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始皇之心
“办不到?”
听黑夫如此说,李斯眼中有些意外,姚贾停下了捋须的手,茅焦更是满脸吃惊!
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秦始皇曾夸黑夫,说黑夫不管为吏为将,都未让他失望过。多年以来,黑夫也十分圆滑老成,不但说话好听,办事也可靠,对秦始皇的诏令,一向唯命是从。
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犯愣了?
秦始皇也略有愠色,眼下局面尴尬,他正需要黑夫主动站出来,为君分忧,用一场速胜掩盖先前的失败,可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的黑夫却说办不到!这是几个意思?
其实就是字面意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或许是屠睢过去一年多里送来的战报太过喜人,报喜不报忧,皇帝的三位大臣都以为,攻略百越的战争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屠睢之死而暂停,让黑夫过去,便能迅速完成。
但黑夫通过与南疆旧部的来信,却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战事,早在半年前,就已陷入瓶颈。老屠前面搞不定森林里打游击的瓯越、南越人,后面还有皇帝使者催促,一着急,才想出了速速打到北向户交差的昏招,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醒醒吧,乐观的人们,南征已经失败,并且断开了连接,要重头下载了!
救火队员黑夫心里也苦,领导地图开疆一时爽,办事的人却得跑断腿。
在黑夫看来,半年平越,简直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那得多大的挂?地图编辑器,还是无限兵营?
乱命不从,黑夫只能一摊手,实话实话了。
再者,这种半年平x的flag,他才不陪这几个不知南疆深浅的北方佬立呢!
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说太冲,黑夫只能婉转地劝道:
“以新败之师,半年平定百越,绝无可能,若必须如此,臣恐重蹈屠将军覆辙,届时败军杀将,愧对陛下!”
但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像是借口和推脱。
从未被黑夫拒绝、忤逆过的秦始皇冷笑着反问道:
“那依你的高见,平越需要多长时间?”
黑夫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敢言于陛下,臣依然如当年所言,平越,非数载不可,若循序渐进,四年可期。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大败,南方局势,臣已无法预料,非得亲自到了岭南,了解三军损耗,士气高低,敌寇虚实,才能笃定……”
黑夫说的都是实情,但在秦始皇看来,给不出具体时间,就是敷衍,就是拖延!
不知需要几年?再拖几载,朕这身体,还能看到么?
别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说死字,可秦始皇心里却有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秦始皇便脸一板:“退下!”
这是赶人了,李斯胡须下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姚贾则乐呵呵地看着,唯独茅焦急得直跺脚!
黑夫叹了口气,摸了摸袖中奏疏,又塞了回去,正要告退,但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秦始皇却没好气地骂道:
“不是你!”
黑夫茫然抬头,却见秦始皇看向了殿侧三位重臣。
“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汝等且先退下!”
……
三名重臣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满心不解,但也只能皱眉告退。
等他们离开此地后,秦始皇又将厅堂内闲杂的侍从也统统轰走!
黑夫依然跪在与皇帝十步内的地方,恍惚间,他只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对了,那是五年多前,黑夫还是北地郡尉,刚打完花马池之战,小胜匈奴,回咸阳与皇帝商议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走之前,秦始皇单独召见了黑夫,告诉他,要让扶苏随黑夫同行,作为监军。
黑夫依然记得,秦始皇当时的良苦用心……
“朕尝闻,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知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说得好啊!这是一位严父对长子的期许。
可现在,扶苏已然长大,开始变得隐忍,学会圆滑。但昔日英明神武的秦始皇帝,却变成了那个脱离实际,看不到天下实情的人,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他已经忘了!
或者说,不在乎了。
偷眼看看怒容满面的皇帝,黑夫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未到五十岁,却半头白发,冠冕挡不住鬓角的银丝,睡眠不足的眼袋更是越来越明显,曾经他高大威武,不可一世,可现在,常年伏于案牍,背有些许驼,身形也渐渐发福,不复昔日英姿勃发。
看着千古一帝渐渐老去,黑夫不知该不该惋惜和同情但对骄傲的秦始皇来说,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体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骄固。
黑夫能感觉到,皇帝在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偏激,南北同时开始两场远征也就算了,还不断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实行下一个计划。
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快好狠,数十年来,秦一直在进行这场名为“统一”的大跃进,且越来越激进,来自中央的左倾错误,是导致屠睢战败的重要原因。
可现在,大败才刚刚发生,秦始皇却再次犯错,想要以急救急!
黑夫有时候真不明白,曾经冷静睿智的皇帝,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是天下事过于繁琐失去耐心了么?
是发现自己身体大限将至了么?
黑夫很清楚,秦始皇在和什么赛跑。
是时间!鬼伯在耳边不断催促,容不得皇帝不着急上火。
他是是天子,是万众顶礼膜拜的皇帝,夜光之璧、犀象之器、郑卫之女、骏良、西蜀丹青,甚至是贤良人才,需要什么,一声令下,就会有千人万人去找来献上。
皇帝已经习惯了,想要的东西,立马实现的生活,更勿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可人力终究有限,无法超越这世界既定的规矩。
秦始皇能发动数千人在泗水里捞鼎,可以征召数十万刑徒修宏伟的奇观,可以削去无数座关隘城邑,将几十万斤兵器熔铸成金人,可以让中原出现四通八达的驰道,往来再无阻碍。
但他没办法让岭南森林一夜之间消失,更不能让北兵短时间内适应南方气候。
给自己加再多的光环,皇帝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南征的军吏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骊山陵下的冷冰冰的陶俑,会疲倦,会恐惧,会迟疑不前,强迫这群人进热带雨林与越人打仗,与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
黑夫也一样,齐乱、海东,数次奔波救火后,他有些累了,身心俱疲……
裱糊匠,不好当。
此时此刻,殿内仅剩君臣二人,黑夫真想对皇帝大喝一声:
“用脑子想想吧,我的陛下,南北数千里之遥,就算即刻南下,最快也得两个多月才能抵达岭南,兵卒、辎重春天都到不了,入夏前平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已不是帝国的面子问题!而关系到数十万条人命,关系到国运!
但黑夫不能说,也不可说。
清冷的寝殿上,他与秦始皇之间,只隔着十步。
但二人的心,却如隔深渊!
那是一道名为“君臣”的万丈深壑!
……
黑夫垂首不言时,秦始皇也在生闷气。
类似的话,他当年好像也听过,李信二十万人战败后,秦始皇放下了颜面,亲自去频阳请王翦出山,低声下气地对他说:“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这老匹夫先拿架子,推三阻四,说什么“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直到秦始皇动怒,单方面拍板说:“就这样,将军勿复言!”王翦才勉强答应下来,但却固执地提了要求:
“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那一次,是秦始皇继位以来最危急的时刻,七万人战死,七都尉阵亡啊,商鞅变法以来,从未有此大败,一个不小心,就会像秦昭襄王邯郸之败一样,被六国反扑,甚至有危亡之患。
所以秦始皇忍下了那口气,答应了。
可今日不同,并非心腹之患,只是边疆肘腋之忧,被秦始皇挑中的将军,只有乖乖去执行的本分,休说半年,就算三个月,也必须应下!
可黑夫,却胆敢和自己提条件?这引发了秦始皇不快的回忆。
等殿内众人离开后,没了顾虑后,秦始皇的愤怒爆发了,他指着黑夫,劈头盖脸骂道:
“朕准你在胶东设特区,行货殖,你倒好,学会了商贾的那一套,与朕讲起条件,讨价还价来了!”
“你以为自己是王翦,还是白起?”
王翦、白起都曾和自己的君主讨价还价,因君主性格不同,导致结果也不同,王翦灭楚功成,白起自刎杜亭。
这是怒极的斥骂,难怪要让殿内其他人出去,此话若传开,所有人都会认为黑夫凉透了。
但皇帝失望恼怒之余,居然还留有一点爱护,这让黑夫说什么好呢?
他只能抬起头,露出了无奈的笑。
“陛下。”
他声音温和,像是在与蛮不讲理的长辈,说自己的肺腑之言。
“臣不是王老将军,更不敢与武安君相比,我这南郡黔首,秦吏小卒,只配为两位名将扶马持辔。”
他不卑不亢的声音,一字不落,传到了秦始皇耳中。
“臣是黑夫!被陛下从行伍之间,一路提携至此的黑夫。”
“是感激陛下殊遇,愿为统一大业,为大秦万世基业,呕心沥血,马革裹尸而不悔的黑夫!”
他的声音变得高昂:“但臣,也是中人之姿,素来胆小,临阵怯怯,只能打慢仗,打不了快仗的黑夫!”
秦始皇为这席话怔住了,黑夫已从袖中抽出厚厚的一摞奏疏,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黑夫昨天一宿没睡,熬夜写出来的,对南征成败的总结,接下来的计划,皆书其上。
“南征急则败,非得缓图方可,其中大致方略,都写在这奏疏上,纵陛下任他人为将,还望能采纳一二,拳拳之心,望上察之!”
第631章 演员
李斯、茅焦、姚贾三人提前被秦始皇支退,走到殿外时,太阳已升到半空,三人年纪都大了,只觉得阳光刺眼。
姚贾打了个哈欠:“被陛下支开也好,正好去官署里打个盹。”
而后又忽然笑道:“不过说起来,陛下对那黑夫真是信重啊,居然屏蔽吾等,单独与他议事。李丞相,若我没记错的话,吾等三人中,也就你在十几二十年前,有这等厚遇吧?”
李斯自然记得那段时间,君臣相得的情形,正是因为秦始皇对他的信爱,才有了李斯诸子尚公主,而诸女嫁秦公子的姻亲。
但李斯一直知道自己为臣的本分,不敢以亲家自居。
眼下姚贾之言颇有挑拨之意,李斯只淡淡地说道:“陛下单独召见议事的人很多,远的有尉缭、顿弱、王翦、王贲,近的有蒙恬、李信。”
“没错。”
姚贾接话道:“我离开咸阳去外任郡守时,陛下待李信、蒙恬最厚,可这二人加起来,都不如对黑夫的重视,陛下用人真如砌砖,后来者居上也!”
茅焦皱眉:“姚少府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之所以从魏、齐入秦,不就是因为秦国能者善任,李信、蒙恬让陛下失望过,但黑夫从未,他尽忠职守,又办事妥帖,陛下待之甚厚又怎样?你莫非是心有怨望?”
“心有怨望?不敢不敢。”
姚贾摸了摸秃头上的冠冕,叹道:“只是心怀恐惧罢了,仔细想想,西拓、北戍、东征,皆与此人有关,若再加上南征,这天下居然被他打了一圈,如此居功至伟,出将之后,纵然不马上入相,至少也能做九卿吧?到那时候,我这少府之位,恐怕就要虚位以待喽。”
“姚少府年近七旬,也该退下了。”
茅焦与姚贾相识多年,吐槽起来毫不客气,但话说出口,发觉姚贾笑容里带着一丝奸诈,才暗道不妙。
他却忘了,旁边还有个更老的……
李斯却好似未闻,朝二人拱手道:“国事繁忙,又有一批奏疏送到,斯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径自离开,上了坐辇,摇摇晃晃向碣石宫外走去。
看着李斯的背影,姚贾说道:“茅御史也不必觉得说错了话,咱们的这位李丞相可不老,他心里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再做十年丞相呢!权势这东西,会上瘾!”
“姚少府也上了瘾,被权势迷了眼?”
茅焦看着姚贾冷笑:“若非如此,入殿前才说什么要同舟共济,相忍为国,如今又如此挑唆老臣与新臣,有何用意?”
“我?”
姚贾哈哈大笑,随即严肃了下来:“茅御史,你我二人,尝过权势的滋味么?连上瘾的资格,都没有!”
……
当黑夫从殿堂出来时,发现三位老臣里,只有茅焦还在外等待,秦始皇不是已经让谒者出来,让他们下午再来么?
茅焦却笑道:“老夫年纪大了,骨头发寒,正好晒一晒这暖阳,尉郡守也要出行宫,一起同车而行何如?”
黑夫只好应下。
茅焦是专程留下等黑夫的,他是东方博学之士,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傅”,教导扶苏学习书数弈棋,扶苏对孝道极其重视,也有茅焦教导的因素。茅焦极看重扶苏,当年就因建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轰到地方,其政治倾向不言自明。
既然将黑夫当成了“太子党”的一员,自然对他很热情,黑夫登车后,他已经一口一个“即墨”,称呼起黑夫的字来。
“陛下与即墨相谈甚久,南征之事已决矣?”
殿内只是上演了一出“皇帝的愤怒”,黑夫虽然说了一通肺腑之言,还交上了本不打算拿出来的南征方略,但还是被秦始皇又骂了一通,轰了出来。
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别人,黑夫只神秘地笑了笑:“陛下之言,黑夫不敢私自外传。”
“也对,也对,不然,也不必屏蔽他人了。”
茅焦干笑两声,虽然他骂姚贾嫉贤妒能,可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后生可畏”之感,便道:
“不过即墨先前说,半年平越无法办到,岭南当真那么难打?我一直以为,诸越已定,只剩下西瓯、骆越两个小部族在负隅顽抗。”
黑夫摇头:“御史大夫,听说你擅长弈棋?”
茅焦颔首:“曾在大梁从弈者学棋。”
“那小子敢问御史大夫,这世上,最难下的棋局是什么?”
茅焦想了想:“是别人打剩的残局……”
他哑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岭南,也是一个残局。”
黑夫颔首:“然也,残局已很难下,更何况,要我仔细观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获胜’的军令状,我可不敢答应。”
为将者,要牢记的一点就是:乱命不从!
黑夫对茅焦说起一件事:“百年前,齐魏韩三国伐楚,齐将为匡章,与楚军水列阵,相持长达半年。”
“齐宣王极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线,以苛刻言辞,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战!”
“然匡章却拒绝了,他请使者回临淄转告齐王:‘撤了匡章职务,杀了我,甚至杀了我全家,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为将,战机不成熟时候要我出战,战机成熟的要我退兵,纵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从!’”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胜,成为一代名将。故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为将也一样,如今南方天时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实在是强人所难,若认识不到这点,一味偏激急躁,纵然秦兵在北方再强,去了南边,水土不服,也难免一败再败,到最后陷入泥潭,死的是万千兵卒,坏的是大秦国事!”
所以,打仗前,将军必须和最高决策者讲清楚:任职撤职是你的权力,但前线的仗怎么打,必须我说了算!
这是黑夫的坚持。
茅焦越听越吃惊,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腾的大鼎前,仰头与秦始皇争辩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年纪虽小,却认死理,用稚嫩的声音,劝秦始皇不要滥杀无辜,爱惜民力的扶苏。
现如今,当二人都学会缄默不言时,黑夫却是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愿遵从乱命……
这让茅焦更加认定,黑夫是吾辈之人,值得信赖,可引为奥援!
于是,茅焦朝黑夫郑重作揖道:
“惭愧,我一直以为尉郡守是一个圆滑之人,对陛下之令无不遵从,甚至还有阿谀之举。却不曾想,关系到兵事国事时,你却寸步不让,甚至能与陛下当庭争辩,真乃赤胆孤臣也!”
……
离开碣石宫后,黑夫与茅焦告辞,下了车,经过此事,这位老臣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黑夫却在马车远去后,摇了摇头,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却是看错人了,我呀,根本没那么高尚……”
每个社会人,都得学会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胆孤臣。
在扶苏面前,他是良师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则是忠士,是国之干城……
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演员,但有时候时间长了,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们到底是真,还是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或许,能演到底就是真,没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馆舍时,侄儿尉阳跑来告诉他,陈平刚从胶东过来,就在港口。
黑夫颔首:“来了就好,快让他来见我。”
在这位聪明过头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么呢?
他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有一副枭雄之相。
“当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
第632章 伯乐与千里马
陈平一上岸,就听说南方屠睢战死,南征受阻的消息。又听闻黑夫被秦始皇召见,一时间满肚子疑问,但还是忍住了,他这次来,是肩负使命的。
“平来此除了将胶东上计送来外,还奉夫人之托,给主君捎来一封信。”
陈平双手捧着一封信交给黑夫,时代真的在进步啊,十年前,黑夫替手下们写家书,还得用木板,可现如今,纸张已经在中原流传开来,外壳是粗糙的黄麻纸,内里则是细腻的藤纸,与后世书信无异了。
这是在前一封信后两天写的,字迹从叶腾病危的慌乱,再度变为工整,黑夫不由佩服妻子,自己不在身边,知此噩耗,亏得她能稳住。
叶子衿在信中恳求黑夫,让她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南阳,因为病重的叶腾已经决定,辞去廷尉之职,回老家南阳郡养病,叶子衿现在出发的话,或许还能赶上见他一面……
这年头女子虽然更为自由,但带娃出远门回娘家,也是要丈夫同意的。
看完之后,黑夫对陈平叹息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那妇翁终究是韩人,发现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还是想葬在祖坟。也好,我暂时脱不了身,让共敖护送她们母子三人,即刻去南阳吧……”
黑夫一笑:“说不定过几日,我也要去与之汇合!”
陈平一听不对劲,询问之下,黑夫便将秦始皇有意任他为南征主将,半年平越,自己说办不到的事说了。
“主君推辞得好,这种烂摊子极难收拾,绝非一年半载能打完。且岭南辽远,纵能大胜,到那时皇帝一声令下,说不定就要主君久镇百越之地,轻易回不了中原,必辞之!”
陈平十分激动,他料想,秦始皇帝,恐怕没几年寿命了,当独夫陨殁之时,便是谋事的大好机会。而做大事,只能在北方!岭南蛮夷遍地,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朝中发生什么变故,消息传到去,都快半年了,那时就算有心,也无力北图,君不见吴王阖闾、夫差,越王勾践,虽号称五霸,但因为偏居南方,其霸业只是偏霸,根本无法影响中夏。
所以这趟浑水,绝对趟不得!
黑夫笑了笑,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但陈平就能听得懂的话。
“南方也有我旧部,南郡子弟,他们那三千人镇守豫章十数年,如今最差的,也做到什长了,皆在南征大军之中,眼下不知是否保全。”
陈平却道:“南郡众人虽对主君忠心耿耿,但岭南地势极劣,远不如北地、胶东!”
在中原人眼里,岭南当然是穷山恶水,毫无价值。眼看胶东新政有了很大气色,士农工商兵都有改观,黑夫的亲信占据重要位置,这时候若离开,那便半途而废了啊!
再者,去了南方,陈平便没了用武之地”黑夫虽然是带着家乡子弟兵征战起家的,但那些战事,陈平皆不曾参与。他花了时间和心血,为黑夫经营的”狡兔之窟”,是胶东和北地!
他建议道:“主君定要想方设法,避开南征,最好能继续留在胶东,亦或是回北地为郡守!”
在陈平看来,北地虽然穷了点,但比胶东还好,地处关中,边地大军云集,且距离咸阳不过半月,一旦中枢有事,便能找个借口,携甲兵入都……
黑夫却哑然失笑。
“陈平啊,你觉得,这件事,由得我么?”
陈平默然,黑夫说的没错,身为秦吏,尤其是封疆大吏,去哪做官,从来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
黑夫靠近他,低声道:“若在南疆,在前线,我敢对皇帝的使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为大军在我手中,孤悬域外,越人虎视眈眈,数十万兵民必须抱团在我旗下,方能活命,所以我能对朝廷说不!”
“可在这。”
黑夫指了指外面,一队全副武装的郎卫军正巡逻而过:“我不过是一郡守,身边无兵无卒,就算有,也只认虎符不认人。面对陛下的乱命,我可以提条件,但若三番五次拒绝,皇帝怒极之下,轻则让我像王翦那样,回家养老,重,则将蹈武安君杜亭自刎覆辙!”
早上,秦始皇对黑夫斥道:“你以为自己是王翦,还是白起?”
当真以为,这只是皇帝一时气话?
陈平一阵心寒,是啊,予赐予夺,皆决于上,秦始皇帝如同太阳般高高在上,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陈平虽然有野心,也对秦政不满,但他明白,只要皇帝在一天,任何谋算,都没有意义。
所以这件事,他想再多也没用,只能等皇帝决断了。
到最后,陈平只能叹道:“这位陛下,真是越老越糊涂!他让公子扶苏到行伍中看看,但我以为,真正该下来看看的,是皇帝自己!”
黑夫给他倒了杯酒,说道:“我猜,不管陛下对我的奏疏是准或不准,我这胶东守,都做到头了,就算不为南征主将,也会被调回中央为官,好歹能路过南阳,只求能见妇翁最后一面。”
陈平能说什么,只好安慰道:“叶君寿当不止于此……”
黑夫却敬了他一盏酒,让他到身前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平,你我的交情,从户牖乡开始,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十多年情谊下来,别人以为吾等是主客,可实际上,我视你为朋友、知己!就算没了君臣名分,你依然是我黑夫最信任的人!”
“主君亦是平的伯乐、知己。”
难得的交心之言,让陈平有些动容,他听说过千里马的故事,千里马老了,驾着装盐的车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盖折断了,尾巴被浸湿,皮肤也溃烂了,口水洒到了地上,汗水满身流淌。被鞭打着爬到山路的中间,再也上不去了。
直到伯乐遇到了它,从车上跳下来,抱住它痛哭,并脱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给它披上,这时候众人才知道,这老骥,它是千里马啊……
陈平觉得,自己与黑夫的关系,便是如此,昔日穷乡小子,得到了黑夫赏识,这才能一展才略,不过三十余岁,富贵、名望、权力,便都有了。
虽然陈平惜命,不至于“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会效千里马,仰而鸣,声达于天,若金石之声。
他要为黑夫而鸣!用自己的智谋,为黑夫谋一谋天下时局!
也不止是为了黑夫,也为了自己,陈平距离理想越来越近,但却发现,已经到顶,再上不去了。
挡在前面的,是名为“君臣”的深壑,深壑对面是秦始皇,或许还有扶苏。
陈平的最终目的,是推着他,迈过去!
一边交心,一边又各怀想法,二人痛饮几杯后,黑夫拍着陈平道:
“陈平,值此非常时刻,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陈平肃然:“良禽择木而栖,主君便是平的梧桐木,不管主君之后去哪,是为官还是为将,平一定誓死相随!”
“不不不。”
黑夫却起身笑道:“我想要你做的是,立刻与我断绝主客关系,以官府秦吏的身份,留在胶东!”
……
是夜,秦始皇醒来时才发现,他方才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因为侍从都被赶走,竟无人来为他披上衣裘,身子一阵阵发冷。
锤了锤生疼的背,秦始皇只能感慨,不服老不行啊。
三十年前,刚即位的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秦宫藏书,秦孝公、商鞅、秦昭襄王,先祖和名臣们的丰功伟绩,激励着他,暗下决心要建立比他们更伟大的功绩,为此白天习武,夜里读书,乐此不疲。
二十年前,刚亲政不久的他会彻夜不眠地与李斯、茅焦他们讨论如何实现一统,先灭哪国,直到天明都毫无困意。
十年前,六国已灭,但奏疏也因此多了七倍,天下百废待兴,车同轨,书同文,需要皇帝亲自决断的事情太多了,他只能机械地批阅着沉重的简牍,侍者才搬出去一箱,御史府又送来一箱,没完没了。
可现如今,笨重的竹简换成了轻便的纸张,秦始皇每天的批阅量,却不到从前的一半,而且经常走神,该睡觉的时候失眠,该忙政务的时候却瞌睡不已。
被中年危机和久病困扰的皇帝,不耐烦地将案上的奏疏推落到地上,听到声响,消失的侍者们立刻跑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将这些奏疏送去给丞相和御史大夫。”
秦始皇失去了耐心,他知道上面写得都是什么:某郡某县闹了饥荒,饿死了多少百姓,某处本该去骊山服役的刑徒杀了官吏,逃进深山……但他已经不想搭理“小事”了。
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关于长生,李信的远征军何时找到昆仑,找到西王母邦!坑了方术士后,那已成了秦始皇不死的唯一指望。
二是岭南,帝国疆土的最后一块拼图,何时能补上?秦始皇的强迫症发作了,他就喜欢十全十美。
如此想着,秦始皇看向案几上唯一剩下的奏疏,它是那么厚的一摞,让人望而却步,而且秦始皇一想到黑夫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就没来由地恼火!
”这匹千里马,在朕最需要它时,竟也开始不听伯乐的话,想要自己寻方向前行了?”
这是秦始皇不允许的,这辆巨车的方向、速度,只能由他手中六辔说了算,千里马再神骏,也只是犬马,是牲畜,只需听人指挥,埋头向前走,若是不听话,就得换另一匹!
但麻烦的是,厩中的马老的老死的死,能换下这黑马的,竟找不出来……
没办法,豆子、鞭子、利剑,这是秦始皇对付烈马的三种套路,这黑夫,大概是豆子赏太多,恃宠而骄,是该套上笼头,使劲抽抽了!
骂归骂,但皇帝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手伸向了奏疏。
秦始皇心里有火,所以对黑夫分析局势的那些废话,翻得很快,只看到了“持久战”之类的字眼,更加不耐烦。
黑夫总结了第一次南征的得失,将朝廷群臣普遍认为的南征速胜论批驳了一番,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基本特点,设想了再次南征会面临的情况,还提出了一套具体的战略方针……
嗯,这才是秦始皇想看的,他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字字细品。
在闪烁的鲸油灯下,秦始皇将它念了出来。
“南征之道,攻人为上,攻地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第633章 甜枣
“臣敢言于陛下,屠睢之败,在于只攻其地,不攻其人,一心欲拓土至北向户,却不顾其身后敌寇,已断其退路矣。”
不知不觉,厅堂内的灯已经续过几次了,秦始皇也看完了黑夫的奏疏……
黑夫先分析了秦军第一次南征的得失:秦军轻而易举占据了平坝地区,但越人却放弃了村寨,跑回山林,开始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以山林包围平坝。这种情况下,分散的秦军就被钉死在各个小坝子里,严重牵制了兵力,陷入一场持久的治安战、拉锯战。
这与秦灭六国,是完全不同的战争模式,反而有点像后世的华北治安战……
所以黑夫认为,在大的战略上,应该改变屠睢全面进攻,夺取土地就自以为胜利的做法。先西守东攻,等秦军水陆并进,收服东瓯、闽越,征服南越后,再集中力量,推平西瓯。
在方法上,则是黑夫总结的“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这场战争已持续了了两年,不止是秦人在受损失,越人也疲惫不堪,他们在山林里吃野菜野果,食不果腹,甚至没有时间出来种稻谷,必然有不少人希望结束战争。秦军要不断收买都老、酋长,动摇他们的意志,许下战后的承诺。
反正岭南本就是越人的土地,索性将那些交通要道以外,秦人无法控制的地区,不管是平坝还是山林,大把许诺给他们!只要愿意降秦的,便封为“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受其封……
此举或能拉拢一部分越人都老、酋长,减少秦军潜在的敌人。
其次,便是“攻人为上,攻地为下”!
顾名思义,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单独的去攻击、占领敌人的土地,而要去杀戮敌人的子民。
眼下,西瓯是抵抗最坚决的部族,秦人与西瓯已不可能共存,只有一整个地消灭这个部族,才能震慑其他越人归附!
事情原本不必变成这样,像黑夫在海东做的那样,以商贾开路,用数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岭南并入中原,渐渐沐华风是迟早的事,但屠睢玩砸了……
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的战争,它将比秦灭六国的中夏内战更加残酷!扫荡,三光政策,都是免不了的。
毕竟这一次,秦人是穷凶恶极的侵略者。
要完成这两个方略,黑夫认为,起码要三到五年,那样也仅是秦越并存的状态,想要将岭南彻底郡县化,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黑夫已经将速度夸大许多倍,只没敢说:“陛下,其实要一千多年呢……”
看完之后,秦始皇没有拍案叫绝,而是嗤之以鼻,批判道:
“说的倒是好听,但在朕看来,毫无新意!”
所谓心战,其实与秦在巴蜀、北地的民族政策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把“君长”改为“土司”,如此而已。
至于攻人之策,亦是许多年前,秦相范雎提出的。长平之战,秦军屠赵卒四十万,虽然下达屠杀命令的是白起,但指导思想,却是范雎的攻人之策。
黑夫这奏疏洋洋洒洒几千言,可在秦始皇看来,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最关键的是,怎么看怎么费时间!
以他想来,还是平推过去最痛快……
只可惜那种战略,已经宣告失败了。
之后几日,秦始皇将黑夫的奏疏留中不发,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皇帝一直在思考,是否有更好的人选和方案,直到南方再度有消息传来……
秦始皇的脸,顿时气比黑夫还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黑夫的话的形容,那就是:
“下路崩了!”
……
战报是在数日内陆续抵达的,继屠睢战死后,南疆的后续情形一一摆到秦始皇案上,每一条,都足以让秦始皇暴怒!
桂林军损失数千,三都尉勉强收容其军。
苍梧军十不存二,近万人葬身于热带雨林。
骆越与西瓯结盟,一同向秦军发动反击,导致许多秦军营寨丢失、放弃。
南越那边也出了事,提议烧光森林的贾将军,却被夜袭的越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了番禺大营,毕竟相比潮湿的雨林,干燥的秦营是最容易点着的。
与此同时,五岭梅氏也袭扰其后,粮队屡屡遭劫。南越不比西瓯,有刚修好的灵渠可以源源不断运去粮秣,仅有五岭中的曲折小道,两万人总不能靠进林子打猎填饱肚子,一时间满营牢骚,甚至还发生了楚籍兵卒因食物分配不均的暴乱……
虽然暴乱勉强平定,但中路军已元气大伤,只能放弃番禺,退回豫章去……
这一退不要紧,因为通知不及,位于龙川的三千人没来得及撤走,导致别部司马小陶困守异域,生死不知!
西路杀将覆军,中路弃师失地,也就东路还不错,在殷通的威逼下,东瓯已愿意归附,但武夷山不好翻,对闽越的战事,也陷入了僵局……
前几日乐观的速胜论戛然而止,只要不傻,都能看出来,这场仗,想半年内解决,是不可能了。
南方兵团群龙无首,必须立刻处理,茅焦遂重提以黑夫为将,迅速南下主持局面一事。
但秦始皇却不置可否,被一系列坏消息气到后,皇帝似乎从急躁中冷静了下来,群臣有些慌神时,他却稳住了,思索良久后,秦始皇终于发话了。
但说的,却是与南征完全不相干的事。
“秦之军法,一向赏罚分明,赏不宜缓,赏之不及则疑,今东征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
一度被南征失败阴霾所笼罩的碣石宫,再度洋溢着喜气,十月初十这天,秦始皇宣布了对海东征战将士的封赏!
众人最关心的,自然是主将扶苏,这位将军连升几级,拜为“大上造”。换了常人,足以笑歪嘴了,可扶苏不同,任何爵位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茅焦等人也难免失望,在他们心中,最好的结果,是借此机会,正式立扶苏为太子。
但秦始皇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扶苏依然住在军营里,反倒是胡亥常在皇帝身边,一副受宠的模样,这不由让人往其他地方想……
倒是扶苏的表现再度让人刮目相看,他接过玉圭后,表示东征之所以能获胜,皆是三军将士,以及监军之功,尤其是战争结束后,还要在海东驻守的千余人,扶苏为之请求厚赏。
秦始皇允之,于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杨端和被追拜为“大庶长”,他终究未能封侯,但其子杨熊,却可直接继承爵位,也算慰藉老将军在天之灵了。
副将任嚣,也封为少上造,秦始皇亲自接见了任嚣,听闻他曾做过会稽尉,问了他对南方战事的看法,事后称赞任嚣是秦最厉害的楼船将领,还让他统合胶东舟师,随时准备南下……
此举引得群臣纷纷猜测,难不成,皇帝这是要让任嚣做主将的节奏?
接下来,一个不起眼的升爵,更坚定了他们的看法。
黑夫的门客,胶东守长史陈平,被升爵为左庶长,理由是他数次渡海督粮有功。
这也意味着,陈平已是卿,不得再做人门客,他必须离开黑夫!
那些聪明人,立刻从这件事中,嗅到了异样的气味。
“这恐怕是陛下对黑夫的间接惩处。”
毕竟,连陈平都封赏了,身为监军的黑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自从那天黑夫拒绝秦始皇命令后,皇帝更无一次传召。
窃窃私语在行宫内外弥漫:
“胶东郡守果然惹怒了陛下……”
“这长久以来的圣心,看来是失去了!”
虽然不乏幸灾乐祸者,但南方局势糜烂至此,若不派黑夫,光让一个任嚣去,能搞定么?若数年无功,到那时候,更加尴尬……
尉阳听说了这些事后,颇为自己的仲父抱不平,毕竟连他,也被升为“官大夫”,黑夫却无任何封赏。
黑夫则只是笑了笑,让他快些上船,和任嚣一起回胶东,为南下做准备,一旦下雪,港口封冻,又得耽搁几个月。
在尉阳不情不愿地离开前,黑夫又让手下去买来燕地的特产:晒干的红枣,让侄儿路上吃,还捏着个大色艳的红枣,对尉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巴掌打得越疼,接下来的枣也越大越甜,这个道理,你以后就懂了。”
这话让尉阳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十月十一这天,等外面都认为,黑夫已经凉了的时候,秦始皇才慢吞吞地下一道迟来的诏令,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诏曰:朕尝闻胶东郡守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一心为国至此,朕甚慰。黑夫身为监军,不辞辛劳,数携粮秣亲至海东,有功。今海波已平,可享封侯之荣矣!”
“维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诏以胶东守尉氏黑夫为伦侯!”
……
ps:伦侯=关内侯,爵卑於列侯,无封邑者。伦,类也,亦列侯之类。
第二章在11点半。
第634章 封侯!
“伦侯……”
接到诏令时,黑夫的眼珠也瞪成了枣子,昨日在侄儿面前的胸有成竹,完全没了。
秦始皇扔来的这颗枣,比黑夫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噎着了,正好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对着行宫方向感恩戴德。
“还请君侯穿戴上冠冕,随我一同去拜见陛下。”
与诏书一并送来的,还有一整套的衣冠袍服绶带,谒者请黑夫立刻穿上,秦始皇稍后会在殿上,正式宣布他的封号……
黑夫连忙接过,又在馆舍女婢帮忙下,将这些繁杂的衣冠穿到身上。
头顶是有点大的委貌冠,长七寸,高四寸,上小下大,形如复杯,以皂色绢制。
身上是玄端素裳,庄重典雅。
腰间是紫色的绶带,还有一个玉紫圭,可以插在腰带上。
这便是大秦侯爷的标准打扮,黑夫在铜鉴里瞧了瞧,觉得自己还是适合穿武将的甲胄……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想干嘛?”
这波操作,连黑夫也没看懂,他虽然总把封侯挂在嘴边,说是自己的“理想”,但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实现……
秦军功二十等爵,最初时只有十六级,《商君书》里,爵级至大良造就到顶了,再往上,就是“封君”,毕竟那时候秦孝公的官方称谓,也只是“秦伯”,哪有封人做侯的资格?
到了后来,七雄将周天子扔到一边,都称了王,秦惠文王才将军功爵扩充,变成了二十级。顶层的十九、二十分别是伦侯和彻侯。
两者的区别,无非是彻侯有封邑,可出关就国,伦侯卑于彻侯,无封邑,因为不需要出关就国,所以又叫“关内侯”,秦王虚封一些民户,让伦侯食其租税。
一百年来,秦国君主对封侯的授予,常常持保守吝啬的态度。这个不难理解,如果最高阶位的授予是开放的,大方的,那么秦国将满朝将列侯多如狗,伦侯满地走。封侯,必须要对国家有大功才行,所以王翦以灭赵之功,亦不得封,曾对秦始皇抱怨说:“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这种情况到统一后,有了变化。
最开始时,硕大一个秦朝,只有王翦一个彻侯,但等到四年前,王翦去世的时候,除了连灭三国的王贲也顺利登顶外,王离这个迷路将军,也继承祖父之职,做了彻侯。王氏一门两彻侯,遂成为大秦第一军门。
除此之外,李斯先升为伦侯,去年更升为彻侯,毕竟他的地位,与秦昭襄王时的应侯范雎相当,对统一有谋划之功。这也意味着,李斯的荣耀,已经到顶了。
彻侯只有三个,伦侯就有点多了,数数秦始皇琅琊石刻上的名字就知道了:
伦侯建成侯赵亥,这是秦昭襄王时代的老臣;伦侯昌武侯公孙成,这位是宗室,秦始皇爷爷辈的人物;伦侯武信侯冯毋择,这位是破燕赵有功,镇守北方的将军。
近几年,又添了几位:李信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有大功,两年前封伦侯。
蒙恬筑匈奴,这些年与匈奴、东胡时有冲突,屡有斩获,一年前封伦侯。
这两人有才又有功,要不是因为第一次伐楚的大败,恐怕已是彻侯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个月,病笃告老的叶腾也被升为伦侯,毕竟他可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有灭国之功的人啊,眼看时日无多,秦始皇也给了这位老臣应得的荣耀。
所以这么算来,黑夫,是秦朝第十一位侯,第八位伦侯……
他虽然资历不如以上诸人,但十余年来,南边、西边、东边、北边,像是打麻将似的打了一圈,功劳也不小。
但黑夫却没有半分欣喜,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封侯?黑夫有点摸不透秦始皇的套路,这哪是赏枣,分明是赏瓜!
“是要明面上尊我之位,然后顺势调回咸阳,削我之职权?”
“还是先行赏赐,好让我意外之下,感恩戴德,然后去收拾南方的烂摊子?”
在陈平面前谈笑风生的黑夫,此刻内心,却是感谢,困惑,不安,忐忑,种种情绪掺杂。
思索间,行宫已到。
却见殿内,但凡跟秦始皇出来的重臣皆在场。
中车府令赵高笑眯眯地称他:“君侯”,黑夫也报以微笑,心里则呵呵哒。
长公子扶苏朝黑夫拱手,觉得这是黑夫应得的,对秦始皇的用意浑然未觉,这当儿子的比起做父亲的,心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御史大夫茅焦朝黑夫点头微笑,少府姚贾又在感慨后生可畏了。
还有右丞相李斯,他站在最前方,手里也捧着彻侯的紫圭,目光与黑夫对到了一起,含笑致意。
但内心,却满是警惕。十年前,李斯与黑夫在咸阳宫初次相见,黑夫是个初来乍到的郎官,渺小得像是李斯脚边的老鼠,还是只有点用的老鼠,所以李斯能与他和颜悦色,眼神却高高在上。
可这一刻,他与黑夫的地位,又近了许多,后浪汹涌而来,前浪开始要担心背后了……
其他人等,多半都怀着羡慕的目光,三十余岁便封侯,功成名就,这是无数人的梦想。
对以上诸人,黑夫只是匆匆还礼,立刻看向了端坐君榻之上的秦始皇帝。
黑夫作战战兢兢状,对皇帝下拜,大声道:“黑夫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恭维的三呼万岁,是胶东搞出来的,但秦始皇似乎是听腻了,面无表情。
按照礼制,黑夫需要拜,一辞,一受,二拜时,他说道:“陛下不以臣卑鄙,封臣以伦侯之爵,臣何德何能,能得此殊荣,惶恐至极,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卿有功,当。”
秦始皇言简意赅,又让太史令胡毋敬念出秦朝第十一份封侯诏令:
“维元初六年三月甲子,制诏以胶东守黑夫为伦侯。曰:‘朕承天序,稽宗庙之灵,扫**,一天下,平四夷八荒,黑夫克咸厥功,故建尔于侯卫之爵。侯卫朕躬,保秦邦,宣力四方,于戏!实惟秉国之吕,旁厥绪,时亮天工,可不慎与!勤而戒之!’”
一般人还真听不懂,黑夫也只晓得大致内容:皇帝说,你这小子过去干的不错,所以封你做侯,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让朕失望……
他立刻三拜,努力让自己语气激动欲泣,委貌冠的穗子垂到了地上:
“陛下隆恩,臣必不负厚爱,生当郧首,死当结草!”
秦始皇却只是平淡地抬起,让他免礼,群臣也齐声道贺。
然后,便是宣布黑夫的封号了……
伦侯虽然掺了水,且不是实封,但也是有前缀有封号的,比如赵亥是“建成侯”,冯毋择是“武信侯”,都是挑了好的寓意,另带他们的功绩。
黑夫心里却有些忐忑,他就怕秦始皇来个“公厕侯”“黑侯”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多想了,秦始皇今天很严肃,为黑夫挑的封号,用意也很深远!
“卿为秦邦侯卫,朱英绿,二矛重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及彼夷越,莫不率从,当为朕昌大南疆,曰:昌南侯!”
……
昌南侯,此号一出,秦始皇封侯的用意,便一下子明白了!
一来,是应了黑夫建的南昌城,二来,是希望黑夫接下来,可以继续昌大南疆这是黑夫当年玩梗的原话,到头来却坑到自己了。
“真是一语成谶啊!”
群臣恍然大悟,黑夫则有点脑壳疼,暗暗吐槽:
“封侯糊脸,这种事,也只有你秦始皇帝干得出来啊!”
封侯典礼之后,秦始皇还当着群臣的面,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昌南侯,若朕用你之策,任你为主将,两年平定越地、越人,可能做到?”
好家伙,皇帝也学会了讲价,上次说半年,这次加到了两年,大概已是秦始皇的底线了……
不同于上次屏退众人的君臣密谈,这次,秦始皇是当众发问,黑夫也只能立刻回答。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铺垫,先是升陈平爵,让他无法再做黑夫的门客以示警告。又用“昌南侯”的侯名糊黑夫一脸,此刻黑夫若还敢说不,他就彻底凉透,可以回老家钓一辈子鱼了。
这时候,不行也行!
黑夫只能大声道:“臣能办到,必戡平百越,使蛮越率从……”
秦始皇总算露出了一丝笑,这是君主与臣子博弈后,取得完胜后的心满意足。
与人斗,当真其乐无穷。
他又板起脸道:“军情如火,一天都不可耽误,朕会让人将虎符、任状、旗帜、调令备齐,你即刻启程,先去将南疆情势稳住!再将需要兵卒、人手、辎重回复咸阳!”
“诺!”
黑夫应诺,却又道:“陛下,臣此番孤身南下,恐不易着手军务,故臣……想从胶东带一个人走,望陛下允之!”
秦制,官员调职,不得将属下带走,秦始皇心中有一丝不悦:“莫非是那陈平?”
陈平在对匈奴的战争里,曾随商队去到匈奴王庭,留书离间单于父子,故秦始皇知道其事迹,知道这是个诡诈聪慧之人,有点兴趣,本欲让朝廷征辟,但陈平却宁可让功,让自己长期保持在卿爵之下,做黑夫的门客,也不愿意当真正的秦吏。
秦始皇多疑,于是便将这对极为相得的君臣拆散,他得让黑夫知道自己的本分。
“不是陈平。”
黑夫却笑道:“陈平已是左庶长,乃官府长吏,岂能再作为门客,被人支来使去?他何去何从,皆听朝廷调遣,与臣再无关系。臣想带走的人,只是个擅长管理粮秣的小吏,叫萧何!”
……
ps:
李斯已为彻侯:“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史记.李斯列传》通侯是汉代避刘彻讳,才改的名,也叫列侯。
第635章 薪火(上)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即墨城外,一群官员正在为同僚送别。
领头的是新上任的左庶长、功曹掾陈平,以及兵曹掾曹参,即将远行的人,则是被黑夫拖下水的“小吏”萧何……
饯别宴已吃过,比刚统一时,翻了好几倍的奉钱,也塞满了萧何的行囊。
终于到了告辞的时刻,众人一一上前拜别,轮到曹参时,他看着萧何,欲言又止……
在沛县为吏时,萧何事事第一,曹参则是万年老二,心里难免会有想法。但在胶东为官的四年里,却是曹参得黑夫卓拔,常压萧何一头,也算扬眉吐气!
眼下,黑夫在离开胶东时,既没有带心腹陈平,也未让文武双全的曹参南下,却单单点了萧何同行,许多人颇为不解。
对老萧这新差事,曹参可一点不羡慕。他听闻,百越林中多蝮蛇猛兽,天热多雨,夏月暑时,霍乱之病频发,那些南征之卒,多半不是死于交兵接刃,而是死于恶疾瘴气,萧何四十多岁的人了,此去真是凶多吉少……
二人虽有竞争,但毕竟是同乡老友,曹参发自内心替萧何担忧。
萧何面上亦有忧色,主动对曹参作揖道:“若萧何逝于南方,我那不成器的三个儿子,萧禄、萧同、萧延,还望曹兄教之,萧氏宗族,也请曹氏帮衬一二……”
楚人相信,五岭之南除了纹身食人肉的蛮族外,还有无数妖魔鬼怪,巨大的狐狸到处都是,长着九个脑袋的雄虺蛇吞噬人心,即便是死了,灵魂也不要往南,何况活人!萧何也觉得,此去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悲观到要提前交待好后事。
一千年后的唐代,但凡被扔到岭南做官的人,大多要痛苦流涕,与亲友做最后诀别,再写无数诗来抱怨,像是进鬼门关似的,何况秦朝。
“一定,一定!”
曹参重重点头,眼里含着泪,二人的交情,的确到了能托付妻子的程度。
陈平却在一旁笑出了声。
“此乃建功立业之行,二位怎么搞得好似生离死别?以昌南侯千金之身,尚不避险阻,先行南下,难道他就不怕疫瘴么?事情总有解决之法,萧兄不必多虑,既然你害怕南方的瘴气鬼怪,那这样……”
说着,陈平就跑到路边,从光秃秃的树上折下一根柳枝,装模作样地在萧何周边绕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捧着柳枝赠予他。
“此柳定能庇护萧兄!鬼怪、瘴气皆不近身!”
时人视柳树为辟邪却鬼之木,行人带上柳枝,至少能使鬼魅望而生畏,远远躲开,确保旅程的平安,折柳赠别,是对旅人行途安全的祝吉……
此举诙谐,悲伤的送别气氛顿时没了,萧何、曹参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方才的举动,的确有点露怯。
萧何哭笑不得,只好过柳枝道:“多谢陈君之柳,萧何定会像这柳条一样,不论寒暑冷热,插到哪,活到哪!就此别过,只望还有相见之日!”
陈平、曹参等亦朝他拱手:“珍重!”
……
送走萧何后,陈平回到家中,来胶东四年,陈平的家眷也搬到了即墨,随着他爵位、职位不断攀升,已不必像北地时那样,寄居于黑夫家,也住上了高门大院,气派非凡。
进门后,陈平却发现,妻子张氏在院子里设了个神像,正在下拜祭祀,搞得整个家乌烟瘴气……
陈平皱眉,他是最不信邪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妻子张氏曾连嫁五夫,五夫皆死的情况下,还欣然纳之。结果不也没事么?他的事业青云直上,功名利禄滚滚而来,什么鬼神命运,皆虚幻也。
他相信,事在人为!
于是陈平颇为不喜,斥道:“这是何物?”
张氏转过头,她比陈平年纪略大,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昔日的阳武县第一美人,如今眼角已有了鱼尾纹。
陈平对她的喜爱也渐渐淡去,上个月从碣石回来后,还以极快的速度,纳了两房妾张氏不知,这是陈平为了给自己留在胶东,找合适的借口。
张氏虽然气,但却无可奈何,失去丈夫宠爱的中年妇女,只能把兴趣转向求神拜鬼,拜的还是齐地的神主……
陈平发问,她便理直气壮地说道:“此乃三山阴主,能庇护人时来运转,妾曾向阴主祈求良人平安。如今良人升爵左庶长,是郡中大吏,不再是门客,也不必去那凶险的岭南。妾以为祈福应验,故在此祭祀还愿,良人,你也来拜拜……”
“荒谬。”
陈平将妻子骂了一顿,让她赶紧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撤了。
张氏十分委屈,哭哭啼啼,撤了神主塑像后,还嘟囔着道:“别人从食客恢复自由身,都十分欣喜,唯独良人闷闷不乐,莫非是还想继续追随昌南侯?他去南方不带良人,是为了良人好,是爱护你,任谁都看得出来,南方凶险,九死一生……”
“够了!”
妻子越说越歪,陈平回到书房后,又是恼火,又是无奈。
他当然明白,妻子是为了他好,与曹参一样,张氏以为去了南方的人,多半要死在那,正在陈平免去这一劫而庆幸。
但他又气这女人胡说八道。
“她懂什么,君侯之所以将我留在胶东,是为了守住这一窟!“
这一系列的谋划,只有他们二人才清楚,黑夫觉得陈平名声太大,若三度调任,三度追随,就算秦始皇不心疑,也会给小人口实。
所以,便在秦始皇升陈平爵后,让他就坡下驴,结束与黑夫的主臣关系,留在胶东做了功劳掾,相当于后世的省委组织部长。
新的胶东郡守很快就会来赴任,但不论来的是谁,都得倚重陈平。作为黑夫的代理人,陈平掌握着胶东新政的一切,在海东商社、农家、青岛港,他说话可比地方官有用多了,这是四年劳苦经营积累的人脉。
黑夫带走萧何而留曹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曹参已彻底投靠黑夫,担任兵曹掾,掌兵事,与陈平这个管人事的配合,胶东的军政,便绕不开他二人,一旦时局有变,陈平要做什么事,也有帮手。
陈平决定,今夜就在书房睡,他掌了灯,持笔在一张麻纸张写下了一首诗。
那是三年前,黑夫迎农家入胶东时,为了博得农家领袖野老好感而作(chāo)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当时,这首诗赢得了农家的极大赞赏,认为胶东郡守不愧出身黔首,极懂农人苦处,就此在胶东扎根。数年苦韫,在黑夫的提议下,农家种出了白菜,磨得了豆浆豆腐,还将多余的豆子发成豆芽,这些食物,极大改善了军队的伙食,更渐渐开始进入民间,胶东人饭桌上的菜肴,开始变得有声有色……
但就在十月,陈平离开碣石时,黑夫却告诉他:“这《悯农》,其实还有下半首,我只示你一人。“
想到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陈平执笔的力度变大,也不再用秦篆,二十个魏国文字,跃于纸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黑夫的赠诗,让陈平彻底明白了君侯的用意和决心!农夫尤饿死,这就是天下的现状!
本以为四海一统后,能休兵止战,铸剑为犁,然而,秦始皇帝骗了所有人!
陈平自言自语道:“在石刻上说什么黎庶无繇,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都是谎话……实际上呢,这十几年来,竟是无岁不战!”
即便黑夫与他们在胶东鼓励农桑,货殖兴业,但这些新政给黔首的好处,也抵不上沉重的徭役、赋税,反倒是胶东给朝廷创造的财富,被秦始皇源源不断,投入到新的征战里。
陈平只觉得,黑夫在胶东做的事情,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将整首诗又念了几遍,然后就立刻投入炭盆里烧成灰烬,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陈平的眼中,也映射着火焰。
“这股不断舔舐天下的火,不是齐地诸田,不是六国贵族,不是轻侠恶少年,更不是为避苛政,逃入山林的戍卒黔首。”
“这火,是秦朝自己的苛政,是秦始皇帝那无穷无尽的**!”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整个天下,三千万生民,都得绕着他转:北戍长城三十万,西开张掖十万,南征去了二十万,但都比不上关中、骊山的宫室皇陵,足有刑徒七十万……
适龄的青壮劳力,几乎都在路上奔走,哪还有时间好好种田,连轴转十几年,所有人都累了。
陈平笃定,不久之后,这火,便就会将这九州,烧成一片白地。
“南征是个泥潭,恐怕又要添二三十万进去,历岁经年,士卒罢倦,食粮乏绝,使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纫,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
“到那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待秦皇死时,中原必乱……”
那火,也会随之蔓延到秦朝的七庙上,栋柱歪斜,大厦将倾!
就像,陈平十多年前所见,大梁城轰然倒塌一样!
纸张在炭盆里烧成了灰,陈平也露出了满是期盼的笑。
果然,比起道家黄老,还是搞阴谋更适合他。
“而君侯,届时将带着渴望归乡的数十万南征之人回家,谁敢阻止征夫的归心,谁就是他们的敌人!昌南侯,他将成为这场大火后,拯救天下的甘霖!”
……
与此同时,彻夜兼程南下的黑夫一行人,也来到了南阳郡叶县。
刺骨的寒风中,共敖奉命在前面手擎旌节,大呼“昌南侯至,众人回避!”
黑夫则在后纵马狂奔,搞得街巷鸡飞狗跳!像极了小说里的反派。
漆黑天幕飘落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人马一身。
黑夫握辔的手冻得发疼,最后甚至失去了知觉。
但他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他在赶时间,远方的丘陵,仿佛是鬼伯佝偻背影,它与黑夫的目的地相同,都是叶氏老宅。
必须追上它,超过它!
黑夫第一次在内心祈求神明,恳求大司命,能否停下来歇歇脚,抽根烟?
“叶老头啊叶老头。”
黑夫咬紧牙关,靴侧马刺又踢了一下坐骑:“你可要撑住,女婿我,还有重要的句话,想对你说!”
第636章 鱼脱于渊
(改一下,上一章是薪火,不是薪火上)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南阳郡叶县,子高里。
叶氏历史悠久,能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楚国叶公,所以叶氏归根结底,竟也算芈姓之后,后来在三晋攻楚的战争里,南阳归了韩国,叶氏遂入于韩,但也开枝散叶,在此聚族而居,称之为“子高里”,此地一整个里,都是叶家人。
在里门处,黑夫便不得不下马了,并非是此地里正敢拦他,而是里中道路是用青石铺垫,人来人往,变得光滑无比,如今下了场雪,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叶氏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两边的屋舍被飞快抛在后头,不多时,粉墙朱瓦的叶氏老宅就到了。
虽然天上下着雪,但整个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这,将叶腾家宅围得水泄不通,顾不上肩头满是雪花,皆面露忧虑,唉声叹气叶氏的顶梁柱,很可能熬不过今夜了。
叶氏众人在担忧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余,也各有算盘:叶腾被秦始皇拜为伦侯,可他却无子,仅有一独女,这爵位继承该怎么说?
于是近点的兄弟叔伯,都带着自己的儿孙来此,就希望叶腾在最后的时刻叫他们进去,过继一人……
众人各怀心思,直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一个声音响起:“昌南侯到,快让让!”
“昌南侯?”
叶氏族人皆茫然,碣石发生的事还未传到这,他们只知道叶腾被封为”高梁侯”,当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叶氏祖先:叶公沈诸梁,字子高,也就是叶公好龙的主角……
但什么昌南侯,却是闻所未闻。
但共敖,他们却是认识的,这是叶腾女婿黑夫的亲信,上个月护送叶子衿归乡,前天又匆匆离开,再一瞧他手里多出来的君侯旌旗,众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忙避让行礼。
在共敖引领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脸汉子径直进了大门,门扉再度关上,将想要询问病情的叶氏众人挡在了外面!
这还是黑夫第一次来叶家老宅,才进门,两个孩子就从积雪的院子里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父亲!”
是黑夫的两个儿子,破虏和伏波,破虏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六岁了,个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则生于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岁了,个头刚好到黑夫膝盖。
黑夫将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问道:“你们母亲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着黑夫脖子不说话,破虏则比较大条,挣扎着想下来,说道:“母亲在里面,陪着外祖。”
黑夫将他俩抱到温暖的室内,将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门边,进了里屋。
这时候,叶子衿也听闻黑夫到来,从病房中走了出来。
黑夫一瞧,这还是他那丰腴的漂亮老婆么?几个月不见,下巴尖得像锥子,瘦得让人心疼,头发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几夜没睡,完全是硬撑的状态。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为了赶时间,他几天没洗澡,身上臭烘烘的,两颊给冻得通红,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遇到这种事,哪还有什么体面矜持,只剩下狼狈。
“良人来了。”
但叶子衿的声音,却依然坚定,没有一看到黑夫就扑过来痛哭流涕。
只因父亲病重时,她便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谁来主事,外面那群伸长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馅饼的亲戚么?
黑夫过去抱住了妻子,用强壮的双臂环住她瘦削的背,在耳边轻声道:
“我来了,都没事了,都没事了。”
独自支撑许久的叶氏,终于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一会,但很快她就擦干了眼泪,对黑夫道:
“父亲快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见良人最后一面!”
……
叶腾久病半年多,咸阳各类医师将叶府门槛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医令夏无且来给他诊治,然而都无济于事。
烛光映照下,昔日的强势老头整个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灯枯油尽。
当他艰难睁开眼里,就看到了榻边的一团黑影。
“妇翁。”
黑夫凑了过来,叶腾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他只能轻轻地唤道:“妇翁,是我,是黑夫,我回来了!”
隔了良久,叶腾才再度睁眼,瞧了黑夫一眼,胡子一抖一抖地说道:“是黑夫啊,难怪不管我睁眼闭眼,都这么黑!”
黑夫哭笑不得,这叶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埋汰他,却听叶腾问道:“子衿呢?”
“妇翁,方才就是你让子衿出去,说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黑夫十分无奈,看来叶腾真是病糊涂了,这样的对话,一刻前已经有过一次了,等他安顿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时,发现叶腾有睡着了,他只得在这坐了许久。
“是这样啊……”
叶腾叹了口气:“老夫到底要与你说什么来着?嘿,想不起来了,你先说吧。”
二人两年未见,虽有书信往来,但还是不如当面讲来得快,于是黑夫便挑着紧要的说,将海东得胜,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为伦侯这一系列事情简单扼要地告诉叶腾,一边还要注意老头别又睡过去。
叶腾只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一下子精神起来,骂道:
“老夫劳碌一生,有灭韩之功,死到临头,才得封关内,你不过三旬出头,竟也能称君侯?真是,真是……”
一边说,还一边剧烈咳嗽,声音可怖,像是破鼓发出的垂死挣扎。
黑夫连忙为其抚背,笑道:“虽然都是伦侯,但妇翁的侯,是实至名归,我的侯,则是陛下塞过来的甜枣,让我不得不答应两年平越,分量远不如你……”
叶腾道:“也罢,翁婿一同封侯,虽然比不上王翦祖孙三代彻侯那么好听,但也不错。”
这时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说什么了。
叶腾攒着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无生命活力。
“我只有独女,没有儿子,这爵位也不想给那帮亲戚,你让伏波以叶为氏吧,这高梁侯,是我做韩奸,灭母国,拼了一辈子才换来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犹豫:“自无不可,只是,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继承法,顺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产、女同产、妻、大父、大母,同产子(侄儿侄女),优先级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继承,则自动略过女性。
又有一条补充法令:“彻侯、伦侯亡子而有孙若子同产子者,皆得以为嗣。”无子时,可以由其孙或者继养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须过继……
叶腾没有儿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类推,就算要过继,也该轮到兄弟的儿子才对,没有让外孙袭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儿子改叫叶伏波也不行。
等下,为什么感觉换了个姓,名字忽然变得好听起来了?难怪那么多主角,都姓叶!
叶腾笑道:“律令,律令是什么?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为何能直接跳过王贲,传给王离?这难道就合法么?你应该知道,这天下,唯一一个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谁!”
的确,王翦的武成侯,本该传给王贲,但秦始皇为了突出王氏的功绩,亲自干涉,先将王贲升为彻侯,又将王翦侯位直接传给王离,只改”武成“为”武城“,逼格顿降。
“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帮陛下灭了一国的老臣,提这样的请求,不过分吧?”
看着叶腾的眼睛,黑夫一下子明白了叶腾的用意……
“妇翁……”
他有些感动,叶老头这个老阴谋家啊,临死了,也不望帮他一个大忙!
“昔日王翦将六十万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临行前,除了抱怨征战多年未能封侯外,还多为王氏请良田美宅,说希望子孙能以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后欣然应允……”
“王翦出关后,又五次使人回咸阳,请求陛下再赐良田,旁人看来他是贪心不足,实在过分,然而,陛下素来多疑,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於王翦,他多请田宅,是为了自坚!”
“王翦请田自固,我如今为子请继妇翁之氏,承袭高梁侯之位,也不失为自坚自策啊……”
不合律令,却没有逾越皇帝的底线的小要求,这就是自保自污之术!
那样一来,他的家眷,还有未来新鲜出炉的三岁小侯爷“叶伏波”,将成为秦始皇的一颗定心丸,是让黑夫在南边安心打野发育的保证……
看似是叶腾的自私,可实际上,却饱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肃然下拜,对叶腾顿首:“从今日起,伏波便是叶氏嫡孙!”
”好,好……如此,老夫便没什么好挂念的了。“
叶腾说了这么多话,又累得不行,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喘息,黑夫以为老丈人又睡着了,只能等他醒来后,再将那重要的话告诉他。
但很快,叶腾的声音便响起,似是梦呓。
“那句话,你想明白了么?”
……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妇翁说的,是‘海大鱼’么?”
叶腾不答,算是默认了,黑夫便接着道:
“四年前,在离开咸阳,去胶东赴任前,妇翁赠我的话,便是‘海大鱼’。”
这是一个典故,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由于私心,准备加固封地薛县城墙,让它的高度,能和临淄媲美,关起门搞独立。食客纷纷劝阻,靖郭君大怒,严禁门客再言此事,言者杀!
唯独有个大胆的门客拜见田婴,只对他说了三字:“海大鱼!”然后掉头就跑。
田婴不明其意,只能答应让他畅所欲言。
门客便道:“君不闻海中大鱼乎?网抓不住它,钩钓不到它,在海中也没有天敌,可一旦大鱼离开了水,连小小蝼蚁,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为。齐国,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权重天下,与诸侯伉礼,并非因为薛城坚固,兵甲众多,而是因为,君乃齐相,背靠大山。若君与齐决裂,不再受庇护,就算将薛县城墙筑得如天一般高,难道还挡得住楚、魏的十万大军么?”
田婴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黑夫将海大鱼的故事又又又讲了一遍,说道:
“我最初以为,妇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条海鱼,在南郡、关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鱼得水,尽情施展才干。”
“可去胶东,却是距离咸阳最远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诸田豪长林立,我看似近海,实则是条上了岸的鱼。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浅滩,被蝼蚁宵小所吞,就必须援引些人才,变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这意思么?”
叶腾气哼哼地说道,眼睛依然闭着。
“当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后来才明白,妇翁真正告诫是,秦如海,我如鱼,若离了这浩瀚之水,我就会像脱离了齐国的田婴一样,活不下来,故鱼不可脱于渊!”
这是每个位高权重者,都无法避免的困局。
叶腾是聪明人,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责,不要因为离开咸阳远了,就生出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是叶腾自己的心得,若没了秦朝庇护,他,还有整个家族,就会被六国遗贵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对秦朝尽忠职守,更不敢生出异心为韩守却叛韩,为秦吏却背秦,他必将身败名裂,被唾骂千古!
叶腾以为,黑夫的处境,也与他相似,千万不能走错路!
临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却听黑夫道:“此言诚然有理,但若是这海即将沸腾,里边的鱼,难道要一动一动,等着被炖成汤么?”
叶腾猛地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么会被煮沸?”
黑夫轻轻拨弄着案几上的灯蕊:“海不辞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绝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总有煮开的那天,妇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却伸出手道:“这天,越来越酷热了!”
叶腾真的流汗了,滚滚热浪,他岂能不知?但还是不死心:
“难道,就不能加以劝诫,制止么?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鱼儿跳跃挣扎,难道就能让火停下?妇翁应该清楚,煮沸这片海的火,源头何在……公子扶苏、茅焦、我,甚至还有妇翁你,吾等都试过了,停不了的。”
他和叶腾都清楚,彼此是什么东西,所以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员,不必装赤胆孤臣、良师益友、清官良吏、国之干城……
他只是一个站在历史分叉口,面对将影响自己一生,影响三千万生民,也将影响这天下两千载的抉择时,面露犹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澜,还是推波助澜?
行了,张口闭口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发自肺腑地说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来,也做不到一心为公,无半点私心,数年来,黑夫东奔西走,为国补漏,给陛下当狗,任劳任怨,但实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罢了罢了……吾命不久于人世,接下来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庆幸,鬼伯已至门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叶腾看开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开海大鱼的困局?鱼,如何脱于渊?”
“对别人来说,几乎不可能,但我来说,这已不难。”
黑夫凑近,在行将就木的老人耳边,将自己的答案告诉了他: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第637章 鸟上青宵(第四卷完)
黑夫抵达南阳叶县之际,秦始皇的庞大队伍,也已近函谷关。
白雪纷纷洒洒,将在崤函之塞的山巅堆积,也落满了蹲在道旁,瑟瑟发抖的黔首身上,让他们满头皆白。
这条道上,随处可见穿着赭衣的刑徒,身着黑甲,穿着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则在旁催促呵斥,让刑徒们在驰道上铺垫干草,好让车队顺利通过……
秦始皇帝的御驾没有半分停歇,见到路边蚂蚁小虫,就要停下脚步将它们轻轻拨开避免伤害的,是佛祖,是圣母,伟大的祖龙,不会看他们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虑,关系到帝国领土完整,关系到大秦万世一系,关系到长生不死……
但扶苏会,前方马车陷入湿滑的路上无法行进,乘着这间隙,公子扶苏的车辇掀开了帷幕,看着道旁刑徒,还有避让在旁的服役黔首,问旁边的谒者邵平:
“这寒冬腊月的,为何从洛阳之后,便见刑徒满道,入关服徭者往来不绝?”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辅政的召公之后,周被犬戎所击,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国世族之一,家门显赫,他今年二十余岁,入宫为谒者,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苏身边。
他回道:“禀公子,从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后,便一直如此,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关西,吾等已见怪不怪了……”
“一年多,从未中断?”
扶苏有些惊讶:”父皇征了多少人入关?“
“不知多少了。”
邵平摇头:“去年,陛下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欲新起一座宫殿,以便日后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诏说,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万民夫在那干活,眼下宫殿还没盖,先盖着外围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绕一圈,将半个上林苑都包了进去。”
“西王母……”扶苏无语,父皇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学周穆王么?
活着时的宫殿要盖,死后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规模之宏达,比阿房宫只打不小,秦始皇显然是在做两手准备,谒者又说:
“骊山的陵寝,是丞相主持营修的,这些年一直在修,前后投入数十万人。小臣曾奉命去看过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个卫尉军的阵型,甲胄兵器,都原模原样,烧制成彩色陶俑,护卫在陵寝周边,那些人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样形态还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几个能工巧匠,带着十个隶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个,可卫尉军,足足有上万人啊,更别说车马什么的,光做这事,就够数万人干好几年了……”
兵马俑,这让后人惊叹的瑰宝,还只是整个陵寝的九牛一毛,骊山数十万刑徒,不是吹的。
“至于这些新征发的刑徒、黔首,则是奉命去西边,到李信将军打下来的张掖郡去。据说乌氏的商队已经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诸邦,抵达了昆仑山,还听当地人说了西王母的传闻,看来就快找到了,陛下决定,在张掖郡修筑城郭、亭障、驰道,驰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够了!”
扶苏喝止了邵平,邵平这才发现,经历一场东征后,变得英武而坚毅的长公子,这一刻却面如死灰。
邵平这才觉得自己多嘴,连忙跪在泥地雪水里,可这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关,迟早会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骊山陵寝,看到系着绳索,相望于道的刑徒。
扶苏没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发抖,并非寒冷,而是害怕……
难怪从燕地回关中,扶苏只觉得,沿途郡县,比他去时凋敝了不少,也难怪了,多亏了秦朝这深入底层的征发能力,多亏了地方上兢兢业业的秦吏们,将一批有一批徭役送来。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当年的好意,终究变成了这天下的梦魇。”
骊山、阿房、张掖、西域,关西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聚集于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来,竟接近百万!再加上北筑长城三十万,南征百越二十万,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于乏命,地方能不衰败么?
黑夫在胶东新政创造了不少财富,海东商社财源广进,指导农人种地的二十四节气歌,能让地里产更多粮食的法子,在缓慢传播。
但照料粮食好难啊,一年到头,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点点精耕细作,才能换得少许增产。
而朝廷的征令呢,却来得那么快,那么轻巧,四海是无闲田了,但农夫们,却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务农的,是老人、母亲,还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gu),不能(yi)黍稷!肃肃鸨翼,集于苞棘!
诗里的那一幕,他总算见到了。
有人在努力让活水流入,但比起挥霍的速度来,却杯水车薪,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天下人的劳苦远行啊,才刚刚开始。
“公子要向陛下进谏么?”
邵平从泥水里抬起头,含泪道:“还望公子勿要如此,那个身高不足五尺,喜欢嬉笑怒骂,常借诙谐之言劝谏陛下的优旃,他……他就因为当着陛下的面说,若西王母能使人长生,现在身边陪着的应该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罢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头,再也说不了俏皮话了……”
优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铸十二金人,与扶苏一同力劝秦始皇的滑稽倡优啊,靠讲笑话博得皇帝一乐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这真是扶苏听过最让人心寒的笑话。
公子闭上了眼睛,他眼前闪过的,是死在辽东老林子里的杨端和将军,是营啸时死伤的燕赵兵卒,是海东韩城外,新垒的上千座新坟……
扶苏一直反复告诉自己,这次远征是有意义的,那些人的牺牲是值得的,是为了惩戒叛贼,是为了给战争和仇恨收尾,等这一切结束后,便是新的开始,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多么美好啊。
离关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苏越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东征是结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陆续上马,这天下,却太平不起来,秦与六国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愤的深渊里沉沦。
扶苏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车鸾之上。
他早该发现了,炙烤这天下的烈焰,从来就不从外而始,而是由内而外!
指甲抠入掌心,谏言,谏言有用么?当年最喜欢进谏的几个人,不是学会了闭嘴,就是被割了舌头。
扶苏有点理解,殷商三仁当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会进谏了。”
默然良久后,扶苏抬起头来,他无视了外面辛苦拉辇,相望于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车的帷幕,声音坚定,却失去了昔日的温度,变得与外面的冰雪一样冷。
“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苏去做!”
……
与此同时,南阳郡叶县,一场葬礼才刚刚开始。
叶腾在黑夫归来的第三天走了,最后口述了一篇绝笔奏疏,请求秦始皇能让他外孙伏波继嗣,然后似乎是身体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还点名让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轻飘,黑夫不得不反手环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风吹跑了。
事实证明,那只是回光返照,叶腾出门照到太阳后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这笑里也有骂,他在女婿背上,痛骂黑夫,说就不能说点好话骗骗他,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嘟囔说想拉屎,但还没等黑夫送他去厕中,叶腾就没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椁摆放在灵堂中。按照惯例,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叶腾被封为“高梁侯”,虽然秦无分封,但在礼制层面上,他也已是正儿八经的“诸侯”,可享此待遇,棺椁将在叶氏老宅的灵堂里,停柩五日。
叶子衿作为独女,与夫君黑夫,儿子破虏、伏波一起,在灵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却披着未缝边的粗麻深衣,穿着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饿得形销骨立,却吩咐傅姆,偷偷给两个孩子一点吃的,还给他们换上柔软的榻。
两个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做各种祭拜仪式,破虏年纪稍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一直极疼他的外祖永远醒不来了,难过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对生死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大人吩咐什么,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椁,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着哭,眼下熬了一天,实在是乏了,跪在垫子上,不断打瞌睡,头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让傅姆将两个孩子带走,来到妻子身边,拉着她冰凉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这个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要一走了之,黑夫心里很难过。
“妾知道良人的苦处。”
叶子衿却抹去眼角的泪痕,勉强笑道:“王事靡,不遑启处,良人如今是南征统帅,如今南方新败,二十万人无人统领,各自为战,他们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叹道:“我这场雨去救了别人,就管不了家里,管不了你和孩子们了……”
他的”自救“之路,却是从抛弃妻子开始,真是讽刺。
“不止是救他们,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么?”
话虽如此,但叶子衿会在南阳守孝五个月,五个月后,她就要带着孩子们,搬到咸阳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
这是将领出征的惯例,一旦有异动,家人就会被族诛,当年同样被秦始皇极其信任的樊於期,全族数十人,就落得南市斩首的下场!
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我走后,你会作为人质,在咸阳城里,我朋友多,章邯、张苍,乃至于公子扶苏。但敌人也多,明的暗的,不知反几,到处都是波诡云谲,你……”
“妾不怕这些。”
叶子衿却看着棺椁,眼中满是柔情,但那柔情中,又带着一丝坚韧!
“良人以为我是谁?”
叶氏双手拍在黑夫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凑到他耳边,仿佛是二人初识时的巧笑倩兮:
“我可是叶腾之女!”
“我可是黑夫之妻!”
……
叶氏老宅被抛在身后,黑夫一马当先,共敖等随从紧随其后,冬日迟迟,南下的路,还很漫长。
来南阳的路上,扶苏回咸阳时看到的事,也一件不差,落在黑夫眼中,那不绝于道的刑徒和徭夫啊,这就是他在胶东推行新政时,关西和中原发生的事。
黑夫哈哈大笑,笑里却带着泪。
这十年像一场梦,穿越者很厉害啊,手里拥有各种外挂,熟知历史走向,这使他掌握了自己命运,奋力向上攀爬。最初时雄心勃勃,希望能积小为大,彻底改变时代!
说起来,他也改变了一些人和事,获得陈平投靠,刘季和萧何曹参被强行拆散,老刘还被扔到鸟不拉屎的旮旯角,项梁叔侄被发配北地,除了没能找到的陈胜,该做的,黑夫几乎都做了。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有一个人,他始终难以改变。
那个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人。
“他与我一样,宁可相信自己的选择,也不愿被别人左右。”
一人之力,终究难以扭转大势,做了一些事情,妄图阻止它的崩溃与毁灭,却发现,自己反而成了推动它滑落深渊的人,除却南疆,西域也成了一个新的无底洞。
真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但和陈平恨不得那火立刻熄灭不同,有时候,黑夫真希望燃烧在帝国中心的烈焰永远不灭,那些雄才大略,是照耀千古的明灯,是奠定这个国家疆域的远见。
别人不懂,他懂!
只可惜,看得太远的,往往忽视了脚边的危机。
所以黑夫有时候却又希望,它能快些熄灭,不要再燃烧现世人的骨血……
但不论如何,当火愈燃愈烈时,鼎内越来越烫时,黑夫不会在这即将沸腾的海里等死,做一条被烹熟的大鱼!
变革,不是嘴上说说,不是随波逐流,不是站着不动,更不是寄希望于他人!
两千多年后,一位伟人已经用他的实践,告诉过黑夫了。
“不保存武力,则将来一到事变我们即无办法!”
“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不管未来如何,黑夫决定,得先将剑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起自己与叶腾的对话,那些让老头子到死都惴惴不安的言辞。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黑夫必须让自己化鲲为鹏,他要长出羽翼,脱离海水束缚,才能在将来山陵崩塌,天下大乱时,游刃有余!
没人能逼他做选择,秦始皇不能,叶腾不能,扶苏不能,陈平?更不能!
选择权,一直都握在黑夫手中!
怒马冲出风雪,南方一片艳阳,无人再能束缚黑夫!
“此一行如鸟上青霄,不受网笼之羁绊也!”
在那边远离中央的荒蛮之地上,他总算能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黑夫放声长啸,此时此刻,他很想吟诗一首。
阁下何不随风起……不,错了,不是这首。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黑夫勒马回首,在他背后,是风雪交加的大秦,是渐渐远去的中原……
在山岗上,他留下了一句话,对妻儿,对那些期盼他的人,也对这充满苦难的时代。
“等着吧!”
“待我归来之日,吾翼,将若垂天之云!”
……
第四卷:《海大鱼》,完!
第638章 搜粟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位于帝国东方的“东海郡”,淮水边的柳树开始抽出嫩条,但天气依然寒冷,南昌亭亭长缩在屋内,烤着炭火,懒洋洋地扒着妻子刚煮出的粟饭,却听到外头一声呼喊。
“亭长,有官船来了!”
南昌亭长连忙出门一看,果然,一艘吃水很深的三百斛船正在泊岸。
这一看就是在淮泗、江东之间往来的官船,风帆是崭新的,船刷了漆,甲板上还有两名身着黑衣的中年秦吏在交谈。一位年轻君子在船舷处吆五喝六,让亭长派人来帮忙系船,态度很不客气。
南昌亭长侯在岸边,已看清楚其中一名官吏头戴板冠,腰上还佩着铜印黑绶,这是秩比六百石以上的标志,岂敢怠慢,立刻张罗人手帮忙。
“萧禄。”
船上的“大官”萧何皱眉,对年轻人斥道:“你无官无爵,出门在外,与人说话客气些。”
“诺。”
萧禄缩了缩脑袋,身为长子,萧何一向待他很严格,更何况,这次南下,父亲本不想带他,是他苦苦哀求,萧氏族人也力劝,说萧何去南边,身旁不能没有至亲照应,萧何才勉强同意。
与萧何交谈的官吏哈哈一笑,张口道:“萧君,年轻人,张……张狂一点实属寻常。”
此人名叫周昌,是泗水郡卒史,他有个小毛病,口吃。历史上,正是周昌和邓艾一起创造了“期期艾艾”这个成语……
周昌此行背负使命,护送被昌南侯任命为“搜粟都尉”的萧何南下。顾名思义,这个千石官职专管征集军粮之事,是将军幕府中举足轻重的人员。
将军昌南侯从另一条路南下,经南阳至南郡,让萧何在豫章郡与他汇合……
黑夫的信里还提了件事,那就是让萧何沿途帮忙征辟些人才,以补幕府之不足。
只可惜,黑夫点名要的人,萧何都没抓住。
一想到很快就将抵达江南地,萧禄又面带愁容:
“父亲没征到那狗屠樊哙,还叫他跑了,也不知昌南侯是否会愠怒。”
黑夫也是离奇,点名想要的人,第一个就是个屠狗辈,也不知他是从哪听说的名字。
萧何知道,那樊哙是刘季好友,为人豪气,颇有胆略,一身武艺,有十人之敌。
但樊哙一听萧何说要征他南下,先支支吾吾,说欲回家告别老母。结果第二天萧何派人去一问,竟是人去屋空,樊哙这厮,带着家人,连夜跑到沛县周边的山泽里去了!
放樊哙出城的小吏叫任敖,也一并跑了……
乡里乡亲,萧何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苛政猛于虎,逃戍如逃死。”
而黑夫点的另一个人,周勃,萧何一询问,才得知也早就远戍塞北,好几年没回来了。
县中其余官吏,如夏侯婴、周苛诸辈,知道征百越是差事,第一次战争去的人,十死三四,皆不乐南行。当地豪贵吕禄、王陵、雍齿等辈更不必说,态度消极冷淡。
按照黑夫早年向秦始皇提议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这场战争,乃淮汉以南诸郡出人,不关泗水郡的事,萧何本就不想害这些乡党,见状也不强迫,征辟不成,便两手空空地上路。
倒是同行的卒史周昌,久闻昌南侯之名,又羡慕萧何、曹参四年内飞速升官,挺有兴趣去南军效力。
可一个周昌,不知能否让昌南侯满意,这是萧何父子忧虑的事。
周昌建议道:“萧君,昌南侯不是说,要在南郡再征……征一次兵,耽搁些许十日,与萧君三月会于豫章。既然时间充裕,不如在沿途郡县,看看有无壮士,一并带去。”
“只好如此了。”
萧何颔首,随即将南昌亭长唤来,问后得知此地叫“南昌亭”,不由与周昌、萧禄相视而笑,竟与他们的目的地同名,也是巧了。
又得知淮阴县城,就在河边两里开外,乘车过去仅需两刻。
说做便做,想着沿途抓几个“壮士”应付黑夫的萧何,决定让周昌看着船,自己带人去城里走走看看。
出发前还嘱咐众人,将官吏服饰脱了,穿上常服,不要引起地方骚动,一路来民生艰难,萧何很排斥地方官大张旗鼓的奢侈接待。
虽然心里不太乐意南下,但在其位谋其政,坐在车上,酷似一位文士的萧何,也不住远眺阔野,观察此地形势,对儿子道:
“淮阴阻淮凭海,乃兵家要地也,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国,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
当年吴王夫差为了争霸中原,不惜动用举国之力,在江淮间开凿了一条运河“邗沟”,吴船遂能繇此而北,淮阴就成了水陆冲要,淮水冲刷而成的平原一片沃野,有开殖之资,四通八达的水网,又有漕运之利。
“昌南侯欲先平闽越,此地必为中原粮秣南下之枢纽,可在南昌亭筑一大仓,屯粮十万石!”
思索间,一行人已进入淮阴县城。
他们虽是便服,但手持千石大吏的符节,守门的兵卒连忙让道。
萧禄一马当先,年轻人心性好玩,忍不住左顾右盼。
时人以淮北泗水、陈、汝南、南郡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江东为东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三楚习俗略有不同,第一次出远门的萧禄看到与淮北有异的衣着,物产,觉得颇为新奇,哪里热闹往哪凑。
萧何则时走时停,让下人去询问当地物价,尤其是五谷的价格。
问了一圈下来,发现几乎所有粮食,都比泗水郡贵了数倍,每石高达两百钱!按理说淮南亦是粮仓,再加上堆肥沤肥之法也传到了这,当不至于此。
再一问,当地人都说是因为官府征粮,粮食都经由运河,送到南方去了,江东那边,有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呢,本地粮食少了,价格自然就贵了……
萧何不由暗暗叹息:
“兵法有云,邦国之所以因作战而贫困,是由于军队远征,不得不千里挽粟,耽搁数月,人吃马嚼,粮食送到时,早已十不存一,还需大量劳役来回奔波,这必使百姓贫穷,粮价飞涨,力屈财竭。”
国家财政枯竭,为了继续战争,就会急于丘役,如此恶性循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最后甚至会导致崩溃。
许多年前,强大的吴国,就是这样走向衰败的,被范雎文种搞了一出借粮计,更是雪上加霜……
其实,孙武早就给出了解决之道:因粮于敌。
但那只适用于中原征战,南征百越,当越人烧毁稻田逃入森林后,秦卒便无粮可因,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北方粟稻。
只靠江淮诸郡千里运粮,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结束战争,就必须先解决这个难题。
萧何正蹲在粮摊前沉思之时,却听到远处响起了一声大呼:
“打架了!”
第639章 韩信
远离正路的淮阴市肆一角,被路人围了一圈,喜欢热闹的萧禄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到里面情形。
却见冲突双方,一边是位身材高大的仗剑青年,他四体健全,头发扎得倒是整齐,只是身着蔽衣,脚上的草鞋也破破烂烂,像个乞丐。
另一边则是个满身油渍的少年,看其身后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条剥了皮的狗,应是个屠中少年。
这两人在那对峙,屠中少年坦胸露乳,手持剔骨尖刀,眼神凶狠,而另一头的蔽衣青年则抱着剑,默然不言。
“发生了何事?”
秦吏效率还是高的,市掾吏第一时间赶到,皱着眉进来一问,有人立刻应道:“市掾,是韩信又来讨下水吃,徐屠的儿子不让,二人起了口角。”
那屠中少年立刻将刀一扔,笑道:“上吏,是韩信又来我家讨下水吃,我正与他商量价钱,放心罢,不会有事!”
“原来如此。”
市掾吏冷冷看了在淮阴名声极坏的无业青年一眼,也不管他满是求助的眼神,竟说道:“看来无甚事,二三子,都散了吧!”
言罢,这市掾吏竟无视了眼前的冲突,径自走了。
萧禄大奇,哪有这样的官?要知道,私斗可是犯法的,低声询问旁人,旁人却笑道:
“休说是市掾吏,吾等也早就想看那韩信倒霉,这无行之辈,就欠被人收拾!”
这时候,那韩信欲从边上绕着走,却被屠户少年再度堵住去路。
“徐屠,你欲如何?”
韩信说话中气不足,像是饿了许久没力气似的。
屠户少年双手叉腰,大声道:
“无他,只是看不惯你整日招摇过市,还来我家寻下水烹食,狗肠可是好东西,你这无行之辈,只配吃肠里面的东西!”
众人哈哈大笑。
他说话难听,但韩信也不气,点头道:“你既然不愿不给,我走便是,以后再不会来。”
但屠户少年却依旧不让,眼睛盯着韩信手里的剑,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韩信,过去半个月,你也捡了我家不少下水,零零总总,当钱百文,我看你整日握着的破剑也就值这个价,要走可以,将剑留下,过去的事,我就当忘了,今日还能送给你一副狗肠。”
韩信腹中饥肠辘辘,但还是抱住手中之剑,态度坚决:“休要欺人太甚!”
“乃公今日就是要欺你,你能如何?”
屠户少年冷笑:“汝虽高大,喜带刀佩剑,装作轻侠,却不过一胆小之辈,你可曾用这把剑杀过人?”
韩信不言,又欲离开,却被身强体壮的屠户少年一把揪住,往后一推,韩信便跌跌撞撞退到了墙角,眼神愤怒。
他完全不是少年的对手。
“这样,我也不要你剑了,今日你想走,只有两条路。”
屠户少年向前一步,拍着自己袒露的胸口道:“你能杀死我,就拿剑刺我,我死了,路自然就让出来了;如果杀不死,来,就从我胯下爬过去!”
萧禄一边看一边摇头,这不是明摆着侮辱人么,但旁边的淮阴人却十分兴奋,更有人起哄道:
“杀了他!”
“韩信,你还是不是男儿!”
那韩信的眼睛,如同被困在绝路上的野兽,手紧紧握着剑,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拔剑而出,冲向屠狗少年!
但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挤出了两个字:
“我钻……”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哑了。
在屠夫少年得意的笑容中,在上百乡党的注视下,身高马大的韩信,就这样趴在地上,膝盖着地,撅着屁股,朝少年撩起衣裳,大大张开的胯下爬去!
萧禄也十分吃惊,他本以为,韩信会在钻进去前一刻,拔剑而起,刺死屠夫,市井斗殴,常有这样的事。
然而并没有,韩信虽然脸上青筋直冒,嘴唇几欲被咬出血,但犹豫再三,还是乖乖从那胯下爬过……
他钻过胯裆的之后,一抬头,看到的是上百双眼睛,如同一百支箭,刺在他流血的心头。
那目光,不再是看待一个直立行走的人,而像看一条狗。
韩信只是默默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方才的屈辱,又捡起地上的剑,似乎那是他仅存的尊严。
但就在韩信要离去时,一根血淋淋的狗肠,从后面甩到了他头上。
“钻得不错,乃公高兴,拿去吧。”
屠夫少年靠在肉铺处,笑嘻嘻地说道:“韩信,你果然只配吃屎!”
……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韩信没有要那狗肠,扔下了这样一句话,似是为自己的辩白,见无人听懂,就无力地离开了。
“这韩信,真是一滩烂泥。”
淮阴众人摇头不止,相继散去,也不知是对韩信彻底失望,还是为没有看到街头喋血的一幕而遗憾。
萧禄也觉得挺无趣的,若他是哪韩信,定会一剑杀了狗屠少年,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受此奇耻大辱。
无聊地转过身,却见萧何正负手站在一旁,方才的事,他也看到了。
“父亲。”
萧禄连忙过去,萧何来的晚了些,没看到全过程,但韩信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贫而无行的少年,怎么会懂这句话?
萧何若有所思,随即唤来一个随从,对他耳语数言,随从应诺,往韩信走的方向追去……
一行人又在市肆逛了一圈,在城里的馆舍吃饭时,才从邻桌的人口中,听说了关于韩信的更多故事……
……
“那韩信一家,是二十多年前,从外头逃来的。”
舍人一边给几人满上热汤,一边絮絮叨叨说起往事。
那时正值秦王扫**,到处兵荒马乱,逃难是寻常事,韩信的父母来到淮阴不久后便死了,韩信就成了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等到韩信年纪渐长时,却还是过着这种日子,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闲饭,一次两次还行,天天如此,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心生厌恶。
于是韩信能蹭吃的地方,就剩下南昌亭长家了。
“南昌亭。”
萧禄他们的船正停在那,他颔首:“我见过南昌亭长,的确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舍人道:“然也,那韩信仗着南昌亭长心善,每天就蹲在亭外,眼看炊烟起来了,就过去坐在边上,肚子咕咕叫,南昌亭长看不下去,自然就让其妻给他端一碗。”
“就这样,韩信偶尔帮南昌亭长干点活,但多半是吃完就走,第二天又来了,接连数月皆如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信是南昌亭长的奸生子呢!”
众人哈哈大笑,舍人继续道:
“南昌亭长宽厚,他那妻却气不过,十分嫌恶韩信,于是一早就把饭煮好,自家人偷偷吃掉。那韩信等到太阳升老高,左右不见炊烟,进去时,亭长之妻正在洗釜,冷脸相待,南昌亭长也当没见着他。韩信这才离开,之后再没去过南昌亭。”
“还有更不要脸的事!“
邻桌的客人凑过来补充道:”我是在淮水边泊船的,那韩信自从没了寄食的地方,就天天在泥巴里挖虫,在河边钓鱼果腹,水边常有漂母沤麻浣纱,有位一老漂母见他饿了,一时可怜,便将带来的冷饭分韩信几口,结果你猜怎样?“
“怎样?”萧禄问道。
那客忍俊不禁地说道:“韩信竟接连吃了那可怜的老漂母数十天!”
漂洗丝絮是妇人常坐的活计,这个行当很辛苦,手常年泡在水中,皮肤开裂,也赚不了几个钱,只有穷苦人家的女子,才会干这行,这样的穷人,都能连蹭数十日,可见韩信脸皮是真的厚。
客人又道:“那韩信还不自知,一天吃完冷饭,竟郑重向漂母顿首,说什么‘吾必有以重报母’。”
“结果忍了他数十日漂母生气了,大骂韩信,说你身为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之,故赠食,岂望报乎?韩信这才羞愧,也再没去过河边,开始在城里找食,天天去跟屠夫讨下水,洗净污秽后煮了吃,一来二去,徐屠的儿子恼了,这才有今日之事。”
萧禄深恶之:“果然是无行无脸之辈。”
萧何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问道:“他手里的剑,又是怎么回事?”
舍人正好端着菜肴过来,回答道:
“似是一位路过淮阴的老翁留给韩信的,那老翁也是个乞丐,到此地后病笃难行,是韩信救了他,捡回河边的窝棚里,钓鱼给他吃。那老翁病好后,在本地呆了大半年,教韩信识字,后来又不辞而别,只将一柄剑留给了韩信。”
“自那以后,韩信不管到哪,都仗剑而行,外人以为他是轻侠,但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拘谨,毫无任侠之气。但也奇怪,韩信即便再饿,也不卖剑。”
萧何已知道了他想了解的一切,这时候,先前被他支使去办事的随从也回来了,在萧何耳边说了几句,眼睛则盯向食肆门口。
“韩信,你来这作甚?”
嫌恶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却见在淮阴名声烂透的韩信,正落魄地站在食肆边,手中仍抱着他那柄剑,他眼睛盯着脚下门槛,有些不敢往里迈。
舍吏立刻过去,比手赶他,像赶一条脏兮兮的野狗:
“没有剩饭给你了,快走,快走!”
韩信的面容,因长久饥饿而痛苦,遭到驱赶,他往后退了数步,看了看将他唤来的萧何手下,又瞧瞧长须及胸,身着锦衣的萧何父子,还有案几上香气扑鼻的鱼肉菜肴,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复又鼓起勇气,拘谨地拱手道:
“他说,有贵人在这,请我吃饭!”
第640章 一饭
“父亲,儿子先去采买沿途必须之物了。”
萧禄气呼呼地起身,带着两个人离开食肆,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与韩信这样一个胆小低贱之辈同席。
那可是一个钻人胯下的贱徒啊,而他的父亲,却是堂堂千石搜粟都尉,是昌南侯亲自点名,督护全军粮秣分配的大官!
萧何却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慢饮热汤,对有些拘谨,离案几三尺的韩信道:“别拘束,吃吧。”
韩信只犹豫了片刻,虽然眼前这位“贵人”目的不明,但他可是连漂母带去的冷饭都能厚着脸皮蹭的人,被生活逼到这份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萧何一作揖,吃了起来。
这孺子也不知饿了多久,虽长得身材高大,却面黄肌瘦。一般来说,久饿之人有了足够食物,都会猛吃猛喝,恨不得将案几上的陶碗漆盏都塞进嘴里。
但韩信却吃得很矜持,或者说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头看萧何一眼,显然是个放不开的人,与寻常的洒脱轻侠大异。
萧何等他吃了几口,缓过气来,才说道: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这句话,出自《易传》,许多官吏都不知道,为何会从你一个淮阴布衣口中说出来?”
韩信没想到,萧何会如此发问。
似乎是得了萧何一饭,于他而言再非路人,又或是韩信在淮阴无人相知,他说的话读的书更无人能懂,今日总算有人询问,他便颇有些激动地,说起自己的过往。
与旁人的叙述不同,韩信自称他的父母,乃是贵族,也不知是从韩国来,还是从淮北来,故韩信从小就被教授识字,后来,他救护的那名自称“兵家”的老者又在此基础上,传他兵法,并告诉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包括萧何听到的那一句……
“兵家?“
萧何问那老者姓名,韩信也不知,明白问不出所以然来,便道:“那我再问你,你在市肆中,手中明明有剑,却宁可受此大辱也不反击,又是为何?”
此言成功戳中了韩信的伤口,他停止了嘴里的咀嚼,鼓着腮帮子良久,才艰难咽下,说道:
“兵法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主、将如此,布衣黔首也一样,休说我动起手来打不过那屠夫之子,就算我真杀了他,除了出一时之气,又能如何?私斗有罪,杀人者死,我要么被其父兄复仇所杀,要么成为杀人犯被通缉,被官府抓住,判处极刑。”
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脱,与之死斗,为这样一个狗屠赔上性命,是心存志向的韩信不情愿的,于是在他的判断里,匍匐钻跨,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话虽如此,但大辱就是大辱,韩信能钻过那人胯下,可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离开市肆后,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自己长久以来期盼的“天下大乱”迟迟未来,生活却日渐窘迫,眼看连家乡都呆不下去了。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蹲了半个时辰,直到萧何的手下喊他说有贵人请客吃饭,韩信才在饥饿驱使下,跟了过来。
眼下肚子填饱,韩信的警惕心也渐渐升起,眼前的萧何衣着不俗,出手阔绰,身边还有七八个随从保护,莫非是豪贵?这样的人如此厚待自己,定有目的!
陈平这种美丈夫,得了意外之恩后,总以为对方要肛自己。韩信则不同,他离席再拜道:
“贵人赠我一饭,韩信无以为报,但我虽仗剑,却不杀人!”
萧何无奈摇头,这韩信,怕是聂政的故事听得多了,以为萧何是要学那韩国严仲子,市恩厚待,要韩信帮忙杀人呢!
“吾……不杀人。”
他的确不杀人,至少不需要亲自动手。
萧何笑道:“听你所述,学的也不是刺杀之术,亦非十人敌,而是万人敌。”
不过,虽然韩信号称拜兵家为师,也能时常脱口而出几句兵法,但会背和会用,完全是两码事。
接下来,萧何又问了他一些兵术,韩信却对答如流,至少糊弄萧何这个对练兵、将兵一知半解的家伙是没问题的,食肆的舍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头一次认识韩信般。
粗略了解韩信的本事后,萧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几上,却见黑色的绶带,亮红色的铜印。
舍吏的眼睛都快出来了,韩信也连忙下拜。
“竟不知贵人是秦吏!”
黑绶铜印,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标志,比淮阴县令还大呢!
“我乃搜粟都尉萧何,奉昌南侯之命,去南方督护军粮,眼下身边缺乏人手,韩信,你既然胸有韬略兵法,可愿意随我去军中试试?”
他补充道:“当然,是从走卒亲兵做起,不过我乃督粮官,大不必亲临前线,安全倒是安全,也能吃饱饭。”
贵人赏完饭又赏工作,换了舍吏,肯定要稽首道谢,但韩信却犹豫了,伏在地上久久未言,食肆内众人都觉得这小子是不是高兴傻了。
萧何却也不勉强,或者说,不是特别在意,他站起身来,径自从韩信身边走过,只是到了食肆边,又留下了一句话:
“我饱了,你接着吃罢,吃完后好好想想,吾等的船就停在南昌亭,半个时辰后,离开淮阴!”
……
“父亲,你居然要召那贫贱无行又胆小的胯下夫同行?”
萧禄得知食肆里发生的事后,左右想不通。
“那韩信无胆无能无力,他有什么本领?值得父亲如此征辟?”
萧何对儿子,远不如对韩信那么和蔼,淡淡地说道:
“我与之交谈数言,知其有自知之明,有非常之识,有所挟之志,这就够了。”
后世有一句话,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萧何心里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曾遇到过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对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刘季遇上了克星,现在已经被昌南侯轰到海东吃雪,彻底凉了。
今日,韩信若仗剑而起,杀了那狗屠,萧何不以为奇,义不受辱的轻侠,天下多得是,但韩信却第一时间选择认怂,这样的胆小鬼,也随处可见。
但能说清楚,为何该胆小时要胆小的人,却不多。
这只是第一印象,接下来,萧何还给韩信设置了数道检测。
询问旁人关于韩信的过往,他虽不能自食,可一旦对方流露出嫌恶之意,便立刻离开,不再滞留,说明此人对人情善恶极其敏感。
手下找到韩信后,便喊了就来,又说明其易信人,甚至都不去想,这可能是个圈套,或会二度受辱,傻乎乎的就来了,真是天真得很啊。
了解其性格后,萧何略加询问,就将韩信的老底都问出来了,此人确有点学识,知道些兵法,于是萧何便产生了征召之心……
“父亲竟以为韩信是块蒙尘的玉,想要做掘玉的卞和?”
萧禄是听明白了,只觉得好笑:
“若他其实是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呢?”
萧何却不甚在意:“玉有玉的用处,石头有石头的用处,若连这都不明白,我当年怎么当得好主吏掾?就算韩信是一块臭石头,我也只花了一顿饭钱,却能换得其感恩戴德之心。”
在这乱世,多一份人情,就多一份保障,即便他只是个小人物,这是萧何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只可惜,他本来能一本万利的投资,被半路杀出来的黑夫搅黄了。
萧禄依然在嘟囔:“但这样窝囊的小人,昌南侯会喜欢么?他想要的,可是壮士……”
“谁说我要推荐给昌南侯?”
萧何瞥了一眼吆喝众人,准备启程的周昌,低声对萧禄道:
“这个韩信,我要留在身边!他还需再打磨打磨!”
“再者,到了南方后,我名为昌南侯指派的搜粟都尉,可实际上,手下的粮吏,均是屠睢亲信旧部,要将其收服,身边岂能无可用之人?”
萧禄迷惑地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他老爹,又要慧眼如炬的眼光,开始第二笔投资了。
但眼看船就要走,那韩信却久久未来,萧禄又忍不住骂道:“那韩信不会也如沛县樊哙一样,畏惧南方瘴气,跑了吧?”
“他会来的。”
萧何站在船舷边,丝毫不担心。
“受此奇耻大辱,韩信在家乡,已经呆不下去了,就算我不邀他,他也会自己离开。”
这个安土重迁的时代,人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因为呆不下去了……
也因为心存远志……
虽然只见过一面,交谈数言,但萧何,已将韩信吃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就在约定时间将到时,韩信来了,他是从河边走来的,身上湿漉漉的,原来是在河里洗了个澡……
韩信大步来到码头,面向船上俯视他的萧何,单膝下跪,剑柱于前!
青年垂首,因为一饭之恩,因为在他最落魄时的交谈和认可,他会感激萧何一辈子!
“萧君,韩信愿往!”
……
随着绳索解开,桨叶划动,船只离开了南昌亭码头,向邗沟方向驶去。
萧何对韩信没有表现出太过分的在意,只是让人扔他一套干净的秦卒衣裳,韩信连声道谢,默默在一角换上,他能感受到,除了萧何外,船上其他人,扫向他时,目光中都带着鄙夷。
岸上的人亦然,南昌亭长和亭卒们遥望船只远去,其妻仍在对船上的韩信指指点点。他们大概会为这个无行浪子的消失而高兴吧?然后慢慢淡忘,只是在闲聊无话,提起那个拘谨的少年,然后说一声:
“韩信许久未来了。“
接着,闲人们肯定兴趣盎然地聊起,韩信胆小窝囊得钻人胯下的壮举!
是啊,生养了韩信的淮河水能洗去他身上的污秽,却洗不掉那沉重的耻辱,韩信知道,胯下之辱,恐怕将伴随他一生。
要如何才能褪去?
教他兵法的夫子说过,勾践曾受会稽之耻,为吴王夫差尝粪,后来,他用功业,用复仇洗清了这屈辱。
韩信不似勾践,他对复仇不感兴趣,他渴望的,是找到能证明自己的舞台,创造让人炫目的功业!
想到这些,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对岸上众人大声呼喊。
“南昌亭长!”
“你家的一饭之恩,韩信会还的!”
那些人听不听得到,韩信不知,也不在意,此言,是喊给自己听的。
“我会回来的……”
看着远处的淮阴,这座养育了他,又羞辱他让他无法立足的城邑,韩信暗暗下定了决心!
“待来日,吾必富贵归乡!”
船只消失在下游,游子已然远去,南昌亭码头,亭长的妻子却对水中唾了一口,极为不齿。
“什么一饭,韩信在我家白吃的饭,起码有两百顿!”
……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萧何挟韩信前往豫章之际,昌南侯黑夫,也已抵达南郡安陆县,鲜衣怒马,富贵还乡……
第641章 富贵还乡
安陆县,尉府前,门庭若市,从县令到百长,乃至于十里八乡甚至外县的豪贵,听闻“昌南侯”归乡,皆不远百里前来拜会,这可是百多年来,南郡的第一个关内侯……
但众人却被挡在门外,一个面容俊朗的弱冠少年在门楣外彬彬有礼地朝他们作揖道:
“诸位,昌南侯昨夜刚回来,千里跋涉,太过劳累,故暂不见客,还望勿怪。”
众人不免失望,少年却又笑吟吟地说道:
“但昌南侯素来念旧,岂会忘了乡党之谊?后日,他会在县中备宴飨,届时再邀约安陆父老,各乡啬夫、三老,及有朝廷所赐鸠杖者,皆可入席!到那时,君侯再与乡人把酒言欢!”
听闻昌南侯特地宴请县人,众人这才赞不绝口,说君侯位尊而不忘乡人,稍后便各自散去了,但也有小心翼翼上前询问自己有无资格参与的,少年耐心地一一解答。
尉府内的角楼上,可以看到门口发生的一切,黑夫瞧着那少年点点头:“此子应对得当,不错。”
“是啊,仲弟旧部子弟里,他算最佳了。”
黑夫的兄长,衷在一旁颔首:“利咸生了个好儿子,家教好,也能做事,还一表人才,嘿,说实话,若非利仓与东门豹之女定了亲,我都想将小月许给他了。”
那少年却是利咸的儿子利仓,十多年前,黑夫还是个小官时,去利咸家见过一面,利仓回乡打理田产,恰逢黑夫归来,便来拜访,正好身边缺人,就让他帮忙接人待物。
黑夫已三十有三,他的旧部们也年近四旬,昔日的壮怀激烈,如今皆已步入中年,小辈则茁壮成长,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尉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张苍很喜欢尉阳,答应嫁一个女儿给他张苍高产,多子多女,他说尉阳可以在七八个适龄女儿里随便挑,还附赠与其等高的书做嫁妆……
黑夫的侄女小月也已年满14,马上就到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安陆本地求亲的人很多,但随着黑夫地位日渐尊隆,他们大多知难而退,不敢再提。
这可让衷有些苦恼,只能问问黑夫的意见,看他的朋友同僚里,有无合适的人家?
“才14而已,还早。”
黑夫摇摇头:“不如这样,让她去南阳郡陪子衿住一段时日吧。”
他笑道:“我尉氏的女子,不必多么贤惠淑德,但管束夫君,让自己不卑不亢的本事,却得学一学。”
二人下了角楼,往厅堂走去,一边走,衷身为安陆县田啬夫,还在不断和黑夫说本地粮食产量的情况。
“前几年风调雨顺,南郡连年丰收,谷子堆满仓禀,从北地运了不少牛马过来,每个里分上几头,使得家家都能轮流用牛耕地,田吏又教其沤肥浇灌……百姓们说,这都多亏了仲弟你,多亏了吾家啊。”
言辞里带着自豪,衷为人老实,没什么大志向,家族蒸蒸日上,在南郡首屈一指,不但富贵,还得人崇敬,他已心满意足。
从兄长的叙述里,黑夫得知,安陆县除了官府修筑的公厕外,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私立厕所。那些厕所主人还会找专门的人来打扫,主要为了收集粪便。安陆县城里的工商,也会用马桶或粪桶排泄之后,翌日清晨抬出去给专门收集粪便的人,这些粪便会用于公田,或者卖给农民,也算一个新的行业。
江陵城那边也差不多,此外,几乎每条河流上,都多了水车、水轮等机械,日子比从前稍微好过的南郡人,还会将米在磨坊里磨成粉,制作米粉食用,已蔚然成风。
十多年下来,本就有楚国数百年开发基础,水道四方八达的南郡,已变成全国农业较为发达的地区,每年粮食产量,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了。
这也使得,南郡成了南征百越,最重要的军粮输出地……
“前年,一共有八万人经南郡去长沙,再去岭南戍守,这些人的衣食,皆由南郡、长沙两郡供给。”
衷说的是三路大军中的西路,四万兵,四万民夫,人马吃穿嚼用,加上沿途损耗,每年至少要200万石粮秣!
南郡纵然富庶,两年下来,仓禀也已所剩无几,眼下南方吃了败仗,但驻军还在,今年的军粮,南郡已无力独自承担,恐怕要从巴蜀、南阳运了。
他的话变得忧心忡忡:“吾等田吏、仓官叫苦不迭,民间也怨声不止。不单是粮食被征,口赋日增,还因为每次运粮,常征发乡人去干活,更有不少人家的子弟,死在去年的败仗里……”
黑夫无奈:“也难怪母亲听闻我这次归来,是要继续南征,便有些生气。”
他们的母亲已白发苍苍,最成器的二儿子回来,本来很高兴,但听说他要继续那场战争,顿时就阴了脸。
“不是说天下已经统一了么?好好过日子不行?为何非要打仗?三天两头有昔日的邻里过来哭诉,说自家子弟死在南方密林里,连尸骨都回不来!仲子,你虽然富贵封侯了,但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母亲举起手,那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
“吾等,亦黔首小民!”
言罢,她便气呼呼地去菜圃里,继续打理那些蔬果和鸡鸭去了,老人家也就这点爱好。
黑夫只不好告诉“糖妪”,引发这场战争的可不是他,而是少府、商贾和南方军功地主们的贪婪**,是甜蜜的蔗糖啊……
种植园、蔗糖、奴隶、捕奴队、战争,黑夫回南郡一瞧,不由咋舌。
这哪里是江淮,分明变成了美国南方!
黑夫离开得太久,没料到自己埋下的小小种子,会如此迅猛地成长为贪婪的巨兽。当糖业被官府收编,与军国机器结合后,夺取更多的奴隶,开辟更多种植园,生产更多红糖为少府盈利,居然成了开战的理由之一。
除了少府牵头外,最支持战争的阶层,便是拥有大量土地,却缺乏奴隶的军功地主们,他们正是黑夫后日要宴请的人,只不过,这群人的想法,已经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全天下最大的红糖贩子,黑夫的堂弟彦,此刻正焦虑在地在厅堂内踱步,见黑夫过来,连忙上前拜见。
“弟见过君侯。”
“不必多礼,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可询问清楚了?”
黑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南郡军功地主的态度,他自然要差人去调查一番。
彦道:“弟差人暗暗询问过了,南郡有十顷土地以上的地主,大多不愿再战。”
“哦?”
黑夫冷笑:“两年前开战时,他们不是很支持,摩拳擦掌,说要带着子弟上阵,左夹生虏,右擎人头么?”
不光是这群军功地主,彦当时也上蹿下跳,写信劝说黑夫支持南征。
彦干笑道:“是吾等目光短浅,谁知道百越会这么难打,还打了这么久呢……”
黑夫心里呵呵:“真是虚假的战争热情!”
两年前,从官吏到民众再到普通兵卒,南郡人纷纷支持这场战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勇敢。而是认为,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仗,持续时间也很短,不会影响到自家生计,还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利益功爵和奴隶。
可惜,这显然是一种虚幻的错觉,帝国四面开战,不仅仅需要调用政府财政,更需要榨取民众的财富和人力。
随着战争延长,粮食吃紧,物价暴涨,财富萎缩,都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持续的越久,它对民众财富的榨取程度就越惊人,再加上,不断有噩耗从前方传回,为战争付出的牺牲越来越大。
一旦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原先支持战争的人,他们的激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黑夫已能猜出来,乡党们后日会对自己说什么。
“必言南征之不便,而请罢征百越!”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始皇已经不在乎战争投入,兵民死伤,他只在乎一件事:
帝国的颜面!
在碣石宫,黑夫与秦始皇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争执,君臣几番博弈,才松口将时间从几乎不可能的半年,改成了两年,岂能指望皇帝回心转意,罢征百越?
眼下,麻烦之处在于,想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黑夫就要仰仗南郡人的力量。
但事到如今,不论是军功、爵位,甚至是战后的奴隶、利益,都已吸引不了南郡人,他们现在只想停战,只想恢复两年前富庶安乐的生活……
正思索时,利仓却来禀报,说有位客人要见黑夫。
“不是说暂不见客么?”
黑夫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他自己的谋划。
利仓垂首:“但来的是洞庭郡丞!我曾听父亲说过,君侯与他交情莫逆。”
“为何不早说!?”
黑夫面露惊喜,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尉府门楣一道道敞开,最后是厚重的红漆正门。
一位清瘦的年长官吏,正笼着袖子,站在门前,他还是老样子,头戴法冠,黑绶铜印,只是胡须里多了许多花白,面容略显瘦削,毕竟大病初愈,刚被医者从鬼门关救回来。
郡丞不过是六百石吏,相比于封侯拜将的黑夫,算不了什么……
但堂堂昌南侯,却对其肃然作揖,黑夫对这个人的敬重,丝毫不亚于秦始皇帝!
这个国家,或是因千古一帝的气魄和决心,才最终得以一统。
但尊贵如秦始皇帝,亦不过是站在巨厦顶上的凡人。见者远,是因为登高而招,闻者彰,是因为顺风而呼。
那呼啸的风,是天下人渴望一统,结束战争的心,是无人能挡的时代大势!
而皇帝脚下的巨厦,则是由三千万黔首垒砌而成,又由千百位默默无名,勤勉辛劳的“秦吏”黏合起来的!
他们是帝国的砖瓦,也是文明的基石。
黑夫与来人郑重对拜:
“喜君,久违了!”
第642章 法吏
“多谢昌南侯相助之恩。”
一进厅堂,喜便道明了来意,他今日,是专程来向黑夫道谢的。
“喜不过是边郡小吏,染病将死,却无从就医,家人将棺椁都已准备好了,还将我多年抄录的简牍一点点放进去,只待死期。”
“却没想到,昌南侯竟会在陛下面前提及我,让我能上达天听,陛下还派御医不远千里,前来救治。让我侥幸,能从大司命处脱身而活……”
黑夫记得这事,那是三四年前,秦始皇东巡时发生的事,他家里来信,说喜病笃将死。
黑夫怜之,觉得不应该让这样一个好官籍籍无名,便乘着鼓吹雕版印刷术的机会,拿喜抄录律令来举例子。
当时他就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在帝国的基层,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但没想到,喜居然真的被秦始皇派来的御医给救活,休养一年半载后,身体大好。
不仅如此,喜还因祸得福,被朝廷塑造成了典型,虽然没搞什么“向喜同志学习”的活动,但喜立刻从假郡丞直接扶正,并赐爵两级,如今已是五大夫。
他诚挚道谢,黑夫连道不敢,避席道:“若无喜君秉公执法,黑夫早在十余年前,就被人诬陷,身处囹圄,岂会有后来的事?”
年近五旬,已显老态的喜孰视黑夫良久,见他富贵还乡,依然不骄不躁,颔首道:
“南郡安陆县,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起案子,昔日的卑微黔首少年,如今却是帝国功勋前十的君侯,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见证这晚辈起于微末的人,喜心中亦十分欣慰。
“有了雕版印刷,喜君还抄简牍么?”黑夫打趣问道。
”时常抄抄。“
喜是个古板的人,没听出黑夫在开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新的律令若想记住,还是得亲笔写一遍才行。“
他们虽然很早就认识,却无私谊,闲聊没几句,就说起了公事。
黑夫最关心的,当然是洞庭郡的军情。
洞庭郡便是黔中郡,位于后世的湘西贵州,两千年后都是满地民族自治州县,眼下更别提了,当地夏人与蛮夷的比例,大概一比十,有的地方,甚至是一比一百……
统一初期,那里还爆发了越人与秦军的冲突,落败的越人南逃入西瓯,是引发秦瓯战争的导火索。南征开始后,黔中郡也有一支偏师,渡过沅水南下,驻扎在镡城(湖南靖县),与桂林军成犄角之势……
喜说道:“洞庭郡蛮夷巴人混杂,本就不稳,近几年常有南郡人过去,骗诱蛮夷,带回南郡为奴,夏越常有冲突。开战以来,郡中常有夷越背叛,镡城之军还没来得及去攻西瓯,就只能停下平叛,也因此未深入岭南,军尚存。”
“只是镡城被群山所阻隔,粮秣运送艰难,军乏食,郡尉希望他们能退回迁陵县就食。”
黑夫心里冷笑,这洞庭郡尉前两年还顺应潮流,叫嚣着要与巴蜀一起开西南夷,进军西边的且兰、夜郎呢。这群边将眼馋李信、黑夫他们的功绩,立功心切,不顾郡情,屡兴边衅,这也是秦朝四面用兵的原因之一,眼下吃了瘪,热情也消退了。
“感情全天下,想打这场仗的,就剩下秦始皇一人了……”
黑夫心中吐槽,又问起与喜工作攸关的事:“洞庭郡吏治如何?”
喜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好,吏治每况愈下……”
……
在喜看来,相比于统一前的锐意进取,秦吏队伍中的风气,似乎已经变了味。
“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
喜说起一事:“两年前,我病愈复任,竟听说那沅陵县令嫁女,不仅邀约宾朋,还通知县里三老和群吏前来祝贺,令进不满千钱者,坐之堂下。”
“如此明目张胆收取贿赂,我以法责之,大小官吏却皆言此乃贺钱,是给县令之子的新婚之贺,绝非贿赂。郡守也以为不足以罪之,我最后力排众议,方将县令免职,其余诸吏略受责罚。”
黑夫点头,宴会收钱,跟沛县吕公家,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若喜在泗水郡,沛令就要倒霉了。只可惜,像喜一样的法官,太少了。
他在胶东郡时,也见过类似的情况:官员离开时,同僚送三五百钱甚至千钱,本是寻常事,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秦吏薄俸,大家总得生活。
可现在,各地又多出了“迎钱”,官员到任,当地豪贵纷纷送钱,美其名为安家费,实际上就是贿赂。谁给了,新官就对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徭役上也不为难,却将重役转嫁到庶民,甚至是蛮夷部落头上。
除了这些人情礼节外,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
喜处理过一桩案子,曾经因犯罪被洞庭郡逮捕的犯人,他家乡狱掾送来一封信,说那边还有案情,要送去审理。若非喜核对爰书后察觉不对,派人过去追,那犯人回去就被放了。
敲诈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边远地区,常有六国地区的人被迁来,押送的官吏乘机勒索,掠夺迁民钱财,还根据接受贿赂的多少,决定迁徙的远近。
喜叹息道:“没办法,长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县乡官吏,皆是旧楚官员留任,十来年下来,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换,官府便无从收税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胶东也面临过一样的情况,更有下密县令,跟夜邑田氏的长子拜把子,两边合伙卖私盐呢!
长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当地人担任,虽然权力小,但威吓庶民足够了。像当年刘季一样,借助亭长位置强吃强喝,赖帐不给,酒家只好把新债旧帐一笔勾销,类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怀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细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习法,吏治败坏,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缘法为奸。于是,百姓畏惧官吏如畏虎狼,因为一个小吏援引律令,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其破家,十数人沦为刑徒。”
喜身为郡丞,掌管司法,已经在努力肃清吏治了,但有一点他却无能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赋。
刚统一时还好,南方长期和平,积累了不少财富。但自从三十三年以来,秦朝对百越用兵,黔中郡虽然穷,但分摊到的徭役、赋税也不少。
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前线死伤渐渐多需要补充,几乎每家编户齐民,都要出一人,去运送军粮,修筑道路、运河。
夏人抓不够怎么办?当地蛮夷不是很多么,让蛮夷也来干活啊!结果催役引发了冲突,冲突导致流血,疆域内的蛮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贾乘机购奴,夷夏关系更加尖锐。
喜自述道:“近两年来,我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虽然按照律令,他们犯了将阳、失期罪,的确该罚,可是……”
可是,当一个县刑徒占到编户齐民的五分之一时,事情就不太对劲了。
“去年的上计,《徒簿》中所记,迁陵司空所辖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计226人。而整个迁陵县,在籍民户不过152户,八百余人。”
类似的事,喜当年也干过,因为包庇略人者,盲山里百余口人,全部罚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对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体犯罪,而是一个持续的恶性循环,范围是全天下。
战争久持不下赋税徭役沉重畏死逃避之人多官吏追捕以法绳之,将其捉做刑徒更多人畏惧而逃更重的刑罚打击……结果就是刑徒满道。
这些刑徒,又被一股脑塞进南征的队伍里,皇帝似乎真的想让这帮”刁民“死在热带雨林里。
像喜这种还有点良心的官员,正处于两难的境地:完全遵循朝廷命令做事,作为政策的执行者和赋役的催征者,自然会被黔首愤恨。
如果心软,对治下黔首网开一面,就完不成朝廷要求的指标,会受到律令的制裁,以“治狱不直”等罪名,被谪戍远方。
喜从不心软,也从未违背朝廷律令,所以他才能任职至今……
喜还告诉了黑夫一件事:“此番黔中、南郡、长沙、衡山诸郡,以不直罪论处,发配到昌南侯军中任职者,恐不下数十名,其中的确有贪污受贿者,但也有不忍苛责黔首,被判定渎职的官吏。”
“谪官、刑徒,这就是皇帝答应给我的‘三十万兵民’?”
黑夫不由头疼,难怪历史上听说中原出事,南方军团直接闭塞通道,不愿回去。
能被派到岭南这种地方来的,哪有什么精锐啊,多是炮灰,战斗力能强才怪了……
“这便是喜近几年来,所目睹之事,本来期盼战后可以稍好些,但如今陛下点昌南侯为将,粮秣、刑徒、兵卒源源不断往南方去,看来这场仗,是要接着打下去了。”
黑夫苦笑:“难归难,但我既受命于君前,不得不行,只求能全师而胜,让南方各郡少受些苦痛。”
喜道:“我虽身处边郡,但也时常听闻,昌南侯不仅善兵,且爱民,定不负陛下之任。”
他对黑夫,还是极有信心的。
说到这里,喜也准备起身告别了,他对黑夫拱手道:
“昌南侯,喜此来,一为道谢,二,也是道别。”
“道别?”
黑夫才回来,对喜刚接到的调令尚不知晓。
喜说道:“御史大夫茅君,调我去咸阳御史府为官,我已应诺,不日便将启程!”
……
听说喜要去咸阳做官,黑夫一愣,心里骂了茅焦老儿一通,挖人挖到他后院来了。
不过想想还是怪自己,像喜这样名闻于皇帝之耳的典型,被调派入都也是意料之中,便笑道:
“入朝为官,这是好事啊,六百石的侍御史,远胜六百石郡丞。”
喜摇了摇头:“我以为,任官不在朝野,俸职并无高低,不管是斗食还是两千石,还不都是秦吏?都要遵循律令。”
他指着自己斑白的胡子道:“但除了能背律令,老朽别无他才,混迹地方三十载,籍籍无名。朝廷突然召我入都,实在惶恐,生怕不能胜任,坏了国事。”
此言诚挚,像极了后世的老党员,让黑夫有些动容。
“但喜又闻,御史府之职,乃督查官员,修正律令。近几年来,朝廷律令课征越发严苛,休说黔首难以应付,连官吏都快喘不过气来,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在喜眼里,律令,是维护地方秩序的根本,决不可违,法理必须大于人情。
但若是,朝廷苛令成了破坏地方秩序的主因呢?
那这律令,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过去他地位卑微,无能为力,只能默默遵循,可现在,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此番去御史府,喜别无他求,只望能以自己绵薄之力,将我在地方上所见所闻告知御史大夫,对律令课征稍加损益。”
黑夫道:“喜君深明律令,定能做一位好御史。”
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国家领导人膨胀了,思想出了问题,你去督责立法机关或者财政部门,也于事无补啊。
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与法者民也,在这个君大于法的时代,不管如何损益律令,终归治标不治本。
喜此番入咸阳,可别跟海瑞进北京一样,去时踌躇满志,结果却撞上冷冰冰的现实……
但黑夫还是恭祝喜,并亲自送他出门。
二人道别时,黑夫感慨道:
“虽然过去许久,但我依然记得,二十年九月底,我与季婴被湖阳亭长诬陷,在县狱诉讼,进入厅堂前,那扇土墙上写着的字。”
喜自然记得自己办公场所的格局,点了点头:“君侯说的是,为吏之道?”
“对,就是为吏之道!”
那是每个秦吏,都要熟读的文章,也是秦朝考公务员必读的教材,黑夫至今还能背出几句。
他回忆道:“我那时低贱卑鄙,识字不多,但也能从中看出,为吏者的理念。再听喜君主持诉讼,当真如那文章所言,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真是一位好官,让我佩服不已。从那天起,我便立志,也要做一名秦吏!”
喜有些意外,忙道:“不敢。”
黑夫道:“喜君不必谦逊,黑夫在安陆做亭长那些时日,擒贼捕盗,你常对我有所教诲,喜君于黑夫,真如师长一般。”
“今日,喜君将入咸阳,黑夫也要将喜君昔日所教之言,还赠于君!望君不论在都城遇到何事,成败与否,都能勿忘本心!”
喜没想到黑夫把他捧得这么高,连以师长待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但他素来谨慎,并未喜悦,仍冷静地躬身道:“君侯请讲。”
黑夫肃然,郑重地说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
ps:见74章
第643章 长街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下旬,安陆县城热闹非凡,富贵归乡的昌南侯今日宴请县人,虽然只有官吏、三老能进入正席,但官寺外的大街上,却足足摆了长达百步的矮案,安陆县的有爵者,不分老幼,皆可入座,鱼肉随便吃,酒水可以不停地续。
这长街宴排场十足,安陆人都不由翘起大拇指,夸昌南侯富贵不忘本。
华灯初上时,主角尚未抵达,配角们却老早坐满了正席,厅堂内一共七十二张案几,正中的主座肯定是给昌南侯留着的,下首则应是安陆县令,但安陆令却不敢坐,一个劲邀一位年迈的老者过去。
“阎公请上座。”
来自云梦乡匾里的阎诤摆手:“老朽不过是区区县三老,岂敢坐在主座下首啊,这位子,还是该由县君来坐。”
安陆令是个会来事的,他谦让道:“在安陆,只有一个君,那就是昌南君侯!阎公乃君侯之师,吾等都知道,昌南侯回来后,概不见客,尉府大门,只破例为两位客人敞开,一是喜君,一个就是阎公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话说到这份上,阎诤也不再推让,在右席下首缓缓落座,感觉倍有面子。
十多年前,还是一名黔首的黑夫为了学律令考试为吏,特地跑到匾里向阎诤求助,阎诤听说他18岁就当了公士,还得到县尉赞许,觉得此子日后或许能混出点名堂,便将家里的《盗律》等借给黑夫。
谁能想到,这一借,就借出个关内侯来!
随着黑夫爵位蹿升,阎诤在安陆县的地位也步步拔高,早已退休多年的他,近来还被推举为“县三老”,掌一县的教育,劝民从善,亦可参政议事。
他的家族也蒸蒸日上,孙女嫁给黑夫的弟弟尉惊,攀上了高枝。
如果说,尉氏乃安陆第一豪门的话,利氏便是第二,那他阎家,起码也能在县里排第三……
就在阎诤享受这种待遇时,外面传来一声喊。
“昌南侯来了!”
阎诤也连忙起身,厅堂内七十二人,不论是县令、尉、丞,还是乡里豪贵三老,都偏着脑袋,齐刷刷朝门外望去。
在百步长街的尽头,昌南侯的马车停在街尾,他坐的是朝廷特制的君侯安车,驷马皆赤色,车上加交络帷裳,车顶还有宽大的华盖,驾车的还是追溯黑夫十多年的亲信桑木。
黑夫大可驰车穿街而过,但他没有,在街尾下车后,带着兄长衷,侍从利仓,御者桑木等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这可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条长街上,起码有两百张案几,坐了四五百有爵者,纷纷起立,朝黑夫作揖,黑夫则每走一步,便朝左右拱手颔首还礼。
县人们当真受宠若惊,等昌南侯朝前走去后,一个小吏打扮的人,开始满面红光地和旁人吹牛:
“当年昌南侯任县尉时,我曾为他牵过马!”
他立刻就受到了对面乡人嘲笑,说你这算什么,他们与昌南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在湖阳亭做亭长时。
云梦乡夕阳里的来客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争执,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自己是看着昌南侯长大的……
众人相互争论,但心里都与有荣焉,毕竟整个南郡,一百年来,就出了一个侯,最重要的是,他还出手大方,对乡党彬彬有礼,哪怕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实际上,那些真正与黑夫有交情的人,早就被请入县寺院子正席了……
……
“拜见昌南侯!”
步入县寺院子,黑压压一群人上来行礼,黑夫扫眼一看,呵,都是熟人。
“阎夫子,弟子岂敢受你之拜,快起来,快起来!”
除了被他尊为”夫子“的老阎诤外,黑夫微末时的同僚、下属,多半被邀约进来凑数。
有黑夫做湖阳亭时的亭卒鱼梁,看他衣着,过的还不错,虽然没法跟亭里其他几人相比。
鱼梁提及往事故人,说亭父蒲丈死了,但他儿子坐在外面。
此人话语嗦,黑夫也不以为忤,直到旁边人提醒鱼梁,他才知失态,告罪而退。
接下来是黑夫做更卒时的同袍,身材矮胖的彘,他现在做了厕吏,专门管全县公厕。
彘身为官吏,说话就有条理多了:“敢告于君侯,朝伯已不在了,毕竟年纪大了,没躲过疫病。吾弟牡早年追随君侯,擎旗立功,留在了豫章,南征时得了病,差点死掉。对了,不知君侯还记不记得,可、不可两兄弟现在是什长,也被征调去南征。”
太过久远的事,黑夫哪记得,只有点印象,那对兄弟贪婪而胆小,他很不喜欢。
其实当年的同袍、下属甚至是同乡,有点可能性的,大多混出了名堂。不说小陶、东门豹、利咸、季婴这几个拔尖的,就算是去疾、牡、怒、乐等人,如今也都成了豫章各县长吏。
“君侯还记得我么?”
一个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凑过来行礼,黑夫看了他几眼,想了想后笑道:
“这不是垣柏么,莫不是,要来要回那几千钱?”
垣柏忙道:“岂敢岂敢,垣柏那时年少无知,所幸君侯大度,没有怪罪于我,而后还赠下吏衣食,我家靠蔗田和榨糖挣的钱,何止十万?”
之所以称下吏,是因为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亦在黑夫军中,
原来,这垣柏在灭楚战争结束后,因为负伤回了安陆,他家本就是商贾,便乘着种蔗榨糖的风潮,也开了工坊,数年下来,家累百金,如今是县里仅次于黑夫、利咸家的大种植园主。
“这钱可不是我送你的,是你自己凭本事,合法买卖得的。”
他同垣柏聊了几句,与黑夫有旧的人,已经过来行了一遍礼,大伙总算能落座了。
今日之宴,是黑夫出钱,由衷和利仓安排好了一切,县人自告奋勇帮忙的不可胜数,菜肴酒水依次上齐,都是家乡菜,农村里的彘肉,云梦泽里的鲜鱼,更有在安陆渐渐流行的年糕和米粉县令还十分狗腿地介绍说,黑夫封侯后,大伙都管年糕叫“昌南糕”。
黑夫颔首,各尝了几口后,举酒笑道:
“胶东海鱼虽美,咸阳宫宴虽盛,但还是不及家乡口味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黑夫便是由安陆养育出来的。诸位父老昆弟,请满饮此盏!今夜当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
他用的是土味十足的安陆方言,众人大喜,纷纷举杯,宴席上满是欢声笑语。
等到第二盏酒时,黑夫则祈祷下个月春耕顺利,安陆继续丰收。
第三盏酒,黑夫的声音却低沉了几分:“这一杯,我要敬这十数年来,随我两次征楚,战死沙场的袍泽,还有此番南征百越,死于异域的安陆子弟……”
这句话让众人有些感伤,不少人跟着一起抹眼泪,更有人喝多了,忍耐不住,嚎嚎大哭起来,却是鱼梁,满脸鼻涕眼泪。
彘为他解释道:“君侯,鱼梁之子,正是死在了南方密林里,只送回来一只手,太惨了。”
“竟有此事!”
黑夫肃然,下席安慰了一番鱼梁,又问在座众人,不少人的子侄,也被征去了南方,虽然未死,但也已两年未归了……
众人目光相互看看,最后定在阎诤身上,老阎诤便颤颤巍巍地起身,对黑夫说道:
“君侯念旧,不忘乡党,吾等甚是欣喜悦,但安陆众人,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想禀告君侯。”
……
黑夫知道他所请何事,点头道:“阎夫子请讲。”
阎诤道:“阎诤做过小吏,曾听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可现在,却为了征越,弄得淮汉诸郡疲惫不堪。开战至今已两年,却没能成功,将军身死,士卒劳倦,万民不赡。”
“如今,天子又令昌南侯为主将,继续南征,恐将使百姓力屈,仍不能胜,此亦君侯之累也。损害万民之利,去夺取岭南无用之地,鄙人固陋,不识所谓,故吾等为君侯患之……”
阎诤讲完后,各乡三老也起来说了几句,大体意思是统一的:
南征使安陆县凋敝,每个阶级的利益都在受损,众人希望能结束战争,让子弟回来!
他们期盼着,黑夫能为了安陆人的利益,再劝劝秦始皇帝。
黑夫默然半响后,才缓缓说道: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啊?”阎诤听傻了,这是在说什么?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尬吹就完事了。
“当今陛下,便是非常之人,圣君在位,岂能只抓琐事小节,缩手缩脚,拘泥陈规,被俗议牵制,顺从舆论,仿效流俗,迎合讨好世人?不!陛下远见卓识,开创大业,为万世典范。故陛下之志,不为常人所理解。”
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黑夫本就打算为皇帝洗白这件事,便直接顺着道:
“南征乃陛下之愿,我身为主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便要功成方能身返。所以即便是在家乡,该征的兵,还是得征,今日除了叙旧外,便是希望,诸位父兄昆弟能助我!”
他补充道:“我也曾向陛下陈述南征之苦,故陛下特许,南征之兵、民,皆可赐爵一级!”
放在十几年前,听说有赐爵这种好事,安陆人肯定要跳起来,鼓动子弟从军了。
可现在,他们只是相互看看,爱国、忠君、爵位、岭南的土地,对众人而言,都没了吸引力。
战争热情早已消磨殆尽,众人发现,为了这场战争,他们付出了太多,不止是经济损失,还是子弟的性命……
他们诉苦道:“君侯,两年前,吾等已经送走了一批子弟,本想着去了豫章,会得到些照应,谁料却被派到长沙郡,又翻越五岭,驻扎在桂林,苍梧,如今已十死二三,仍久久不归,甚至有失陷异域,生死不知的……”
黑夫颔首:“我明白,我明白。”
他明白,此番在南郡征兵,已不像过去,没法单纯以律法绳之,以功爵诱之了。
“乡人的难处,黑夫都清楚,正如父兄们所言,不少子弟被困在了南方,其中就有我的旧部小陶,三千人陷于龙川寨,未能撤回豫章,至今已有半载,音讯全无。”
黑夫的话语,不再是公事公办,而带上了感情。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急如焚,每每想到家乡子弟在死伤,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忧虑,黑夫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恨陛下未曾以我为将,不能庇护众人。”
“但眼下,我终为南征主将,旁人都说南方是烂摊子,为我忧心,但我却极为欣喜,因为黑夫除了为君分忧的公心外,还存了一份私心。”
他走到院子边,对正席七十余人,也对长街上,停止了喝酒吃肉,静静听他说话的数百人。
所有眼睛,都聚焦在这个安陆几百年才出来的君侯身上,他们为与他说过话而自豪,指着黑夫的车驾,让自己的孩子,以之为榜样……
“十多年前,数百南郡子弟被困楚境,困守小邑,危在旦夕,黑夫却对众人承诺说,我要带他们回家!敢问父老昆弟,敢问二三子,黑夫做到了么?”
默然片刻,长街上,有人腾地起身,大声说道:“君侯言出必行,不惜以身犯险,诈降突围,带着众人杀了出来,转战千里而归,我家兄长,还有那数百南郡子弟,因为皆因君侯而活!”
却是一名黑夫昔日旧部的亲人,这件事很出名,在安陆家喻户晓,赞许之声络绎不绝,黑夫露出了笑,掷地有声地说道:
“今日亦然,黑夫此去岭南,不为建功立业,更不为封爵得地,只为将失陷在密林里的旧部,将遗落在孤城的安陆子弟们一一救出,让彼辈回家!”
此言真挚,令人感动。
但这位安陆人的大英雄,又露出了一丝无奈。
“但光靠黑夫一个人,光靠那些刑徒、谪吏、北人、败兵,无法做到,因为他们是外人!”
“黑夫需要自己人帮忙,需要家乡子弟相助!”
黑夫拱手,转了一圈,对所有人作揖。
“若乡党信任黑夫,愿将子弟交给我,黑夫,定会视之为兄弟子侄,绝不相负!”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动容,就连子弟战死的人,也擦了擦眼泪,颔首不止。
口口声声说法乃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可事到临头,当国法军律都不再管用时,黑夫只能用个人情谊,靠乡党关系来骗人入伍了,这大概是一种退步吧。
为了日后的前进,他必须在这,后退一大步了!
不再是对朝廷有功必赏的信任,而是对黑夫个人的信任。
也不再是官方的律令保证,而是他上下嘴皮一动,个人的承诺。
那么,昌南侯的承诺,值几个人呢?
答案是,八百!
……
“八百人。”
仲春二月,去江陵跑了一趟后,黑夫回到安陆,得知了本县自愿来参军的人数。
黑夫很满意:“不错了,安陆毕竟只是个五千户县,两年前便征走了千余人,如今明知道去南方十分危险,尚有八百人自愿从军,看来家乡的昆父兄弟们,已给了我足够的信任,我必不负之!”
值得欣慰的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老兵,和满腔热血的新卒,各占一半,以老带新,很快就能有战斗力……
加上南郡其余十二个县征募的人手,此番征兵,黑夫共得四千人。
“军律: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将之主,短兵百人。都尉,短兵千人。将,短兵四千人。”
短兵,是为将者身边最后一张牌,也是与他生死与共的嫡系,将死,短兵亦死。
黑夫对共敖道:”这四千南郡子弟兵,就交给你来训练,他们就是我的短兵!他们,将是吾之羽翼!”
“诺!”
共敖领命而去,摩拳擦掌,要去将这四千人收拾成一支唯黑夫之命是从的劲旅。
黑夫也走出营寨,看着陆续汇集而来的南郡兵卒,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久违了。”
他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阴影,露出了笑。
“剑在我手的安全感!”
第644章 武昌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片土地,曾是黑夫前世时生活数年的地方,江边的景色再熟悉不过。
然而这是秦朝,晴川阁尚未立,鹦鹉沙洲也远未形成,黄鹤楼的位置是一片荒芜的芦苇灌丛。唯一相似的,只有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艘艘大船,载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兵卒,汇集于此。
眼下是仲春二月,黑夫在南郡征召到的四千兵卒,陆续抵达安陆县南边的夏口津。
夏口是夏水入江处,早在春秋时,便是去往江南的津渡,近十年来,随着南郡兵民受政令所迫,迁徙至豫章安家,两地往来更加密切。夏口也变成了一个繁华的港口,每天都有十数条船在东来西往。
但黑夫却并未让大军在夏口屯驻,而是让江陵舟师将他们运到对岸,衡山郡沙羡县,在被烧得精光的芦苇荡边,一座可容纳两万人的大营拔地而起,这将是黑夫南征的大本营。
黑夫将其此地命名为“武昌”,按年轻的利仓的理解,是预祝南征“武运昌隆”之意。
随后,南阳兵四千、衡山兵两千,合计六千人,也纷纷汇集至此,成军一万。另有三郡民夫、刑徒一万人,在秦始皇的政令安排下,由各地官府押送而来,被安顿在兵营外围。
入夜时分,武昌营的灶火,已远胜江北夏口的渔灯……
大帐中,黑夫还在挑灯看着地图思索,一名皂衣少年进来禀道:
“君侯,饭食好了。”
利咸的儿子利仓成了黑夫身边使唤、记录的书吏,他虽然才十七八岁,但家教好,办事沉稳,有其父之风。
黑夫却系上大氅道:
“先放着吧,让桑木备车,我要去营中巡视一圈。”
两万人的军营,恍若一座城池,寨门把守严密,准进不准出,因为去年的大败,没人愿意打这场仗,据押送兵卒、民夫的官吏说,一路上伺机潜逃的不在少数。
对南方的恐惧,对战争的消极,这使得整个大营从一开始,便士气不振。
这时候拉着他们跋涉千里,去岭南与越人交战,三军既惑且疑,则覆师之难至矣……
这是屠睢失败的教训,黑夫自然不会重蹈他的覆辙,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安定军心。
黑夫最先巡视的,当然是八百安陆子弟的营地,才进门,他就受到了热烈的欢呼。
他们里面有服役数次的老卒,不少人参加过灭楚之战,屯长、百夫长们,更是个个都在黑夫手下当过兵。
至于新卒,则比较年轻,大的二十余岁,小的十七八,与尉阳、利仓同龄。他们的父兄多为黑夫旧部,从小听着黑夫的传奇长大,阳突围,蕲南决战,黑夫带着安陆人建功立业的战役,他们耳熟能详。
在这群青年心目中,昌南侯,便是英雄的同义词!
这亦是八百人能主动报名参军的原因,不像其他郡县,多由官吏强行抓丁。
这八百人的士气,亦是全军之首,黑夫的赫赫武功,让他们产生了盲目的信心,青年们个个斗志昂扬,只需要稍加打磨,便能打造成一面坚硬的盾牌。
“汝等便是吾之短兵。”
黑夫也待之如兄弟子侄,与他们一起吃饭,满嘴安陆土味十足的方言,更让众人觉得亲切,得知自己将成为君侯亲卫,更是昂起了头,觉得自己高其他营的士兵一等了。
除却安陆营,黑夫还走了江陵营等多处南郡营垒。虽不如安陆营那般亲切,但也有旧部情谊,共敖、桑木还自告奋勇,去有他们家乡子弟的鄢县营、竟陵营鼓舞士气。南郡四千兵卒,算是暂时安抚下来了。
他们开始相信,自己是嫡系,就算上了战场,将军也绝不会让他们打头阵,填沟壑……
南阳兵和衡山兵,就不能靠同乡之谊了,虽然口音互通,但毕竟隔着一层。
次日巡视两军时,黑夫发现,兵卒们多有忐忑之心,民夫更是惴惴不安,关于南方瘴疫,九死一生的传说,他们略有所闻。
照搬电影桥段,大声告诉他们“为何而战”是没用的,没有人会为了帝国的颜面和皇帝野心付出生命。
黑夫只能一遍遍地向他们保证:
“二三子在此安心驻扎,不必忧虑衣食,入冬前,大军绝不会离开武昌营半步,本将更不会在盛夏酷暑时,让汝等去岭南受苦!”
此言虽不能治本,但好歹让兵卒们的忧虑稍缓,至少他们能老实一段时间,不会一听闻大军即将南下,就整日想着逃跑了。
是日,黑夫给利仓下了一道命令。
“去通知各营,让所有率长、五百主,来大帐开会!”
……
“共叔父说的没错,君侯下的第一个军令,果然是屯田!”
入夜前,从营帐里出来,利仓忍俊不禁,就在方才,黑夫召南郡、衡山、南阳三军十多名率长、五百主去开会,会议主题是对这军民两万人的安排。
“食足则兵足。”
开会前,共敖便学着黑夫的话,对利仓道:”不论是十年前在豫章,五年前在北地,还是三年前在胶东,但凡君侯拿到兵权,嘱咐吾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屯田,你等着瞧吧,一会君侯定会如此说。“
果真被他猜着了,黑夫宣布,这两万军民,入冬前将一直在武昌营驻扎。兵卒专心训练,民夫则在周边屯田,争取自给自足,免去三郡转运粮饷的困难这是黑夫能想到的,减轻南郡人民负担的最好法子。
五大夫共敖被任命为都尉,负责练兵,作为十多年的老行伍,共敖有这资格。
屯田官则暂时空缺,黑夫准备让自己的搜粟都尉萧何来负责此事,毕竟稳坐后方,源源不断送出兵卒和粮食,这是老萧最擅长的工作。
会后,黑夫单独叫住了共敖,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批兵要如何练么?”
“共敖知道。”
共敖跟了黑夫许多年,最多也就是一个别部司马,眼下做了都尉,让他雄心万丈,一定要把这份差事做好,便凑近后,压低声音道:
“我会以乡党之谊笼络之,告诉众人,想要活命,得指望谁,让他们从率长到小卒,都唯君侯之命是从!”
抨击朝廷的残酷冷漠,宣扬黑夫的重情重义,这是陈平送给共敖的“锦囊”。
黑夫一听就知道,共敖耳濡目染,果然被陈平带歪了,无奈地摇摇头:
“我问的不是心术,是技巧!”
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兵技巧,是兵家四大流派之一。
黑夫认为,每个士兵都应“习手足”,具有作战杀敌的本领与技能。秦军士兵们进行的军中游戏,如蹴鞠、投石、超距等,可以提高士兵身体素质。而角力、手搏、射法、剑戟之类,则是对士兵单兵作战技能的训练。
虽然战争多是集体的胜利,但光有军纪而无技巧,也不行。
共敖毕竟跟了黑夫许多年,早非昔日莽撞的吴下阿蒙,他想了想后道:
“以我看来,旗号金鼓军阵固然要练,但在岭南山林作战,应与中原大不相同。”
“没错!”
黑夫拊掌:“故训练上要有所不同,越人散乱,不与秦军正面交锋,而是遁入山林,与我军周旋。”
在山岳丛林作战,攻方不可能投入较多兵力,更多时候,不再是秦军擅长的大兵团阵战,而是越人熟悉的小规模丛林伏击。
正是不适应这种战争方式的变化,第一次南征才以失败告终。
所以除了秦军固定的训练项目外,对这一万人,黑夫还让共敖加上丛林、山地、沼泽的训练。
他移师武昌,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周围尚不繁华,地广人稀,地形复杂,甚至有不少原始森林,是搞野外拉练的好地方。
不指望人人都能变成特种兵,起码不要一进林子,就晕头转向,不知道仗要怎么打。
黑夫预想,南下之后,作战将不再以军、率为单位,而是化整为零到屯。
“每个屯的人员得重新安排,最好都有两个擅长在森林活动的猎户,再花半年时间,训练医护兵,确保每个屯都配备一名。”
降低非战斗减员,也是重中之重。
“你曾随我南征豫章,没少钻林子,是练兵最佳人选,我稍后去到长沙、豫章后,会调一些亲历过岭南征伐的军吏来帮你。”
说罢,黑夫想了想,低声道:“当然,如你所言,在训练之余,还要以乡党情谊为纽带,让军吏士卒亲如一家……”
而这个“家庭”的老大哥,自然是黑夫。
“诺!”
共敖兴奋地领命而去,安排好大本营的练兵屯田事务后,黑夫便要带着利仓和少数亲兵门客,继续前往下一站了。
“君侯欲先往何处?”
利仓卷着地图,上面被黑夫画了好几个点,有长沙、灵渠、桂林……
黑夫不假思索:“先去铜绿山!”
如果说这是一场策略游戏,武昌是黑夫的兵营、农田,那鄂南的铜绿山(大冶),就是他的兵工厂!那里不仅有开发了千余年的铜山,还有铁矿,真是一块宝地。
中原的戈矛长戟不适合热带雨林,黑夫要给这批兵,配备一种适应岭南作战的新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