墙及秦军弩盾挡回来的越人,笑道:“易如瓮中捉鳖耳!”
……
四会一战后,越人青壮死伤泰半,剩下的皆为秦军所俘,用藤蔓拴着,排成长队,或塞进楼船,或依靠步行,沮丧地往东走。
一路上,他们惊讶地发现,遭到突袭的不止是自己,虎狼般的秦军舟师,借着风帆船舶之利,袭击了郁水沿岸一个又一个越人村寨,抓走了老弱妇孺,老人妇女一队,小孩又是一队,都被推攮着走在路上,押送往一个地方:番禺。
番禺是羊部的大本营,它也是南越唯一的城郭,据说得名于番山、禺山,不过更可能是楚人对这片土地的称呼:九州之外谓之蕃国,毫无疑问,在楚人眼里,南越属于僻处一隅蕃邦。
“这群生番,该如何治理成熟番,便是大秦能永占此地的关键。”
番禺城头,早已抵达此处的黑夫望着络绎捉来的越人,感觉任重道远。
他们现在做的事,与扫灭六国不同,六国虽敌视秦人,但大家毕竟也算同根同源,那场战争可称之为“统一”,而眼下,恐怕用“殖民”更合适点。
虽然打匈奴也算拓殖,但匈奴远遁,其地遂空。贺兰、朔方多由关中移民填充,故称之为“新秦中”。而岭南,显然不可能将散居各地的越人屠杀殆尽,移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过来的,得考虑两族相处之事。
在制度上,黑夫打算在越人上层中进行甄别,打压抗秦派,扶持降秦派,让他们成为朝廷册封的“君长”,世代治理领地,只要能够臣服,奉上一点贡物,秦军绝不干涉,只满足于控制番禺城,以及重要交通水道。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希望,能着手开始“同化”,化夷为夏。
这可比单纯的军事征服困难多了,除了那天与陆贾说的,考虑从中原找一批因为触犯“挟书律”而犯罪的儒生,让他们来毒害……不不,是“教化”越人的孩童外,或许可以考虑,从信仰上着手。
据黑夫所知,西班牙人之所以成功殖民整个拉丁美洲,除了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外,信仰也是不必可少的手段。在殖民地开拓者侵占土地与消灭印第安人时,天主教僧侣就紧步士兵的后尘,有时还走在士兵的前面:“神甫们走在兵士的后面,就如月影伴随人一样”。
很遗憾,大秦没有神甫,黑夫也不打算硬造一个乱七八糟的宗教来,那是洪水猛兽,你敢放出来,收得回去么?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种不会惹读者反感,现成的思路可供参考。
他离开了城头,让结拜兄弟吴芮的儿子,那个脸上多痣的吴臣,以及利仓二人带路,来到番禺城中最高处。
这里是个大土台,挂满人头骨,摆放着许多铜鼓,显然是越人祭祀的场所,不过位于祭坛最中央的,却是五头石雕的动物,虽然造型粗糙,没法和秦朝、希腊的陶俑石雕相提并论,但好歹头上的角,短短的尾巴看出来,这是五头山羊……
没错,控制番禺的羊部,崇拜的正是咩咩叫的小羊,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
吴臣既会夏言,也通越语,他询问被俘的巫祝后告诉黑夫:据说数百年前,番禺遭了灾,野兽跑光,果树枯死,南越人饥肠辘辘,就在这时候,南海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并出现五朵彩色祥云,上有五位大巫,分别骑着不同毛色口衔稻穗的羊,降临番禺,将稻穗赠给了越人,而后大巫消失,五羊则化为石头留了下来。
这就是羊部崇羊的原因,黑夫则笑道,若那五羊不变成石头,大概要被当时还茹毛饮血的越人大卸八块了……
总之,羊部的人认为,从那之后,他们才种植稻谷,开始了定居生活,并将稻作技术传遍南方。
不管这传说真伪,黑夫觉得,这能把握到诸越的一个特点。
“岭南诸越,都崇拜动物神灵,闽人崇蛇,吾等已知。南越四部,分别为羊、鳄(蛟)、马蜂、水牛,产珍珠的合浦一带,还有鱼部。瓯越则信蛙,骆越信鸟。”
因为信仰的洛阿神不同,诸部相互攻杀不在少数,比方说南越人喜欢吃蛇,这一点就让崇拜蛇王的闽人愤愤不平,南越人跑到瓯越土地上,捕青蛙食用,甚至会引发两部的战争!
这也是南越和闽人、瓯人都敌对的原因,因为他们啥都吃啊……
针对越人诸部的这种特点,结合在闽越玩蛇,扯起龙旗说成是蛇的经验,黑夫产生了一个想法:
“未来会变成中国代名词的‘龙’,它的特征,不就能将这些越人的神,统统囊括进去么?”
那神兽,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身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你说巧不巧,颔下的胡须,正似山羊胡子……
嘛,只要作画够细致,什么图腾都是可以往上加,龙这东西,就像中国文化一样,兼容并包,博大精深!
于是黑夫有了个想法,或许可以将中原的龙,嫁接到南越来,通过长期洗脑宣传,让岭南诸越相信并接受,神龙,它凌驾于所有部族动物神灵之上……
黑夫在五羊石像前,与利仓、吴臣二人聊了这个想法,利仓拍手称好,吴臣却提出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君侯,骆越信鸟,但龙不长翅膀和羽毛,还有瓯越信蛙,龙好似也与蛙无甚关系啊……”
“龙为何能飞?”
黑夫反问道:“因为龙有鸟的飞翔之能,至于它为何无翅,或许那是对隐形的翅膀,凡人无从看见。”
吴臣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至于蛙……”
黑夫陷入了沉思,随即大笑道:“利仓、吴臣,汝二人听过龙叫么?”
别说听,见都没见过,两个青年连连摇头。
“我听过一种说法,据说雷声就是龙吼。”
黑夫指着天开始扯淡,也不怕老天爷听不下去一道霹雳将他轰死,而利仓、吴臣抬头看看,发现番禺上空万里无云。
“我又听梅说,西瓯人认为,蛙乃雷王使者,因为每次打雷,田间的青蛙都无比欢腾。”
黑夫觉得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拊掌开心地说道:
“既然如此,将龙说成‘声似蛙’,何如?”
……
在黑夫设想中,以后岭南的神龙,一张口就是呱呱一片。这主意虽妙,但毕竟只有个雏形,还得经过缜密的计划,再慢慢实施,在此之前,黑夫得先为入岭南的第一战,论功行赏,以激励军心。
十二月初,共敖、安圃、去疾等人来到被秦军重占的番禺城,将战功簿册交给了黑夫。
簿册上,每个立功军吏占了两行,第一行是名字、职位,第二行是斩首数,以及军法官提议,该授予的爵位。
“坐罢,汝等递来这名单又长又宽,够我看半个时辰了。”
黑夫有个习惯,每逢战后论功,他会将每个立功卓著者的履历,都了解一遍,他坚信,猛将必发于卒伍,而实战,则是将有才之人筛选出来的最好办法,他总不能永远依靠这几个旧部,总得有新人层出不穷,才是良性的。
老部下们知道黑夫习惯,所以也各自坐下,不敢打搅,去疾更是忍了忍,将到嘴边的推荐咽了回去。
黑夫就这样一路扫下来,偶尔看到有卓著表现的人,便会发问,一般来说,他都尊重军法官根据律令建议的升爵,只是极个别有所损益。
军队庞大,从都尉到百长皆有涉及,等看到接近末尾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黑夫眼中!
左边那行是战绩:“押粮遇越人袭扰,舍舟登岸而战,损五十人,斩首两百级,盈论,当升爵两级,为不更。”
而他的名则是……
回头又看了一遍右边那行,黑夫的粗眉毛挑了起来:
“治粟都尉萧何麾下,辎重营百长,韩信?”
第686章 不知足
番禺城的地势,负山险阻南海,第一次战争时,秦军中路军将此地作为大本营,经营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当时准备不足,在疫瘴和兵变的双重打击下,不得已放弃。
现如今,黑夫将代表自己这“关内侯”身份的赤色交龙插在城头,宣布秦军永久占有此地。
中原的腊祭这天,连南郡都是冰天雪地,可在岭南番禺,气候居然只是微凉,满山树木依然苍翠。
在山与海交汇的地方,黑夫让全军集合,要在今天举行一场仪式:为有功将士授爵!
庞大的船队泊于海上,数万人则在城外摆开阵势,蔚为壮观,被拘为隶臣妾的越人看到这一幕,亦不由心惊。
“都尉共敖,将武昌营出三关,夺四会,至番禺,沿途数战,全军共斩首虏八千级,虏越人二万九千,功勋卓著,按律当拜爵两级,由五大夫升至右庶长。”
“假都尉东门豹,斩首虏三千一百四十六人,虏越人五万八千人,当升两级,由公乘至左庶长。”
按照秦军的规矩,黑夫是无权决定裨将军任嚣的赏爵的,所以,他只宣布了都尉、别部司马一级别的功爵。东门豹、共敖等都尉则宣布率长、五百主一级别的功爵……依次往下,直到什长宣布各什。
在宣布完毕后,但凡是要赏爵至大夫以上者,皆要发往咸阳,由皇帝授权丞相、御史确认,才算完成。不过,大夫以下的四个爵位,黑夫却是有权在军前直接授予的……
他让嗓门大的侍卫手持铜皮扎成的简易喇叭,声震四野:
“三军之中,因功勋卓著,斩首盈论,连升两级,至大夫以下者,出列!”
同时满足这一要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数十人站了出来,他们之中,有因为作战英勇,直接升到上造的刑徒、黔首,有二十多人。也有小规模作战中,斩首远超要求数量两倍以上的百长、屯长,仅有数人……
在秦军中,集体功劳比个人功劳要难,能连升两级的,都是下层军吏里拔尖的人。
韩信,亦在其中。
他们在传令兵指引下,来到前边,站成一排,当听说昌南侯要亲自来册爵时,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兴奋难耐,有的激动莫名。作为下层军官和小兵,甚至是刑徒,这些人连见到黑夫的机会都少,更何况他老人家来亲自嘉奖?
众人翘首以盼,不多时,黑夫纵马而来,停在立功将士前方,随即翻身下马,几名亲卫紧随其后,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造型各异的冠、巾……
回忆一下这十多年来,黑夫头上顶过的各种玩意就知道了。秦军之中,不同等级有不同的发型,发髻偏左还是偏右,戴不戴冠,戴什么冠,都有讲究。
这些发冠,就相当于后世的军衔,走在营中,一眼就能分辨为军衔高低,知道是要拱手作揖,还是轻轻点头示意。
最先颁发的,是五位直接从“上造”升到“不更”的军官,黑夫走过来时,他们站得笔直。
韩信位于最左边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昌南侯本人,肤色是古铜色,和传说中一样黑,他今天打扮得十分庄重,头戴冠,身着华丽的甲衣,背后是鲜红大氅。
“见过君侯!”
五人下拜,黑夫让他们起来,随即从亲卫手上接过代表“不更”爵位的梯形木板冠后,将它戴在立功将士头顶,而后问了第一人的名。
“下吏张仲!”
“你是都尉东门豹麾下,甲率、寅闾的屯长,南郡县人?”
那人报出后,黑夫竟准确说出了他的籍贯、官职和隶属部队,这位张屯长惊喜不已,对黑夫下拜时,甚至哽咽出声。
这就是看功劳薄时多花点时间的好处了,接下来三人,黑夫亦知其名,令这群军吏骄傲不已。
终于,轮到韩信了。
“你这后生,长得真高啊。”
本来想亲切地拍着韩信肩膀,喊他“小鬼”的黑夫首长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韩信的目光。
韩信的确很高大,比黑夫还高了半个头,这有些紧张的青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总不能让昌南侯踮着脚为自己换冠吧!连忙单膝跪下。
黑夫也未阻止他,同先前一样,轻轻取下韩信头上的赤帻,又取来板冠,稳当当地,戴在这个高个少年的发髻上,并为之系缨。
和后世被首长授勋的军人一样,这一刻,韩信身体有些僵硬,当那缨结打上,黑夫让他起来时,才长吁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君侯,我叫……”
“我知道你。”
黑夫却打断了韩信的话,让韩信心中咯噔一下,生怕这位君侯听说的,是他在淮阴受胯下之辱的事。
但黑夫却指着他道:“韩信,淮阴韩信,治粟都尉萧何麾下的辎重百长,指挥着几十个兵,数百民夫,将劫粮的越人打得落荒而逃,斩首为同级军吏之最,你立功不小啊……”
旁边四人目光扫来,都有些羡慕,能让昌南侯连名字带籍贯功劳统统记住的,仅此一人啊……
这让韩信脸上跟火烧似的。
但也仅此而已,黑夫没有再对韩信说什么,旋即后退一步,对五人笑道:
“不更,本将挺喜欢这爵位,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伐魏之役,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小屯长,因攻下外黄而得爵。听说以后不必服更卒之役,每年能多闲一月,便高兴得不行,同时也觉得,自己已到顶了。”
黑夫指着众人头上的冠道:“此乃士爵之顶,跨过这一步,便是大夫之爵,比先前更难升数倍,但我希望,汝等能更进一步!”
言罢,便转身继续往后面走去,继续给所有出列的人授勋。
接下来的仪式上发生了什么,韩信有些记不住了。只记得结束后,平日里对自己冷眼相待,甚至不乏暗中讥讽的同僚都涌上来恭喜。
毕竟,能被昌南侯记在心里的人,可不多,众人都恭贺韩信,说他职位也要高升了!
但稍晚一些,昌南侯下达的官职调动,却让韩信略为失望。
“韩信为二五百主……”
年仅二十一,就能做到二五百主的位置,可将千人,当年黑夫连续参加了伐魏、伐楚两役,接连开挂,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是这职位。
他唯二比韩信略强的,一是挂着个假县尉的职务,二是爵位略高,已是公大夫了……
所以说,在爵位远没当年值钱的如今,不管是身为上造,统领百人,还是作为不更,出任二五百主,都是萧何和黑夫对韩信的破格提拔了。
秦军的制度就是这样,若要从底层往上爬,不管你有天大本事,都只能一级或两级走,没办法一口吃出个胖子。
但韩信虽知道这点,心中亦难掩自己的失落。
这不是自大,亦非不知足,韩信无法忘掉,在上个月的四会之战里,他因出身辎重部队,不得参战,只能站在营内哨塔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共敖都尉,在指挥大军围堵越人时,犯了一个又一个虽不致命,却实在不该的错误。
“若对手不是越人,而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将军,这些小破绽,可就要出大事了。”
当时韩信不免扼腕叹息,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初战胜利后,韩信对自己信心爆棚!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当授爵之时,黑夫直接说出其名后,韩信更多了一份期盼。
他已经指挥过五六百人的作战,所以希望,自己起码能得到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可将三千人,再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只可惜,期望太高,往往会带来失望。
“果然,纵然有萧君举荐,纵然有去疾为我说话,韩信,还是没法一步登天……”
韩信只能坐在营帐里,擦拭着新得的不更之冠,这样安慰自己。
但旋即,一道来自将军幕府命令,又让三军侧目!也让韩信惊得跳了起来。
原来,结束仪式后,昌南侯又对传令兵说了一句话,一道轻描淡写,却让人浮想联翩的命令:
“让韩信今晚来我房间!”
第687章 入幕之宾
战国制度:将军出征,行无常处,所在为治,故言“莫府”,又因多为帐幕,亦称之为“幕府”。
身为南征大将军,昌南侯自然是有资格设置幕府的,他可以在幕府中便宜设置吏员,如治粟都尉、长史、主薄、丞等,而岭南的贡赋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军费。
幕府如同南征三军的大脑,能被昌南侯连夜唤入幕府召见的人,还真不多。
韩信居然有幸成为其一,不能不叫人诧异,他立刻跟随传令兵至幕府营地处,却见营内竖立六纛旌节、门牙旗二,将军亲卫四千,里三圈外三圈,保护得密不透风。
韩信被那群髡发的短兵亲卫搜身三次,连贴身刀削都不放过,才得以进入。里面帐幕也各有功用,右为进行军议的节堂,左为昌南侯居住的帅帐,百名身材高大的戟士持戟而立,韩信从中经过,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真是威风啊……”
韩信不由慨叹,又有些艳羡,这时候总算走完戟道,步入帅帐,却见这里极为宽敞,昌南侯坐于正面虎皮榻上,穿着便装,案上堆满文书,他正在不断地挥笔签署,交给左侧的主薄陆贾,接着又签下一份。
韩信上前两步,下拜道:
黑夫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韩信:“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韩信应诺,在帐侧跽坐,他上首方亦有一人,正是武昌营的军正丞去疾,正对韩信颔首而笑。
见此情形,韩信对今夜昌南侯为何召见,心里有了底。
“定是去疾君举荐,才让昌南侯动了召我来见的念头。”
他不免对去疾万分感激,这时候,黑夫也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指着韩信对陆贾说道:
“这便是带着辎重兵和民夫,击溃千余越人,还能斩首两百,连升两级的韩信,淮阴人,却是你老乡。”
陆贾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笑道:“不错,陆贾乃寿春人,也住在淮水边,韩率长,你我都是喝着淮河水长大的,的确是乡里乡亲,往后当多往来才是。”
满口熟悉的淮南乡音,的确让人感到亲切,陆贾说了几句后,便抱着文书匆匆告辞了,番禺复得,百废待兴,作为黑夫的文秘,他可忙得很。
黑夫也直接道明了用意:“韩信,唤你来,是想问问后方辎重情形。”
韩信忙道:“君侯,韩信只是萧都尉麾下小小百长,不知大体,若问后方辎重,当问萧都尉之子,萧仓掾。”
黑夫却摇头道:“萧禄虽有仓掾之能,却无大局之识,去疾说你懂兵法,识军略,故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信毕竟年轻,被这么一夸,心里有点飘,不知其中有坑,遂道:“如今岭南大军,集于番禺、桂林两处,皆需长沙郡补给,萧都尉坐镇湘县,管转漕给军,给食不乏,但凡有兵卒损伤,萧都尉亦能辄补缺失,可保君侯后方无忧。”
“有萧何在,我的确无后顾之忧,不枉我不带曹参、陈平,也非得向陛下要了他。”
黑夫又道:“那在你看来,吾欲扫平诸越,抵定岭南,接下来该如何做?”
“韩信区区小吏,岂敢妄议军务?”话题转的突然,韩信虽然谦逊,但眼里的跃跃欲试,却是藏不住。
身携宝剑者,有谁是能真正藏器于身而不显露的呢?
这时候,一旁的去疾道:“韩信,你在来岭南的路上,在舟船之上指点君侯方略,将明伐北江,暗渡南海说得一点不差,怎么,如今当着君侯之面,却不敢谈了?”
黑夫也拍案喝道:“大丈夫岂能如小女子般扭捏造作,但凡能进入幕府的人,都可知无不言,且速速说来!”
“诺!”
眼看昌南侯作怒,韩信便道:“信窃以为,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于西瓯、骆越,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越人不服,遁入山林,袭扰我军,则难以成功。”
他瞥了一眼黑夫案几上的虎符:“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在番禺屯田……”
接着,韩信说了一堆兵法上的大道理,什么“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敌于粮,故军食可足也。”
他认为,这十多万人马集结于岭南,纵然有灵渠、北江的水利,但这么多张嘴全靠萧何漕运粮食养活,恐怕会让整个江淮都为之疲敝,不是长久之法,还是要实现自给自足。
“岭南地广人稀,一年两熟,只要烧一片林子,不需精耕细作,便能养活大军,此外,亦能避免逃脱的越人借山林从竹之蔽,袭扰我军。”
黑夫不断颔首,但心里却觉得有些乏味。
三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得到昌南侯欣赏,除了作战立功外,还可以靠两件事,一曰卫生,二曰屯田,而将这两件联系在一起的,则是公厕、积粪……
黑夫的老套路,已经被属下们摸透了,就算将最莽的东门豹、共敖两人喊来,他们也能意识到屯田的重要性。
所以韩信的这番问对,虽然没错,但却也中规中矩,没法让黑夫眼前一亮。
但这怪不得他,岭南的局势,的确没办法玩出什么花来。
然而,黑夫还是小看了韩信,却听他一开始还有点磕巴的话语,越说越流利:
“民夫屯田之时,可使舟师溯流而上,在郁水沿岸设立哨塔据点,务必高而坚,驻兵百人至千人不等。占住沿岸平洼处,阻止越人种稻,越人一旦来攻,必受损伤。”
“如此,便能慢慢向西推进,等到土堡遍布郁水(珠江)、离水(漓江)、潭水(柳江),则西瓯可得也!”
“至于远离河流干道之处,如南越东江、合浦等地,当弃之不取,君侯可派人引诱诸部君长,允诺其世有其地,与我军井水不犯河水!”
黑夫这下有点惊讶了,暗道:“这不是我琢磨过的碉堡战术么?”
他是有考虑的,吸取了第一次战争的教训,南方兵团不再进行面状的铺展,而是只沿着珠江诸支流溯流而上,满足于控制交通要道,以及越人稻田集中的地区,这就是黑夫的打算。如此,便能集中兵力,且沿江据点可以相互驰援。
至于韩信所言的“壁垒”,黑夫想过,可以用十多年前,第二次伐楚,王翦与项燕对峙期间,他和章邯一起琢磨出来的“三合土”来建造: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这便是三合土,功能类似混凝土,可将土堡修得又坚又高。
土壤、河沙,都是珠江沿岸现成的,而使其黏合的重要材料“蜃灰”,除了可以采石灰石烧制外,番禺周边,亦有数不尽的“贝丘”,海螺蛎壳堆积成山,蔚为壮观,这都是南越人千百年来食蛤蛎、生蚝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便能得到许多蜃灰。
而第一次战争时,秦军已将沿岸森林烧了不少,有前人铺路,再去占领并构筑堡垒,就容易多了。
一场秦军针对瓯越的围剿战,就在这帷幕中密谋开来。
韩信的提议,竟与黑夫不谋而合,让他打起精神来,诧异道:“你对岭南地理,倒是颇为熟悉啊。”
青年军吏解释:“是萧都尉,他收集了上次伐越时的图籍,时常挑灯夜读,还指着城郭河流,教我知之。”
这淮阴的贫苦少年,学习能力超乎常人,又被萧何带在身边一年,耳濡目染,所以对岭南山川形势,已知道七七八八。
“老萧啊老萧,你真是藏了好大一块宝啊。”黑夫暗道。
他又问韩信:“若如你所言,则西瓯失了种稻之地,便只有两条路,一,分散退入山林,二,向西迁徙,投靠骆越,与骆王合流。”
第一次战争,西瓯人便是这么干的,最终依靠漫长的距离,拖垮了秦军,导致老屠中途中毒箭而死,秦军主力不得不撤退。
而偏师一万人虽然抵达了骆越的大本营:号称“万象之地”的临尘(广西崇左),但那一战,骆人与瓯人结盟,骑着大象加入战场,冲散了秦军的阵列,这才导致了那场可怕的失败和十死七八的死亡行军。
“骆越与西瓯之间多山,水流湍急,我军无法从容修筑壁垒推进,但陛下有令,十月之前,必平诸越,开疆至北向户,又当如何?”
这可是连黑夫都没想透彻的难题,考校韩信真本事的时候到了……
韩信自信满满:“到那时,战机已成熟,我军壮而瓯人饿疲,当引诱越人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摇头:“越人狡猾,知道正面对垒是其短处,但凡秦军大军进击,必逃入深山林丛,可不会与我交战。”
“信有一种法子,可使之应战。”
韩信抬起头,方才还奉劝黑夫稳妥屯田、修堡,用兵之法正得不能再正的他。此时此刻,眼中却带着在瞬息万千中,瞥见一丝战机的奇险疯狂!
“分进合击,长驱直入,孤军深入至象地,西瓯、骆越见我寡而彼众,则必受鼓舞,与秦军交战!”
此言一出,不仅黑夫讶然,连一旁力挺韩信的去疾,也变了颜色,起身斥道:
“韩信,休得胡言,此乃屠将军亡军丧师之策也,你是想害君侯重蹈覆辙么?”
岂料,韩信却不惧反笑.
"没错,就是要故技重施!"
第688章 将军
前几天,在有功将士簿册上见到韩信之名,黑夫是诧异的。
“我派人找了他两年多,怎么突然跳到我碗里了!”
兵仙的名号,黑夫总是记得的。和找刘季时一样,已经开到江淮的糖铺,是黑夫的眼线和探子。
但可惜的是,黑夫被强行设定成:啥都记得,就是忘了韩信的籍贯。可怜对此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在楚地大海捞针,而能提供给那几个信得过的乡党信息,只有两个:
“胯下之辱,韩信。”
但楚地何其大也,捞了两年,啥都没找到,却不曾想,竟是骑驴找马,韩信早就被萧何带到武昌营,又安排到岭南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二人真是有缘。”
为防是同名同姓,他立刻让去疾将与韩信有关的事统统禀报,最终确定,这应就是历史上的兵仙本尊,虽然除了胯下之辱外,韩信的命运,已全然改变……
黑夫顿时笑逐颜开,觉得自己得了“买一送一”的大便宜。
手下有一位未来的大才,还是个继承了春秋战国士人传统,“不用,则去”,动不动就喜欢跑路的家伙,黑夫肯定得给他加官进爵,先留一留,旋即召来一见,考校一番,看韩信是否真有传说中的才干。
但纵然有所准备,韩信的提议,还是如闪电霹雳般,让黑夫惊讶。
一直看好韩信的去疾,也未料到他会提出如此偏离常识的计策,斥道:“故技重施?明知前车已覆,却非得沿辙而走,这不是取败之道么?”
韩信却对自己提出的策略信之不疑:
“虽看似相同,实则不同。两年前,屠将军尚未完全控制西瓯,便急于进军至北向户,于雨季冒险进军,遂为瓯人所袭,偏师也遭骆人击败。”
“但只要控制西瓯各条水道,遍筑壁垒,以舟师输送粮秣,则瓯人便无机可乘。待君侯控制瓯地后,可发三军西进,再让两路诈败撤退,仅剩一路士气最旺的精兵孤军深入,西瓯与骆人见其落单,轻我军人少,必出战,战,则一秦可敌五越。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秦军必胜!
他朝黑夫下拜道:“这也是唯一能引诱越人交战的法子,韩信不才,愿为君侯前驱,率此精兵!”
他未说出的话是:“你若信我,我便能将兵!”
好一个韩信,竟主动请缨,表面的拘谨自卑之下,那磅礴的进取心袒露无遗。
去疾摇头:“还是太冒险了……”
“我曾说过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黑夫却笑道:“多年前,我与李由伐楚,被困楚地孤城,诈败骗得楚人信任,故有此言。韩信之策,让我想到了那次苦战啊,计策虽险,但其志可壮人胸胆……”
听闻此言,韩信不由大喜。
这一计,让黑夫开始重新审视韩信了,最初他还想着“不要揠苗助长”,想慢慢考校提拔韩信,岂料,这却是一株拼命冒头的秧苗。
虽然,还是嫩了些,但未来不可限量。
黑夫也算沙场老将,知道每一位将军,都有自己独特的用兵特点:李信喜欢剑走偏锋,擅长骑兵奔袭;黑夫则明白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故喜欢以众凌寡,以强凌弱,打仗贵在一个“怂”字,结硬寨打呆仗,能不冒险绝不冒险。
而韩信,却是那种既能稳得住,又能浪起来的天才,别看他前期稳扎稳打,但冷不防,就来一出与人常识逆反的操作,打你个措手不及。
奇正并用,任势用谋,不止会运营,还能食肉,你以为自己优势很大时,他却一波反杀打出gg。
黑夫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韩信能超越战国四大名将,一跃成为“兵仙”。
“奇正并用,将兵多多益善,有点像王翦,但却比王翦更灵性……”
但这种人才,素来心高气傲,若一味吹着捧着,让他太顺,恐怕要飘到天上去,拿捏不住了。
于是黑夫决定,对这株急于冒头的麦苗,得灌多点水,看似是为它好,可实际上呢?这是暗暗遏制。
于是他说道:“但此战,光是为将者有勇有谋是不行的,还要有一支悍不畏死的兵卒,对军将信之不疑,方能孤军深入,以寡敌众……韩信,你觉得这支精兵,需要多少人?”
韩信想了想:“一万!”
“一万?”
黑夫摇头:“那便是都尉,在秦军之中,爵位与职位相匹,想做假都尉,最低也得公乘,别部司马,则要官大夫。你现在是不更,大秦自商鞅变法百余年来,从未有不更爵的都尉,就算我强行任命,众人也不会服你,到时候将士狐疑,可打不了硬仗。”
“故,我不能任你为都尉!”
他露出了笑:“不过,韩信提议的溯流而上,于郁水周边构筑壁垒,此策倒是不错,若能借此控制西瓯,你便立了大功,可再升爵两级,为官大夫。等此策见了成效,我便立刻将爰书发往咸阳,为你请功!”
“至于那分进合击,长驱直入之策?等我军控制西瓯,你的爵位也足以独当一面,本侯再做决定!”
言罢,黑夫一摆手:“去疾,带他下去吧。”
“诺!”
“多谢君侯!”
韩信的气泄了,垂头下拜道谢,但在黑夫看不到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半年内,从不更升到公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军功爵,这道激励着秦人一代代向上攀爬的梯子,如今却成了限制韩信一日千里的障碍。
没办法,韩信起步的地位和名声,实在是太低,而他的策略和想法,又经常超超越常识,让不敢放手一用。
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
韩信本以为昌南侯会不同,当是个敢于卓拔人才的明主,否则也不会将萧何一县吏,提到治粟都尉,管数十万大军粮秣的地位。
但还是让他失望了,这位君侯本可展翅而翔,却受拘于秦法律令,束手束脚。
跑是肯定不会跑,韩信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会害惨举荐他的萧何、去疾,但郁闷结于心中,哪天说不定就跑了……
但就在韩信要迈出帅帐时,昌南侯却喊住了他!
“韩信!”
韩信回头,却见黑夫竟起身,快步走来。
作为统御数十万大军的将军,黑夫可明白着呢,员工的工作激情往往来源于上司的肯定,而肯定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升职、加薪等重大表扬。
除此之外,口头表扬,也是一种重要方式,反正不要钱。
但不管是什么奖励,关键在于,得让员工感觉到老板对他的重视,让他当真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螺丝钉……
“君侯?”
黑夫走到韩信面前,慨叹道:“方才恍惚间,想起一件事来,那十二年前,秦楚决战刚分出胜负,我在淮阳被陛下召见,陛下笑着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秦始皇帝陛下,也是深蕴上位者之道的,选拔打磨人才,让人心甘情愿效死的手段,当真炉火纯青,比如骑着白马,向西而去的李信,便甘为皇帝前驱,虽死不悔!
秦始皇对黑夫更是重视,又是问志,又是加冠,又是赐字……
帝王之术背后,是否有一丝惜才的真情?黑夫不知道,等他也有样学样,将这法子用在自己手下身上时,发现这东西,常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时候玩多了,连自己也分不出真伪。
就如现在,他对韩信道:“我当时答了陛下一句话,你可知道是什么?”
韩信哪知道啊,讷讷地说不知。
黑夫看着韩信:“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今日,我将这句话,赠予你!”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感动。
昌南侯只一句话,就说出了他深埋心中的志向!
“你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起来太快,容易为人所嫉,前路难行。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年轻人,还是要沉下心,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黑夫拉起下拜哽咽的韩信,像是承诺,又似是期许,勉励他道:“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第689章 象箸
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让咸阳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乌氏延携西域诸国使者入都,高大神骏的“天马”,背上长着高峰的骆驼,色泽鲜艳的西域瓜果,洁白皎洁的于阗美玉,还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于身披布袍,高鼻深目的大夏人,都让他们感到新鲜。
而三十六年刚开春,又有一队人马,经过万里跋涉,从武关进入关中,他们带回的东西,再度轰动了朝野。
打头是两头迈步而行的大象,这其实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们,在副监军子婴的要求下,在长沙郡捕获的,却被当做岭南贡物。原本有四头,可惜路上已死了两只,对于大象已绝迹千年的关中人而言,这是难得一见的巨兽,一时间,咸阳万家空室而出,挤在街上观望。
还有木笼子里,关着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只可惜长途跋涉使它们萎靡不振,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观,雄孔雀感到了危险,张开了尾部大屏。岂料,路人吆喝声越发大,弄得它们恐惧不已,还没进咸阳宫就吓死了……
好在,还有上百色彩斑斓的翠鸟,据说这就是“翡翠”,它们的羽毛,是皇帝宫中数千佳丽最喜爱的装饰。
车马上,还载着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贵的犀牛角数十枚,更有玳瑁紫贝五百,珍珠数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还有纹身断发的越人俘虏,戴着枷锁,走在后边。
这南征大军重新占领番禺后,在少府要求下,往咸阳送来的当地特产。秦始皇帝见后大悦,让人将大象、翡翠连同诸物产安置在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处展示,以宣扬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诉所有反对此战的人,南征军夺取的地域,是多么的富饶,才不是儒生口中的“无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个大且圆,中原绝无。
你闻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树在五岭以南能结成土沉香,而在五,岭北则只是一种普通木材,并没有香味……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故辇来于秦。
朝臣百官都对这些珍物赞不绝口,却只字不提,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独一个路过的墨家弟子,看着数不尽的岭南珍奇,在这艳阳天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巨子”程商觉察到他的颤抖,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适林,出了何事?”
这年轻的墨家弟子名为适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统一战争中不幸丧命。
天下一统后,秦墨行走各地,没少收养这些战争孤儿,如今,这一批人已渐渐长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跃在咸阳和各铁官、矿山,开设“工学”,教授工匠技艺。
适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低声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让你害怕?”
适林道:“我想起夫子讲《节用》那一课时,说过一个故事……纣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会放在(xing)这样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会作为菽藿菜叶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这样的珍馐。这样的器具食,定不会穿着短褐,住在茅屋里食用,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
“箕子看到纣开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结局,这么一来,终有一日,天下的财富加起来,都不够一人挥霍。果然,过了五年,商纣作酒池肉林,设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们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脚下,适林抬起头道:
“如今的咸阳宫内,高台广室、锦衣九重、珍馐佳肴、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齐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惧者。九州域外的财物都集中在咸阳,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还在修宫室陵寝,还在求长生。我唯恐,这大秦,会不会和殷商那样,三五年内,骤然倾覆……”
“慎言!”
程商连忙制止了这个大胆的弟子,拉着他离开了围观之人络绎不绝的宫门。秦朝的舆论早已收紧,而自从去年出台了“诽谤”之罪后,再也没人敢批评朝廷和皇帝了,一旦这话被有心人举报,别说适林要受罚,整个墨家也会遭牵连。
墨家和农家,刚在几年前那场“**”浩劫里侥幸存活,眼下还得为秦官府做事,在工学里总结各类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证明自己“有用”。
等师徒二人回到家,憋了许久的适林才低声道:“夫子,我只是不明白,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经所说,也是夫子对我敦敦教诲的。可为何秦墨辅佐的朝廷,所作所为,却与墨者之义背道而驰?”
“最初不是这样的。”
程商叹了口气,他们秦墨信奉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
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秦墨想要帮助秦国一统天下,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最后实现同天下之义的理想。
刚开始时,秦国从大王到官吏,的确简朴而肃穆,墨者在这体制内如鱼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国高效的军工体系。
可统一之后,水却渐渐变浊了。
“不幸被相里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随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与南方墨者相里革的对话。
“秦王贪伐胜之名,无岁不征,我听说,其一旦得手,便灭尽仇敌,写画诸侯台阁,在关中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即便如今对秦人生计没有造成太大破坏,那也是依靠对六国劫掠来补偿,倘若六国灭尽,但秦王贪鄙之心不休,继续对外征战,又会如何?要备战,就必须榨取更多的钱财,用以招兵买马,置备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长此以往,国虽大,好战必亡。”
面对相里革的质问,程商当时的回答是:“秦墨会力谏大王,与民休息,消弭兵灾……”
可他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看看去年被发配边疆的喜就知道了,谏者有罪,大家都学聪明,闭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离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义”真是越来越远,程商继任巨子后,从行走各郡县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国故地与秦吏、秦军的裂痕,越来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为,也与墨者至今仍坚持的“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适林越说越气愤,甚至开始抨击起墨者的好朋友,几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来。
“昌南侯也是,没有过多伤亡,便夺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为好友解释几句:“这和昌南侯没什么关系,此乃少府所求,又由两位监军,昌武侯和子婴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叹息道:“再说,南征的成果如何?他总得给陛下看得见,摸得着的交待。”
用黑夫的话说,这是“项目中期报告”,得告诉老板,一切按计划进行,成果斐然,你就别每个月派人来催进度了……
“但也太无所作为了……”
适林依然有所不满,在这小愤青看来,满朝文武,皆尸位素餐,坐视这世道偏斜,往深渊里坠落。昌南侯倒是聪明,自个跑到南方,避开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着牙问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该怎么做?”
“怎么做?只能兴利弥害了……”
程商感到一阵疲倦,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选做巨子,这或许和他十年来,孜孜不倦地钻研墨经里的理念,做了许多实验来证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赢得极大声望有关。同时程商还带着一众弟子,以水椎为雏形,将水力器械发展到了极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车、水磨、水排,效率的确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艺,推动黑夫与他提过的“生产力”,兴天下之大利,或许就能弥补苛捐杂税、沉重徭役带来的负面影响吧?
墨者中,认同这一理念的人,占了多数,而上一任巨子唐夫子,年迈告老时,便按照墨家的“尚贤”传统,选了程商继任,将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适林,却不属于保守一派,而偏向激进,有自己的想法……
见夫子暮气沉沉,他不再问,默然告退,出来后暗道:
“夫子身为巨子,未免也太无所作为了罢?整天只知道唯皇帝之命是从,寄希望于兴利弥害,可这大害,又岂是小利能补得过来的,依我看,窟窿却是越补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除了兴利,难道就不能……除害么!?”
纵然是墨者中的激进派,但适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摇摇头将其抛掉。
但时间到了三月份时,纵然适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诲,好好兴利弥害,但麻烦,却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贾下令,阿房、骊山两处工期紧张,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术的环节。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须派人,协助阿房宫、骊山陵的修造……
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纷争,百余人分成两派,情绪激动,吵作一团。
最后,还是巨子程商勉强压下了众人,服从了官府的要求。
适林分去的是阿房宫,扶苏公子在那为监,倒是没有太过苛求墨者,逼众人做与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骊山那边的几个师兄弟,却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监赵高向秦始皇帝禀报:
有墨者三人,说自己遵循子墨子“节葬”之训,拒绝为骊山陵墓中的机关弩矢,提供精密技艺,甚至口出不逊,言陛下奢靡,不知节用,有诽谤之罪,当由廷尉下狱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