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箕氏
秦始皇三十三年七月中旬,朝鲜公子箕准站在前往满番汗的途中,心中忐忑不安。
“彼辈所求,只要不太过分,皆可允之,不可得罪于大国。”
从王险城出发时,朝鲜王,亦是箕准的父亲箕否如此嘱咐他,这也是朝鲜对秦朝的一贯态度。
中原盛传,箕氏朝鲜乃殷商三仁之一,箕子的后代,事实的确如此,但根本不是《洪范》记载,商亡后,箕子入朝拜见周武王,才得以封建,那是周人自己的包装美化,事实远没那么一团和气。
就箕准从家族口口相传的史诗里得知,八百年前,为了躲避残酷杀害殷人的野蛮周邦,箕子带着封**民北迁,投靠同为子姓的孤竹国。但周人对这支“遗丑”念念不忘,派遣召公北征,在幽州之地建立燕国,并将箕氏进一步驱逐到辽东,还必须常年留子弟在燕国为质。
这种屈辱的处境,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箕氏朝鲜乘着山戎大入侵燕国之际,脱离了燕人控制,进一步东迁,来到了鸭绿江以东的土地,在这片夷杂处的地方立足,建立城郭,延续殷商的文明。
又经过二十代人积累,一百年前,朝鲜疆域宽广,口数滋生,成了半岛上的文明中心,夷部落皆来朝拜。
时值周室衰微,中原诸侯力政,那一代朝鲜侯颇有志向,见隔壁燕国称王,朝鲜侯也自称王,并与燕国在辽东交兵,想要夺取这块土地。
结果很难堪,朝鲜虽然可以吊打周边夷人部落,可却被装备了弩机和骑兵的燕军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没夺取辽东,还被燕军杀过鸭绿江,丢了整整两百里土地,最后不得不屈膝请和,双方以满番汗为界。
那是七十年前发生的事,箕准此刻想来,真是历历在目。
七十年前那场战争让箕氏朝鲜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燕已经是七雄末流,却强大到朝鲜无法战胜,中原还有四五个更能打的呢……
好在燕昭王有志于中原,对穷山恶水的朝鲜并无兴趣,朝鲜这才能躲过了灭亡的命运。
时代的变化却比朝鲜预想的快,忽然之间,他们眼中强大的燕灭亡了。稍后,海对岸的齐也亡了,燕齐贵族络绎来投,也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名号:秦!
秦的强大,秦的残暴,朝鲜皆有耳闻,当满番汗被秦军占领,树立起黑色的秦旗时,朝鲜不敢越过边境半步,去“收复故土”。
虽然很害怕贪得无厌的秦朝入侵朝鲜,但朝鲜却也不想与秦接触。
秦之先人恶来,乃是殷商的奴仆、臣子,如今却赫然为中原天子,朝鲜贵族心里难免有点不平衡。
在朝鲜内部,一部分人希望能与秦贸易往来,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只要秦不来干涉自己,朝鲜也装聋作哑,不要有任何动作。这样一来,立足于西方的秦,或许没功夫管极东之地的朝鲜,那样,朝鲜就能保住来之不易的“独立”。
现在回头看看,连当初支持此议的箕准都觉得,自己当时蠢透了。
最初十年,双方的确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年入夏以来,来自秦朝胶东的商船,开始越来越平频繁出现在朝鲜海上,最初一艘一艘来,之后三艘、五艘、七艘,而且还都是从南方海面上出现,很少从北方驶来……
新航路已经开辟,从胶东到朝鲜,变得易如反掌,曾经被朝鲜视为城墙的大海,如今却变成了侵略它最便利的通途。
列口的官员也注意到这些反常的“商船”,但朝鲜行政低效,他还没来得及禀报王险城,数十艘外壳涂成黑色的战船便破浪而至,将列口津泊得水泄不通,扬言要朝鲜派人去与他们交涉。
箕否已老,于是,这份光荣的使命,就落到未来君侯箕准肩上了。
王险城与列口相隔不过百里,同处于列水之畔,顺流而下,半日可达。
距离列口越近,箕准在两岸看到了越来越多赤脚逃难的人,停船一问他们,说是黑旗黑甲的秦人已经登岸占了码头,控制了城门,不允许进出,还强征朝鲜人去帮忙卸船上的粮食。
城邑周边的人听闻后,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于是便陆续出逃。
箕准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们,只能咬咬牙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接洽,关系到箕氏朝鲜的存亡!
……
但哪怕箕准心理准备做得充足,当他抵达列水入海口,看到港湾里那些比朝鲜宫室还要高大的楼船时,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箕准自己乘坐的船恰似海豚,那秦军用漆涂成黑色的楼船,恍如鲸鱼!
最大的那艘楼船长达数十丈,整个船体为矩形,三层城楼构造,体魄十分雄壮,上面活动着数百人,并部署各种远近兵器。
对方也发现了箕准的船,三艘楼船立刻调转船头,向数座大山般,朝他压来!风帆已收起,航行时只靠两百支木桨飞转,亦速度极快,那尖锐的撞角仿佛触之既死,而楼船上数十架弩,也远远瞄准了他们,让箕准心惊肉跳!
“朝鲜公子箕准来见大秦将军!”
他连忙让人在船首高高举起“旌节”,大喊示意。
别看箕氏八百年前来自中原,可语言已同当年大异,双方各自喊话皆听不懂,非得译者转述才行。
好在旌节的含义未变,双方也准备了译者,一番交流后,得知是朝鲜派人来洽谈,楼船上的弩兵这才收起弓弩,让箕准的船靠近。
箕准整理衣着,看这情形,是要上船谈,他很怕自己一上去就惨遭劫持,毕竟那些来自燕、齐的逃人,对秦从来没一句好话,所述皆是秦背信弃义,屡屡扣押对方君主、相邦,而打仗也如狼似虎,弃礼仪而上首功……
可事到如今,秦船已兵临城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爬绳梯,总比爬悬崖容易。
两船相错,各自下锚,一个身影出现在楼船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箕准。
箕准抬头,看清楚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领,身着黑甲,发髻偏右,上面扎着帻,打仗的时候大概会戴上胄。
少年正是黑夫的侄儿尉阳,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箕准的装扮:
这位朝鲜公子,并不像秦朝公子那样,衣冠楚楚,而是如同一个戎狄般,左右两侧梳辫,辫梢卷曲,下垂至肩,但头顶又加了冠。衣裳也有些不同,裳外有蔽,玉佩环挂在胸前而不是腰上,雕刻成鱼的模样。
“怎么穿成这般模样?”
这在尉阳等人眼里,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他们窃窃私语,觉得好笑。
再看箕准的随从们,基本都是辫发。有总发至顶,编成一条辫子,然后垂至脑后的;也有将头发编成辫子,盘梳于顶的。贵者戴冠,贱者戴巾,更有将头巾卷成长条,绕额一周,再束在头上的。
尉阳不知道,箕氏朝鲜本就是是一个文明的活化石,比起自诩为殷商后裔,可实际上礼仪、发式、衣冠都已经周化的宋国,箕氏朝鲜几乎原模原样保留了殷商时期的一切:
他们文字用甲骨文,历法用殷历,又比如这辫发,本就是殷人的独特头型,也被朝鲜王室世代保留了下来。
朝鲜的贵族,甚至会对燕齐之人的椎髻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羌戎杂俗!殷商的古道才是正统!
可事到如今,箕准也顾不上朝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点自欺欺人了,只能低声下气地说道:“小邦朝鲜公子,应邀来见大国将军,不知大邦意欲何为?”
箕准放下了公子的骄傲,声音恭谨,这是小国的无奈。
尉阳则嗓音洪亮,带着大**人特有的的骄傲。
“朝鲜南方沧海君忤逆大邦,皇帝下令征讨,然海外有风不能久留,故船队泊于列口!”
箕准仰了半天,脖子有点酸,他想要上船谈,但译者转述他的意思后,那小将却大声道:
“我家将军说了,人臣无外交之权,朝鲜若欲谈,便去满番汗,与主将,亦是大秦公子相商。”
“什么!?”
箕准只感觉自己被耍了,大老远跑到这,屈尊请求上船洽谈,可对方却说我们没资格谈,你去北边百余里外另找他人……
这其实是在胶东时,黑夫和任嚣商量的,作为偏师,胶东要给公子扶苏大军铺好路,但又要注意,不能处处抢了主力的风头,该怎么办呢?
只能先摆出架势,吓吓朝鲜,至于正式洽谈,还是将球一踢,由扶苏来做决定。
尉阳看出下面朝鲜众人脸上的不满,他轻蔑一笑,努力回想着仲父发号施令时的模样,但那种不怒自威怎么也学不来,只能学学任嚣,于是双手一叉腰,挺着胸,满脸傲慢地说道:
“还请公子回告朝鲜侯,一日谈不完,舟师便泊于列口就食,十日谈不完,舟师食尽,就只能溯游而上,请朝鲜侯赠饭了!届时楼船艨艟,塞列水而不流,强弓劲弩,横于王险之滨,两军相会,也不知能否让王险水泄不通?”
第601章 卫满
胶东舟师在大搞“楼船外交”,威慑朝鲜之际,陆路的大军,也已渡过了鸭绿江,一路蹒跚,经过两百里人烟稀少的土地后,抵达满番汗。
这是秦朝最边远的亭障,仅有一座哨塔,常年只驻扎着数十人,候望边境。而沛水对岸,则是朝鲜的边邑,增地城,也只有百多人驻扎,两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在这世界尽头,隔河相望。
可现如今,西岸却一下子涌来上万人。哨塔被公子扶苏征用,其余人则在周围建起营房,营火的烟柱遮蔽天空,帐篷如同雨后的蘑菇般疯长,让满番汗看上去像个新兴的大城镇。
“过了这条河,便不再是燕地了。”
取水造饭时,身为“屯长”的燕人卫满站在沛水边久久凝视,南边是荒凉贫瘠的海岸和冰冷咸涩的海水,北面,则是无穷无尽的森林。才刚刚入秋,这里已透着一股冷意,空气湿冷而厚重。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卫满在家乡任侠好义,素有勇名,不成想,此番却被官吏强征入伍。若是像右北平豪强臧荼那样家大势大,很容易让人来顶缸,但卫满还没混出明堂来,被官吏一堵,没能逃掉,带回县寺,只能硬着头皮服役了。
好在他凭着一股好勇斗狠,做了屯长,大小也算个吏。
但这芝麻大的小吏,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两千里行军,让卫满几乎去了半条命,翻越千山时,他的屯足足少了四个人,一人犯病,二人失足滚下山,一人则是在逃跑时,被卫满亲手所杀!
说起来,那人还是卫满的乡党,关系很是要好,卫满却毫不犹豫,割了他的脑袋回来复命。
屯里剩下的人对这种杀害乡党的行径颇有微词,但卫满却将换得的赏钱往案几上一拍,说道:“秦军里连坐制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放跑了此人,吾等皆要为他顶罪!所以,要留一起留,要跑一起跑,自己逃走,坑害别人,这算什么?再有效仿者,便是这个下场!”
他让众人将赏钱分了,自那天起,卫满不仅颇得屯中众人崇敬,甚至连隔壁屯也愿意听他的。
眼下卫满带人来河边打水,众人纷纷相让,更有欲讨好者指着刚在西岸码头靠岸的一艘小舟道:
“卫屯长,那就是朝鲜的船。”
“真小。”卫满鄙夷地说道,他们上个月在西安平,可是见识过秦军运粮的六百石大船的。
“据说有位朝鲜的公子在里头,一身蛮夷打扮,他已登岸拜见公子将军。”
“公子将军”,这是燕赵兵卒对扶苏的称谓,一路下来,虽然关中兵与燕赵兵产生了许多矛盾,但这位公子与士卒同衣食的举动,还挺得军心的。
卫满却不领这份情,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众士卒正说话间,却见哨塔的门再度开启,士卒们十分熟悉的公子扶苏走了出来,旁边跟着个头上冠带辫发的异国公子。
二人是携手而出,扶苏送到码头,朝鲜公子则登船后连连躬身作揖,扶苏举手还礼,他也不走,一直看着箕准的船到对岸,才带着都尉幕僚们回哨塔中。
看到此幕,士卒们顿时议论纷纷,卫满则道:“看这模样,大概是谈成了。”
“谈成什么了?”有懵懂的粗汉问道。
卫满的目光变得凝重:“恐怕不消数日,将军便要驱赶吾等渡河,离开燕地了……”
这件事,也成了是日下午,将士们夕食的主要谈论话题。
秦军百人一营,分左右屯,下面又有十人一帐,分屯立灶。米和菜发到屯长手里,五十人一起用餐,虽然会造成一定的不平均,却也方便。
燕地征卒的食物比关中兵稍逊,食无鱼,饭也是糙米,虽然没有肉,但他们却吃的很香甜,有了胶东粮船救急,士卒们不必再像翻越千山时那样,食不果腹了。
也多亏了胶东运来的腌白菜,让粗陋的饭食更容易入口。这是胶东农家广种白菜后的产品,胶东最不缺的,就是盐了。白菜撒盐腌制后装在陶罐里,海运至辽东,成了军中主要菜食,味道酸爽,嚼在嘴里十分清脆,口感比士卒自己挖的野苦菜好多了。
边吃边聊间,卫满却放下了碗,低声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关系到吾等生死,二三子可愿听听?”
所有人停下动作,数十双眼睛看向卫满,大军远征,身为乡党的屯长卫满,就是兵卒们的主心骨。
卫满回头看了看营外,让众人凑近,轻声道:“我听说,此番秦皇帝正沧海,明为严惩刺客同党,可实际上,却是想让燕赵之士去异国他乡送死!”
“啊!?”
众人皆惊,但随即又有几个年纪略长,在其他屯有朋友的兵卒站了出来,这种说法,他们亦有耳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亦有人迟疑道:“公子将军仁厚,不止于此吧……”
卫满却摇头:“再仁厚,他也是秦人,是皇帝之子!路上乏粮时,他假惺惺与吾等同食,天天喝粥,但一路上死的燕赵之士,还少么?”
“一旦到了战场,扶苏定会偏袒秦卒,令吾等去填沟壑。一路跋山涉水,十死一二,听说朝鲜之南,比千山更为蛮荒,再走上千余里,等打完这一仗,吾等恐怕十不存一!而秦人根本不欲吾等回燕地,恐怕要被强行留于海东偏僻之所,一生在此吹着冷风。”
燕人对秦人的信任,脆弱得像丝线,轻轻一扯就断,被卫满一吓唬,不少燕人慌了神:
“怎么办?屯长?”
“怎么办?”
卫满笑了笑,将一把匕首,重重钉在案几上:
“我说过的。”
“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
“与舟师不同,大秦公子扶苏,颇有君子之风!”
离开秦军满番汗大营后,箕准让人拿木册来,开始写送去王险城的信,箕氏朝鲜用的依然是古卜的甲骨文,几句简短的话,半个时辰才能写出来。
但与以往不同,箕准用的不是简陋的木棍,而是扶苏赠送他的“蒙恬笔”,墨也是中原的好墨,兔毫挥洒起来,让箕准的字有些变形。
但这恰好能表达他的兴奋,前些天,箕准在列口遇到了咄咄逼人的秦军舟师,他屈尊前往洽谈,可对方将领却连他的面都不见,派一个年轻小吏应付,态度傲慢,大有朝鲜方面不抓紧点找扶苏谈判,他们就要兵围王险城一般。
箕准无奈,南辕之后,只能往北再跑一趟,前往朝鲜昔日的领土满番汗。
满番汗秦军营地之大,兵卒之多,让箕准印象深刻:排列整齐的马匹和战车绵延半里。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一整座临河的树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
和列口的楼船一样,这带给箕准巨大震撼,朝鲜就算举国之力,也只能凑不出这么强大,且装备精良的军队啊,看清双方实力差距后,抵抗的心思,从来就不曾出现在他心里。
带着十万个小心,箕准见到了扶苏,但与他预想的不同,这位大秦皇帝的长子,却格外的温文尔雅。不仅对箕准态度和蔼,赠他礼物,还通过译者,表达了嬴秦与子姓朝鲜的久远渊源,甚至当场吟诵一首《殷武》。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此乃商颂,箕氏朝鲜祭祀武丁,依然会唱,只是词句有所变化。
扶苏让译者告诉箕准,这亦是秦朝打这场仗的目的,只为伐灭沧海君。
至于朝鲜?大秦不打算对他们动武,只需要朝鲜放开边境,让秦军南下,顺便借列口港屯储粮食。
有了舟师唱的黑脸在先,箕准只能满口答应,若答应迟了,秦军就不是借,而是要强夺了……
除此之外,扶苏也表明了秦始皇的态度,朝鲜还必须正式向秦称臣纳贡,战后,箕准随扶苏去咸阳朝见皇帝陛下。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一封信写罢,箕准回想起了《殷武》的后一句。
千年之前,来朝贡觐见汤武的,是周边的小方国,嬴姓亦在其中,他们匍匐在汤武、武丁等赫赫子姓帝王脚下,瑟瑟发抖,甘愿为奴婢。
现如今,辉煌的大邑商已亡八百年,在戎周淫威下,唯一保留了子姓独立和尊严的朝鲜,跑了很远,到头来,却只能向昔日奴仆低头……
唉声叹气间,箕准又失眠了,他走出房间,站在增地小邑城头,眺望秦营。
营火遍野,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以箕准差劲的数学,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秦营里有多少营火。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面,恐惧而又羡慕,却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如此强军,沧海君要倒霉了。”
箕准嘿嘿笑了几下,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夜渐渐深了,军营里的士卒都已入睡,安静得只能听到火烧木柴的噼啪作响,负责守夜看火的人缩在火边,头一点一点,也开始打瞌睡。
就在这静谧的时刻,某座营地帐篷中,在磨牙和呼噜声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惊呼!
“啊!”
……
“啊!”
满番汗秦军大营,公子扶苏梦到自己兵败后,羞愧自刎,惊醒之后,才发现是场噩梦,剑抱在怀中,身上已全是汗。
但随即,他发现这根本不是梦,声响来自营外!
扶苏听清楚了,是人的呼喊,马的嘶鸣,甚至是金铁交击声!各种声音汹涌而来,有如海啸!
自从杨端和不幸去世后,扶苏重担在肩,真的是枕戈待旦,他一个激灵起身,拿起剑就往外走,正好几名亲兵卫士推开门进来,匆匆下拜。
“出了何事?”扶苏急促地问道。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一位近一个月来,被扶苏视为左膀右臂的年长都尉抬起头,他曾参加过伐燕之战,战功和身上的疤痕一样多,从未畏惧过任何敌人,任何时候都谈笑风生,但此刻,他的面容,却严肃如铁:
“是营啸!”
第602章 杀人
扶苏带了万五千人入辽东,按照黑夫来信的建议,他将四千多赵地兵留在西安平。
但对于五千燕卒,陈平给出的建议是,若也放置在西安平,容易使得燕赵兵卒串通勾结。
“一旦彼辈作乱,辽东将多出一支上万人的乱兵,北境再无宁日矣。公子不如将燕卒带去朝鲜,让他们守在列口,一来方便海路补给,二来让朝鲜、燕卒相互忌惮,如此可确保后路无忧…”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再询问几名都尉,他们也觉得陈平之策十分中肯,便欣然采纳。
可现如今,这举动却酿成了大祸……
满番汗的秦军大营分左右两大营垒,左边是燕地兵卒驻扎,隔着一条沟壑和木墙,右边则是关中兵,紧紧围着扶苏所住的哨塔。
扶苏此刻站在哨塔上向外望,却见右边秦营兵卒已被全部惊醒,按照建制排成阵列,守在营垒边,如临大敌。
而左边的燕卒营地,却完全失了秩序,到处是胡乱奔走的人,掺杂着嘈杂的叫喊声、兵刃相击声,更有营帐失了火,场面一片混乱。
“这就营啸……”
扶苏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名叫高成的都尉告诉他,此乃军队中最可怕的内乱。长达数千里的跋涉行军,距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异国战场却越来越近。翻越千山时损耗太大,几乎每个屯都有人死去,或因逃亡被杀,再加上副将杨端和发病而死,更加剧了营中燕赵士卒的紧张最安全的将军都死了,何况他们呢?
之所以没乱,全靠五千关中精锐,以及严酷的军纪弹压着。
眼看即将进入朝鲜,大伙都是枕戈待旦啊,因此,像这种寂静漆黑的夜,某个士兵因噩梦或恐惧发出的喊叫,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军营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士兵们或以为营地遭到袭击,慌乱之中,拿起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他人,也有人心存邪念,想要乘机逃走,于是营内自相残杀,相互践踏,变成了眼前的鬼蜮。
“多亏关中卒久经战场,没有被营啸牵连。”
高都尉暗暗擦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波及到公子扶苏,让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扶苏看着这一幕,只想仰天而叹,这场远征还真是多灾多难啊,数年前在塞北做监军,他以为自己已经深入军营,了解了征战之苦,可这次忽然被父皇任命为主将,他才明白,先前做监军时,不过是随军观光的孩童游戏。
刻不容缓的战争时间,万余条人命担在肩上的沉重,随时可能吃空的补给,每天都在走,却仿佛永远走不完的路途,接踵而来的,还有忽然发生的意外。
短短四个月,扶苏就尝到了过去二十余年不曾品尝的辛苦和惊吓,这还只是行军,尚未正式开战呢……
换了他是一个小卒,面对如此巨压,恐怕也会忍不住发出压抑已久的长啸吧?
眼看左营混乱愈演愈烈,践踏相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火势都快蔓延到右营来了,扶苏看向都尉们:“诸君,可有制止之法?”
“制止?”
两名都尉面面相觑,高成苦笑道:“这营啸与狱啸相似,一旦发生,极难制止,贸然人营,恐会遭到兵卒攻击,最好的办法……”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派人去占住营门,将里面的士卒关上一夜,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到了明早,公子便能得到一个静悄悄的营地。”
在秦人看来,带这些燕赵之卒来异国打仗,本就是莫名其妙,平白增加难度,死吧,死光了更好,省得他们有后顾之忧!
扶苏默然良久,诚然,都尉们的建议,是保全右营秦卒最好的办法,但扶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尚未开战,副将杨老将军发疾而亡,千里行军十死一二,如今营啸,眼看又要丧三分之一,这与弃军丧师何异?一将无能,三军受累,说的就扶苏吧?但不论如何,彼辈都是我的兵,我之赤子,扶苏不能弃之不顾!”
他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左营,下令道:
“集结战车,战马,皆着重甲,随我冲入左营,将兵卒隔开!”
“公子不可!”
都尉们连忙劝阻,但扶苏决心已定。
待他披挂好沉重的甲胄,站在戎车之上,扫视安稳如磐石的五千关中兵时,不由感慨,自己一直想让父皇对秦地与六国故地一视同仁,这一路来,他也在不断践行此道,希望三军能同舟共济。
可事实却是,数百年的隔阂,几代人的仇恨,哪可能是一朝一夕便能消弭的呢?一旦遇事,最靠得住的,还是关中子弟……
扶苏朝这五千关中兵,长长作揖!
但另一边,他能理解营啸者恐惧的内心。
这场远征太漫长,太辛苦了,皇帝的部署透露着奇怪,仿佛故意将三地兵卒捏到一起,就是要用途中发生的种种问题考验扶苏似的。
上至统帅,下到士兵,每一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陌生的地域,严酷的军法,燕人与秦人岌岌可危的信任。梦中那遥远的家乡与近在咫尺的血腥厮杀,连日来生死未卜的远行,熟悉的面孔消失了很多,高压军纪下,却只能长时间积累的压抑。
直到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随着某人的一声惊啸,这些潜藏已久的恐惧、愤怒、迷茫,都在刹那间喷薄而出,一发不可遏制。
扶苏能理解,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去阻止这场可怕的**!
公子仗剑,下令道:“击金!开营门!”
壮士敲响营中的铜钟,这是收兵止战的信号,尖锐的响声,也是将营啸兵卒惊醒过来好办法。
左营处,一些仓皇惊恐的兵卒听到金钟敲响,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兵刃,或举首,或扭脸。却见先前紧闭的右营大开,夜色里,一辆戎车驷马当先,后面则是披着甲,手持火把的关中兵,他们径直冲入左营,齐声呼喝:
“将军有令,弃兵伏地!”
在金鸣和大呼下,不少人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听话照做,扔了染血的兵刃,匍匐在地,冷静下来的他们后怕地看着满地尸骸,谁也不知道,方才昏暗之间,疯狂的他们,是否失手杀了自己的乡党袍泽……
扶苏的战车和秦卒的脚步,从他们面前经过,毫不停留。
但左营里,依然有许多地方,在发生可怕的杀戮,有人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也有人想要杀出一条血路,跑到营外去,彻底逃离这场苦役!
左营的乱象并未好转,甚至有人疯狂到想攻击平乱的秦卒,想将扶苏拉下战车来,亲卫们拼死相护,才保得扶苏周全。
扶苏知道,抉择取舍的时候到了。
“相互残杀者,与私斗同罪,杀!”
“阻拦者,视为谋逆,杀!”
“翻越营地者,视作逃亡,杀!”
一连三个“杀”字,从扶苏口中艰难说出,他能想象,若秦始皇看到这一幕,定会为他击节而赞……
靠杀来解决问题,这曾是扶苏最为厌恶和反对的。
但想阻止一场混乱哪那么容易,有时候,必须让一部分人去死,才能让大部分人生!
“杀……”
被逼成了自己曾厌恶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扶苏眼里含着泪,手中长剑,指向那些陷入恐惧和疯狂的兵卒,也指向曾经的自己!
“杀!”
……
数日后,西方两百里外的西安平,陈平静静听着信使讲述发生在满番汗的事。
“左营大啸,五千燕卒相互残杀践踏,公子披甲仗剑,带甲士入营平乱,杀数百人,乱方止……”
总之,这场营啸,居然奇迹般地被扶苏平定了。事后一点人数,自相残杀践踏,至少死了上千人,另有千余人乘乱逃了,领头的是一个叫”卫满“的燕人屯长。
而营啸的原因也查清楚了,营中近来流传着“皇帝东征为假,欲使燕赵之士送死为真”的流言。燕卒惶恐,卫满等人欲逃,便在夜间乘机大啸,试图引发混乱,乘机溜走,结果却弄假成真,引发了这场惨剧……
卫满等千余人,冲出营地后,分散向西逃亡,扶苏追之不及,派信使来告知,让粮仓所在的西安平,要小心乱兵。
“公子无事罢?”
陈平很是关心扶苏的安危。
使者回道:“公子无事,只是亲驰入营,遇乱卒袭击,与之格斗,杀二人……”
陈平可以想见,扶苏那每日擦得铮亮干净的剑上,第一次染上了血。
“出乎意料啊……”
使者退下后,陈平却叹了口气。
那流言,是他在西安平时,暗中指使人散播的,或者说,这其实是实话。
陈平本来只是想给扶苏本就曲折的远征加点难度,让这位公子阵脚大乱,举止失措,最后让胶东的黑夫,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样一来,不仅秦始皇帝对这位长公子失望,主君,恐怕也会彻底对扶苏死心罢……”
如今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接下来的一切,脱了陈平的掌控,事情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连他也不知道……
挠了挠有点痒的头皮,陈平自嘲一笑:“还是主君看得清明,言多,必失!”
ps:第二章在11点半。
第603章 三千里江山
渤海的西南季风,一般在夏历五月到九月,一旦进入十月,就会变成阴冷的北风。
秦始皇三十三年九月底时,乘着最后一趟西风,大秦东征军监军黑夫,得了皇帝回复后,也总算离开了他在胶东的窝,要去那海对岸的半岛看一看了。
黑夫监军一路上心情不错,还张罗着船队用装备的大弩,射一射海里大鲸鱼,只可惜楼船虽大,却不是专业的捕鲸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头大抹香鲸身上插着弩矢沉入海底。
看着远处鲸鱼群喷出的水柱,黑夫未免满心遗憾:
”这么多的肉,捕一头,够一船人吃好几天了。“
他看向徐福:“等回胶东后,定要制出专门捕鲸鱼的大船!”
除了捕鲸船,还有能在深海捕鱼的大网,黑夫也希望能早点做出来,这年头的黄海里,到处都是鲸鱼海豹,鱼鳖虾蟹,对于中下层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的胶东而言,简直是一个大宝库。而黑夫此刻,仿佛是守着宝库,却还没配出钥匙的穷鬼。
徐福应诺,稍后却说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从咸阳到胶东,一来一回,哪怕用最快的加急信,跑死了十多匹马,也花了两个多月时间。陛下听闻杨端和老将军逝世,倒是心系公子扶苏,令郡君去近处监军,说白了,就是请君去帮公子一把,免得生出事端来,可实际上,这一诏令,其实是多此一举了……“
徐福与黑夫站在船头说话,却被黑夫瞪了一眼。
“陛下的诏令,岂能说多此一举?”
“草民失言!“
徐福连忙请罪,心里却暗道,昔日顶着欺君之罪,将我劫持扣押的,不也是你么?
不过徐福说的也有道理,碍于无咸阳诏令,黑夫这两个月来,只能在胶东隔岸观火,而扶苏那边,还真出了不少事……
首先是七月底时,大军驻扎满番汗期间,五千燕卒营啸,自相践踏残杀。扶苏率众平定后,左营已死伤千余,又逃了千余,本就与秦军疑心的燕卒,是彻底残了,扶苏甚至不敢将他们带入朝鲜,只能让任嚣用舟师将剩下的两千多燕地人运到胶东来,在海滨看着,干点劳役。
对这件事,黑夫疑心陈平与之有牵连,但陈平回来后只字不提,依然尽心尽责地做着案牍之事,似乎比先前老实了不少,君臣二人,便心照不宣了。
而经过这一系列变故,扶苏只能带着五千关中精锐进入朝鲜。
虽然满番汗营啸让朝鲜看到,秦军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强大,但列口的楼船战舰是实打实的,都城王险随时面临威胁,刀子逼在胸口,只能让开道路,请扶苏通行。
八月初,扶苏抵达了位于列水之畔(大同江)的朝鲜都城王险,驻军城外。他还力排众议,在箕准邀请下,只带少数亲随进入王险城,与朝鲜侯箕否相会,商议朝鲜向秦朝贡,以及出民夫为秦军运粮事宜。
相比于掌军的稚嫩,扶苏在这种外交场合表现很不错,正好胶东舟师唱黑脸,他随即唱白脸,这出”先兵后礼“效果良好,朝鲜贵族折服于扶苏的贵族气质,对秦朝的条件一一答应,朝中反对的声音,也被箕准给压下去了箕氏还是出来太早,不知道”唇亡齿寒“的典故。
接下来的征途一路顺利,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八月中,扶苏率部抵达列口,海陆两军顺利会师,休整数日后,便带着一个月的军粮,加快步伐,朝这场漫长远征的终点开进!
朝鲜的路,比辽东更烂,人烟更加稀少,等扶苏他们在朝鲜向导带领下抵达紧邻朝鲜的沧海城,已是九月初……
朝鲜除了公族箕氏和贵族乃殷商遗民,其民众,多为陌族类,所以朝鲜周边,亦多有陌建立的城邦、聚落,星罗棋布。
而沧海城,显然是出名的一个,因为海对岸就是齐地,过去数十年,乘着西南季风而来的六国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带来了中原的文化和先进的生产工具,这使得沧海君成了最文明的陌城邦。
眼看扶苏大军抵达沧海城所在的沁岛(江华岛),一场秦始皇帝派长子惩戒谋刺者的大戏就要开演。
按照剧本,跋涉千里的秦军将士与心怀六国,宁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愿降秦的仁人志士就要大战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先行抵达的胶东舟师发现,休要说沧海城,方圆数百里的“沁岛”,连个渔夫的影子都找不到。
远征军耽搁太久,沧海城方面早早得知了秦军来伐的消息,已经连人带牲口,跑得没影了,扶苏他们扑了一场空,只占领了一座空城,和收光了粮食的岛屿……
数日前,黑夫得知这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便是:
”沧海君不傻啊……“
换了是他,也肯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陌人虽然是东北、半岛诸土著里,唯一从事农耕的,但也有很重的渔猎传统,又不是秦吏,非得守一城一池之地,放弃城邑逃跑,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一个先前未曾想过的难题,一下子摆在扶苏面前:沧海君是带着人遁逃了,可远征的秦军又该怎么办?
是追?是守?是撤?
黑夫此番明知前线没仗打,依然硬着头皮渡海,就是为了帮扶苏解决这个问题。
”郡君,沁岛到了!“
有数艘艨艟在外海等候迎接,领头的正是尉阳,欢快地登上船来,向黑夫和徐福行礼,黑夫发现他在海上跑了几个月,已经晒得和自己一般黑了,这下,二人更像亲叔侄……
尉阳开始指指点点,给黑夫讲述关于这座岛的事情,他说,自己按照徐福教授的牵星术,测得此岛的纬度,与芝罘岛几乎一模一样!
黑夫观之,发现此地气候、景致也与胶北没多大区别,只是比起人烟日渐繁华的烟台,江华岛上许多地方空无一人。
不多时,他们开始进入狭窄的水道,尉阳介绍到:“此岛与陆地相距不过二里,因距离狭窄,被当地人称为盐河,别看它窄,水文极其复杂,潮水落差大,多暗礁,大军渡过时,没少费工夫。”
以黑夫多年来领兵打仗的经验看来,此岛的确是易守难攻的天险,只可惜,一旦没有制海权,天险就成了坦途,这也是沧海君弃岛而逃的原因吧。
他们在狭窄的水道里绕了几个时辰,小心翼翼地绕开礁石,绕到了岛屿的另一侧,那所谓的”沧海城“就坐落于此。
看到那简陋低矮的“城”,黑夫哑然失笑:
“我算是知道,沧海君为了要弃此城邑了。”
原来,那所谓的城,不过如中原一座小乡邑,高不过丈余,下面是石头所垒,上层则糊了泥巴,正规军轻易便能破开!
稍后,一行人便与满船白菜萝卜军大衣一起,在临时搭建的港口下了船。
公子扶苏亲自来接,黑夫远远看到身材修长挺拔的扶苏带人过来,便迎了上去,拱手道:”扶苏将军!“
扶苏一愣,也回礼道:”尉监军!“
这称谓,还真有点不习惯。
黑夫未免有些感慨,数年前,他为将,扶苏为监,现如今,却身份易换。
黑夫听说了,这半年来,扶苏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他脸庞更加瘦削,胡须也不再修理整齐,而是随意地生长着,倒是有几分军将的气质了。
但那忧郁的眼神,却一如当初,只是少了些许悲天悯人,多了点饱经风霜……
说实话,从扶苏平定营啸后的表现来看,他已经表现得很不错,至少将大军全须全尾地带到目的地。
等二人到了营帐内就坐后,扶苏说起他已派人去周边百里内搜索敌情,却一无所获时,露出了一丝颓然的神情,苦笑道:
”对尉君,扶苏也不说客套之言,只是有一疑惑,迟迟未解。昔日在北地郡,扶苏质疑北伐匈奴可有必要,尉君对扶苏说,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决定一举消灭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纯粹为了开边耀功,所以北征耗费再大,也是值得的。”
他摊手道:”可现如今,大军以惩戒谋逆之名,万余人走了四千里征途,一路上光是死伤损耗,便有数千,更耗费钱粮无数,使辽东、胶东两郡不宁,可到头来,却是扑一场空。扶苏的确无能,让三军受累,又使敌寇遁逃。事到如今,我也已看不明白,这场仗,究竟为了什么?“
虽然变了许多,但扶苏仍是扶苏,他的疑惑,也是这个帝国的疑惑,他的迷茫,也是这个帝国万千子民的迷茫。儿戏的开端,他这手足无措的主将,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如果这算结局的话……
”当然是为了,大秦多了一位果敢勇毅的好公子,还有这……“
黑夫却答非所问,指着沁岛以东的广袤陆地,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掌中:
“三千里江山!”
第604章 海东
或许是靠海的缘故,九月底晚秋之际,沧海城已经冷得好似冬天,穿着夏装远征的士卒,早已冻得直哆嗦。好在这次与黑夫同船送到前线的,还有数千件羊毛衣,北地、陇西的细羊毛,送到咸阳织成厚实衣裳,又马不停蹄地送到胶东,一件件发到关中兵手上,穿上以后,寒意顿消。
军官们甚至还有特制的狗皮帽子,帽身有两个护耳,天气寒冷时可以拉下护耳紧贴脸部,眼下还不太寒冷,可以系到帽顶此物随着“发明”它的黑夫,从北地流行到了胶东,又漂洋过海来到半岛,一众将吏戴上后,还真有点像野战军战士了。
这一次,他们亦是将中原的旗帜,插到了三八线之南的地……
将士们忙着领取羊毛衣狗皮帽之际,大帐之内,黑夫亦与扶苏沟通了意见。
“陛下的诏令是,入冬前灭沧海君,如今沧海君与其部众遁走,这一战,可算不上结束。”
黑夫在提醒扶苏,按照秦始皇的性格,在砍下沧海君人头前,这场仗绝不会就此罢休。
“大军已无力再去寻敌交战。”
扶苏说的是实情,眼看凛冬将至,这时候去未知的广袤地域追索敌人,无疑是送死要么死在伏击之下,要么死于疲惫饥寒。
此外,这沧海城,也已是补给线的尽头,随着西南季风停止,大规模的辎重运送,得等到明年五六月了,留守当地,无疑是不可能的。
既然一场仗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只能打持久战了,但扶苏对这场战争的未来有些悲观,作为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的外来者,他们已失了地利。敌人狡猾,绝不正面迎战,想逮住他们的尾巴,谈何容易。
“就算要再战,恐怕得先撤回辽东休整……”
相比于扶苏考虑士气、兵卒,黑夫的态度就有点不近人情了:既然好不容易来了,那就不能轻易退走!
“公子请看,此乃在胶东绘制的海东地图。”
海东,这是对半岛的称谓,这幅号称是“徐福所绘“的海东地图被摆在案几上。从上面可以看出,唯一的文明国度,箕氏朝鲜,只是个方圆数百里的小邦,人口十余万人,不过占了这“三千里江山”的一角。
朝鲜之东有“东”,那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人亦是箕氏朝鲜的主要人口。
朝鲜南方则有“三韩”的部族,身材矮小,言语与人大为不同,秦军近来接触到了其中的“马韩”。
这件事,黑夫已经听说了,数月前,胶东派遣三艘船渡海时,一艘三百斛的小船被风浪卷走,桅杆折断,舵也失灵,只能靠手划。他们在西风推动下,漂到了马韩的海岸附近,不幸触礁,船壳破了个大洞,海水不断涌入。
船员只能划着小船逃离,周围鲨鱼闻到血腥味蜂拥而至,被船员用仅剩的武器击退,好在触礁点距离陆地不远,最后他们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登陆。
凭着那个与尉阳交好的百将一手“牵星术”测定的纬度值,他们大体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方位。靠着捕鱼、掏鸟蛋、狩猎,生还的数十人熬过了最艰难的半个月,一直向北走,终于见到了炊烟。
他们造访了马韩人的一个小部落。
马韩人虽然原始蒙昧,以渔猎为生,最好生食章鱼足,又将兽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头上炙烤,看上去十分野蛮。但骨子里,却也性情温顺,欺软怕硬,马韩人没攻击秦人,只是对船员们的衣服、武器很感兴趣。
双方连比带划后,船员们用衣裳交换了一些食物、兽皮,在马韩人的指点下,从陆路北返。因为没有地图,众人没少走冤枉路,甚至在一座大山里绕了半个月才出来,那模样,像极了野人。
中途,还遇到了从沧海城向南迁徙的队伍,船员们只能屏息避让,捉到了掉队的人,竟是十多年前从齐地逃过来的士人,语言相通。
这是船员们数月来第一次听到夏言,不成想却是敌人,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们一问才知道,秦朝大军已逼近沧海城,距离此地不远了……
活下来的四十多人,最后七绕八绕,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在海岸附近巡逻的舟师。发现他们时,一个个瘦骨嶙峋,在海边拼命挥臂,甚至有七尺男儿当场哭了出来。
事后想想,这群人四个月里经历的种种故事,都可以编个海外探险记了……
也多亏了船员们提供的信息,黑夫他们才得以在地图南部标上了“马韩”二字。
“沧海君奔于东、马韩之间,但并未走太远。”
指着江华岛东边的地域,黑夫知道,这就是后世的汉江流域,名叫“汉城”,后来改为首尔的地方……
大体范围能确定,可具体在哪,就无人可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秦军扑空后匆匆撤离,沧海君便能卷土重来。
“届时,他可以在海东大肆宣扬,不费一兵一卒击退秦师,必然声望大躁,加上六国人士相助,我唯恐,沧海君以后要称霸东、三韩了……”
非但未能扑灭“谋逆”,反而让他们进一步坐大,早早在半岛上创造一个与中原敌对的新政权,那真是罪莫大焉了,黑夫可不想当历史的罪人。
“监军之意是,大军就要在此岛驻留?”
扶苏皱眉,虽然物资还算充足,但没有人比扶苏更清楚这支军队的状态:强弩之末不能穿缟!将士们的体力、精力、士气,都已在过去半年的远足中耗尽。
满番汗的营啸就警告,即便是热心功爵的关中士卒,听闻仗打不起来时,甚至都暗暗松了口气,开始乐观地考虑回家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秦军的士气,早就枯竭了。
若现在告诉他们,要在此地过冬,一直到灭沧海君后才能回家,第二次营啸,只是时间问题……
黑夫却摇头:“此地虽易守难攻,奈何孤悬海外,大军驻留,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能久持。”
再者,江华岛周围海道狭窄,每次进出都提心吊胆,这个月来,舟师已经触礁损毁两艘船了,这绝对不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嗯,对岸汉江口的仁川倒是不错,只可惜现在还是一片滩涂,要从头修建一座津港要塞,现在还办不到……
所以黑夫的想法是,放弃此地,让大军回到朝鲜,在列口驻留。
“如此,一来可以就近震慑箕氏朝鲜;二来在补给供应不上的几个月里,可以吃朝鲜的供奉;三来,一旦来年开春,沧海君率众回到岛上,大军也能靠舟师运载,迅速南下!”
“驻于列口……”
扶苏沉吟:“那毕竟是朝鲜城邑,长久借用,恐怕箕氏会不愿。”
黑夫却不以为然,扶苏虽然在王险城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可要论真正的外交场上,他还是太心软了,说来说去,还是太“君子”。
也正因如此,君子才可欺之以方啊……
“公子。”
黑夫严肃了下来,虽然扶苏有了些改变,比过去好合作多了,但如今看来,他又要教扶苏新的一课了。
“弱国,无外交!”
“监军此言有理,但……”
扶苏默然,他真正担心的是,眼下秦军已经失了天时地利,有点进退维谷。唯独箕氏朝鲜还算友善,愿意让道借地,还派下面的邑大夫率众帮秦军运输粮秣。
扶苏害怕,一旦朝鲜视秦军之举为侵陵,那他们的“人和”也荡然无存,到时候,再树一敌,秦军要如何在海东立足?
黑夫却不以为然:“我观箕氏父子,乃是吃硬不吃软,昔日对周室如此,对燕国亦如此。对彼辈太客气,反倒会让他们认为,大国可欺!”
几个月前,若没有舟师楼船遮蔽朝鲜海外,让人望而生畏,扶苏哪怕再表现得温文儒雅,贵族风范,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说道:“这样,到时候,公子依然只做好人,与之诗颂应和,至于坏人,我来当!”
黑夫一笑,露出了大白牙:“毕竟,吾面黑,亦似恶人!”
第605章 你爹
朝鲜虽是小国,但箕准毕竟是一国公子,父亲近年来身体不适,许多场合都要他参与。
例如祭祀高祖辛,例如宴饮,例如与邑主们商议今年的贡赋,例如与周边的扶余、沃沮、东、马韩等部族往来虽然四代人前,朝鲜被燕军击败,夺地两百里,不得不屈辱地给燕昭王上贡。但不是箕氏自吹,在海东,朝鲜依然是唯一的文明国度,周围小部族,常常会来享来贺……
所以,箕准也算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可今日,他却被坐在对面的秦朝监军吓得不轻!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秦军乘船返回列口,朝鲜内部有个声音越来越响亮:秦军什么时候走?
箕氏朝鲜依然商周时期的封邑领主制,朝鲜侯名下,还有十多位城主,距离王险近的叫“甸主”,分布在远处的叫“男主”。列口便属于畿内甸,自家领地长期被占,领民被秦人劳役使唤,都没工夫替自己猎狐猎貂打柴,列口甸主急得上火。
甸主不敢与秦军为难,只能一个劲往王险城跑,联合自己的姻亲朋友们,向朝鲜侯施压。
于是,迫于国内贵族压力,箕准只能硬着头皮来拜见扶苏,名为“犒军贺功”,实则是旁敲侧击地打听:
“上国何时撤军?”
扶苏还是老样子,温文儒雅,谈吐得体,但坐在他下首的“监军”,一个黑壮的粗汉子听闻此言,却板着脸,叽里咕噜对扶苏说了一通,言辞剧烈!
虽然箕准听不懂原话,但从监军的凶神恶煞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此人带着的译者,那个名叫”徐福“的家伙将话翻译出来,亦是咄咄逼人!
“沧海之贼大败而遁,未能全歼。眼看冬日将近,大军将于列口休整,待来年春夏再南下剿寇!我还未问朝鲜承诺的粮食何时运来,汝却问何事撤军?此乃何意?是赶吾等走么?”
“朝鲜绝非此意!”
箕准连忙对着扶苏大吐苦水,将朝鲜的难处一点点拎出来讲,比如粮食稀缺,比如这列口邑,实乃一位大夫的领地,却被秦军占了,那位大夫三天两头去哭诉,他们父子烦不胜烦……
扶苏似有所动,跟着箕准一起叹气,还替他问了监军几句,二人似乎在商量,但那监军黑夫,却心如坚铁,拍案道:
“中原有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鲜既然已愿意做大秦臣属。朝鲜之津港,亦是大秦之津港,休说只多驻一年半载,就算是要一直驻下去,朝鲜难道可以拒绝么?”
箕准倒是有几分硬气,不卑不亢地说道:
“这句话,箕氏离开中原太早,箕准没听说过。”
“在朝鲜,哪怕是君侯,也不可随意剥夺臣子的城邑!”
的确,毕竟是官僚帝国和封建小邦的区别,领主们各自为政,听调不听宣,力没法一处使,这也是朝鲜几百年来一直僻处一隅,被燕国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
黑夫瞥向箕准,他是一方大吏,管着比朝鲜人口多数倍的民众,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手里早就沾了无数的血,这凌厉的目光,让箕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
朝鲜公子慌忙低下了头,心里扑通直跳,这位名叫黑夫的监军,虽不知其事迹,但很显然,他和扶苏是全然不同的人,喜欢简单粗暴,不会和他他们吟诵《殷武》,用千年不变的贵族之道来相处。
他只是简单地亮出了獠牙,举起了拳头!
这大概是外交场上,最终的真理吧……
黑夫见箕准低头,不由笑了:
“如此说来,朝鲜并非箕氏说了算?吾等可以绕开箕氏,直接与那邑主谈了?”
一句简单的话,听在箕准耳中,却让他不寒而栗!
“这……”
他强自镇定,但言语还是变得有些吞吐,别看箕氏统治朝鲜数百年,但也有几个尾大不掉的邑主贵族,让他们父子很头疼,哪怕是箕氏内部,也滋生也一些夺位失败后,被贬到边境做男主的支系……
这黑夫监军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是深深的威胁!
“所以,还是放下朝鲜的规矩,按大秦的规矩来吧。至于那邑主,若他愿意,可以不做朝鲜的封君,来做大秦的君长嘛。”
黑夫看向扶苏:“我与将军可向陛下禀明因果,将沧海城整个封给他,那岛屿有百里土地,箕君可以问问,他可愿去做城主?”
箕准有点不知如何回答了,还是公子扶苏拍了拍手,打了圆场。
“监军说的没错,大军暂不能撤,除了明岁要继续南击海寇外,也是为了保护朝鲜,不受周边贼寇滋扰,此乃扶苏之失,亦当由扶苏来弥补……”
扶苏说的,正是两个多月前,在满番汗营啸后逃走的千余燕人。
朝鲜的南方诸部林立,北方亦然。
西北是秦朝辽东郡,正北方是真番,番人臣属于朝鲜。再往北是扶余,扶余数十年前已经建立起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不时越过山林劫掠真番、朝鲜。
而东北方,盖马大山以东,直到大海,则是”沃沮“的地盘。
卫满等叛逃兵卒,本欲返回燕地,却遭到辽东西安平驻军围堵,不得已,只能向东北方跑去,进入了真番地界,前方无路,秦军遂不追。
这群乱兵也是厉害,寥寥千人,居然占了真番小邦的城邑,盘踞在那,烧杀抢掠。真番人受不了,纷纷逃走后,这群乱兵衣食没了着落,近来开始劫掠朝鲜北部城邑。
于是到了最后,“保护朝鲜”,成了秦军继续留驻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朝鲜国力微小,无法拒绝秦朝的任何要求……
稍后,黑夫捉刀,扶苏持笔,托箕准给朝鲜侯带去一封正式的国书:
第一,朝鲜正式认秦为宗主国,朝鲜作为臣属,明年必须派一位公子及十名贵族子弟入去咸阳,在公学学习秦字、雅言,同时秦朝也会派一位行人,常驻王险城。
第二,秦军继续留驻朝鲜,帮朝鲜抵御“南寇北盗”,以及威慑周边蛮夷。秦军有任何时候在朝鲜领土内行军,停泊船只的权力。
第三,朝鲜开放边境,秦朝商人,可在朝鲜境内自由贸易往来,朝鲜侯和各邑主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安全。同时,秦朝与朝鲜,将实行“关市讥而不征”,秦朝货物入朝不得收税,朝鲜之物入秦亦然。
第四,因朝鲜律令简陋,故今后,秦朝良民若在朝鲜犯法,该定为何种罪,当押送回秦朝审理定夺。
每一条,都让箕准面色苦一分,唯独第三条,看上去还算公平。
可事后,在告辞扶苏,回到馆舍后,一直负责翻译的徐福却对黑夫作揖道:“郡君真是高明!”
黑夫瞥了他一眼:“高明在哪?”
徐福道:“第一,作为恶人,吓唬了箕氏,帮了公子扶苏一个大忙;第二,恶归于己,功归于扶苏,陛下会明白郡君的苦心;第三,为国争利,同时也为胶东争得不少好处,皆是一石二鸟,岂非高明?”
黑夫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福说的没错,这几个月里,伴随着航路的开通,胶东与朝鲜的贸易日渐兴旺,中原的丝、糖、漆器等物漂洋过海,颇受贵族邑主们欢迎,朝鲜的貂皮等物,也被大量采购。
虽然秦朝的商贾也是“食于官府”,但齐人善贾,与朝鲜规模完全不能等量啊。更何况,黑夫近来成立了一个”海东商社“,专门招安齐地商人,给他们贸易海东、辽南的皮毛的特权,每一艘粮船运去的是粟麦,运回的,则是皮毛。
取消边税,意味着胶东官商花极少的代价,便可将丝糖等奢侈品倾销到朝鲜,高价卖给当地贵族。接着,再以极其低廉的价钱购入貂皮,带回胶东交给官府,官府再卖到中原,再赚一笔……
总的来说,就是胶东玩转手贸易越来越富,而朝鲜输出原材料,购入奢侈品,越来越穷。
但箕准并未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压根就不在意。
依靠邑主贡赋维持收支的朝鲜,根本没看出这是个大坑,昔日”商人“的后代,逃离凶险的中原,在海东玩了八百年单机后,终于把自己玩退化了……
黑夫是有自己的计划和思量的。
“公子扶苏有句话其实说的没错,并非一切事情,都能靠征伐来解决。”
比如朝鲜,远征军一路过来,遇到了无数艰难险阻,还没见到敌人影子,就折损不少。对这种统治半径外,有一定文化的国度,直接攻占,划为郡县,根本不现实,等待王朝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得而复失,历史上,汉唐都在半岛栽了跟头。
暂时维持这种政治上臣属,经济上殖民的关系,倒也不错。
只要箕氏同意那四条,朝鲜的外交,经济,军事,法律,基本都被秦朝渗透,在交通便利后,失去独立,被融合吞并,只是迟早的事。
藩属?说是保护领,似乎更恰当些。
不过,非但要朝鲜那边答应,秦始皇那头,黑夫也得去信说服。
“朝鲜只是这种外交模式的试点。”
黑夫有些可惜:“也是唯一的试点……”
因为放眼九州之外,目前秦人能抵达的地方,除了西域城邦外,唯独作为殷商后裔的箕氏朝鲜,有城市,有文字(甲骨文),有礼仪,符合这三条标准,称得上是个“子文明”。
“从今以后,不管是存是灭,朝鲜都得明白一点。”
黑夫写罢信里最后一笔,笑道:
“你啊,不过是中国庶生的儿子,不管跑得多远,不管面目变成了什么样,但你爹,永远是你爹!”
……
五千大军驻扎在列口,如同一把利剑,顶在喉咙上,由不得朝鲜拖延。
很快,这才过了两天,朝鲜就黑夫拟定的《黑四条》给出了答复。
“箕氏愿意全盘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唯一的要求是。”
徐福还是充当翻译,听完箕准的话后,他啧着嘴,看向黑夫,又看向扶苏,笑道:
“朝鲜,请与大秦结为姻亲!以公女嫁与秦公子,两国永以为好也!”
第606章 三十四年
“那朝鲜公女,她叫玉漱么?”
听到箕氏提出的条件,黑夫却表情怪异地让徐福问了对方这么个问题,箕准心里有些愠怒,因为问自家女性之名是不礼貌的,但只当这黑汉子监军不懂礼俗,强忍怒意,摇头否定。
黑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说,这不是《神话》的剧本,也不会出现秦将黑夫护送朝鲜公女前往咸阳,遭遇截杀,相互产生情愫的狗血剧情嘛。”
再说了,蒙毅还远在帝国另一端的张掖郡,作为监军与李信搭伙呢,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或能勾搭几个,至于朝鲜婢子?就没可能了。
这下黑夫可以放心地谈正事了,但联姻之事,别说是他,连扶苏也做不了主,得发回咸阳请皇帝陛下定夺这也是太子不为将军的原因之一,事事请示,实在有失威严。
其实在黑夫看来,秦朝与朝鲜联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与诸侯的娶嫁,是常有的事,尤其与子姓殷人的姻亲,更是历史悠久。
黑夫曾听张苍说过,早在一千多年前,那时候嬴姓的祖先费昌为汤武御车,败夏桀于鸣条,以此称功,成了殷商的小贵族。
这之后,老嬴家继续发挥自己擅长与牲畜打交道的特长,世代做商帝的司机。到了商朝第九任君主帝太戊的时候,费昌的玄孙孟戏、中衍兄弟二人因在战场上开车开得好,很得太戊欢心,竟把自己的一双女儿嫁与他俩。
从此嬴姓走上了人生巅峰:“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成为一方侯伯后,除了零星娶入子姓女子,嬴姓的姑娘也被家族拼命往大邑商的城市里塞,去做商帝的“多妇”。
不过,她们只能做侧室,混不上三名配妻的位置,因为殷商视自己为天命玄鸟的帝子,俨然神族。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纯正,他们很喜欢娶自己的堂姐妹什么的。比如武丁的妻子妇好,其实是“妇子”,也即子姓之妇,她的祭祀名号是“后母辛”。
商朝六百年间,有很多位“妇好”,地位往往高于异姓。这个习俗被同姓绝不通婚的周人诟病,认为是让殷商衰败的原因之一,灭商后大加谴责,认为是伤风败俗。
但子姓宋国,依然偷偷保留这一点,曾经连续三代人内娶。
黑夫特地让徐福打听了一番,才发现,箕氏朝鲜,依然是这尿性,更玩起了骨科至极的姐弟、兄妹通婚……
徐福晓有兴致地对黑夫和扶苏说:“这朝鲜侯箕否,国虽小,却有9位妃子,其中5名是子姓,或是其姊妹,或是同族。妃子们共为他生了10名公子和9名公女。我稍加打听,这9名公女中,有6位都嫁给了同父异母的兄弟,那长公子箕准,就娶了他一位异母妹。”
“竟然如此!”
徐福一诉说,扶苏被这种殷商流传下来的古俗惊得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这个颇有“君子”之风的国度,却有这样可耻的内幕。
“箕氏也是无奈啊。”
黑夫这时候,似乎是来自前辈的骨科之魂猛地觉醒,忽然为朝鲜叫屈起来。
“昔日,箕氏寥寥千人,深入九夷貊之地,普通贵族也就罢了,但这箕氏公族,依然持殷商之俗。”
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不被、韩、真番等蛮夷污染,箕氏公族坚决不与之通婚,为了解决婚配问题,只能把邪恶的目光转向同姓姊妹了……
对他们而言,异姓婚不过是男女情爱,同姓婚才是正事:繁衍血统纯正的子姓后代。
总之,在朝鲜,公族多以姊妹为妻,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极个别的情况之外,公女只能嫁给宗室成员,禁止外嫁……
眼下朝鲜愿意嫁公女与秦,在他们的风俗里,这是极大的妥协与示好了。
虽然在扶苏看来,要秦公子娶朝鲜公女,颇有点齐国想嫁与兄弟**的文姜给郑子突之嫌……
但即便有些让中原不齿,这姻,还是要联的。
黑夫很现实:“这些道听途说的事,就不必让陛下也一一知晓了,若是大秦回绝,恐朝鲜会视之为侮辱,到那时,公子在海东,又添一敌。”
但凡是习俗古旧的国度,他们能在强权下接受苛刻的条约,可一旦是损害“面子”的事,却难以忍受。
所以不仅要娶,最好还是正妻。
反正秦始皇也很多产,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在里面随便挑一个未婚配的不就行了……
当然,扶苏是不可能了,他只比黑夫小几岁,已于远征匈奴的次年,娶妻生子,娶的是三朝老将公的孙女,但公已死多年,氏爵位虽高,却没多少实力,根本无以为外援。
“我看公子胡亥倒是合适,他今年已满十八,也该婚配了罢?”
黑夫看似随意地开起玩笑来,一眨眼,那个趴在秦始皇脚边,当面笑他黑的熊孩子,已经长成俊朗少年了,据说模样像极了秦始皇年少时,加上性格欢脱,最得皇帝宠爱。
扶苏却没表现出嫉妒羡慕的态度,只是摇头:“不可能,父皇极宠胡亥,岂会让他与小邦结亲?”
秦朝不比当年僻居一隅的时候,乃赫赫上过,娶与国之女为妻,会被视为贬斥而非恩宠。
所以,皇帝诸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公子,可能会有为国献身的荣幸……
……
按照古礼,但凡两国建立关系,都要进行“诅盟”的仪式,这是春秋战国独特的盟誓形式,与后世签订条约有点像,只是多了神明见证的过程。
诅盟必须等秦始皇正式同意后再做,扶苏坚持不离开他的士兵,继续率部留驻列口,黑夫在海东也没更多事,便带着信件、国书,乘着越来越冷的北风,返回胶东去了。
颛顼历新年正月初一这天,与扶苏告别后,黑夫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朝鲜海岸渐渐远离,不由哈了口气:“三十四年了啊……”
一年前,诸田之乱刚刚平定,秦始皇尚未结束巡视,却又萌生了南征北战的想法。
如今一年过去,这场战争,却已经打响,只是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果然,仲母说的没错,仲父每到过年时,都会感慨这么一句啊。”
海上风大,侄儿尉阳为黑夫送来暖和的狗皮帽和貂皮大裘,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他给黑夫披上衣服后道:“据仲母说,从仲父成亲后起,每逢过年,都会数一数年岁,然后叹息一声,抬头看着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叹,就从黑夫和叶子衿成亲的二十七年,叹到了三十四年,一年不差。
黑夫哑然失笑,不愧是自己老婆,自己的习惯,她都了然于心。
尉阳年少不知愁滋味,好奇发问:“仲父莫非是在算什么?”
黑夫却默然良久,笑道:“我在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打发走尉阳后,黑夫也忍受不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了,回到狭窄的船舱中,一人独处时,他却自言自语道:
“我在算……这天下,还有几年太平!?”
……
光阴荏苒,黑夫回到胶东后,一眨眼两个多月过去了,时值腊月时节,北国最寒冷的时候,即墨城被一场大雪袭击,造成了不少损失,黑夫郡守亲自出面,主持救灾工作,甚至还带着郡兵们在街头铲雪,慰问冻伤的居民,给他们送去温暖……
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有两个来自咸阳的消息,送到了黑夫手中。
其中一份,是秦始皇的诏令!皇帝陛下先严厉申饬了扶苏统军无方,未能一战消灭沧海君,使大国蒙羞,顺便把黑夫、任嚣也斥责了一通,要求他们今年之内,必须找到沧海君,斩其头颅,否则的话……
“受命而不辞,破敌而后言返,将之礼也,若敌不能破,将军扶苏,可不必返国矣!”
这是严厉的警告,绝不是说说而已,皇帝耐心有限,身体的精力也有限,他对扶苏的考试,已进入了倒计时!
此外,秦始皇又同意也黑夫拟定的四项对朝盟约,同意朝鲜入贡,并嫁女予秦公子将闾……
“将闾?果然是最不受宠的公子。”
这个消息让黑夫无奈一笑,如今海边封冻,无法航船,只能等开春后,和辎重补给一起,渡海递交扶苏……
而第二个消息,则让黑夫笑不出来了。
“三十四年正月(十月),将军屠睢已率大军击西瓯,殷通率豫章之师,亦奉命越五岭攻南越……”
这是黑夫能想象到最糟糕的状况,北战尚未结束,而南征,已然开始!
“真是雪上加霜。”
放下叶腾的信,黑夫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面容凝重。
“想同时发动两次远征,打赢两场战争,我的陛下啊……你究竟是伟人,还是疯子!?”
……
ps:第二章在晚上。
《魏书高祖纪》:太和七年诏“是以夏殷不嫌一族之婚,周世始绝同姓之娶。”
《公羊传僖公二十五年》:“宋三世无大夫,三世内娶也。”
第607章 南征
秦始皇三十四年,腊月中旬,豫章郡南野县(江西南康县),一支数万人的秦军已抵达此处。
他们大约四万人,一万关中兵,一万九江、东海兵,还有两万九江等郡征召的民夫。因为道路狭窄,车马难以并行,所以辎重多由民夫肩挑手拿,将南野这小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这支大军,是走了整整两个月,才从九江郡来到此处的。
作为豫章,也是秦朝极南的县,南野县是进攻南越必经之路,而南野县尉小陶,也恭恭敬敬拜见了领兵的“贾将军”。
“陛下与屠将军委贾某以重任,听闻陶县尉驻守此地已九载,熟悉五岭之内情形,还望多多指点。”
贾将军本是驻守九江郡的都尉,爵至右庶长,如今更手握数万大军,虽然说话客气,但心里是不在乎的,与小陶攀谈时发现他是个结巴,更生轻视之心!
“下吏陶……陶……”
小陶还是老样子,因为心里想说的事情很多,所以卡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只能让人寻一摞纸来,这都是小陶提前写好的南征要点,呈给贾将军过目。
假将军看了几眼,发此乃五岭交通要道的地图,但凡是驻军探索过的山头,都一一标明,甚至连一条溪流,一个即将湮灭的小径也不放过。
但这仅限于厉门以南百里的地区,再往南,便是一片空白。
贾将军草草一看,便放到了一边:“地图虽好,但与那些商贾所献之图,亦无太多不同啊……”
县尉小陶更急了,又递上一张纸,贾将军耐着性子瞧了瞧,发现上面所述,乃是扬越部落梅氏的信息。
小陶在纸上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了出来:南越部族林立,其中最靠北的一支名为“梅氏”,此支据说是越王勾践之后,从豫章慢慢迁徙到岭南,现如今占据了厉门塞之南,狭长的山岭台地,号曰梅岭道。梅部虽然不大,只有子弟六千,占据交通要道,秦军想去进攻南越,必须经过他们的地盘。
秦商还打探到,因为是外来客部,梅氏很不受南越土著欢迎,常来猎头,砍了他们不少脑袋。这使得梅氏与南越诸部世代血仇,稍加运作,或许能争取过来……
小陶表示,他过去数年来,已同梅氏的族长梅有过接洽,互通有无,若秦军能保证不侵犯梅氏,不掠其部众,梅愿意让开路来,让秦军通过!
他希望这个主意能被贾将军采纳,过去几年里,南野和梅氏关系一直不错,直到贾将军的前锋到来,那些傲慢的北方人不听小陶号令,闯入了梅氏祭祖的圣地,使得南野同梅氏的关系破裂了。
贾将军皱眉:“我怎么听闻,前去探路的前锋被那些越人袭击,夺了武器,剥了衣裳甲胄,还让他们光着身子归来?”
眼下是腊月,南方虽不似北方那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也如同深秋,有些寒意,那群倒霉的兵卒只能用叶子遮体,哆嗦着归来。这让贾将军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小陶只能无奈解释:对越人来说,将不经允许闯入他们土地的外来人,不砍掉脑袋祭祖,而是放他们活着生还,已经是极大的宽厚了。
眼下,只需要贾将军同意,小陶就能派译者前去洽谈,解释误会,两方重归于好……
贾将军却嗤之以鼻:“可笑,区区番部,不自量力,竟敢冒犯大邦雄兵,本将当扫灭之,何须废话!更何况,一旦大军南行,若那群无信蛮越忽然反悔,击我辎重,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他认为,这种交通要道,还是要控制在秦军手里才可靠,便起身道:“也不必谈了,陶县尉只需派几个熟悉道路的向导,带我数万之师,去驱除这群蚊蝇!”
小陶大惊,连忙劝阻,说梅氏熟悉山岭溪谷,随时可以聚散,恐怕不好全歼,而且他们有六千子弟,皆能持矛狩猎,有一定战力……
“六千?”
贾将军却笑了,秦军过去无数年的战无不胜,让他信心十足。
“陶县尉当知,此番南征,与过去不同,为的就是捕人。捕得生虏,亦可获军功爵。什么秋毫无犯,对这群蛮越无用,彼辈人多,我正好能多抓些人!也能早日抵达南越海滨,与屠将军的偏师汇合!”
小陶还欲复言,贾将军却一摆手道:
“陶县尉不必复言,你只需看好粮道,等本将的好消息即可!”
……
“我就知道会这样……”
十数日后,临近入春之际,豫章郡府南昌县,县令利咸面对千里迢迢来递送小陶书信的季婴,满脸无奈。
这次南征,动静很大,秦始皇一共派出了二十万人,与第一次灭楚相仿,这已经给百越极大尊重了。
但南方人烟稀少,道路难行,二十万人挤在一起,都不用打仗,将当地草根树皮啃完后,自己也饿死了,再加上百越各部居处分散,合兵并无用处。
于是,主将屠睢将二十万人分为五路: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攻南海之滨,一军出南野之界,一军结馀干之水……
其中,长沙郡是主攻方向,镡城、九疑之军,进攻忤逆秦朝的西瓯,也就是后世的广西,此为西路,。
还有一军出阳山关,直插南海,试图将南越一分为二!而从豫章南野县南下的一军,则要与阳山军汇合,一同扫荡百越里人口最众的南越诸部。这两军,算作中路。
最后一路,则是在余干县集结,向东绕过武夷山,进取东瓯。想要同从会稽出发的舟师,在闽海边相会,再合击闽越,此为东路……
南征战线长达数千里,这东西中三路名义上统属于屠睢,可实际上,却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
西路由屠睢本人亲自率领,那边与南郡乡党相关的人,只有赵佗,他本是屠睢旧部,但后来却与黑夫走得很近,或许是这点遭到屠睢嫌弃,此子近几年混的不温不火。
东路军,由豫章郡尉殷通统帅,直接调用了许多豫章兵民,驻扎在余干,那里是干越人的地盘,与其他越人不同,文明程度较高,早早投靠了秦朝。
县令吴芮还是黑夫、赵佗的拜把子兄弟,当时黑夫职位不高,吴芮还没太大感觉。可现如今,只要他一提黑夫之名,那些从中原来的,鼻孔朝天看不起“蛮越”的官吏,都要立刻肃穆起来。
吴芮从这种关系里捞了很多好处,虽是干越酋长,但帮秦吏捉捕起其他部落的越奴,却一点不含糊。
再加上,殷通很倚重黑夫的旧部,所以据利咸所知,吴芮在殷通手下,还混得不错,干越与东瓯往来密切,有他为向导,东路军进展也比较顺利。
但途径南野县的中路军就不一样了,那位贾将军,手下有大把的亲信宿将。奉命听其调遣的庐陵县尉东门豹、南野县尉小陶,如今根本说不上话。东门豹想要争取前锋之职,却被安排押送后军,小陶也只能负责后勤。
派系之争,哪朝哪代都有,也无可厚非,谁会放着自己嫡系不用,去信赖外人呢……
但眼看那贾将军一意孤行,大军深入岭南后,竟贸然树敌,对本可以争取的梅部开战,小陶急得给利咸写信。说这和黑夫密信里“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作战方略,完全不同……
了解了小陶的处境后,利咸大摇其头,对季婴道:“去年吾等就曾商议,南征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亭长,可小陶呢?一味认为百越不好打,可实际上,这本就不是好不好打的问题,皇帝决定之事不会改变,若不是亭长为帅,就得换成其他人。”
他一摊手:“这下好了,屠睢为帅,除了东路军的殷郡尉是自己人,其余偏师副将也皆是外人。昔日在亭长麾下,威震南疆的安陆子弟,如今只能看看辎重,吃着灰土,看别人立功。”
季婴有些着急,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这群袍泽,早已成了一个利益攸关的整体,有功一起立,有钱一起赚,有糖一起吃,是他们私底下的约定。
眼下仗是打起来了,东门豹、小陶等兄弟却被边缘化,根本捞不到好处啊!
“如今吾等就像是小婢养的儿子,不受待见。”
他爆了句粗话,又试探地说道:
“你看,是否要问问亭长……”
“休要事事皆烦亭长!”
利咸却脸色一板道:“亭长如今不仅是胶东郡守,亦是北征监军。我近来听闻,公子扶苏未能剿灭贼寇,大军久驻海东,那边也有一堆烂摊子等亭长收拾,他就算有精力为吾等排忧解难,职权所限,又岂能管到南方来?”
“那该怎么办。”
季婴翻了翻白眼,如今这情形,他们这群豫章地头蛇,反而受制于人,心里未免不痛快。
“急什么!”
利咸冷笑:“既然诸将轻视百越,以为能摧枯拉朽,又慢待南郡旧部,不用小陶之策,那吾等也只好不言不语了!少了吾等相助,此战,当真会处处顺利?眼下隆冬时节尚好,等开春入夏后,这群不知深浅的北人,就知道岭南的可怖之处了!”
第608章 家园
板达古,意为稻田之邑,这里是西瓯最大的聚落,数千人生活在此。这里也有最大的祭祖之地,每逢始祖公布洛陀的诞辰之日,方圆数百里内的瓯越人都会聚集于此,敲响刻绘蛙纹的铜鼓,欢庆这一节日,喝着稻米酒,一连跳上三天三夜的舞!
可现如今,板达古却空无一人,瓯越人扶老携幼,离开了他们的栏杆竹楼。他们杀死牲畜晒成肉干,挂在肩膀上,背负弓箭,另一肩膀挑着谷物。
至于过去十数年猎头得来的“战利品”:一个个白森森的人头骨!只能埋在家门口。
数千人陆续离开寨子,站在村外的丘陵上,不舍回望这片土地。
“特波。”
看着从小生长的聚落,瓯人少年阿达古眼里含着泪:“我们当真要离开这么?”
“必须走。”
西瓯君长译吁宋态度坚决:“秦人已经踏平了北边七八个瓯人的村寨,杀死抵抗的男人,将女人孩子变成奴隶。虽然雷王和蛙神显灵,降了场雨延缓他们,但找到板达古,是迟早的事。”
阿达古嘟囔道:“豹子狼群袭击村寨,瓯人可以在围墙外打退它们,怎么能在还没打一仗前就退让?”
译吁宋摇头:“秦人的军队,比郁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漓溪里的石头还要多,在村寨、在坝子里战斗,瓯人赢不了,一年前,桂部的毁灭就是例子,据逃过来的人说,那七八个抵抗的寨落,最长的时候,也不过坚持了一天。”
也多亏了西瓯之地山岭连绵,山区广大,初来乍到的秦军,根本无法做到迅速行军。
“但特波你也说过,瓯人抵抗的决心,比十万大山还要坚定啊!”
血气方刚的阿达古不惧怕作战,也不惧死亡,却为头也不回地逃跑而感到耻辱。
“光有抵抗的决心,可胜不了秦人。”
译吁宋拍了拍儿子,正要继续说,一旁却有位拄着拐杖的都老,在儿孙的搀扶下走到近处,指着译吁宋骂道:
“译吁宋,我们早就说过,你惹怒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你给瓯越带来了灾难!”
“没错。”
译吁宋却一点不避讳这点,是他杀死秦使者的举动,直接引发了战争。
“若是像山岭以北的越人一样,投降,秦人会放过我这君长,还有都老们,但他们会让所有瓯人戴上枷锁,在长着甜竹的地里没日没夜劳作,瓯越人将永远失去自由,失去土地和水,变成秦人的隶臣妾!”
他骄傲地说道:“若是抵抗,瓯人或会在战斗中死去,死掉**,但却能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祖灵,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对!”阿达古和一众年轻瓯人应和。
“抵抗就能赢么?”
都老摇着头,悲观无比,他们已经听逃来的人说了,秦人的刀剑锋利无比,秦人的甲胄比鳄鱼皮还硬,秦人的弩机又准又狠,他们还骑着高大的马匹,战车滚动起来轰轰隆隆,行军的时候整齐得像是一个人,以瓯人落后的武器,松散的阵列,根本无从抵抗。
译吁宋却道:“林中常有巨象出没,它的獠牙长又尖,它的皮毛又厚又硬,它力气极大,可以轻松踩死瓯人,秦人就像这样的野兽。”
“若正面与之搏斗,肯定无法战胜,阿达古,瓯人的猎象之道是什么?”
阿达古想起父亲告诉他的诀窍:“藏好自己,不断让它受伤流血,最重要的是,耐心!”
“没错,那头野兽横冲直撞,但据我所知,他们只能在坝子里行军,遇到山林都绕着走,瓯人却不一样,我们不仅能种稻,也是山林中最好的猎手。”
在场几乎每个西瓯人,都从十多岁起开始打猎,一般用箭,有时候也会用陷阱,在密林中生存对他们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而方圆上千公里的广袤山林,藏身的地方多得是。
译吁宋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跟我一起,进入莽莽丛林,进入十万大山,像猎象一样,布下陷阱,在夜里出没,不断放出毒箭,让这头野兽受伤,让这头野兽生病,等它疲倦不堪的时候,再给它致命一击!”
译吁宋说服了自己的族人,当西瓯人纷纷退入林中后,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板达古的寨子被他亲手焚毁,要烧掉这里的每一座屋舍,每一粒粮食,秦人从这得到的,只有灰烬!
滔天大火中,阿达古跟着译吁宋跪了下来,对着在火中跳跃的祖灵幻像,立下了誓言。
“布洛陀在上,瓯人迟早会回来,夺回自己的家园!”
……
十日后,被命名为“桂林”的秦军大本营,将军屠睢接到了前锋的禀报:踵军已占领板达古,虽然那里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没有找到瓯人,只发现了通往林中的人畜脚印。
“恭贺将军!”
几名来自关中的都尉纷纷起身向屠睢贺喜,此番南征百越,西瓯是主要的进攻目标,如今出兵不过两月,便已下聚邑十余,俘虏越人上万,更夺取了西瓯的都邑,为大秦开疆数百里,在他们看来,真是大胜!
除了西瓯不敢抵抗,仓皇而逃外,在南越、东瓯,秦军也捷报频频。中路的贾将军已斩扬越梅氏首级数百,打通了梅岭道,即将同另一支秦军,在南越会师,东路的殷通也与东瓯会谈,东瓯愿意降秦,唯一的条件是,请秦帮他们对抗世仇闽越人……
一连串的好消息冲击下,有人乐观地估计,入夏之前,百越地区,便可以轻松平定了。
但三军主帅屠睢却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盯着硕大地图上,秦军各据点间脆弱的补给线,忧心忡忡。
他亦是宿将,在长沙镇守多年,知道最难的,不是与瓯越人正面交战,而是对方避而不战!
瓯人没有城郭都邑,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所以,这场战争已不像中原那般,局限于争城争地,而在于攻人!
只有一举打垮西瓯的武装,才能迅速结束战争,如今他们逃入山林险阻,反而有些难办了……
看来这场战争,要拖挺长时间了,从迅速歼灭敌人,变成了慢慢建立据点,再想办法进行围剿。
但屠睢依然相信,他能在向秦始皇保证的两年时间里,取得此战全胜!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
屠睢看向窗外,桂林的风光很是不错,山岭水秀,就算在腊月也无雪,但这儿,却有比霜雪更可怕的东西……
瘴气!疫病!
“再过几日,便要开春了。”
若在北国,温暖的春天是令人期盼的,但在岭南,开春,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雨季,等瘴气疫病横行,二十万将士在高温和梅雨中发霉生病,这群从关中来的都尉,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
岭南的屠睢在为开春忧虑之际,北国胶东的黑夫,却在为春天的到来欣喜不已。
随着风雪停歇,港口解冻,胶东的船,又能出海了……
不仅是兵船粮船,在黑夫的计划中,齐地有一股被边缘化已久的力量,也能派上用场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一月),初一这天,得到秦始皇允许后,黑夫召集了来自胶东、临淄、济北、琅琊,整个齐地的大商贾汇聚一堂,在即墨开会……
听闻陈平来报,说十数名商贾已在等候,黑夫这才起身,心里暗道:
“西巴清,南糖妪,北乌氏……
“天下已有三大商人,只缺了东边,也不知这群齐地商贾里,谁最上道?“
第609章 货殖
来自齐地四郡的大商贾,已站在厅堂门外,一共十二人,看那穿着打扮,只以为为皂隶小厮,绝对想不到,他们人人皆是家累数百金的富商。
众人相互之间并不陌生,普通的贩夫贩妇,往往局限于一乡一邑,中等的商贾,也只在郡县内扬威,可若想到达“百金”的程度,跻身大商人行列,往往少不了和同行打交道。
所以他们之间,或是相互合作的伙伴,或是曾有过节的对手。但现在,却都和和气气地见礼,商场之上,追逐的无非是一个利字,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自从秦灭齐侯,商人的最大的敌人变成了同一个:官府!
相互寒暄后,大伙也讨论起共同关心的话题:“今日胶东郡守忽然送帖,请吾等至此宴飨,不知是为了何事?”
“恐怕筵非好筵啊。”
来自琅琊的商人管宴面露忧虑,这些年秦朝对商人的政策,让他觉得,但凡官府找,基本没什么好事!
“然也,秦人最厌商贾。”
众人纷纷附和,秦朝法家执政,从商鞅时代起,就极度讨厌商人。商鞅认为,商贾喜欢四处流窜,最不听话,一个商人从事末业成功,就会引得十个农夫不好好种地,所以必须抑商。
首先,把盐铁等事关国运的东西一律收归官府所有,加重商税,酒、肉等皆课重税,使从业者无利可图。
同时,又在律令里,降低商贾的地位。昔日天下七雄,秦国商人最贱,与赘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战争,商人总是最先被征发。秦**队明文规定,不必怜惜商人及其子孙的生命,无论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要派他们去干!
这种情况下,秦国商业基本被官府控制,顶多在官府控制不到的边地,出了乌氏、巴清这种夷狄大商,但最终也被朝廷招安,做了红顶商人。
黑夫他们家的南郡红糖之所以能成功,也是立足于江南这块处女地,钻了法律的空子,可也没自由几年,如今遍布江淮的糖坊,统统收为官营。
但东边的齐国,却与秦走了完全相反的路线,早在太公望时期,齐国处濒海盐碱之地,不适于农耕,于是因地制宜,通过工商业来拉动经济,终成鱼盐之国。
齐桓公时,管仲进一步提出了“本肇末”的观点,士农工商皆国之柱石,设工商之乡,还鼓励商贾将鱼盐运往梁、楚,为齐国赚取外快。
田氏虽为卿大夫,却亦是靠海鱼、木材来收买人心的,对商贾也很宽容。两百年来,齐贾遍布关东,巨贾们可与封君分庭抗礼,公然穿紫衣招摇过市的不在少数……
可这种商业繁荣的黄金时代,在田齐灭亡后就结束了,秦朝将关中的政策搬到齐地,下令禁止商人衣丝乘车,禁止商人及其子孙做官,并规定商人要交纳加倍的人口税……
秦始皇东巡时,甚至将“上农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为国策,公布于天下!
齐地商贾的好日子结束了,十年来,不论是从事农、牧、渔、矿山、冶炼,还是奢侈品的商贾,都举步维艰,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官府随便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
所以今日,十三名巨贾,才穿得比普通百姓还寒碜!……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人八百年的重商传统,绝非一朝一夕改变,这种抑商政策,并没有彻底打垮齐地商贾。相反,齐地流传着这样的话:
“由穷变富,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女子做手工不如卖俏……”
秦朝虽然抑商,也不见得工匠和农夫日子好过,巨额重税摆在那,老实巴交做工做农,依然过得贫苦,投机博利的收益反而更大些。
在齐地,因为秦吏稀缺,官府也无法像关中那样,管到基层。市肆里闾,依然是商贾的天下,临淄、即墨,这些通邑大都之中,至少有三十几种行业,每一种行业都有垄断的大商人,每年的收入远超黑夫这“两千石”工资十倍百万!
“羊肥了,就会被杀,韭长了,就会被割!”
琅琊商人管宴对秦朝意见不是一般的大,冷冷道:“二三子可别忘了算缗之事!”
众人皆叹息,原本他们还能盈利,可自从那项政策出台后,经商已经无利可图。
齐地商贾的富裕,被东巡的秦始皇看在眼里,去年,皇帝回到咸阳后,除了将一部分齐贾强迁到关西外,还在丞相李斯提议下,颁布了一项针对商贾的新政策。
凡属工商业主、高利贷者、囤积商等,不论有无市籍,都要向官府财产数字,并规定凡二缗(一缗为一千钱)抽取一算,即二百文。而一般小手工业者,则每四缗抽取一算。这叫做“算缗(min)”。
官员、长者和军人外,凡有马车的,一乘抽取一算,贩运商的轺车,一乘抽取二算,船五丈以上者,亦抽取一算!
若有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者,没收全部财产!并罚戌边一年!
这是公然向商人收“财产税”了,此策一出,天下商贾哀鸿遍野,盈利较多的行当还好,利薄者,直接就入不敷出了。
很多人都萌生了:“不做商贾还不行么?”的念头。
但秦朝又严禁土地兼并,堵死了他们以钱帛购田置不动产的可能性,商人们进退两难,发现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自己的生意,贱卖给官府,从私营变成官营。
管宴悲观地说道:“此番召吾等来此,恐怕就是为了此事!我听说,先前皇帝颁布算缗令,是为了筹集南征、北战和骊山陵、长城的钱,如今南北同时开战,骊山陵好像又追加了十万名劳役,更需要钱,肯定又要拿吾等开刀!”
众商贾纷纷点头,也有脑子灵活的人质疑,就算要割韭菜,在临淄、琅琊割不就行了,将他们叫到胶东来算什么?
“汝等别忘了,那尉郡守,他可是北征监军!说不定,是摆下筵席,只要进去的人,不拿出百万钱来,谁也不许出这道们!”
管宴有些悲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官府看来,吾等的罪,就是有钱,就是富裕!”
在齐地商贾圈子里,管宴说话还是管用的,他不仅是琅琊大贾,亦是数百年前齐相管夷吾的后代!
管仲虽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可他的后人却混得很惨,家族早早衰败,守着一个小邑度日,等田氏代齐侯,连那小邑也没了,只能捡起祖宗的老本行,开始经商,或许是这个家族的确有经商的天赋,不过百年,变成了齐国大贾之一,家富数百金。
被管宴这么一说,十多名商贾越发提心吊胆起来,只感觉这道们就是黄泉蒿里,而黑夫就是那索命的黑面鬼伯……
正在此时,却响起了一个异样声音。
“管君此言差矣,胶东守尉君一向待四民一视同仁,并未对本郡商贾大加戡伐。甚至在朝廷颁布算缗之策时,他还上书劝谏,阻止皇帝追加一项告缗律。那律令说,有敢于告发的人,政府赏给他没收财产的一半!若此律推行,吾等早被人状告,送到边境服苦役去了,如今郡守有召,还不知说什么,二三子就妄加中伤,恐怕不妥吧!”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留着八字胡的商贾笼着袖子,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有人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刀间。”
这刀间乃胶东人,亦是大商贾之一,却是做隶臣妾生意起家的。
齐地的商贾好种养家奴,但都把奴隶看成最不值钱的东西,不如牛马,时常虐待,随意贱卖送人,如弃草芥。
但这刀间却不同,他把这些奴隶看作宝贝,到处购买精明强干的奴隶,并不直接加以役使,去干粗活重活,而是教授他们技能:年轻貌美的女奴教以房中术,赠送给地方官员,搞好关系。强壮的男奴训练成武士,用来保护他的贸易。聪慧的隶臣则让他们学识字、算数,为他经营产业,获取利润。
就这样,刀间靠着隶臣妾,成了胶东首屈一指的大富。他待奴隶不薄,生活过得比普通的平民还好,以至他们“宁爵毋刀”,意思便是,宁可不改变奴隶身份,不要平民享有的自由,也不愿离开刀间……
虽然刀间乃胶东巨贾,但却被其余商贾轻视,更为人诟病的是,在算缗令公布之后,富豪皆争匿财,打算联合抵制此策时,刀间却叛变了,他跑到即墨,自愿捐出家财的三分之一,充作军费。
自那之后,刀间便成了胶东郡守府的常客,去往海东的新航路开辟后,黑夫更几乎每月都要召见他,庞氏等齐贾都觉得,刀间八成是在帮官府筹划,如何宰割他们……
管宴也就这些年被宰割得太狠,抱怨几句,虽然背地里没少骂刀间,此刻看到他本人,还有其身后跟着的两名秦吏,却立刻就怂了,拱手道:“刀君,你没少与我打交道,我这人虽然口不择言,但觉无中伤郡守之意。”
“管君乃管夷吾之后,又是琅琊商贾之首,亦是我的前辈,我自然知晓你的为人,不过……”
刀间笑道:“不过,隔墙有耳,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二三子,郡守此番召诸位来此,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宣布!眼下郡君将至,还是快快随我去拜见吧!”
“大好事?”众人面面相觑。
刀间一副黑夫代理人自居的模样,做了个请的姿势,邀众人入堂。
……
商贾们政治地位低下,虽然堂内摆着案几,却官员不发话,无人敢坐。
上位者总是后到,过了一会,黑夫才姗姗来迟,他面容和蔼,让众人不要拘束,都坐下,但随即却说了句诛心的话。
“二三子方才对朝廷国策的抱怨,对算缗法的不满,对我邀诸位来此目的的揣度,本吏都听到了!”
“这……”
除了事不关己的刀间外,堂下众人都吓得重新站了起来,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而那琅琊商人管宴,则直接吓得趴在地上,为自己图一时嘴快后悔不已,秦始皇东巡时颁布的“诽谤罪”还生效着呢,他不住顿首:
“小人一时失言,还望郡守恕罪,饶命!”
黑夫却笑道:“恕罪?饶命,你说的都是实话啊,朝廷在剪羊毛,割韭菜,在竭泽而渔,何错之有?”
“啊?”
堂下的十三巨子都懵了,相互看看,都以为自己听差了,封疆大吏的黑夫郡守,怎么忽然说起朝廷的不是来了?
“刀间,将我的奏疏,读给他们看看!”
胶东商人刀间积极与官府靠拢,黑夫也投桃报李,让他做自己在商贾圈子的代理人。
刀间接过那份奏疏副本,大声念了起来。
“臣胶东守黑夫再拜言,闻丞相请行算缗,此乃安邦之法也,可使奸佞商贾出其私利以资国,然臣以为,天下皆可行算缗,唯齐地不可……”
听到这句“唯齐地不可”,所有商贾都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难道那刀间没说错,这位郡守,当真在为他们这群被踩到泥巴地里的商贾说话?
刀间继续念道:“齐地群盗作乱初定,民生未复,商贾货殖,可使民以其有易其无,不亦课税过重,使物价贵,此其一也。”
”海东贼寇未平,官府船舶载粮运兵,已捉襟见肘,臣欲使商贾助之,其出力颇多,故不亦算缗,此其二也。“
“齐地与关中,风俗大异,昔日,太公望封于营丘,地咸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顾齐冠带衣履天下。其后齐国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关市讥而不征,使齐富至于威、宣也。”
“虽然,齐人重贾,使其将卒征战亦如市肆卖力,是为亡国之兵也。然齐贾果能兴巨利,若能合其力而为官府所用,上则富国,下则富家,所得之利,必数倍于算缗!此其三也!”
“陛下虽欲移风易俗,然治郡,亦当因地制宜,何不使齐地诸郡为特例,暂免其算缗。令商贾听命于少府、金布曹,使为国牟利于海东、辽南,假以时日,或可为国添乌氏、巴清之巨利,海东财货,亦能入于咸阳……”
刀间读完,众人已十分激动,黑夫紧接着道:
“而陛下的回答是……可!”
当然,秦始皇这短短一个字,可以理解为:可以试试,但要是试了不行,你这黑厮就滚回来领罪吧!
朝廷现在,太缺钱了。少李斯和少府开始收财产税,也是迫不得已。黑夫估摸着,再这样下去,少府会疯狂到直接给天下富商定罪抄家了。
虽然这群人也不干净,但这样竭泽而渔,也不是长法啊,而且也与黑夫的计划相悖。
所以,黑夫提出,利用齐地商贾,可以让朝廷得到比直接收税更多的利益,考虑到日渐匮乏的府库,秦始皇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此时,众商贾已经朝黑夫顿首了:“郡君果然对四民一视同仁!”
黑夫淡淡地说道:“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我家中亦有亲戚经商,这点道理,本吏还是懂的!”
“郡君贤明!”
这下,连抱怨连连的管宴也由衷感谢了,一千钱抽两百,就意味着,他们每挣一百万,就要交出二十万钱给官府,这还不算极重的关市之税,可以说,帮商贾们回了好大一口血。
但他们仍有担忧。
因为大伙都听出来了,这不是单纯的取消,而是一次对赌……
可现在,黑夫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后悔也来不及了。
却听黑夫道:“陛下已下诏书,从一月起,齐地四郡将与天下其他郡县不同,暂停算缗,作为一块特殊区域,由官府牵头,货殖海外。从第二年起,务必挣到比算缗更多的钱,经海滨之利,济府库不足!”
“故称之为,‘经济特区’!”
“经济特区?”堂下十三巨子大眼瞪小眼,对这奇怪名词摸不着头脑,但陈平萧何等人,则是早就习惯了。
黑夫却在堂上美滋滋地意淫道:
“后世会不会有这样一首歌呢?”
“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春天,有一个黑大汉,在中国的东海边,划了一个圈……”
第610章 商社
秦始皇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这天,在一阵锣鼓喧天中,上书“海东商社”的牌匾在一栋建筑门前被挂了起来。
参与挂牌的不仅有胶东郡守、县县令、仓曹、金布曹、兵曹等朝廷官吏,还有十三名齐地商贾,以琅琊人管宴,胶东人刀间为首。
黑夫郡守在挂牌大会上的讲话,无非是表示要效仿管仲时期的国家贸易机构“轻重九府”,通货积财,让齐地商贾参与官府主导的海东贸易,最终达到“不加赋而府库足”的目的。
海东商社将垄断辽南、海东的一切贸易,官府进行分配和监管,最后,再由商社统一向官府缴纳税款。
黑夫在上面慷慨激昂地演讲,胶东兵曹掾曹参则在下面,低声对旁边的陈平道:
“秦吏皆贱商贾,唯郡君不然,这种吸纳商贾帮官府做生意的事,我听着都觉得稀奇,但这些商贾,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陈平笑道:“这些事,齐人商贾早就习以为常了,你忘了郡君说过,此事,他也是看《管子》后产生的想法。”
临淄稷下学宫的士人,曾合力写了一本《管子》,里面虚构了很多管仲搞“经济战”的事迹。
比方说,鲁国的纺织技术发达,织出的缟又薄又细,天下闻名。管仲就让齐桓公穿鲁缟做的衣服,齐人纷纷效仿,同时让轻重九府鼓励商人大量进口鲁缟。鲁国人看织缟有利可图,慢慢发展成为支柱产业,田地种桑养蚕,大量的农人从事鲁缟的生产,农业生产就荒废起来。
管仲看着时机成熟,让齐桓公一声令下,齐国人禁止穿鲁缟。这样一来,鲁国经济大坏,出口拉动型经济一落千丈,粮价大涨,鲁国迫于经济崩溃,不战而屈于齐国。
类似的经济战,管仲多次导演,比如针对楚国收购鹿皮,针对代国收购狐皮,拉高盐价,使中原诸侯臣服等。
以上种种,多半是假托管仲之名虚构的,以春秋时的贸易规模,根本无法达成,但想法倒是不错,乃齐地士人对繁茂的临淄都市耳濡目染后产生的脑洞,又或者,一些大贾或多或少干过类似的事。
在秦始皇下达挟书令后,《管子》也在封禁收缴之列,黑夫便以权谋私,搞了一整套手抄简牍来读。
毕竟他黑夫虽然出身低微,却是以“好学”出名的:有了善学的名头,什么都学一点,往后再口出惊人之言,别人也不易产生怀疑,还能给后世的东西打掩护。
果然,黑夫阅后,对《管子》赞不绝口,说这上面的一些想法,给他治郡提供了参考,甚至还征辟了几名毕生学“管子之学”的稷下先生来做门客,商议“复管子之政”的可能性……
眼下黑夫设立海东商社,就打着这个旗号进行的,容易为齐人所接受。
反正管仲被认为是法家,又进了靖边祠,受朝廷官方祭祀,他这么做,在朝中不会成为被攻击的口实,反而让齐地商贾生出了点好感黑夫一年前平叛杀的,多是诸田和轻侠,商贾没有出来说话,因为他们两者皆不是,也亏得黑夫的刀,没割向他们,甚至还为其发声,顶住了朝廷的压力……
投桃报李,齐地十三位巨贾,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加入商社。那些本该交给官府算缗的钱,如今要拿出来,作为商社在辽南、海东建立据点的资金。
第一批资金,每家出二十万,一共二百六十万钱!
而这笔钱,买到的,仅仅是去海东、辽南进行货殖贸易的特权!
挂牌结束后,方才还满脸堆笑的商贾们,开始露出愁容,琅琊商人管宴叹息道:“这是对赌啊,若是真能盈利还好说,若是不能,吾等的钱,就要打水漂!”
众人颔首,却只能道:“事到如今,钱都投进去了,也只能想方设法从海东挣钱!”
刀间自然不愁,他本就是靠隶臣妾起家的,听说黑夫郡守对三韩九夷之人很感兴趣,那些蛮夷老实巴交,若能运到胶东做苦力,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做皮货的商人亦是满怀期待,笑道:“我正愁齐地口众日增,山中貂、狐日少,听闻海东多皮毛,看来今年,中原能添不少貂裘了!”
而经营丝帛、漆的,也有自己的打算。齐地的器物,虽然号称“冠带衣履天下”,可那是从前。现如今,单论丝帛,若是运到中原,却无法与华美轻便的鲁缟竞争,齐地的漆器,也不如宋、楚,所以齐地的东西,除了鱼盐,很大程度上,只能自产自销。
但这些东西运到辽东、海东,却很受当地贵族欢迎,能卖出高价!唯一值得担忧的是,那边市场有多大?辽东郡不过十余万人,朝鲜亦然,加上什么三韩、真番,也不见得比胶东多多少。商贾们都担心,即便刚开始海东商社能盈利,过不了三五年,这生意就衰退了。
不过,黑夫又给众人吃了两颗定心丸。
“海东之征未罢,海东商社之人,若为官府以车自内地运粮至港,可得盐引,载海盐归于县乡,平价售之……”
此策一经宣布,齐地商贾皆惊,众人经营的行当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便是他们都占有大量车、船!
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只要是海东商社的大贾,皆有资格在海盐贸易里分一杯羹了?
这也是黑夫的一个尝试,将盐从官府直接售卖,改为间接售卖。官府垄断供货来源,只管晒盐、定价,零售的活,则批发给愿意和朝廷合作的大商贾来做。如此,便能节省运送粮、盐的成本,官府的钱,还赚得更多。
官府管得太少不好,管得太多也不少,适量减少政府职能,也是精简成本的好法子,这亦算是胶东这“经济特区”的尝试……
这是第一颗,而第二颗定心丸,更是让十三名商人笑出了声,因为,它是甜的……
“非海东商社之贾,不得售糖!”
……
“恭贺主君!”
海东商社挂牌结束后,回到府邸中,陈平第一时间向黑夫表示祝贺。
“贺我何事?”
陈平道:“三年前,主君初入胶东,仅有幕僚数人,从骑数十,当时主君在车中棋盘上摆下几枚白子,分别代表胶东之人:诸田、小贵族、工匠、商人、知识分子、小农、闾左、轻侠……”
“原来是这事。”黑夫笑道:“我都快忘了,亏你还记得!”
陈平道:“平岂敢忘怀?尤记得主君说过,政治,就是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
的确,一晃三年过去了,当初满郡皆敌的处境,已经完全变了。姜齐时代遗留的小贵族最先被黑夫争取过来,然后是无产的闾左。
修书焚书之议后,”反动知识分子“被打压,识相的大多投靠官府。而借着秦始皇东巡,诸田被连根拔起,轻侠也半死不活,随着农家入驻,小农的亩产略增,日子稍微好过了点。
最后,只剩下商人,如今其中的巨贾,也被黑夫一股脑收编,塞进了海东商社里,既能监管,也可利用。
回顾完以上种种后,陈平道:“主君三年布局,今日总算能得圆满!”
“圆满么?”
黑夫笑了笑,看着自己臣属里,心思最多的陈平,意味深长地说道:
“只要东征大军久驻,海东便仍不由胶东完全说了算,还得等对岸的仗彻底打完,砍了沧海君的人头,将六国遗士完全剿清,立下秦军的赫赫威风,事才算完美啊!”
说罢看向陈平:“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陈平心里一紧,想起自己去年在辽东做的事,躬身道:“臣明白!”
黑夫点他道:“所以此番督粮,还是你去,见了公子,替我打声招呼。”
“诺!”
陈平一愣,心中更惊,但还是唯唯应诺,绷紧了身子,等待黑夫的下一句话。
或许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许是“不要再自作主张”,这样的警告。
但黑夫却什么都没说,挥了挥手,让陈平退下。
走出郡守府后,陈平却已经满背是汗。
十二年前,陈平尚是弱冠少年,受黑夫之邀,初入秦兵军营,当时他以为这黑汉子有龙阳之好,垂涎自己色美,所以战战兢兢,可即便是那次,也没有今日的恐惧……
有时候不说破,比说破还可怕。
说破,先前的事就算过去了,可若不说,好似随时盯着陈平,看他后续表现一样,陈平只感觉,自己若再作死,就不止是失去信任那么简单了。
良久后,他才暗暗叹息道:
“明明有人主之威,深居少言,犹过雷霆之怒,连我也望而生畏。可为何,甘心屈居秦始皇父子之下呢?公侯将相,宁有种乎,主君啊主君,难道你真的做到彻侯将相,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主君,陈平又喜又恨,喜他是人杰,值得自己出卖智慧效命,恨他局限与人臣之位,为他不能更进一步而不值!
“难道他当真看不出,今日在胶东做得再好,若是皇帝信重不再,随时可能人亡政息!?”
第611章 如蝇逐臭
秦始皇三十四年二月,春风吹起,冰消雪融时,辽南率先迎来了第一批“海东商社”的商贾……
十三大贾性命金贵,自然是不会亲自出海冒险的,他们派遣自家的庶子、侄儿代劳,这群年轻人赶着时有时无的南风,乘坐自家的船,率先抵达了辽南港口“旅顺”,这里已经正式被划归胶东郡,作为一个独立的县。
据说辽东郡曾对此进行抗议,认为旅顺应归属辽东,理由是它在辽东,但朝廷对比了一下胶东、辽东派遣官员到旅顺的时间,胶东最快只需要2天,而辽东至少要20天……
此外,胶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的上计税金,是辽东的九倍!
就算不考虑郡守都是谁,光看税额,哪个郡在朝堂上说话更硬气,还用说么?
于是这场争执到此为止,整个辽南绵长的海岸,全部划归胶东,辽东只能委屈巴巴。
当商贾子弟们抵达旅顺时,这里已囤积了上千件附近夷人部族缴纳的皮毛:和巴人上缴井盐、丹砂、鸡羽一样,千奇百怪的实物,便是帝国治下蛮夷君长的税款,别指望他们能交得出自己都不够吃的粮食。
海东商社虽然号称“有钱一起赚”,可相互之间,还是会有竞争关系。比如旅顺这一千张貂皮,若是均分,利益就薄了,还容易产生争执不和。
十三家商贾从事行业的不同,有人专门卖丝,有人专门卖糖,但在回程的货物上,除了刀间对奴隶感兴趣外,大多数人,看中的无疑是皮货。黑夫便按照地域划分成十三处,各家通过“竞标”的方法,来争夺他们中意的地域,获得在那收购皮毛的专营权!
旅顺无疑是最抢手的,因为此地最近,一个来回只需五六天,可以节省大量运费,且当地蛮夷主动向官府上缴皮毛,你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运回来,最为保险。
商贾们竞价很剧烈,最后,来自临淄的商贾庞氏,通过高价,取得了旅顺的皮毛收购权,按照比临淄市价稍低的价钱购买,至于加工成貂裘后,在中原能卖多少,就看庞氏自己的能耐了。
庞氏的船,载着千余张皮满意回程,其余船只,则只能继续向前。
……
抵达星罗棋布的岛屿时,数艘在旅顺卸下粮食的空船,离开了大部队,从船上到处都是的大网就能看出,他们的目标不在陆地,而在海中!
靠近岛屿时,海水从深蓝变为湛蓝,一个年轻人趴在船舷上,看着下方喊道:
“鱼,全是鱼!”
夜邑潘氏世代从事海鱼贸易,可这年头,只能在近海捕捞,齐人连续不断捕了几百年后,莱州湾近海渔场的鱼,个头和数量略有缩减,听闻辽南近海到处是渔场,反正钱也投进商社了,索性派子弟来看看。
果不其然,这片尚未有人涉足处女地,真的有数不清的鱼!浅海里的海鱼是那么稠密,以至于随便放下一个篮子,提上来就是满满一篮子的鱼!
只随便网了一下午,船舱里,甲板上,便全是海鱼了……
等数日后回到夜邑,除了满船腌着的咸鱼外,商贾之子如此向他父亲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架上一口釜,不等水烧热,夕飨的鱼就已经抓足了!”
……
因为囊中羞涩,未能竞标到好地域的济北商人范氏,目光却盯上了本不归胶东管辖的西安平,他们认为,辽东以东,那片茫无涯际又不明所以的荒野山林中,或许也潜藏着些许商机……
在西安平停船后,范氏的长子带着人,好好逛了逛这里的集市。
随着数千秦军入驻,西安平变热闹了很多,每逢集市日,除了辽东居民外,真番、扶余甚至是肃慎的蛮夷们,也会跑到这里赶集,用自己的山货,换取中原之物。
杂乱的摊位,到处是陌生的语言,叫叫嚷嚷,贸易基本上以物易物,双方将身上的东西摆出来,相互指指,摇头是不行,点头是可以,一计响亮的击掌是成交,然后各自带着自己满意的物品,喜滋滋地离去。
当然,也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这种捣乱分子,会迅速被巡逻的秦卒抓住。
除了到处被人举着叫卖的熊皮狼皮虎皮鹿皮,范氏长子还发现了许多菌菇,有他能叫出名的松茸,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那真番人为了证明能吃,竟然当场生嚼!所幸他没当场口吐白沫死去……
此外,还有鹿茸、麝香等名贵药材,在这却便宜得惊人,他还注意到,一个扶余人的摊位上,有一种根茎类的植物,其根须好似茴香根,颜色姜黄,却比茴香根更大些。
“这是何物?”
范氏长子让译者帮自己询问,扶余人正在那百无聊赖地雕着骨笛,见有人问津,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通。
“扶余人说,使二人同时登山,一含此物,一人不含,各走半日许,其不含者必大喘,含者气息如初。”
“真的假的?”
范氏长子将信将疑,译者说是真的,这东西熬汤喝,生津,回气。
既然便宜,范氏长子还是买了少许,回到船上后,有来过西安平的渔民笑他亏了,因为这东西啊……
“不止是扶余、真番、肃慎,在辽东,在朝鲜,满山都长,只要认识,一天能掘一大筐!”
“多就好,若能薄利多销,至少能回本。”
范氏长子长子也没当回事,他们家竞标争不过商社其他他,为了不亏本,只能从别人不屑经营的旮旯角里寻找生意了,只要是不认识的东西,都买了,带回胶东去试试!
他不曾想到,此物,后来成了紧随皮毛之后,海东又一抢手的货物:人参!
……
船队逆着洋流而行,抵达被秦军占据的朝鲜港津列口时,十三家里,只剩下了**家。
商人与官府的不同之处,便是做事只趋利而行,既然已经加入商社,那便只能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利益。
留在辽南寻找生意的人,看中的是那里距离胶东更近,而选择朝鲜的商贾们,则是看中了这里尚未被占领的市场!
胶东的船队靠岸后,头上扎着白色麻布条的朝鲜脚夫,便来帮忙卸货,当地的官员也来与商社贾人们接洽,按照黑夫的建议,将在列口搞一场“展销会”,商贾们将各家的货物展出,而来自朝鲜公室、甸主、男主的大大小小贵族,都会派人来参与,与商贾们洽谈,建立贸易关系。
官府不再包办细节,只提供一个接触平台,谁能和谁谈成生意,就看各自本事了。反正朝鲜与秦朝已经取消了边税,商人们只需要回到齐地,再将货物转卖时,给当地官府交一笔市税即可。
列口的“展销会”举行得如火如荼,整个区域规整干净,卖的也多是贵重的奢侈品,显然不是西安平那种小乡集市能比的。
商贾们都将各家拿手的货物陈列出来,或是精美的漆器,排列在华丽的木案上,或是做工精致的灯具,轻薄如蝉翅的丝绸,也有吃了一口就难以忘怀的红糖,然后,便摆着上国商人自信而骄傲的笑,等着冤大头上门……
周秦以来,中原的青铜、丝帛、漆器这些手工艺品,都已经臻于鼎盛,而齐地最早也是以女功、美器出名的,虽然现如今,已经竞争不过楚、宋、鲁之物,可放到朝鲜,还不得让这群玩了八百年单机的乡巴佬大开眼界!
朝鲜公子箕准受陈平相邀,也参加了这次“展销会”,不同于去年官府运来的东西,虽然规整,但尚有些粗糙。这次的货物,都是典型的齐国风格,更加让朝鲜人叹为观止,与之比较后,王险城的“宫廷器物”都自惭形秽,成了普通人的家什。
看到它们后,朝鲜的穷贵族们都在想,那些做工精致的漆陶角爵,若是能放在自己家里,在宴会上摆放,得多有面子啊!那些花纹漂亮的丝帛葛履,若能穿在自己姬妾姊妹身上,岂不是让人羡煞!
只可惜,商贾对朝鲜流通的贝壳币不感兴趣,要么用半两钱来买,要么是以物易物,最好是皮毛!
也有人指使奴仆讨价还价,但论这个,他们哪是这群精明商人的对手,反而被忽悠着,答应买更多的东西。
比拼朝鲜邑主钱势的时候到了,接下来,这些贵族便要拼命压榨治下的领民,迫使他们狩猎狐鹿,剥下皮毛,为自己换取那些奢靡精致之物。
而看到这一幕,箕准也一下子猛地想到,箕氏朝鲜八百年的财富国力,或许会在七八年间,被这群逐利而来的贪婪商贾榨干……
……
并不是所有商贾,在以朝鲜作为终点,琅琊商贾管宴虽然喜欢抱怨,却也有自己独到的经商眼光,他相中的,是朝鲜以南,距离琅琊最近的三韩!
到了五月之后,西南季风猛吹,从琅琊到成山角,再到三韩,不过数日行程。
除了距离外,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管通眺望前方,在他们之前十里开外,还有一支庞大的船队,船帆鼓鼓,旌旗招展。
那是公子扶苏的远征军,这五千武贲,在列口休整一个冬天后,坐着胶东郡尉任嚣的船,再度……
这次扶苏大军南行,依然是为了寻找沧海君歼之,但首先,他们要在沧海城以东,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旁,后世名为“仁川”的地方,建立一个新据点!
建立一个城邑,肯定需要大量粮食、器具,如此一来,原本无利可图的三韩之地,或许也能捞到点油水。
“管子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同行越多的地方,钱越是难赚,可那些无人问津之处,或许却有别人未发现的大利!”
“侄儿!”
管通正遐想时,却又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偏头一看,却发现,有数艘船,也紧紧跟着他们!
竟是唯一一位亲自来到海东的大贾,隶妾商人,刀间!
“刀叔父,你这是……”
管通有些不解地看着与自家齐头并进的大船,他不应该留在朝鲜么?难道说……
船头的刀间却一笑,指着身后簇拥的女奴大声道:“侄儿,海上风大天冷,可要送你几人暖床?”
管通面色一僵,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满是不齿!
“这种挣钱之法,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仅可以挣蛮夷的钱,也可以挣官府的钱!这便是刀间的打算!他可是拉了两船训练过的女奴,一路“犒劳”各地秦军,只需要她们两腿一张,便能将这群久居异域士卒的赏赐钱帛,全都给挣了!
管通却忘了,发明“女闾”这一行业的,恰恰是他老祖宗管仲啊!
另一艘船上,刀间对管通的鄙夷,却熟视无睹。
“其余人皆对此不齿,但于吾等商贾而言……”
刀间坦然一笑:“有需便有求,逐利之人,譬如蚊蝇逐臭,哪还管什么脏不脏!彼辈贱价收购皮毛,诱使朝鲜邑主大买奢靡之物,使其领民饱受压榨,最后只能将自己卖于秦人为奴,也不见得干净!”
……
“我门给海东带去的,不仅有文明,恐怕也有长久的灾祸。”
胶东郡青岛,黑夫夜间睡不着时,离开了宅院,在海边缓缓步行,思及此时此刻,海东商社的十三商贾,已到了对岸,开始他们的逐臭之旅了。
但他没有为此悲天悯人,唉声叹气,而是笑着背诵了一段话,语气虔诚,比对待秦始皇的诏令还要虔诚……
“自从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与污!”
第612章 命名
琅琊管氏乃管仲之后,在做生意前,总会做一番计较。
通过对行情的分析,管氏认为,距离胶东越近的地方,貂、狸皮革就越贵。比如旅顺,必须按照官府给出的价格,从当地县邑采购,虽然路程短,可实际上,挣不到太多差价。
反之,当船队离开秦朝统治范围,进入异邦蛮夷之地后,貂、狸之皮的价格便骤然猛降!
朝鲜的皮货价格,就比辽南便宜数倍!朝鲜的邑大夫很喜爱中原丝帛锦绣,十张皮换一匹布也愿意。
但管氏并未在朝鲜停留,七八个同行在那竞争,已经足够了,他们继续往南,希望在朝鲜之南,名为“三韩”的土地上发现商机。
可在抵达此地一个月后,管通却很是失望,当地的马韩人,部落众多,生产水平大概相当于中原的尧舜时代。他们各有长帅,大者名为臣智,有数千户之众,次者名为邑借,几十到上百户不等,散在山海间,没有建立城郭,普通人住的是草屋土室,看上去很像中原的坟冢。
管氏向马韩人展示了一些中原丝帛,但不解风情的马韩蛮夷对这些不够实用的布料,却兴致缺缺,当地风俗,不以金银锦绣为珍,反倒对秦军手里的铜铁兵器很感兴趣。
可兵器,是海东商社是严禁出售的……
卖不行,总能买吧?
但派出去的探险者陆续归来,他们回报说,越是往南,貂、海狸就越少,皮毛质量也大不如北方。
而马韩人,虽然也从事一定狩猎活动,但却更钟情于种稻。而当地特产,也以一种特别大的栗子著称,还有一种细尾鸡,其尾皆长五尺余,可也用来装饰冠帽。
但类似的东西,中原有的是,运回去根本无法盈利。
接触过马韩后,管氏发现,这里既没有能够开打的市场,也没有他们需要的货物,商队不得不改变计划,停止向南探索,转而沿着带水(北汉江),向东北部进发。
横亘半岛的单单大岭在这一带变得十分平缓,走了数日,翻过它后,商队就到了“东(hui)”与“貊国”的地盘。
貊是来自燕国周边的游牧民,数百年前进入半岛后,渐渐融合为一。
与虽然有少许牛马,却压根不会骑乘,只杀了吃肉,或者以其作为殉葬品的马韩不同。商队见到的貊人,多是会骑马的,其人性格强勇,也热情好客,见到全副武装的商队,竟过来主动要求交易。
有的喜爱丝帛,有的则不爱,漆器也要因人而异,但有一种东西,从辽南到三韩,却是无往不利的……
那就是红糖!
当貊人在商贾邀请下尝了第一口后,便瞪大了眼睛,野蜂蜜对他们而言是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佳肴,可这些红褐色的硬块,却有不亚于蜂蜜的甘甜!
食髓知味,貊的猎人想要换一些带回部落,与族人分享,但他们唯一能够拿来与之交换的,只有手里的皮革。
这是一场让商队惊诧的交易,貊人不仅把所有手上的皮草都交换了,连身上所穿的毛皮衣物也都脱了下来换糖,以至于一群人光着身子回家,他们还示意:
“明天会拿更多毛皮回来……”
这次带水上游之旅,证实了管氏的猜测,距离胶东越远的地方,皮毛越贱!而大致以带水为分界,其南则较为温暖舒适,更适合种地而非打猎。其北天寒地冻,多有貂皮。
得到回复后,管通露出了满意的笑:
“总算不是空手而归,管氏要经营的地域,找到了!”
……
相比于管氏商队跋山涉水,刀间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呆在带水入海口处,这里,一座崭新的城寨,正在慢慢建成。
最先完工的是码头,相比于海道狭窄多礁石的沧海城,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深水良港,来自列口的粮船源源不断送来衣食。
四千秦军被调到此处,伐木、夯土、筑城,而在大工地和军营附近,还有一座木栅栏的区域,这里是军市。这是寻常事,过去几百年里,列国征战,只要不开到最前线箭矢舍得到的地方,驻地附近就必然会有军市,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刀间得到监军特许,为远征军士兵提供个人所需:做衣裳的布匹、打牙祭的肉食,而军市最深处,则是一个个神秘的小营帐,女子往来出入,晾晒衣裳这都是刀间手下的姑娘们。
这些女子,不仅可以接缝补、洗衣之类的活,只要价钱足够,她们还很乐意提供特殊服务。
足食则足兵,这话不假,但人,尤其是男人,还有种名为”色“的**,必须偶尔释放一下。
都不需要特别招揽,每逢下午时分,就会有休沐的兵卒三五成群,往军市深处跑,一手交钱,便会有人引他们进入那些小帐篷,接着,便会响起男欢女爱之声,这靡靡之音越是响亮,铜钱入瓮的叮当声,也越频繁,每逢有军官也来放松,刀间便会堆着笑,亲自带着去专门为官员提供服务的高级隶妾……
刀间并不认为他做的生意肮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管子兴女闾,勾践设营妓,我只不过是承其遗志,有需就有求,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他甚至认为,这支远离中原的军队能忍得住枯燥的驻扎,自己手下的女子们是有功劳的。
闲暇时,也有几个阅人无数的女子托着腮,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公子将军一次都没来过。”
的确,全军上下,唯一一个没进过军市女闾的人,恐怕只剩公子扶苏了。
刀间笑她们:“公子乃皇室贵胄,岂会自降身份?若想要女人,只要说一声,朝鲜侯父子,还不得巴巴地寻处子之身的贵女送来?岂会垂怜于汝等,还是快些梳洗一番,继续伺候军汉去罢!”
对刀间而言,扶苏没有脸一板,将他们轰走,就算难能可贵了。
要知道,这位公子最出名的,就是嫉恶如仇,古板而固执,而营妓,素来是朝中大臣们抨击的对象。
刀间不知道,扶苏最初听闻军中要设女闾时,是皱了皱眉的,还问被黑夫派来押粮,马上就要回胶东的陈平道:
“我曾闻,献公时,军中的确设有女闾,但商君曾下令,使军市无有女子,如此监军派商贾携女子前来,公然诱使士卒淫乐,恐怕……”
被黑夫吓了吓后,陈平不敢再自作主张了,一板一眼地回答扶苏道:
“公子有所不知,律令虽严,却终究胜不过人欲,军中不设营妓后,秦军外出征战,多有侵犯当地女子之事发生,臣的家乡阳武,县城的驻军便出过几起,虽将行凶者按军法处置,但秦军的名声,也就此大坏,听闻秦卒至,女子如避虎狼。”
这是无法避免的,毕竟动辄十万数十万人,良莠不齐,总有几百个管不住自己鸟的家伙。
“尉郡守当时只是屯长,听闻此事后,自己出钱,让手下五十人去乡中女闾,遂无人冒犯本乡女子。”
言罢,陈平笑道:“如此看来,这治兵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眼下远征异域,动辄一年半载,将士空寂,虽然能吃饱穿暖,但饱暖之后,便要思**了。与其让其按捺不住,侵犯朝鲜女子,平白让秦朝宗藩失和,不如使军市复有女子,如此,也能避免再度发生营啸……”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谢尉监军的好意了!”
扶苏最后还是听了陈平的意见,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加强了对军市的管束。
见扶苏答应得如此轻易,陈平离开后,反倒有些忧虑。
这一年来,扶苏变的不止是略显邋遢的胡须,自从营啸事件后,他的想法也有了很大不同。
那个非黑即白的少年,似乎变成了一个眼里能容下沙子的成年人了。
那个一味追求过程的公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只要达到结果,就能无视龌龊的将军……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皇帝想考验扶苏,莫非,主君也想?”
带着这种思虑,陈平离开了这片海域,而在工地上,伴随着最后一堵墙垣夯好,这座新城寨也算基本完工。
“公子,给此地取个名罢!”
远征军的将吏士卒敬爱扶苏,敬爱他们的将军,纷纷请扶苏为这座城命名。
随着秦朝在塞北、河西走廊、西南夷、百越皆有新开辟的疆土,命名成了屡见不鲜的事,而每逢设立新地,郡级别的名,比如“朔方”“张掖”,要奏禀皇帝,可县、乡、邑之类,因为太多,则可由前线将领代劳。
作为统帅,扶苏无疑是有这资格的。
众情难却,扶苏思索片刻后,想起了一首诗。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
过去他学此诗时,不懂其意,如今这首《韩奕》念来,却别有一番感触。
那是数百年前,周宣王力图中兴,搞了很多大动作,例如派尹吉甫压服南淮夷,又北伐狁以御外侮,迁申侯于谢邑镇守南方要冲,以秦人的祖先秦仲为大夫,命他征西戎。
而在周朝的东北边,则封韩侯扩建韩城,驱逐滋扰燕国的貊人,那些貊人被燕韩联军所逐,遂东奔至辽东、朝鲜,与人合流,这才有了今日朝鲜周围部族林立的局势。
如今扶苏东征至此,也算是“其追其貊”,而建立此城,目的是“实墉实壑”,商贾们则四处寻找皮货,让蛮夷“献其貔皮”。
这世上,再没有像这首诗一般,符合他们处境的了。
于是扶苏道:“吾等深入貊之地,也算继承周时韩侯之任,而此地南控三韩,不如便叫‘韩城’!”
……
“韩城?”
当半个月后,扶苏给新城邑命名为“韩城”的消息传到胶东时,黑夫郡守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摔了个杯盏,还骂道:
“都说我取名不雅,你看看,扶苏取的这什么破名!”
叶子衿挺少见黑夫如此气急败坏,还是为了这种小事,不免有些诧异:
“继《韩奕》之志,控三韩之地,故曰韩城,有理有据,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
黑夫摇头,气鼓鼓地说道:“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是‘韩’!”
他又发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将那城名给改了!”
“这话说的。”
叶子衿蹲下身子,收拾被黑夫拨到地上的杯盏,光洁的手一点点拾起碎片,似是无意地说道:
“若是扶苏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他说的话,命的名,便是金科玉律,这城名,良人,你能改么?”
妻子一句话,就杀死了话题,黑夫没了说气话的兴头:
“此言何意?”
叶子衿转身,面带忧虑:“父亲来信说,陛下近来罢朝越来越多,过去他多勤勉啊,不批阅完奏疏就不休憩,眼下咸阳宫的灯,却熄的越来越早,兴许是懈怠了,可以皇帝的性情,怎可能怠政?父亲猜测,或许是身体不适……”
“君上多病,国无适嗣,朝野上下,都悬着颗心。眼下长公子扶苏远在海东,不得宠爱,却又听闻,陛下近来颇爱幼公子胡亥,常夸他律令学得好。良人知道,教授胡亥的律令夫子是谁么?”
黑夫不言,蹲下身,拾起一片陶片,两指捏住,放在自己和妻子双目之间。
二人的目光,透过锐利的陶片边缘,交织在一起,窗外是春意盎然,可那锋芒之寒,甚于海东霜雪。
“我自然知道。”
黑夫笑道:“不是别人,正是屡屡救驾的大功臣,中车府令,赵高!”
第613章 胡亥
秦始皇三十四年四月初,公子扶苏在异域建立城邑,宵衣旰食,索敌追击,而咸阳宫内,却是一副悠然恣乐的情形。
一场奢华的皇室宴飨之上,有位身着朱玄深衣,头戴远游冠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席间,负手侃侃而谈,似是在背诵着什么……
“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乱。”
他眼睛透亮,自信十足,口中背的,正是《商君书》里的《弱民》一篇,不但能诵,还说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譬如楚国,楚地非不大也,民非不众也,甲兵财用非不多也;战不胜,守不固,此无法之所生也……”
言罢,公子胡亥喜滋滋地朝御座上,比一年前又老了几分的秦始皇拱手:“父皇,儿说的如何?”
秦始皇面对扶苏时,永远是板着脸的,可对待自己的少子胡亥,却是捋着胡须,满意地笑道:
“背得不错,说得很好。明主察法,境内之民无辟淫之心,游处之士迫于战阵,万民疾于耕战,这才是强国所为!亦是秦能一统的根本!”
言罢,指着席末两个年纪略长的儿子公子高、公子将闾道:“至少,比汝二人的磕磕巴巴强多了。”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方才也背了一通他们所学的律令,却远不如胡亥顺畅,此刻被秦始皇批评,连忙起身道:
“父皇责备的是,儿臣等,皆不若胡亥聪慧……”
二公子战战兢兢,他们都有些怕秦始皇,在皇室,最难相处的关系,亦是父子……皇帝十多个儿子,不怕皇帝的,只有两人,长子扶苏,幼子胡亥。
相比于扶苏敢直言进谏,君臣父子之间常有争执,胡亥则是另一种类型,在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敢揪皇帝的胡子!皇帝也不气恼,甚至低下头让他揪,渐渐长大了,胡亥也圣宠不衰。
其他公子的身份,除了儿子外,还有人臣。唯独胡亥,只有为子的亲情,却没有为臣的生分,这或许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
眼下,秦始皇又不吝啬地夸奖起胡亥来:
“胡亥是不是最聪慧的,朕不知道……”
“但却是最认真的,他从小喜好玩乐,可奉我之令,随中车府令学律令时,却也老老实实,朕曾去看过,赵高在讲解时,胡亥在案前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恨不得去外面的春天里玩个痛快,可最终却能忍住,安静学完律法……”
言语里,包含着欣慰,秦始皇看向胡亥身后的赵高:“中车府令,你教得不错!”
赵高连忙出列:“臣只是奉命行事,公子天资敏锐,学什么都快。”
赵高在那场震动天下的莒南刺杀里,为了保护秦始皇,被惊马所伤,废掉了一支胳膊,自此以后,再也不能亲自为秦始皇驾车。
但中车府令的职位,得到了保留,可以随时出入宫中,同时,他还得了个新差事:做胡亥的老师!
书法、律令、断狱,这是一个秦吏必备的基本素质。
但在秦朝,公子也必须习得这些技能,并懂得“法”对于帝国的重要性!
秦能出六代贤君,是运气极佳,但也是必然!不管哪一位公子成为新君主,哪怕是恨极商鞅本人的秦惠文王,能杀其人,却能留其法。
只可惜,还是出了扶苏这么个异类,秦始皇吸取教训,更加强了对诸公子的律令教育。
而这三者,恰恰是赵高所擅长的,而且,他也有一套法子,让喜好玩乐的胡亥服服帖帖地学进去。
一通夸奖,让胡亥成了宴飨的主角,皇帝还同意,今天胡亥可以多喝几杯。
胡亥自然高兴,起身向秦始皇敬酒贺寿,饮罢,却又像个好学宝宝一样,问了一个问题。
“父皇,我虽熟读了律令,但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秦始皇不再像以前那般豪饮,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忍住咳嗽的**,问道:“何事?”
胡亥道:“商君书上说,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所以大秦才要抑制商贾,提倡本业,可近来我听说,胶东却成立了一个‘海东商社’,鼓励齐地的十三家大商贾经商,这件事是父皇允许的,却与商君之言不同,这是为何?”
秦始皇却笑了笑,指着胡亥腰间的饰品道:“那是何物?”
胡亥拿起腰上的华美垂饰:“此乃夜光之壁。”
秦始皇又指着他头顶的簪:“头上之笄又是何物所制?”
胡亥笑道:“父皇,这是象牙簪。”
秦始皇继续问:“手中之杯呢?”
胡亥低头看了眼:“犀角之杯。”
秦始皇点头:“你可知,这些物件,都来自何处?”
胡亥这下答不出来了,秦始皇让赵高代为解答。
赵高博学,遂道:“夜光壁来自江汉随县,象牙簪产自豫章,而犀角杯,则是长沙郡贡物。”
秦始皇颔首:“不止这些物件,方才让汝等去挑外厩的骏良,来自塞北,看看周围的宫女,她们身上的阿缟之衣,来自薛郡、济北,宛珠之簪,来自南阳,锦绣之饰,乃是蜀地所产。”
“此外,还有江南金锡,巴郡丹青,以上种种,皆是从天下各处运来的物产,但胡亥,你可知道,除了一部分是贡品外,其余大部分,是由谁人所运?”
胡亥想了想:“莫非是……商贾?”
秦始皇道:“没错,正是商贾,以上之物,皆贵人所喜好的奢靡之物,多是商贾运抵咸阳。此外,更有五谷、桑麻、牲畜、毛皮,乃是百姓衣着饮食与养生送死所必备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最后,商而通之!”
“商不出则三宝绝,朕深以为然,故商可抑,却不可绝!故在塞外,在巴蜀西南夷,亦有乌氏倮、巴清家的商贾,为官府转运财货。”
商鞅在律令上降低商贾的地位,对其课以重税,以此压制这类人群,仿佛告诉人们:商贾皆贱,奸猾而不务正业,不是好东西,勿要为贾!
可秦始皇却有不同的认识,他觉得,重点在于,商贾能不能被官府管住,对国有无用处……
作为亲自扶持尊崇两位巨贾的君主,秦始皇心里很清楚,商人对国家有害么?是有害,容易削弱本业。但商人对国家有利么?也有利。不仅是交易有无,从早年利用乌氏、巴清时,秦始皇就发现了,货殖之事,让商贾来做,不仅盈利更多,行事也更为方便。
尤其是对蛮夷戎狄之地,秦始皇将西北贸易交给乌氏,西南交给巴氏,北边长城附近,近来兴起了一位名叫班壹的商人,在替蒙恬与东胡贸易,而剩下的东边,海东之地,似乎也有搞头……
对黑夫的提议,秦始皇并没有搬出律法,断然否决,而是同意让他在胶东这块“特区”上试试看,毕竟黑夫保证,能挣比算缗更多的钱。
而那十三家商贾,不过是官府利用的对象,随时可以抛弃,或者杀鸡取卵!
“更何况,齐地尚贾,与关中的确有些不同,商君不是也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若是死守旧法,岂不变成了甘龙、杜挚?”
“陛下所言甚是!”
秦始皇结束了解释,群臣皆咂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皇帝么?换了其他公子发问,皇帝大概会冷目一瞥,让他们滚回去自己领悟,唯独对小儿子胡亥,才会和颜悦色地说这么一大通……
“陛下对公子胡亥,的确大为不同啊。”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大臣,难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胡亥也作恍然大悟状,拊掌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尉将军因地制宜,还真是位能吏!”
对黑夫的议论到此为止,秦始皇抚了抚胡须,聊起了今日的正题。
“古人二十而冠,秦制,公子二十一方冠,带剑。但朕思及黔首十七傅籍,故公子冠礼,亦与黔首同,以示律令之下,公子与庶民皆须尊之!”
群臣都知道,这次提前冠礼的,有三人,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胡亥,他们分别是20、19、18,看上去是为了让公子将闾提前行冠,好按照盟约,迎娶朝鲜公女,可实际上,这场及冠宴的主角,却完全成了胡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提前及冠,并不怎么开心,成年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成年,就会彻底离开宫室,去属于自己的府邸生活。
及冠后做什么,便成了困扰公子们的一大问题。
毕竟秦始皇已下定决心,绝不开封建倒车,让儿子们做诸侯,所以儒生才抨击他“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
按照秦律,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虽然作为皇帝的直系宗室,依旧拥有崇高地位和享受,可一旦山陵崩,这些旧日公子,往往会迅速失去富贵。
何也?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不得善终。
在法律上,公子们只要没有功劳,便依然是“庶民”,不能得到爵位,也不能担任对应的官职,比如执掌军队等。长子扶苏也是因为随黑夫北征匈奴作为监军,混了一波大人头,被特殊照顾成了“左庶长”,才得到统兵资格的。
所以诸公子及冠后,总会想方设法,找点事情做,至少也要有被皇帝提升爵位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富贵迅速消失。
公子高请求,说他希望能去御史府,近来张苍奉秦始皇之命,在编篡《国史》,公子高从小喜欢读史书,想去看看。
公子将闾则有他自己的使命,与朝鲜公女成亲,成为维系这段宗藩关系的纽带。
秦始皇最关心胡亥,独独问他道:
“胡亥,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似乎胡亥说什么,秦始皇都会欣然答应般。
群臣的目光偷偷瞥向公子胡亥,这个满脸烂漫的少年,却理所当然地笑道:
“父皇,胡亥也不想做什么事,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我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可乎?”
宴席上所有人都惊了,胡亥此言,无疑是当众宣布:“我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第614章 赌徒
“夫子,你可害惨我了。”
是日,饮宴结束后,出宫的路上,赵高和胡亥这对师徒同车而行。眼看离开了宫室,胡亥也不拘礼数了,像个市井恶少年般,大咧咧地箕坐着,还开始埋怨对面的赵高来:
“夫子让我实话实话,不必掩饰,于是父皇问及冠出宫后欲做何事,我便说愿富贵享乐,恣意山水,不欲做任何事,结果却被父皇好生斥责了一通,说我缺乏志向……中车府令,你怎么能这样害你的弟子啊!”
虽是埋怨,但从说话的口气来看,二人的关系极其亲密。
赵高笑道:“怎能说是臣害的?那一席话,难道不是发自公子肺腑么?”
那些话,的确不是赵高教的,而是胡亥真实所想,这位公子才18岁,作为少子,他从小享尽荣华,颇受秦始皇宠爱,得以承欢膝下,也成了诸子中,与皇帝最亲近的一个。
这么多年来,他目睹父皇一生汲汲于政务,宛若尧王禹后一般辛苦,而当天下伟业大成时,却面临病痛的折磨,苦于生命的短暂,开始寻药求仙,苦苦期求,却总是失望而归。
胡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英明神武如父皇,本该尽享天下之利,被这些繁杂之务纠缠,不得抽身。
有一次醉酒后,他便对赵高吐露:
“若我为皇帝,必不如此,只管游山玩水,治理天下的事,交给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百官去做不就行了?”
本该是天下最有权势,有自由的人,反倒像是戴着枷锁,蹒跚前行,活得像个囚犯,胡亥对此很不理解。
虽然事后胡亥不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小少年心里,已经生出了“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的想法。
只是身为皇室成员,肩负责任,这种想法,装在心里就行,万万不能说出来,胡亥也只对他绝对信任的赵高才吐露过,可赵高却鼓励他说出来!
“陛下喜欢公子的,便是这种真性情啊!若是整日悲天悯人,忧国忧民,那与长公子有何区别?”
胡亥对赵高信之不疑,今日便大着胆子说了,结果却被斥了一通,心情郁闷可想而知。
“那哪里斥责啊,明明是怜爱。”
赵高却摇头,对秦始皇对胡亥的申饬,他有不同的理解。
“若是公子那番话惹怒了陛下,陛下又怎会说,等夏天巡狩燕地,去碣石宫避暑时,要带上公子,让你去长长见识,见见世面呢?”
秦始皇称皇帝十年,经历了四次巡视,已经走遍了赵、楚、齐、魏、韩,唯独燕地没去过。在今日筵席上,他决定入夏后巡狩广阳、渔阳、右北平,一来是为了催促扶苏、黑夫的海东征战,二来也是对海上求仙念念不忘,齐地没着落,就想去燕昭王筑的碣石宫看看。
过去胡亥年纪小,秦始皇出巡也不带他,可这次不同,胡亥是唯一被点名同行的公子,可谓恩宠至极。
胡亥这才相信了赵高的话,转忧为笑!
哪个儿子,不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和欣赏?哪怕真心想做个废物,就此快乐一生的胡亥,也不例外……
更何况,还能随皇帝巡狩。
胡亥眼里露出了向往之色:“此番能随父皇北巡,本公子,终于不用局限于这咸阳一隅之地了。”
赵高亦投其所好,绘声绘色地描述道:“燕赵之景颇为壮丽,邯郸洛阳亦是形胜佳丽之地,尤其是邯郸,那的女子名满诸侯,她们喜欢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游走于富贵之家,向贵人献媚讨好,只希望能被诸侯或封君纳入后宫,享受荣华。像公子这种饰冠剑,连车骑者,一看就非富即贵,必大受邯郸女子追捧!”
浪荡公子最喜欢的,便是这种女人,胡亥听得入神,别看他们这些公子王孙富裕安逸,可律令严明,无事不得随意游走,更别说欺男霸女了。胡亥十八年来,最多遇到狩猎避暑,去上林苑、甘泉山里跑一跑,其余时候,很少出远门。
至此,胡亥已经将今日之事,当成赵高的功劳了,高兴地说道:
“我就知道,夫子必不会骗胡亥!”
……
与胡亥分别后,赵高坐在回家的车上,陷入了沉思。
秦始皇身体日渐不适,高大的躯体开始乏力,各种病兆纷沓而来。尤其是前年遇刺后大病一场,龙体越来越糟糕。事关机密,寻常朝臣对此一无所知,只能从皇帝减少的朝会数量来猜测,可作为近臣,赵高心里却门清。
“陛下,恐怕没几年好活了……”
树倒猢狲散的那天随时可能到来,作为聪明人,赵高也在暗暗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
作为皇帝指派给他的弟子,胡亥,便是赵高最上佳的选择!
眼下秦无太子,扶苏被远远支使出去,这种情况下,诸公子,要说对皇位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心想做个废物的胡亥,喝醉时也和赵高说过“我若为帝”这种话。
但有人渴望皇位,是贪恋其至高无上的权势,那种执掌天下的感觉。可胡亥不同,他贪恋的是位高之后,享乐人生带来的心安理得。
所以赵高虽属意于胡亥,却没有直接推着他加入夺嫡的竞争中,处处抢着出风头,而是选了最稳妥的路:
聪明伶俐,遵循律令,孝顺,却对做皇帝不感兴趣……
“少子,不就该是这样么?”
赵高露出了笑,他和黑夫一样,虽然出身卑贱,但却好学而自强,从文盲到书法大家,花了足足二十年!
对律令书史,赵高也颇有涉猎,他知道,古往今来,虽然继承多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长子,尤其是庶长子不得继位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晋献公、齐桓公、赵武灵王,皆为一代雄主,或中兴国家,或开创霸业,可他们到了晚年,被女人吹了吹枕边风后,仿佛忽然就变糊涂了,不喜长子,偏爱幼子,最后导致废长立幼。
可就赵高看来,这不一定要全怪到女人头上,归根结底,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之权,是不能与人共享的……
君王很早就有许多嫔妃,相应的,长子也来得特别早,他们与父亲年纪相差不会太多,有的甚至只差十来岁。往往君主未衰,长子已壮,开始涉及政务……
这会让君主极不舒服,只觉得长子的任何表现,都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尤其是喜欢和父亲唱反调,提出不同政见的公子,更会被认为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一坐那君榻了……
父子失和离心,便难以避免。
而秦始皇和扶苏,早已失和多年,父子二人对如何治理天下,分歧太大,每次都以争论强谏结束,不欢而散。
皇帝索性将扶苏踢得远远的,一来让他去历练,知道点世事艰难,二来,耳边也能清净些。
相反,少子胡亥,除了秦始皇考校他律令,是从来不会主动谈及政务的。皇帝对胡亥,也没有过分的期待。
他模样类秦始皇年轻时,贪玩但又能用心学习,性格洒脱直白,不争权势,不会处心积虑图谋皇位,对父皇的孝顺,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另有所求……
这便是赵高为胡亥设计的形象,这样的小儿子,皇帝会不喜欢么?
这只是夺嫡之争的第一步,不能一蹴而就,但却能经常立于君侧,一旦时局有变,便有机会更进一步!
和凡事都要深思熟虑,长久谋划布局后再去做的黑夫不同,赵高是一个赌徒,钟情于那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出手快准狠,休说一掷千金,就算赌上自己的命,赵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包括两年前,在那场纷乱的刺杀中,电光火石间,赵高拼了命也要废掉一只手,以此换来皇帝无保留的信任!
“下一次豪赌,赌的,便是一生的权势富贵了!”
摸着断掉后无力垂下的左臂,赵高露出了笑。
“只是不知,赌桌对面的人,会是谁呢?”
……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就在皇帝身体稍好,准备带着公子胡亥和一众群臣,开始新一轮的巡游时,从南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为陛下贺!”
丞相李斯呈上了来自岭南的军报。
“将军屠睢苦战数月,已斩西瓯君,瓯人大溃,东瓯、闽越、南越皆捷报频传,年内,必能平定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