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南方不可以止些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下旬,在屠睢奏报称“年内必能平定”的西瓯地区,离水下游,被命名为“苍梧”的秦军驻地,营寨岗楼之上,士兵们却在垂眉不展地看着这阴雨连绵的天气。
“这雨怎么还不停。”
一位来自关中五百主只感觉身上都快发霉了,便问自己的属下:“陈婴,南方都这样?”
被五百主一问,百夫长陈婴连忙应道:“上吏,这岭南气候,与淮南大为不同,在我家乡东海郡,五六月虽也有雨,但最多就下七八天。但这岭南,比江淮更为湿热,竟然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都没消停的意思。”
五百主摇头叹息道:“过去有七国,北方六个,南方就楚国,我总以为南边地方小,来到之后才晓得,竟和北方一样大!”
“耳闻不如眼见。”
陈婴笑着应和,是啊,只有被强征入伍来到岭南戍守,他才知道,故乡对南方谈之色变的传说,竟是真的……
他家住海郡东阳县,是典型的东楚人,十年前,王翦灭楚,大军包围寿春。陈婴和县里的子弟被调去去救援,不曾想,半路被一个叫“黑夫”的秦吏给截住,将他们全部俘虏了,而后又逼着那群人里,年纪最长,也最为忠厚的陈婴为秦军带路。
不久后,寿春被攻破,楚国灭亡,东阳也成了秦国东海郡治下的一个县,陈婴浑浑噩噩回到东阳后,因为协助秦军的不光彩经历,没少被乡人诟病,但也因祸得福,在县里做了小吏,得了一门差事。
十来年下来,陈婴也四十多岁了,虽然劳役赋税繁重,世道不太平,但这都与陈婴无关,老老实实做事,吃着俸禄,只是偶尔听闻那个曾驭使过他的“黑夫”官运亨通,接连立功,打匈奴,平叛乱,只差一步就能封侯了……
陈婴将这件事当趣闻,回家给母亲说了,那个曾让他惜命,勿要为必亡楚国送命的睿智老娘,却停下了做着的针线,让陈婴告假,去胶东走一趟,拜访这位故人。
陈婴却不乐意做舔狗,他说:“母亲,岂有闻人富贵便去逢迎的道理?那与逐臭之蝇有何区别?再说,他也不一定记得我,大老远跑去,若说不知陈婴为何人,岂不尴尬?”
“这不是逢迎富贵,而是为来日计。”
陈母虽不识字,却也有不一般的见识,她给陈婴分析说,虽然自己足不出户,也听闻远方有人造反。眼下,东阳县里,官府和轻侠少年的冲突愈演愈烈,更有大批人开始偷偷向山泽林地流窜,只为逃避官府的苛政。而官府对这批人,也是抓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
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世道迟早要乱,听闻胶东太平,若陈婴能去胶东见见那黑夫,或可想办法留下做门客,将家人接过去,就算不能,以后若有事,也能仗着他的名头吓唬人。
陈婴最后还是没听母亲的,但过了两个月,他就后悔了!
……
秦始皇三十三年,决意南征,征兵的主要对象是三楚人士,东阳县陈婴也被推了出来,作为官吏,押送士卒去前线。
陈婴那个悔啊,若是他听了母亲的话往胶东跑一趟,不就能避开这次劫难了?
可事到如今,刀架在全家人脖子上,他只能硬着头皮领命。
听说是要去岭南,东阳县被征召的人家皆惧,当夜就拖家带口逃了不少,被官府抓回来后,全家沦为刑徒,男丁直接戴着枷锁,继续上路!
为他们送别时,士卒的家人都披麻戴孝,送到城门口,哀声不绝……
他们唱的,是一首在楚地很流行的葬歌,《招魂》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在中原看来,楚人已居国南乡,可在这群典型的南方人心里,岭南也是极其可怖的地域。
他们听说,那里的越人额上刻花纹,长着黑牙齿,喜欢砍人头,用人肉作为祭祀,供奉给邪神,还把人骨头脑髓磨成浆滓,喂养自己的孩子……
除了野蛮人,南方还有无数怪物,那里毒蛇如草一样丛集,食腐的大狐狸到处都是,雄虺蛇长着九个脑袋,却来去迅捷,最喜欢吃人的心肝。
这么可怕的地方,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能往之,何况是活人呢?东阳人根据这些印象,认为去岭南的人,九死一生!
这种惧死心理下,一路上,逃亡便持续不断,楚人宁可跑进江河里做流寇,也不愿意去南方送死,陈婴他们县征召一千人,抵达衡山郡邾城时,只剩下七八百……
率长、五百主被株连砍头,可再往下,也不好再杀了,派了位秦吏来管着,行军时夹在两支关中兵中间,逃亡这才消停下来。
这时候,陈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很希望,自己这支部队会被派去豫章,那是黑夫打下来的,其旧部遍布各地,陈婴记得,当年有一个叫季婴的,没事喜欢与自己闲聊,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吧?若能遇上,或许能求他帮衬帮衬。
可让陈婴绝望的是,大军直接开至长沙郡,又作为辅兵,随屠睢南下西瓯……
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才从东楚抵达南楚,足见楚地之广袤,这期间,饮食口音还算熟悉,能略微安抚下楚兵们惊惧的心。
初到长沙郡时,时间已是秋冬,不见打仗,只是被安排去挖掘河道前线监御史禄决定,在这里修筑一条运河,解决后勤补给的难题。
运河不长,数十里而已,但繁重的工期,还是累死了不少人,当水道贯通,秦吏们喜滋滋向秦始皇汇报灵渠第一艘粮船成功通航的好消息时,却没人提,在运河两岸,已多了上千座坟头,死者皆楚人也……
花了半年时间开辟灵渠后,士卒、民夫未得休息太久,接下来,便是前所未有的远征!
百年前,吴起开发扬越,也是止步五岭,岭南那片神秘而未知的土地,极少有中原人踏足……
但随着秦始皇一声令下,八万大军翻越了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的山岭后,正式进入百越之地。
最开始时,战争顺利得超乎想象,秦军每到一处,都捷报频频,西瓯人像是怕了,放弃自己的聚落,但也烧毁了无法带走的一切东西:屋舍、牲畜、稻田,留给秦军的,是一地灰烬和被污染的水源。
按照中原的思维,得地便是胜利,秦军喜滋滋地接收一切越人放弃的平坝区域,重新建立营寨。
屠睢甚至不听劝阻,将八万大军分开,扼守要道,而他的驻地桂林,却陷入了空虚……
据说,屠睢还在桂林做了种种恶行,比如毁掉瓯人的祭祀圣地,将那些部族君长都老才有资格享受的崖棺,从山上扔下,尸骨散落满地。
屠睢,无疑成了瓯人最痛恨的人。
入春后,粮食吃紧,想要回到平坝种地的西瓯人终于按捺不住,他们如潮水般冲出山林,向桂林发动进攻。却中了屠睢的计策这是一场引敌入瓮的伏击,而那诱人的鱼饵,就是屠睢自己!
桂林血战,秦军通过灵渠,快速抵达前线的援兵反包围了瓯人,将他们冲散,但瓯人仗着熟悉地形,还是找到了退路,君长译吁宋亲自断后,却被秦军弩机射杀。
射杀译吁宋后,大半瓯人再次退入山林,而许多瓯人在软弱的”都老“带领下,投降秦军。
秦人控制的地域进一步扩展,兵力彻底分散,陈婴他们,就被派到离水下游的苍梧驻扎,这里是通往南越的要道,听说在那里,两支数万人的军队,也已将有食人恶习的南越人赶进了深山老林,抵达了南海之滨。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将军屠睢便满意地宣布:“西瓯已定!”
他决定,要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内,结束这场战争!
……
这些事情,陈婴是听五百主说的。
当面,陈婴没表达什么,只是说,真希望能早点打完回家。
“回家?”
五百主却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这让陈婴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到营地后,蹲在潮湿的木屋内,吃着因为找不到干柴,已经嚼了好几天的生米,想到五百主的笑,心生沮丧。
“即便仗打完,吾等恐怕也不能轻易归乡。”
这件事陈婴尚未笃定,不敢乱说,饭点到了,士卒们陆陆续续围过来吃饭,期间无人说话,气氛低沉,这又湿又热的鬼天气,他们连闲聊的气力都没了。
南下之后,秦军已经过数次重组,陈婴手下一百人,眼下只剩七十。
死去的三十人,其中十个,是在站岗、巡逻时遭到瓯越袭击,被他们的竹箭射伤。那箭要么萃毒,要么粘粪,中者基本都死了,而且死相凄惨,皮肤溃烂,两眼突出。
又有二十个人,或因为无法适应岭南入夏后炎热的气候,而倒在路上或营中,要么就是被随处可见的毒虫蛇蚁所害……
活下来七十人里,也有十几个病怏怏的,再吃不到热食,喝不上开水的话,不知何时就会倒下。
据陈婴所知,苍梧驻军三千,几个每个营帐,都是类似的情形,减员持续不断,秦拥有战斗力的,仅有一半!
而来自林中的袭扰,也愈来愈频繁,看来死掉首领,并未减轻瓯越人抵抗到底的决心,面对这种进攻方式,秦军除了闭营而守,却没什么好的办法,他们不像胜利者,反倒像困守孤城的残兵。
“西瓯已定?我们与那屠将军,打的不是同一场仗罢!”
听着乡党们的唉声叹气,陈婴艰难咀嚼着米,抬起头,看向外面连绵不断的雨,目光中有些绝望。
在他看来,这场战争,绝不可能年内结束,它就像这场湿热不安的雨一样,连绵无期!
第616章 逢林莫入
都老们说,蛙神虽然管着雨,却也不喜欢一直下,所以在瓯越,六月也时常会遇上几个连续的晴天。
但在古树参天的雨林中,阴晴区别并不大,高大茂盛的树冠遮挡了阳光,只留着数缕漏到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
啪嗒,光脚的猎手踏破了波浪,在潮湿的地面飞快穿行,一会跃入灌木,一会徒手攀上布满苔藓的巨木,像一只灵活的豹子。
在离地十多丈的地方,达古给自己找到一个隐蔽的树丫,他知道,只要自己藏在树冠里,秦人便发现不了他。
但秦人的一举一动,达古皆能洞若观火!
伸手抓住一只不幸路过的蜥蜴,扭掉头,撕开它薄弱的鳞皮,带着浓烈腥味的肉便能被牙齿咀嚼,咽下去,温润饥肠辘辘的肠胃,这就是一个猎手简便的午餐。
达古小心调试自己的弓,捻去鸭羽箭上的水分,连日大雨,会影响弓矢的准头,但鸭羽的好处在于,它不沾水,坏处是,射不远。
抬起头,达古看向远处,默念了十次十后,先是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茂密的灌丛被拨开,一群持戈荷甲的秦卒便出现在视野中。
与将森林当做自家的达古不同,秦卒行进笨拙,他们得由人手持斧子,劈开藤蔓灌木,而一条被惊喜的蛇,一只路过的蜥蜴,都会惊得秦人持弩激射!
“真是浪费好箭。”
达古不屑冷笑,再度隐身于树冠中,现在进攻,只会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战前难得的休息时间,达古的脑海中,又浮现了数月前的那一幕特被秦人分尸的场景!
他的父亲译吁宋,蛙神的儿子,瓯越的君长,已经殒命战场,在始祖公的引领下,去了彩虹桥的另一端。
阿达古永远忘不了三个月前的桂林之战,瓯人已经放弃平坝,遁入山林,虽然他们都是出色的猎手,但光靠狩猎采集,无法满足庞大的人群。
眼看食物日渐稀少,很多人想回家种稻,再加上秦将毁坏瓯人的祭坛和坟墓,引发了众怒。父亲拗不过族人请战的声音,率众进攻桂林,却不想,那是秦人的诡计,瓯人落后的武器,无法攻克坚固的营寨,而秦军援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瓯人不敌,只能撤退,译吁宋断后,却被秦人所杀,连尸体也没来得及夺回。
那一战,无数族人遭到了屠杀,而译吁宋也身首异处,被秦人侮辱性地砍了头,挂在营寨示众,一些试图夺回译吁宋尸身的族人,在夜间偷偷摸了过去,也被乱弩射杀!
这是陷阱,瓯人不再尝试,失败的气氛在他们之中传播,一些胆小的都老,甚至带着家人离开森林,去投降了秦军,为他们带路……
幸好,在这危急时刻,译吁宋的弟弟,达古的叔叔“桀骏”被推举出来,担任新的君长。
桀骏勇敢有谋,他与剩余的勇士商议后,决意坚持译吁宋最初的想法,坚决不与秦人正面作战,而在广袤的森林里转战,发挥越人善于爬山越岭和驾船荡舟的长处,利用山高密林与秦人周旋……
三个月来,这种作战方式却出奇的有效,瓯人不再白白死去,反倒是秦人不断流血。把军队四处分散,这应该是秦将犯的最大错误,但凡驻军就需要食物,瓯人早已坚壁清野,即便有人投降过去,现在种地,也要几个月后才有收成。
当地无法满足,就得从后方运送,于是,沿河开辟的漫长道路,一字长蛇的秦军粮队,就成了伏击的好对象。
除了袭扰粮道,瓯人还时常光顾秦人占领他们家乡后,建立的营寨,在夜黑之时,偷偷摸过去,给巡逻站岗的人来上一箭,割下人头后,再遁入夜色里。
靠着这种办法,只达古一人,就砍了五颗秦人的脑袋,一一祭祀给父亲……
频繁的滋扰,让不可一世的秦军烦不胜烦,在损失了不少人后,秦军开始了反击,他们在那些叛徒都老带领下,组织上千人,抱团进入森林,试图找到瓯人的据点,将其消灭。
但秦人不知道,从他们踏入森林开始,便走在死亡的不归路上了……
桂林之战里,披甲带剑,列成方阵前进的秦人,看上去是那么强大,根本没有击败他们的可能。
可一旦进入密林,这群武士就成了蹒跚学步的婴孩,他们的履踩在湿滑的苔藓上有些打滑,不透阳光的丛林让他们难辨方位,四处乱飞乱跑的动物吸引了其注意力,身体被笨重的甲胄拖累,昔日整齐的队列,也变得极其散乱。
瓯人则在这片熟悉的猎场里游走,默默保持在外围,时不时闹点动静,吸引秦人奔走,与之周旋两日后,一无所获的秦军,像极了一头疲倦的猎物……
和在桂林时不同,猎物和猎手,已经换了身份!
眼看这支秦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溪水边休憩,达古取出了他的竹弓。
“阿达古,别急,好的猎手,懂得等待时机……”
父亲的话,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达古慢慢拉开了弦,瞄准了这群贪得无厌的侵略者。
“特波,我不再是阿达古,不再是孩子,血祭祖灵后,都老在我脸上纹了面纹,就像蛙神身上的图案……”
那黑色面纹中,是一双燃着复仇怒焰的眼睛。
“现在,我叫达古,是男人,是猎头者!”
……
一个时辰后,秦军入山进剿的大部队抵达了前锋被伏击的地点。
赵佗过去时,树旁站满了士兵,一个个看得毛骨悚然。
“都让让,都让让,赵都尉来了!”
众人连忙让道,由着这位斩西瓯君译吁宋的大功臣上前,据说他还是某位封疆大吏的拜把兄弟。
赵佗看到了骇人的一幕,却见上百具秦卒尸体,被扒光衣裳,扔在溪水边,溪水为之而赤,远处还有食腐的动物远远游弋,垂涎三尺。
所有尸体都丢失了首级,就像桂林之战后,被枭首示众的瓯人……
赵佗皱着眉蹲下,将一个人翻过来,一条硕大的蜈蚣飞快爬出,吓了亲兵一大跳,随即发现,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挖走。
“瓯人真的吃人肉啊……”
秦卒不寒而栗,但长期和越人往来,甚至有个越人结拜兄弟的赵佗知道,和首级一样,心肝,也是瓯人用来血祭祖灵的好东西。
有人义愤填膺,请求深入森林追击的建议,赵佗却拒绝了,冷静地下令。
“收敛尸体。”
食腐的野兽已被赶走,但在那些尸体上,仍爬满了指节粗大的红褐色蚂蚁,相比于中原,岭南的蛇虫,几乎都是超大型号的。
这些红蚂蚁一个个如尚未长翼翅的小蜜蜂,圆鼓溜溜的脑袋上,一对方括号似的触须,横伸在前头,灵活地摆动着。一对复眼闪烁着幽光,两片钳子似的横颚,弯嘴镊子一样,正在啃咬着秦卒的皮肉,细细的腰肢后面,拖着个椭圆形的大肚子,滚瓜溜圆,微翘着尾尖,配合啃噬动作,左右蠕动,那里面,都是袍泽们新鲜的血肉啊……
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气氛凝重,比起复仇,更多的是恐惧,对这景象,对这片土地的恐惧。
赵佗则站起身,看着四周的绿色地狱,目光凝重。
沼泽、湿地、沟壑、丛林等为蛇虫提供了理想的栖息地,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除了蚂蚁外,最烦人的当属大蚂蝗,最可怕的则是毒蚊子,凡是被其叮咬,必然感染炎症,在数日之内暴毙。
更有大雨、山洪伴奏,疫病瘴气助兴,瓯越人神出鬼没,暗施冷箭。
在这里,秦军也好似一个孔武有力的壮士,不惧猛兽,却对爬到身上啃咬自己的小虫,无从下手!
若按照屠睢的设想,深入剿杀,尽快消灭瓯越,恐怕不等瓯人被剿灭,秦人就已经尸骨填野了!
看来这场战争,不是占几个坝子,杀几个君长,就能轻易结束的……
“撤!”
赵佗当机立断,下达了撤军命令,让所有人脸色一松。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攻略豫章后,两个半文盲聊起“兵法”时,黑夫说到的一席话。
“吾弟,你以后若在南方与蛮夷交战,定要记住我一句话。”
话语意味深长,仿佛黑夫透过漫长时光,看到了赵佗今日的处境。
“逢林莫入!”
……
西路秦军虽然占据了少许平坝,却在瓯人频繁的游击袭扰下持续减员,这种作战方式,似乎是这些丛林民族天生就具备的。
数百里外,南越龙川寨,从豫章出发的中路军,也面临同样的困扰。更让士卒恶寒的是,这里的南越人,不仅热衷于猎头,且是真吃人肉的,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深入林中捣毁的一座空寨里,余温尚存的篝火上,就烤着几只人手,其中一只还被啃得只剩下骨头……
“本将军受够那些林子了!”
得知进剿损失两百,却只杀了数十越人后,中路的贾将军咆哮了起来。
相比于越人,丛林本身就是一个强大而可怕的敌人,广阔的湍流设置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连绵的群山中,满是丛生的灌木、藤萝盘根错结,参天大树直插云霄,构织成暗无天日的阴惨环境,高温酷暑,季雨连绵。
若无这庞大的丛林庇护,以秦军之强,消灭顽抗的越人,轻如易举!
思索之后,贾将军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好主意:
“放火,通知各路大军,四面八方一齐放火,本将军要将这岭南千里密林,连带里面的越人,蛇虫鼠蚁,统统烧成灰!”
第617章 汝之蜜糖
秦始皇三十四年六月,就在南征大军病急乱投医,欲将百越之地的森林烧成白地时,万里之隔的胶东,黑夫也打算点一把火,却是人心中的**之火……
西南季风劲吹,烟台港格外繁忙,随着海东商社的建立,与海东的贸易进行得如火如荼。胶东商人们尝到了两地貂皮价格差异的甜头,孜孜不倦地将胶东的奢靡之物运过去,满足朝鲜贵族的需求,诱使他们压榨百姓,使领民没日没夜地入山捕貂,怨声载道,《管子》里空想的贸易战,竟然在这里实现了……
朝鲜贵族喜欢丝帛漆器,比朝鲜更落后些,尚不识这些奢侈品之美的东、三韩,却偏爱另一样东西……
吸取了去年大军南下后,却扑了场空的教训,黑夫给扶苏的建议是,别急着出兵。
“沧海君余部,进入了马韩与东之间的地域,一直在规避秦军。我军客居海东,如此强大的武装闯入马韩、东领地,必使之惊恐警惕,说不好,就会被沧海君所利用,纠集马韩、东阻挠秦军。一旦与之交战结仇,孤军深入的数千人,便会陷入泥潭中,而沧海君,又会带着手下的亡命之徒们转移到他处。”
目的要明确,秦军不为征服而来,只为消灭沧海君,完成秦始皇的任务。
和南征军全面树敌的思路不同,黑夫认为,异域作战,最重要的便是结交盟友,让他们为己所用,不论是马韩,还是东,都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开春后,秦军除去修筑“韩城”,作为永久据点外,便是广派使者商贾,与诸部“交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从海东那边传回来的消息看,成果不错:奉官府之命,刀间、管通手下的商贾开始探索马韩地区,马韩人共有54个部落,分布在数百里之内,大者人数上万,小者数百。
这些部落里,以狗命名的还很多,什么狗卢、狗素、狗奚……
不管是猫是狗,无缝不入的商贾在先前那数十名海难后误入马韩的楼船之士带领下,基本走遍了能抵达的部落,向马韩的长帅们,送上大秦公子的礼物:丝帛、漆器、刀削、红糖。
马韩的长帅对穿上去轻飘飘不能保暖的丝帛毫无兴趣,漆器虽然花里胡哨,但功能却与粗糙的陶碗无异。
反而是锋利的刀削,还有入口后甜滋滋的红糖,让马韩人眼前一亮!
刀具好理解,是部族生活必须的工具,至于糖,其实只要是人类,就很少有不嗜甜的。
人类对甜早已上瘾,上瘾的原理,是一段苦孩子的故事:当年人类还是猿猴的时候,严重缺少卡路里,而甜食富含卡路里,越甜越高能,于是见到甜食,人类就会本能地猛吃补充。
这个原始记忆被写进基因里,和吃饭,睡觉,啪啪啪一样,成了本能。
黑夫对此的解释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蛮夷也不例外。”
吃糖时大脑的兴奋区域,和嗑药时的很相似,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他前世曾听过一句电影台词:
“糖的成瘾性是可卡因的八倍,致死的可能性也有五倍之多。”
虽然不知道这数据是信口胡扯还是实打实的,但马韩人,尤其是长帅的妻女儿子,的确对这种蜜糖极其喜爱。吃了白送的那一点后,意犹未尽,在下个月,商贾再来时,表示还想再吃。
这次就不能白送了,商贾们故意将红糖说成了奇珍异宝,极其金贵的东西,马韩人必须用貂、狸之皮来换。
一来二去,海东商社和马韩诸部的贸易关系,只可惜,貂、狸之皮在马韩也是稀罕物,两三次贸易后,过去十几年的存货便换完了。汉江以南的地区,这些动物较少,一时间没法捕获太多,而部落里其他的东西,胶东商贾又不感兴趣……
就在马韩长帅们犯难的时候,商贾却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马韩贫乏,当地也没有太多貂狸可捕,没事!
“可以用沧海君党羽的人头来换嘛!”
沧海君已经离开了后世汉城一带,迁到了带水(汉江)上游,在当地立足后,频繁结交马韩、东。将秦人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入侵者,将奴役三韩东。
马韩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扶苏建立韩城后,没有贸然出动军队,反而派商贾对他们进行了友好访问,又是送礼又是贸易,打消了诸部的疑虑。
可如今,双方熟悉后,马韩就要在秦、沧海两边做选择了。
这个选择,再容易不过!
“秦人能给诸部带来好用的刀削,好吃的蜜糖,沧海君能给我们什么?”
于是,从五月份起,便出现沧海君派去诸部进行联络的党羽,半路被人截杀的事。而他们的人头,随即被送给商贾,换取几斤红糖,几把刀削……
沧海君手下的人头,俨然成了半岛南部唯一指定货币,再回首看这场蓄谋良久的贸易,真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如此,不过费红糖万斤,则沧海君党羽将尽!”
黑夫听陈平来回复说,这个甜蜜而邪恶的计划奏效,很是满意,并不是每个马韩部落都愿意做这种血与糖的交易,但只要一个部落做了,必然会引来沧海君的反击。只要他们一交兵,一死人,事情就变得更复杂,派商贾使者煽风点火,将马韩诸部绑到秦朝战车上,一齐进攻沧海君,是迟早的事。
“等师出之日,处处受敌的,将不再是秦军,而是沧海君了,在自己土地上陷入包围,这种感觉一定很糟。”
沧海君不是能跑么?可当他发现,半岛之上,到处都是想用他们人头换好处的部族,他怎么跑?
结果,嘴上说着不要,但黑夫还是又拉了扶苏一把,并教这个青涩的主帅一件事:
“战争,不仅可以胜于疆场,也可以胜于朝堂,胜于货殖……”
只要是为了胜利,便不择手段!
听陈平说,扶苏确实很赞赏黑夫的计划,还评价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监军不愧是善用兵者!”
……
海那头,海东商贾们在源源不断收到人头,所以,胶东也必须每月送去数船红糖,才能满足这场交换。
值得注意的是,这批红糖,已非南郡、豫章所产,而是来自东海郡,因为工艺有区别,熬煮过头,成色发黑,味道带着一点淡淡的焦苦,故曰“黑糖”。
自从十年前,红糖业在安陆兴起后,黑夫知道这产业迟早会被官府没收,遂不禁甘蔗外流,甚至还白送给巴寡妇清家,使这一行当渐渐传遍各地:八年前传至豫章,七年前传至巴蜀,六年前传至江淮、长沙,五年前传至会稽……
托了大一统的福,消息和贸易都没了阻碍,眼看贩糖有利可图,在各地广兴种植园,开设工坊的,多是占有大量土地的楚国旧贵族。
一年半前,少府终于按捺不住,将所有红糖工坊购为国有,作为官府专营的产业,这种遍地出笋的局面才算终止,各地豪贵只保留了大片甘蔗地。
而眼下,东海郡拥有蔗田最多的家族,却是黑夫的老熟人,项氏,毕竟项氏在楚国灭亡后,依旧是东海郡最大的地主,除了家族大本营下相县外,在淮南的广陵、堂邑等地,还有不少封地,按照秦始皇“使黔首自实田”的政策,这些地并没有被官府没收,以项氏之财,养几千兵都不在话下。
不过,自打齐地诸田叛乱后,秦朝中央,便改变了政策,将齐地剩余的诸田豪贵悉数迁徙后,接下来,恐怕就要轮到楚地了……
只是恰逢秦始皇发动南征,迁徙令才没有立刻下达又是强征民夫,又是要将豪贵连根拔起,将贵庶一起得罪,若如此,楚地估计也要造反了。
是日,黑夫结束了在港口的巡视,与萧何回到府邸后,正在商议今年的府库收支情况,这时候,陈平却匆匆至此,身后还带着个风尘仆仆的人,登堂向黑夫作揖后,欲言又止……
萧何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了,立刻一拍额头,说是有份簿册落在了办公室,要去取来让黑夫看看,遂告辞而去。
走出厅堂后,萧何回首看了看厅堂缓缓合上的门,所有所思。
老萧虽然依靠自己的能力,被黑夫倚重,提拔做了仓曹掾,开始发挥特长,掌管实权。
可他很清楚,黑夫的第一心腹,依旧是陈平。
了解越多,萧何就发现,黑夫那些遍布各地的乡党门客,多是由陈平负责,并通过他向黑夫禀报,这些事情,他和曹参这种“肱股”一无所知。
也正因到处安插着眼线,才能在进入沛县后,就直接找到并征辟了他们这“三杰”吧?不过奇怪的是,萧何和曹参倒是颇受重用,唯独刘季却混得不咋地,要么做马前卒,要么当擎旗兵,拘着好几年不让回家。
前些日子,黑夫似乎又改了主意,恰逢胶东派一千郡兵支援扶苏,便将刘季提拔做了百长,派去海东前线效力,说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眼下老刘大概已到韩城了吧?
总之,和黑夫做的其他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何再度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陈平的暗示试探,更加认定,这是黑夫授意陈平做的!
“这位尉郡守,真是亦正亦奇,其志不小啊……”
萧何摇了摇头,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眼下他在船上太久,已很难下去了。
“若世道乱了,这艘停在海边的大船,未尝不是好的栖身之所。”
……
而在仆众尽散的书房内,陈平也与那名被黑夫安排在东海郡下相县,专门负责监视项氏的门客,向他禀报了突发的情况。
“郡君,下相县那边,出大事了!”
第618章 连坐
“今上二十七年,奉陛下迁虏之令,项梁携家眷入关中,已八载矣。居于栎阳,甘为黔首,素来安分守己,其弟项缠杀人逃匿之事,梁远在千里之外,一概未闻,今骤然遭捕,岂非冤枉?项氏门生故吏遍布楚地,若无罪而以法绳之,徒使东海人心惊惧,也为兄招惹祸端。故以弟之见,项梁不必连坐,可无罪释之,以安项氏党羽之心……”
秦始皇三十四年,七月上旬,一封来自咸阳的信件,摆在了栎阳丞司马欣案前。
“安分守己?”
司马欣对冷笑:“项梁因其弟在下相抗吏杀人之事,被逮捕不过三天,就能买通人,通过在做咸阳狱吏的曹咎向我说情,看来他来关中这八年,可经营了不少人脉啊……”
秦始皇初并天下时,便颁布过一次迁徙令,使得六国之地,十二万户人家迁入关中,安插在各县。
作为楚国大氏,抗秦的中流砥柱,下相项氏自然被特别关照,项燕与项氏长子结死于战争中,轮到二儿子项梁当家做主,于是他便被秦军逼着,带着侄儿“项籍”搬入关中,居住在栎阳县。
但项氏极大,项梁以分家为借口,在楚国灭亡后就分割了宗族和家产,故项氏一分为二,部分被他带到栎阳,另一部分,则在项燕幼子项缠领导下,继续留在下相。
如今八年过去了,昔日轻侠好义的项梁仿佛彻底沉寂了,迷醉于酒色之中,最爱做的事,便是宴饮,不仅冠绝栎阳县,整个关中的六国移民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而另一边,项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拥有大量庄园田畴,在整个南方掀起种蔗热潮之际,项氏和昭、景、屈一样,也开办了一些红糖工坊,只可惜还没等投进去的钱回本,朝廷就将糖业收归国有,诸氏的钱都打了水漂,对朝廷愈发不满……
齐地诸田叛乱期间,若非秦始皇和朝廷的数万大军就在彭城镇着,恐怕连楚地也反了,这亦是皇帝下令,不得有一兵一卒入齐的原因,一来要威慑楚魏,二来,也要让心怀叵测的人看看,秦朝只靠齐地驻军,便能轻易将这复辟的”齐国“重新按回棺材里!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地之乱方定,秦始皇接着就要对百越用兵,在楚地征召青壮入伍,楚人一直觉得南方是鬼蜮,去了有死无生,遂有大批戍卒违令逃匿,眼下东楚、西楚、南楚三地,到处都是将阳逃人。
这些逃人,或遁入草泽为寇,或者投靠当地豪强,两个多月前,东海郡收到项氏仇家的举报,说项缠隐匿逃亡,将他们安置在庄园里……
东海郡守闻讯,便派人去下相县彻查,当秦吏要带人搜查项氏庄园时,遭到项氏家丁阻挠,遂起冲突,一名官员被杀,县卒死伤十余人!
惊闻此事,东海郡立刻调拨郡兵,包围了下相县的项氏府邸,等突入里面后才发现,已经人去屋空……
项缠知道杀了秦吏,官府必不会善罢甘休,遂遣散族人,带着门客们逃匿了。
楚地山泽遍地,落草为寇很容易,官府只能控制城市,对荒野里的盗寇毫无办法,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项缠是脱身了,但整个项氏的府邸产业都被查封,连带身在咸阳,对此事尚不知情的项梁,也被官府缉拿起来。
项氏虽曾富贵,可现如今,不过是万千豪强之一,中央没放在心上,廷尉令栎阳县自行审理……
不过,针对这件案子,栎阳县官府仍有争议,项梁的确是项氏的家主,但搬入关中多年,与下相只有书信往来,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项缠窝藏逃人,杀死秦吏是项梁指使。
而且这件案子的定性也成问题,若项缠的罪被认为是“杀人、将阳”,那与他分家的项梁也不会受到牵连,当无罪释放,可若项缠被判定为“谋反”,那项梁虽不属于父、母、子的“三族”,但作为兄长,也要遭受刑罚。
眼下还未正式开始审理,背地里的活动便开始了,项梁财大气粗,又好交朋友,司马欣的妻弟曹咎,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栎阳小吏,与项梁相识,后来曹咎去蕲县做狱吏,又与项氏有往来。
后来,在司马欣的帮忙下,曹咎再次回到关中,任咸阳狱吏,却是不忘旧谊,得了项梁请求后,打算拉他一把了……
“也不知他收了多少钱?”司马欣如此想道。
与刑律较严,官员不敢公然贪污受贿的关中不同,现如今,外放齐六国故地任官的秦吏,到了地方上,谁不是挣得盆满钵满?
时代变了,敦厚朴实已非主流,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皇帝陛下都带头大修宫室,底下的官员又怎么清廉得了?
公然扣留交给朝廷的税款,他们自然不敢,但对地方豪强大族的示好,却也没少拿。
司马欣现在考虑的是,这起案子,若没有引起廷尉的重视,让栎阳县自行审理的话,他或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项梁的确没有犯罪,只是被他那弟弟坑了而已。
项氏财大气粗,虽然老窝被东海郡官府端了,族人也四散而逃,但只要项梁无事,一些好处,是绝对能拿出来的……
思虑已定后,司马欣结束了一天的办公,回到了家中,谁料,妻子却告诉他,客厅里,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拜见司马欣,说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客从何而来啊?”司马欣不太在意,随口一问。
“听说是从胶东而来。”
司马欣的妻子曹氏奉上热汤,谁料丈夫却呛了一口,咳嗽着擦了擦,也顾不上换衣裳,便骂道:“怎不早说?”便匆匆去见客。
他可忘不了,在胶东的封疆大吏是谁?
七年前,还是咸阳狱小吏的司马欣接手过一起案子:南市蜜商状告从南郡来的外乡糖贩……
最后,司马欣为南郡糖贩主持了公道,还他们清白,可实际上,他做这件事,是为了讨好正炙手可热的秦始皇近臣:黑夫。
此事之后,司马欣便与黑夫有了交情,虽然没有直接给出回报,但几年后,司马欣便被廷尉提拔,从百石狱吏,晋升为四百石的栎阳丞……
司马欣当然知道,这是托了谁的福。
现如今,黑夫已是两千石大吏,只差一步就能封侯,此刻派人来见,定有要事!
见完客人,一通密谈后,那位黑夫的门客告辞而去,司马欣回到寝室后,妻子问他出了何事。
司马欣一脸正色,对妻子道:
“写封信告诉你兄长曹咎,这一次,我帮不了他了!”
……
数日后,栎阳丞司马欣经过严密审理,给项梁连坐案下了最后的判词:
“项缠窝藏逃犯,杀吏谋反,其人遁逃,然其兄项梁,其侄项籍,理当连坐,今将此二人降为刑徒,发往北地郡贺兰山,服司寇之刑!”
第619章 项氏
“那司马欣问我,郡君与项氏有仇乎?“
月余之后,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下旬,奉黑夫之命,以门客身份往咸阳跑了一趟的共敖已回到胶东,向黑夫禀报他这次办事的经过。
“你如何答他?”
黑夫亲自给共敖端了杯水,他的昔日在南郡也收了数十门客,由陈平、共敖二人管着,共敖自从诸田之乱平定后,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再立功了,否则一旦升到卿位,就可能要离开黑夫身边,他便辞去了官职,一心一意做起黑夫的食客来。
共敖咕噜咕噜喝完水道:”我说,郡君当年在王老将军营中,秦楚战于蕲南,郡君骁勇,亲率部众,缴获了项燕军旗,夺旗之功,足与斩将相提并论,其仇怨亦然……“
那司马欣倒也识相,只是随口问了问,看完黑夫手书后,没几天就改了判决,夸大了项伯杀人事件的恶劣程度,将一起杀人将阳,说成是谋逆大罪,项氏举族都要受到牵连,项梁、项籍叔侄被定了”司寇“之刑,即日启程,去北地郡贺兰山下服苦役。
“北地郡,贺兰山,当年可是主君说了算的!如今虽换了守、尉,但公孙白鹿、义渠白狼、羌华、傅直、甘冲诸将,皆主君旧部,当地的大族乌氏,逢年过节,也有礼物送来……”
共敖手狠狠往下一比:“只要项氏叔侄到了北地,便是入了瓮的羔羊,若主君想要他们死,只需要一句话,北地众人,便能效劳!”
“不至于此,传信过去,暂且先让羌华、傅直、甘冲等人替我监视着。“
黑夫摇了摇头,乘着项缠犯事之际,暗地里坑项氏叔侄一通,将他们撵到边境去,项梁这种地头蛇,若没有机会跑到楚地江东的话,估计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且先拘着,说不定,项羽那愣头青在边境,可以成为手撕匈奴人的勇士呢……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嘛。“
最妙的是,项氏叔侄至今连谁阴了他们,都浑然不知,谁让项氏仇家太多,那项缠就是遭了仇人举报,才被官府盯上的,虽然本人遁逃,但楚国项氏,已算是散了,八千子弟兵,恐怕很难再组织起来。
至于司马欣,投桃报李,少不得要暗请叶腾,找个借口给他升个官了。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黑夫感觉到有权有势的方便之处了,不过,开挂玩家也有些索然无味。
共敖又告诉了黑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我离开关中时,听说皇帝的车驾,八月中就要出咸阳了,这次要去巡视燕赵之地!”
“这么急……”
黑夫心里犯嘀咕,其实也不算急,距离秦始皇上次巡视完毕,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皇帝能老老实实在咸阳呆一年,已实属不易。
但他也不由对秦始皇的犟脾气摇头,既然身体已经不好了,应该静心休养,却偏要挑着秋冬时节,去巡视苦寒的燕地。
秦始皇此行的目的,黑夫大概能猜出来,一是对海上寻仙不死心,想去传说中常有仙人现身的碣石一探究竟。
二来嘛,也是为了催促扶苏,尽快完成海东战事。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等陛下抵达燕地时,海东战事,也快收尾了……“
按照黑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策,胶东以商贾开路,蜜糖为饵,拉拢了马韩等部落,经过半年经营,朝鲜半岛上,处处都是与秦建立了贸易的部族,不少贪图秦人货物的部落,开始截杀沧海君部属,处处受敌,频繁的滋扰,让沧海君势力大减。
眼下,扶苏已率领养精蓄锐的数千大军,在七八个马韩部落的引领下,发动最后的追击,向带水下游进军。和去年仓促出兵扑空不同,这一次,沧海君四处受敌无路可退,有望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的心思,转到了即将到来的海东决战上,不再关心项氏叔侄,只是入夜时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记得,史书上说,项羽和虞舜一样是重瞳子,可据共敖说,那个随项梁发配北地的‘项籍’相貌平平无奇,眼眸也很正常,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
东海郡最南边的县叫“广陵”,对岸就是会稽郡丹徒县,大江相隔,此地又距出海口不远,江宽二十里,其间沙洲无数,必须舟船才能往来。
官府控制的渡口,自然是货船往来不绝,但每艘船每个人,都要检查验传,若是没有,不仅无法渡江,更要被盘问一番。
没带验传,或是意欲偷渡逃匿关税的商贾,亦或是被官府禁足的游侠儿,便不能光明正大地过江,而要在满满芦苇中,寻找暗渡……
暗渡多是渔民在经营,一条小船,一个人,一根竹竿,就能做起买卖,装作打渔的船,有人要过江,商量好价钱,就能上船,躲在船篷里。
这行当历史悠久,久到三百年前,伍子胥逃离楚国时,出了昭关,就是靠一位老渔父的暗渡,才得以活命。
据说事后,伍子胥感激万分,摘下身边的百金宝剑,送给老渔夫,却被拒绝,还说:“楚王为了追捕你,出了五万石的米粮作为赏金,还答应封告发者为大夫的爵位。老朽不贪图赏金、官位,怎么还会贪图你的剑呢?“
但大多数暗渡,却没有那老渔父的仗义,甚至有手脚不干净的,
往来大江南北者,身上往往带着些财货,有时候找到艘船上去,船到江心,却被撑船的二三人亮出武器,逼着将财物、衣服统统脱了,接下来,还算有善心的,就饶你一命,反正也不敢报官,若是心狠的,便直接往江水里一踹,很少有能活着游到岸边的……
这群做黑活的船家在长江上神出鬼没,官府难以追剿,但他们实际上,却都听命于一位会稽大侠:桓楚!
这一日,桓楚手下众人正停泊在江心州上吃着简陋的饭食,却见江中有一小舟划来。
“水凫又得手了。”有人看了一眼笑道。
那舟人名叫水凫,不仅熟识水性,还有一身本领,带着两个人专门在江中泊人,没少截杀往来路人。
只是今日,那舟却有些不寻常,众盗寇定睛一看,才发现,水凫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划船,后背则被人揪着,船上还躺着两人,却是水凫的同党!
众人大惊,看来这水凫是阴沟里翻船,劫掠不成,反被人制住了,却见那舟上少年身高八尺,体型健壮如熊如虎,那身衣裳一看就非富即贵
穿着这身行头出门,难怪江盗会心生贪念,不过,他是怎么赤手空拳,拿下三个全副武装的江盗的?
容不得细思,江盗们连忙拎起手边的家伙,等在岸边,大声斥骂,要将那人打杀!
那少年却浑然不惧,见地方到了,便揪过水凫,猛地一甩,像扔一个鸟蛋似的,直接抛到沙洲上,落在众人跟前,砸得他哎呀直叫,也吓得江盗们连连后退,接着,又把船上那两个被他几下打晕的人,也一手一个,掷了上来!
众人骇,将大活人一扔数步远,这得多大力气啊!见少年有巨力,遂不敢近身,只将他围着。
少年视这数十人如无物,站在船头,双手抱胸,目光傲气十足:“项籍在此,让桓楚来见我!"
第620章 黄石
项籍南下江东之际,在东海郡下邳县,一间隐在山林中的小庐里,项氏的当家人项缠,正百无聊赖地在院中踱步。
作为项燕幼子,项缠从小就不必承担责任,家中有父亲、伯兄担着,他只需要跟着仲兄项梁任侠好义,但不同于项梁的有勇有谋,项缠没什么本事,只是个顶着家族名头的膏腴子弟。
楚国灭亡后,项氏的天也塌了,父亲、伯兄战死,仲兄也不得已,被秦人迁去关中,硕大项氏,就轰的一声,砸到了项缠肩膀上。
七八年来,项缠在家族叔伯的帮衬下,勉强维持了项氏不散,甚至因为项燕名声在外,引得不少人来投靠……
项缠没多想,来者不拒,结果还真出了事,被仇家告发说项氏“收容逃亡,图谋不轨”,惹得官府来查。
项缠别的优点没有,唯独重义气,不打算交人,争执之下,他那在家里躲了许多年的侄儿项籍动怒,当场格杀秦吏兵卒数人,项籍倒是痛快了,这下可给项氏惹来了滔天大祸!
项缠不得已,只能让宗族子弟四散而逃,项氏门生故吏遍布楚地,分别去投奔的话,至少能给项家留点种子。
可他的侄儿项籍却认为,既然已被秦官府缉拿,不如就撕破脸,带着项氏族众子弟,纠集对秦不满的轻侠,带着苦于南征苦役的征夫,遁入山林,落草为寇,举起楚地反秦的旗帜!
但考虑到齐地诸田造反,三个月就被平定了,项缠最后还是没听侄儿的,安排他去南边的会稽郡,投靠项燕部将,项缠自己则往北逃窜,打算去朐县容身。
可才到半路,他们就被巡逻的郡兵发现,一番追逃过后,项缠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他只身逃走,亏得在下邳还有一位豪侠,暗中接应了项伯,还将他安置在这栋山中小庐里……
眼下,下相事件已过去整整三个月,外面缉捕的风声已经平息了,项缠性命无忧后,开始担心两件事,其一是远在关中的仲兄项梁会被如何处置?其二便是,容易冲动的项籍,他平安抵达江东了么?
与焦躁的他相反,一位樵夫打扮的中年人,却将砍柴刀扔在一边,自己卧在太阳底下,捧着手中的书卷,读得津津有味。
下邳豪侠接纳的,可不止项缠一个逃犯……
“子房,你倒是沉得住气,还有心思读书!”
项缠看到同住的人这般作态就来气,他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张良是旧相识了,韩亡后,张良远走陈郡、淮南,与任侠的项缠有一面之缘。之后楚也亡了,张良主要活动于齐地与沧海君之间,再见面时,此子已经搞出了一件大事:刺杀秦始皇帝!
更奇异的是,做下这等大事后,张良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辗转跑到下邳来避难。
张良却笑道:“项兄,孔子说过,君子不可以不学。人若要保持头脑清晰锐利,就得多读书,就好像你们楚人的铁剑,需要在磨刀石上磨砺一样一般……”
项缠要反驳,却张口结舌,论言谈,他没法和张良比。
张良却不饶他:“你我皆是孑然一身的逃犯,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更无法改变时局,何不像我一样,寻本书看?”
“读书能将秦始皇读死?”
项缠嘟囔着看向张良手里的书:“你一天到晚都盯着它,还不时发笑,读的却是何书如此有趣?”
说着便走过去,拿起来一看究竟。
张良却将书一合,放回袖中:“我答应过此书主人,只能一人观看,背得之后,还要将书烧了,哪怕是子孙,也不能传阅!”
“还有这等讲究!”
项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追问之下,张良才说出了一个后世之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是一年前,我初来下邳,闲步于沂水圯[yi]桥头的似乎,遇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袍的老翁,我经过他身边时,居然故意将草履登到桥下,还对我大喊‘孺子,下取履!’”
……
“你不仅为那褐衣老翁捡了破履,还膝跪于前,服侍他穿上?”
片刻后,项缠被逗得哈哈大笑。
他所认识的张良,素来傲气,仗剑而行,为国复仇的大丈夫,却在一个老朽勒令下,忍气吞声做这种事,这还是张良么?
张良却只是淡淡一笑:“大丈夫者,其志向可挟太山以超北海,亦能伸手为长者折枝。”
他继续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下项缠笑不出来了,表情越来越惊奇,当听到那老翁接连几次,与张良约着后五日鸡鸣相见,却屡屡早到时,出言道:
“非常人有非常之行,这老翁,恐怕是位隐士啊!”
“没错,的确是位大隐!”
张良笑意盎然,继续道:“接连迟到两次,我也恼了,第三次,便半夜就到桥上等候,有顷,老翁便至,见我已等候,笑着说‘当如是’,于是,便送了我一卷书,说,读此则可为王者师矣……”
张良拍了拍已经快被他翻坏的书:“就是这本喽。”
项缠心里痒痒,更加想知道,那老翁大费周章送给张良的,究竟是什么书,读完之后便能“为王者师”,这不是吹牛么。
张良拗不过他,最后还是报出了书名:“《太公金匮》!”
“这是什么书?”
项缠表示没听说过,张良少不得给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科普道:
“八百年前,周西伯昌从里脱困,回到西岐后,便与吕尚合议如何倾覆商朝,吕尚便献上阴谋修德,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也。”
“这些太公所著的兵法、阴谋、言谈,合称《太公》,又分为三卷,分别是兵、谋、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称之为《六韬》,本是田齐兵书,五国伐齐后流入各国,项氏应当也有。”
“好像有。”
项缠记得,父亲好像让他们兄弟三人学过,但他那时候年少贪玩,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仲兄项梁学得最为认真,被迁去关中前,还将这《太公兵法》教给项籍,说这就是项籍想要的“万人敌”,只是项籍也没学通透,就觉得自己已领会,就扔一边了。
张良接着说道:“《阴》,便是《太公阴符》,主言阴谋之事,据说为鬼谷子所得。苏秦曾游说诸侯,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后来他得到了太公阴符,如获至宝,头悬梁椎刺股,苦读之后,遂为纵横大家,合纵诸侯,佩五国之印,齐因之衰,燕因之而兴……”
只可惜,那是纵横家最后的光辉了。
张良叹了口气,才说起了手里的这本《言》。
“所谓《言》,便是,《太公金匮》,此书乃太公言谈,合阴谋,通兵法,却非兵家、纵横,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国之道,也只有读了金匮,才能将阴符和兵法融会贯通……”
“原来如此。”
项缠点了点头,难怪张良如此推崇此书,更觉得那老翁不是一般人。
“他就没说自己叫何名?又为何会有此书?”
张良摇了摇头:”那长者只说,十三年后,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良不得复见……”
言罢,张良露出了笑:“所以,我称之为黄石公!”
“黄石公?”
项缠摇头:“没听说楚地有这样一位人物,或许是家住济北,是齐人罢?”
他也没当回事,问过就算了,打了个哈欠,自回室内睡觉去了,庇护他们的豪侠说外面还在大肆缉拿项氏人员,近来最好不要出山,每月衣食都会按时送来。
等项缠离开后,张良才摇了摇头。
“这就信了?”
那是在刺杀秦始皇半年之前,张良身在济北谷城县,恰逢朝廷下达《挟书律》。听闻此事后,张良借宿的那户人家慌忙把祖辈收集的简牍拿出来烧了,生怕出事,张良在火堆里抢出了半本世间已绝版的《太公金匮》,自行抄录。
这便是此书的真正由来。
虽然齐地最喜欢托古人之名来创作,很多“古书”里也掺杂了诸子百家的私货,但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本书对张良的确很有用。
张良过去曾读过《六韬》,也接触过《阴符》,但很多地方仍有不解之处,阴符讲的是阴谋纵横之术,兵法说的是如何用兵打仗,可读了金匮后,却一下子通透了!
至于黄石公?那是他现编的故事,也算对《太公阴符》的活学活用了,故事说得精彩,项缠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原本的历史上,项伯还会再上张良好几次当……
张良也非故意欺瞒,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太公金匮》遭遇秦火,犹如宝剑蒙尘,而我张良,或许便是让它重新发光的壮士。”
那时候他一心扑在刺杀上,没有太过感触,等莒南刺杀之后,张良复仇的怒火,仿佛随着那一椎扔出去了,而沧海壮士大铁椎,以及齐地起义无数人的死,也让张良猛醒。
学医……不,是做搅屎棍救不了天下!
秦之兴亡,虽系于秦始皇一身,但反秦,不是简单刺杀能实现的。
张良明白了,光是一地反秦是没用的。
得六国之地,一齐反才行!
眼下,秦始皇帝日益骄纵,南北同时开战,尤其是南方,出动了二十万人,楚人苦之,硕大的三楚之地,已隐隐有不稳之势了。
但不能寄希望于秦朝作死,自己也得努力。
他也要像太公望那样,以阴谋兵法之力,联合松散的六国反秦人士,谋划对秦朝的新一轮反攻!
于是,张良像苏秦那样,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开始淬炼自己。
除去急功近利之心后,再读《金匮》之后,张良才恍然大悟。
“能以阴谋策划反秦,以兵法结束暴秦之政,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来治国,唯有金匮黄老之言,与民休息,才是治国良方啊……”
张良醒悟了,他的最终目的,已不仅仅为韩复仇,复辟祖国,也不仅仅是倾覆秦朝那么简单……
《金匮》里的金玉良言,让他看得更远了。
要在毁掉这个贪婪、暴虐、苛刻、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帝国后,在它的废墟上,辅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
这种觉醒,让张良仿佛做了一场醍醐灌顶的大梦,就像是赵鞅经历人生起落大彻大悟后,改名“赵志父”一样,张良决定,也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或者说,隐于暗处的新身份,这也算对自己的包装吧,孔子不是还说过,见人不可以不饰么。
如果说,张良本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
那么现在,就当以兵法锻砺,让它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阴符猝毒,让它见血封喉。
等用此剑诛杀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金匮,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等田亩开垦之后,它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这梦想,在这惨烈残酷的世道里,是如此的奢侈。
张良看着天上将太阳遮住的云彩,惨淡一笑,再度展开《太公金匮》,一边读,一边轻声道:
“张良,就是黄石公!”
第621章 天罚
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下旬,碧蓝的朝鲜南海岸,五艘艨艟正扬帆向东行驶,但它们南边不远处,一场风暴正将袭来。
听到侯哨警报后,负责这支远征舰队的尉阳匆匆来到甲板上,猛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数里外,滚滚而来的浪快有船高。
他暗道不妙,正巧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人也来外面眺望,便在风中大声吼道:“徐夫子,你不是说,这时节不会有北风么!”
徐福也望着远处席卷而来的风暴,目瞪口呆,但心里也是委屈异常。
“这片海域,我都未曾来过,岂能事事笃定?”
这的确是徐福未曾探索过的海岸,他们的这次远航,开始于一个月前,随着商贾的贸易深入,几乎所有马韩部落都倒向了秦朝,扶苏亲帅三千兵卒,在商贾和几个马韩部落的引领下,开始向东进发。
据最新情报,沧海君最后的据点乃是东的临屯邑,此邑在半岛的另一端,东临大海,为了防止沧海君狗急跳墙,从海上逃窜,胶东方面认为,应该派出一支船队,去海上堵截。
尉阳自告奋勇,接下来这桩活,徐福也被黑夫撵来同行,论海上探索,还是他最有经验。
一行五艘艨艟,每船百人,于七月下旬从成山角出发,抵达韩城后休憩了几天,旋即沿着马韩海岸线,向南行驶。
五日之后,海岸线陡然偏转,变成向东,从这开始,船队就进入从未涉足的领域了……
为了这次远航,船上装满了食物,黑夫还让仓禀发给他们大量菽豆,此物易于保存,若是淡水充足,还能用农家新发明的法子,发豆芽吃,是海上航行不错的副食。
黑夫是害怕船员在船上呆久了,吃不到新鲜蔬果,会得坏血病,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虽然边走边探索,使得航速缓慢,但好歹是远远靠着岸行驶,遇上容易停泊的海湾,船队也会派人坐着小船,下去搜索一番。
就是在半岛南岸,他们遇到了名为“弁韩”和“辰韩”的部族。
“弁辰之人与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尉阳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上如此记述,听船上的马韩人翻译说,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军情如火,他们只是停下取了淡水,换了点食物,没有在弁辰之地耽搁太久。船队继续向东行驶,进入一片群岛密布的海域,徐福指着东南方告诉尉阳,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
“也许只是个大岛。”
尉阳如此复述他仲父黑夫的话,没怎么放在心上。
就在航程进入第十二天时,洋流却忽然变得不稳,因为害怕撞到支离破碎的海岸暗礁,船队离陆地稍微远了些,却没料到,竟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
此处距离陆地十余里,能隐隐看到海岸线,若是经验不足的船长,肯定会匆忙靠过去,躲避这场大风,但徐福制止了尉阳。
“这片海域暗礁密布,眼下又是退潮之时,贸然靠过去,被风一吹,便可能触礁!”
在这种情况下匆忙靠岸,便可能沉船,最好的办法是斜向行驶,让船保持在离岸不近不远的位置,一旦看到可以泊船的海湾小岛,就立刻靠过去!
尉阳咬咬牙,眼下,只能尽力想方设法,把船从险境中解脱出来了。
他们很幸运,不多时,一道狭窄的海湾出现在眼前,船队连忙赶在风浪变得更大前,向那边靠拢,这时候必须依靠风帆和舵,让船不要在狂风骤吹下偏离方向。
徐福用自己多年来的海上经验,让水手们将双桅的帆斜拉着,让它侧面受风。这样,可以用最小的帆面借风力斜进,把船身最结实的部分对着浪头,并维持原有航向。
四艘艨艟顺利冲到了柔软的沙滩上,立刻抛锚,一边一个,把船稳稳地停下来,海底是粗沙石,吃得住锚。随着潮水涨起,它们会重新浮在海面上,停在水深三丈的地方,艨艟个小,搁浅也无事,一行人往海里一推即可。
但依然有一艘船驶偏了方位,直接朝海湾边上尖锐的礁石群撞去!满船惊呼后,船重重撞在岩礁上,无数人落海,船头也破了个大洞,海水飞快涌入……
那艘船必须放弃,一整个晚上,尉阳都在忙着救人,但那艘船的船员,还是死了三分之一……
四艘船停在沙滩上,在风浪拍打下,倾斜得厉害。浪头跳得比船顶还高,以迅猛不可阻挡之势,从船头到船尾,扫过甲板。风帆已经降了下来,桅杆摇摇晃晃,船板咯吱咯吱地响,仿佛下一次,就会被浪花打散,让人心惊胆战。
除了船长和少数人,所有人都不敢在船上呆了,他们就这样瑟瑟发抖地站在岸上,躲在海岸岩洞里,希望天亮时风暴会减弱下去,但是希望落空,次日天亮时,狂风比以前更猛烈,海面浊浪滔天,而仅剩的四艘船里,有一艘桅杆折断,也已废了。
“孺子,看到了么?”
尉阳自加入舟师以来,还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海浪,咬着嘴唇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船,徐福却哈哈笑了起来:
“海就像女人,脾气捉摸不定,昨日可能对你百般柔情,今日或许便乌云蔽日,怒涛拍岸,要将你撕碎。”
唏嘘一阵后,徐福又叹道:
“可不管脾气如何,男人还是离不了女人,就像你我离不开海一样。”
一直到了第三天,剧烈的风暴才渐渐平息,数百人惊魂未定地回到船上,发现船舱进水,食物多半被水浸泡过,不赶紧暴晒就要发霉,倒是黑夫让他们带的菽豆,被海水泡了一天一夜后,居然发出了嫩芽……
喝完豆芽汤,待到风平浪静后,四百余人挤在四条船上,继续向东进发,这之后不过两日,负责远眺的水手大喊:
“五百主,海岸走向又变了!”
果然,海岸再度偏转,蜿蜒向北。
“快到了。”
尉阳松了口气,徐福则喜滋滋的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他们的航行证明,这片部族林立的土地,的确如黑夫所画,是一个“半岛”。
是夜,船只夜泊时,徐福站在船头,手持牵星板,对照着六壬星盘,测量他们所在的纬度。
后世之人总以为,纬度测量的前提是证明地球是圆的,但即便徐福他们认为大地是平的,也丝毫不影响纬度测量。依靠北极星的高度与地面夹角来测定纬度,在北半球非常适用,精确而方便。
“郡守将牵星术引入到军中,斥候测得,那沧海君最后的据点临屯,纬度三十八度……”
而他们眼下所在的位置,是三十六度。
那股狂风乱流已经完全熄落下去了,接着便是一场可利用的东南风,四艘艨艟撑起它的两面硬帆,借着风势急驶着,它尽量靠岸,帆索扣在右舷上,一路向北。
至此,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弁辰地盘,绕到了东,数日后,当徐福再次测量纬度时,他们已逼近三十八度。
岸上的岩石都披着无边绿茵,人们还可以看见成群的獐子在树林里和平原上跳跃着,不多时,一座高高屹立在山上的木制城邑出现在眼前,海边还有许许多多的木筏竹筏,很多人在试图将它们推下海……
而在十数里外,有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正跋山涉水,朝这边飞速靠近,那是公子扶苏亲率的大军。
“正好是八月最后一天,合兵于此。”
徐福和尉阳相视一笑。
“看来,吾等来的还不算迟!”
……
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最后一天,朝鲜半岛东海岸的临屯城(韩国江原道),这是人建立的一个小邦,其实就是个木墙围栏的小寨子,与北边的小邦真番一样,一度臣属于箕氏朝鲜,这也是沧海君最后的流寓之地。
但沧海君长达一年的流窜,也到此为止了。原本沧海君的打算是,避开秦军的锋芒,带着部众在三韩、东间流窜,若秦人派军队追击,定会被多山的地貌折腾得疲惫不堪,也会闯入各部领地,引发矛盾,沧海君便能煽风点火,纠集不知秦纠集有多强多大的当地部落,骚扰秦军,使之折戟而归。
可过去大半年间,秦军却改变了孤军深入的策略,改派商贾深入马韩、东,用红糖、刀具为敲门砖,与各部建立贸易关系,还用了毒计:各部若无貂皮,可以沧海君部众人头换取货物……
诸部贪秦人之利,沧海君部众屡遭土著劫杀,跟他一起流亡的核心部署本就只有三千余,数月来,竟损失了一千多人。
沧海君只好加以反击,夺取了东临屯作为落脚点,此地东临鲸海,眼下,秦军、马韩、东数千人从陆路三面包围过来,若不想全灭,就只能指望造船出海,逃到辰韩、弁韩去……
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落空了,清晨,四艘战船却忽然出现在东海岸,恍如天降!
当黑色的旗帜从船上升起时,当艰难在海上漂浮的竹筏被艨艟毫不客气地撞翻时,又弩机连发,将落水之人统统射死时,沧海君及其部众都绝望了。
秦船虽然不多也不大,但却是全副武装的战船,靠着数十艘竹筏,根本无法入海。
逃了一路的众人无力地跪在海滩上,他们知道,接下来,唯有一死了。
“天罚,这就是天罚……”
沧海君身边,一位衣着打扮,明显来自中原的白发老者嗟叹道:
“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这就是我认识的秦始皇帝啊,就像昔日对付燕王喜、太子丹、樊於期一样,若谁触了逆鳞,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
第622章 故人
“像临屯这种简陋的木栏城寨,对付的都是什么人?”
站在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百夫长刘季对着眼前这座简陋的小邑竖起了小拇指,轻蔑地笑道:
“用木石当兵器的三韩、面对比他们高的墙垣就束手无策的东,还有野猪、豺狼。”
此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但军法官却没笑,只是用余光盯着他。
眼下,临屯要面对的,却是在韩城憋了半年后,养精蓄锐的三千秦军!四艘艨艟已经封锁了海面,杜绝了一切外逃的可能,依靠邑外茂密的树林,工匠迅速造出云梯,至于攻城车?根本就不需要,城门就算没被巨斧劈开,也会被越墙而入的秦卒从里面开启。
乌合之众与正规秦军的对抗,刘季丝毫不陌生,十二年前,他就在外黄张耳手下做门客,恰逢秦军攻城,刘季那时候还是个与秦为敌的轻侠,他杀了个秦卒,还在城墙上,与自己的克星打了照面……
刘季一直觉得,自己后半生,就毁在那次碰面上了,这三年来,他的命运,都被浓浓的黑夜笼罩,不见光明。
眼下再临战场,他身份已然逆转,从仓皇而逃的轻侠,成了追剿叛贼的秦吏……
黑夫虽然以监军身份,对这场战争指手画脚,但这场仗的阵前指挥依然是扶苏。
公子扶苏不怎么会打仗,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在几位都尉率长提议下,秦军围三缺一,如同汹涌的海潮扑向小邑,很快就将外墙击碎,无数黑色的海水涌入其中……
而刘季他们这群被黑夫安排来助阵的胶东兵,则负责堵截外围,沧海君余部人数有两千,被秦军一冲,肯定有不少惊慌失措,从空缺的东门向外逃的,正好能被胶东兵逮个正着。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人在绝境时的求生**,临屯像一个炸开的釜,城内还有沧海君的死党负隅顽抗,亦有上千人不想陪他一起死,从里面疯狂奔出。刘季他们这五百人,一时间竟有点手忙脚乱,逮住了大部分,却也让其中百余从空隙奔了出去。
刘季他们只好奉五百主之命,前去追回这批人,那些人熟悉地形,知道活命的唯一可能,就是往山林里走,胶东兵紧随其后,队形开始分散开来。
刘季瞅准时机,抢过斥候的马,独自追着一个仓皇而逃的身影进入树林,这一刻,他只觉得,一直盯着自己后背的眼睛,终于消失了……
他知道,这次胶东增援海东,出动的一千人里,五百主、军法官和好几个百夫长,都是黑夫的门客,军法官的眼睛时刻盯着自己,似乎很期待刘季阵前逃跑似的!
出发前,黑夫一定和他们说了什么,刘季如此猜测。
虽然,刘季至今不清楚,那位大人物,如此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目的何在?
有时候,刘季憋屈之余,心中会破罐破摔地想:“那黑厮若是个龙阳之好,就喜欢浓须大汉,乃公大不了将屁股卖他几次便是了!”
可偏偏,黑夫的目的,如同迷雾一般,让人琢磨不透,这就难受了。
但刘季有种直觉,对自己,黑夫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
刘季惜命,不想给黑夫借口,但仅仅是这脱离监视和掌控的一瞬间,也让他痛快得想要高声呼喊。
他知道自己跑不远,孤身一人落草异域山林更是下策,更何况,刘季被黑夫吓了几次后,总觉得黑夫会读心术,不管自己逃到哪,想什么,似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所以此番入林,刘季并不想逃,还真是要捉住那个逃跑的贼寇,也许靠这颗人头,一副为秦人做狗的姿态,能让黑夫稍微放松警惕呢?
但当刘季追上那贼子,飞身扑下将他放倒在此,要举起剑杀了此人的时候,那人却瞪大眼睛看着刘季的脸,试探地喊道:
“你是刘……刘季?”
……
“不曾想,竟在此见到季兄。”
那贼寇很激动,刘季的剑也缓缓放了下来,表情复杂。
“田孟,居然是你!”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眼前的沧海君党羽,竟是在外黄与他同吃同住数月的游侠儿!
刘季当年声名不显,并不是张耳贵客,自然要跟别人挤在一起住。而眼前这个脸上带块疤的人,乃是齐地轻侠,名叫田孟,常吹嘘说他是田齐公族之后,祖上也是阔绰过的。田孟虽然穷,只有一柄破剑,但出手很大方,即便只剩下一文钱,也要掰成两半,分给刘季一起花,很对他胃口。
外黄陷落后,刘季跟张耳跑一边,其他人,则像今日沧海君党羽般,四散星逃,刘季已十二年没见过田孟了,谁料,居然在这撞见了他!故人再会之时,却是这番你死我活的光景。
刘季曾刮掉的大胡子,又长成了昔日模样,田季才能认出他来,毕竟是一个通铺上睡过的舍友,极为熟悉,而田孟吃了不少苦,形容枯槁,但他的声音,刘季太熟悉了。
“你为何会在这海东,在沧海君麾下?“
就算田孟不说,刘季也大概能猜出缘由,这田孟是齐国人,魏亡后,他肯定回到了齐地,但没几年,齐也亡了,田孟性格刚强,大概是不愿做亡国奴,便开始远走海外,或许追随过雍门司马和田横,最后又辗转来到沧海……
沧海君手下,不仅收容了大量六国遗民,甚至还有秦宫逃人呢。
但没想到,跑了十多年,却次次都回到当初,抱头鼠窜。
田孟简单说了自己的事,看向刘季的目光满是疑虑:“看你这打扮,莫非是做了秦卒?还是……”
他瞥见刘季头上的歪髻赤帻:“秦吏?”
刘季立刻苦笑道:“身不由己啊,我现在……是秦军中一个小小伍长。吾弟,老刘我是越混越回去了,当年还想做任侠,如今却被这苦日子打磨没了劲头,四十多岁,胡子都快发白,还要服役,为人驱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口吾弟叫得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任侠好气的时候,田孟有些动容,却没发现,刘季在那唉声叹气,但手里的剑,却从未离开田孟身前!
远处响起呼喊声,寒暄到此结束,追兵随时会到,求生欲使得田孟猛地抬头道:“季兄,我知道你最讲义气,放了我罢!”
刘季讲义气,这是田孟一直以来的印象,和他一样,刘季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任侠好气,尤其是外黄遭到围攻前,他当着张耳和一众轻侠面说的话,那一番慷慨陈词,田孟至今尤记!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便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正是此言,使张耳门下众轻侠群起响应,在外黄打了一仗,虽然,输得很惨,和今天一样。
田孟不知道,老刘嘴上说得好听,可内心独白,却是杀个把秦卒,报答了张耳几个月的酒肉,便要跑路。“刘季好义”,成了这位流亡轻侠对外黄生活最后的记忆,田孟相信,信陵君能救危扶难,眼下,刘季也能放了他!
“这是自然。”
刘季忽然释然了,他不顾身后越来越近的呼喊,露出了笑,急促地说道:“你快些跑,我装作与你缠斗,被你踹倒闪了腰,追你不上!”
说着,刘季便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容痛苦,若是不知,还真以为他受了伤。
“多谢季兄,大恩无以为报!”
田孟如蒙大赦,顾不得作揖道谢,连忙起身,朝山林跑去,只是方才被刘季击倒时崴到了脚,故一瘸一拐的。
但他才走出数步,就听到了隐约的弩机上弦声,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离弦而来的利剑,就射穿了他的脊背,直贯胸膛!
剧烈的冲击,使奔跑的田孟腾空而起,轰然翻倒在地,等他艰难地偏过头,却看到刘季正手持弩机,站立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大胡子还是大胡子,但那眼神不对,早已不是轻侠的豪爽义勇,反而染上了狠辣和世故。
田孟难以相信,刘季却冷静地再度将弩上弦,这次,他对准了田孟的头。
“你,为……为何……”
还不等田孟问完,刘季便再度扣动机括,一弩射穿了田孟的眼窝!
“刘季,快回来,谁让你跑的!”
身后是五百主、军法官的呼喊,他们果然得了黑夫命令,要看着刘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刘季却只悠然割下田孟的脑袋,回过头,将死不瞑目的故人首级高高举起,笑道:
“五百主,我这不是见贼人逃走,一时心急么,他可真能跑,差点叫他溜了!这头颅,可得给我记上!”
五百主和军法官骂归骂,却也没将刘季怎样,再度跨上马背时,刘季低头看了看田孟的头颅,叹了口气。
田孟已经受了伤,跑不远的,刘季若真放了他,等田孟被人捉住,很可能会将刘季出卖。
就算当场擒拿,事后田孟若说出刘季的往事,纵然此事黑夫早已知晓,但也对刘季没好处。
思前想后,放、留都有风险,还是亲手杀了最好。
死人,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轻轻拍了拍挂在腰间的人头,刘季心中暗道:
“兄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我若是你,就该乘着犹豫之时,夺剑杀了我!”
义气?它能帮刘季改变处境么?它们早被置之于脑后,刘季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活下来。
田孟的面皮已经冰冷,血滴滴答答,落在刘季腿上,那只被射穿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刘季,仿佛在谴责他。
但刘季却熟视无睹,眼中反而露出了一丝残酷之色:
“没本事的人,在这世道不配活。”
“心软的人,也一样!”
第623章 往事
不过半日功夫,临屯就已经被攻下了,哪怕沧海君的余部作困兽之斗,但秦军士卒并没太多伤亡,死数十,伤百余而已,这点损伤,甚至还不到一年多前,大军在辽东行军时的减员……
秦卒们都喜滋滋地割着首级,扶苏早已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让“医务兵”照顾伤员后,他又令几名都尉搜检小邑,定要找到沧海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扶苏知道,只有砍了沧海君脑袋,才能向秦始皇交差,这场漫长的远征,才算最终胜利。
很快,两名都尉回报,抓到的六国流亡之士招供,沧海君死在小邑最深处的塔楼里,士卒们已经找到了疑似沧海君的尸首。
扶苏亲自过去一看究竟,沧海君打扮不似蛮夷,却像华夏之人,衣冠整齐,虬髯蔽胸,脖颈上是已干涸的血口,他是吞剑自杀的……
扶苏亲自动手,用自己的轻吕剑斩其首,悬于旗帜之上,告诉所有人:
“祸首已诛!”
“沧海君死了,吾等总算可以归家了!”
兵卒欢呼中,亲兵却来禀报扶苏:“将军,沧海君死时,身边不止有几个六国余孽,居然还有一秦人,说是将军故人,请求谒见。”
“秦人?还认识我?”
扶苏皱眉,本想让兵卒自行处置审问,但想了想,还是让人将那“秦人”带来。
“拜见公子。”
扶苏一边擦着轻吕剑,抬起头时,却见兵卒们押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过来。
“你是秦人?”
老者远远朝扶苏行礼,居然是标准的秦宫礼仪!
“老奴虽生于楚地,却长于咸阳,也算半个秦人了。“
他的确说着一口咸阳口音,且是字正腔圆的宫中语调。
扶苏将剑横于膝前,并未起身,他一向彬彬有礼,平日在路上遇上这样的六旬老者,也会停车让行,可此人不同,他是个叛贼,再加上秦人身份,就更无法被原谅了。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故人’。”
那老者却笑道:“公子不记得老奴,老奴却记得公子,当年芈妃可没少带着公子,往甘泉宫跑。华阳太后也最喜欢公子,为公子穿上楚服,教公子说楚言,其乐融融。华阳太后逝世时,公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昌平君和芈妃都说,公子纯孝……眼下十多未见,昔日孺子,已长成伟丈夫了!”
扶苏有些惊讶,此人居然知道他母亲,他少时,的确经常去华阳太后宫中,如此说来,这人居然曾是秦宫中人。
老者再作揖:“我乃缪监,六十多年前,入秦服侍华阳太后……”
名后带“监”的,多半是内官,缪监,这个名字扶苏似曾相识,曾祖母当年的确很喜欢唤一位叫缪监中年内官。
扶苏略为动容,华阳太后,是秦孝文王的王后,极受宠爱,虽无子嗣,却在吕不韦斡旋下,认了异人,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为子。
秦庄襄王死后,华阳太后和秦始皇的亲祖母夏太后,再加上帝母赵太后,三太后掌管内宫。
之乱时,正是华阳太后为代表的楚系外戚,支持秦始皇平定了叛乱,事后,楚系外戚备受尊崇,昌平君、昌文君兄弟为将相,秦始皇也在华阳太后主持下,迎娶了扶苏的母亲,昌平君之妹,被楚考烈王遗留在咸阳的季芈,这才有了他……
只可惜好景不长,秦始皇17年,老太后离世。没了靠山后,楚氏外戚,也如秋叶般凋零。
扶苏的母亲先病逝,同年,昌平君被解除相位,他后来叛出秦国,投奔了楚国,做了末代楚王……
秦楚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个结,而扶苏,就像是这两株纠缠不清的树上,结出来的最后硕果。虽然自打华阳太后死后,扶苏便再没穿过楚服,说过楚言,但秦始皇仍没少斥责扶苏,说比起秦国公子,他的性情,更像个楚国王子!
扶苏差不多知道这缪监的故事了:华阳太后死后,树倒猢狲散,他母亲去世、昌平君反叛后,更是雪上加霜。
昔日在宫中不可一世的楚外戚及其内官、女婢,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被罚去隐宫里做苦力。但也有为华阳太后守陵三年的人,逃过一劫,缪监就是其中之一。
缪监笑道:“那时候昌平君在陈郢反了,秦楚正打仗,我不敢去楚国,辗转跑到了齐地,但很快,齐国被灭了,我就只能继续跑,渡海来到这蛮夷之地,是沧海君收留了吾等。”
扶苏颔首:“你求见我,是为了活命?”
“叛出秦宫的人,有活下来的么?”
缪监嘿然道:“长安君、樊於期、昌平君,只要是背叛了皇帝的,下场都十分凄惨,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血是谁流的?自然是吾等这些小人物。”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这就是我认识的秦始皇帝啊,若谁触了逆鳞,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沧海君死了,吾等,恐怕也难活!”
扶苏默然,缪监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没有带俘虏回去的打算!
缪监再拜道:“缪监六十多岁了,残身之人,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只是念着华阳太后的好,有两件事,想乘此机会,告知公子……”
扶苏很警惕:“何事?”
缪监也不请扶苏屏蔽左右,直接说道:“昔日,吕不韦与邯郸大氏之女赵姬有染,知其有身,却又故意为子楚求娶,还为其牵线,使之苟合。赵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当今陛下,秦始皇帝,不是庄襄王之子,乃是吕不韦之子!他叫吕政!”
“荒谬!”
扶苏勃然动怒,站起身来,骂道:“此乃六国之人污蔑之言,真是荒堂之极!”
这件事,是秦始皇继位前传开的,乃成之母所传,目的很简单,证明秦始皇不配继位,做秦王的,自然便是庄襄王的次子成了。
这件事当时就被华阳太后压了下去,等到成叛秦投赵时,又在六国间流传,被纵横策士和小说家一加工,说的头头是道。
不成想,今日还有人提及,居然还是华阳太后宫人。
扶苏自然清楚,这件事不可信,也不能信!而身为儿子,听都不能听!
“将这老贼押下去,割了舌头!”
他决然下令,缪监却仍在喊叫。
“这件事的确是我道听途说,或是假的,但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
缪监被拽到门口,依然扭着脖子,大声道:
“扶苏,你知道汝母芈妃是因何而死的么?宫中都说她是病死,其实不是,是芈妃苦谏秦始皇勿要灭楚,不果,芈妃刚烈,遂自尽……也可能……是被赐死!”
“放开他!”
卫士松开了缪监,这老者还想再说,扶苏的轻吕剑,已撞了上来,直接刺入了他的胸膛!
剑贯胸而入,缪监眼看不活了,他瞪大了眼睛,尤记得,当年在华阳太后宫中,昌平君教扶苏在猎苑里射猎,连只鹿都舍不得杀的稚嫩小公子,如今却是手染鲜血的将军了。
缪监看着面前的扶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华阳太后说你像个楚公子,依我看……一点不像……”
……
扶苏的剑抽了出来,缪监气绝,扶苏阴着脸,让人将他的尸体拖出去,缪监的目的很明显,他逃了这么多年,装了一肚子的怨气,非得在扶苏心里留根刺,才罢休。
但扶苏心里,那根刺,早就在了,只是它埋得很深很深。
他依然记得,那个昏昏沉沉的早晨,自己触到母妃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承诺自己会吃好每一口饭,也挽不回她的生命……
而他的父王,本该保护母亲的父王,却只是负手站在棺椁前,面容上,只带着一丝悲伤。
这么多年的父子隔阂,不是没原因的,而皇帝对长子一边斥责一边又不断给予机会,或许,也有点愧疚之意。
那一幕,扶苏永生不会忘怀,若是两年前被缪监揭开这伤疤,或许会让他痛不欲生。
但现在,扶苏心里的那个敏感脆弱的幼稚男孩,已经死了。
死于万里行军时,死于士卒的营啸里,死于在韩城眺望大海的枯待时……
被他亲手杀死在,这场得不偿失的无谓远征中!
扶苏的心,已不会受这些外人的流言蜚语所伤害了,所影响了!
哪怕,它是真的!
“我当时已有十岁,已知道些世事,母亲因何而逝,难道不比你这种旁观之人更清楚?”
芈妃是楚国公主,她最后的希望,是秦楚能够和平,十八世诅盟能有个好的收尾,天下能以另一种方式大同,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仇恨,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残杀个没完没了。
母亲的期盼,那些偶尔的叹息,扶苏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执拗地实践。他希望,天下能够真正统一,秦楚燕韩赵魏齐之人,能够被一视同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和时刻想着复国复仇的亡国奴……
现在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了,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要做到平均,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你不得不牺牲一部分人。
这是这次远征里,用几千条死在路上的人命,换来的认知。
从现在起,扶苏不再执着于无暇的过程,而更看重最后的结果,母亲因何而死,他甚至都不愿去想。
不重要,那都是过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是黑夫在两场战争里身体力行,教会扶苏的东西。
“让秦楚和平,让天下止战,让仇恨平息。当年母亲期盼却没看到的事,扶苏会做成!”
站在这远离中原的异域,扶苏扪心自问,自己的志愿,依然如故!
“哪怕是,以二世皇帝的身份!”
第624章 快活
韩城女闾是胶东商人刀间开的,这刀间本出身低微,家族世代经商,跟齐国刀币打交道,于是便以刀为氏,现如今天下改用五铢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逐利之心。海东商社成立后,其余商贾都往来贩卖皮货、药材,唯独刀间,另辟蹊径,拉了几船妓女过来,以慰藉数千秦卒之孤苦,顺便将他们的赏钱统统赚走。
这里的花销可不便宜,每个兵士进来钱,都得掂量掂量钱袋。
刘季却不在乎钱,用他的话说就是:“有命挣,没命花,岂不是亏了?”
所以在秦始皇三十四年九月份,大军扫清沧海君余党,回到韩城后,刘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扎进女闾里。
老刘不是第一次来了,数月前刚到此地时,他可没少往这跑。
女闾的价钱也分三六九等,最便宜的是三韩、东的女人,她们身材矮小,粗手粗脚,也不爱干净,不会说一句夏言,刘季打听过,这些女子,要么是各部落的奴隶,被君长送给商队,换取中原货物,要么是被刀间用各种法子骗来的……
普通士兵兜里那点闲钱,只够找这些蛮夷女人,整个过程没有半句交流。
稍贵一点的,就是刀间从齐地运来女子,很多军吏来此,为的不仅是解决生理问题,此处生活乏味,每天只对着大头兵,所以军吏很喜欢和这些女子说话,生意总是从闲聊开始,在惜别中结束,很多军官成了回头客。
刘季好歹是个小军吏,大不必在外围简陋的小帐篷外和士兵一起排队,他轻车熟路地让刀间的奴仆,带他去挑个女子!
刘季的要求不高,最好年轻一点的,当然,越漂亮越好。
被刘季挑中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看年纪,够做他女儿了。她生得一双雌鹿般的眸子,脸上的笑容却很大方,对着刘季一口一个“将军”。
她走近刘季后,很懂行地在老刘裆下一摸,表情有些吃惊,眼神诱人,刘季也嘿嘿笑着还以颜色。
然后,便发现她粗布薄衫的裙裳下一丝不挂,似是刚洗过,或许是才接待完其他客人。
刘季不在乎,这种露水之情,讲究的就是个热乎劲,又在上面摸了一下,啧,别看瘦巴巴的,胸前却有些斤两。
他很满意,打发刀间的奴仆离开,一男一女进了帐篷,立刻就办起正事来,这女子高昂的声音,很快就加入了女闾的大合唱中。
刘季只比秦始皇小三岁,身体却依旧龙精虎猛,足足半个时辰才完事。
这时候,二人已很熟悉了,闲聊之下得知,此女名叫卷耳,名取自一种常见的野菜,她来自东海郡,与泗水郡都属于楚地,言语相近。
“看将军的年纪,儿女应该有我大了罢?”
难得遇上老乡,卷耳伏在刘季肩膀上如是说,她方才在刘季的胡须里找到了一个根白须,自告奋勇替他拔了,疼得老刘哇哇直叫。
“无儿无女。”
刘季手不老实地在卷耳身上摸着,意犹未尽,显然,把他和曹寡妇的奸生子刘肥给忘了。
“那可曾成婚?”
卷耳眼睛一亮,她也听说战争已经结束,这一行一直做着也不是个办法,想找个老实人嫁了,奈何露水情不可靠,年轻点的军吏都要回去娶亲,年纪大的又有妻儿,她只能盼着寻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
刘季一笑:“我三年前就成婚了,吾妻与你年纪差不多。”
“成婚三年还无儿无女,将军莫不是……”
卷耳失望之余,却盯着刘季下体,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意思是,莫不是刘季中看不中用?
“乃公十年前,就和隔壁寡妇生过一子,岂会有病?”
刘季有些恼火,这时候才想起他在家乡“好像”有个私生子,接着便吹牛说,他刚成婚就到了胶东,因为颇受上吏“重用”,一直没机会回去。
他嘴上自夸不已,可心里却骂开了。
“要不是那黑厮,我也不至于将娇滴滴的妻扔在家中,跑到这蛮夷之地来,与这妓女同榻。”
“这么说来,将军三年未归?”
卷耳咯咯笑了起来,打趣道:“将军也不怕你那小妻子枯守三年空房,忍耐不住,找了别的男人?”
被这妓女一说,刘季心里顿时直犯嘀咕,还真觉得自己头顶似乎有点绿色了。
吕雉模样周正,又是大户人家的长女,未过门前,沛县追求她的人,就能排一个长队!连沛县令的儿子,都垂涎三尺,数次求娶而不得。
这样的女子扔在家中独处,她熬得住么?
但转念一想,吕公可是名士,本就是莫名其妙地将大好闺女许给自己,新浪却在成亲次日就一去不返,说不定,吕雉已经改嫁了。
“也罢也罢,就当我与她,也是一场露水情。”
刘季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自己的命都攒在黑夫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捏死,哪有功夫关心别人?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离天黑查营还早,刘季正要乘热再来一发时,外面却响起了刀间奴仆的声音。
“刘百长,你的兵来找你!”
“急什么!让他再等一刻!”
刘季不打算停,动作依旧,帐欢声笑语不断,直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百长,是尉郡守来韩城了,派传令兵到营里,点名说要见你!”
卷耳发现,在榻上极其生猛的刘季,这一刻竟直接萎了……
……
“小人刘季,拜见郡君!“
刘季一进营帐,就拜在地上。
“是刘季啊。”
黑夫刚结束了与扶苏的会面,正在与兵曹掾曹参拟定大军归国的行程和日期,刘季进来时,露出了一丝笑。
“数月未见,听说刘季你在临屯,立了不小功劳,斩首盈论,都够升爵升职了。”
刘季表现得很低调:“是郡君给了刘季上阵杀贼的机会,是升是降,但凭郡君。”
“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黑夫对曹参点了点头:“曹兵掾,还是由你来说吧。”
曹参过去是刘季上司,对他有一点欣赏,也有些嫌弃其私行。这三四年来,沛县“三杰”境遇不同,曹参混得最好,已被黑夫举荐为兵曹掾,执掌胶东郡兵。
萧何次之,虽然一开始心有芥蒂,但毕竟能力出众,渐渐得到黑夫器重,也做到了仓曹掾,掌一郡钱粮。
和这两位被委以重任的一比,刘季就显得挺惨了。
但在曹参看来,这本就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刘季当年杀过黑夫的袍泽,黑夫饶他一命便不错了。
这么一想,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曹参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他轻咳一声道:“我军虽破临屯,但若弃之,必被沧海君余党,及三韩、东所占,或可派遣一支兵卒入驻屯田,隔断三韩与人联系。但那边还缺一个五百主,郡君与兵曹商议了一番后,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刘季,你可愿去上任?”
刘季怔住了,一时间,怒意在心头涌动,几欲挺身而起,狠狠骂黑夫一通,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么折腾自己。
但终究,这位最擅长包羞忍辱的大丈夫,还是将这口气吞了回去,低头道:
“郡君有令,刘季岂敢不从,只是我三年没回家了,可否……”
黑夫这时候却笑了起来,让刘季不寒而栗。
“你既然想家,这样,我可让人去将你的家眷,接到临屯,自此便可长相厮守,不必千里忧思!”
“是回中原,继续在我府中做门客,还是留在临屯,当一个职位虽不高,却事事都由你说了算的五百主,刘季,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
从黑夫所在的馆舍出来后,刘季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临屯,虽然这等同于流放,临屯在半岛的东海岸,是秦人已知世界的最东边了。
但刘季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方才我若是选回中原……”
他自语道:“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罢!”
愤怒和屈辱在刘季心头萦绕,哪怕黑夫答应,去沛县将刘季的妻子吕雉给他送来,也无法填补。
但没办法,人得向大势低头,刘季也顾不上跟卷耳姑娘道别了,他必须马上将行囊打包,走回头路,去临屯赴任……
不,已经不叫临屯了,黑夫郡守似乎改名改上了瘾,方才给刘季安排任务的时候,还抽空给临屯改了个名:
“汉城……从现在起,我就是汉城游徼。”
黑夫取这名时,高兴得眉飞色舞,但刘季只感觉莫名其妙,嘀咕道:“这什么破名!?”
第625章 碣石
秦始皇三十四年,九月中,深秋时节的上谷郡,已十分寒冷,丝麻根本挡不住萧瑟秋风,得裹着裘服才能保暖,但裘衣金贵,只有富人才穿得起,好在前些年,从西边传入了羊毛衣,一开始只供给兵卒使用,渐渐也流入民间。
上谷郡府沮阳城中,一间小院落的门被匆匆推开,一个穿着羊毛衣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几步进到屋中,屋内生了火,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正在哆嗦着烤火。
中年文士抢过温着的酒,喝了口,道了声痛快,一擦嘴,对那老奴说道:“韩先生,那秦始皇,果然来燕地巡视,已到广阳郡了!”
中年文士乃燕地范阳县人,蒯彻,自从范阳与扶苏短暂接触后,蒯彻就跑到上谷,辗转一年后,总算找到了他的目标:韩终!
眼前这老奴打扮的人,便是坑术士事件后,失踪三年的方士韩终。韩终与其他方术士不同,他本是韩国公族,亦是韩王为了救韩,准备的第三个人:前两人分别是韩非、郑国。
只可惜他还未入秦,韩已灭亡,韩终便隐匿身份,意欲进献毒药,为韩报仇,可一直未能如愿。
眼下,听说秦始皇来了,韩终立刻抬起头来:“那暴君也敢来燕地,就不怕燕人效莒南之事,再来一出刺杀?”
“燕国还有人牵头,主持此事么?”
蒯彻却冷笑道:“燕国王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屠戮殆尽,眼下五国皆有王族公孙为复国而奔走,唯独燕,真是野无遗孑,死得干干净净!”
秦始皇对五国王室都未赶尽杀绝,唯独燕国例外,或许是燕太子丹和荆轲的刺杀,触犯了他的愤怒吧,据说当年王贲攻陷辽东后,将燕王族男女老幼数十人,统统驱入衍水中溺死……
“所以燕地反秦,不能靠那些死透了的公子王孙。”
蒯彻指了指韩终,又指了指自己:“得靠吾等。”
“靠你我,一个外来的落难方士,一个心怀叵测的纵横策士?”
韩终嘿然,压根没放在心上,这蒯彻唯恐天下不乱,找到自己后,已经撺掇许久了。
蒯彻却有自己的计划,他说道:“虽不知秦始皇巡游路线,但有一处地方,他肯定是要去的。”
“何处?”
“碣石宫!”
身为方术士,不可以不知道碣石宫,因为那和芝罘一样,是寻仙的圣地。
数十年前,齐国人邹衍避齐闵王暴政,入燕投靠燕昭王,燕昭王拥慧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还为邹衍在海边碣石山附近筑碣石宫。
正是在濒临大海,波澜壮阔的碣石宫,邹衍最终完成了他的“阴阳五行”和“大九州”学说。
一时间,宋无忌、正伯侨、充尚和羡门子高等燕齐野祝纷纷去邹衍门下拜见,听其讲学,将阴阳家的学问拿来包装自己,乡野巫祝们摇身一变,成为方仙道,开始装模作样地为燕昭王寻仙求长生……
当然,其结果便是,吃了方术士们献上的丹丸后,燕昭王死的,比正常人还要早些,纵横家还对此怀疑,认为这些方术士怕是齐国间谍,故意来药死燕昭王,好让齐得到复国之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蒯彻分析说,秦始皇虽坑方术士,但对于长生,依然念念不忘,传说海上仙人常驾临碣石,所以他必去碣石宫。
“碣石亦是良港,若我所料不差,扶苏东征大军,当从海上归于碣石,向秦始皇献俘。”
“知道秦始皇将去何处又有什么用?”
韩终却冷笑:“难道你我要持剑刺之么?莒南刺杀之后,秦人戒备更严,休说行刺,连近身也不易啊。”
“欲让秦大乱,难道只能用药、用剑?”
蒯彻阴阴地说道:“还可以用言语!”
言语,这是纵横策士最擅长的东西,它能让君臣离心,让兄弟反目,让父子生隙,有时候,比利剑更易伤人。
韩终不寒而栗,蒯彻则笑了起来:“我有一策,只消一句话,便能让秦乱上一阵子,且遗祸无穷!现在从上谷过去,正好能赶上!”
说着,他便在韩终耳边低声细语一番,韩终大惊,站起身来,搓着手道:“你这主意,或许可以,但问题是……”
他看向蒯彻:“谁去?”
蒯彻摊开手,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韩先生你,这可是为韩报仇的大好良机。”
韩终跳脚:“我是被通缉的要犯,说不定,连秦始皇的面都见不上,就会被诛杀,收留我的韩广,也会受牵连。”
韩广是上谷郡吏,也是韩国公族远支,韩终年轻时在燕齐学方术时,与他有交情,被通缉后,他走投无路,是韩广收留了他,韩广也有心反秦,但一直蛰伏未动。
蒯彻算是看出来了,这韩终口口声声说自己要为韩报仇,可一到关键时刻,却又踌躇不前,便冷笑道:“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我并非贪生怕死。”
韩终强辩道:“而是时机未到,还是等等为好,再者,我乃韩公族的身份已败露,秦人必疑,若这件事由卢敖或安期生来做,恐怕更妙……”
蒯彻嘿然,他本来想让安期生帮忙,但那老朽是个滑头,将球踢到韩终处,眼下,韩终又要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别人了?
蒯彻也是头疼,难怪这些方术士,捏着一手好棋,却打得稀烂,果然不足与之谋。
唉,他的要求高,只是乱天下而已,就这么难么?
但他还是问道:“卢生何在?”
韩终低声道:“卢生比我走得更远。”
说着指了指北边:“东胡!”
……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九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来自海东的楼船行驶在渤海之上,距离碣石,也就是后世的秦皇岛越来越近,黑夫忍不住念起了前世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当然,这地方现在还不能叫秦皇岛,因为秦始皇还没来过呢!
海东征战结束后,按照计划,留下千余人驻守,其中韩城留了一千,被黑夫命名为“汉城”的临屯小邑,则留了一百,只是美其名,给刘季一个五百主的待遇。
接着,任嚣的楼船便载着扶苏和四千兵卒,一部分直接去了胶东,剩下的人则拉到燕地碣石,他们要在这里等待秦始皇帝陛下莅临,献俘献酋,为这场远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皆是,朝鲜方面也会派公子箕准来谒见秦始皇,请求入朝进贡。
“明天,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了!”
黑夫又开始算时间了,这一年,他在胶东和海东两头跑,总算协助扶苏,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北战,但南征,仍进行得如火如荼,也不知结果如何了?
对这天下的未来,黑夫并不乐观,只感觉,随着一年接近尾声,扼住天下脖颈的那只手,似乎又紧了一点……
他瞥向齐头并进的另一艘楼船,扶苏正在上面,也在远望碣石,这位公子越发瘦削了,打完仗后,扶苏异常的缄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额头上的抬头纹更加明显。
“你担心的事情,有我多么?”
黑夫不由暗暗吐槽,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忧虑,只能靠改地名和玩梗来排解心里的压力。
他承认,扶苏经过战争锤炼,成长了很多,但这天下万钧重担,他能承担得了么?
楼船很快靠岸,碣石有码头,早在数百年前,就是环渤海航线的起点,但如今,已经被齐地,尤其是胶东远远甩开了。
刚下船,便有秦始皇的使者等待,还是老熟人杨。
“长公子,尉郡守。”
杨展开笑容迎了上来:“陛下明日便到,让我来碣石宫安排宿卫与衣食。”
三人见礼,边走边说,杨说起这次巡视的人员,提到了一件让扶苏和黑夫都挺在意的事:
“这次不止是文武百官,公子胡亥,也随陛下同行!”
“胡亥怎么来了……”
黑夫瞥了扶苏一眼,若是从前,扶苏肯定会面露惊讶,可这次,竟是未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笑着说不仅能见父皇,还能见到幼弟,真是令人欣喜。
若是两年前的扶苏,他说这话,黑夫就当是真的发自肺腑,但眼下,虽然扶苏嘴上笑着,但眼中,却并无欣喜之色。
“演技还是不行。”
这是黑夫的评价,他顺口问起另一位演技高超,教了他许多人生经验的人物来。
“叶廷尉也来了么?”
杨止住了脚步,表情怪异,看向黑夫。
“尉君还不知道?”
黑夫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什么!?”
杨道:“叶廷尉他入秋后便病笃,无法成行,留在咸阳了!”
第626章 三十五年
秦始皇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十月)。
碣石山顶尖呈圆柱形,极像直插云霄的天桥柱石,海拔虽不算高,但却是渤海边最佳的观景点,东征大军献俘仪式,便在此处举行。
秦始皇的车驾还是那么隆重,随员数千,皇帝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只是衣裳比往年厚了些,胡须上的白丝越来越多。公子胡亥和文武百官陪同左右,还特地设了屏风来挡住萧瑟秋风,只有面朝海的一侧视野开阔。
在此眺望,碣石山脚,是扶苏和三千秦卒,皆着甲胄,排列整齐。再望得远一些,大海的壮阔景象可尽收眼底,海水如此浩荡,各岛屿高低不同,耸立其中,秋风飒飒,涌起巨大的波涛,停泊在海面的楼船艨艟起伏不定……
这壮丽景象,就连见多识广的秦始皇,也赞不绝口,期间不时回头看一看据说常有仙人出没的碣石峰,只可惜神仙或是嫌吵,连一片祥云都没飘过来。
皇帝终究还是对长生念念不忘。
黑夫也位于百官之中靠前排的位置,但不论是人是景,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人在这儿,心思却飘到了咸阳,老丈人叶腾的病榻前……
叶腾年纪不小了,六十多岁的人,在这时代,就算是贵族中,也已属长寿。他虽然文武双全,还曾带兵灭韩,但在南郡时遭遇楚国杀手行刺,受过重伤,留下了隐患。
上次随驾出巡,叶腾就爬不动泰山,最后是由脚夫背上去的,回到咸阳后,生了几次小病,但都没有大碍,唯独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差点没救回来,非但不能随驾,连廷尉的公务,也得由副手代劳。
叶腾只有叶子衿一个独女,叶家已派人将消息送到了胶东,大概半个月前抵达即墨。只是黑夫去了海东,叶子衿派人跑到海东,他又来了碣石,所以知道得晚了些。
就在杨告诉他这个噩耗稍晚一些,家里送信的人总算追上了黑夫,信是叶子衿亲自写的,她原本娟秀漂亮的字迹,都有些歪斜了,可见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
“太医夏无且说,最多还能撑半年……”
这话,是两个月前说的。
黑夫不由想起了那首田横兄弟死前的高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死亡,或许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不论贤愚,都逃不过这一劫,叶腾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唯独没法骗过鬼伯。
很无奈啊,这就是人到中年必须面对的事,当你事业迈入顶峰时,上一辈人,也要相继落幕了。
黑夫现在只希望,能有机会,去见叶老头最后一面。
“叶廷尉定能转危为安。”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旁响起,打断了黑夫的出神,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齐地口音……
黑夫连忙拱手:“多谢御史大夫挂念。”
这一位,却是新近上任的秦御史大夫,朝中的第三号人物,茅焦。
这茅焦乃齐国士人,但和许多六国之士一样,跑到秦国谋发展,和李斯差不多同一时刻做了郎官,资历相当老。
此人最著名的一项事迹,是在秦始皇十年的时候,之乱平定后,秦始皇车裂,扑杀两弟,并把母亲赵太后迁出咸阳,囚禁在雍地。
秦国虽是法家执政,但亦提倡孝道,群臣以为,虽然赵太后有过,但将生母当做囚犯一般处置,有损秦国形象,先后进谏,当时年轻的秦王政大怒,下令说:“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于是众人噤声。
唯独身为郎官的茅焦,毅然进谏,他说:“大王就算要烹了我,也要等水烧开,乘着水尚温,何不听茅焦一言?”
于是茅焦劝道:“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
他提醒了秦始皇,为了报复赵姬,不惜影响秦的一统大业,值得么?
秦王政醒悟,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
自那以后,茅焦就以“亢直之士””敢谏之臣”而闻名。
不过,黑夫入咸阳时,他还是因为耿直翻了船,数度进言秦始皇“早立太子”,遭到嫌恶,被外放做了地方官,故黑夫未能得见。
王贲初定齐地那几年,作为齐人的茅焦还当了数年临淄守,后来卸任回朝,刚好跟前往胶东的黑夫错开……
但近几年,秦朝老臣凋零得厉害,王翦、隗状等相继离世,壮年的王贲旧伤发作,告病在家。左丞相王绾因被儒生牵连,引咎辞职,改任管礼仪的奉常。
于是乎,秦朝庙堂之上,又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李斯依然是右丞相,百官之首,冯去疾升任左丞相。
至于空出来的御史府,秦始皇想起了茅焦,这个敢于说实话的老臣,去做督查百官的御史大夫倒是不错。这几年,官员队伍腐朽堕落得厉害,已不仅是地方官,连咸阳也乌烟瘴气,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此番茅焦随驾同行,一路纠察燕赵官员,搞得幽冀官场鸡飞狗跳,今天是他第一次与黑夫碰面,却表现得格外友善。
“虽然陛下欲一天下之俗,但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治理地方,最重要的是因地制宜,尉郡守以俗而治,将胶东经营得欣欣向荣,便是明证!”
茅焦认为,黑夫用最适合齐地齐人的法子治胶东,使士农工商四民皆成了郡中柱石,作为一个齐人,他对此十分欣慰……
但黑夫觉得,茅焦故意当众与自己亲近,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二人依然在聊叶腾的病情,茅焦一直叹可惜,最后又道:“尉郡守可知,眼下叶君病笃,廷尉官署事务,由何人代劳?”
黑夫小心地应道:“小子身处海滨,消息闭塞,不知。”
茅焦摸着胡须,笑道:“是蒙毅!”
蒙氏兄弟,一武一文,蒙毅很擅长断狱,当年差点判了赵高死刑,后来被秦始皇任命为河西监军,与李信配合默契。这几年间,李信灭月氏,降西域诸国,南道诸邦已半数服秦,通向昆仑山的路已打通,西域北道也只是时间问题。李信因功封侯,蒙毅也沾了光,升了两级爵,被调回朝中,做叶腾副手。
若叶腾有什么好歹,在没有更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蒙毅可能做成为“假廷尉”,再干上几年攒够资历,转正只是时间问题……
蒙毅曾是黑夫做郎卫时的老上司,他由衷称赞蒙毅执法严明。
茅焦却道:“陛下不仅复用吾等老臣,也在提拔少壮官吏入朝,犹如活水,源源不绝,这是好事啊。”
对黑夫来说,的确是好事,赵高圣眷不衰,但不止黑夫与他有龌龊,蒙毅更是仇人,光这件事,就足够赵高彻夜难眠了……
言罢,茅焦便一拱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与旁人攀谈起来,方才的话,似乎只是寒暄安慰。
但这其中的提醒,黑夫听出来了。
“茅焦这是在暗示,我很快也要被陛下调回朝中了……”
御史大夫掌百官考核,一般来说,重要位置的人事调动,皇帝都会咨询其意见。
而秦始皇最喜欢玩平衡,他能越级提拔蒙毅,若黑夫回调,凭着在胶东、海东的功劳,就算不直接封侯,官肯定是要升的,九卿之一,恐怕跑不掉。
“奉常是王绾,廷尉八成是蒙毅,宗正必须是公族宗室,太仆近来被一分为二,不再管皇帝的舆马,只管全国畜牧马政,由乌氏倮充当,赵高作为其副手,则专管舆马御驾,直接听命于皇帝。”
“其余五个,负责宿卫的郎中令、管咸阳防务的卫尉、管蛮夷和外交的典客、管国库的治粟内史、管皇帝小金库的少府……”
正巧,这几卿老的老,病的病,都可以下岗让位了。
仔细想想后,黑夫发现,自己居然都适合做!
他挠了挠脸:“军事、外交、经济,不知不觉间,我已是一个全才了呢!”
黑夫正思索这五卿的利弊,却听到碣石山下鼓点轰隆,一辆驷马驾车驰骋而至,车上的将军英姿勃发,盔明甲亮,头上竖貂尾。
车停在山脚下,公子扶苏被特别允许,带剑上前,经过黑夫等人身前,朝秦始皇下拜:
“臣扶苏,奉陛下命,兴师旅,诛沧海,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隳城而归,于碣石山献俘斩馘(guo)!”
扶苏一扫过去的幼弱印象,气势十足,让秦始皇和群臣皆眼前一亮!
黑夫也顾不上想自己未来的岗位了,现在满朝文武,最关心便是,经过这次远征历练后,秦始皇对扶苏,可还满意?
会不会正式立他为太子?
黑夫看看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秦始皇,以及一直站在皇帝下首的少公子胡亥……
茅焦暗暗提醒黑夫,其用意,也不言自明。
十多年前,茅焦就因为进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轰出咸阳,但此人素来固执,观点恐怕不会变……
黑夫有些无奈,心里哀嚎一声:
“在茅焦眼里,我已是‘太子党’一员了么?这是要干嘛,拉着我一起争国本?”
第627章 极盛
献俘完毕后,接下来便是恺歌振旅,这是秦军战胜归来后的惯例,昔日李信、蒙恬、黑夫征匈奴回咸阳,便在北郊举行过,黑夫即兴编了一曲“月黑雁高飞,单于夜遁逃”传唱甚广。
如今在这碣石山下,扶苏带来的三千将士站立整齐,远处海面上,有数十艘楼船鼓起风帆为之助兴。
但唱什么,也很有讲究,一般来说,是选诗经里的歌来唱民间禁绝诗书,官府在重要场合却依旧礼乐笙歌,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就这件事,黑夫和扶苏在漫长的海上旅程中,就沟通过。
“对诸将士而言,一首《东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当时,扶苏喝了几口酒,嘴里开始蹦实话了。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这诗据说是八百年前,周公旦率西人东征,西人徂于东山,怀念西土,经过三年征战,归乡时所作。倒是有几分“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之意。
满打满算,扶苏已经出征一年半了,这数千里征程可不易走,燕赵的征召兵本就没有战心,全程都在干苦力,就连关中的秦兵,一听说要离开海东,心儿就飞回了西方的家乡,高兴于自己不再需要远征异域,但那些被挑中留守的,又仿佛坠入了深渊,怏怏不乐,只能眼巴巴看着大多数袍泽离开。
离开的人固然是欣喜的,尤其是不必走满山老林的辽东,而是直接坐船到碣石,昔日花了三个月的行程,现在十天就到了,扶苏也不由感慨,若来时也能走海路,就不比死那么多人了。
“杨端和老将军,也不必受我之累,逝世于征途。”
扶苏是个放不下的人,他已将那些人命统统背负。
但归乡的士卒,在脑补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与亲人重逢的欢乐,也不乏担忧,这些农民的儿子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太久,家里田地少了劳力是否连年减产?而阔别岁余的妻子,会不会在外面找了野男人……
当时听扶苏一说,那首《东山》还真是全军将士内心的写照。
但不等黑夫劝,扶苏就自己将这念头给按下去了。
“尉君勿怪,是扶苏失言了,父皇他,不会想听这些……”
这是自然,上位者眼里的战争,和小兵卒是全然不同的,秦始皇想听的,是赫赫武功,是大秦天兵摧枯拉朽,将顽抗的小邦夷酋五马分尸,是为帝国开疆拓土,永载史册。
而不是数千、上万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人会关心蚂蚁想什么吗?
接着,扶苏比较喜欢的那首《韩奕》也被黑夫否了。
黑夫对扶苏道:“此诗虽然应景,但满篇皆是韩侯,还有什么‘奄受北国,因以其伯’,恐怕会让人误会,以为公子是在鼓吹封建,甚至有为自己请封为侯之意。”
就像是交给大老板的年终报告,必须斟酌每个细节,不能因为糟糕的措辞,导致士卒们的血汗白流。
扶苏现在已明白了这点,颔首应是。
只是,他心里想的却是:
”若真有机会,按自己的想法去治理一方,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扶苏虽没有大才,但是……“
公子扶苏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我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但这话,扶苏不能说,说出来,秦始皇可不会想孔子那样“晒之”,而是要勃然大怒了!
这一年半付出的一切,死的人,便统统白费!
二人当时在海上琢磨了良久,最后,还是扶苏想到了一点,拍着额头道:
“我也是糊涂,监军在给临屯取名汉城时,就已经找到最合适的诗句了。”
“啊?”
黑夫当时却是听呆了,压根没反应过来。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yu)。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扶苏念了此歌,正是大雅里的《江汉》,讲的是周宣王时,召虎平淮夷之事,海东过去被称之为“九夷之地”,在中原人眼里,淮夷九夷都是蛮夷就是了,勉强能应上,也没有什么忌讳的词句。
“难怪尉君给临屯取名汉城,原来如此!”
扶苏想当然了。
黑夫无言以对,他这个大老粗,真没想这么多内涵,只是想玩个梗而已。
但这诗作为恺歌的确很合适,二人便当场拍板,让军中乐官教士卒唱和,就算不会唱,跟着调子咿咿呀呀也行。
于是乎,此时此刻,秦始皇三十五年的正月初一,整个碣石山,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江汉汤汤,武夫。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意也好,词也好,皆让秦始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不知喜怒的脸上,总算有点笑意了。
“扶苏虽一度受阻,但至少得胜归来,未堕大邦之威!自将军以下,吏卒皆当论功行赏!”
这意思就是:算你及格了!
群臣这才连声恭贺,黑夫也松了口气。
“不容易啊,千人扶万人推,扶苏的这份试卷,总算是顺利交上去了……”
……
按照秦始皇“到此一游”的习惯,在碣石山,自然免不了又要立一座刻石。
叮叮当当,工匠们站在木架之上,在海边的巨石上敲打篆字,再以漆绘之。
不过一日,一篇颂歌便陡然出现在碣石之上!
群臣旁观这一盛景,谒者大声念着上面的秦篆。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秦皇帝唯我独尊,刻石,讲的基本是他个人的功绩,但扫**,逐匈奴,灭月氏这些,在齐地刻石上已经翻来覆去说好几遍,他自己也有些烦了。
于是在碣石,就只集中说了秦始皇派遣扶苏追击沧海君,以及使屠睢南征百越两件大事。
数年辛苦,数十万人奔走,最后化作石上的只言片语。
作为亲历者,扶苏心情很是复杂,但接下来谒者念出的词句,却又让他精神一振!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除了奉命拟定石刻的李斯洞若观火外,事先并不知道刻石内容的群臣都心里一惊。
秦政最为百姓苦之的,便是繁重的徭役,但如今,皇帝却公然宣布:黎庶无繇?
此言,颇有停止征战,与民休息之意啊!
“或许,有所改变的不止是扶苏,还有皇帝……”
黑夫看向秦始皇,皇帝依旧高高在上,让人摸不透,这究竟是场面话,还是当真要这样实行。
又或者是,在秦始皇目光所及之内,能打的地方,已经全部打完了,皇帝的征服欲,已经满足?
“等等,好像没完……”
黑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道不妙。
“差点把乌氏兄弟给忘了。”
多年前,黑夫曾在乌氏兄弟面前大谈西方的花花世界,想要诱使他们一路向西。可现在,却只希望乌氏派去西边的商队走慢点,别太早发现葱岭以西的广袤世界,和星罗棋布的诸多文明,生怕它们会再度引发秦始皇的欲念。
黑夫心态当真变了,他现在只希望,千古一帝那欲壑难填的心火,那无穷无尽的征服之欲,在找到新的柴火前,就自己烧尽熄灭,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而另一边,扶苏心中却万分激动,这一刻,秦始皇帝在他眼中,再度如少时一样,光芒万丈!
“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若真能如此,天下才能真正的安定啊……”
不管秦始皇心中作何想,群臣再度夸赞起皇帝之功来,他们恭维道:
“匈奴月氏惧陛下之威而远遁,慕南遂无王庭,大夏之北,长城内外,牛羊遍野,边民再无劫掠之虞,塞北骏良,实于上林外厩。”
“秦骑已涉流沙而略西域,昆仑天山之间,数十胡人小邦皆愿奉秦为主,异域瓜果,昆山之玉,皆流入中原,饰于朝廷之上。”
“水陆大军共伐沧海谋逆,楼船东渡,朝鲜入贡,今海东已定,东海犹如陛下院中之池,貂尾狸皮,垂于士女之冠。”
“南方百越亦将平定,西瓯君授首,想必过不了多久,秦旗便能插到北向户去,开疆万里,犀象珍珠之器,将多如瓦砾!“
“**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三皇五帝,三代之治,加到一起,也没有今日大秦之盛啊!”
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这一次,连最喜欢进谏,给秦始皇泼冷水的两个人,茅焦和扶苏,都默然了。
既然皇帝不喜欢深思高举,自令放为,那他们只能也学着,其泥而扬其波,与世同污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被自己创建的伟业蒙住了眼睛,听不得半句反对意见。
只希望将四面八方能打的地方都打完后,他真的能如石刻所言:
“黎庶无繇!”
现在,只差自南方的好消息了,屠睢半年前斩杀西瓯君,禀报秦始皇说他已经控制了西瓯,准备花上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然后就与南越秦军合流,进攻更南方的骆越,一直进军到北向户为止……
按照左右丞相拟好的剧本,这时候,就该有南方的使者抵达,大声宣布捷报!
众人心知肚明,都在翘首以盼。
但一直到碣石门刻的典礼结束,来自南方的使者,却迟迟未到,只是在群臣歌功颂德时,有人匆匆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一封信交到了丞相李斯手上。
李斯以宽大的袖子遮挡众人视线,抽空看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但亦不露声色,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头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开始猛跳。
等仪式接近尾声,秦始皇等得不耐烦时,李斯才走了过去,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站在黑夫的位置,只能看到,皇帝嘴角的笑没了,李斯每说一句,秦始皇就点一下头,最后,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李斯说完后,皇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多喝了杯口酒,便让礼官解散了群臣,让赵高备驾离去。
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群臣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想象的剧本不一样啊,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了晚些时候,随秦始皇而去的丞相李斯出来了,点了几位大臣的名。
”御史大夫、郎中令、典客、少府,还有……”
李斯看向黑夫,笑道:“还有胶东郡守,陛下有召!”
“我?”
作为诸卿之中唯一的郡守,黑夫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看御史大夫茅焦,茅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几位朝野大员立刻到了碣石宫的一间厅堂,进去后,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侍者,平日几乎和秦始皇形影不离的赵高、胡亥却不见踪影。
而长公子扶苏,也不在传唤之内。
“臣等拜见陛下!”
黑夫只觉得,准没好事。
秦始皇坐在案后,手撑着头,他连免礼都懒得说,黑夫看得出来,皇帝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见人来齐了,皇帝冷笑道:“李丞相,这种好消息,还是由你来告诉众卿吧!”
“诺……”
李斯艰难地应了下来,轻咳一声,将事情告诉大家。
“刚接到南方急报,将军屠睢在途径西瓯,南攻骆越时,中了越人伏击,挨了毒箭,还没回到桂林,便毒发身亡了!”
第628章 烂摊子
“今天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岭南也算进入旱季,可这雨水怎么还下个不停?”
南征军西路大本营桂林,随着连绵的阴雨,城外已成一片泽国,一座座美丽如画卷的山包,像是屹立在海上的小岛。
在赵佗眼里,秦军也一样,被越人和丛林组成的大海隔开,只能各自为战。
“太急了。”
赵佗回想起这数月发生的事,便扼腕叹息。
位于西瓯的西路军大致分两处驻扎,一为桂林,二为苍梧。四五月时,屠将军用贾将军之计,一把大火烧遍西瓯,因为秦军仔细挖了防火沟渠,桂林、苍梧周边的平坝地区,几乎被烧成白地,直到雨季来临,火势才渐渐平息,而更深的雨林,更难点着。
人力终究难以敌过天,秦军烧掉的地方,不及整个岭南密林的万分之一,雨季一过,才烧光的地方,又会满地绿意,自然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所想……
但效果已很不错,没了树林掩护,瓯人的袭击便暴露在秦军视野下,秦人不再被动挨打,剿杀了上千瓯人,逼得他们回到丛林,大军得以安生了几个月。
但随即,屠睢却下令,两地驻军再度出发,继续向南开进!
此令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士兵普遍不愿南行,纷纷抱怨军吏太过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
军吏则抱怨将军的方略太急,还不等大军在西瓯站稳脚跟,就欲去进攻骆越,却看不到盛夏时节,士气的低落。
可身为都尉,赵佗清楚,屠睢也没办法啊。对百越开战前,他向秦始皇夸了“两年平越”的海口,皇帝最讨厌失信和拖沓,眼看期限越来越近,屠睢的军事部署,就变得越来越急躁,他一把火烧了几片森林,剿杀了上千西瓯人后,便宣布西瓯已定,亲率大军深入险阻。
“分兵两路,打到北向户过年!”
这是屠睢的计划,只可惜,大火未能将西瓯人统统烧死,更没烧尽他们抵抗的决心。
就在秦桂林军途经西瓯与骆越交界的群山,部队拉成一条长蛇时,在密林中遭到了这群土著的攻击。骆越人也在前掩杀,秦军腹背受敌,擅长的军阵车骑也无用武之地,一时受挫。
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屠睢在观察山势时,被藏在树上的越人猎手射来一根竹箭,擦伤了皮。
那箭尖用毒浸泡过,屠睢当场便口吐白沫,回到营地后开始发高烧,接着皮肤溃烂,不能理事。
没了主将后,大军也乱了阵脚,多亏赵佗在旁,与众都尉商议着先撤兵,顶着越人的袭击回到桂林,而屠睢也在过柳江时毒发而亡,死得极其不甘。
幸而,桂林军两万人因撤得及时,只损失了三四千。但苍梧军的一万人,就比较凄惨了。
两军相距数百里,深山老林音讯难通,等苍梧军抵达约定汇合的地点“象地”(广西崇左)时,才得知主力战败的消息。他们不得不在骆越和西瓯人的滋扰下,开始千里折返……
接下来,苍梧军的命运,赵佗便不得而知了,整整一万人,就这样消失在十万大山中,整整两个月来,竟杳无音讯。
就在此时,一队人冒着雨,纵马来到桂林寨门前,那是赵佗手下的率长虎会,他一个月前被赵佗派去苍梧传递消息,此时回来,定是有偏师的消息了!
“怎么样?”赵佗匆匆下了哨楼,城门一开就上去询问。
“太惨了。”
虎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嗟叹道:“最后一批人已回到苍梧,清点人数,偏师一万人,竟十死七八!”
……
“手呢?那些手呢?”
距离桂林五百里外的苍梧,百夫长陈婴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筐里,那数十只只剩下骨头的手还在不在……
一支都没有,统统不翼而飞!
他立刻揪过手下的什长张甲,大声质问他!
“医官说带进来会散播疫病,让吾等烧了。”
他手下的什长张甲如是说,眼睛不敢看陈婴,只是捧起一个灰扑扑的陶瓮递给他。
“他们都在里面……”
“好歹能归乡葬下,不错了。”
陈婴无奈,接着问:“我们百,还活着几个?”
什长咬咬牙:“十九!”
“十九!?”
陈婴呆愣半响,竟老泪纵横,忍不住骂道:
“我手下整整一百人,在苍梧伤病死了三十,跟着都尉去打骆越,受阻而归,又死了五十多,这八十多人,都是东阳的乡党子弟,我陈婴被县人信任,才推举我做了吏,如今却十死其八,让我回去以后,如何向父兄们交待!”
过去几个月,简直是陈婴的噩梦,让他此生难忘:
战争没有尽头,打下苍梧,南边还有新的地区等待秦军去占领,去征服。
去的时候便不轻松,大火没有波及更靠南的山林,行军速度极其缓慢,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会师的地点,却不见友军踪迹,只有一地残破的帐篷和军旗,还有远处巨兽的怒吼……
桂林军损失了主将,在越人袭扰下损失不少,只能仓促而退。他们倒是保全了自己,却坑惨了苍梧军。当苍梧军抵达被称为“象地”的群山时,迎接他们的,是骆越人的伏击,是骑着大象的矛手……
楚地虽时常有大象出没,但都是野兽,偶尔到林子边的村庄踩踏庄稼。可岭南不同,骆越人曾是“十二国”之首,主要原因,是他们掌握了一项绝技:驯象!
这也是秦军第一次与象兵打照面,骆越虽无坚甲劲弩,但光是奔走的巨兽,就惊得秦人马匹四散奔逃,世界在晃动,心智也逐渐失衡,士卒们目的口呆,再无战心。
象地一战,秦军前锋败下阵来,苍梧郡的都尉久久不见桂林军来汇合,料定他们已败,也萌生退意,开始撤兵。
可这一撤,却硬生生将秦军带入了地狱……
骆越人紧追不舍,左右的密林中,则是西瓯人的滋扰袭击,却总是不露脸,只有秦人不断中箭倒下,气呼呼地追进森林的,也再没回来过……
在持续不断的战斗中,秦军都尉死于一场夜袭,余部开始溃散而走,东南西北乱跑,等天亮时,陈婴发现,他们迷了路,身处一片陌生的丛林中。
摸索了半日,总算回到了原先的小道,这批掉队秦军被一名率长重新收拢起来,得两千人,眼看找不到自己的上级指挥官,他们只能相互抱团,向北走去。
北上之路,数千游魂似的队伍迤逦而行,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在地上,人们的脚下散发着一股股落地树叶和腐烂树干的臭气。
七八月的岭南,时晴时雨。有时候,烈日把大地烤得像蒸笼似地,在森林里闷得宁人窒息,一个月没洗的衣裳紧贴身体,由于出汗过量,士兵们口干涩发苦,舌头根贴着上腭,喉咙能喷出火来,遇到林中积水,争先恐后地去喝。
结果到了晚上,便统统闹了肚子,腹泻不止,到天亮时,已经死了十几人,剩下的也浑身污秽,瘫软走不动路了。
随着身后大象的吼叫越来越近,众人不得不抛下重病者,吸取教训后,他们只敢饮活水。
还有雨水。
天气变幻莫测,雨季再度袭来,遮天蔽日的密林也挡不住雨水倾泻,天空像是被捅破一般,丛林变成一片泽国。士兵们缺乏雨具,也无处藏身,只能任其冲刷。
松软的泥土经雨水浸泡,更加难走,一脚踩上去,软泥没及脚背,像陷在沼泽里。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行进序列和部队建制也被打乱,各部队混杂相间,埋头朝前赶路。
但绝望继续袭来,山洪冲毁了来时的路,秦军只得改道而行,他们开始迷路,整天在森林中打转。
浑身涂着泥彩的西瓯人仍不时出现,像鬼魅一般,杀死数人又离开。他们的袭扰造成大量伤亡,但更多的人,却是被”山林“杀死的。
未下雨前很少见的蚂蟥,雨后蚂蟥遍地皆是,不断向人攻击。岭南的旱蚂蟥在未吸人血时像一根绣花针细小,它们一头吸在小草或树叶上,一头悬在空中搜索,秦卒走路擦着小草或树叶,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手脚上。初时人无感觉,等旁人瞧见提醒时,蚂蝗已吸饱血,有一指粗寸多长,狰狞可怖!
白天已如此艰难,到了晚上,原始森林里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的蚊虫扑面而来,巨蚊有蜻蜓大小,飞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论怎么驱赶,它都会伺机归来。又尖又硬的长嘴刺入人体,片刻时间,就能把干瘪的肚皮充盈成一个鲜红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个大包,又痛又痒。
蚊虫是疾病传播的载体,到了此时,热带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灾难也接踵而至:脚气、恙虫病、斑疹、伤寒、疟疾、痢疾,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这支军队,让一条条生命倒在半途。
当陈婴他们再度找到北上道路时,发现这已有友军撤离的痕迹:每天都能看到几十具尸体,一般是单个的,而在被瓯越人袭击的宿营地,则是连片成堆,尸横相聚。
初死时,人的肤色是惨白的,两天之后,特别太阳暴晒,雨水浇灌后尸体膨胀,皮肤变黑,溃烂淌脓水,接着,苍蝇云集,满身蛆虫或蚂蚁,不久只剩下一架白骨。
大军这时候已断粮一月,初有战驮马百匹,入山后逐日宰杀食殆尽,偶尔打到野兽塞牙缝,更多时候,就只靠野菜、竹笋、芭蕉等充饥。实在没得吃,苔藓也能放进嘴里,再用凉水灌满肠胃,直饿得头晕脑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
为了活命,便有人偷偷割路边死去的袍泽人肉充饥……
陈婴和手下人也吃了,或许是报应,吃得最多的屯长病了。原本健壮的他,常突然倒地呻吟、发抖、流泪,但只要在地上躺上半个时辰,便自动消除,可以继续行走,只是再无法进食,吃一点东西就会呕吐。
随着病情加剧,屯长发作越来越严重,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轰然倒地,不断陈婴他们怎么拉怎么拽,都走不动了。
临终前,屯长泪流满面,说就算饿死,也不该吃人肉的,他哆嗦地指向东阳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说:
“百长,我好一想一回家!”
众人甚至都没时间埋尸体,只能将他推入深涧。
走到这时,陈婴的手下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二十多了,楚人有规矩,狐死首丘,人死归乡。
在临死前,手下们对陈婴说,既然尸体带不回来,那便砍了他们的手带上,希望能带回老家安葬。
于是,每死去一人,陈婴就砍了他的手,用火烧一烧,插在背上的筐里,每走数十里,就会多出一根……
异常低落的士气也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他们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多久,只是下意识地蹒跚前行。
陈婴默默数着,当背上的筐里装了十根死人手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秦军控制的哨点!
哨所的率长惊讶地看着这群从山林里走出的秦兵,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只能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前行。
陈婴只记得,那率长对他们说的话。
“快三个月了,汝等居然还能活着走出来!”
他们,是苍梧军一万人里,最后一批走出这片绿色鬼蜮的兵卒!
陈婴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后,便睡了过去,在梦里,他依然在森林里跋涉,拼命想爬出一个堆满白骨和人头的泥潭深坑,但一只只枯槁的手却在拉扯着他的衣服,那些屈死的魂灵,在大声对他嚎叫:
“百长!我也想回家!”
醒过来后,他们被送回苍梧,却见昔日满员的营帐,只剩下寥寥十九人!
苍梧军开进时浩浩荡荡,蜿蜒曲曲,出来时却寥寥无几,一万人,竟只活了两千多!
活着的人眼神空洞,依然没从那噩梦的经历中缓过来,更有人喃喃自语道:
“秦皇帝,是故意让吾等楚地之人,来南边送死的么?”
……
听完率长的汇报,赵佗默然了,主帅阵亡在前,苍梧军也损失惨重在后,这意味着,屠某人平定西瓯,进攻骆越的计划,彻底以失败告终,连他自己也打进去了。
那率长道:“都尉,眼下该如何是好?若西瓯、骆越联合来犯,吾等是撤是守?”
“弃地乃大罪。”
赵佗一叹:“以吾等之力,守住桂林、苍梧应不在话下,若是南越那边的两军能来增援……”
虎会却道:“我在苍梧听闻,南越那边也出事了,眼下只能自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赵佗默然半响,只得道:“既如此,那便只能各自为战了。眼下,屠将军的死讯,也该传到皇帝耳中了,等吧,等朝廷再派一位新的将军,带着增援,来收拾这烂摊子!”
的确是烂摊子,一片糜烂,这便是秦军面临的情况。吃了场大败后,各地本已归附的越人,重新造反杀吏的不在少数。
在赵佗建议下,西路秦军收缩了阵线,除却桂林、苍梧两座城池外,外围的小据点统统放弃,省得被越人各个击破。
但也有不少秦卒没来得及撤回来,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也不知他们能坚持多久……
虎会道:“若非赵都尉,大军恐怕更要损失惨重,眼下,西路军的军吏们,都希望能由都尉来做吾等主将!”
赵佗的决断救了他们的命,众人自然心存感激。
“我算什么?”
赵佗笑了笑,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太年轻了,在西路军几名都尉里,都要排末尾。只因他曾斩西瓯君,立下大功,又长期镇守南疆,熟悉当地情况,其余都尉才肯听他一言。
“主将想都别想,但统帅西路的副将,若能得一人举荐,倒也不是不可能……”
率长一愣,想起一人来:“都尉说的莫非是……”
“没错。”
现在,赵佗无比期盼那个人,能来南方,挽救这残局,顺便将他推到更高的位置去!
他叹息道:
“若陛下早用吾兄平南之策,何至于此?”
第629章 办不到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月初二鸡鸣刚过,三名重臣便被谒者传唤至碣石行宫寝殿外,等候觐见皇帝。
分别是右丞相李斯、御史大夫茅焦,以及少府姚贾。三人皆老臣,已至天命、耳顺之年,须发斑白,六十八岁的姚贾,更是连头顶都秃了,好在有冠帽遮掩……
皇帝大概刚起,还有一会才到,殿内三人袖子里揣着昨天熬夜写出来的奏疏,分别站立,相隔数步,十分生分,李斯心事重重,茅焦抬头观星,只有姚贾不时打个哈欠。
姚贾本是魏人,出身“世监门子”,其父是看管城门的监门卒,与李斯早年经历相似,地位低下,但颇有才华,历仕魏、赵,却被骂作“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名声很臭。
直到入秦效命于秦始皇,姚贾才算找到了值得效忠的主人。
姚贾打完哈欠,发现气氛尴尬,看了看李斯,又瞧了瞧茅焦,忽然失笑:“丞相、御史大夫,上次像这般一齐应召,等待陛下,已是二十多年前,吾等三人皆为郎官时的事了吧?”
李斯、茅焦一想,还真是这样,除了李斯仕途一帆风顺,在秦始皇身边节节攀升外,茅焦、姚贾都经过很长时间的外放。
茅焦是直言进谏惹怒了皇帝,姚贾则是在毒杀韩非一事中上蹿下跳太过积极,替李斯当了刀。秦始皇事后后悔,虽不好杀了姚贾泄愤,但也将他支得远远的,负责出使各国,统一后也做了郡守,直到近几年老臣凋零,九卿缺人,皇帝想起了他,才重新调回中央任少府。
只是,三个老同僚再聚首时,关系早就不复当年,李斯与茅焦政见不和,经常当堂争执这也是秦始皇设置的朝堂平衡,姚贾则和左丞相冯去疾靠得近。
但眼下,却不是争吵的时候,姚贾道:“南征遇阻,时值多事之秋,还望吾等三人,能像当年一样,不说同舟共济,至少要相忍为国啊。”
“这是自然。”
李斯、茅焦皆颔首,心里却不以为然,茅焦更是提起了防备之心。别看姚贾话说得漂亮,可他害起人来,却一点不客气,此人与李斯关系密切,当年韩非就是被这两人合谋害死的,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又等了半刻,秦始皇才姗姗来迟,皇帝气色不是很好,说话时还偶尔咳嗽两声。
“诸卿,继续昨日之议罢!”
……
昨日得知南方消息后,群臣面面相觑,除了黑夫有点预感外,都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但机智的姚贾立刻很识趣地跳出来,拼命抹黑屠睢,将一切罪过都扔到这位已死将领头上,说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群臣纷纷附议。
当时,茅焦听了,只感觉无比讽刺,半年前,屠睢击杀西瓯君,南方一片形势大好时,群臣可是对他赞不绝口的,而且这真的能怪屠睢么?秦始皇希望能在新年正月平定百越,诏书催得很急,屠睢只能硬着头皮犯险……
但没办法,秦始皇帝是人间的神,他是不会犯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底下的将军,以及举荐屠睢的人李由。
李斯也不得不站出来,请秦始皇严惩李由,将他撤职下狱!
“究过之事暂不议论。”
秦始皇却对这种自欺欺人的事不感兴趣,他要的是结果,结果!
皇帝唯一关心的是,这场仗还能不能打,怎么打,由谁打?
这亦是诸臣昨夜奉命思考的问题,皇帝心急火燎,今天就要给他答复!
少府姚贾率先发言:“陛下,臣昨夜令人筹算上计,因天下诸郡推行算缗,又收红糖为官营,故少府钱币充栋!”
茅焦一听,就知道老姚这个鬼精,在为自己邀功了,初任少府,姚贾就搞了两件大事:算缗和红糖官营,商贾哀鸿遍野的同时,也使少府敛财无数。
身为齐人,深受管子商为农辅影响的茅焦,自然对这种杀鸡取卵之举十分嫌恶,但很无奈,骊山、南北、长城、西域,到处都需要钱。
却听姚贾又道:“至于粮秣,既然沧海君已授首,北征停歇,若将中原粮秣运往南方,粮亦充足,可发兵再战!”
对皇帝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想要挽回败局,保住朝廷的颜面,光是惩戒相关人员是不够的,更需要反败为胜!
“既如此,便再从各郡征一批徭役,南下增援,朕希望,能在今岁入夏前,复平百越!”
半年,这是秦始皇心理极限。
眼下,南方的后续消息尚未传至,秦始皇只以为,这只是主将意外身亡,就像去年杨端和突然逝世一般,并不影响东征大局。
没去过岭南的皇帝,根本想象不到,南方的情况糜烂到了什么程度,苍梧军那一万人已十死其八,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桂林军也处境艰难,只能勉强守住据点。军中的楚人皇协军觉得秦人太君故意让他们去送死,态度十分消极,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
与此同时,西瓯和骆越、南越也开始联合,势要将侵略者赶出他们的家园。
因为消息的滞后,三名重臣,也不觉得秦始皇的期盼有什么不妥。
哪怕冷静如茅焦,也没有清晰的认识,昨日秦始皇在碣石上刻文:”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这相当于宣布,打完百越,就要与民休息。
茅焦看到了希望,既然无法劝秦始皇罢岭南之戍,那就只好期盼,能迅速解决这场仗。
只是几个蛮夷小部落而已,只要派对了将领,大秦天兵还不是摧枯拉朽?这是天朝上国的盲目自信,前人如此,后人也要重复无数次类似的错误。
打肯定要打,而且要干净利落,半年搞定,于是问题只剩下一个:
谁去?
“臣举荐一人!”
茅焦立刻道:“胶东守黑夫,曾统兵征豫章,建南昌城,戍厉们塞,知晓南方情形,且黑夫素以知兵闻名,逐匈奴虽非首功,但行事稳健,颇有大将之风,三月定齐,助公子灭沧海,皆有功劳,可为主将!”
秦始皇沉思片刻,看向李斯:
“丞相以为呢?”
李斯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两年前,秦始皇决定对百越用兵时,两份奏疏摆在他案前,黑夫、屠睢皆自荐为将,最后皇帝被屠睢“两年平越”吸引,选了他为主将。
结果,屠睢军败身死,让人大失所望。
这件事很有既视感,与当年李信、王翦先后伐楚,几乎同出一辙!
这时候任命黑夫为主将,无疑是变相承认,皇帝当年的决策是错的。现在的秦始皇,可不是当年礼贤下士的秦王政,承认错误,对皇帝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伐越与灭楚不同,并非少了黑夫,就无人替代。”
但李斯仔细想想,硕大秦朝,除了黑夫,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将军了:王贲、叶腾皆病笃,李信远在西域,蒙恬镇守北疆,而且这两货不擅长在南方打仗,之前就惨败过。
至于更年轻的将领,冯劫、王离都没有出彩表现,得不到皇帝信任,至于儿子李由,李斯知道他的斤两,也难以胜任……
而且有一件事很让人在意,秦始皇昨日还让黑夫一同入殿,告知消息,一同议论南方军务,可今日却不召他来。
“莫非是,陛下心里的最佳人选还是黑夫,故意要让他回避?”
考虑到秦始皇“半年定越”的决心,李斯有了计较。
不管同意还是反对,都有风险,哪怕说点”黑夫年轻,若再立功恐怕难赏“的诛心之言,也不讨好,这种眼药,还是留给内臣们去上吧。
既然难以阻止,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于是李斯索性另举荐了一人,一个注定会被茅焦反对,资历、功劳也难以同黑夫竞争的人:
“老臣以为,胶东尉任嚣也可为将,任嚣曾随王老将军灭楚,驻守会稽,收编楚越舟师,娴熟越地,后北上任胶东尉,楼船东渡,运送粮秣,其功不亚于尉郡守,且胶东舟师可即刻南下江东,主持大局……”
茅焦果然反对:“丞相,会稽与西瓯相隔数千里,任嚣如何主持大局?且任嚣虽擅长水战,但据我所知,西瓯、骆越之地皆密林深山,楼船无用武之地,纵然南下,恐怕也于事无补啊。”
秦始皇依然不表明态度,目光扫向第三个人:“姚贾?”
“臣以为……”
作为合作坑死韩非的老战友,姚贾立刻明白了李斯推荐任嚣的用意,这是以退为进啊!
他便笑道:“丞相、御史大夫所言皆有理,陛下何不以黑夫为主,任嚣为副?用黑夫昔日献上的平越之策,水陆并进,由舟师转运兵粮,如此,则岭南半年可定也!”
这才是李斯真正的用意,举荐任嚣,此事传出去后,能得任嚣感激,并能让他和黑夫心生芥蒂,舟师控制着粮食命脉,也不至于让南军一黑独大。
短短几句话,三个人精已经打了数个来回,殿外还说要合舟共济,才片刻功夫,勾心斗角却又开始了。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秦始皇颔首,对谒者道:“将胶东郡守召来!”
果然,秦始皇今日先不喊黑夫,就是要让他避嫌,早在南方坏消息传来时,皇帝心里的人选,便已定下了!
三人不知,昨夜,秦始皇又咳出了血,不论是身体还是耐心,都已耗尽。
那把磨砺许久的宰牛之刀,是时候用上了!
他需要的,是如庖丁解牛般,一场堵上所有人嘴的速战速决!
……
不多时,黑夫已纵马至碣石宫,他也不着急,上阶的动作慢吞吞的,在殿外先将沾了霜的貂裘脱下,又解下剑,交给郎卫,在殿门处脱了履,只着足衣小步入内,拜在陛下:
“臣黑夫,见过陛下!”
秦始皇无半句废话:
“黑夫,朕欲命你为南征主将,入夏前,平定百越!可能做到?”
“蒙陛下信任,臣愿即刻奉命南下,片刻不敢耽搁!”
这态度很识趣,殿内三臣,李斯心事重重,姚贾摸着胡须微笑,茅焦则十分欣慰,他对黑夫寄予厚望,黑夫若能掌南征大军,对未来议立太子,也有帮助……
但岂料,黑夫却又道:“但半年平越,黑夫不敢欺君……”
他抬起头,满脸无奈地说:“臣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