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铜铁
“有国有家者,讲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上天却不在乎这点。他喜欢开玩笑,天下物产随机分布,却不平均,有的地方,千里之内匮乏矿产,可在有的地方,数十里之内,就集中着数个大矿……”
黑夫看着远处的苍山道:“衡山郡鄂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离开鄂城,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黑夫与同车的利仓聊着往事。
“二十四年,我为别部司马,与汝父从邾县渡江,攻取了鄂城。此地乃鄂君之邑,他身为楚国首屈一指的封君,府邸里的礼器鼎簋可真不少,吾等搬了整整三天,才总算搬完。”
利仓应道:“父亲与我说过,叔伯们在豫章安家,开田,设糖坊,靠的就是这些铜器换得的钱。”
可以说,那是“安陆帮”的第一桶金,黑夫当时不知道鄂君家里为何会有这么多铜器,后来才明白,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二十九年,豫章立郡,与豫章一同设立的,还有衡山郡,郡治邾县。然衡山郡人少地狭,完全能并入南郡,你可知道,它何以为郡?”
利仓道:“侄不知。”
“铜绿山。”
黑夫竖起食指:“只这一个富矿,就足够衡山单独立郡了!”
他和利仓说起铜绿山的利害之处,这矿年代久远,据说早在尧舜时代,就已经有三苗部落在此掘坑采矿冶炼,而那些炼得的红色铜块,又渡过长江,源源不断运往中原……
到了殷商的时候,商人钟情于铸造巨大的青铜器来取悦鬼神祖先,为了抢夺铜料,武丁中兴之时,曾大规模南征,一直深入到荆蛮腹地。而南征之目的,就是为了掠夺铜材,还在江边建了一座城,以便开采。
到了周朝时,周昭王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才南征,他亦是为了夺取铜料。只可惜没能成功,被楚国人所败,周昭王还窝囊地淹死在汉水里。眼下江汉北部的端午祭,往水里扔米,祭的还不是屈原,而是这一位,据说是汉阳诸姬留下的传统。
而春秋时期,楚之所以强盛,能够问鼎中原,与晋齐争霸数百载,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南方丰富的铜锡矿藏。黑夫做亭长时办的盗墓案,那若敖氏墓穴里,重达十多吨的青铜器陪葬品,多是源于鄂南。
所以,秦朝灭楚后,便在铜绿山驻扎重兵,让它重新开工,在数千刑徒的劳作下,坑道越挖越深,矿石源源不断投入熔炉中,再吐出炙热的铜水,冷却后铸作亮红色的铜锭,再与江南运来的锡融合,变成人人都喜欢的“美金”。
但归属秦朝后,铜绿山铸造的不再是笨重却无实用的礼器,也不是战争时期的戈矛剑戟,而变成了外圆内方的半两钱……
这便是衡山郡能够独立设郡的底气,整个鄂城,还有对岸的邾县,真是到处散发着铜臭味。衡山每年都要从农业发达的南郡购买大批粮食,让开矿的刑徒工匠吃饱肚子。
但眼下,随着南方陷入苦战,消耗的不止是兵卒,还有兵刃,随着朝廷一道指令,铜绿山再度变成了兵工厂,类流水线作业日夜不休,生产大凶之物……
黑夫他们没有直接到铜绿山,而是在其北四十里处停下。
远远望去,这里也有一座山,随着树木被刑徒伐光,露出底下的赭色石头……
“上有赭者则下有铁,铁山到了!”
……
赭色,这便是铁矿石的颜色,山上满目所见的朱红纹路,便是矿苗。这个矿是楚国人发现的,但没来得及开采,就被秦人接手,衡山郡在此设置了一个铁官,再过两千年,武钢也得靠它吃饭……
铁山上大多是些浅层的矿地,刑徒们挖出沾满泥土的铁矿石后,又用骡、马等以筐运到溪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工坊处,数十座熔炉屹立在那。
铁官听说昌南侯要来,一早就在路口等候,见贵人到了,连忙过来为黑夫牵马,点头哈腰。
黑夫问他:“我让人画了图形,要汝等制作的兵器,可锻好了?”
铁官应道:“好了,好了,是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铁所制,还想着立即送去大营给昌南侯过目,谁料君侯竟驾临此地,真是让鄙地有光。”
黑夫来此,不止是为了那兵器,主要是瞧瞧铁山和铜绿山产能,要多久才能将他的大军武装起来,生产可有咎待提高之处?
虽然他开局不止五个农民,但采矿仍是最基本的。
一边为黑夫牵马,铁官一边指着溪水边转动不休的木质器械道:
“自从南郡水轮传来后,墨者稍加改进,以之制成水排,来此教予工匠,如今以水引动排橐鼓风冶铁,铁质好了不少。”
这是近些年发生的事,多亏黑夫拉了一把,从朝廷禁绝百家,收缴书籍的动荡里幸存的墨者们,开始专注于改进器械,鼓捣出了一系列水力机械。
而受了黑夫命名的“水椎”影响,但凡以水驱动的器械,都带了一个水字:舂米捣纸的水椎,磨面的水磨,从河中汲水灌溉的水车,都是水,这章亦不例外。
鼓风的器物为“橐”,冶炼矿物,需要极高的温度,一个橐不够,就用几个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橐”。排橐很大,原本需要靠人力或牲畜拉动,如今安上水轮,用水力推动,就叫“水排”。
有了水排后,风力大而持久稳定,就能让铁炉温度提高,炼出的铁又多又好。
黑夫点头,每次看到生产力因他而进步,心里都有些欣慰。但他没时间去细细查看将矿炼成铁的具体过程,也没工夫听铁官的马屁,提出直接去看最后一道工序:铸锻。
还未走近,热浪便滚滚而来,到处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上身,只围着熟牛皮裙的匠人,正在锻铁,他们手持铁锤,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动。
统一前,秦国的铁兵其实是很不发达的,秦人还是喜欢用铸造后就能迅速装备军队的铜兵,而不是千锤百炼的铁兵,铁多用于农具。
但统一后,少府直接吸纳了六国的能工巧匠,将昔日的短板补齐,眼下这座铁工坊,匠人多是楚地人,只有几名秦吏带着兵卒监管。
楚国的冶铁业是十分发达的,春秋时就有不少著名工匠冶铸铁剑,宛地更是著名的冶铁中心,韩国夺取南阳,得到楚人技术后,才有了韩兵天下第一的美誉。
但不管是楚人还是韩人,都将科技点到了铁剑上。
得知昌南侯亲至,楚人铁匠们立刻就停下手里的活,在地上跪了一排,一位年纪最长,胡子白花花的老铁匠立刻让人将制好多日的兵器呈上来,让黑夫过目。
却见那十把刚出炉数日,打磨铮亮的兵器,静静地躺在木匣里,它们比军中制式的三尺剑略短,有圆环状的柄,但与剑不同,刃身较宽,单面开锋,厚脊薄刃。
除此之外,相互之间形制也有不同,有的刃部较大,有的是直脊直刃,还有的有点特殊的弯曲,整体形状看上去,像只狗腿……
黑夫一一拎起来看,没错,这就是他要的东西。
这时候,铁官已经开始了尬吹模式。
“下吏历任铜、铁官吏,打造过数不清的兵刃,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奇之物。”
他颇具表演天赋,神情夸张地指着刀道:“二三子请看,外形酷似殷商之刀,然却是由铁所铸锻。单面开刃,省去了许多麻烦工艺,比剑更容易锻造。下吏试过,它分量十足,厚脊薄刃,故势大力沉,一般的兵刃难以抵挡,更能劈开厚甲,君侯不愧为沙场宿将……”
言罢,还动情地感慨道:“我曾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军欲所向无敌,也一定要先善其兵啊!”
总之,铁官将这几把刀,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设计多么牛逼,结构多么合理,只差和干将莫邪相提并论了。
“然也,然也。”
铁匠们面面相觑,心道难怪铁官能做铁官,而他们只能当工匠,原来如此,也跟着一起点头夸赞。
黑夫只笑而不语,利仓则忍俊不禁,这时候,却听到工坊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嘟囔道:
“说得那么厉害,其实不就是我家里平日里砍柴、砍蔗的柴刀么!”
一时间,所有尬吹都戛然而止,众人回头一看,却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小铁匠,他也发现自己的话引起了众人注意,吓得面色苍白,连忙下跪,稽首不止,向黑夫请罪。
黑夫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何罪之有?你说得没错,我让汝等制这些刀出来,为的就是劈藤砍树!”
第646章 刀剑
“汝何名?”
黑夫踱步过去,那口直心快的小铁匠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无袖的短打下,两臂都是结实粗壮的肌肉。
利仓在旁,再度说道:“君侯问你,叫什么名?”
小铁匠这才抬起头,下巴刚长出点黑胡渣,大概十**岁年纪,头发上满是汗水,也不知是在这锻炉边热的,还是被黑夫吓的,只讷讷地答道:
“君侯,小人叫郭绍。”
“郭绍?”
黑夫点头,好熟悉的名啊,只不记得在哪见过。
“听你口音,不是衡山郡人吧,外地迁来的?”
“禀君侯,小人乃赵地邯郸郡人,数年前随家人迁徙至此,继续从事祖业,在铁山打铁铸剑。”
黑夫想了想:“邯郸,郭氏,铁匠,你莫非是郭纵之后?”
少年有些欣喜:“君侯竟知道!郭纵正是小人之祖!”
郭纵是赵武灵王时,邯郸著名的大工商业者,以经营冶铁业而致巨富,赵国灭亡后,秦吏将冶铁收归国有,郭氏树大招风,硕大一个宗族遂被拆散,迁徙到各郡铁官,也顺便将赵地先进的冶铁技术传遍天下……
看来眼前这少年,亦是其中之一。
黑夫走到少年背后,熊熊燃烧的锻炉旁,铁砧上静静躺着一把长四尺半的剑,已经锻造完成……
尺乃秦尺,四尺半便是一米出头,后世看来略显短小,但在同时代,普遍长三尺的剑里,已经鹤立鸡群了。
春秋时的青铜剑,一般长不过半米,因为青铜材质脆而易折,且剑较宽厚。
进入战国后,各国开始盛行铁剑,剑锋和剑刃都更薄更利,长度也开始增加,“三尺剑”,也就是七十公分的剑,成为士大夫、兵卒、轻侠的标配。
黑夫拿起眼前的铁剑来掂量一番,他并非行家里手,但十几年行伍生涯下来,好坏还是分得清的,不由赞道:
“好剑,这剑不错,且能锻造如此之长,都快赶上陛下佩剑了!”
秦**队里虽然还是用青铜剑居多,但秦始皇可是个赶潮流的,他的佩剑,长达五尺,因为太长,荆轲刺秦时,情急之下竟拔不出来,只能绕柱躲避。最终秦在左右的提醒下,“王负剑(舰)”,才顺利将剑抽了出来,并砍死了荆轲。
没错,是砍,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刺才是它的主要杀伤方式。可那当口,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秦始皇帝羞怒至极,只有挥剑猛砍荆轲大腿,方能泄愤!
那还不算最长的,黑夫在齐地见过双手才能操作的长剑,竟长达六尺,将近一米四!难怪齐地有句童谣:“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意思是剑柄能顶到面颊。
眼下,少年郭铁匠得了黑夫夸赞,高兴地抬起头来:“君侯若不嫌弃,小人愿为君侯锻剑!”
黑夫颔首:“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起于商周,其技初起,流于兵阵。军马相较之间,兵刃交加之际,以长器而拒敌,以短剑而防身,远杀近搏,长短互补。至于春秋之后,剑入名流,王侯将相,高人雅士,俱佩名剑而习其技,悟其理而通其道,用之于治学,则成诸子百家;用之于治国,则成霸业强国;用之于杀伐,则成强兵猛将。”
“然而剑虽好,可我眼下军中更用得上的,却是刀。”
郭绍钟爱剑,前些天黑夫要求铁山锻刀,他都不愿参与,眼下只觉得剑受了侮辱,有些愤愤不平。
“君侯,砍柴的刀,是低贱之器,岂能比得上剑?”
黑夫笑了笑:“你曾用青铜剑来砍柴么?”
郭绍摇头:“不曾。”
“为何?”
郭绍觉得这位君侯在明知故问:“青铜脆而易折,击刺杀人还行,砍柴就过分了。”
铜本来是软的,软到无法直接做武器,只有与锡结合后变成青铜,才是合适的材料。但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得脆而易折,大力劈砍,很容易折断。
所以整个青铜时代,以劈砍为主的刀,只是昙花一现,顶多是撬贝壳、剥皮的小刀在燕齐流行,还渐渐演变成了刀币。
剑,无疑是最合适青铜的短兵,当之无愧的百兵之王。
而在民间,砍柴的主力,也是铜制的斧斤。
直到铁器时代来临,这种情况开始改变,虽然军中还是顺着以前的惯性用剑,但在民间,做工粗糙的铁柴刀,已经悄然出现。
尤其是在南郡、豫章、衡山、长沙等地,近年来,种植园主们为了让奴隶砍甘蔗,一种长肋,上宽下窄,没有刀尖的砍刀蔚然流行,形制颇似后世的景颇刀,郭绍来此数年,自然也见过。
“你用铁剑砍过柴和甘蔗么?”
黑夫似乎来了兴致,就在这工坊里坐下,不紧不慢地与郭铁匠聊起天来。
“铁剑如此金贵,怎么能用来砍柴!”
郭绍有些发懵,这位君侯是怎么了,专跟砍柴过不去,他这侯爵,莫非是砍柴砍来的不成……
“不错,铁剑金贵,好的长剑,百金难求,而我手下兵卒,何止数万,总不能让他们人人皆为百金之士罢?我……朝廷可养不起。”
黑夫又问:“你锻这柄长剑,花了多少时日?他们做一把刀,又花了几日?”
郭绍老老实实回答:“我用了一月。”
一旁的铁官也过来禀报,说平均算下来,每把铁刀,只用了三五日。
这是自然,从制作工艺来说,剑的要比刀难多了。剑是双刃,身窄而薄,前头很尖利,所以造剑的材质和冶炼工艺要求很高,不能太软,也不能太脆,恰到好处才行。一把好剑,整个工艺下来,再锻打百遍,起码得花一个月,有的剑,甚至要一年半载……
而一把老百姓也用得起的砍刀,好铁用到单刃上就行,刀身较宽,刀背较厚,一般不会折断,工艺马虎点也没事。慢则五天,快的话,两三天就行,若能流水线批量生产,则更快。
难怪后世有句话叫“十刀一剑”,意思是制造同等质量的刀和剑,造剑花费的时间是刀的十倍。
为将者必须明白一点:和士兵一样,兵器是消耗品,不是珍藏品!
军队制式装备,历来都是以保证威力的前提下,选择廉价、简单、易大量生产的,这便是秦军始终装备青铜武器的原因。
黑夫也一样,他需要的,就是能够量产,便宜,且能适应南方密林,不但能劈砍树木藤蔓,还能随时应战的砍刀。不需它百炼成钢,不需它千年不朽,不需它削铁如泥,反正对付的是赤身而战的越人,再钝的刀,砍上去也够见血了。
而且刀比剑上手快,就算在遭遇战里,秦兵因为慌乱,将技法忘得一干二净,学秦始皇击荆轲一样,闭眼猛砍就对了。
青铜被铁取代是迟早的事,哪怕钢铁工艺尚不成熟,产量大,造价便宜就是最大的优势。
而历史上,刀也迟早会取代剑,就像贵族君子被布衣莽夫取代一样……
最后,黑夫让铁山三个月内,制五千把砍刀,又令手艺不错的郭铁匠,为军中将吏打制十柄好的佩剑剑,但又道:
“造价虽有贵贱,但兵器并无高低之分,适合战场,能杀敌的,就是好兵器!”
……
黑夫为军队打制的武器,可不止一把丛林砍刀。
离开铁山后,他又顺路去了一趟南边四十里外的铜绿山,即使有水排煽风点火,光靠木炭炼出来的铁质量依然堪忧,除了铁刀外,其他兵器,依然以青铜为主。
考虑到岭南山林地带,善攻袭埋伏,近身格斗,长矛不易施展,除了铁山的五千把砍刀外,黑夫又在铜绿山定制了一万柄短剑,长不过一尺半,称之为匕首也不为过,而且同样是单面开刃,形状颇似95军刺,争取人手一把。
“届时每个屯的装备,以盾牌短兵为主,弓弩策应,少许长兵辅之,这配置,可比先前戈矛长戟合理多了。”
敲定军队制式武器后,黑夫结束了行程,他不太想回鄂县和武昌,决定绕个弯,走小道,直接往长沙郡方向而去。
二月下旬,当黑夫一行人抵达州陵县时,在武昌大营练兵的共敖,派人来禀报他一个消息:
朝廷派的监军,总算到南郡了!
“哦?监军是谁?”
黑夫心里暗暗吐槽:不会又是扶苏吧?一回还好,二回也罢,若这次秦始皇还要让二人搭伙,黑夫甚至都要怀疑,皇帝是想让他俩在一起了……
信使禀道:“这次来了两人,一老,一壮。”
“老者为伦侯公子成。”
“原来是昌武侯啊……”
黑夫颔首,的确,秦朝的监军,喜欢派遣宗室或者皇帝亲信,且要地位崇高,这才不会被主将架空,失去监督的意义。
这位公子成,乃是秦始皇的爷爷辈,秦昭襄王的小儿子,也没有大的本事,就是能活,是宗室最高辈分,早年作为宗正,是九卿之一。几年前,他作为王翦的监军,蹭了灭楚的大功劳,后被秦始皇封为昌武侯,是秦朝七位伦侯之一,与昌南侯黑夫平级,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只是昌武侯年已七旬,顶多在南郡看看粮食,根本不可能随黑夫去岭南啊,别跟杨端和一样,死在半道上就尴尬了。
所以,秦始皇才派了双保险,一个年轻力强,能够随时跟着黑夫的人。
“壮者为谁?”
黑夫漫不经心地问道,猜测会不会是某位远房宗室,反正不可能是扶苏,更不可能是胡亥吧,呵呵。
“君侯,那壮者是左庶长,子婴!”
第647章 沧浪之水
子婴对南方并不陌生,三年前,他以五大夫的身份,陪秦始皇东巡,回程的时候,皇帝来洞庭湘山观光。
但与原本的历史不同,那天洞庭湖风和日丽,秦始皇心情不错,没有派刑徒将湘山树木伐光,还让子婴代他祭祀湘君和湘夫人……
时隔三年,子婴再来南方,却是作为监军副手。
船只在湘山靠岸,接下来的路,就得靠马车了。他们沿着湘水而上,赶赴长沙,南征主将,昌南侯黑夫与子婴约定,三月十五在那碰面。
长沙郡并无驰道,马车在泥泞的小道上时走时停,得由士兵刑徒推攮才行,如此道路,可想而知,从南郡运粮也快不起来,难怪黑夫将新征的大军放在武昌,没有拉到长沙来。
子婴倒是很耐心,只闭目想着在江陵时,公子成对自己说的话……
作为真正的监军,被秦始皇帝寄予厚望的宗室老臣,昌武侯公子成才抵达江陵,就不走了。
“我老骨头一把,岂能再去南方湿热之地受苦,像杨端和那样病死了,更误事。反正南军之粮,起码一半都要经由江陵,我便留在此地督粮罢!”
说着,昌武侯就把昔日的楚国行宫占了一个,在里面喝着蜜汁,招来楚地倡优,逍遥快活起来。
而可怜的小辈子婴,则要继续上路,履行职责。
十天前,子婴离开江陵时,昌武侯还神秘兮兮地将他唤去,屏退左右,对他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婴,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当知晓,三十年前,汝父叛秦,吕不韦、以此为借口,诛杀屯留叛兵七百三十六人。按律,长安君全家,亦当族之,但陛下却力排众议,特赦汝罪,留下了你的性命,可知是为何?”
子婴跪言:“是陛下宽厚,亦是族曾祖父力谏陛下,方才留了婴性命。”
“然也。”
公子成颔首道:“陛下英明睿智,岂会不知,长安君去国,乃所逼,那竟以此居功,封长信侯,以河西太原为封国。陛下当时尚未亲政,一时隐忍,过了几年,终于灭了此僚!”
“虽然事出有因,但叛国毕竟是叛国,长安君留于赵,陛下派甘罗去数次相劝,他却迟迟不归,与秦离心离德。故陛下对你,也只能不冷不热,不封君侯,不赐寸土,你本是庄襄王的王孙,却只能从庶民做起。”
这是子婴凄惨的生世,他父亲成是秦始皇的亲弟弟,他是皇帝的侄儿,扶苏、胡亥的从兄。
但子婴的整个童年,身份一直十分尴尬和敏感,与其说是王孙,不如说是囚犯。
“婴,你对陛下,可有怨恨?”
此言一出,子婴顿时大惊,稽首再拜:
“婴蒙陛下仁厚,方能活命,十数年间,陛下每隔几年,就找借口赐我几级爵,让我做到五大夫,近来又当上了左庶长,无尺寸之功而位居卿列,婴感激尚来不及,岂敢有怨?”
公子成笑道:“果然,正如我对陛下所说,你是分得清好恶的,这些年在宗正署做事,也勤勉老实,故陛下才给了你这次机会,让你做监军副手。”
“所谓监军,监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粮,二是人。”
公子成一边吃着南郡的糕点,一边指点子婴:
“军无粮则亡,把住辎重粮食命脉,扣下委积,将军就不敢生出异心。而盯住其人,时刻回报,便能让身在咸阳的陛下知道前线调遣,军情进展,以此杜绝拥兵自重、养寇待乱之徒……若其生出异心,随时可以一道诏令,收回虎符!”
秦军,认符不认人,征伐天下的武安君白起,在昭襄王的赐死诏令下,也只能孤独地自尽,没有任何反扑的机会。
“老朽留在江陵督粮,而你,就跟在昌南侯身边!”
公子成压低了声音:“昌南侯年轻,虽然用兵如王老将军一样稳,但他的心,也能想王翦一样,安于封侯么?会不会是秦之陈庄,楚之庄?尤未可知也,不可不引以为戒啊。故他的一举一动,你都务必记下,每月禀报给我,我再转交陛下……”
子婴想想都知道,督粮容易,监人难啊,这位老君侯,倒是会挑肥拣瘦,可他毕竟辈分小,又是副手,公子成怎么说,就得怎么做,只能应一句:
“婴谨记在心!”
公子成还鼓励说,子婴若是做好了,便能彻底洗刷家族屈辱,事后加官进爵,甚至有希望恢复本该传给他的君侯之位。
但上路后,子婴的担心,甚于期盼。
子婴的性情,谨慎而敏感,他在朝中时,与蒙氏兄弟交好,又同赵高有故,跟李斯的儿子们喝过酒,同冯劫玩过六博,被扶苏以兄长相待,胡亥也喜欢约他狩猎,总之,和所有人都说得上话。
这么做,并非子婴心有志向,而是为了自保他永远在权力的边缘徘徊,却不迈入半步,长袖善舞,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在大家心中,他是一个老好人。
这是子婴生存的原则,眼下,他却要作为皇帝安排在昌南侯身边的眼线,时刻朝咸阳打小报告,万一皇帝有何不满,都要由他来传达给黑夫……
“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啊。”
子婴暗叹,而且他也看出,随着秦始皇之心日益骄固,边疆征战不休,关中的大工程却一个接一个开工,黔首劳于路途,这天下,已有不稳之势。
但他身份尴尬,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自言片语,毕竟这回,连扶苏、茅焦都没吱声,回到咸阳后,扶苏接过了管理宗室的责任,举荐年轻的宗室子弟为郎卫。御史大夫茅焦则从全国各地征辟能干的良吏,说要整顿吏治,损益律令……
他们都不出面,子婴更不能站出来了。
本以为离开了朝堂,就能避开那尔虞我诈,但军中前线,一样复杂,让他没法独善其身,子婴只感到头疼。
就在这时候,随从在车外喊道:
“左庶长,汨罗江到了!”
……
“这就是汨罗江?”
子婴下车,在渡口远眺,却见一条宽大的河流,正从东面流来,汇入湘水,它有南方河流的秀丽,绿头野鸭成群结队在上面漂游觅食,岸边则有渔父捕鱼的吆喝,当风吹起来时,还是有一些波浪的。
传说,数十年前,屈原既放,游于江潭,又得知郢都,也就是现在的南郡江陵被秦军所夺,绝望之下,在这条江投水而死……
子婴还听说,屈原投水前,曾与一位渔父有一段经典的对话。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而渔父却很看得开,劝说屈原,与世推移才是对的,世人皆浊,何不其泥而扬其波?
但屈原何许人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愿同流合污。
与屈原一样,同为宗室,又身处这样一个随时需要选择的节点,子婴感慨良久,最终却笑道:
“吾不从三闾大夫。”
“吾从渔父!”
他想通了,一时释然,哈哈大笑数声后,不顾随从劝阻,脱了履,扔了袜,踏入干净的水流中,任由它们冲濯双足,还捧了一把清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放声而颂,这就是渔父的哲学,也是子婴的生存之道!
“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
……
数日后,子婴抵达了长沙城,南征主将黑夫给了他极高的待遇,在兵营辕门内相迎。
子婴知道自己的地位当不起,立刻主动走过去,作揖道:
“昌南侯,数年未见,已封侯拜将,大愿得偿,愈发壮勇了!”
黑夫这一身酷似将军俑的装扮,的确比郡守官服威风多了,他也对子婴拱手:“左庶长远行辛苦,听闻君为副监,与我偕行,真是大喜过望。左庶长不但是陛下子侄之长,还极识大体,有君为我监军,此番定能建功!”
二人寒暄一通后,黑夫给子婴介绍起南征军长沙营的几名官员,他们多是屠睢旧部,但有一个,却是黑夫老相识。
“这位是御医陈无咎,曾在南方就医,一年前大军遇阻,疫病发作,死伤无数,陛下派他来诊治。”
陈无咎也老了,四十多岁的人,他上前与子婴见礼,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子婴袖口皮肤上的小小皮疹。
子婴注意到了陈无咎的目光,也没在意,笑道:“或是我不习南方气候,昨日在馆舍休憩时,才发现起了些疹子,不碍事,不碍……”
还没说完,陈无咎却不由分说,凑近过来,一把揪住了子婴的袖口,往上一拉!
子婴正感觉莫名其妙,低头一瞧,却见整个手臂上,多有皮疹红点,甚至有扩大变为红色丘疹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子婴也才发现,还以为是自己挠的,但陈无咎却面色大变,后退一步,对黑夫道:
“君侯,不会错的,是水蛊!左庶长染了水蛊之疾!”
第648章 蛊祸
“左庶长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这江南之地的水域,岂是能贸然去戏耍的?”
营帐之内,听说子婴前几天在汨罗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医者陈无咎连连摇头。
“江南有射工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里。”
陈无咎指着子婴手上、足上的红色皮疹道:“初得时便是如此症状,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针刺。”
这些症状都符合,子婴没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也顾不上身为公子王孙的矜持优雅了,急问道:
“陈医师,得了此症会如何?”
陈无咎摇头叹气:“病发之后一月,身体乍冷乍热,手足烦痛,还会呕逆,小便亦黄,腹内闷,胸痛。假以时日,毒虫顺血管行至肝肠处,啃食五脏,释放毒水,结聚在内,便令腹肿大,状如虾蟆,犹如孕妇,动摇有声,故名水蛊也……”
蛊,腹中小虫也,可谓十分形象。陈无咎说,中了水蛊的人,不仅身体肿胀,更严重的是,人还会咳嗽、胸痛、呕血,全身无力,各种疾病也随之而来,最终可能导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实则并非因为湿热,而是因为这水中蛊虫啊。”
“敢问医师,当如何诊治?”
陈无咎又叹了口气:“此症,并无能痊愈的救治之法……”
“这不就是绝症么?”
陈无咎每说一句,子婴的脸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头,难不成就要殒命长沙?
他只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陈无咎却道:“左庶长稍安,中了水蛊之疾不会立死,左庶长乃王孙贵胄,有宗庙之灵庇佑,一定会有办法的……”
在子婴面前如此安慰,离开营帐,去向黑夫汇报此事时,陈无咎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蛊才不管是公子王孙,还是渔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们都照钻不误!”
……
“对蛊虫而言,吾等皆为鱼肉也,哪有什么贵贱贤愚之分。”
黑夫无奈摇头,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食物链顶端,然而在顶端之上,在人体内部,还有无数寄生虫蠕动,日夜啃噬躯体五脏呢。相比于可见的猛兽,这些细小的虫豸,才是人类最大的天敌。
说起来,子婴也真是倒霉,才来江南,就收到了这样一份大自然的馈赠。
“他病情有多严重?”
“不算重。”
陈无咎道:“也是运气好,不似其他北人一样得急热之症,应是慢性病。经此一事,这位王孙只怕是再不敢贸然下水了,加上锦衣玉食,不必劳作,再活一二十年不在话下。”
他露出了作弄的笑:“但我故意将病情说得重了点,这位副监军,定能设身处地,明白在南方用兵的艰难,而远在咸阳的陛下得知连监军都染病,自然不会一味催促昌南侯了。”
“听上去是好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黑夫叹息道:“你说得对,连朝廷派来的监军都染了病,更何况是普通兵卒、民夫呢?再这样下去,南征的将士,泰半都染病乏力,不能作战,两年平越,岂非空话?”
来到长沙后,黑夫便发现,本地驻军面对的,是历史上肆虐了湖南两千多年的恶疾:血吸虫病。
虽然学名叫“日本血吸虫病”但那只是因为,最先由日本人发现并命名,实际上,这小小寄生虫遍布整个亚热带地区。
黑夫记得,前世去湖南博物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马王堆汉墓的主人,肚子里居然还有大量血吸虫卵,连贵族都如此,可想而知,这疾病在长沙郡流行之广。
而它肆虐的年头也够长,直到建国后,洞庭湖、鄱阳湖、太湖都是瘟神最流行的地区,更别说现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筑南昌城时,黑夫军中便出现过兵卒涉水下田后,足有皮疹,并发热染疾致死的情况,更多的人,则是出现了无力,多食,消瘦的症状。
众人将此归结为江南的湿热气候,前世也是个南方人的黑夫却知道,这是血吸虫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确的发病原因,命名为“水蛊”,并将此事上报朝廷。
只可惜,驻守豫章的军、民人数不多,这件事并未引起重视,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献上的《南征记》,也不以为然。
也就黑夫的旧部们谨记其策,多喝井水、开水,在城、乡设公厕,杜绝病人粪便直接进入流水。有钉螺出现的疫水区域,修筑堤坝,进行围垦,实在不行,宁可放弃田地,另寻地势高处开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虫病,虽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事在人为,隔壁的长沙郡,做得就没那么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军队涌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万军民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适应本地气候的北方兵,得了并发症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战斗力,被留在长沙。
黑夫来时,发现营中大腹便便的鼓胀者,已有不少,这种晚期症状是因腹部积水,加上他们面容消瘦,肚子显得更大。
好在血吸虫病只能通过人与疫水接触染疾,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直接传播,不然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来为他们收尸了。
但身体肿胀的晚期患者,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尽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恶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婴,还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给陈兄了。”
黑夫朝陈无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将豫章水蛊的事告知陈无咎,作为大医令下属,陈无咎还亲自到南方跑了一趟,与病患接触,寻找治疗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参考意见启发下,他已经找到了一味良药,经过十年钻研,略有小成,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但减轻病情,让慢性患者不至于肿胀致死,却已能做到……
“无咎尽力而为。”
陈无咎应诺,匆匆出门,要去请长沙郡官府,征募百姓,帮他收集那味药材了。
治疗虽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则是预防。
长沙地区河网交织,湖泊密布,是钉螺的适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虫病的严重流行区。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时期,若不做好准备,就等着再爆发一次疫情吧。
长远看来,长沙是南征军的必经之地,不搞好预防工作,等来年在训练武昌的新军抵达,又会有大批人失去战斗力,黑夫可舍不得嫡系们如此折损。
但这件事,光在兵营里搞,是没有大用的。
南征驻军活动的区域周边,便是长沙郡的治所湘县,加上城周边数十里的乡邑村社,起码有五千户。
城里染病的患者,至少占了两成,农村更多,三到四成。几万人吃喝拉撒都没什么讲究,导致血吸虫卵在城市周边的水体里循环传播。这就使得整个湘县,皆为疫区,且世代相传。因为感染而得了侏儒症,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几乎每个里闾都能见到。
看着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艰,水蛊如同南国的诅咒,它还会在这片土地上,笼罩两千多年,无论贵庶,一个不小心,就要与虫子终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国,才会迎来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营寨整个搬迁,远离疫区,也远离洞庭湖,去湘县南边五十里,一片平坦的槠亭建立新营。
槠亭,因为槠木颇多而得名。后世,这里被称之为“株洲”,是四通八达,交通方便之地。虽然眼下周边地广人稀,密林遍布,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没,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枢纽。
大军要逃离疫区,但将笼罩在蛊祸瘟神千百年的湘县弃之不顾,可不是黑夫的风格。
在离开前,他进城拜访了长沙郡守。
对长沙守而言,这场会面可不算愉快,作为南征主帅,昌南侯黑着脸,将他训了一通,末了,竟将兵卒患病的锅甩给当地官府。
说正是因为他们的不作为,使长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边随地大小便,污染江湖,才导致数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战斗力……
“故监军王孙婴,入长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军,尚未与敌交锋,便先败于长沙!皆郡守之过也,本将,定要禀与陛下知之!”
黑夫措辞强烈,这么大的罪名,长沙郡守可担待不起,连忙保证,愿意配合南征军,一起防疾。
黑夫这才面色稍缓,便又以防疾治瘟为由,提了几点要求。
而第一条,当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蛊之疫,必先筑公厕!”
……
满脸堆笑送走黑夫后,长沙郡守脸上阴晴不定,身为两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长沙说一不二,但面对这位高权重的昌南侯,却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骂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两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厕,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说我,他封号就不该叫昌南侯,该叫公厕侯!”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649章 药(上)
对子婴,黑夫有点刮目相看了,本以为得知患“水蛊”之疾后,他会哭天喊地,呆在湘县养病,而不去条件更差的驻军新营。
结果子婴却咬着牙,说什么“患疾者不止婴一人,婴身为副监军,身负使命,岂能独留城中?”还是硬撑着到了新营居住。
不考虑他历史上“秦三世”的身份,这位副监军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还真是件麻烦事,黑夫嘱咐陈无咎,还是要尽量救治,最起码,要保住他性命。
秦始皇三十五年四月初,大营搬迁后,陈无咎很快就开始了对子婴的治疗,一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汤,端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药?”
子婴看着木案上的墨绿色药汁,皱起眉头,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那药在陈无咎在隔壁煎煮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眼下放在面前,置于鼻下,更是难闻到极致。
闻且如此,更别说喝了。
陈无咎笑容满脸:“自然是好药,虽不能根治水蛊,但亦能稍加抑制,不至于发急症而亡。良药苦口利于病,左庶长,你还是喝了罢。”
子婴虽为王孙,却并非娇生惯养,三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遇里,求生欲还是强的,听说这药能缓解体内的小虫发作,便捏着鼻子,喝干了药汁……
果然又臭又苦!他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药!
子婴连忙灌了随从备好的一大碗红糖水,嘴里的苦涩感才消去一些。
谁料一旁陈无咎却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此药须得天天喝,每日两次,连喝一月!”
子婴的脸,顿时苦了起来。
近年来,陈无咎以此药方或煎或绞汁,治过许多病患,坚持服药时,症状几乎消失,但一旦停止用药,过不久后,病症又来了。
所以他才说这味药,治标不治本,缓解的,其实是血吸虫病的并发症,让人不至于发疾立死。连服一月,或许能将数量不多的蛊虫消除,但也不能百分百保证。
至于那些患病多年,腹部肿胀者,按照黑夫的说法,他们全身都已成虫巢,肝脏被蛀,拉出的粪满是虫卵,药已无大用。
子婴问:“水蛊本是绝症,陈医师却能妙手诊治,此药想必很贵罢?”
身为监军,他必须清楚这病症治愈的代价,才能回报给朝廷。
“也不贵。”
陈无咎笑道:“除了马鞭草等药外,最主要的一味药,野外时常能见到,路旁、荒地、山坡、林缘、坟地,随处皆有,想必左庶长也碰到过,南方称之为臭蒿,吾等医者,则称之为黄花蒿。”
“臭蒿?”
子婴是知道点民间疾苦的,知道蒿是常见的野草。蒿又分许多种类,一般的莪蒿,不仅马、牛、鹿喜欢吃,还被黔首当做野菜充饥,写进了《诗》里。
而有独特香味的艾蒿,又被称之为艾草,是极其重要的药材,常用于祭祀场合,可以燃放驱赶蛇虫,咸阳太医令的御医们,还喜欢给人艾灸。
诸多蒿中,唯独臭蒿是不被人喜爱的,因为它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连牛马都不愿意吃,且常生长在坟地、废墟周围,给人一种荒凉不祥的感觉,齐人认为,魂归之处,便是“蒿里”。
而眼下,陈无咎却以低贱如草臭蒿作药给子婴喝,还说他的性命,全靠此物……
这让子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不起眼的臭烘烘野草了。
“此物本就有清湿热,消肿毒之效。”
陈无咎却理所当然:“它可是一副良药,不止能缓解水蛊并发之症,还能治疟疾!”
……
子婴喝了几天臭蒿汁汤,感觉自己手脚发肿的症状有所好转后,便前去拜谢了黑夫和陈无咎。
黑夫和陈无咎正好在巡视营地,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黑夫指着溪水另一端,被壕沟和木桩包围的一座营垒道:
“那营中之人,都是得了疟疾,我让医者隔离,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外,一律不得进出。”
他叹了口气:“水蛊虽然可怕,犹如钝刀子割肉,让病患难熬,但直接致死者却不多,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疟疾,那才是一剑穿心的恶疾啊!”
听闻此名,连子婴也不由打了个寒颤,同北人极少患病的水蛊相比,疟疾则是全天下谈之色变的噩梦。
不但南方湿热地区频发,连中原也时不时来一场。毕竟,过去五百五十年间,几乎年年打仗,与战乱如影随形的,还有疾病,军中最常见的传染性恶疾,便是疟疾。
陈无咎在一旁应道:“《素问》中有疟论,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疼如破,渴欲冷饮。”
说白了,症状就是打摆子,严重的有发烧头疼等症状,在长沙驻军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支百人的队伍,去湘水上游的彬县驻扎。过了一个月,无人去县城汇报,县尉心中奇怪,派人过去一看,整个营地死一般寂寥,进去查探,满地横尸。
本以为是遭到蛮夷袭击,但死者却无伤痕,实在奇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名躲在营外的幸存者,那小兵说,他们来这不久,营中就开始有人患病,大热天却感到寒冷,开始打摆子。他们都是北方人,也没当回事,结果没几日,全营皆病,无人幸免,周身发热无力,连出营求救都难,接着一个个病死……
事实虽然没这么夸张,但疟疾致死率很高是真的,尤其是对外地人,而且病来如山倒。
据说那个幸存的士兵,也病了一年半载,吃不得冷的,高热起来,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淌,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了都不解热;发起寒来,几床被子压着依然感觉寒气透骨。几番折腾下来,病人非常虚弱,常会丢了性命。
子婴只觉得齿寒,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患的是水蛊,不是疟疾了。
“岐伯说,疟皆生于风,由感受疟邪引起,南方多有瘴气,遇瘴者便会患病,呼气而播,全营俱病,此为医家定论,但昌南侯却说……”
陈无咎看了看黑夫,笑道:“他说是蚊虫叮咬所致,那蚊虫吸血之时,其身上蛊虫入于人体,遂有伤寒,蚊虫一夜咬遍全营,病症也传遍兵营。”
对于黑夫的这种说法,陈无咎持怀疑态度,认为有些荒唐。他总觉得,黑夫似乎想把所有病症,都推给看不见的“蛊”。
黑夫一笑:“中原医者不也将所有南方风土病,都推到‘瘴气’身上么?”
北方人总是谈瘴色变,说什么南方瘴疠横行,山林间,有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有趣的是,中原人认为江汉一带有瘴,而江汉之人又认为,长沙、豫章才有瘴,长沙豫章人,则坚持岭南有瘴。
这东西,俨然与域歧视同步。
甚至在蜀地以西,因为高原反应,氐羌之地也被认为有瘴气。
总之,这是个很恐怖,很神秘的东西,却没人说得清楚它的真相。
到底是瘴气还是蛊虫引发了疟疾,这个是复杂的问题,得经过大量对比实验才能证实,黑夫与陈无咎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但将得了疟疾的病患隔离,是双方都认可的法子,而缓解疟疾症状,甚至将其根治的药,靠了黑夫的提点,陈无咎近来也找到了。
还是臭蒿,但服用方法不再是煎煮,而是加水二升,绞汁服用。
黑夫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青蒿素”获诺贝尔奖的事,不过很多人不知道,提取青蒿素的植物,不是青蒿,而是臭蒿,且煎煮过后,药效便几乎没了。在没有先进提取之法的情况下,和水捣烂服用才是最佳……也可以和着黄芩等药汤嚼食。
而效果,还真的不错,大营搬迁后,患疟疾的士兵们,一百人里,才死了三个,其余人打摆子的症状,都得到了缓解。
“所以说,一物降一物,南方有水蛊、疟疾,但南方也有臭蒿。此物随处可见,我已与南郡、衡山、豫章、长沙郡商量,四郡今岁的刍稿税,可由臭蒿代替,一石臭蒿,当十石刍稿。”
“昌南侯爱兵卒如赤子啊。”
子婴感慨万千,只有亲自患病的他,才能明白这些臭蒿,是真的能救命的。
“有如此多臭蒿,兵卒便不必枉死了。”
黑夫叹息道:“只可惜,还是迟了些,两年前,陈医师尚未制备出能治疟疾等疾的配方。故南征八万军民,在长沙遇水蛊,便死了一千,又有四千人患病,没了战斗力,停留下来,这便去了五千。”
“大军抵达岭南,尚未与越人交战,在疟疾肆虐下,十死二三,又去了一万,仅剩的六万余人,而折在大败里的,也才万人。”
被各种病症干掉的秦军,居然比被越人杀死的还多。
黑夫朝子婴拱手:“故,还望监军能禀明陛下,南征最主要的敌人,其实并非越人,而是这些看不见的蛊虫与恶疾啊,军中急需大量医者、药材,还望陛下能多派发些来。”
“婴一定如实转述。”
子婴知道秦始皇的脾性,他叫苦回朝是不太可能的,多来点医者,他的病,也多了一份痊愈的可能……
武昌营正在训练新兵,长沙营治愈被血吸虫困扰的病患,黑夫的下一站,则是疟疾依然肆虐的灵渠、桂林,与他同行的,还有装满辎车的臭蒿。
一个病怏怏的患者,是没法战斗的,一支病怏怏的军队亦然。
但就在启程前几天,被黑夫留在长沙,与长沙郡守斡旋当地防治血吸虫病一事的利仓却来禀报:
“君侯,半月来,长沙郡府已在城中及各乡修建公厕数十座,然而,却无百姓愿意使用,城内市人,依然随地便溺,在水边洗刷粪桶如故。”
他有些沉痛地说道:“我又去里闾和田间地头看了看,军中的防范之策,黔首亦无人遵循,牛马之粪不经堆肥,直接施于水田依旧,当地孩童,依然在疫水中嬉闹,其父母竟恍若未见!”
第650章 药(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长沙郡治所湘城的清晨一如往常。
在官寺区附近,湘县令、丞等官员起床后做的事,便是让侍从拿来便桶,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若是嫌味道不好闻,还会让人点燃香料,烟雾缭绕中,方便成了享受。
而普通的小吏就没这么讲究了,他们走到自家种着点菜蔬的后院,解开腰带,蹲在粪坑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思虑今日要做的工作,而这些粪便,会直接喂给家里的黑头彘。
最低贱的闾左、庶民、商贾,门庭狭小,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根本没方便的地方。他们只能掀开蔽席之门,来到里闾一角的污水沟边,撅高屁股排泄,还经常与邻居打照面,两人并排,一边拉一边说着闲话,甚至会共用一根厕筹咸阳贵人已开始用纸来擦拭,他们却连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而他们身着破裙的妻女,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只能在便桶里解决,提出门去,在水沟边将污物倒掉,再去不远处的河汊洗涮。
在这里,她们会遇到官吏家的仆从,贵人和闾左身份有差距,他们的排泄物却不分贵贱,一起被水流涤荡。
这已算素质较高的时段,更多的时候,湘县人内急时,都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排泄,一些妇女虽有马桶,但也喜欢把桶内秽物倾倒在街上。
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街上是干净了点,可河水却被污染了,城市下游数里外,亦有人在洗衣、淘米,甚至用瓢取水直接喝。到了中午,更有一群嫌天热的孩子脱光了衣裳,跃入河中游泳,嬉闹之间,却不知,有无数细密小虫摇晃着身体,钻入了他们的皮肤……
血吸虫卵就这样完成了循环,从病患体内到达水中,孵化后,再进入钉螺暂居,成长为尾蚴,浮游在水体里,等待新的目标来接受寄生。
湘县自从春秋时期形成城邑后,生活便一直如此,他们与血吸虫的共存,亦还要持续两千多年。
不过这种情况,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夏初,有了变化。
首先是在湘城上游的秦军营地,搬迁到了上游数十里外。而长沙郡府在昌南侯逼迫下,派出徭役,在城内大街小巷,刨开深坑,又在上面修筑了一栋栋建筑。
听说是修厕所后,闾左们顿时哈哈大笑,觉得不可理喻。
“这方便的地方,怎么比我家居所还好?好歹有挡雨瓦片,和遮风墙体。”
公厕虽然修起来了,但却没人去用,人都是懒情的动物,能走一步,绝不走十步,湘城的黔首依旧我行我素,满街大小便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管事的官吏,长沙郡守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了四月初,被昌南侯又吓唬了一遍后,长沙郡守才不情不愿地颁布了一道律令:
“当街弃粪、随地便溺者,罚一盾!于取水处洗涮粪桶者,罚一甲!”
随着此法颁布,贴遍所有里闾,整个湘城一片骂声,南楚之人都嘟囔着说,就这群秦吏事多,不仅重税苛政,徭役极重,现在连他们拉撒的事都要管了!
当地三老找到郡守,陈述这道法令给当地人带来的不方便之处,以及整治此行,给当地小吏带来的困扰长沙郡根本就没那么多吏卒人手,能看住城内三四千户人家的屎尿!
长沙郡守心里也苦,这都是昌南侯所逼,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咸阳、江陵、安陆皆有此法,武昌、槠亭两营也已实行”。
最后,黑夫再次拿子婴犯病堵了郡守的嘴,听说长沙吏卒稀缺,便热情地派了一队兵卒,来长沙城帮忙。
四月初,湘县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百名右手戴着红袖箍的秦卒,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城中……
……
“随地便溺者罚一盾,说你呢!站住,别跑!”
湘城内,开始了一场猫捉老鼠、屁滚尿流的游戏。
那五百兵卒多是慢性血吸虫病患者,本来在军营里绝望等死,昌南侯带着陈无咎来到长沙后,对他们加以救治,虽未能拔除病根,但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对黑夫感恩戴德。
听闻长沙满街屎尿是导致水蛊、疟疾等恶疾常年流行的原因后,他们深恶痛绝,干起活来十分积极。
五百人被黑夫打扮了一番,右手戴着赤色的袖标,极其醒目,五人一队,分批在城中巡逻,逮到一个罚一个,没钱交罚款,就带去湘水上游的军营做工,偿清为止……
如此一来,湘城内的随地便溺,在水源地涮马桶的行为,倒是收敛了不少。
但这群戴着红袖标的兵卒,却被长沙郡人骂做“赤矢军”,连带黑夫“公厕将军”的名号,也流入民间,他的名声,真的臭了。
后世搞创文创卫的领导们,谁不被县里人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昌南侯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
子婴大摇其头,为黑夫感到不值,作为南征统帅,只管打仗就行,但黑夫路过长沙郡,却愿意为了当地黔首,做到这份上,完全没必要。
“若长沙久为疫区,对南来北往的大军也不利。”
黑夫笑了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南郡与长沙一江相隔,一衣带水,言语相似,风俗相近,长沙人也算我的乡党,岂能见死不救。”
后世的他,还真是两湖之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算不救那群不知好歹的成年人,起码,也得救救孩子吧。
而且黑夫一直认为。
“一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带来的不止是死亡与荆棘,也能带来文明和进步……”
……
话虽如此,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即便整治到这份上,入夜时分,依然有人在湘城街上泼粪,以宣泄对官府的不满。
而在城区以外的乡邑里闾,少许公厕更是无人问津。当地人依然将新鲜粪肥不经堆肥尿沤,直接施于水田,又光着脚在田中踩来踩去。至于官府提倡的饮用井水,或将河水储存3天再烧开饮用,根本无人执行。
“他们难道不清楚,堆肥沤肥能让土地多些产出么?”
四月中,利仓再度回到军营报告近况,连监军子婴也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我也如此问过一些老农,他们都不以为意。”
利仓解释道:“长沙江南之地,与关中、南郡不同,地广人稀,饭稻羹鱼,蔬果满山,蠃蛤盈河,故本地人不待贾而足。不同于中原精耕细,在长沙,纵然火耕水耨,粗种粗收,反正一年两熟,无饥馑之患,是故虽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这便是温带文明持久而昌盛,热带虽然人口众多,却极少有先进文明的缘故了。无他,资源多,不必日夜勤勉便能温饱,谁还肯闷头苦耕,琢磨如何才能让地里粮食增产啊!
懒,这是人类永远的本性,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多亏中原人口密集,旱涝无常,四季分明,使得民生艰难,必须想破脑袋才能生存,这才造就了民族骨子里的勤劳性格,中国人才能在两千年后,笑话东南亚、非洲的人懒惰。
这就是在南郡、关中颇受欢迎的堆肥沤肥,在长沙无人效仿的缘故。于是和城市类似,在农村,血吸虫也能畅通无阻地完成生命循环,因为农民种植水田,下河捕鱼的缘故,感染率比城市更高,腹大四肢细的水肿病,随处可见。
“还是得严刑峻法,强迫黔首将各家粪肥堆积才行。”
子婴如此建议,一想到自己在汨罗江濯缨濯足的水,竟是上游某个农户涮粪桶的臭水,他就气得牙痒,觉得一定要好好整治这群南楚黔首。
黑夫却摇头:
“城中尚可派兵卒巡视整治,毕竟人口集中,方便管理,但户口分散的乡邑里闾,根本不可能。”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黑夫是有所考虑的,后世消灭血吸虫病,靠的是消灭钉螺,那需要全民动员,但眼下,他既没有后世的手段,人手也不够,灭螺根本没戏,贸然实施,反而会增加感染。
于是,只能通过掐断传染渠道,来实施初步预防,疫源地的人在河边洗刷马桶、随地大便、施用新鲜粪便及耕牛放牧等都会污染水源,管住人们的屁股,将粪与尿混合堆肥,作无害化处理,便能大大减少染病率。再提倡饮开水,虽不能杜绝病患,但好歹能将当地人均寿命,提高一两岁吧。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
黑夫前世看过一部电影。
里面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但黑夫认为,还有一种病,它不仅比穷病更可怕,还比血吸虫病更顽固的恶疾,萦绕在世间,代代相传。
黑夫喃喃自语道:“这病的名字,叫做‘无知’!”
……
无知是湘县那满街的粪便和萦绕的蚊蝇,路人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无知是明明自己深受疾病困扰,挺着肿胀的肚子,却眼看孩子喝着污浊的水无动于衷。
无知是黑夫派人去帮忙清理市容,挽救他们性命时,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黑夫能找到治疗疟疾的草药,能找到预防血吸虫的良策,但治疗无知的药,有么?
营中,陈无咎提议将治疗水蛊和疟疾的药方公诸于众,让长沙人知晓,黑夫点头同意,但又摇了摇头,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子婴恶狠狠地建议,要不要他上书朝廷,加重惩罚力度,效仿殷商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用在屁股上黥字的办法,来打击屡教不改之辈。
黑夫夸奖了他的奇思妙想,但又道:“光是由官府出面,严刑峻法,便能一劳永逸么?”
严刑峻法是一味猛药,随地大小便黥字,在水源地洗涮便桶砍手,下河游泳砍脚,的确会吓退不少人。
但这不能赢得他们的感激,百姓心中只有愤恨,我为了你好,所以砍掉你的手脚,谁能理解?而一旦官府失去统治力,他们便会欢天喜地地推翻恶法,过去怎样,以后依然如故。
不论草药还是刑罚,都治不了无知之疾。
那么,有没有更加有效,能够长久治愈的药呢?
有的!
营内众人议论之际,黑夫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案几前。
早在几千年前,华夏先民就已经发明了它。
它叫文字。
但最初的文字,被人口万分之一的贵族巫师垄断,用小刀刻画在珍贵的龟甲和铜器上,不轻易示人。
直到后来,竹简出现了,士人这个群体也应运而生,在不断交流中,他们的思想开始爆发,遂有百家争鸣,但知识,仅在人口百分之一的精英分子中传播。
十多年前,秦国的官吏们简化了文字,它变成了笔画流畅的隶书,蒙恬也做出了更好的笔,书写一篇文章需要的时间,比过去快了数倍,秦朝的律令爰书制度才能建立,法律毕竟性命攸关,在秦吏不厌其烦的说教下,起码有十分之一的人,对律令粗略了解。
而因为黑夫的到来,纸张也开始大行于世,四年前,他更是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雕版印刷术。
文字、笔墨、纸张、印刷术,药材都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能深思熟虑的医生,将这些材料调配,做出温润补血的药,它可能不会马上生效,但持之以恒,便能滋养出一个健康的身体……
学医救不了国人的无知之疾,但知识可以!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也没有人天生聪明。
我们的祖辈,都曾愚昧过无知过,像湘县的黔首一样,过着几千年没什么变化的生活:疾病缠身,朝不保夕,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多。
但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哪怕身在农村,却从小被告知,饭前要洗手、病从口入、不能喝生水。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凭空从长辈脑子里冒出来,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些卫生习惯又是从何时形成?
那是一个物质虽然贫乏,却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年代,有一群医生,甚至都不是医生,他们在党的号召下,深入了偏远的乡村,左手是***语录,右手,则是《赤脚医生手册》。
他们翻着书中浅显易懂的文字,告诉农民一些现代人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卫生常识,扭转了那些持续几千年的陋习,也在南方,几乎消灭了肆虐几十个世纪的血吸虫病,送走了瘟神……
放在秦朝,这件事,可能要花费几代人甚至几百年时间。
这件事,近期可能看不到什么成果,于黑夫也没半分好处。
但这药方,总要有人去写。
“那就从我开始,从今日始罢!”
黑夫铺开纸,拿起笔,敲了敲案几,让帐内数人停止了争议。
“无咎兄。”
黑夫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写本书!”
第651章 常识
四月中旬,由黑夫提纲挈领,陈无咎及军中医者们集思广益,补充细节和医理的小册子,放到了黑夫案前。
整本书的开篇,颇似秦朝每个公务员都读过的《法律答问》,从一段但凡是血吸虫病患者,便会竖起耳朵的对话开始。
“问:有人患鼓胀之疾,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患者皆未至四旬便死,此何疾也?”
“曰:病名为水蛊。”
“问:何为水蛊?”
“曰:蛊者,腹中虫也。南郡、长沙、衡山、豫章之地有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中……”
总之,问答围绕什么是血吸虫病开始,用了十来个问题,将发病的原因,发病的症状、致死情况,都浅显易懂地描述了一遍。
然后就开始分析患病原因,解释这毒虫主要是随着人畜粪便散播,所以官府才要求百姓不得随地便溺,不得在水源地洗刷粪桶,最好将粪与尿混合,做堆肥处理。亦要停止喝不干净的生水,并要约束孩童,让他们勿要去疫水中游泳戏耍。
总之,并非是秦吏没事找事,管黔首拉屎放屁,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被毒虫所害。
黑夫从头翻到尾,不断点头,时而忍俊不禁,对陈无咎笑道:
“画工不错。”
这上面还有一些粗糙的画,画出了血吸虫寄生人体的过程,据说是出自陈无咎的手笔。只可惜黑夫暂时造不出显微镜,陈无咎对他的说法,依然半信半疑。
但这不重要,这本小册子,至少说清楚了困扰南方人无数代人的“肿胀”之病,还给出了预防和治疗之法,表明官府颁布的一切法令,都是为了黔首好,希望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能乖乖照做。
按照黑夫的提议,还在最后吓唬说:若再不注意,则黔首们从老到小,皆将患上水蛊之疾,被蛊虫所害,最后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这可是对中国人最可怖的诅咒,话说到这份上,心脏再大的愚夫,也该被吓到了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宗族,为子孙计。
陈无咎对此很乐观,相信官府将这本小册子发到里闾,令里正、田典教之,定能扭转现在的局面,他笑道:
“我担心的是,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没人敢下水下田了。”
黑夫却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黔首的愚昧程度,远超你想象,依我看,有畏惧之心,总比一无所知好。”
这本小册子,黑夫是受了历史上的《赤脚医生教材》影响,它是南方版本,深绿色封皮,不少内容针对血吸虫病,是当时风靡全国的畅销书,各地的赤脚医生几乎人手一册。
它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本科普书,以问题为中心,清晰明了。
于是黑夫回忆前世,自己小时候在外公家翻这本书时记得的只言片语,结合秦朝特色,按照《法律答问》的体裁,编了这本专门针对水蛊的小册子。
这就是黑夫,给“无知”开出的药。
但这味药,该如何播及万千大众?却是个麻烦事。
新中国的卫生常识,是靠了无数赤脚医生,一个乡一个村的宣扬,才得以普及。可黑夫上哪找那么多医生去?尤其在南方,乡间往往有十个巫祝,却难觅一位医师。
子婴的想法倒是简单,交给官府去做啊!反正现在各郡都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术,用来印制律令条文,将小册子印上数百份,分发到每个城市,让县令、乡啬夫、亭长、里正一层层宣扬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毕竟秦朝的统治深入基层。
但黑夫摇摇头,在南郡、豫章行得通,但长沙、衡山两郡乃楚国故地,在许多地方,秦吏根本管不到乡镇里闾。加上税率极高,徭役频繁,黔首与官府日益对立,对抗的情绪,会让他们恨屋及乌,容易流于形式。
子婴觉得黑夫多虑了,劝他道:“昌南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君侯有忧国忧民之心,那些黔首若不领情,死了也是活该。”
“此事若不使众人知之,做与不做有何区别?”
黑夫认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深奥的学识,但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常识,却万万愚不得。思虑间,恰好听到营帐外,传来士卒拉练的声音,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拍着额头笑道:
“真是骑驴找马,散播这本《常识》的人,不就在眼前么!”
……
《常识》,这是黑夫给这小册子取的名,而第一批知晓它的人,便是槠亭营的数千人。
按照黑夫的要求,每个屯都发放了一本,每日训练结束后,百长、屯长或者识字的军吏,就会捧着书册,将上面关于水蛊病的常识,以及预防之法,大声告诉盘腿而坐的士卒们。
让他们明白,昌南侯勒令军营搬迁,并要求士卒饮井水、开水,不得四处便溺的原因……
士卒们常被点名出列,背诵一些前世小学生的卫生常识:
“饭前便后要洗手。”
“病从口入。”
“喝生水,满腹虫。”
这座营地的兵卒,多因染上了水蛊、疟疾,发病难以成行,体质差的人早死光了,慢性病患者,撑到黑夫和陈无咎抵达,喝了一个月的药,略有好转,不少人已经痊愈。
有了切肤之痛后,对学习卫生常识,防范水蛊,士兵们十分积极,对昌南侯的感激之心也愈发浓烈。
除了士兵,来营地干活的数千名本地民夫,也被强拉进来,排排坐下,听军吏讲课。每两个民夫,还会受到一名士兵监督,直到他们磕磕巴巴背出那些常识断句,才能吃饭。
黑夫还突发奇想,将这些短句,当做巡营口令,如此一来,哪怕最笨的兵卒,不识字的民夫,也能脱口而出。
这下,本地民夫们总算知道,自家父母、叔伯们的肿胀早死,到底是什么毛病。听到“断子绝孙”的恐吓,皆汗如雨下,嘟囔说回去以后,定要学着军营里的办法,再不让孩子喝一口生水。
黑夫看着营内“讲文明,创卫生”的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十分满意,对子婴、陈无咎、利仓等人道:
“兵法有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战技如此,常识亦如此,不出一月,营中兵卒、徭役皆知水蛊之疾的可怕,等打完仗,众人回到故乡后,便能让家中五口人知晓……”
虽然这法子有点慢,却最为有效,子婴点点头,默默记下,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写入奏疏里,送回咸阳让皇帝看到。
黑夫决定将这本小册子,先在南征二三十万军民里推广,再以他们为媒介,传给家人、邻居,慢慢向外传播,几代人后,百年之后,终有一日,它们会变成全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识!
让这些知识,能被千家万户接受。
让这片土地,早日摆脱瘟神肆虐!
“南征军不止是征服者,是拓殖队。”
黑夫满怀期待。
“他们还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
……
《常识》暂时只有水蛊一篇,四月底,这本小册子的雕版被送到武昌营,要求都尉共敖印刷数百册,分发给各屯“学习”。
“抨击朝廷的残酷冷漠,宣扬君侯的重情重义……”
共敖想起陈平曾对他说过的话,遂自作主张,神秘兮兮地告诉已经成为心腹的安陆各屯长们:
“宣讲此书时,务必告诉子弟们,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南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再让子弟们将实情,告知所有兵卒!”
与此同时,得到黑夫新命令的萧何,也抵达了武昌营,着手本地的屯田工作。
在萧何身边,已被升为什长的胯下少年韩信,颇为好奇地打量武昌营的创卫运动……
第652章 脱颖而出
“我叫韩信,东海郡淮阴人,奉搜粟都尉之命,来此为什长。”
武昌左营的一角,被萧何提拔为“什长”的韩信见到了分给他的十名兵卒。
这些兵卒多是南郡、衡山郡人,地理上属于西楚、南楚,韩信却满口东楚口音,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奇怪,但还是讷讷应是,各自报出了自己的名,多是无氏之人,唯独里面的伍长名为“朱满”。
朱皂一对三角眼上下打量韩信,见他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甲衣倒也显得英武,但其头顶上,却无帻无冠,甚至连右髻都不是,而是偏向左……
他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什长,你没爵位么?”
韩信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软肋,但在军中冒充有爵者是大罪,便点了点头:“无有。”
“无爵的士伍怎能当什长?”
朱皂顿时得意起来,托了死在灭楚之战的父亲的福,他好歹也是个“公士”。
韩信却一点不慌,笑道:“在我们东海郡,还有这衡山郡,别说什长,士伍做屯长的也不在少数吧,何足怪哉?”
为吏者必有爵,这是过去的规定,但随着秦朝统一天下,六国地区,根本找不出几个有爵者来,但押送戍卒徭役的屯长、什长总得有吧,于是便放开了政策,百长以下,无爵者亦能临时充当。
那朱皂嘟囔道:“在我们南郡可不是这样。”
提及南郡时,他脸上不无炫耀之色,谁不知道,南征大将军昌南侯,便是南郡人,南郡子弟,便相当于军中嫡系,走到哪都高人一等!所以他压根就看不起这空降来的什长。
但没办法,他们这一千人被划归搜粟都尉萧何管辖,肯定会安插点亲信下来,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吏。
韩信也不想与朱皂多做计较,说道:“不管如何,任命已下,还望二三子能从命!”
他面容威严,纵然朱皂还想找茬,最后还是缩了缩脑袋,只能背地里骂他。
换了四个月前,韩信说话肯定没这么有底气。
一月初,离开带给他无数白眼的家乡淮阴后,韩信随萧何乘船,沿邗沟南下,经会稽、豫章,来到了武昌营。
这一路上,从未迈出家门的韩信增长了见识,萧何将整个南楚地区重要的干道、水路都走了一遍,了解各地粮仓情况,也在无数个兵营停留过。
但从未有一个军营,有武昌营带给他的震撼大。
首先是规模,这里已聚集了两万兵卒,另有两万民夫,营垒比淮阴县城大三四倍,而且规划得井井有条。
其次是精神气,会稽、豫章的兵卒劳师久持,已经没了锐气,更有前线伤病不断被送回来,他们都眼神空洞,仿佛刚从鬼蜮里脱身。
但武昌营不同,这里洋溢这一股朝气,尤其是南郡兵,训练时口号喊得极大,声震四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
加上韩信初到时,正好昌南侯所作《常识》送达,印刷了数百本,发到每个营中,让百长、屯长教兵卒民夫学习,颁布了韩信从神秘老翁送他的兵法里,闻所未闻的新规:比如军中粪便统一处理,驻扎期间,不得饮用可疑生水等……
但行走营中,韩信也觉察到了一些事。
比如,屯长们在宣讲《常识》时,会特别强调,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诸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言下之意,是要士兵们对昌南侯感恩戴德。
南郡兵亦视自己为昌南侯嫡系,高人一等,而视其他郡的兵为杂牌。
韩信若有所思,将这些事禀报给萧何后,萧何却在沉吟后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或许是认为韩信太闲,身为大军后勤部长的萧何,也给他安排了一桩差事:作为什长,带着十个兵,监督一百名徭夫干活。
韩信心中略有失望,但也知道,在秦军中,没有一蹴而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昌南侯当年也是从什长做起,最终建立功名,能将数十万大军。”
韩信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虽然,秦灭六国那样的浪潮他是赶不上了,但韩信一直觉得,这天下,绝不会一直太平下去,他迟早有表现的机会。
万幸,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地已经种完,韩信他们不必整日躬耕垄亩,只需要去附近的林地砍柴伐木,以供大军每日之需四万人每天两顿饭,可要烧不少柴火,昌南侯勒令士卒,必饮烧开过的水后,消耗更大。
但对于每天都要生两次火造饭的古人而言,就着炉灶的余温,顺手再烧一釜水,只需多花半刻功夫,非要拿这做借口饮生水,说白了,还是无知,还是怕麻烦。
这伐木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不易。
韩信需要起一大早,带人去武库领取数十把铜、铁斧头,再离开营地,在林地边召集民夫,将工具分发。
干活期间得时刻警惕,万一这群民夫扛着斧斤作乱,或者钻进林子逃跑,必须马上抓住,若放走一二人,韩信就要倒霉了。
到了傍晚,还得将斧斤一一收回,一把不能少,有残缺损坏的,要立刻禀报给武库吏,若禀报不及时,责任还是要韩信承担。
韩信丝毫不敢松懈,好在他有一种组织大规模活动的天分,来的路上,生性孤僻的韩信,却耐下性子,尽力与袍泽攀谈,稍微熟络,知道谁老实,谁奸猾,谁靠谱。
到了地方后,安排兵卒分成五组,分别站立,能照顾到每个角落,又能彼此看见,一旦出事,便能八方驰援。
韩信自己,则站在一个能俯瞰整片林场的小丘上,他目光警惕,眼睛在徭役、兵卒身上不断跳跃。
斧起斧落,咚咚响声不绝于耳,相伴的还有嘤嘤鸟鸣。
韩信不由想起,那位教授自己兵法的老翁,有时候,自己在淮水边钓鱼,他就会在身后唱起歌谣。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小鸟为何要鸣叫?它只是为了求知音。
老翁的歌声满是孤寂,韩信当时不懂,后来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一生中,从未遇上知己之人,腹中韬略,也没了挥洒的舞台。
相比而言,韩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在家乡蒙受大辱,但也因此遇上了知音。
萧何是他的知音,这份恩情,韩信会记一辈子。
但萧何,并不是韩信的梧桐木,因为他也居于人下,做不了主。
“我何时,才能一鸣惊人,才能脱颖而出呢?”
叹了口气后,韩信决定还是先做好眼前事,这片林地,竟成了兵仙的第一个战场……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萧何的小口袋里冒尖,才能进入更大的口袋。
昌南侯的口袋!
这时候他发现,伍长朱皂就坐在树下与人闲聊,眼睛根本不看周围的徭夫。
韩信皱了皱眉,但想到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隐忍未发,只是做出调整,自己过去盯着。
好在武昌营伙食比较好,黑夫“入冬前绝不南下”的承诺也让人心安,今日没有徭役逃跑。
时间过得很快,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眼看日色将暮,到了夕食的时间,韩信让兵卒们收拢徭夫,将最后一批木柴搬到大营外,便张罗着大伙吃饭。
热腾腾的稻米饭装在大木桶里,由专门负责伙食的兵卒端出,还有在陶罐里放置的凉白开,听说营中数十个土灶彻夜不息,一直在烧水。
韩信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是让兵卒和民夫先吃,等所有人都端上后,他才擦了把汗,冲洗下满是泥污的手,掰了两根细木棍,准备坐下就食。
但就在这时候,刚回来就在隔壁屯与人说闲话,期间还不断往韩信瞥的伍长朱皂回来了。
朱皂看着韩信,目光中有一份戏谑,他当着上百人的面,大声说道:
“韩信,我听人说,你在东海郡时,贫而无行,曾到处要饭,为了一口吃的,还钻人胯下!真的假的?”
第653章 什长得诛十人
“什长韩信,伍长朱皂是你杀的?”
军法官去疾将事情经过的爰书草草看了一遍,抬起头问被五花大绑,送到军中法庭的高个青年。
去疾乃南郡安陆县湖阳亭人,十多年前,他因匿名投书案被亭长黑夫缉捕,却因为他的举报,顺藤摸瓜破了一桩震惊全郡的盗墓案,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二次伐楚,去疾在黑夫身边任书佐,灭楚后,积功做了狱吏,后来在衡山郡鄂县为狱掾。眼下黑夫在武昌营召集大军,就调了豫章郡狱曹乐和去疾过来,担任军法官。乐为“军正”,秩六百石,管军队,去疾为“军正丞”,秩四百石,专门负责屯田、辎重兵。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去疾数月来,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案件,私斗、逃亡、渎职,一些小事,就直接交给属下处理了,今日的案子,若非死了人,他也不会亲自出面。
有趣的人,眼前名叫“韩信”的什长,是自己跑来禀报的,面对去疾的询问,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禀上吏,伍长朱皂,是韩信依军法所杀。”
去疾皱眉:“依军法?但他的同乡说,你是因为朱皂昨日当众辱你,心中怀愤,故今日寻借口杀之。”
昨天的事,去疾略有耳闻,伍长朱皂当众揭了什长韩信的短,说起他曾钻人胯下的丑事,引得全营哄笑,韩信当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扒完饭,恍若未闻。
各营之人遂议论,说这韩信果然是胆小鬼,人人皆可欺之。
军中最瞧不起的,便是怂包孬种了,朱皂洋洋得意,他本就看这个空降来的无爵之人不顺眼,这回揭露了他的本来面目,看韩信还敢不敢对他们吆五喝六。
谁料,到了第二天,这“胆小鬼”,就在林场的一根木桩上,手持斧斤,把朱皂脑袋砍了!
韩信一点没有杀人后的慌乱:“我杀之,是因朱皂违反军法,并非他当众辱我。”
“犯了哪条军法?”去疾不以为然,在他印象里,这些小什长伍长,字都不识,也知道军法?
“战诛之法!”
韩信直接将原文背了出来:“什长得诛十人,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战阵之上,有乱行者诛,有敢高言乱令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一字不差,过去是没有学习的渠道,来到军营这段时间,韩信可一天都没闲着。
去疾诧异地将韩信重新打量:“你接着说。”
韩信道:“朱皂轻我,箕坐无礼,最重要的是,他不服我命令,还出言不逊,说我若有胆量,就杀了他,否则就也钻一钻他胯下。”
“我三次相劝,他却依旧谩骂不休,韩信无奈,便援引战诛之法,斩之。此来并非自首,而是带回首级,向军正丞禀明经过!”
去疾摇头:“虽有此法,但你杀朱皂是在大营附近的林场,而非战阵,纵然朱皂不从号令,你大可将他拘了,禀明军法官处置……”
“林场,便是韩信的战阵,事急不得不从权!”
韩信垂首道:“聚卒为军,有空名而无实,外不足以御敌,内不足以守国,此军之所以不给,将之所以夺威也。什长虽小,亦是军吏,若失了威信,便无法约束兵卒,兵卒不从吾令,散漫无礼,使得徭役、刑徒乘机作乱逃跑,出了事,这罪责,谁能承担?对这种害群之马,韩信不得不即刻诛之!以震慑众人。”
去疾似乎被说服了,点头道:“你才上任两日,是如何说服其他人,助你拿下朱皂的?”
韩信道:“朱皂自大,自诩为昌南侯同乡,常欺辱衡山郡兵,旁人深恨之,当时,他既不敢冒死杀我,那就只能被我所斩。”
去疾明白了,但韩信却让他更加惊异,做事条理清晰,该杀人时绝不迟疑,这还是那个钻人胯下的胆小鬼么?
他在案几上记了几笔,看向韩信。
“最后一个问题。”
“军中不少什长,纵然属下有不服号令者,顶多层层上报,由军法官抓住此人,打几鞭子而已,你倒好,直接杀了!真是胆大。既然如此,为何在家乡,却因胆怯而钻人胯下?莫非这是不实之言?”
韩信咬咬牙:“韩信的确曾在家乡受胯下之辱,但当时,他辱的是我一人,与之私斗则犯律。而现在,朱皂辱的,却是是军法军纪,杀之无罪!”
“于私可退,于公,不可退也!”
“好,好一个于公不可退。”
去疾肃然,让韩信先退下,他召同什数人上堂,询问经过,与韩信所言一样,便与左右商议一番后,下令松绑。
“朱皂不服号令,韩信依军律杀之以正军威,无罪,你可以走了!”
……
与民事不同,秦军的军事法庭极其高效,给这起案子定调后,左右有些迟疑地问去疾:
“军正丞,就这样放了?那小什长虽然说了一堆漂亮话,但依我看,他还是因私怨杀人!”
秦律把有无犯罪意识,作为量刑定罪的主要依据,在属下看来,只要证明韩信有报私怨之嫌,便能再次缉捕!
去疾瞥了一眼属下,说道:“大将军无所不诛,什长得诛十人,这是军法上所写,字字在录。朱皂不从军令,韩信杀之,合理合法,那便无罪。”
“但他杀的,可是南郡人啊……”属下面有不平,他与朱皂是同县老乡。
“南郡人犯法便杀不得?得供着?这话是谁说的?”
去疾大怒,拍案而起,虽然他也是安陆旧部之一,但对那些打着“南郡子弟”名号,违规乱纪之辈,却深恶痛绝。
“传我之令,将朱皂头颅悬在辕门上示众,这件事,也正好给营中众人提个醒。”
去疾扫视来自南郡的书佐小吏们,冷笑道:
“军中与县乡邻里,还是有差别的!那朱皂还自诩为南郡子弟,君侯乡党,欺辱外郡兵民?呸!这种老鼠屎,死了也好!省得败坏君侯名声!“
众人顿时讷讷,不敢再言。
去疾则将这件事写入记录的爰书里存档,嘴里还嘀咕道:
“一个小什长,居然熟读军律,还口出尽是兵法,这搜粟都尉不知从哪找来的手下,不简单啊……”
……
“萧君。”
半个时辰后,韩信跪在萧何面前,向他请罪。
“韩信为萧君招惹事非了。”
萧何放下手里的粮食簿册,抬头道:“我还来不及派人去为你说情,你便自己脱身了,哪来的事非?”
萧何比了比手,示意韩信起来,目光投到他还微微颤抖的手上。
“第一次杀人?”
韩信也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战栗,索性捏成拳头,这样就看不到手指抖动了,他笑道:“是头一次。”
尤记得动手前,被按在木桩上的朱皂依旧骂声不绝于耳,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愚夫啊,前一刻还以为韩信是个胆小鬼,不敢杀他,出言不逊,说:“你有胆量,;来杀了我啊?”等韩信当真举起斧钺时,他却害怕了,出言威胁,说:“我是南郡人,是昌南侯乡党,父兄曾是他旧部,你敢杀我试试!”
韩信没有理会,利斧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血溅了旁人一脸。
但这之后,不知是斧钝还是手滑,他连斩了四次,才将头颅与躯体分开,完事后,心里扑通乱跳。
唉,还是手生。
将这事隐下,韩信把去疾审问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萧何静静听着,发问道:“韩信,你之所以杀人,真的是因公么?”
韩信聪明,但在信任的人面前,却极为老实,他摇头道:“也有私心,此僚当众辱我,若不杀他,我便无法在军中立足。”
他已有过一次受辱后无容身之地,只能仓皇离乡的经历,不想再来一次。
但与淮阴不同之处在于,这次韩信是个吏,手中有权,背靠萧何,可以号令众人。
正好,那朱皂蠢笨,居然自己撞到刀口上,既然他不从号令,自己送上借口,这就怪不得韩信了。
他看错了韩信,慈不掌兵,一个懦弱的人,怎可能挥师东征西讨,点兵多多益善?
杀一人而三军震,则杀之!就这么简单。
萧何夸了韩信:“你应变得不错,看来是将军法吃透了。”
韩信苦笑:“萧君谬赞了,韩信并无过人武艺,有的只是好记性,身处军中,军法,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岂敢不日夜打磨?”
萧何拊掌:“说得好,不过,你过去的事,已人尽皆知,我会派人查查,是谁嘴碎说出去的,定严惩不贷。”
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只可能是萧何的随员,见过韩信在淮阴时的窘相。
“萧君,不必了。”
韩信却谢绝了萧何的好意,说道:”这件事,让人知道也正好。”
萧何诧异:“人皆乐道其善而隐其恶,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就不气恼?”
“加以遮掩,难道就能装作事没发生过?”
韩信有他自己的想法,低声道:“韩信不会忘记那胯下之辱,更不会忘记自己是何人,因为别人不会忘记,我越是遮掩,彼辈便越会津津乐道。”
这是韩信多年来的经验。
他抬起头:“不如就让人尽皆知罢,也让韩信记住这件事,萧君不是告诉过我一句话么?知耻,而近乎勇也!”
萧何颔首道:“果然,韩信虽为布衣,其志与众异也。”
他沉吟后道:“木场的活先放下吧,让你去那边,大材小用了,从今天起,你便是屯长,做我亲卫!”
韩信拜谢萧何,但又面露难色。
“可是萧君,我没有爵位,做什长尚可,无尺寸功爵却被提拔做屯长,难免惹来非议。”
萧何笑道:“放心罢,朝廷已下诏令,此番南征,军中不更以下者,皆赏一级爵,我已将你放进第一批名单里,很快便能落实。”
“这么说,我也是公士了?”韩信有些自嘲,这爵位来得也太轻松了。
“不是公士,是上造。”
萧何将一份文书递给他,看着韩信惊喜的目光,露出了惜才的笑:
“我已替你纳粟千石,你只需要在上边写上名,按下手印!”
……
“家主对韩信真是看重啊。”
韩信再三拜谢,感恩戴德地告辞后,常年侍候在萧何身边的老家佣走了出来,他服侍了萧家两代人了,看着萧何一步步从小吏做到六百石。
老家佣也知道,家主慧眼识人,但自从沛县刘季后,就从未见他对一个人如此重视。
萧何看向他:“你觉得,韩信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老家佣笑道:“在淮阴时,满船的人都知道韩信的窘迫,众人见家主厚待韩信,心生嫉恨,遂扬其短。”
“会是谁呢?”萧何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家佣想了想:“应是个嘴碎的小随从,或许,就是老仆我!”
萧何点头:“没错,谁都有可能,查无可查,此事到此为止。”
“老仆会守口如瓶,将这件事,带到棺材里!”
家佣退下后,萧何回想整件事,觉得十分满意。
他就是想看看,韩信到底是石头,还是块玉。
若只是块石头,即便废了也不可惜。
“若他是真玉,岂会怕刀削雕琢?”
事情按照预想的发展,韩信在舆情讥讽下,再度进退维谷,却靠自己的智谋,对军法的运用,完全扭转了局面。
而韩信方才的自述,更让萧何刮目相看,他没看错,韩信果然是一位人才!
假以时日,还可能成为大才!
要施惠,就得施到底!那一千石粟,便是萧何对韩信的第二笔投资。
不容易啊,这块璞玉,经过打磨,总算露出来一个角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还得再磨磨。
来到武昌营后,被一群南郡军吏包围,萧何深感势单力薄,唯一有交情的曹参远在胶东,儿子萧禄,同乡周昌等人皆为中人之辈,不足大任。萧何需要能得昌南侯重用的朋友,让他崭露头角,以此固身。
萧何会寻找最合适的时机,将韩信推荐给昌南侯……
但不是现在。
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萧何思索道:“算算时间,昌南侯,也应该经由灵渠,抵达桂林了罢……”
老萧虽然会看人,却无法料事如神,黑夫没去桂林,一个突发事件,让他调转方向,去了长沙郡最南端的阳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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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4章 三鼓
郴(chēn)县,是长沙郡最南端的县邑,“郴”字为篆书“林”与“邑”二字组合,意思为“林中之城”。
这里地处五岭北麓,耒水上游山林河谷地带,山峦重迭,溪河众多。
但在耒水两岸,亦有一片广阔的坝区,伐尽林木后,足以设立城邑,修筑兵寨,可容纳数万大军。
第一次攻越失败后,岭南道路为越人所断,大军衣食困难,中路军剩下的三万人,便只得放弃番禺、龙川等领地,退回此地就食。期间奉朝廷之命,一边修缮加宽道路,一边南方修筑阳山、横浦、湟溪三关,派遣少量兵卒戍守,以图再战。
秦始皇三十五年五月初,从长沙营开来了一支队伍,簇拥着南征军新主帅黑夫,抵达郴县秦营。
“属下拜见君侯!”
贾和在路边下拜,他是中路军裨将,带着几名都尉来路口迎接。
“贾将军不必多礼。”
黑夫倒是于传说中的黑面凶煞不同,十分和善,立刻下车将贾和扶起。
这贾和倒很会来事,感慨道:“素闻昌南侯军功卓著,百战百胜,尤其是长于在南方作战,将军至此,贾某便能安心了。”
黑夫大笑:“贾将军勿要自谦,我虽曾征豫章,但时过境迁,对岭南情形已不熟悉。倒是贾将军,先是一把大火,烧得越人狼狈不堪,斩首数千。又在桂林、苍梧两军大败,屠将军战死之际,尚能将中路军主力带回,实在难能可贵,今后再战岭南,还需要贾将军相助啊。”
贾将军小心地回应,他那把火,着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被越人反引火烧了几座营寨,而那数千斩首,亦是运气好,捣毁越人据点后,砍了老弱的脑袋,甚至将越人猎得的首级也拿来凑数,水分很大。
最要命的是,他在撤退时太过匆忙,将黑夫的旧部小陶扔在龙川,至今未知生死……
但今日黑夫却半句不提,是他成功遮掩过去了,还是引而不发呢?
相互试探一通后,黑夫也不废话,面色严肃地说道:“监军车马明日才到,军情紧急,贾将军,将阳山关发生的事,再详细说一遍罢。”
“是这样。”
贾和不敢怠慢,说道:“十多天前,奉命在阳山关驻守的楚籍戍卒一千人,竟杀其官吏,造反了!”
……
“郴县城南六里有温泉,其下流有数千亩田,常十二月下种,明年三月新谷便登,一年三熟,故郴县年产稻二十万石不在话下,足够万余将士食用。加上长沙、南郡之粟,勉强能养活在这的三万人。可若是大军南移,逾五岭运粮,光是沿途粮秣消耗,就要增加一倍,所以在道路被断,又没了西路军保护侧翼后,中路军若不想饿死,就只能退回来。”
黑夫笑了笑:“毕竟不是每个将军都像我一样,打到哪,就在哪屯田。”
次日,监军子婴也抵达郴县,与他一同来的,还有长沙营一千兵能战的士兵,经过月余时间,这群兵卒,已经唯黑夫马首是瞻,毕竟从没有哪位将军、都尉,对病卒的性命如此上心。
黑夫还耐心跟子婴解释了,中路军无法独处岭南的原因。
无他,还是交通太不方便,粮食接济不上,赵佗之所以能久驻桂林,是因为灵渠的缘故,但这边有什么?仅是山壑纵横的五岭中,几条小道而已。
“而扼守这些小道的,分别是三座关卡,阳山、横浦、湟溪。”
其中,阳山往南便是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横浦是通向豫章的必经之路,而湟溪更在南方,直逼南越人聚集最多的地区,番禺。
《周礼》云,九州之外谓之蕃国,番禺,便是“番人蛮夷之地”的意思,这名是还是楚国人取的。
总之,修筑并控制三关,是秦军能再度南下的前提,横浦关到湟溪关之间的道路为扬越梅氏所断,已经无法通行一年了,迟迟未能打通。
眼下阳山关又出事,这就意味着,秦朝通往南越的道路完全断绝,别说重新推进,联络上那些贾和撤军时,丢在各地的秦军营寨,就连驻守湟溪关的三千人,也被隔绝在外,孤悬异域……
“如此说来,阳山关得立刻收复才行啊。”
子婴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难怪黑夫在去灵渠的路上,乍闻此事,立刻调转马车,往这边疾驰。
按照贾和的说法,那群奉命在五岭山间拓宽道路的楚籍徭役、刑徒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本就不服管束,更与越人勾结,意欲谋反,故杀吏夺关。
贾和认为,此举不可饶恕,应该立刻发兵,将那群叛贼拿下,尽斩之!
听上去没毛病,但但黑夫却摇了摇头:“吾恐大军之忧,不在阳山关,更不在南越,而在这萧墙之内啊!”
子婴一愣:“君侯此言何意?”
“监军没有发现么?”
“发现什么?”子婴不明所以。
黑夫笑了笑,让御者桑木带人去屋外看守,勿要使任何人靠近,这才问子婴:“监军方才入营,觉得此地,与武昌营、长沙营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
子婴沉吟,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异样的地方,比如营地不太规整,沿途看见的士卒都是垂头丧气的,哪怕对他们说,朝廷赐每人一级爵,也无人欢呼。
总之,营中弥漫着灰色的悲观气氛,这在黑夫整治过的武昌、长沙两营,是看不到的。
黑夫解开了谜题:“古人云,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武昌营之兵乃新募,故当一鼓,士气高昂。长沙营之兵久顿当地,受疾病所扰,近来服药治愈者甚多,士卒看到希望,士气稍振,故当二鼓,士气衰而未竭,尚可用也。”
“唯独这郴县营,在岭南驻扎整整一年,屡遭越人袭击,伤亡不小。恰逢西路军败,粮道被断,他们不得已撤退时,损失更加惨重,死伤上万。回到郴县后,却被告知不得归还,身心俱疲,师老生怨,故郴县营之兵,当三鼓之气,士气已竭。”
“一支士气枯竭的军队,是打不了仗的,若以严刑峻法强行驭使,让彼辈开山筑关,南下与越人死斗,既然前进后退都是死,结果便只有两个。”
黑夫拍了一下掌:“要么溃散逃亡,要么引发反弹,就像阳山关的徭役兵变一样。依我看,这郴县营再这样下去,恐怕也会生乱!”
“不……不至于此罢。”
子婴听得冷汗直冒,郴县营驻扎着两万多人,他们还身处此地,一旦引发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黑夫嘿然:“怎么不至于,公子扶苏为将时,不也闹过一场营啸兵变么?眼下的情况,可比那严重多了。监军,你我现在,就坐在一点火星就能着的木柴堆上啊!”
子婴悚然,一时间,还真感觉屁股发烫,他有胆量拖着病体,跟黑夫到处走,做好监军的职责,但不意味着他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方。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吓了子婴一跳!
好在,是守在外头的桑木。
“君侯,利仓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被黑夫安排去做事利仓走了进来,作揖道:“君侯,监军,我以分粮犒军为名,在营中行走了一番,果然士气低落,不止是楚籍徭役怨声不绝,连从关中来的秦卒,也颇为不满,嚷嚷说他们明明得到官府保证,一年可归,如今服役已两年,战尚未休,袍泽还在不断患病死伤……”
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见闻,利仓又道:
“期间还有一人,暗中拉住我,说他有要事向将军、监军禀报!”
“是秦卒?”
“不,他是一个楚人小书佐,方才替我给徭役发粮,口才不错,我已将他带回。”
黑夫点了点头:“带进来吧,正好听听,这郴县营,还有何不为人知之事。”
不多时,一名体形高瘦如竹竿,身着皂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看他年纪,比黑夫略小,胆子倒是挺大,站定打量了黑夫、子婴后,在亲兵的催促下,才微微一笑,下拜顿首,声音是熟悉的淮南寿春腔。
“小人陆贾,拜见昌南侯!”
第655章 回家的诱惑
“君侯,他说了什么?”
陆贾俯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子婴却听不太懂,因为他用的是楚地方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讲普通话……
黑夫示意利仓将陆贾的话转述一遍:“监军,他说,阳山关的事并非孤例,这数月来,军中已逃亡两三千人了!”
“两三千人!?”子婴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贾和给朝廷的回复,只说一切如常,只是有零星刁民逃遁……
“小人句句属实。”
陆贾朝子婴拱手,眼睛却看向黑夫,他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贾将军撤离南越时,跑在前头,使得各地驻军来不及跟上,数千人被抛在五岭之外。回到郴县后,眼看一年戍期结束,众人想要回归乡里,但朝廷不允,只能久顿长沙。诗云,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士卒徭役思归,遂无战心,士气低落。”
“这时候,贾将军又欲遮弥败绩,便驱使兵卒、徭役修筑三关,在五岭增修道路,欲再度攻越。时值春雨连绵,病者甚多,兵卒、徭役畏死不往,贾将军便动辄惩罚,将其降为刑徒,驱使他们为先锋,填沟壑。”
”山中瘴气频发,死者日多,不少兵徭生怨,为了活命,常在修道时逃走,贾将军追捕不及,只能遮掩。此番阳山关那一千楚地籍贯的徭夫,并非有心作乱,而是忍无可忍。贾将军轻视彼辈,少予衣食,每天还要开山斩壑,一旦有人病倒,不加救治,直接抛下山崖喂野兽。众人心寒,遂与押送的官吏理论,却遭到贾将军亲信鞭打,引发冲突,最后夺了关隘……”
黑夫摸着胡须:“你身在郴县,对阳山关发生的事,倒是很清楚。”
陆贾解释道:“小人当时正好在去阳山的路上,而那一千人里,有不少是我淮南同乡,他们也知道,谋反者族,家眷皆在寿春,岂敢如此?”
“你将此事告知本侯,意欲何为?”
陆贾道:“听闻君侯乃南征主将,定需知晓实情,或许阻止大难。”
”什么大难?“
陆贾说道:”君侯定已发觉,如今军中士气枯竭,均不愿与越人交战,更何况对自己的袍泽下手?若驱使他们去攻阳山关,恐怕会闹出更多事来,到时候军中生变,可就不是丢一座阳山关那么简单了。”
利仓将陆贾的每句话都在耳边告诉子婴,子婴越听越惊奇,这陆贾对形势的分析,和昌南侯简直一模一样。
黑夫却没有轻信陆贾:“在其位者谋其政,你身为小小佐吏,对此事倒是上心。”
“不瞒将军,陆贾的确有私心。”
陆贾一笑:“不愿同乡枉死,家眷受诛,此其一也。”
“乱军之中,我一身无武艺的书生,恐怕难以保全,此其二也。”
陆贾再拜:“小人是寿春人,记得年少时,秦军破城而入,开进城的第一支军队,便是打着‘李’字旗号的南郡兵。其余各率,皆大掠平民,奸淫掳杀。唯独其中一支,曾夺项燕将军军旗的数百人,却秩序井然,只夺封君富户,绝不滋扰民户,后来才知道,此乃昌南侯手下的安陆兵……”
“将军乃有德之将,眼下临危受命,南下为主帅,定不愿看到中路军因兵卒之怨而土崩瓦解,如此危局,也唯有将军能救!”
黑夫点了点头:“听你说话,极有条理章法,还能引经据典,读过书?”
“读过?”
“九流十家,哪一家?”
陆贾抬起头:“小人在寿春时,从一儒者学诗书,前年因私藏书籍被缉捕,发配至此,因为识字,做了书佐。”
“是儒家啊……”
黑夫点了点头,让陆贾下去。
子婴凑过来:“将军,此人之言,可信么?”
“**不离十。”
昨天抵达郴县后,看似与贾和及众都尉置酒高会,谈笑风生,可暗地里,已派利仓以犒军为名,去各营查看情况,对郴县营的士气枯竭,兵卒生怨,都有所了解。
而昨夜酒酣时,亦有一名贾和手下的都尉,名为“辛夷”者,借着敬酒的时候,暗暗将一卷小纸条塞进黑夫掌心。辛夷告了贾和的状,他说,一年前,黑夫旧部小陶主动请缨,为大军断后,却反被贾和所弃……
“在长沙营,吾等要治的是兵卒身体之疾。”
黑夫起身道:“可在这,要治的,却是兵卒心中之疾!”
何疾?怨也!
黑夫带兵多年,最清楚不过,治军时,须留意君、将、兵、民之“和”,以求三军无怨。遇上士气枯竭,徭役思归时,绝不可使怨治怨。
否则,怨心就会酿成更可怕的动乱,历史上,陈胜吴广的事自不必说,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也是一群戍卒想回家闹出的事。
千万不要小看,回家的诱惑。
“但兵卒欲归不得之怨,要如何平息?”
子婴很苦恼,按照律令规定,秦朝戍卒的服役期限是一年,本该在一年前,就有新兵前来接替南征军,让他们回家。
但秦始皇下了死命令,百越一日不平,南征的将士就不能回家!
于是,十几万人,无奈地在前线超期服役一年又一年,这也就罢了,贾和处置失当,一味严刑惩处,无疑点燃了全军的愤怒,这才逃亡闹事不断。
即便黑夫是主将,也没有权利,将兵卒徭役放归啊。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黑夫笑了笑,似是有了主意,让利仓去通知将军贾和,以及诸校尉来这开会,而后拉着子婴,低声说了几句话。
子婴面露迟疑:“真要如此?”
黑夫话语不容置疑:“只能如此!”
……
“监军乃是皇室贵胄,陛下之侄,公子王孙之长!”
半个时辰后,等贾和及四名校尉到齐后,黑夫也不提别的,先吹了一波子婴,简直将他说成是秦始皇帝在南方的耳目、眼睛,让将尉们心生畏惧。
稍后,黑夫又按照程序,出示了鎏金的虎符,以及文书、节杖,表明自己号令三军的权力。
他转述了秦始皇帝两年平越的意志,肃然道:
“欲平南越,必固三关,如今阳山关戍卒徭役反叛,岭道断绝,当立刻收复,但我听闻,军中士卒颇有怨心,难以驭使,诸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贾和浑然没当回事:“君侯,兵卒些许小怨,罚之即可。”
“罚?”
黑夫摇了摇头:“兵法云,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治,眼下兵卒思归,与将吏离心,单纯重刑惩处,恐怕不妥啊……不过贾将军说得没错,为了正军心,罚不可逾日,有些人大败而归,却遮掩战绩以逃惩罚,已经很久了……”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将手里的军符一掷,喝令道:“二三子,将贾和拿下!”
说犹未尽,屋舍内,便走出二十余人,为首的是桑木,身后均是黑夫在安陆时精挑细选的亲卫,身着甲胄,手持利刃,把贾和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
贾和有些发懵,大呼冤枉,其余四名都尉也面面相觑,颇为心惊。
已被黑夫说服的子婴却站了出来,肃穆地宣布道:
“军法有云,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
“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却弃军先遁,丧师数千,又丢失番禺、龙川等邑,有国贼、军贼之罪。为遮掩大败,虚报斩首,无为将之德,驻于郴县,又举止失措,致使军中多有逃亡,更有据城反叛之徒,亦无为将之才,今撤其裨将之职!”
贾和愤怒大呼,事发的时候,他也曾战栗胆怯,但比起西路军,中路的战损没那么夸张,稍加掩盖,加上一万多颗“越人”的首级,算是所失与所得相抵消,朝廷也没治他罪,毕竟南方已成烂摊子,贸然撤换前线将领,只会更糟。
本以为这一篇算揭过去了,黑夫初来乍到,身边仅有寥寥千人,也不敢拿他怎么。
却不料,报应来得这么快!
其余四都尉战战兢兢,按这说法,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难逃一劫么?
黑夫的话却让众人安心了:“诸君勿忧,我已彻查清楚,南越之败,兵卒逃亡,皆贾和一人之过,四位都尉以为呢?”
“将军明察,正是如此!”
四人讷讷应是,还有人告起贾和黑状,要与他划清界限。
这时候,外边响起一阵骚动,却是贾和带来的亲兵,被利仓带着长沙营的人拿下,对方反抗,打斗中见了血。
令人将贾和拖下去,黑夫又扫视众人:“如今贾和虽束手就擒,但其属下一千短兵亲卫尚在,为免彼辈生乱,需四位都尉率兵围住,加以控制,谁愿前往?”
四人有些迟疑,黑夫却一笑:“屠将军战死后,是赵佗收拾残兵败卒,退保桂林,有功。故我已向陛下去信,举荐他做西路裨将。如今中路也缺偏将,只可惜我与诸位不甚熟悉,不知才干高低,谁能胜任,不然……”
这次,没有犹豫,一人立刻出列,是个年过三旬的关中校尉,也是昨夜装醉,往黑夫手里塞纸条的人。
“君侯,辛夷愿往!”
第656章 斧钺之诛
认符不认人,这是秦军传统,虽然一名统率军队多年的将军,多多少少会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最起码,身边的短兵是忠诚的,昔日子婴的父亲,长安君成叛秦,他那四千名守备屯留的亲兵,就跟着一起反了。
但贾和不得人心已久,他的短兵亲卫士气也高不到哪去。在营盘里被都尉辛夷带人一围,又见到新来的主帅、监军乘车来喊了一番话,说他们的贾将军犯法被捕,余者皆无罪,眼看敌不过,纷纷弃了兵械,按照黑夫的吩咐,手抱在头上,排队蹲在一起。
“不愧是辛胜将军之子,颇有将军之风。”
黑夫对辛夷大加称赞,这位来自关中的都尉,亦是将门子弟,他父亲辛胜,曾做过王翦的副将,于易水之西大破燕军,只可惜在秦一统天下前,就英年早逝了,辛夷继承了中更之爵。
控制住局面后,黑夫立刻任命辛夷为中路军裨将,发兵控制整个郴县,安抚士卒,也是墙倒众人推,各营听闻逼着他们修路,南下的贾和被撤职,皆欢呼不已。
稳定住局面后,黑夫又做了一个决定。
“君侯是说,现在就要杀了贾和?”
子婴有点慌,前脚才擒拿贾和,后脚就要杀他,太草率了吧……
虽说在秦军中,上级有处死下级的权力,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除了监军外,只要大将军有理由,便能任意诛杀!
而判断其理由是否合理合法,则是监军之职。
子婴斟酌着语气:“贾和虽有国贼、军贼、不直诸罪,但他毕竟是右更,爵位不低,就算不押回咸阳审判,至少要去信告知一下昌武侯吧?”
如此重要的事,子婴不敢擅自处理,毕竟在江陵置酒高会的昌武侯他老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啊。
黑夫却摇头道:“咸阳回信半年,江陵回信两月,监军觉得,这郴县营的士卒之怨,还能忍那么久么?”
“《尉缭子》有言,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
“又说,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
军中除了他黑夫,还有子婴,还有谁的脑袋,比贾和更贵重呢?
“数万将士积怨已久,今日需得有一次痛快的发泄,光是缉捕贾和还不够,我要用他的人头,来安抚军心。贾和今日必死,这样罢,也不需监军为难,此事我一人决之!”
子婴还欲劝,黑夫却喊了话:“利仓!”
“唯!”
“去钺车上,将陛下所赐斧钺取来!”
不多时,利仓带着数人,将黑夫不管到哪,都要拉上的沉重斧钺取来了。
却见着是一柄青铜钺,造型夸张,刃长近一尺,钺身上雕刻着玄鸟与游龙,还以黄金装饰,柄则为榆木所制,看上去十分沉重,得由两个人扛着,小心翼翼地奉上。
他们可不敢磕着碰着,平日里这钺得安置在专门的钺车上,每天专门有人照料,一点点擦拭掉除来南方后长出的铜绿,因为这是皇帝御赐之物,也是黑夫这南征大将军杀伐权力的象征。
看到这铜钺,连皇室贵胄的子婴也不得不肃然下拜,一时间,室内诸人,唯黑夫站立。
他踱步上前,指尖轻触斧钺,冰凉彻骨。
“半年前,陛下在碣石宫,先封我为侯,又拜我为将。”
黑夫尤记得当日情形,真可谓是他的人生巅峰。
“陛下言,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百越不宁,愿将军帅师应之,故封侯昌南,以昌大南疆。”
秦朝君权膨胀,拜将虽不设坛,但亦是极其重要的仪式,丝毫马虎不得,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我既受命,陛下又命太史卜卦,沐浴斋戒三日,钻灵龟之甲,卜算吉日,以授我斧钺。是日,陛下在碣石宫门,西面而立,而我则北面而拜。”
黑夫露出了笑:“陛下亲执亲钺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我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贼寇敌酋,不尊王化者,将军以此诛之,三军上下,不服将领者,将军以此斩之!”
这些权力,是秦始皇帝亲手交到将军手中的,而这斧钺,就是黑夫的尚方宝剑!
黑夫回过头,这位一向和和气气的将军,眼中有了为帅者的傲然,他俯视子婴,声音不容置疑:
“敢问监军,今日,本将可有斩杀贾和之权?”
子婴无言以对:“可也,请将军自决之!”
黑夫有一意孤行,斩杀偏将的权力,而他子婴,也有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回禀咸阳的权力!
这就是将军与监军之间的平衡。
不再迟疑,黑夫在木券上奋笔疾书,最后盖上自己的南征大将军之印,让桑木去将贾和提来,又看向难以抑制情绪的利仓。
他脸颊通红,为黑夫方才的举止言谈心驰神往。
这孩子,在豫章呆久了,没见过太过世面,激动坏了,看向黑夫的眼神,满是崇拜。
没关系,以后,你会见识更大场面的。
黑夫将木券轻轻抛出:“利仓,去告知辛夷,召集三军,本将要当着众人的面,将贾和斩首!”
“诺!”
利仓心中狂喜,接过符券就往外跑去,心里暗道:
“果然,父亲说得没错,昌南侯颇为护短,最见不得旧部受欺负!”
……
“快去看,快去看,新来的大将军,要判贾和之罪,将他斩了!”
“真的假的?”
“不信便去瞧瞧,辛都尉有令,所有人都要去。”
“辛都尉不是最听贾将军话么?到哪都爱跟着。”
“大将军比偏将军大,你说他听谁的?屯长催了,快走罢!”
次日,郴县城下,全军驻扎在此的两万余人,被辛夷召集到城外空地上,仰头看着这场激动人心的宣判。
城头上,黑夫的黄牙帅旗高悬,他换上了将军装束,头戴冠,身着醒目的朱玄二色甲衣,神情肃穆,按剑而立,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眼瞳严厉无情,一如骊山陵的将军俑。
而子婴及辛夷等将吏,则在靠边侍立,站如喽,目光各有所思。
“这才是真将军啊。”
底下的兵卒徭役看到黑夫身材魁梧,威风八面,不由夸道:“不似那假将军。”
黑夫下达了对贾和的宣判,他每说一句,就有数十名身材壮硕的亲卫,大声重复传递,让城下数万人都能听到。
“大将军言,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攻取南越,却辜负陛下厚望。”
“战而败北,离地逃众,弃军先遁,更虚报斩首,有不直之罪,苛待兵卒徭役,有贪鄙之实,无爱士之心。”
“数罪并咎,当斩之!”
每说一句,就会引发城下山呼海啸的欢呼,不论是关中的秦卒,还是楚地的徭役,听说这个残酷驭使他们两年多的贾将军要被杀,都高兴极了。
不知多少次,在抱怨自己役期已满,应当归去的时候,他们都会骂一遍自己的上司。
最开始是骂将自己带来的屯长、百长,后来发觉,这些小官也做不了主,便越骂越高。
最后,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贾和身上……
不是每个人的觉悟,都能高到,敢骂朝廷,骂皇帝。
平时他们敢怒不敢言,但逃亡亦时有发生,如今倒好,总算有人来为他们出气了!真是痛快!
在一片欢呼中,黑夫下了命令,数名卫士把套了一身囚犯赭衣贾和人拖到城墙边,将他的头,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
看到贾和,若非黑夫带来的一千长沙兵拦着,下头都有人要朝他扔石块了。
黑夫上前,俯瞰贾和。
“贾和,你还有何话要说?”
贾和抬起头,露出了一丝惨笑。
“我是败北,是丧师,是将昌南侯旧部扔在南越,按律当死,只可怜我在咸阳的妻儿,也要受我连累。”
”但我亦是一心想要为陛下征平岭南,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是松懈,只怕早就被召回。将军今日便斩我,恐怕是要我做替罪之人,以平三军之怨。但即便我死了,将军,你一样要遵从陛下之命,驭使彼辈翻越五岭,深入蛮荒之地,到那时候,他们怨的,恐怕就是将军你了!”
黑夫点头:“你糊涂了这么久,可算明白了一回。”
不再多言,黑夫亲自接过立起来后,足有一人高的斧钺,双手擎柄,朗声说道:“本将今日,亲加汝斧钺之诛!”
语毕,他将斧钺高举过头,猛地一挥,利落地砍下贾和的首级。
鲜血溅射,洒落城头,滴在城下仰头观看的兵卒身上,一如岭南梅岭上的点点红梅!
“杀得好!”
欢呼喊叫不绝于耳,震得城头瓦片都在发抖,在这群久戍南方的兵民心中,黑夫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
但他心中,却无半分高兴。
黑夫让利仓将在城头滚来滚去的人头收好,转过身,背对欢呼的三军,内心清明冷静。
“是啊,建楼的和拆楼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若不有所更易,不需多久,这万千兵民的怨愤,就要集中到我身上了!”
摸摸自己的脑袋,黑夫自嘲笑道:“就不知我这狗头,谁敢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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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7章 吃瓜
陆贾被利仓带到幕府时,黑夫正坐在帐幕里吃瓜……
五月中的长沙郡正是最热的时候,大热天的,黑夫只穿着短打,跪坐在案几后,右手摇着蒲扇,左手则拿着一块瓜大嚼。
瓜当然不是西瓜,而是传到中原已有好几千年的甜瓜,与它还在西域的近亲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时,人们会把籽丢掉,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论干湿冷热,但凡人类能过得不错的地方,它都能发芽生长,所以不论中原还是江南,都十分常见。
陆贾上前一步:“下吏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平三军之怨,谢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贾和脑袋后,黑夫将陆贾任命为主簿,相当于大将军的文秘,骤然高升,虽然这并非陆贾所求,但却无法拒绝。
“不必多礼。”
见二人来了,黑夫也不与他们客气,随手一比:“在北地时,八月食瓜,在胶东时,七月食瓜,南方较热,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罢。”
“唯。”
陆贾应诺,早听说这位将军出身黔首,不讲究繁文缛节,果然如此,不过再一看案几上的瓜,却若有所思。
他虽然学过一点黄老,但更多的,还是偏向儒家,多年阅读诗书礼乐形成的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时,总喜欢看看合不合礼。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显然是不合于礼的。
《礼》中有说过:“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为国君者华之,巾以;为大夫累之,士之,庶人。”
翻译成人话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块,用细布盖着端上来;国君切四块,用粗布端着盖上来;大夫切四块,没有布;士一刀两段。
至于庶人?呵呵,只能整块瓜抱着啃,更惨的是奴隶,做吃瓜群众的权力都没。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较大,他喜食小块,便一口气砍了十份,在儒生眼里,真是大大僭越!
不过那些都是春秋时代的老古董了,礼崩乐坏后,除了宫廷之中,已无人讲究。陆贾虽是儒生,却不迂腐,将话吞回肚子里,就与利仓并排而坐,拿起一块瓜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听黑夫与利仓说话。
黑夫对利仓道:“乌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经三十六国,可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有肩高八尺的骏马,还有不少中原无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儿虽厚,却比甜瓜更甜几分的甘瓜。”
当然,可不止这些,还有芝麻、胡桃、黄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许久未回咸阳了,没能亲眼看看这些异国物产。但听子婴说,刚把大本营迁到关中的农家众人看到这些陌生的种子,可高兴坏了,立刻开始栽培,经过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经产出,果树也渐渐长大。
想来数十年后,中原人的食谱,应会被大大扩展……
利仓年纪尚轻,还有些嘴馋,不由心生向往,陆贾也颔首称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着这话题,说起了今日来意,笑道:
“说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几年前读《左传》时看到,只不太记得内容了。”
听说黑夫还读过左氏春秋,陆贾有些惊讶,看来这是位好学的将军啊,对自己的劝说,多了几分信心。
“敢言于君侯,此事说的是数百年前,齐襄公派派连称、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备诸侯之伐,二将问齐襄公何时能归?当时齐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来年瓜熟时,便派人轮换。”
“但一年之后,齐襄公却忘了约定,连称、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说:‘瓜已成熟,是否该派人接替吾等?’齐襄公却毁诺,让他们再守一年,于是二大夫暴怒,煽动役夫之怨,带兵回到临淄,遂弑襄公……”
“就因为这点小事?”
利仓却是听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时卿大夫弑君跟玩似的,不仅有国君绿了自己弑君的,还有不能吃老鳖汤弑君的……应有尽有。
他觉得有些夸张,黑夫却听明白了陆贾的意思。
听上去是一颗瓜惹得祸,可实际上,却涉及到政府公信。
陆贾语重心长地说道:“君侯,吾等是三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长沙瓜熟已有两次,可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黑夫默然,在边疆屯戍一岁为戍卒,在咸阳力役一岁为正卒,这是律令明文规定的,自商鞅后,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讲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夺取豫章后,秦始皇帝就让谒者宣诏,让三千南郡兵就地驻留,不得归乡。当时脾气暴躁的共敖差点拔剑,被黑夫压住,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卫所。
虽然十年下来,随着豫章郡日子变好,将吏们的抱怨少了,但他们对朝廷的信任,已无过去那么牢固。
类似的事,在整个江南地区,乃至于塞北新秦中,反复发生过多次,虽然朝廷也迁了永久性居民过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却是被强行留下的。
随着疆域越来越大,轮流戍守的经济代价的巨大的,还是永久驻扎划算,边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层却忘了一点,那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迁,并无保卫祖国边疆的觉悟。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为朝廷食言坏律买单的,就是前线的将军们了。
赵佗那边还算处置得当,军中没怎么闹事,但贾和没意识到这点,秦军士卒,因久不得归愤懑不已,这份怨恨,聚集到贾和身上,说白了,他的死,不过是在为朝廷失信顶缸。
陆贾道:“今君侯虽杀贾和泄三军之怨,但若不加更易,过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时,那位新上任的辛将军,甚至是昌南侯你,也会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时,下吏唯恐,军中会有连称、管至父之事!”
“大胆!谁敢如此?”利仓动怒,欲拔剑。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陆贾:
“你是来替你的乡党、同袍们说情?想让我放他们回家?”
陆贾下拜:“下吏也是在为君侯考虑,昔日,子贡向孔子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而去,要去掉一项呢?”
“孔子曰:去兵。”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要去掉两样呢?”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然民无信不立。”
“民无信不立,军无信,能立焉?能战焉?还望君侯三思!”
引经据典,层层递进,不愧是历史上的名嘴。
黑夫负手称赞:“好口才,不过,士卒归与不归,此乃朝廷之令,我纵然是大将军,也无从更易。”
秦始皇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平百越,三军将士均不得返国。当然,黑夫猜测,就算平了百越,这数十万人,很大可能也永远回不了故乡了,他们多是秦始皇想要消灭的楚籍兵民,是这个国家的“毒”,自然要输送到外面,祸害越人去了……
朝廷、兵民,各有各的理由,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就是将军了。
黑夫低头看看案几上剩下的瓜皮,笑道:
“这瓜,真不好吃啊。”
……
“陆生回来了!”
“怎么样?昌南侯怎么说?”
半个时辰后,陆贾回到了营中,占军中人数最多的淮南兵便都围了过来,询问纷纷。
他们都知道,是陆贾拜见大将军,言贾和苛待楚籍士卒,隐瞒战损的事,才促成那场痛快的斩首。
眼下,陆贾俨然成了楚籍兵民的代表,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替他们向黑夫请愿,诉说士卒思乡之情。
陆贾被围在其中,只能请利仓和同来的官吏约束秩序,向他们宣布大将军的话。
“昌南侯说,他知士卒思乡之苦,他也想家,但为将者,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如今百越未平,兵戎未休,故将军不能将汝等直接放归。”
此言刚末,士卒们顿时鼓噪起来:
“说白了还是不肯放吾等!”
“他与那贾和并无两样啊!”
抱怨声不绝于耳,陆贾只好让他们肃静,才提高了音量。
“不得胡言!昌南侯爱兵如子,因朝廷严令,不能纵士卒归乡。但他说了,不会让士卒再越过三关,与越人交战。入冬后,便有新卒来轮换汝等,让服役满两年的人,离开此地,先去衡山、南郡的营地休整、屯田,一旦南方征平,汝等便可就近回家!”
“有人来轮换?”
“我家就在衡山郡边上!”
“总算能离这鬼地方了!”
这是意外之喜,先前的失望化作喜悦,士卒之怨,思乡是根源,但南方暑热辛苦,也是他们恨不得立刻离开的原因。
眼下虽不得归乡,但最起码,得到了将军承诺,或去南郡,或去衡山,离家乡近了一步,且气候舒适,比在这饱受病痛折磨,深入险阻与越人死斗强多了。
士卒们惊喜不已,欢呼阵阵,终于,在一次次瓜熟失期后,盼来了一丝曙光。
昌南侯,一下子又成了万众敬仰的好将军,他风评在无限制地拔高,军营中已容不得说他坏话,虽然黑夫遮遮掩掩,没有说他“不得纵兵归乡”的理由,事后却有人替黑夫鸣不平。
“汝等也不要不知足,仔细想想,哪怕昌南侯现在就让大军就地解散,使彼辈手持致书归乡,也不会得到官府承认,回家都见不到妻儿父母,就会被缉捕,罚为刑徒!因为咸阳的朝廷发文说了,南征未定,不得归也!”
据说,这话是陆贾说的。
所谓致书,就是证明众人服役期满,合法放归的文书,这份文书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开具的证明。
可若是地方官府得了朝廷命令,不予承认呢?那纵然将军开恩,也没用。
想想还挺有道理的,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楚籍兵民,对黑夫只剩下感激,而怨愤,开始转向失信的朝廷、官府……
玩全面战争,还知道把士气耗尽的部队往后拉呢,黑夫的判断是,这群士气枯竭的兵民,已不可用,留下部分有经验的将吏,其余全部替换成武昌营训练的新军!
而且众人也高兴得太早,入冬前,这几万人还有许多活计:种田屯粮,伐木修路,甚至是开挖附近的铁矿锻造兵器,就算回到南郡、衡山,一样要屯田种地,直到将他们的劳动力榨干为止!
黑夫的心,黑着呢!
陆贾也没逃过,他被黑夫安排了一项差事,不得拒绝!
“陆生,你不是口才了得么?给你十天时间,为我去游说阳山关叛卒,十日之后,关门不开,大军拔城,必屠之!”
第658章 阳山
后世有句俗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郴县前往阳山关(广东阳山县)的路上,黑夫感触颇深。
“贾将军还是一心为国的,这条路就修得不错嘛,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坐在骡子背上,翻过“骑田岭”后,回望身后在绿色密林中蜿蜒向上的道路,黑夫如此感慨。
骑田岭虽是五岭中较小较矮的,但一样峰峦迭起,万木飞翠,昔日并无道路,仅有飞猿鸟道,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马不通,大军翻越极不容易。
第一次伐越之所以败绩,除了北兵不适应岭南气候,多有病死外,交通困难也是原因之一。南郡、长沙的粮食要送到番禺去,只能靠人背着翻过骑田岭,再在阳山关走水路,效率极低,难以为继。
贾和吸取了这教训,驻扎郴县期间,别的事没干,花了大半年时间,驭使兵卒徭役,凿山开险,将这条羊肠小道拓宽至可行车马,着实不易。
只可惜老贾为人太过实诚,一心为国,到头来众人却归怨于他,丢了脑袋不说,这条用血汗开辟出来的路,全给黑夫做了嫁衣。
每每想到这,黑夫都想落两滴鳄鱼眼泪了,为贾将军哀之了。
黑夫答应入冬后派人来轮换,让众人回南郡、衡山过年,卖了戍卒一个大人情后,挑选精兵收复阳山关,自然是顺理成章。
翻过骑田岭后,大军休憩一日,沿着湟水(连江)行进,却见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到处都是,根本无从行舟,但在水流拐了个弯后,前方却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宽约3万亩的谷地,背靠阳山岭,湟水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一座石头修筑的小关隘依山傍水,横亘于南端狭窄处。
这就是阳山关,眼下仍为一千叛卒控制,关门紧闭,城头挤满了人。
黑夫放目望去,阳山关河岸边,有一座小码头,但连带船只,都已被烧毁。
河对岸,是一片阔地,起码一半种了粮食,粟苗已青青葱葱,有些许屋舍村落点缀期间。
其上侧平地对岸,有一座高约六七百米的山峰,上面筑有一烽火台,正冒着烽烟……
一艘小船在纤夫和撑篙的共同努力下,从下游划了上来,又泊到对岸,却是黑夫派来联络湟溪关守军的利仓,还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秦军吏。
还没走到跟前,那军吏就有些情难自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拜倒在地,声音哽咽:“司马!”
不用问,这肯定是老部下。
黑夫的旧部跟随他的时间前后不一,所以称呼也不尽相同。
最早的那批人叫他“亭长”,稍后点的,参加了第一次伐楚的叫他“百长”,第二次伐楚,一同转战豫章的,则习惯性地称呼他“司马”。
黑夫上前扶起此人,在其肩头重重拍了他几下。
“安圃,快十年未见了!”
此人正是湟溪关守将安圃,他和黑夫的交情极早,黑夫在安陆做亭长时,安圃是尉史,没少帮忙。他后来随黑夫征楚,下豫章,做了番阳县贼曹掾,后来辗转去长沙郡任县尉。第一次征百越时,也被征召,去年兵败之际,秦军皆欲返回岭北,唯独安圃,主动留在了湟溪关。
“岂有摒弃袍泽之理?我要在此等小陶!”
这一等,就是一年。
安圃有些激动地告诉黑夫:“我几次派人向外搜寻,都被南越诸部挡了回来,冬天时好不容易,有一队人马去到龙川,却发现营寨空了,看火灶里的灰,大概废弃了月余,小陶及那三千人,已不知所踪……”
黑夫点头,这些情况,他都从利仓处听说了,虽然疑惑小陶去向,但眼下的事更紧要,安慰了安圃一通后,问起了战况。
安圃十分自信:“湟溪关有一千兵,两千徭,我一直谨遵司马教诲,要爱兵如子,对他们不薄,故无人反叛。听闻司马……君侯来此,便留了一千守关,其余两千人,来堵了阳山关南门,并夺取高处烽燧,居高临下,可知关内虚实。”
据安圃说,那一千叛卒,是二十日前举事的,但因为阳山关地形尴尬,只有两条路,北去骑田岭,南赴湟溪关,不管往哪,都会被秦军堵个正着。发觉自己无路可走后,一千叛卒便全须全尾地留在阳山关。
但阳山关守将虽然苛待兵卒,最后时刻,倒还知道烧了码头船只,以及城内粮仓。所以叛卒乏食,又没法从水路逃走,已是进退维谷。安圃说,他率军抵达时,叛卒已在对岸拔青苗煮食,应是断粮了。
“还有,昨日我军初至时,倒是有一人从北面进了关,听说是君侯派去的说客?”
“他叫陆贾。”
黑夫道:“是淮南楚人,也是那群叛卒的乡党。”
他指点着阳山关道:“此关险隘,且地形狭窄,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军不好展开攻打,只能以木梯蚁附强攻,彼辈若作困兽之斗,难免会有伤亡。”
黑夫回过头,看看虽然跟着他来,但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的五千人,叹息道:
“这三年来,枉死岭南的人,已经够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吧。故我派陆贾持贾和首级入关,将这场兵变归咎于贾和处置不当,情有可原。若关内众人投降,可免死罪,纵不能成,也能让不少人心存侥幸,亦有围三阙一之效,可泄其气。”
安圃作揖,赞道:“多年未见,君侯用兵依旧奇正相合。”
黑夫摇头:“安圃啊安圃,你怎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安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官场混了十多载,又非那贾将军嫡系,若不会此道,下吏,恐怕都活不到再见君侯,小陶他就是太耿直,屡屡与贾和争执,才被弃在岭外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安圃话中有无尽辛酸。
黑夫有些惭愧,拍了拍他:“不一样了,从现在起,南军我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攻城的准备,黑夫却一点不耽误,他让安圃回关南面去,伐木制作木梯,等傍晚时分,黑夫和陆贾约定的时间到后,再一齐攻打。
下市时分,黑夫带来的五千人已在关北排开阵势,但这群兵卒多不愿意做排头兵,不幸被选中的,一脸苦涩,他们都看得出来,阳山关如此之险,做先登之士,当真有死无生。
更何况,兵卒多为楚地籍贯,打杀越人也就算了,可这次,兵刃要对准的,却是声息相通的同乡……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士卒们不断抬头看着太阳,利仓也盯着木表和漏壶。
随着日影推移,利仓越来越不耐烦,不断擦拭眉毛上流下的汗水,士卒也越来越紧张,喉咙干燥,口中无唾。
唯独黑夫,却大马金刀地坐在军旗下的小马扎上,手上轻轻摇扇,只可惜不是羽扇,而是田间老农纳凉的蒲扇。
终于,夕时到了。
利仓上前告知:“君侯,时辰到了……”
黑夫的蒲扇,可算停了。
然后,它被微微举起,指着阳山关。
数百架弓弩上弦,紧随其后,瞄准城头。
城上城下,数千双眼睛,都盯着这小小蒲扇。
只要它一挥下,黑夫身后一字排开的十面鼓就会齐齐擂响,听到此声后,南北两面数千将士,就会在军法官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向前,拿下这座关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阳山关的门,却轰然开启!
一名文士纵马而出,他也不顾什么礼仪了,用尽气力,大声喊道:“君侯,阳山关,降矣!”
……
阳山关是真的降了,在攻城前最后一刻,紧随陆贾之后,是垂头丧气的一千人,他们络绎出城,按照黑夫的要求,在城门口将兵器扔下,又在道两边抱头蹲好。
“利仓,给他水。”
黑夫看到陆贾嘴唇干涸开裂,好似要滴血。
陆贾嘴都说干了才有这结果,猛灌一口,却辣得直咧嘴:“咳咳,怎么是酒?”
利仓对陆贾改了口,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笑道:“陆先生,你靠巧舌拿下此关,如此壮举,当然得有好酒壮之。”
黑夫颔首:“难怪军中士卒称你为陆利嘴,果能将彼辈说服,过几日,将你的说辞写下来,或许就是一篇策士传颂的游说范文。”
陆贾苦笑道:“不是陆贾嘴利,而是彼辈无路可走,粮食也尽了,不降,便只有死。他们看到贾和首级后,又听闻君侯允许戍卒轮换,去江汉休整,相信君侯是爱兵的,会信守承诺,向朝廷请命,饶恕他们……”
说到这,儒生陆贾抬起头,有些不确信地盯着黑夫:“君侯……会守信么?”
“这是自然。”
黑夫一笑,看向降服的叛卒们,利仓已经带人控制住所有人,安圃亲自穿过关隘,来禀报黑夫,说关内已经搜索一遍,已无叛卒。
听闻事态已尽在掌握,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忽地变了脸色,指着一千叛卒喝道:
“统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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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9章 自讨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五十为属,属相保也;百人为闾,闾相保也!”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闾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闾有诛!”
“今有阳山关戍卒、徭役千人,杀其上吏而叛,按军法,皆当诛之!”
虽是盛夏,天气炎热,但听着传令兵大声吼出的话,被按倒在地,双手反缚的一千名叛卒,却浑身冰冷。
看着架势,听这话语,虽然降了,还是要杀他们?
一千人里,年龄层次不齐,上至削瘦枯槁的五旬老者,下至十**岁的蓬头青年,他们或披挂屯长、什长的薄甲,或穿着徭役的褐衣,常年累月在岭南凿山开险,不是有伤就是有病,因为粮仓被烧,饿了多日,都有气无力。
但即便如此,他们眼中依然有强烈求生的**,故心存侥幸,开关投降,但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希望变为绝望,不少人愤怒地大吼了起来。
“陆贾小儿,诓骗吾等!”
陆贾听在耳中,他咬咬牙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黑夫面前,陈情道:
“君侯,你曾与陆贾约定,以十日为期,若能让阳山关叛卒开关投降,便会饶恕他们性命,今陆贾不辱使命,还请君侯守诺!”
黑夫却不为所动:“你也知道他们是叛卒,岂能赦之?”
陆贾不愿放弃:“君侯可是亲口对我说过,二十多年前,有类似的事,之乱,其门客舍人四千余人从叛,但皇帝陛下平定叛乱后,却只是将他们流放道蜀中,未曾杀戮……”
黑夫笑了笑:“天下之大,唯独能凌驾于律令之上者,唯陛下一人而已。其余万万人,纵是公子王孙,若犯国法,依然不能逃脱惩处,更何况黔首戍卒?除非是陛下破例特赦。”
“然陛下有权特赦,我身为大将军,却只能循规蹈矩!倘若赦之,违法的,便是我了!”
陆贾却认为这是借口,大军远在天边,连监军子婴也因中暑,没跟来岭南,这群人是生是死,还不是黑夫说了算?
他再度恳求:“话虽如此,但君侯分明答应,会向陛下求情,放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仿佛才想起来,挠了挠发鬓:“来去半年,赏罚岂能逾时?今日若不加惩处,恐怕整个南军,都要乱了套,兵卒怨其将吏,便可杀之,反正事后只要投降,便能逃脱惩戒。其陵犯无节,破矣,水溃雷击,三军乱矣。我不可因这寥寥千人,而乱数十万人之矩!”
陆贾越听越心寒,再拜道:
“君侯口口声声军法,十日前,让我以花言巧语来骗关时,怎么只字不提?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也。大车无(ni),小车无(yuè),其何以行之哉?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君侯今日若毁诺,日后恐怕再无兵卒敢信你,承诺众人说会派人轮换,让彼辈回南郡、衡山休整,莫非也是假话?”
“多说无用!”
黑夫变得极其固执,板起脸:“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叛则诛杀,此之谓信将,相比于个人约定的小信,遵循军法,这才是大信!我意已决,退下!”
陆贾虽是儒生,也有几分志气,愤怒之下,竟跳了起来,仰着脖子,上前几步道:
“我自问亦是丈夫,不愿随小人失信,既然将军要杀,那就连陆贾也一起杀了吧!”
“好啊。”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有陆贾设想中的幡然醒悟,黑夫干脆地答应下来,比了比手,亲卫竟真的将陆贾拉了下去!
陆贾彻底懵了,愣了半响后,回头破口骂道:
“黑夫,你……你食言而肥,枉为君侯!如此小人行径,他日恐有身死军灭之难!”
……
陆贾骂声不绝于耳,直到被方才还“陆先生”叫个不停的利仓塞了块布堵住,又被拖到湟溪河边,与那一千叛卒并排跪着。
黑夫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吏为兵卒之表,自什长以上,至左右将,上下皆相保也,今千人谋叛,军吏难辞其咎,先斩百长、屯长、什长!”
这些小角色,自不必秦始皇的御赐斧钺出马。对黑夫忠心耿耿的安圃派湟溪关众人,配合黑夫从长沙营带来兵卒,三人一组,手持鄂地铁山打制的砍刀,从十名百长砍起,接着是二十名屯长,最后是一百名什长……
伴随着凄厉的嚎叫、求饶,百余枚人头滚滚,落在河边滩地上,鲜血汇集成小溪,汇入湟水,一时间,水流皆赤!
而刀刃,也翻了卷,必须换一批了。
郴县营五千兵卒站在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乏窃窃私语,却无人敢阻止。
陆贾也跪在溪水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骇然不已。
是啊,他竟忘了,四年前,齐地诸田造反,临淄、济北大乱,黑夫作为将军,率胶东兵讨平之。
听说他先在临淄城大开杀戒,处死了叛众家人两千,高唐一战后,又屠叛卒一万,还将其钉上木架,插在道路亭舍驿站边,隔着十里,遥遥相望。
那些恐怖的木架尸骸,遍布中原,用于震慑对秦不满者,寿春也有不少。
“这黑夫本就是个言而无信,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屠夫,我当时,怎会信了他的鬼话呢?”
陆贾追悔莫及。
这时候,已杀完军吏,该轮到普通的戍卒、徭役了。
陆贾旁边的淮南小卒也吓坏了,哭哭啼啼:“我本不想反叛,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挟,也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想休憩,只想回家……”
是啊,他们只是想回家,只是不想被苛待,只想离开这片绿色地狱,哪里有错?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手持砍刀的长沙兵走上前来,揪住众人发髻,缓缓提起兵刃来,眼看就要身首分离。
唯独没人碰陆贾。
但他已心如死灰。
本想着振兴儒门,推广先师孔子的治世理念,让这个世道,不必再以杀治杀,能够文武并用,德刑相济……
却不曾想,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收场。
“纵我饱读诗书,舌尖嘴利,也终究敌不过兵戈利剑啊。”
刃上反射的阳光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只等待一切的结局。
但这次,却没有砍刀劈入骨头的噪音,没有人头落水的扑通,却只听到旁边传来几声干嚎,然后是诧异的惊呼!
“没……没死!”
陆贾睁开眼,看到边上的青年徭夫并没有被斩首,那长沙兵,只割走了他的发髻!青年满脸惊喜,浑然不觉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头看过去,整整数百人,皆是被割了发髻,仿佛是一个大型剃发现场。
“起来!”
兵卒粗鲁地将众叛卒提起,众人又惊又喜,本以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来,只能叉着脚,狼狈地回到关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关隘之上,拄剑俯瞰一切。
他让人传话道:“若按军律,汝等叛军杀吏,当诛。然本侯事先答应,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长以上,其余众人,暂不处死,且先施髡刑,罚为刑徒,在军中效命。”
这反转来的突然,听说不必被处死,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气,心有戚戚,但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时候,黑夫却又大声道:
“军正丞何在?”
……
“诺!”
随着黑夫传唤,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军正丞在此!”
黑夫问:“汝掌管军法赏罚,我问你,大将军对叛军之卒,不斩反释,是否违律?”
军正丞迟疑了,但还是应道:“的确是违律了……”
黑夫又问:“士卒违律,军正可讨,大将军违律,谁人可讨?”
军正丞跪下:“大将军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可制之。将军违律,唯监军可谏,唯陛下可讨!”
“如此说来,眼下无人来惩处我喽?”
黑夫笑着摇头,双手伸到头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递给利仓。
“身为大将军,带头犯律而无讨,敢不自讨乎?”
而后,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剑。在数千人的惊呼中,举剑至头顶,利刃划过发结,将圆形的椎髻整个割了下来!
陆贾嘴里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松了绑,他与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众人万万没想到,昌南侯居然会自施髡刑!
“君侯!”
利仓、安圃阻止不及,只扑到黑夫脚边,抱着他的腿哭泣。
“将军!”
桑木及黑夫在安陆挑选的亲卫们,齐齐跪倒在地,眼睛发红。他们是短兵,职责就是保卫将军,不容将军有任何损伤,将死士死。平日里,纵然战阵上矢如雨下,有众人持盾在前,也不会让黑夫伤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却加刃于己,割的是头发,但刺痛的,却是亲卫们的尊严!
黑夫却浑不在意,他披散头发,手里握着厚实的椎髻,这是他养了几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眼下,虽然还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说法,但一头浓密的头发,亦是作为健壮人类的标志。
在中原,不论男女,皆崇尚蓄发,成年礼后,男子更将头发扎到头顶为髻。
可以这么说,高耸的发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
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还是偏右,上面加的什么冠,冠高不高,镶珍珠还是黄金,都与各人的阶级地位息息相关,若是乱扎,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所以割发作为一种极具羞辱的刑罚,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么样的人会被施以髡刑呢?
因为这刑罚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隶臣妾,都不会被施加,他们顶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胡须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会附加髡钳……
对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感动。
对其余数千兵卒而言,方才关于“君侯不守信”的窃窃私语,已无人再言,他们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个尊贵无比的关内侯,一位手握重权的三军统帅,居然愿为一群死刑犯,做到这种地步?甘愿与他们一起承受屈辱!
当黑夫声音再度响起时,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杆,不敢漏听一个人。
“现在,我同与汝等一样了,皆是犯法之后的刑余之人。”
黑夫松开了手,那许多个清晨,妻子叶氏细心为他梳理扎好的发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风一吹,变成了万千微丝,飘得到处都是。
“违律就是违律,我会将我的性命,连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禀咸阳,请陛下定夺!”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化为勇锐,一起在这岭南荒外,活下去吧!“”
“诺!”
从内而外,阳山关里里外外,近万人皆单膝跪地,山呼海啸的应诺之声响起。
“君侯大义,信而仁德!”
陆贾也在这山呼大军之中,等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情难自抑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家是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钦佩,也为自己没信错人而喜悦!
等陆贾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时,赤红如血的夕阳,正垂垂落到阳山谷地,黑夫立于城头,身影恍如与那轮红日,融为一体。
他虽然没了发髻,但在陆贾眼中。
这位将军,却比方才扎髻戴冠时,更高大了无数倍!
“高若,垂天之云!”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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