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待我长发及腰
次日清晨,兵卒们陆续醒来,近万人被安置在关隘南北,黑夫本人及其亲卫,则住进了关城之中。
带陆贾进阳山关的路上,利仓还揶揄道:
“陆先生,昨日真对不住了,但谁让你骂君侯那么狠呢?哈哈。”
陆贾能说什么?事后黑夫给他升了爵,从公士直接提至不更,连升三级,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早来此,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请罪,不然心里总难踏实。
眼下,他只好应道:“是陆贾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进营房时,陆贾瞥见,门口守着的短兵亲卫,也已割去发髻。见陆贾来了,都恶狠狠地看着他,黑夫的威望已如日中天,陆贾若再敢骂,夜里恐怕会被人割了舌头。
利仓解释道:“是桑木带的头,大将军短兵四千人,战及死吏,短兵也要一起处死,眼下君侯自讨,短兵阻止不及,认为自己也有失职之罪,遂齐齐割去发髻。”
他指了指满头乌发,叹息道:“吾等也欲自髡(kun),但被君侯阻止,他说若全军皆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昌南侯带着大伙抛弃华夏衣冠,以蛮夷自居了。”
不过对短兵的举动,黑夫默许了,陆贾料想,等消息传到武昌营,这次未带来的三千余短兵,恐怕也会争相效仿,这或会变成黑夫亲卫营的标志。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座小院,这是阳山关守将的住所,占地不大,院内开了口井,进门时,发现黑夫正蹲在井边打水洗头,嘴里还哼着小曲,爽得不行……
……
黑夫的确从身体到内心,都很快活。
一是略施小计,完美解决了阳山关叛卒的问题,先杀掉所有军吏,剩下的小兵没了领头的,就算想再度作乱,也难以抱团。而后又借着自讨施髡,让在场的近万人心悦诚服,既没有破坏军规律法,又树立了“守信”的形象。
威信既立,兵就好带了,就一撮现代人不甚重视的头发,换来三军归心,真值!
二来嘛,便是乘此机会,与长发说再见,恢复了前世的小寸头。
古人发式看上去很古朴,但真不方便啊。你们女朋友若留长发,便知道她们在没有淋浴,没有洗发水、吹风机的情况下,洗个头多麻烦了。
西周时,周公旦一沐三捉发,不仅是宾客来的太频繁,洗头花得时间也长,且长发难干,得在院子里晒好一会太阳。
黑夫在北地和胶东时还好,不仅可用皂角、木槿等去油,还能让老婆帮忙黑夫骨子里是个很敏感多疑的人,不喜欢外人触碰自己。
到了军中就蛋疼了,连搓背都只能靠手下,黑夫前世是南方人,视北方澡堂子为噩梦,光着身子,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在你身后呼呼赫赫,总感觉怪怪的。
更没有洗发露,只能用淘米水凑数。
尤其是南方潮湿闷热,行军一流汗,头发就像浇了层胶水似的,有时候他公务太忙没时间打理,就会滋生出许多虱子来,咬得满头包……
可眼下,借这个机会,黑夫终于可以跟及腰的长发、满头虱子,还有将吏们人手一把,专门筛虱的木篦(bi)子说再见了!
擦完头发,大呼痛快后,他正好看到利仓带着陆贾过来。
“是陆贾啊。”
黑夫笑道:“你昨日怎么骂我来着?”
陆贾下拜稽首:“是下吏误会了君侯!不该以溪流之浅,妄测君侯海水之量!”
“海水之量?”
黑夫坐在井沿上掏耳朵:“我一个无信小人,哪来的海水之量?本君侯的心胸,窄得很!”
利仓在旁边掩口窃笑,看来君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儒生啊,陆贾只能无奈地说道:
“是下吏说错了话,现在才明白,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君侯俱全也!”
黑夫拊掌:“我就爱听儒生说好话,不仅好听,还引经据典的,你且一条条说来。”
自己挖的坑自己埋,陆贾只能硬着头皮,吹嘘起黑夫来。
“君侯知五事,精七计,能谋虑,通权变,知人善任。凡事皆运筹于幕府,临阵还能随机应变,审时度势,此可谓智。”
“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在郴县斩贾和,刑不择贵,对屡屡冒犯君侯的陆贾,赏不逾时,宁可自讨髡发,也不愿毁诺,此可谓信。”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在长沙时,知士卒病痛,到了郴县,察其劳苦思想,视为赤子,允其轮换休整,此可谓仁。”
“君侯不顾南方暑热,亲赴岭南,决胜乘势,决不逡巡,当断即断,此可谓勇。”
“军纪严明,以杀伐之威肃整众心,让士卒知军法如火,不可蹈也,此可谓严!”
陆贾口才了得,竟说得滴水不漏,利仓在一旁不住点头。
“古往今来,能五德俱全者,不过太公、孙武、吴起、王翦,寥寥数人而已,其余或缺谋身之智,或缺仁爱之心……”
一口气讲完,陆贾抬起眼皮看黑夫表情,想看看昌南侯对这马屁可还满意?
黑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得好,若非大将军仅能临阵升爵到不更,我都想让你做大夫了。”
“陆贾尺寸小功,岂敢奢望再升爵,能向君侯赔罪便好。”
黑夫却摇了摇头:“赔罪?不够吧,你可是咒我身死军灭来着。这样,不如也陪着我一起,髡了头发?”
“这……”
陆贾面露难色,髡发对于儒生来说,也太难了,他们可是什么年纪扎什么头发,见长辈和上司要戴什么巾,都有繁杂规定的,若髡了发,就没脸回家见师长亲友了。
“哈哈哈,玩笑耳,不必当真。”
黑夫倒也没难为他,指着自己的头发道:“短发也有短发的好处,不仅洗起来方便,以后若是被人砍了脑袋,他们便不能直接将我头发打结拴在腰带上,而是要找绳子喽。”
这是个冷笑话,但听在陆贾、利仓耳中,却好似在安慰他们。
陆贾便认真地接道:“我读书时看到过,春秋时,吴国与齐国交战,齐人有斩了吴人首级的,但因为吴人纹身断发,便需寻绳索方能系住头颅……”
整个南方,多是断发的,想必也有天气炎热,方便打理的缘故吧,不过黑夫可不敢鼓动全军都这么干,要真做了,子婴把消息往咸阳一报,朝中恐怕就有人说他“有楚庄之志”了。
随着巴蜀开通西南夷,有使者经过重重险阻,去到了滇池附近,拜访了滇国。滇王自称楚顷襄王时,西征的将军庄曾孙。
七十年前,庄攻占滇池附近的三百里地后,楚国却丢了郢都,整个江汉连带黔中,都被秦国所夺,没了退路后,便索性在滇地称王,因为远征的楚人不过数千,为了让十多万滇人接纳新统治者,庄便改变自己的服饰、顺从当地的习俗。
黑夫志不在此,可不想让人“误会”。
言归正题,今日让陆贾过来,主要是让他帮忙上传下达、这也是黑夫将陆贾提拔到身边的主要原因,他在南方的旧部虽多,但与原属楚国的兵民,仍有隔阂,黑夫需要陆贾这个楚人,作为笼络楚籍兵卒的纽带。
陆贾铺开纸笔:“如今阳山关已定,君侯是要告知全军,从来路返回岭北么?”
黑夫却反问道:“回岭北的路,只有这一条?”
陆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的确,除了走阳山、骑田岭外,从岭南去岭北,还有一条通道。
那便是从湟溪关往东北行,沿着北江走,从横浦关(厉门塞)
进入豫章郡,称之为“北江道”。
但那条路,早在一年前,便因扬越梅氏滋扰而断,一直未能恢复啊,黑夫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我这个人,不喜欢原路返回!”
黑夫起身:“告知三军,稍事休整后,便兵发湟溪关,再让那被我髡了头发,罚为刑徒的八百人,在前开路!”
“他们不是天天嚷嚷着,想回家,想休整么?”
“我让他们回!但得从另一条路,从被断绝的北江道,若八百人能为我先锋,打通此道,便记一大功,与过相抵,恢复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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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1章 北江
阳山关、湟溪关、横浦关,这是秦军退回岭北后,留下的三个据点,三个关口在地理布局上,形成了一个大三角,而其支点,正是湟溪、北江交汇处的湟溪关。此关西北接阳山,东北通横浦,在这里造船顺水而下,不过数日,便能抵达番禺!真可谓通衢之地。
但这三通之地,如今却仅剩一通。
站在湟溪关城头向东北方眺望,黑夫能看到一道绵长黑色的痕迹,从关口开始,一直延伸至远方,在夏日浓绿的雨林中,格外显眼。
那是两年前,秦军在岭南放火烧山,给大地留下的伤疤,在烧出的白地上,还修筑了北江道,此番进军湟溪关,便是为了恢复此道。
思索间,桑木带着一名少年登上城头,拜见黑夫。
“吴臣拜见昌南侯、大将军!”
脸上至少长了七八颗痣的弱冠少年拜在黑夫脚下,态度恭敬,但看到黑夫与越人断发并无二致的发型时,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黑夫却笑着上前扶起他道:“我与你父,可是斩鸡首,饮血结拜的兄弟,眼下又不是在军前,唤我伯父即可。”
来人正是番阳令吴芮的长子,吴臣,说来也惭愧,十多年前,黑夫平定豫章时,为了和平收服当地豪酋余干吴氏,便按照越人的习俗,与之盟誓,结为兄弟,还拉上了赵佗。
黑夫年纪最长为大哥,赵佗次之,为老二,吴芮最少为三弟。
可现如今,黑夫、赵佗的子女还是总角,老三吴芮的长子,却快成年了,掐指一算,这吴臣年方16,竟是吴芮15岁那年生的,也真是厉害……
吴芮家是越化的楚人,因为与黑夫的关系,在豫章混得不错。在秦越战争里,吴氏权衡利弊后,果断站在秦朝这边,他在秦军逼迫东瓯降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
去年秦西、中两路败退岭北后,东路军也停止了对闽越的进攻,吴芮回到余干,操练了五千由干越、扬越组成的仆从兵。
黑夫出任南征主将后,便一纸将令,将吴芮南调。吴芮又派儿子吴臣作为信使,来向黑夫回复,约定会战日期。
因为连接岭南和豫章之间的北江道中断,吴臣不得不先从南昌奔长沙,再南下追赶黑夫,可算在湟溪关追上了大部队,将吴芮的信件送达,累得满脸倦容,但还不忘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我与父在南昌分别,此时他应已至横浦关,数日后,便能进军北江!”
早在数月前,黑夫便在筹划这一战了,眼下是盛夏,不便对岭南动兵,但恢复三关两道,为入冬后的推进做准备,却是势在必行。
眼下他已完全掌控了郴县、阳山、湟溪三地兵卒,士气稍有提升,加上吴芮之军,重新打通北江道并非难事。
但他们的敌人,也不容小觑,扬越梅氏据说是越王勾践之后,因为被楚人所逐,从豫章迁徙到台岭(大庚岭),与南越的食人部落火拼,依靠来自中原的武器,占了上风,控制了北江沿线土地,几代人下来,至少有男丁六千人。
虽然在战争初期遭受重创,梅氏一度退入森林,但在贾和败退之时,他们却从森林里杀出,给了秦军致命一击,又阻断了北江道,使得贾和不得不退往长沙郡。
近来还听闻,其首领梅,对来投奔的秦军逃卒十分欢迎,得了逃卒加入,梅氏势力飞速膨胀,已与战前相当……
“南越诸部捉了秦卒,都是砍掉脑袋,挂在家中当饰品,唯独这梅氏与众不同啊。”
毕竟梅氏是从岭北迁来的,与楚人杂居数百年,较为开化,不仅会修筑城邑,梅还自封“台君”。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沟通。
吴臣提出了建议:“家父让我禀报君侯,说他可派人去劝降梅,使之归服,不再袭扰沿途辎重,如此,则北江道可不战而复也!”
黑夫却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我听说,梅氏与吴氏,有过姻亲?”
吴臣不敢否认:“梅之母,正是家父之姊,他与我算从兄弟,不过,已有多年未曾往来了。”
接着,吴臣便痛骂起贾和来:“三年前,家父便已派人与使者一同拜访梅氏,游说其臣服于秦,梅应诺,只要大军不滋扰其部众,不闯入其祭祖之地,便可放开道路。陶司马当年也是力主此策,只可惜那贾和却轻慢待之,甚至派兵袭扰其部邑,夺其部众为奴,使得梅氏复叛,与秦为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直到战争结束,北江道就没太平过,而不管贾和放了多少把火,都未能烧尽森林,也没法烧光梅氏的反抗。
如今贾和已死,吴芮认为,是时候改弦易辙,恢复羁縻之策了,主动请求为黑夫分忧,反正他劝降越人归顺,也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东瓯君便是通过吴芮的关系,向秦东路军投降的。
但黑夫非但没有高兴,反倒产生了一丝忌惮。
一边做着秦朝的官,一边却勾连诸越君长,培养自己势力,这吴芮,怕不是想做一只蝙蝠吧?
吴芮手下已有越卒五千,东瓯君对其言听计从,若再加上坐拥六千丁壮的梅,如此人振臂一呼,则岭北岭南,有实力的越人君长皆从之,不可不防。
这些事情,自然是老部下利咸不断来信告知的,所以黑夫在调吴芮南下的同时,还加了一道双保险,由利咸、东门豹带着五千秦兵,紧随其后……
吴芮大概也觉察到了黑夫的顾虑,直接将儿子派到湟溪关,他是信使,也是人质,通过此举,告诉黑夫一件信上没写的事:
“吴芮,绝无异心!”
但黑夫还是否定了吴芮的建议,负手看着远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好,但此一时彼一时,大军新败,若此时派人去劝降,好似怕了梅氏似的,梅氏必轻秦,随时可能反悔,再断北道。”
虽然黑夫给秦始皇的奏疏上说过:“南征之道,攻人为上,攻地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但即便要玩心战,也是在武力战胜的前提下,越人须得对秦军,有敬畏之心!
黑夫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必须彻底打败他们,再让彼辈俯首称臣!”
听说还是要打,吴臣有些担忧:
“但梅氏领地处北江上游,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贾将军主事时,曾数次派兵进山,都是有去无回,如今多了逃卒投靠,助其修筑一城,更难攻打。”
“不怕他有城,就怕他无城。”
黑夫却笑了起来,有时候开化,也有开化的坏处,比起攻坚战,秦军更怕和越人捉迷藏!
“君侯打算如何攻打?”
黑夫却看向他:“听说你在南昌就学读书时,与利仓是同学,关系十分要好?”
“是同学,亦是朋友。”
吴臣有些无奈,二人的关系的确很好,不像他们的父辈,面和心不和。
说到这吴臣才想起来,利仓不也在昌南侯军中么?怎么没见着?
黑夫回答了他的疑惑,指着城下的黑色长痕,它朝山岭起伏的东北方蔓延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他去了那!”
……
与此同时,北江上游,森林的边缘,一支箭落到了利仓,以及他身后的百余人面前,箭羽微微晃动……
面对隐在森林之中,却到处都是的越人弓手,穿着一身褐衣的利仓朝旁边的中年人点头示意,那人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且勿动武,吾等是逃出秦营的徭夫,来投靠台君!”
这百多人,虽然都是黑夫手下的短兵亲卫,半年来训练有素,但孤军深入敌境,行诈降之策,难免有些紧张。
沉默半响,终于有一个声音冷漠地应道:“当真?”
那是标准的南楚口音,是早先投靠了梅氏的逃卒。
“千真万确!”
利仓走上前,指着自己,还有身后百多人割掉发髻后,与越人无二的短发,大声道:
“这便是证明!发髻已断,从此以后,吾等便不做夏人,而是越人了!”
第662章 梅鋗
(小战斗没有过程,只有结果,从前如此,以后也如此,看书非要一点不漏的人表下态,以后我会多水三章骗字数o(n_n)o~)
……
梅氏自称越王勾践之后,属于较为开化的扬越,与南越、西瓯不同,已开始筑邑而居,整个部族的中心,是被称之为“梅城”的小邑,就坐落在韶石山与北江之间。
这里是显著的丹霞地貌,峰峦偶秀,或拨耸百余仞,或状走兽,卧于夏日浓郁的密林中,沿着曲折的溪流走很久,才能抵达一片小平坝,稻田边上,便是梅城。
此邑曾被秦军夺走,去年败退后,梅氏重新将其夺回,吸纳许多楚地籍贯的逃卒加入,又搬山石,垒夯土,将城邑扩大了一圈,可居住两千人,与越人狭小的寨落相比,可谓雄城。
但相比中原名城大都,依然十分简陋,破绽百出,想要攻破也不困难。
尤其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
傍晚时分,持续了大半日的战斗结束了,尸体堆在城外,几如小山,俘虏则被捆在地。
也是梅想要壮大实力,招徕秦军逃卒惹的祸,原本越人相遇,一张口就知道对不对,可现在,梅氏已夷夏混杂,秦军逃卒起码有一千,是扎髻还是断发,就成了区分敌我的标志。
这次,黑夫先派了利仓带着短兵亲卫百多人来假意投降,见其已髡发,又都说着楚地口音,梅也未起疑,因为中原人对头发极为重视,但凡割去发髻者,多是铁了心叛逃。
他哪知道,新来的南征大将军营中,已多了一支“髡军”。
数日后,分别来自湟溪关、横浦关、长沙郡的三路秦军近两万人,从三个方向突袭了梅氏领地,这次进军是黑夫蓄谋已久的,越人不管从哪逃,都会与秦军遭遇,外围寨落纷纷陷落,最后合围梅城。
梅还没从这来势汹汹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前几日还对他感恩戴德的一百新降之卒,却在邑中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里应外合之下,不过个把时辰,城遂陷。
短兵亲卫砍刀开路,除去前方枝桠灌木,黑夫可以一路从容骑着他的白骡前行,来到梅城后,扫视了一眼此处地势,便问起伤亡情况,尤其是充当先锋的那八百“髡卒”。
“那八百人还剩下多少?”
“禀君侯,彼辈冒死冲锋,先登夺城,伤亡不小,尚余五百。”
黑夫点了点头,听军法官说,这八百人虽然要么有病要么有伤,但作战时的确很勇猛。
他也很讲信用:“为这八百人恢复士伍身份,死者妥善安葬,生者然按照斩首分功赏爵,若他们愿意,可加入我短兵亲卫!”
相比于伤亡,此战的斩获就有些少了,斩首不过五百,俘虏两千,大多是老弱病残,梅氏的主力,赶在三军将包围圈合拢前逃入森林。
但令人惊喜的是,敌酋梅毅然断后,未能走脱,被逼入城中,已生擒活捉。
“突围不先走,倒是一位好君长……将他带上来!”
黑夫作为大将军,排场不小,左右百余短兵戴胄,使壮者执御赐黄金钺斧,曲柄伞盖遮阳,前后羽葆鼓吹。
却见利仓和几人连退带攮,解押着一个越人汉子来到,按倒在黑夫面前。
却见此人年纪很轻,才二十余岁,头发披散,颔下有黑纹,更有一根象牙做的簪,横穿过鼻梁,这是扬越习俗,黑夫看了都的慌……
典型的越人打扮,却穿着身秦军都尉的甲胄,大概是昔日俘获的。
“这就是梅?”
黑夫问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梅却怏怏不服,抿着嘴不发一言。
“他听得懂夏言么?”
“君侯,他听得懂。”
利仓推了梅一下:“昌南侯在问你话!”
梅狠狠瞪了利仓一眼,恨极了这个诈降的小人,这才说话,讲的是豫章方言,咬字还挺清晰,大概是和他来自豫章的母亲学的:“昌南侯……你是秦国的君侯,新来的将军?”
“我就是。”
黑夫道:“汝反叛大秦,阻断北江道,为祸多时,今日被擒,可还有什么话说?”
梅瞪圆了眼睛:“此地乃我部族世居,本已答应让道,汝等无礼,对我部众妄加屠戮,掠为奴隶,又辱我祖灵,侵我土地,梅再不能忍,这才反击,这也能叫叛逆?”
“那是过去的事。”
黑夫敲打着剑鞘道:“贾和行事的确不妥,如今我已将他斩首,这次来,是为了再度招徕梅氏,我听闻,梅氏有卒六千,眼下破城,只捉住了老弱病残,你可愿让他们走出林子,向我军投降?”
“让他们走出来送死?”
梅摇头:“我乃梅氏君长,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让族人送命,你要杀便杀。”
“这么说来,你还是不肯降服?”
梅盯着黑夫那割了发髻的头发,冷笑道:“不服,你身为将军,竟用上这种手段诈术,不是说秦人视发髻为荣耀么?既然你会抛弃荣耀,我岂会服你?”
黑夫拊掌:“好啊,这样,我不用计,你也不窜入林中避战,两边都勿使诈,再整军马,共决雌雄,你派人去将林子里的部众统统喊出来,就在城外,与我军三千之众对垒何如?”
论阵战,散乱的越人哪里是秦军的对手啊?梅知道黑夫这是在出言激他,顿时闭口不言,省得上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黑夫露出了戏谑的笑:“难道要将你放回去,最后七擒七纵,你才肯服?”
梅有些呆愣,完全没听明白,黑夫也不跟他费口舌了,挥手道:
“带下去吧,先关起来,真是个好君长啊,不出卖自己族人,只是不知你的族人是否也一样忠诚,看到你将被处死,是否会冲出林子来救你?”
“你!”
这是要把他当成鱼钩上的饵呀,梅双目鼓出,愤怒不已,待被拖出数步后,大声喊道:
“黑脸的,你若想让我降服,便两人持剑,不着寸甲,比个高低!你若能胜我,我便愿降服!”
斗剑,这是越人的古俗,春秋时的吴越之地,几乎人人带剑,一言不合就两刃相交,斗个你死我活。梅氏和东瓯、闽越一样,都自诩为越王之后,也有这种习俗。
据说在江东也一样,历史上,在会稽长大的项羽就曾约刘邦单挑……
王对王,将对将,听上去很公平,但仔细想想,一个三十不到的精壮小伙,和五旬体虚老汉单挑,真不害臊!
在中原,注定不会有这种匹夫轻侠的浪漫,活到最后的,都是老阴b。
黑夫和老刘的反应一样,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捧腹大笑:
“秦与越不同,律令有言,大夫斩首者,迁。大夫尚且如此,何况我身为君侯?故只能与你斗智,不可斗力也。”
利仓等人亦嗤之以鼻:“然也,将军千金之躯,岂会与你一介蛮夷相斗?”
梅激将不成,被拖下去后,声音在远处回荡:
“秦军中,就没有勇士么?”
“小小蛮夷,也敢在这大放厥词,谁说秦军中没有勇士!?瞎了眼,没看到乃公么!”
一声大喝响起,有人从城外大踏步走来,他是身高八尺的伟丈夫,哪怕做了“别部司马”,腰间依然别着双戟,满面虬髯,脸上红色胎记,在发怒时,越发明显!
利仓看到此人,顿时两腿颤颤,让到一边。
那大汉眼中亦无他人,径自上前,单膝跪在黑夫面前,大声道:
“亭长,让阿豹来替你宰了这头无礼的花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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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3章 暴虎
“亭长,你别看阿豹我快四十了,但在豫章山林里时,却能手撕虎豹,与野猪黑熊搏斗,甚至能下水白刃宰杀蛟龙!只要你一句话,宰了那头小花彘,不费吹灰之力。”
东门豹与黑夫十年未见,这厮没有因为黑夫封侯就唯唯诺诺,而是坐在近处,吹嘘起自己的武艺来,但射杀虎豹、野猪也就算了,宰蛟龙是怎么回事?
黑夫看向一旁的利仓,利仓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东门豹的英勇事迹告诉黑夫。
原来,两年前,东门豹作为东路军前锋,进军东瓯时,途径会稽郡大末县(浙江衢州),渡过浙江时(钱塘江),江中有大(tuo)潜伏,攻击士卒,咬死两人,咬伤十多人,大军遂踌躇不前。
东门豹大怒,竟让人驾驶竹筏入江中,以宰杀的牛马为饵,诱惑鳄鱼出现,以强弓利矢射杀,又以长矛刺之,他甚至亲自跃入水中,持戟戳死了一条长两丈的大鳄鱼,还拽着它的尾巴上岸,烤了分予众人食用……
于是,“东门司马投水搏蛟”,就成了军中一道佳话。
利仓在那吹嘘未来老丈人,东门豹面有得色。
不说与项羽那样的“百人敌”相比,十人敌总是有的,也难怪他有自信和梅斗剑。
但黑夫却依然摇头:“不行!”
“亭长还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么?”
东门豹有些泄气,十年未见,他急于在黑夫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不下当年,更不亚于跟黑夫去北地、胶东的共敖。
“并非如此。”
黑夫笑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武艺,梅者,不过是条扬越小蛇,且已被擒,犯不着动用你这屠蛟之刃。能擒杀蛟龙的东门豹,要斩的,岂会是这种无名之辈?”
其实黑夫就是怕东门豹阴沟翻船,受了损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粗人就吃这一套,黑夫夸了他一番后,顿时轻飘飘的。
“十年未见,阿豹还是老样子啊。”
二人叙旧了一番后,黑夫问道:“你在收服东瓯时立了功,如今也是堂堂公乘、别部司马,爵位已高,可曾取字?”
东门豹满不在乎:“我这粗人,哪用得着什么字啊。”
“还是要的。”
黑夫道:“他日你若名震天下了,别人称呼你,可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会以字代替。这样,我赠你一字罢。”
东门豹大喜,利仓也在旁暗想:“难怪父亲总说,安陆诸多旧部里,亭长最倚重的是他,最信任的是陶叔,最喜笑骂的是季叔,最偏爱的,却是东门叔父。”
思索间,黑夫已经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字,送予东门豹。
“这是?”
东门豹只粗识文字,第二个字他知道是“虎”,第一个却想不起来,便让利仓滚过来念。
“叔父,这是暴,第二个是虎……”利仓笑呵呵地说道。
“你以为乃公在豫章林子里打了这么多年老虎,连虎字都不认识?”
东门豹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将未来的女婿推开,瞪着二字,笑道:“暴虎,好字,好字!”
他只觉得这字霸气,旁边的陆贾却一听就知道,黑夫是何意了。
这是一个典故,春秋时,子路曾问过孔子:“夫子统率三军的话,会找谁共事呢?”
“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通过巧妙的谋划来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如果说,黑夫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那东门豹就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前者为沉稳老帅,后者为先锋勇将。
这赠字,既是夸奖东门豹勇猛能与虎相搏,也有劝诫他,勿要太过鲁莽。
但这深层含义,就不知东门豹能否领会了,眼下他高兴得不行,对黑夫再三下拜道谢。
“有朝一日,东门暴虎的威名,定会传遍天下。”
经过这插曲,东门豹已完全将梅忘到脑门后了。
黑夫却没忘,这件事总得解决,便问东门豹:
“利咸、吴芮二将何在?”
东门豹道:“利咸带着人马车乘驻兵横浦关,准备迎接亭长大军抵达,吴芮就在我后边,应是快到了……”
话音刚末,随着一阵阵通报声,营帐又被掀开,一个颔下蓄长须,穿着轻皮甲的中年男子朝黑夫下拜:
“番阳令吴芮,见过君侯!“
“好贤弟。”
黑夫差点没认出他来,但亦假惺惺地起身搀扶。
二人其实也没多少交情,连普通旧部都比不上,黑夫对吴芮,也不及赵佗重视。
但双方的兄弟盟誓,却让豫章郡十年来夏夷相安,吴芮背靠黑夫这座大山,在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所以双方都很默契地保持表面上的热络。
寒暄结束后,黑夫拉着吴芮来到外面,梅已被绑到一辆戎车的旗杆上,在盛夏烈日下骂了半天后,他也疲了,耷拉着脑袋。
“这梅好歹是吴氏的外侄,贤弟去好好劝劝他罢。”
“不瞒兄长,我方才路过时已劝了几句,却被此子唾了一大口。”
吴芮摸了摸脸,有些恼火,在岭南,不少越人认为,吴芮身为干越君长,却帮助秦人奴役同族,是为虎作伥之徒。
“这梅,连自己亲娘舅都不认了?梅氏之中,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执拗吧?”
黑夫看向吴芮,道明了自己的计划:“贤弟先前让吴臣来禀报,说想派人游说梅氏,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时我不欲如此,因为不愿示弱,宁可力胜,但现在,可以谈了……”
黑夫比了比梅,笑道:“因为,吾等已经有了,最好的筹码!”
……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初,酷热笼罩大地,黑夫却带着数千人,离开了新占领的城邑,来到韶石山的丹霞岩之上,兵卒分布十里之内,搜查每一片灌木和草丛,力求万无一失。
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一旦越人遁入山林,秦军是拿他们没办法的,眼下黑夫虽擒获梅,但梅氏实力尤存,纵然北江道暂时打通,却仍不安全,在林子里拉得老长的辎重队伍,依然随时面临袭击,不管是派大军护送,还是留兵屯守,都有破绽,且旷日引久,损耗极大。
第一次伐越,就败在这种丛林游击战里,所以问题必须一次性解决。
要么梅氏答应谈判,接受黑夫的条件,要么,就打到这个部族完全毁灭,这片山林完全被烧毁为止!
过去十来天,黑夫让人绑着梅在森林边打转,同时让吴臣进入林子里,同梅氏都老接洽,最终约定在此碰面。
地方是黑夫选的,因为梅性命在他手里,来不来随意,大不了撕票。
站在丹霞岩上,黑夫与吴芮聊着天,等太阳升到日中时,守在外围的东门豹亲自跑来回报了。
“亭长,梅氏派人来了,只是……”
黑夫抬起眼:“怎么?”
东门豹气得不行:“只是那为首的,竟是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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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越女
梅氏派来的,的确是个女人。
据吴芮说,这老越女是梅之母,同时也是吴芮之姊,但已嫁过来二十多年,早就抛弃了自己的氏,自称“梅巫”。
这就是母亲啊,为了儿子,明知道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赴会。
谈判在赤红色的丹霞石之上进行,虽然知道不太礼貌,但坐在相隔五步的地方,黑夫总忍不住去瞅梅巫的脸。
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其面上的纹绣,密集得让人惊骇:乍一看像是渔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其实绣的酷似一只大蝴蝶,以鼻翼为中线,永远无法抹去的墨纹朝脸颊延伸……
“这是扬越人习俗,吾姊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吴芮告诉过黑夫,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他们认为,纹面乃祖先训示,可以避免灾祸,延长寿命。在扬越,族中的男子必须学会打猎及猎到人头,才能纹身,而女孩子得在纹面后,方能学习织布,那也意味着她们已成年,可以嫁人了。
“先用竹签蘸上釜底的黑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的四周描好纹形,然后请人一手持竹钏,一手拿拍针沿纹路打剌。每剌一针,即将血水擦去,立刻敷上黑灰,过三五天,创口脱痂,皮肉上就有了青蓝色斑痕,这种面纹,永远也擦洗不掉。”
光听着就觉得疼,因此感染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越人依旧对这种习俗孜孜不倦。而纹面次数越多,颜色越深,花纹越密,就代表地位越卓著。
黑夫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这才挪开了眼睛。
东门豹站在黑夫边上,这家伙连生了五个女儿,骨子的重男轻女,对那越女冷笑道:“你,一外嫁来的女子,能替梅氏的都老们做决定?”
他方才还叫嚷着说“彼辈派一女流之辈来,乃是侮辱君侯”,要将她们轰走呢。
“梅氏君长由我所生,我还是部族的巫。”
梅巫倒是不卑不亢,她点了点头:“我能,但吾子在哪?”
黑夫示意东门豹先退下,应道:“他现在无事,但若梅氏不肯降服……”
梅巫像极了一头失去幼崽的雌虎,她扫视左右,寻找梅的身影:“我要知道他还活着,才能与你谈。”
黑夫拍了拍手,利仓立刻将双手反缚的梅押了上来,梅巫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捧起他的脸,心疼不已,见儿子没有损伤,松了口气后,却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是君长,不是武士,遇上危险,应该立刻抛下老弱妇孺,带着青壮离开,而不是留下断后!”
梅羞愧地低下头,完全没了那日刚被擒时的无畏,在母亲斥责下,乖顺得像头小鹿。
黑夫看着这一幕,瞥向吴芮:“我听利仓说,梅氏的都老们本来想把来投奔的第一批逃卒杀了,是梅巫力图接纳,以弥补人员之损。依我看,你这阿姊,才是梅氏真正的首领吧?”
“我只知道,她是巫祝。”
吴芮有些冒汗,说他过去几年和梅氏一点联系没有,那是骗鬼。
此刻,黑夫只需要动一动指头,他的手下,便能将梅氏母子一起拿下,整个梅氏残部数千人,便失了首领。
但黑夫没有,他笑道:“陆贾跟我说,军无信不立,对岭南诸越,我也希望,能为我献给陛下的攻心之策,开一个守信的好头。”
这时候,梅巫教训了儿子一番后,也回到黑夫面前,朝他一拜,大概是感谢未杀梅。
“你已赢了,还想要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
黑夫站起身来,摊开双手,看向这片奇秀而又荒蛮的土地,完全一副电影大反派的嘴脸:
“献上土地和水!世世代代,臣服于秦!”
……
“亭长,就这样放她走了?“
傍晚时分,越人们的身影隐入林中,东门豹却有些怏怏不乐,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大仗呢,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可却以谈判结束,实在是没劲。
方才,黑夫以吴芮作保,双方杀鸡盟誓。按照约定,黑夫放了梅巫离去,她回去后,需要约束部落,对秦表示臣服,并交出接纳的逃卒让黑夫处死,再也不能袭扰沿途行人车乘,甚至要出人手砍伐树木,确保秦军北江道的安全。
而嘴上依然喊着“不服”的梅,将作为人质,暂时扣在黑夫军中。
黑夫同时保证,会向咸阳的秦始皇帝请求,封梅做正式的“君长”,待遇与巴郡、北地的戎狄君长相同,级别类似县令,可世代承袭,朝廷不做太多干涉,更不会像贾和那样,对梅氏动辄打杀。
东门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上次伐越,西路、中路之所以败绩,是因为统帅不行,如今黑夫来了,只要帅旗所指,他带士卒一路冲杀过去,便能席卷岭南。
可如今,明明已经击垮了梅氏,却不穷追猛打,反倒放了一马。
黑夫却站在丹霞巨岩上,摇头道:“阿豹啊,这场战争,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
“从一开始,南征打的就不止是军,也是政。”
而政治的精髓是两个字。
“妥协!”
政治意味着妥协,在政治中,我们需要选择最不坏的方案,因为它是可行的方案,我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了。
历史上,在南方持续了两千年的羁縻制度,绝非偶然,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何每一个朝代,都在少数民族聚集区选择类似的方式?难道他们心那么大,能容忍这种国中之国么?
无他,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哪怕是大一统王朝的极盛时期,其力量也是有限的,彻底征服边疆地区,人力财政代价太大了。受制于交通,受制于人口,在中原有足够的移民填满这些边角地区前,羁縻,就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是更不坏的方式,维持土司对朝廷的服从,只要你不公然反叛,一起诶好说。
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黑夫的选择,只有随着时间推移,移民的南进,区域人口比例发生变化,最终打破平衡,才有改土归流的可能。
“比起这片夺取了也守不住的荒野,先让三军能重夺番禺,在城里站住脚,让途道不受侵扰,岭南岭北往来无阻,让戍卒能安心种田,衣食无忧,才是正事!”
黑夫很清楚,他能做的,绝不是马上控制岭南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滴水。
他能做的,不过是给这片广袤的土地,印上四个大字,一如越女脸上的纹面,由血与墨铸就,永世无法褪去。
“自古以来!”
……
解决完梅氏的问题后,黑夫在当地筑了一座小邑,命名“韶关”,留下吴臣和一千人驻守。
接着,便统帅大军,带上作为人质的梅,沿着重新打通的北江道,向横浦关进发。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中旬,站在台岭(大庾岭)陡峭崎岖的小径上,黑夫眺见了横浦关,不由感慨:
“十年前我来此地时,它还叫厉门塞,只有一座关门而已。”
而现在,扩修加固的横浦关,成了出入岭南最重要的枢纽。
“从山北和山南看这关口,真是不一样的风景啊。”
从北向南,看到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蛮荒。
从南望北,看到的却是文明,是故乡,是脱离这片绿色地狱的希望。
这就是每个秦军士卒的真实感受。
等沿着蜿蜒山路,来到横浦关门时,利咸已经在此等候。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踱步到朝南的关墙上,抚摸上面的砖石。
“墙是拆了新砌的?”
“正是,五年前就拆了。”利咸应道。
黑夫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自己初至此地时,墙上写了什么!
它是用暗红色鲜血写就的楚国虫鸟文,一共八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它像是一句不甘的诅咒。
又像是一个神秘的预言。
那时候,南征众人都担心外逃的楚人,担心跑到南越楚庭的上赣君,觉得他们会卷土重来
可现在,谁还记得他们?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黑夫叹了口气,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墙外,而是墙内,听说近几年,随着南征开始,随着矛盾加剧,在三楚之地,暗地里嘀咕这句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仔细算算后,黑夫发现,自己的手下,竟也是广义上的“楚人”居多了。
作为嫡系的南郡旧部自不必说,属于西楚,虽然被律令管束几代人虎,皆自视秦人,但满口楚音想改也改不掉。
他的幕僚,来自沛县的萧何、曹参等人,亦是西楚,这也是历史上,项羽以彭城、泗水建国后,自称“西楚霸王”的原因。
被黑夫视作“后院”的豫章,还有治病除疫后,对他心悦诚服的长沙兵,属于南楚。
靠一颗人头,一撮发髻收复的郴(chēn)县营三万人,还有新归附的陆贾,多来自淮南寿春,属于东楚。
堂堂大秦昌南侯,手里直接控制的十万兵民,竟以三楚之人为主。
“一群三楚之人,却在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开疆拓土,放在十几二十年前,没人敢想吧?而他们的统帅,好巧不巧,又是在覆灭楚国时,出力甚多的我。”
他曾夺取项燕的帅旗,也曾带人先登进入楚都寿春,掠夺楚王财富,亲眼看着楚国公主坠楼而死,摔得头破血流。
也没有人比他,一个亲历战争的老兵更清楚,这天下,是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完成统一的。
历史真喜欢开玩笑,最热衷于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再演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乘马进入横浦关时,耳边充斥着三楚口音的欢呼,黑夫心中不免自嘲一笑:
“若我说,我还想以这群三楚之士为羽翼,扶保这危如累卵的天下,将破碎的河山重新捏合,让离心离德的七国之人,消弭仇恨,不敢说兼爱彼此,至少能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这话,会有人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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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5章 你信的是哪个洛阿神?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下旬,豫章郡南野县(江西南康)秦军驻地,绕了一圈,从横浦关归来的黑夫及其部属在此休整。
一岭相隔,气候大不相同,南野县气候不错,不似岭南那样酷暑难耐,黑夫可以自在地在树荫下纳凉吃瓜,一边看第一次伐越时绘制的地图。
这时候,外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响地的叫好声,惹得几名短兵亲卫都忍不住翘首而望。
“这是第几次了?”
黑夫也不抬头,问帮自己整理文书图籍的文秘陆贾。
“第七次。”
陆贾无奈地说道:“这个月以来,梅已同君侯的‘暴虎’角抵七次了!”
原来,黑夫收服梅氏后,梅作为人质,被带到岭北。自由倒是恢复了,但这厮依然嘴硬,颇有不服之色,常说硕大秦营之中,无人能与他相斗。
东门豹哪受得了这话,顿时大怒,强烈请求下,黑夫便答应,让他们打一架。
不带兵刃,赤手空拳,是角抵而不是斗剑,也不会出现梅伤了东门豹,或者东门豹将梅捅死,破坏盟约的情况。
梅才二十余岁,龙精虎猛,自信满满。而东门豹年近四旬,按年纪可以做他爹了,但事实却是,不过数合,梅就被东门豹撂倒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觉得是凑巧,遂一次次发起挑战,东门豹不打仗时也闲得慌,遂欣然应战,二人就一路走一路打,东门不愧是能手刃大鳄鱼的猛士,梅屡败屡战,眼下已是第七次了……
前几回,黑夫还亲自去看,二人皆是勇将,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踩得场内黄土飞扬,士卒们则在边上拼命为东门豹呐喊助阵。
秦律只准公战不许私斗,营中极少发生打架,顶多吵嘴,经常会出现兵卒三五成群骂战,却不敢动对方一下的情况。
“兵球”在咸阳、南郡风靡一时,但在南征军里却玩的不多,士卒唯一能看的热闹,便是比较武艺高低的角抵之戏,两人的意气之争,竟成了三军饭后的消遣节目。
“听士卒们叫得如此高兴,大概是东门豹又赢了。”
黑夫摇摇头,不甚关心,继续忙于案牍。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回,欢呼响起后不久,东门豹与梅便齐齐来到黑夫面前,东门豹面有得色,梅则鼻青脸肿,一反常态,扭扭捏捏的。
黑夫皱眉:“让医者好好给他诊治,阿豹你也是,下一次,下手轻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苛待梅君长呢。”
大家一瞧还真是,这半月来,梅屡屡挨揍,看上去,像是受了酷刑虐待似的,顿时哈哈大笑。
梅则满脸涨红地下拜:“君侯!梅服矣,秦军中,果有勇士,梅不如,请勿要再羞辱我了!”
真是太阳西升,铁树开花,一向嘴硬头铁的梅,居然低头服软,黑夫放下地图:“真服了?”
“心服口服!”梅一点脾气都没有,一个月内连打七场,七场皆负,可不是得认输么?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乐了,虽无七擒七纵,却有七揍而服:“我问你的事,也能好好回答了?”
“但凡梅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君侯!”
黑夫要问梅的,自然是岭南诸越的事,虽然秦军一度深入岭南,但对他们的了解,依然只停留在皮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既然做了南征大将军,就得仔细了解自己的敌人,敌之虚实、分布,甚至是习俗喜好,都要搞清楚。
有了这些,才能对其分化利用,在军事进攻的同时,施展“攻心”之策。
梅的部落属于扬越,本居住在豫章南部,在一百多年前,楚令尹吴起迁徙封君,开发江南的浪潮中,梅氏被击败,不得已退到岭南,至今已有数代人,对这群邻居的了解,自然远胜秦人。
这一聊不要紧,在梅的叙述中,黑夫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你说什么,越人信的,还有蛤神?”
……
世界是雷王创造的,而布洛陀则是越人的老祖父,这便是岭南越人的创世神话。
其中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龙(鳄)管下界。后来大地万物峥嵘,人类兴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议,把天地间分为12国。
梅告诉黑夫:“岭南十二部,生出十二王,各部不相同。一部蛟变牛,一部马蜂纹,一部声如蛙,一部音似羊,一部鱼变蛟……曾有一个羊部的麽来投靠梅氏,他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麽”,便是岭南越人的巫祝,根据麽巫世代口口相传的神话,岭南诸越同祖同源,分成十二个部落,区分的标志,就是信奉的动物神灵不同。
其中,其中信奉蛙的国度,就是位于柳江流域的西瓯。此外还有离水上游的桂国,信奉黄牛神。
而被秦人命名为南越的地域,生活着五个部落:水牛部占据西江,马蜂部占据东江,羊部控制番禺,蛟部滨海而居,蛇部匿身于丛林沼泽。
更西边的骆越,则有鸟部、蛇部、鱼部,但都已经统属于骆君。
此外还有竹部,在数百年的混战中,被崇拜蛤神的西瓯击败,迁徙到了西北边的群山中,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夜郎,其首领自称“竹王”。
数来数去也只有十个,另两个,大概是在混战里被吞并,彻底消亡了。
梅讲完后,黑夫算是明白了,越人的信仰,很像某游戏里,巨魔崇拜的“洛阿神”。
仔细想想,聚部而居、干栏建筑、猎头、嗜血、纹身、巫蛊,除了不喝魔精,不修金字塔,越人和巨魔还真像。
“你信的是哪个神来着?”这大概是两个不同部落的越人碰面后的沟通方式,同一个神,就意味着同族,不同的神,就得相互提防了。
“要是我,肯定信蛤神啊……”
黑夫暗暗嘀咕,他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历史上,赵佗能长命百岁的原因……
据梅说,或因神灵,或因领地、猎场,南越五部各自为政,经常相互猎头攻杀,梅氏与他们也有世仇。
黑夫听后不由感慨:
“能让这群信仰不同,矛盾重重的越人统一对外,屠将军能做到这点,死的真不冤!”
……
陆贾对黑夫的评价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这种统帅,最注重战前的庙算,了解了岭南越人的情况后,便可以着手制定战略了。
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地形北高南低,众川发源于三面群山,奔流入海,根据来路不同,南越的主要河流有三:
北江、东江、西江,最后三江汇于番禺,形成了广州湾。
北江由梅氏控制,如今已归附秦军。南越五部,水牛部居西江,马蜂部居东江,羊部居番禺,这三部是种水稻为生的。而蛟部位于后世潮汕一带,直到唐朝,那儿都以鳄鱼多而出名,蛇部则散居于丛林之中。
秦军的战略目标,是控制已形成城邑的番禺,在那里站稳脚跟,通往番禺的诸水道,也要纳入控制。所以上次战争中,与秦军有无法调和矛盾的,便是水牛部、羊部,马蜂部被贾和杀了首领,其子欲复仇,所以才对驻扎东江龙川的秦军穷追猛打,导致了小陶的陷落与失踪。
此番黑夫筹划的第二次伐越,大的战略上也一样。
“进攻南越,无非是两条路,越五岭、出三关,沿北江而下,可至番禺,其次便是从桂林出兵,经苍梧,破水牛部,与主力会师番禺。”
黑夫提纲挈领,看向帐内的利咸、吴芮、东门豹、陆贾诸人:“二三子有何方略,可畅所欲言。”
利咸首先禀报道:“君侯,我先且说说上次伐越之误,那位贾将军只走陆路,从长沙、豫章发兵行数百里,资衣粮,入越地,舆桥而逾岭,柁舟而入水,没有大的涂道,大军穿过深林丛竹,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疟疾霍乱之病滋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已众矣。就算抵达番禺,越人遁入林中后,数万大军的粮秣也难以为继。”
黑夫颔首,气候、交通、粮食,这是摆在面前的三大难题。
陈无咎治疗各种热带病的草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所以进军只能挑冬天。
至于交通和粮食,除了黑夫钟爱的就地屯田外,吴芮还想到了一个主意:
“水陆并进如何?分别于桂林及湟溪关造船,待水大时顺流而下,可避开密林,直至番禺,粮秣亦然,以人力骡马运到湟溪关或桂林,便可顺流而下,补给大军。”
利咸摇头:“水陆并进虽好,但又有一难,越人擅长舟战,番禺水网纵横,濒临大海,上次便是如此,秦军夺取番禺,但越人乘舟如乘马,来去迅捷,袭扰我军,难以制之。”
眼下的番禺,诸流所汇,是一座水上城邑,若无过硬的舟师,就算夺下来,也守不住,这都是上次战争的教训
“秦军亦有舟师。”
黑夫道:“本侯在胶东时,花费数年,打造了最强大的楼船,可渡东海击寇,如今那支舟师,也已奉陛下之命,调到了会稽郡……”
“会稽太远了。”
利咸道:“君侯当知,南方不比北方,夏秋之际,狂风卷来,巨浪滔天。楼船舟师不可能直接从会稽到番禺,非得在中间停歇数次,而这三千里海路,能泊船补给的,只有两处津港!”
“我知道。”
黑夫颔首:“一处是东瓯,而另一处,是闽越的东治城!”
那么问题就清楚了,想要夺取并守住南越,需要击溃越人的水上力量,这就须得舟师帮忙。但舟师想南来,又需要一处距离适中的港口。然而,能出动一万青壮的闽越桀骜不驯,直到现在,也不愿归服秦朝。
“故欲收南越,必先夺闽越!”
黑夫起身,给这次军议定了调子,离冬天还早,正好让中原调来的民夫、兵卒在武昌集结训练,入冬后与在岭北戍守数年的老卒轮换,等熟悉气候了,才能进军。
而这期间,他正好动用任嚣统帅的舟师,以及殷通的东路军,先将闽越拿下……
但欲破闽越,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众人纷纷建言,各抒己见,但就在这时候,有人不顾短兵阻拦,掀开帷幕,闯了进来!
“季婴?”
会议被迫中断,看着被桑木按在门口的人,虽然他留了胡须,但那瘦猴般的模样,不是季婴,还能是谁?
“你不是在南昌么,怎么来这了?”
黑夫让尽忠职守的短兵放手。
“亭长!“
季婴神情激动,也顾不上礼节了,快步走上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陶回来了!他还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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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6章 七闽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底时,当黑夫率军抵达庐陵县时,从南昌赶来的小陶,也到了这。
众人一度以为他被贾和抛弃后,已命丧岭外,却不想竟能安然回来,一时间感慨万千,不过这略带悲情的气氛,却被黑夫一句话给破坏了。
他打量了一下形容枯槁的小陶,打趣道:“瞧你晒得,比我都黑。”
利咸、东门豹、季婴等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小陶也忍俊不禁,一时间,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湖阳亭时,上班摸鱼打卡的快乐时光……
但昔日的无名小卒们,如今已是秦南征军的中流砥柱。
这时候,东门豹给了小陶一拳:“季婴说,你是从余干回来的,为何兜了这么大圈子?”
这也是黑夫的疑惑,利咸早就写信跟他告状,说小陶太过耿直,常与贾和争辩,便被派去东江,筑龙川城。老贾兵败撤退时,小陶所率的一千兵卒,两千民夫来不及离开,被南越诸部围困在龙川,长达数月。
但半年前安圃想方设法,派人去龙川接应时,那里却早就城破人空。本以为是惨遭屠戮,但仔细搜查后,发现并无多少尸体,就算南越人好食人肉,总不能一点渣不剩吧。且旗帜、金鼓,甚至是厨房的釜都统统带走,完全是安然撤离的模样。
于是,小陶去了哪,就成了一个谜,直到今天,才得以揭晓。
“吾等去……去了东边。”
小陶还是口吃,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兜了一个大圈子的。
原来,南越诸部围困龙川数月后,还是无法攻破城池,遂陆续撤走,小陶他们也吃光了城里的存粮,因为东江越人“马蜂部”的滋扰,根本没有种稻屯田的可能,最后决定战略转移,想办法回到岭北。
但西面的路,被南越诸部所阻,根本打不通,北上则崇山峻岭,无路可走。小陶不得不率部东进,他们走走停停,一个月后,一头闯入了闽越人的领地……
不过,那片土地上的闽越领主,却并对到来的秦军表现出敌意,反而赠予衣食,让小陶他们在一座山间坝子安顿下来。过了数月,又提出可以借道,让小陶从闽越北部,走小道返回秦朝……
“如此说来,竟是闽越人帮了你,汝等才能绕道闽越,回到豫章?”
黑夫可算明白,为何小陶和他身边剩下的千余人,为何会翻过武夷山,突然出现在余干县秦闽边境了。
东门豹没想明白:“闽越不是与大秦为敌么?为何会帮小陶。”
小陶口吃,半天讲不明白闽越内部的复杂情况,黑夫看向一旁的吴芮:“贤弟,你家世代与闽越隔山相望,你来讲讲。”
吴芮应诺,说道:“闽越虽号称一国,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是分封的,这传统,还得从越国时说起……”
原来那闽越的“王族”,并非土著闽人,而是来自江东的越国。
一百年前,勾践六世孙,越王无疆在位,都城吴被楚军所破,无疆战死,越国灭亡。
但好在,越国是分封制,钱塘江以南的会稽地区,仍有不少越人领主苟延残喘。但他们非但不能齐心协力复国,反倒为谁做新越王,打得不可开交,于是或称王,或称君,一盘散沙,名义上朝服于楚。
这种情况,一直坚持到四十年前,春申君封于江东,这才将钱塘江以南的诸越君长一并收拾,并入楚国。
但跑的最远的越王无疆子孙,却得以幸免,他们在浙南、福建一带建立了闽越国,以初代王无驺之名为姓,号驺氏,今已传承六代。因为继承了古越国的制度礼仪,故闽人在百越之中,是最为先进的。
不过,在继承文明遗泽的同时,闽越也承袭了越国的习惯:分封。
吴芮道:“最早的闽越国,今已分出了东瓯、闽越两王,各自为政。闽君之邦,又陆续分封子孙,共有七邑,号称七闽,各有邑主君长……”
其中控制后世闽北、闽南地区的,便是闽王无诸之弟,驺无恤,正是他帮了小陶一把。
“无恤?”
黑夫总感觉这名似曾相识,不过于越、闽越人取名,无x,是最常见的。
说起来,眼下这位”闽越王“驺无诸,着实是一条汉子,他的堂兄弟,东瓯君驺摇都已经向秦军投向了,但驺无诸一听说,秦人要他去王号,改称“君长”,便一口回绝了使者。
那宣言的大意是:我乃勾践子孙,当年先君无驺,乃是越王无疆太子,本可投降楚人,做楚国封君,但他为保留王号,从会稽来到闽地,现在我也一样,若是去掉王号,毋宁死!
无诸心中,是有作为勾践子孙骄傲的,哪怕秦军强大,也不愿屈从,正好西路、中路秦军败绩,东路统帅殷通谨慎,或者说胆小,不敢孤军冒进,遂给了闽越喘息之机。
但这个世界上,不管在哪,有铮铮铁骨的硬汉,就会有带路党……
黑夫问小陶:“那位无恤城主,他帮了你,所图是什么?”
小陶道:“驺无……无恤说,兄无诸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与上国为敌,必败无疑,他不愿勾践、无疆断绝血食,愿助秦击破无诸,事后,当臣服于秦,但要让他做闽君!”
“我答应他。”
黑夫露出了笑,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有带路党的话,闽越何愁不破?
“你且让人按原路翻过群山,去告诉驺无恤,若能助我,便可世代承袭为闽君。我只要东冶一座城邑,其余的七闽、八闽、九闽、十闽,统统给他!朝廷不会往山里派一名官吏,也不留一个兵卒!”
……
攻闽之事有了眉目后,对于暂时保持守势的中路,黑夫做了一系列安排。
统领郴县兵的“假裨将”,自然是那位帮他干掉贾和的辛夷都尉,辛夷是统一战争里名将辛胜之子,爵位不低,只等咸阳同意,就能转正,黑夫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听话。
此外,黑夫又以平阳山关之乱为由,卓拔老同事,湟溪关守将安圃为“三关都尉”,将阳山、横浦、湟溪三关,连同一万兵民交给他,开始囤积粮食,伐木造船,为明岁进攻南越做准备。
而后,黑夫又拟定了用来攻伐闽越的军队,将自己的老部下们,统统塞入其中,几乎个个都升了官。
利咸素来稳重,黑夫让他在南昌督粮,为治粟都尉。
东门豹勇猛,为踵军都尉,继续做前锋大将。
小陶亦为都尉,但他带回的那批残兵需要休整,黑夫让他挂名,打算平定闽越后,让小陶去武昌和共敖轮换,论练兵,还是小陶更有心得,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卒,兜了一个大圈子,在异域转战数百里,还能活下来一半,且建制尤存,实在是一个奇迹,足见其能。
而季婴,则被任命为“督邮”,这是新官职,专门管整个军团各部的驿信军情往来。
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外人的时候,季婴乐呵呵地笑言:“你们看,亭长做主帅和不做主帅,简直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差别,过去公不疼母不爱,如今,吾等却个个高升了!”
众人哈哈大笑,黑夫却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汝等可知,在第一次伐越大败后,人人皆言,南方是个烂摊子,但我却毅然接了下来,这是为何?”
季婴和东门豹最先嚷嚷道:“是因为亭长想吾等了!”
利咸心思最多:“亭长是不愿吾等在南方,受外人欺凌。”
小陶想的比较深:“是因为……亭长不愿,国事败坏,子弟丧命。”
黑夫点头:“汝等说得都对,我不仅无法放任国事败坏,也是舍不得旧部,舍不得南郡、安陆子弟,我曾说过的,要带你们回家!这承诺,至今未改!”
“但,我之所以敢只身南下,还有一个原因!”
四人都看向黑夫。
“汝等,还记得在湖阳亭,在户牖乡,在蕲南战场,还有在这豫章的事么?”
“都记得!”
小陶、利咸、季婴重重颔首,东门豹也大声道:“怎可能忘!”
那是过去十五年来,他们一步一步,携手同行的足迹,虽然现在,黑夫已经一步迈上了帝国的半山腰,而他们尚在山脚。
黑夫让众人聚过来,动情地说道:”在这些地方,吾等面对的敌人各不相同,或是贼寇盗匪,或是魏国武卒,或是楚军精锐,或是荆邦余孽……“
“但相同的是,不管在哪,汝等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乡党,是可以将背交给对方的袍泽!”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道:“在冒着风雪南下时,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东门豹、有利咸、有小陶、有季婴,只要有你们,只要吾等能够重聚,那就如同五指合成拳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吾等齐心协力,就没有斩不了的敌酋,灭不了的邦国!”
“然也!”
四人动容,纷纷将手放了过来,与黑夫的拳头,堆叠到了一起,齐声道:
“吾等,愿为亭长披荆斩棘!”
……
重新汇集了旧部,安排好前后诸事,就在黑夫抵达南昌县,准备挥师东进时,作为“督邮”的季婴,却给他送来一份来自咸阳的信。
是叶子衿的家书,里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常里短,从她为叶腾守完墓,到回了一趟安陆看望黑夫他母亲,最后又带着两个儿子,以及陪在身边的侄女小月,去咸阳居住。
这一去,是作为人质。
她废了很多纸墨,描述了骊山的新景,说了渭南街的繁荣,已风靡都城,香气扑鼻的面食小吃,还有上林苑那一大片新宫殿的雄伟,以及孩子们初到咸阳后的种种趣事:来自西域的新奇瓜果,高鼻深目的异乡客商,还说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了,难以适应:“吾等如陋乡之子入城。”
直到最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了黑夫一件政事。
黑夫眼睛扫过那几行字,顿时闪过一丝惊诧:
“陛下,换相了!?”
第667章 换相
“我记得是两年前罢,李丞相七十大寿,陛下封他为彻侯,文武百官皆登门恭贺,门廷车骑以千数。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荣非得拉着他前去贺喜,他只是个小官,章少荣却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却还得在门外排队才能进,那时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比……”
曹氏是咸阳丞司马欣之妻,在咸阳的女人交际圈内,她素来以好事、热情、多嘴出名,今日她来“昌南侯府”中拜访,与女主人叶子衿唠起家常,说着说着,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好让对方听得更专注:“可今日我路过李府,掀开车帘一瞧,夫人你猜怎么着?”
叶子衿打开黑夫前几年在胶东时让工匠制作的冰鉴,给曹氏加了一盏冰凉透彻的浆水,笑道:“怎样?莫非是冷落了些?”
“没错,真是天壤之别,那硕大的门前冷冷清清,一个访客都没,我还听说,李丞相近来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门谢客。”
说完,还偷偷看了看叶子衿的表情,据她所知,昌南侯早年发迹,多亏了李由的提携,但后来两家关系破裂,不论是焚书之议还是南征,双方都有不同立场,几成政敌。
曹氏在这眉飞色舞地说着李斯的倒霉事,为的就是讨好叶子衿,顺便果断站队,让丈夫司马欣和失势的李斯父子撇清关系,紧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毕竟“夏阳三杰”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发掘并逐步提拔的,司马欣作为章邯朋友,与李家也没少往来。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叶子衿摇头叹气,在给黑夫的信中,她对此轻描淡写,可在咸阳,这件事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应鼓励了曹氏,她继续道:“夫人,你说这李丞相是怎么想的?随行车骑众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后怫然不悦,这也就算了,竟有内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风报信,使之减少随行车驾……”
叶子衿听说,秦始皇帝自从在莒南遇刺后,性情便越发乖戾,令咸阳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春天时这批道桥建好,皇帝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边内官,无人知晓,敢泄者死。
可那天,却有人将皇帝的态度偷偷告诉李斯,这可惹了大祸,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将在场数十名内官中人都缉捕审问,无人认罪,于是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李斯那边,秦始皇也没放过,竟罢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来的左丞相冯去疾,则做了右相……
这一换,代表着皇帝对李斯的不满。
秦以右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经炙手可热的李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么办?只好向秦始皇请罪,战战兢兢地忙碌于案牍,从此之后出门,只驾一驷,带一老仆。
不过,李斯的马失前蹄,只是咸阳朝堂动荡的开始。以这件事为契机,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顿吏治,严查贪污舞弊奢靡之风,御史府的黑衣御史们整日出入各大官署,并鼓励官员相互举报不法之事,一时间咸阳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来,铺垫了那么多,以赢得叶子衿好感,其实是为了此事……
曹氏结束了八卦模式,开始擦起眼泪来:“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阳狱曹掾,一向勤勉节俭,前日,他却被御史府约谈,说是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这样?”
叶子衿笑而不语,曹咎,她当然知道,曾做过栎阳狱吏,接着去东海郡下相当狱掾,与项氏关系莫逆,收了项梁兄弟不少钱呢。
她甚至听丈夫提起过,说项缠抗吏杀人,导致项氏举族被缉捕时,曹咎又收了项梁的贿赂,写信给当时任栎阳丞的司马欣,希望放项梁叔侄一马,不必株连,但司马欣得了黑夫嘱咐,将此案严办,认为项缠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谋反”,三族皆当株连,遂不由分说,将项梁叔侄发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会被叶腾抬举,高升做了咸阳丞?
这曹咎就没有司马欣聪明了,贪的不是权,是财,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无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纳贿,已是统一之后,秦朝官员心照不宣的事。
但谁让他倒霉,遇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被御史府双规,能怪得了谁?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查办家兄的人,正是新近从南边调来的侍御史喜,妾听说他是安陆人,是昌南侯乡党,可家兄,也与良人一样,唯昌南侯是瞻啊,这真是大水冲了河伯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叶子衿递过去绢布,无奈地说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虽是良人乡党,但一向铁面无私,只按律令办事。休说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会反过来,追究吾等包庇,到时候,唯恐连累了司马县丞……”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曹氏被吓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无果,才来昌南侯府试试的,见求情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说,家兄有贪腐、不直之罪,恐将叛司寇之罪,要去岭南军中服役,南方暑热而多瘟疫,他一个北人过去,恐怕难活……”
叶子衿明白了,承诺道:“若真如此,我定会写信去,让昌南侯好生照顾曹狱掾,必不使损伤!”
好说歹说,叶子衿才劝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里时,正好侄女小月,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来。
曹氏了了心结后,好事、热情的性子又上来了,听说这个模样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赞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门之女!”
接着,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称赞,就源源不断地说出,最后又问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涩地说道:“未曾……”
曹氏有种咸阳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
小月断然否认,俏脸上一片燥红,她被这个热情过头的大婶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个礼后,便带着破虏和伏波进去了。
这个刚从安陆乡下来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在叶子衿和曹氏眼里,根本就没秘密。
“看来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过这硕大咸阳,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没几家啊。”
言语中有些艳羡,比如他们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孙才行!”
叶子衿却摇头:“咸阳的公子王孙们,谁会看上她一个乡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忧心。
这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从刚入咸阳时,在渭水桥见了公子扶苏的车驾一眼后,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这让叶子衿觉得,带她来咸阳,并不是什么好事……
曹氏还邀请叶子衿去家中坐坐,但叶子衿指着自己一身素服,以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门为由婉拒了。她来到咸阳后,几乎足不出户,也拒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
政局动荡,皇帝施政急躁不耐,这时候,跑出去长袖善舞,不是好的选择。
何况,她虽不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前脚才将曹氏送走,后脚,家里的女管家鸢就来了。
许多年前,鸢为人所略买,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为了报恩,自愿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俪二人去胶东时,亦是鸢留在咸阳守着府邸。
鸢已不是当年瘦巴巴的样子了,时间和好日子,将这少女变成了大妈,腹围比她那哑巴丈夫还粗,牙尖嘴利,十分干练,是叶子衿的好帮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铺间来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夫人,出大事了。”
这大热天的,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叶子衿无奈:“又出什么事?“
鸢说道:“我方才路过渭南街时,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围了,他也被官吏拷着枷锁带走,听说是廷尉署的人……”
这却是叶氏没想到的,她皱起眉来:“喜本就是纠察官吏的侍御史,怎么会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讲情分,得罪了人?”
鸢也听说了,喜执法极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一旦有过失,就翻脸无情,闹得咸阳官场鸡飞狗跳,也被许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护着,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针对喜?”
叶子衿却明白,这股纠察吏治的风,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头上,谁也不会为难他。
此事太过蹊跷,猜也没用,等到稍晚一些,通过多方打探,叶子衿终于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败,律令松弛,皆源于君道之坏,请停阿房,罢寻西王母邦求长生诸事!触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胆!”
纵是叶子衿,亦满脸惊骇,比听说李斯翻船还吃惊:“他一个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纠察到皇帝头上!?”
第668章 上行下效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于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着刑徒的赭衣。他对茅焦长拜,半年前,正是茅焦点名让喜入朝为御史的。
“但喜,却未曾愧对自己的职责和本心!”
茅焦的火气没了,叹息道:“你为何要如此?”
在这昏暗的牢狱里,喜向茅焦讲述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年轻时,有幸来到咸阳服正卒之役,住过一年。那时候,关中百姓尚且淳朴,其声乐不流污,其衣服不轻佻,对有司敬畏恭顺,埋头苦耕。而咸阳的官府,每个秦吏都肃然恭俭,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们,也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不比周,不朋党。又听人说,陛下刚刚亲政,锐意进取,每天批阅奏疏,亲自听决奏疏,他勤勉节俭,虚心纳谏,凡事皆决于法,赏罚公平。”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将一统天下,也知道,该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来,茅焦不由闭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亲政之初,整个国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如今,帝国看似如日中天,但许多事却变了。
喜的声音变得低沉:“此番,我进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无数过去未见的怪事。”
“从武关到蓝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两处奇观时的震惊:难怪田地无人,原来数十万的劳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来服役时,修的也是骊山,但规模不大,几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却足足扩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将所有地上地下建筑囊括后,相当于半个安陆县的面积!
而阿房的规模,亦不亚于骊山,或者说,皇帝已经把整个关中,都变成了一个大宫室,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
多么宏大的野心,多么壮丽的奇观,但喜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脊背发凉。
“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来啊……”老秦吏无法想象。
带着满心疑问,喜开始了在咸阳的工作,但他却发现,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场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样,官吏的队伍里,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对各地刑徒徭役,敲诈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无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数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连丞相、九卿也开始崇尚奢靡,结党营私,李斯车骑僭越,却有内官通风报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顿吏治时,喜也曾摩拳擦掌,亲自带队,出入各大官署,缉捕了曹咎等贪污受贿者,搅得咸阳鸡犬不宁。
哪怕别人暗地里痛骂他“安陆荆蛮”,喜也不为所动,只希望能在污秽的水中,注入一丝清流,让朝廷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模样。
可越往里走,他才发现这水深不见底。
一名贪腐的官员一席话,让喜恍然大悟。
”安陆荆蛮,你纵然将全咸阳,乃至于全天下的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过?吾等贪墨的那点钱,够烧阿房宫的几块砖?”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咸阳后,就一直隐约察觉的违和,来自何处了。
《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朝廷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官吏贪污一文钱就判罪,但无数的民脂民膏,却被用于建设宫室、甬道、廊桥,百吏乘机从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本来该杀的人,皇帝一句话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却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残杀。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于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于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于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着着牢狱木栏:”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茅焦静静地听着,目光悲悯,从喜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认为秦始皇帝做错事时,站在沸腾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骂醒他,然后欣然就烹。
而陛下,当时幡然醒悟,劝下他来,对他说:“非先生,寡人几铸大错矣。”
那时候的陛下,能做到礼贤下士、虚心纳谏,躬行节俭,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会变的,从寡人,变成了朕。
一统天下后,皇帝不仅不再节俭,开始意得欲从,更严重的是,衿奋自贤,骄溢纵恣,群臣恐谀。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刚刚统一的那一年,还能做到“事皆决于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则变成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这一切,都不幸被尉缭子说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茅焦回味着这些话,心中无比酸涩,他敢肯定,自己再像当年那般直言进谏,恐怕真的会被烹了。
这就是喜要面临的状况。
“上一个向陛下直言进谏的人,叫优旃。”
茅焦放缓了语气:“他是一个倡优,说话滑稽顽皮,素来讨陛下喜欢,那次他假装酒醉,当众说,这天下哪有什么西王母,更没有长生,意在进谏。但他没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头。”
从几年前开始,秦始皇就最忌讳两种话,一是说长生是假的,二是提议立太子,这两件,都会让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辞之剧烈,十倍于优旃之言,恐怕要被斩了脑袋啊!”
这也是茅焦来廷尉监牢见喜的原因,他想拉这个触碰逆鳞的莽撞人。
“立刻陈书向陛下认错,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响,却道:“御史大夫,从前没有雕版印刷,也无纸张时,我喜欢将律令抄到竹简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问上,只有两种情形,对、错。我一遍遍告诉来询问律法的黔首。切记要做律令上认为对的事,不做错的事。”
他抬起头:“在狱掾眼中,这世上的事,唯对错而已,喜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陛下错了,故纵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么如此固执呢?”
茅焦气得想将牢狱踢开,将喜揪出来扇几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曾经,公子扶苏也固执得不行,认为全天下就自己敢说真话,一次次顶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经世事,被打发去海东吃雪两年,跟黑夫学了点东西后,扶苏也变得圆滑,回咸阳半年了,即便看到许多不顺眼的事,亦未曾发一言。
可喜是从基层调上来的,为官二十载,他就不明白,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若不加变通,是没法做事的么?
“因为,我答应过人一件事。”
喜笑道:“在安陆县,我有一个很看好的晚辈,十多年前,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过了十多年,他在我入咸阳任官前,又回赠给了我,请我勿要忘记,如今若要违背,岂不是让那后生笑话,说我虚伪。”
“是什么话?”
喜的神情变得认真:“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他退到墙边,对茅焦长拜:“为人臣,喜不敢欺君,为法吏,喜更不敢见错而不言!”
茅焦无言以对,他能怎么说,他能告诉喜,自己也知道皇帝在往歪道走,但劝了也没用,索性闭口。
机敏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身体渐渐不好,求长生遥遥无望,恐怕没几年了,对茅焦而言,保持现状,拖到山陵崩塌,拖到公子扶苏继位,这就是他的目标!
到那时,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阿房、边戍、征战,都能停下!就能真正做到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他已经放弃了老主人,期盼新的可能。
茅焦相信,扶苏,乃至于南边的昌南侯,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乘着这秦始皇换相,李斯为左,冯去疾为右,朝局动荡的机会,茅焦也在借着整顿吏治的机会,打压那些可能反对扶苏继位的人,安插亲近扶苏者。
可这大好形势,都给喜一封奏疏给破坏了!
“御史大夫!”
就在这时,廷尉蒙毅再次来到身后。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发怔,哪怕真有读者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半刻吧?
蒙毅面容严肃,屏退左右后,在茅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茅焦顿时勃然色变,指着喜大骂道:
“你这安陆荆蛮,真是好大的福气!半年来,长公子未曾发一言,可这次为了你,一个区区六百石侍御史,却毅然入宫,力劝陛下留你性命。若连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对是错,你都将是大秦的罪人!”
第669章 君道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气吐血了。
过去三十年,他曾接到过无数奏疏,多有谏词,但多是拐弯抹角,譬如李斯的《谏逐客书》,都是摆明事实,跟他慢慢讲道理。
但从没有一篇奏疏,从头到尾,都在批评他:你做得不对,失了君道!
“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衡石称量者,所以为平也。”
这乡下来的老法吏大概是文书抄多了,写东西干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样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样,每次直点主题,嗦得不行。
但他一开篇,就用每个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节,称米量来作比喻:法律,就是这符节和衡石,而秦始皇,则是操纵它们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来长篇大论地告诉秦始皇帝:你这标杆,已经彻底弯了!
“一统之前,陛下尚能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万事皆决于法,则吏民亦勤勉苦耕,闻战则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谨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这些年做的谬误:“陛下把自己的刚强英明用到错误的地方,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术士,给他们大把钱帛炼制丹丸,还打算不顾风险,乘船前往仙岛。”
“如果君主喜欢偏斜颠倒,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邪恶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编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几。”
“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群骗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还不死心,又醉心于寻找西王母邦。发十万人筑通西域之驰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钱,都耗费在上面,其余三分之二,亦入于骊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兴土木,大修宫殿庙宇,口赋越来越多,租税越来越重,徭役也一年带头没个完。君主热衷于贪图财利,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去多拿少给,以致于没有限度地盘剥百姓。天下黔首,被压得无喘息之机,山东之地,遂有群盗四起,边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几,于是吏治国事败坏。”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败坏,源头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后说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诸卿却都讷讷应诺,一味顺从,小臣职位虽低,却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变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庙、社稷、国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上一个敢这样痛骂秦始皇的人,叫高渐离。
皇帝倒是将奏疏看完了,但看过之后,脸红耳热,气得当场吐血半升!
“这就是黑夫、茅焦举荐入都的人?这安陆荆蛮,竟敢说朕弯了?”
缓过气来后,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应是把这老吏抓起来,杀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进廷尉监牢后,秦始皇却又踌躇了,强忍着愤怒,将奏疏又看了两遍,一会拍案大怒,一会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执殿的中郎户令,赵高之弟赵成来报,说长公子扶苏请求谒见。
“朕知道他会来。”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动声色,让谒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还有蒙恬,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近年来一直在做错事,而扶苏,是未来能补救“错误”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疮痛的震怒,变成了心里阴冷的邪火。
“坏人朕当,好人你做,是这样么?”
但事实却是,坏人没那么好当,好人的名声,也没那么便宜就能挣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苏由赵成及谒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没有让众人退下,宫女侍者们就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会千万别有一场父子冲突。
秦始皇性情越发乖戾,半年来,宫中每隔几日,都会几个看到不该看,听到不该听话的寺人宫女,人间蒸发,公子扶苏挑这时候谒见,真是糟糕极了。
扶苏年青时长得很像他母亲,芈妃,而现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楚式贵族气派,又总让秦始皇想起一个人:昌平君……
不过算起来,自从开始将行踪神秘化后,秦始皇已经两月没见扶苏了,胡亥倒是常带在身边。
中规中矩的行礼,近前后,扶苏在五步外下拜:
“扶苏今日此来,是想恳请父皇,惩处一人!”
他没有大喊什么“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谁得罪了一向宽厚仁德的长公子,你想惩罚谁?”
扶苏抬头,看着已数月未见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据群臣之才,授予职事,依照职事责求功效。功效符合职事,职事符合主张,就赏;功效不符合职事,职事不符合主张,就罚。”
扶苏说明了他认为,必须惩罚喜的理由:
“扶苏听闻,韩昭候昼寝,身边两个小吏侍候,一个典冠,负责戴帽;一个典衣,负责穿衣。典冠看着韩昭侯睡觉冷了,就给他盖了件衣裳。后来韩昭侯醒了,问是谁盖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韩昭侯把典冠与典衣都处罚了。”
“处罚典衣,是因为他渎职;处罚典冠,是因为他越职。”
“如今喜身为侍御史,本该纠察官吏,却干了谏议大夫、博士的职事,向陛下进奏疏谏言,且不论他说的有无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当罚也!”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那当如何罚?”
扶苏道:“律令自有章程,轻者夺职,重者远谪。”
“不管如何,喜的罪过,都不至于死,是么?”
秦始皇看出来了,扶苏这是以退为进啊,与先前强谏的做派,真是大相径庭。
秦始皇摇头道:“这是《二柄》里的话啊,你开始看《韩非子》了?”
“是。”
“你过去不是一向拒绝么?不是一直讨厌韩非之言,觉得那是游说主上学会虚伪,玩弄阴谋权术,不合君子之道,极为不齿么?”
扶苏道:“那时候扶苏少不更事,后来才知道,韩非子所讲的,不止是术,还有法和势,扶苏还曾在府库里,找到过他与父皇的对话……”
自己与韩非的对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有趣却又吃力的对话,有趣在于韩非所述与秦始皇所欲几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为,韩非是个结巴。
“朕都快忘了,与他说过什么?”
扶苏道:“父皇曾经与韩非议论法、术的利弊,最后问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术,而官府实行商鞅的法,可乎?”
“韩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术不够完善,他曾说:‘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范围,越权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说。’办事不超越职权范围,可以说是守职;知道了不说,这是不告发罪过,与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国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国之吏民的耳朵去听,所以听得最明白。假若众人碍于职权,知道了却都不说,那君主还能假谁之耳目?”
“现在喜也只是将他听到看到的事,告诉了父皇,岂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这是《定法》里的话。”
秦始皇笑道:“你读的还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说难》吧,不然怎么忽然就学会了以退为进。”
“韩非写得好啊,说难也,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扶苏,你也开始琢磨朕的爱憎喜恶,然后加以游说了么?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留喜性命”
扶苏再拜:“儿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诉过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国之本。故对父皇而言,术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优可刑,但惟独法吏,尤其是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贸然诛杀!”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过喜,还卓拔他入咸阳为吏,若动辄论罪杀之,恐怕天下人,会说父皇叶公好龙……”
秦始皇仿佛不认识扶苏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变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议论,不再有白痴的顶撞,说话变得有理有据,这也是半年来,他第一次出面发声吧?
是因为做了父亲,开始变得稳重成熟?
扶苏的婚事并不显赫,他与公之女孙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爱,现在,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
亦或是,亲自承担责任,肩负身死后,有所觉悟。
两年前,秦始皇恼怒扶苏入谏,一脚将他踹到辽东领兵,征讨海东,亲历艰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军之一,学了不少吧。
不容易,没毛的小家雀,总算会飞了。
但在秦始皇眼里,这跟没长出几根毛的雏鹰扑腾着翅膀,想要教老鹰飞翔般,幼稚得可笑!
“从朕杀韩非时起,便已是叶公了……”
最让秦始皇不满的是,扶苏彻头彻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义!
扶苏还要再劝,秦始皇却打断了他。
“而且你错了,扶苏。”
秦始皇脸色阴沉下来,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烛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扶苏整个笼罩!
“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么墨者、术士。恰恰是这群法家,这群秦吏!”
第670章 独断
“你以为,商君变法是为了什么?”
咸阳宫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烛,秦始皇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扶苏。
每个公子王孙,成年前后,都会有师、傅教授知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对他们讲述秦国的往昔,那段筚路蓝缕的历史,扶苏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时我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外患不绝,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继位后,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颁招贤之令,使商君变法,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故百姓乐用,诸侯亲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国强兵,你只说对了两点,但还有一点漏了。”
“那便是集权,集举国之权,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说道:“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断于公族、庶长、卿大夫,则就会出现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屡屡被弑之事。不说秦之变法,魏、楚之变法,亦都是打击公族,削弱封君,彼辈不除,便是贫国弱兵之道。故商君变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贵公子绳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只有大权独揽于君,秦才能专心耕战,一意东出!”
扶苏点了点头,同时忽然发现,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极其耐心,居然会与他说这么说。
问题又来了:“你以为,先君惠文王杀商鞅而留其法,又是为了什么?”
扶苏应道:“听闻是惠文王为太子时,与商鞅有隙,继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车裂以徇秦国,众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毙……”
“就这么简单?“
秦始皇冷笑:“孝公变法时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他信守诺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给商鞅,而此时秦的关中之地,集小乡邑聚为县,不过三十一县……便如同朕将整个楚国故地封给某位大臣,你觉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为秦集君权,诛公族,绳宗室,可变法之后,他却成了最大的封君,足与秦君分庭抗礼,独立为诸侯,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弃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怀璧!”
商鞅,这个主持了变法的人,实死于他精心为秦国打造的集权之道,法家给君主献上一把杀人的刀,却没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
他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个死掉的“秦吏”,但绝非最后一个。
集权,这就是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从秦孝公开始,到秦昭王时臻于鼎盛,但后来两代,却被吕不韦破坏殆尽。
那位来自卫国的“仲父”热衷分割君权,妄图让相权膨胀,实现共治朝堂,他在《吕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还用了一字千金的噱头,加以宣扬……
吕不韦差点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势力,也在不断抬头,眼看秦王们的百年集权,就要毁于一旦。
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时候,秦始皇读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让他拍案叫绝!
“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这话,已经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进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等韩非入秦后,秦始皇与之深谈,对何为“君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权之术便是道,君贵独也,道贵一也!”
统一,独断,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为了统一,他绝不分封子弟,坚持郡县制,为了独断,他不断打击丞相的权势,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过是盖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礼器,等到了李斯、冯去疾,亦毫无为相者的尊严,秦始皇说换就换。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与扶苏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显得更高。
这是十年来,秦始皇第一次对扶苏说这么多话。
因为皇帝认为,过去的扶苏,连知道这些事的器量都没有……
至于现在?呵,在所有父亲眼中,儿子永远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们成长再多。
他摇头道:“你倒是学会了投朕所好,读《韩非子》,用里面的事来劝谏,但你,却连朕为何喜欢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骄傲而自负的,他坚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统的直接动力,若无独断,就没有六国人才归秦,没有郑国渠,若无独断,就没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终认为,现在做的事情,东伐西讨南征北战,都是高屋建瓴的决策!
而想要完成这些,且不说长生不死,起码要长寿……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闹闹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们关心的只是爵禄高低,蜗角之争,衣食冷暖,怎会看得懂泽陂万世的伟业?
愤恨,不解?无所谓,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愚者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这场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苏有些发怔,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为喜开脱。
“但这,与父皇惩处喜,并无关系啊……”
“你还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负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与朕说法,那朕便对喜以法论处。”
还不等扶苏高兴,秦始皇便道:“你说喜当以越职论罪,那诽谤罪呢?”
论对律令的了解,扶苏怎可能比得过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边把玩数十年的东西啊。
秦始皇将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苏脚下,让他自己看:“这些话,句句皆是诽谤!”
扶苏捡起奏疏读了一遍后,亦大吃一惊,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
诽谤罪,这是几年前新立的一项罪名,任何有损于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将视为大不敬,必将遭到最严厉的惩处,轻者流放,重者当诛!
皇帝是神,皇帝不会犯错,皇帝也不能容许任何批评,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纵它们汇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闪烁镀金,露出凡俗的斑驳铜锈。
“扶苏,你现在听懂了么?”秦始皇的声音传来,是那么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错,但后面还有一句话,君者,法之原也!”
秦国律法是哪里来的呢?一开始是公族宗法,后来商鞅入秦,带来法经,稍加损益,遂有秦律。但这法里,却掺杂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来铲除公族,杀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赐死白起,兔死狗烹,让范雎掉了脑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纲独断,只要他想,随时可能往律令里添加条款:诽谤、妄言、挟书等言论罪,也能将服役期限从一年改为三年,将每年的口赋从一次变成十次。
那样一来,还有固执的官吏说他带头坏法么?
那样一来,他们面对这样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执行?
这就叫朕既律令,这就叫言出法随!
法为什么需要变?是为了便国,是为了利民么?
不不不,它不是要让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变,而是根据皇帝的大欲而变。
秦始皇对此,无比清楚:
“说到底,法,不过是朕用来驾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过是找来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禄换取其忠诚,他们就像弩机上的零件,随时可以替换”
“你要明白,这千百人里,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区区亭长,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样!”
每一句话,都震得扶苏耳廓嗡嗡作响。
他花费半年披挂的甲胄武装,被秦始皇的利剑轻易划开,隐约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却无从反驳,只能低头默然。
但秦始皇却不放过他。
“扶苏,你以为,喜的这奏疏,是不是诽谤?”
扶苏冷汗直冒,说是诽谤,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诛。
说不是诽谤,那就说明,扶苏也认可喜的话,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啊……
更难回答的话接踵而至。
“你觉得,朕若是错了,需要想尧舜那样,罪己认错么?”
“你觉得,朕没办法长生不死么?”
还有一个问题,秦始皇并非直接问出口。
“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这就等不及了么!?”
……
看着陷入两难的儿子,秦始皇喉咙发痒,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说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说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关系,与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狮子。
哪怕是雄狮,也会有舐犊情深,但当幼狮一天天长大,二者的关系,却多了敏感和冲突。因为年轻力壮的孩子,随时会取代日渐衰老的自己,变成族群的首领。
动物尚且不甘,会将孩子远远赶走,何况是人?
“扶苏……不敢。”
扶苏语塞,直到人生第一次与父皇正面交锋,他才发现,在皇帝面前,自以为充分的准备,竟如此不堪一击。
自诩为深思熟虑,却显得无比浅薄。
但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止决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会如何说?”
电光火石间,扶苏闪过一个念头,对秦始皇长拜道:
“扶苏坚信,父皇能长生不死!儿臣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
第671章 美梦
这场十多年来,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对话,在扶苏大声说自己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求长生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说了和胡亥一样的话?”
秦始皇愣了愣后,没有露出喜悦,也没有再让扶苏回答那几个难死人的问题,更没有答应扶苏的请求,只是让长公子滚出克。
扶苏提起的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从陈宝祠巫雅口中听闻“西王母”的传说,开始将西拓作为国策,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时,李信破月氏,杀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两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顿,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类泽,一部向翻过祁连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于秦,在那设置了“张掖郡”,自此之后,从咸阳去往西域,通畅无阻……
只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连山,这座山海经里疑似“昆仑之墟”的山脉,除了茹毛饮血,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没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迹。
秦始皇略感失望,但又有说法,认为昆仑并非祁连,它方圆八百里,高万彻,远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任命乌氏倮之弟,乌氏延为张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专门负责向西域通商通使,寻找西王母邦,五年来,倒也每年都有回报。
三十一年,刚打通西域,便有张掖郡近边乌孙部在乌氏延带领下,来咸阳朝贡。
三十二年,乌氏商队终于越过了流沙大漠(白龙堆),抵达了绿洲之国楼兰,楼兰王震惊于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节,并进献美女。
三十三年,乌氏商队继续在南道行进,抵达早就间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乡,一个叫于阗的小邦,数不尽的白玉被送回,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张掖最西面筑玉门关,但可惜的是,在据传说西王母别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矿产,并无神迹。
三十四年,有丝绸和红糖开道,乌氏商队沿着绵延千里的昆仑山麓,彻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来,都未曾寻觅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却听来当地买丝绸的康居商人说:“葱岭之西有国居高山,有天马”。吸引了乌氏的注意,在翻过葱岭后,抵达了名为“大宛”的城邦,虽非西王母邦,但还是以高价购得神骏如龙的“天马”两匹,连带当地著名的物产葡萄、葡萄酒若干,送回咸阳,震动一时……
与此同时,李信也出玉门关,追击游猎在蒲类海的月氏贵霜歙侯,大破之,斩首虏数千,并进军至西域北道的姑师,远眺北山(天山),同时为中原带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为关内侯,号“定远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无踪迹,大半年过去了,西域再无消息,甚至连陈宝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可虚无缥缈的“昆仑墟”却如此难寻,他有时候深夜难眠时,甚至会感到绝望和寂灭……
于是他起身,让仆从掌灯,走进一座偏殿,这里面,挂满了六国画工所绘的“西王母像”。
七国的画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轻灵飘渺、燕齐的神仙想象、三晋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国工匠对细节的偏执,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画作。
最让秦始皇满意的画像很大,直接绘画在宫殿墙体上。
画工想象中的昆仑墟瑶台无比奢华,在群仙簇拥下,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秦始皇一生没有迷恋过哪个女人,除了这位神仙,他无数次希望,她能脱壁而出,散发着神光,让这巨大而冰冷的宫殿里多点暖意,再带着他遨游仙境,而他,也会站在云端,自豪地为她介绍自己一手开创的伟大帝国!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终究没有,次元壁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轻轻触碰这画像,发出了质问: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还是巫祝拿来诓骗朕的!?”
这场长生不死的美梦,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
怀疑一旦产生,便难以拔除。
到了次日,谒者惊讶地发现,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难得地没有办公,批阅奏疏,而是让所有人退下,他独坐殿内,手撑着头,一直在思索。
皇帝独处了数个时辰,接着,又连续召见了几波人。
最先来的,是少府姚贾,和中车府令赵高。
老姚拖着病体入宫后,才发现秦始皇问他的,是关于阿房、骊山两个大工程的进度,以及驭使人数。
姚贾颤颤巍巍地说道:“禀陛下,阿房三十万,骊山二十万……”
“传朕制,使公子扶苏监阿房!”
“诺!”赵高虽然折了左手,右手还能用,当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拟诏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虑,当然不可能扶苏、胡亥说想去哪,就让他们上路,且西边有李信、乌氏延,他们耗费四五年时都一无所获,去几个公子,除了叉着腰指手画脚,能有别的用处?
但扶苏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须有回应,好啊,这么关心你公长生不死,那就去监造阿房,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个命令,就让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余十万徭役便可,调二十万人,往骊山,左丞相李斯监,中车府令赵高为副……”
姚贾有些发愣,这道诏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这是“阿房可以放慢,骊山要抓紧”的意思?
还是“朕不想让公子扶苏管太多人”的意思?
还有,李斯负责名义上监工,这到底算秦始皇对他的信任呢,还是再次贬低呢?
最后,让中车府令赵高搀和进去,又算怎么回事?
姚贾素来机敏,但这次亦满脑子疑问,但没有表现异色,应诺告退。
等姚贾离开后,奉命拟诏的赵高,却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跟泉涌似的……
秦始皇嫌弃地看着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伙计:
“你哭什么?”
“臣……臣。”
赵高难掩悲伤:“还望陛下勿要让臣去骊山,让臣去西域吧,赵高也姓赵,愿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尽老命,也要寻到西王母邦!再回到咸阳,载着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药,饮天池琼浆,必得长生!秦社稷有万世,陛下亦能治万世!”
“过去不是都惧怕西域辽远荒芜么?怎么近来,人人都来抢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敛,看着伤心不已的赵高。
“你明白了?”
赵高不敢回答,只是拜在地上,用断手撑着地,右手抹去脸上的涕泪,更伤心了。
“也只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办事,朕放心……”
不等赵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就踱步走出殿门,站在巍峨的章台宫之上,远处是繁华的咸阳。
宫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着多远,都立刻匍匐跪地,战战兢兢。
秦始皇却不看这群蝼蚁,他目光太远了,眼里只有天空的层云,以及日月星辰。
夕阳正在远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指着那轮红日,忽然说道: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第672章 骄傲
“兄长这是怎么了?”
宿卫宫中的中郎户令赵成,在偏殿让官员们休憩的地方见到赵高时,他依然流泪不止,不由大惊,急问发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阳。”
赵高指着已落入西面宫墙之下,即将看不见的日头:“我看他初升,其出也,虽沧沧凉凉,但远近为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时,其温如探汤,光耀九州,何等的辉煌气魄。但如今,却垂垂将暮,其没之后,天地将为之黯色。我看了全程,事到如今,岂能不悲?”
说着,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心中想道:“高渐离骂陛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称快者不知凡几,而唯一会伤心的,恐怕就只有我,还有公子胡亥了吧……”
赵高的眼泪是发自真心,毕竟三十年君臣之义,但他可是赵高啊,哭过之后,会立刻擦干自己的泪,为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太阳落下之后,该怎么办?作为分享太阳光辉的徒附,赵高明白,一旦庇护自己的光没了,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置自己于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话,便能让他为老皇帝殉葬!
赵成没有领会兄长的深远心思,只是低声说起了昨日他在殿中听到看到的事。
“长公子是真的变了。”
他嗟叹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变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诲公子,这等事,过去从未见过。如今又让兄长去监骊山陵,这是要尽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觉得长生无望,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你错了,陛下不会变,虽有一时踌躇,但他绝不会改其政令,更不会向天命低头,空待鬼伯到来!”
赵高露出了笑,笃定地说道。
他与秦始皇君臣相处近三十年,很了解这位皇帝,他有很多优点,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果断敢决,目光高远……
总之,在赵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加起来,都不够夸赞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开创这前所未有的帝国,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汤文武的伟业!
但必须承认,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许多弱点,一如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风吹雨蚀,越是近处的人,越能发现上面的斑斑锈迹。
“惘、惧、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样不少。”
赵高见过的,刚刚登基的秦王政,那个十余岁的小少年,被吕不韦、赵姬簇拥着坐上王榻时,眼中闪过的迷惘。
当发现母后赵姬竟然与假寺人生下两个孩子时,秦王政满是怨恨。
当明白一直被视为“仲父”的吕不韦只是想架空自己时,秦王政充满愤怒。
当被荆轲手持匕首,追着满大殿跑时,秦王政眼中流露过恐惧,事后目眩良久。
当信心满满的第一次伐楚,却落得个狼狈大败的结果时,举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满是疑虑。
当发现长公子不类己,统一后的天下也与预想的相差甚远,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弱点,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战胜:
为了承袭六世余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继位为王。
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战胜恐惧,平息之乱,夺吕不韦之权。
为了得孝顺的名声,他可以放弃怨恨,原谅赵姬。
为了让东方群贤归心,他可以出离愤怒,采纳李斯之言,宽恕欺骗了自己的郑国。
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他可以拒绝疑虑,起用王翦。
为了实现**同风,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尝试接受东方六国的神祗,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来,给扶苏一次次机会,让他慢慢改变。
但,时至今日,秦始皇帝,还保留着一个恶习。一只他永远无法征服的心煞,它蜗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发膨胀。
“那就是……”
赵高看向巍峨的宫室,那里面,坐着孤独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却又一无所有。
“骄傲!(aojiao)”
……
因为骄傲,皇帝认为自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称“朕”,天地之间,唯吾独尊。
因为骄傲,他甚至无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伟大的自己,竟也会和低贱黔首一样,注定死亡的事实。
因为骄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认为错的事情,他也会固执地做下去!那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
骄傲是秦始皇帝永远无法战胜的弱点,朝野上下,唯赵高看透了这点。
“陛下纵然会暂时消沉,但迟早会抬起头来,绝不迟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
而他赵高,亦不是引颈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这就是秦始皇的决定,在安排扶苏去监造阿房,使李斯、赵高监造骊山陵后,他又立刻振作起来,连夜批阅奏疏,接二连三,下达了数道诏令。
通往玉门关的驰道,今年必须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婴,询问南征进度:“大半年过去了,却一点成果都没,你黑夫自称好打慢仗,学的是乌龟呢,还是蜗牛啊?照这速度,怕是要再过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户!”
派人去问蒙恬,秦燕赵三国的旧长城,何日才能完全连到一起,域外的匈奴与东胡,以及那群从六国发配去实边的豪贵,近来可还老实?若不安分,该杀杀,该打打,不要犹豫,朝廷会全力支持。
还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贡么?今年可以让他们来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长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亲眼看到,这**之内,巨鼎铸成的时刻……
一口气忙完这些事后,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战战兢兢地来请示,秦始皇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陛下,喜,该如何发落?”
侍御史喜,已经在廷尉大牢里关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给个准话啊!
“却将这荆蛮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额头,做了批示。
“喜有诽谤、越职之罪,留其性命,谪贬边郡!”
其实,就算是只考虑到南边的黑夫,秦始皇也不会直接杀了喜,他深知权术之道,也明白,一旦杀了此人,的确会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询问到:“陛下,是让他去长城,还是岭南?”
自从三十四年后,但凡适治狱吏不直者,多去南、北两地建设祖国边疆。
“长城太近,岭南?黑夫与喜有旧,朕让他去那养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里骂自己的话,秦始皇仍会喉咙发痒,心里恼火,一拍案,说道:
“让喜去西边,去流沙大漠,到李信军中服苦役!”
第67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go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兴地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说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说,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说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说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说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说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著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说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说,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就这样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时,一行人停下歇息。
“这便是武安君当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小亭,根本无法想象,威名赫赫,横扫天下的武安君,竟会憋屈的死于此地。他当年服兵役伐赵时,即便过了几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赵儿夜啼。
白起当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时,也是满心悲凉么?也无人相送么?
狱吏忙着喝水吃饭,给喜解开了手上的梏,脚上的桎,却与牛马一起,拴在系马石上。喜手里端着碗粗糙的豆饭,看着据传是白起自杀,热血溅上后再也无法洗去的斑驳石柱,愣愣出神。
这时候,却有一乘马车抵达,带的随员很少,但细心的人仔细一瞧,便知道那马车的规格,是君侯一级的。
一名身着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丽女子下了车,在侍从、隶妾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礼。
“尉氏之妇,来送喜君!”
……
“原来是昌南侯夫人!”
喜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连忙起身还礼,他听说黑夫娶了叶腾独女,但二人没什么私交,登门拜访也寥寥可数,故从未见过。
来到咸阳后,叶氏倒是差仆人来拜访,说是喜家里,请她捎带一点安陆物产来喜一向清贫,家里送来的,无非是几件衣裳,一点北方不容易买到的稻米。
到这时,喜才听说叶子衿也在咸阳,但尚在孝期,数月来足不出户。
这当是她来咸阳两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是为了送喜……
喜有些动容:“咸阳市肆之上,众人见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来送我一介罪吏,连累了昌南侯?”
叶氏笑道:“喜君与良人的关系,谁不知道,既是同僚,还是乡党,他甚至视喜君为师长、楷模,要来连累,早连累了。再说,是良人一时失言,使喜君之名让陛下知晓,这才有了咸阳之行,归根结底,也是我家良人连累了喜君才对。”
喜摇头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祸事,与昌南侯何干?”
叶子衿道:“良人常说,他生平最敬重者,不过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离都远谪,而妾不相送,定会骂我是不懂事的蠢妇人……”
喜道:“但若陛下当真怪罪起来……”
叶子衿却浑然不在意,诙谐一笑:“那就怪我这蠢妇人自作主张,陛下总不至于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吧?”
叶氏人情做得很足,她并非空手而来,还送了喜两个仆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唤,一女佣,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喜觉得不妥,叶子衿却道:”她二人是一对夫妻,也是安陆人,乃自由身,而非隶臣妾,并非赠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门辽远,一路上也能陪喜君说说家乡话。到了地方,若想与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传。“
她看向一旁的狱卒,笑道:“二人自有符传,食宿自理,这,不违法罢?”
狱卒哪里敢得罪昌南侯夫人?连连垂首应诺,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说,喜也不好推辞了,只能道谢。
叶子衿还让人倒了一盏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归来!”
言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却带着一丝女子少有的豪气!
喝了送别酒后,喜只觉得,胸中块垒已消,再无悲凉。他看着复朝咸阳驶去的马车,颔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为男儿,亦可为二千石!”
……
叶子衿的家书传到豫章郡,已是月余之后的八月中旬,信上将这段时间,咸阳发生的动荡,都告诉了黑夫。
她说了司马欣之妻曹氏为其兄求情的事,但却认为“曹咎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认为有良人庇护,行事张狂,不以罪吏自居”。
于是黑夫决定,等此人来到后,让他好好体验下南方生活,领会人世险恶。
更让黑夫惊讶的是,叶子衿,竟心有灵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赞不绝口,对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体投地。
这也让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虚想找个当地妹子乐呵乐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怂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叶子衿还给他捎来了喜的话,只一句。
“何为法?何为吏?喜未曾忘怀,愿昌南侯勿忘之!”
“为了这信念,为了这句话,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将那样一个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若还能一片和气,视而不见,喜还是喜么?
想到这十多年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远赴西域,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话想赠予这位“师长”!
黑夫立刻让人找来纸笔,眼下他们身处南昌城郊外,各地大军云集,正准备开拔,前去进攻闽越。军情似火,时间紧迫,容不得长篇大论,只够匆匆写一句话!
说什么呢?黑夫看着白纸,有些踌躇。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写下去后,他却猛地摇头!
不,不!不该是这句,喜的远去,不是苍凉的永别,亦不是对世道黑白颠倒的哀叹。
黑夫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他和着出征的战鼓,手持毫笔,认认真真,力道十足地,写了另一句,他认为配得上喜的赠言: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会尘封在云梦的棺椁里,载于几部秦简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时此刻,已天下皆知!”
第674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黑夫笃定,喜自此之后,定能名扬天下,是太过乐观了,作为一个得罪皇帝的罪吏,喜一路上所受更多的,是白眼和慢待。
好在得了叶子衿安排的二人照料,衣食好歹有保障,押送的狱卒知道这罪吏与昌南侯交情莫逆,也不敢苛待,进入陇西郡后,喜居然还得以坐在车上,不必忍受徒步跋涉之苦。
八月中时,一行人来到清澈的大河边,名为“金城”的小邑处。
“喜君,过了此地,便是张掖郡了。”名叫“驰”的狱吏如此告诉喜,他是负责此次押送的吏,去过张掖两次,轻车熟路。
喜点了点头,他听说过,二十七年时,陛下西巡,听巫祝言西王母事,有意西拓,遂使黑夫、李信为之祭河源。
那黑犬白马二人在积石山献上二牢后,就跑到这一带,黑夫在此看到了西羌人的薅羊毛之术,将之嫁接到北地郡。不曾想,羊毛,竟成了帝国北方边疆诸郡的支柱产业,一件件厚实且粗糙,还散发着些许臭味的羊毛衣,不仅让戍守军士再无冻寒之患,更走入千家万户,成了北人必备的过冬之物。
而李信是位锐意进取的将军,他看出此地西有西羌之利,控扼大河上游,又迫近月氏,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令兵卒在此掘土筑城,因为掘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埋下的黄金,遂命名金城。
现如今,经过数年发展,金城已十分繁荣,尤其是过河的渡口处,每日都有来自咸阳的徭役、戍卒排队过河,他们奉命去修筑长达千里的驰道,以及上百个亭障。
而对面也不断有船只泊来,载着来自西域的奇异物产、驼铃阵阵的商队,甚至是胡人小邦的使团……
与喜他们擦肩而过的,便是一支在秦军士卒引领下,东张西望的使团,却见他们头发卷曲而黝黑,鼻梁挺拔,胡须浓密,衣着竟是一整块布披在身上,一直从肩膀垂落下膝盖以下。
中原人与蛮夷戎狄,衣着习俗有异:东方曰夷,被文身;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然而眼前的异乡人,却是第一次见,与传统意义上的蛮夷戎狄皆不同。
“应是西域胡人,那些胡邦,衣裳言语,千奇百怪皆有之。”
狱吏驰如是说,后来他们一问,果然是西域来客,一个名叫“大夏”的邦国使团,要入咸阳朝见秦始皇帝。
“大夏?不是太原别称么,陛下还称大秦疆域‘北过大夏’。怎么西边也有?”
喜有些被弄糊涂了,但也未深究,直到这时,一行人才算真正深入边陲。
但眼前的河西张掖,与喜想象中遍地枯石,绝无水草的荒芜沙漠,相差甚远。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雪山下的水草富饶之地,森林中,马鹿、獐子飞影掠过,草原上,牛羊成群结队,它们是关中牲畜的主要来源。
而在发源于雪山的河流灌溉下,两岸多有屯田,眼下正值粟熟,来自中原的一万户移民正在完成丰收。
不过,干活的仍以妇孺居多,男人们则骑在马上,手持矛戟,巡逻在刚建立数年的移民村邑周围。远处山岗上出现的人马影子,会让他们紧张兮兮,立刻敲锣警告,顷刻间,不管男女老幼,全民持械,鼓噪之声大作,远山的骑从,这才消失不见……
事后一问缘由,喜才得知,这里并不安全,来自湟中的羌人不时出没,掠夺农民们积累一整年的财富。那些羌人各有君长,没有统一约束,骑在马上呼啸而至,得手后又席卷而去,难以制止,如今已成张掖东南部的大患……
“李将军也派人来保护,甚至数次深入湟中,剿灭羌部,但这群天杀的羌人,像是闻到血味的野狼似的,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个被羌人夺走妻儿的边地移民有些悲愤地告诉喜,他们现在只能自发组织起来,全民皆兵,与之对抗。
喜只是一个谪贬罪吏,他能做什么?只希望沿驰道修筑的烽火台,还有不断从中原调派至此的驻军,能保护这些黔首。
旅程继续向前,渡过黑水河后,治安略有好转,由于祁连山余脉的阻隔,西羌人已无法深入至此,但黑水下游的猪野泽,仍然盘踞着月氏五部之一的“休密部”。
作为唯一投降秦朝的月氏人,休密部被允许保留领地,但眼下,他们的存在,已同湟水西羌一样,对驰道构成了威胁,据说李信将军,已有将他们再度迁徙之意。
最终,到九月中时,喜终于抵达了张掖郡首府,昭武城。
押解他的狱吏已第三次来此,他告诉喜,相传这座城邑的建造,还有一个故事:逐水草而居的月氏部,一次狩猎来到这块水草茂美的地方,月氏王骑在高大的马背上向南远眺,巍巍祁连白雪皑皑,向北一瞅,绵绵合黎青翠欲滴,袅袅雾岚中百鸟和鸣,山脚下涛涛弱水一泻千里,令他心旌摇曳。
于是月氏王率领部族在茂密的芦草丛中放马狂奔,忽然,一对交配的马鹿跃入他的眼帘。月氏王看见这对高大的马鹿,十分狂喜,不便带着部众,张弓如月,引箭如飞,向双鹿射去。
但接着,那两只马鹿,竟踩着祥云飘向空中,顷刻消失在白云蓝天之间……
鹿虽未猎到,但马鹿消失的地方,却成了月氏人定居之所,月氏王抓来西域城邦的奴隶,在他们劳作下,一座城邑拔地而起,取名“昭武”。
如今,昔日引弓数万,独霸河西的月氏已灭亡,月氏王被李信砍了脑袋,部族或逃或亡。李信则鸠占鹊巢,秦人移民也随着驰道,慢慢迁徙到此,彻底改变了昭武城的人口结构,如今城内半数已是秦人。
在昭武城外,喜也终于见到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征西大将军,定远侯李信。
与李信的初次会面是在弱水边游猎的营帐,李信高坐一张虎皮之上,身边是两个侍酒的美艳胡女,高鼻深目,喜进去时,她们正在为李信奉上精致的于阗白玉盏,接着将冒着寒气的觥盖打开,用金勺将带着甘甜之香的暗红色液体钥出,缓缓斟入盏中,再含情脉脉地双手奉上。
这是西域送来的葡萄酒,在咸阳是十分名贵的饮品,但在李信这,却跟喝水差不多……
但这副悠然享乐的做派,让崇尚极简主义的喜大皱眉头。
在喜眼里,李信是和黑夫完全相反的人,黑夫厚重,李信锐利;黑夫事事谨慎,李信不拘小节;黑夫节制己欲,李信及时行乐;黑夫打仗怂为先,喜欢结硬寨打呆仗,李信好用奇兵,他自己,就是用来刺穿敌人的剑尖。
还有,黑夫面黑,李信发白;黑夫被叫做黑犬,李信则被誉为白马……
但李信,亦有一种黑夫不曾有的,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直爽!
“喜?我听说过。”
李信轻轻摇晃白玉盏,一旁的胡女还伸手为他擦去嘴角酒渍,酒汁鲜红,犹如人血:“你的名声,比你本人来得更快。”
“有人说你诽谤中伤陛下?又有人说你直言进谏,一心为公,因此被贬,你说,我该信谁的话?”
“都不可信。”
喜不卑不亢:“若为法吏,当自查信证据,不可轻信罪人言辞,将军请自度。”
“果不其然,的确是位直吏。”
李信笑了起来:“既然你精通律法,那就在军中,做军法吏吧!”
喜有些发愣,军法吏?那是百石的小官,虽然相比喜曾经的职务不算什么,但他现在是待罪之身啊,直接任命为吏,不要紧么?
李信的理由,却让喜哭笑不得,更加坚信,这位定远侯,是真醉了。
“我喜欢你这名,喜,喜气!”
李信指点着喜,起身倒了一盏葡萄酒递给他:“正好近来,张掖郡也有一件大喜事!你来的路上,可遇上大夏使者了?”
“大夏使者?”
喜拒绝了酒水,却想起一个月前,在金城渡口遇上的,披着一块垂膝之布当衣裳的一群胡人。
“不负数载苦寻,上千人倒毙大漠啊!”
李信今日心情甚佳,他将手中美酒高高举起,嗟叹道:“吾等找遍了昆仑、北山,都未寻觅到西王母邦踪迹,直到在葱岭以西造访大夏,他们竟知道,西王母邦的下落!”
美酒美人相伴,异域建功立业,郁结多年的心结,总算被松开了一丝缝隙!
“李信这一次,总算未再辜负陛下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