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儿戏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的大朝会上,丞相和御史府已拟好了宣战诏书。
“昔者,宋杀楚使者申舟,楚庄王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
这意思就是,楚庄王听说自己的使者被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光着脚就跑出去,捧鞋的人追到庭院才赶上,为其穿上履,捧剑的人追到寝门之外,为其挂上剑,驾车的人追到蒲胥之市,请庄王登车,直趋军营,发兵围宋……
“今秦之强,十倍于楚,瓯越小弱,尚不如宋。然边鄙夷越,竟敢轻慢天朝,杀我行人,此奇耻大辱也,不惩之不足以扬天子之威!”
皇帝本来就打算对百越用兵,这下可好,连战争理由也名正言顺,不过,皇帝可不想大军出动,只打一场小仗,灭一个小部落,而决定将所有越人,都作为打击和征服的对象……
作为事件的爆发地,西瓯自然首当其冲,成了用兵的重点,先残灭西瓯,再顺势扫清其他诸越。
相应的,让皇帝犹豫许久的主将人选,也就此决定。
黑夫与屠睢,他们的方略各有侧重,可以说不分伯仲。抛开方略与是否胜任的问题,单从政治层面考量的话,秦始皇就更偏向于屠睢,而不是黑夫。
皇帝是亲自去豫章郡巡视过的,当地监御史暗暗禀报,说豫章黑夫旧部甚多,在县一级里,掌兵的基本是黑夫乡党,虽然没有太过分的结党营私,但让他们相互勾连,长此以往,不是什么好事。
秦始皇将这些密报听在耳中,但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秦始皇放了一手,但再让黑夫为主将,重新做旧部们的上司,执掌数十万大军,久居南方数年,恐非好事。
加上黑夫年轻,若为统帅,此战之后,必定封侯!三十出头的侯,这之后呢?便封无可封了。
秦始皇倒也不怕失衡,虽然王贲回咸阳后旧伤发作,恐怕也要随其父而去。但还有蒙恬,还有李信,这两个已经封侯的壮年将军在上面镇着,黑夫又能如何?
皇帝只是觉得……
“年少封侯,功高难赏,并非好事,若朕这时候任他为将,不是信他重他,而是害他了……”
平齐乱时,黑夫是杀鸡刀,王贲是宰牛刃。
但在南征上,黑夫却已然升级,成了皇帝不舍得轻用的宰牛刀了。
是他日可为将相的人,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反之,将已经五十岁的屠睢提拔上来,让帝国再多一位战功赫赫的迟暮将军,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秦始皇颁布了最终的人选:
“以长沙守屠睢为将军,豫章尉、会稽尉为裨将军,南郡监御史禄为监军。统兵十五万,民夫十五万,南征百越!”
听到这个人选时,李由露出了笑,和父亲李斯对望了一眼,而李斯瞥向一旁的廷尉叶腾时,却发现,这老儿竟也松了口气!还大声赞同皇帝的选择!
李斯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似乎没儿子想的那么简单。
虽然以屠睢为将,但秦始皇也参考黑夫的建议,改变一些方略。
比如,皇帝开始紧锣密鼓地,向南方派遣行人使者,筹划招降东瓯的计划。
虽然都自称“瓯”,都是越人,但东西瓯并无亲属关系。东瓯是越王勾践后裔建立的国度,有城郭田邑,使用楚地鸟虫文,文明程度较高,至少是可以交流的。
虽然和瓯越已是开战状态,但对南越、闽越等,依然要广派商贾,进行贿赂渗透,为大规模进军做准备。
从现在到九月,半年多时间,作为战争的筹备期。秦始皇命令南郡监御史徐禄,负责改善交通条件,向边境输送屯储粮食。
同时开始征兵,除了数万关中秦人精锐外,这场战争,皇帝特别点名,要多征楚地之人。理由是,楚人习惯南方气候,去到百越也不容易生病,朝廷严打期间,抓到的轻侠恶少年,统统送去长沙、会稽、豫章,让他们成为南征的民兵,其实也是炮灰。
“到南方暑意消散,便是用兵之时!”
皇帝的要求很简单:“此战,必降百越,使大秦疆土,南尽北向户!”
所谓的“北向户”,是秦朝人认识里极南的地方,据说处于太阳之南,与中原向反,当地居民往往向北开户以纳日光,故称,地点大概在骆越境内。
虽然皇帝很想立刻推平百越,但亦知道,用兵南方,非一朝一夕之事,起码要一两年吧……
他只能压下被瓯越小酋长忤逆冒犯的恼怒,目光投向北方,在那里,亦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城邦,竟敢谋刺皇帝,需要承受大秦的天威雷霆!
……
南方用兵需缓,但北方用兵,却要走一个速字!
秦始皇的计划是,入秋之前,必须收服朝鲜,入冬之前,必须毁灭沧海君的撮尔小邦!
丞相和御史府禀报,说燕赵之地,三万兵卒、民夫已经征召完毕,正在接受当地都尉训练。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从渔阳出发,经由辽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马訾水(鸭绿江)。
而胶东郡守黑夫,郡尉任嚣也来奏疏禀报,青岛、芝罘两港,亦有上百艘帆船集结,并探明了海路,随时能够渡海远航,从海上围困沧海,为陆师提供粮秣补给。
万事俱备,只差皇帝指定主将、副将和监军了,虽然动用的兵卒很少,不及南方十分之一,但该有的配置,还是得有。
“设裨将军二,水陆各一人,陆师为驷车庶长杨端和,舟师为胶东郡尉任嚣。”
“杨端和?”
李斯等人有些惊讶,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年过六旬,已经退下来的老将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秦始皇亲政那年,杨端和就作为别部司马,攻魏,取衍氏。
十一年时,杨端和作为都尉,与王翦、桓攻邺,取九城。
到了十八年时,秦国大兴兵攻赵,杨端和已是统帅河内兵的裨将军,配合王翦、羌围困邯郸。
灭燕、灭魏战争期间,他依然作为裨将军,此人打仗酷似王翦,十分稳当,而谨慎更甚之,虽然立不了大功,但也不会出毛病。
统一之后,杨端和镇守了几年赵地,于去年告老退了下来,闲居在家,他的儿子杨熊,则在中尉军里做都尉。
眼下王翦、羌皆已逝世,杨端和俨然成了秦朝辈分最大的将军之一,仅次于冯无择。让这位老将做主帅还行,只当个裨将军,不太合适吧?
虽然感觉不太对劲,但重臣们也不敢出言反对,皇帝高兴就好。
舟师方面就不用说了,非任嚣莫属。
但这主将、监军由谁担任,秦始皇还是犹豫了很久,在与李斯对弈时,他的手,几度捏起棋子,复又放下,反复几次。
李斯跟着秦始皇这么多年,从未看到皇帝有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候。
最终,秦始皇还是狠了狠心,将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并说出了两个名字。
“扶苏,黑夫!”
在场的左右丞相、御史大夫面面相觑,扶苏为监军,黑夫为将?这是皇帝为南征未用黑夫为主将的补偿么?
但这次出征,用的是燕赵兵,不是胶东兵,黑夫为主将开赴前线的话,胶东郡谁来管?
再者,他虽为大庶长,但做杨端和的上司,还是不太妥当啊。
李斯和冯去疾思虑这些,而王绾担心的,则是扶苏。
这位已经失去皇帝信任,随时可能被撤职的左丞相,叹了口气,打算为帝国最后再尽一点力,出面劝道:
“陛下,长公子再为监军,此去乃是辽东,苦寒辽远,不比与关中相隔不远的塞北啊,俗谚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以为世事皆易。不坐危堂,岂能知军争之难,绝非儿戏?岂能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怀柔,靠做好人来解决?”
秦始皇严厉的目光扫过来,让王绾低了头,讷讷不敢再言。
“还有,朕说扶苏是监军了么?”
“啊!?”
这句话是那么令人震惊,李斯手里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啪嗒作响。冯去疾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王绾更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这句话,足以让所有朝臣寒毛直竖,让无数人浮想联翩,也足以让帝国本就不甚明朗的继嗣,更加扑朔迷离!
三个绝顶聪明的大臣,此刻却看不懂,也猜不透秦始皇的心思,更不知自己该怎么回应了,儿戏?胡闹?但这是皇帝的决议啊,金口玉言……
秦始皇站起身来,负手道:“朕意已决,黑夫为监军,在胶东管控后勤即可!”
“而扶苏,此番将作为主将,杨端和为之辅佐,随军去辽东!”
第586章 看不懂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二月),南征北战之事皆已确定,三川守李由终于要立离开咸阳,回洛阳去了。
“三川乃关中门户,天下咽喉,重中之重也,作为郡守,职责不小,凡事务必谨慎,否则,非但你要遭责,甚至会牵连家中。”
李斯的嘱咐显得不厌其烦,李由唯唯称是,但在临行前,他还是没忍住,向父亲问了那个问题。
“父亲,陛下此番令公子扶苏为主将,征沧海,究竟是何用意?”
这几天里,朝野上下被这项任命震得不轻,所有人都在猜测秦始皇的意图,对此感到难以看懂的,不止李由一人。
李斯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必隐瞒:“陛下这是在为身后事做准备啊……”
李由大惊:“身后事,陛下他……”
李斯道:“陛下身体虽有小疾,但至少数年之内,当无大恙。”
李由松了口气:“那为何要如此安排?”
李斯无奈地摇头:“未雨绸缪而已。”
李由有些奇怪:“陛下不是欲求长生,故迟迟未立嗣么?为何现在却……”
李斯却冷笑:“你信么?你相信陛下能长生不灭么?”
李由讷讷无言,李斯则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对这件事,除了陛下自己,谁信?”
归根结底,李斯和他的夫子荀卿,师兄弟韩非、张苍一样,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人的力量,却对鬼神怪力之事嗤之以鼻。
“父亲,这话可说不得啊。”
李由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书房外,这句让人听到可了不得,但书房内仅有父子二人,连女眷、奴婢都统统被支开了,所以才能敞开田窗说亮话。
的确,自从那群方术士被坑以后,还相信皇帝能得不死药,长生不老的,恐怕只剩下秦始皇自己了吧?
群臣心里都清楚,太阳终有西偏落下的那天,皇帝死去,只是时间问题。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追寻虚无缥缈的长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群臣不敢反对,只是为了让陛下有个奔头而已。
连丞相李斯也不相信,皇帝能不死不灭,更何况,李斯从一些渠道得知,皇帝的身体,近来确实不太好了……
或许,连秦始皇也意识到了这点,怀疑起自己的“天命”来,他重新审视几个儿子,开始思考,万一自己没撑到寻得西王母邦,获得不死药的那天,该让谁来继承庞大的帝国呢?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为特殊的原因,秦始皇未立皇后,并无嫡子,这样一来,长公子扶苏,无疑是太子之位,最有资格的竞争者。
但扶苏也有不利的地方:他的母家乃楚国外戚,背叛皇帝的昌平君正是扶苏母舅。他偏好百家之言,与秦坚持了一百年不动摇的基本国策法家有所背离。他不讨皇帝喜欢,几度进谏触怒了秦始皇。
与此同时,其他公子渐渐成年,公子高精通音乐造诣,公子将闾则有孝悌之名,连最受皇帝宠爱的幼子胡亥都16岁,开始被秦始皇安排着,跟随断了一只手,已经无法驾车的中车府令赵高学律令。
储君之位空悬,扶苏或不再是唯一的人选,群臣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只是因为皇帝强势,没人敢拉帮结伙,公然搞九龙夺嫡。
而现如今,秦始皇忽然宣布扶苏为东征主将,立刻给本就纷繁复杂的储位之争,再添一层迷雾!
李由试探地说道:“父亲曾告诉过我,太子不为将,这是春秋以来,诸侯不成文的规矩……”
这项规矩,来源于晋国的一桩往事,数百年前,晋献公忽然派太子申生统兵,去进攻东山皋落氏,引起了晋国朝堂轩然大波。
当时,晋大夫里克进谏说:“太子者,乃是供奉社稷,执掌仓谷物,朝夕不离国君左右之人,所以才称为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跟随君主出征称为抚军,在国居守称为监国,这是古来的制度。”
要么是监国,要么是监军,这也是太子的基本职能,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现任君主出了问题,太子是要随时准备即位的,否则,就要酿成混乱。
既然如此,统兵出征,便不是太子该做的事,军旅凶险,要是太子折损了,那将是国家的损失,万一他出征时君主出了事,无法及时回来继位,也是个大麻烦。
若是出征大胜而还,君主也不好赏赐,太子已经是国之储君了,更进一步,那不就是国君了么?而若是无功而返,则要受到君主责备和国人鄙视,从此受祸矣,
这便是“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由来,春秋之后,也被七国所遵循。
若明知如此,还强令自己的太子统兵出征,要么是为君者老糊涂了,要么就是在学
晋献公,在对外释放信号:“我想废长立幼!”
魏惠王的太子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曾经以太子身份领兵,却在马陵之战中大败,被齐孙膑俘虏。虽然事后被魏国赎回,但因为这场败仗,太子申失去了继承的机会,反而让弟弟得了王位。
但李斯却摇了摇头。
“一切都只算猜测,陛下的用意究竟什么,连为父也看不懂。”
韩非说过,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这意思就是,为君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内心不能被臣下看透,用意不能被臣下猜中。
秦始皇是个很讲究术势权术的皇帝,他虽然爱憎分明,但每每有事,先不表态,让群臣议论,观察他们的态度。在关键问题,比如储君之位上,更不会向任何人表露本心!
虽然在李由看来,扶苏被远派为将,是他彻底失去宠爱的征兆,但反过来看,这未尝不是皇帝对扶苏的重视和试炼呢?
李斯说到了关键:“扶苏只是公子,还不是太子,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规矩,对他无效。”
有宿将杨端和为辅佐,胶东守黑夫做后勤,以三万之众,逼迫朝鲜入贡,再消灭一个小城邦,看上去轻而易举,也无甚凶险之处,简直是送给扶苏的功劳。只要皇帝愿意,完全可以以此为阶梯,将扶苏扶正为太子。
但也可能,皇帝是为了将扶苏支得远远的,让他一去不返,此战结束后,再一道诏令,让扶苏镇守边地,回不了咸阳……
赵武灵王就这么干过,让太子赵章领兵讨伐中山国,罢兵回国后,以立功为名,把公子章封为代君,赶到边远的代郡去,将太子之位腾出,让小儿子做了储君。
所以说到底,这究竟是秦始皇欲效仿晋献公、赵武灵王,废长立幼的前奏呢?还是故意给扶苏一个替自己惩戒叛国,积累名望的铺路机会?纵以李斯之聪慧,仍未能确定。
“不论如何,父亲,我家都要早作打算啊……”
李斯却摇头:“你好好做郡守本职之事,争储之事,万万不能搀和!”
万一猜错皇帝用意,早早跳出来,发现结果刚好相反,那就就尴尬了。
虽然决定李家绝不牵扯储君之争,但送儿子车马远去后,站在空荡荡的丞相府大门前,李斯仍不由感慨。
他想起了七十寿辰那日的热闹情形。
他在家中设下酒宴,文武百官都来敬酒祝贺,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秦始皇也下诏勉励,而李斯的诸男皆尚秦公主,女儿悉嫁秦宗室,这种信任和荣耀,文武百官,谁比得上他?
那一日,是李斯此生事业的鼎盛,如今繁华散尽,但当日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李斯不由喟然而叹:“荀卿曾对我说过,物禁大盛。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陛下却将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人臣之位,无居李斯之上者,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
“然而物极则衰,事物发展过了极点,就要开始衰落……如今陛下不知还有几年寿命,储君之位空悬,帝心难测,我也不知道,未来归宿在何方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李斯知道,自己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一切权力富贵,都是皇帝给予的。
能予,便能夺!在君权至上的秦朝,这都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一旦山陵崩,二世皇帝即位,他李斯是像文种那样,兔死狗烹呢?还是像张仪、甘茂一般,惨遭驱逐呢?亦或是像齐田婴一样,能继续权倾朝野?真是尤未可知。
越是难测,越是不懂,就越茫然,越惶恐,这已然成了帝国右丞相李斯,最大的心魔!
苍老的李斯仰天暗问。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的权势,李家的富贵,该如何延续?”
……
三月份,扶苏为将,讨伐沧海君的消息,在给咸阳带来大震动之后,又顺着驰道,传到了海边的胶东郡。
在黑夫府邸内,黑夫接到叶腾来信后,也和妻子也正聊起此事,做出了和李斯父子差不多的分析。
“陛下究竟是何用意?妾这一介女流,当真看不懂啊。”
叶子衿纵然聪明,但皇帝这波让扶苏为主将,黑夫反为监军的操作,还是惊呆了她。
黑夫却拊掌笑道:“我却是看懂了。”
第587章 鹰之子
“我在贺兰山一带屯田时,听戎骑说,当地有一种鹰鹫,体型巨大,能叼走羊羔、孩童。它们筑巢于悬崖峭壁之上,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通常一次只抚养一只小鹰。”
黑夫对妻子说起了自己在塞北时听闻的故事。
“鹰鹫照顾雏鹰六月,直到它们羽翼丰满,便教其飞翔,通常是雄鹰在巢穴旁盘旋做展示,雌鹰催促雏鹰效仿。”
一边说,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阳光溢满庭院的屋外,黑夫三十而立,大儿子破虏也满四岁了,正带着年仅岁余,走路跌跌撞撞的二子伏波玩耍,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咯咯笑声,比春日阳光还暖人心。
妻子也在看着娃儿们,生怕他们下一刻就跌倒大哭,二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黑夫继续道:
“然雏鹰畏惧百丈高崖,不敢张翅,反复数次皆如此。这时候,老鹰便或啄或攮,将雏鹰从崖上推落!”
“呀!”
叶子衿吃惊:“这鹰也是狠心,若将这独苗的雏鹰摔死了怎么办?不就无后了么?”
“若摔死,那便不是鹰了。”
黑夫笑道:“这是为了逼雏鹰张开翅膀,既然它不敢飞,那便逼它飞!”
虽然雏鹰一时半会找不到飞行的窍门,但悬崖下有很强的上升气流,只要能张开翅膀扑腾几下,至少是不会摔死的。
说完塞北鹰鹫的故事后,黑夫道:“皇帝陛下就如那鹰父,扶苏犹如鹰子。以我之见,陛下是在逼公子扶苏,将他推出咸阳这舒适的巢穴,推下万丈深渊,逼他飞啊!”
要是想猜测皇帝的复杂权术心思,那还是省省吧,将自己的想法隐藏,等那些会错意的“聪明人”一个个急匆匆跳出来站队,是做君主的基本能力。
可若是把秦始皇的身份看做一位“父亲”,以黑夫对秦始皇、扶苏这父子的了解,他这波操作的用意,却不难猜。
中国式的家长,讲究的是虎父无犬子,骄傲的雄鹰,更想要一个真正的鹰之子。
他们会对后代抱有期望,让他们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走。
皇帝对扶苏的期望无疑是很大的,当年北征匈奴之前,秦始皇就召见黑夫,对他说什么“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这些事情,都是皇帝想要扶苏知道的,希望扶苏经历这些后,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那次扶苏当监军,历练显然多于贬斥。
但事情和皇帝想的不太一样,扶苏归来后,的确更注重实际,少了些空谈,但偏偏此子的固执,像极了秦始皇目睹征战之事后,反而更加认定,国虽大,好战必亡。见到戍卒役夫的辛苦后,认为适当的松弛才是正确的治国之道。
在对百家的态度上,扶苏也与秦始皇持不同意见,屡屡进谏,让秦始皇十分恼火。
在秦始皇看来,鹰,当翱翔于天,不可一世,目越千里,统御全局,可扶苏呢?目光却悲天悯地看着地上的鸡鸭小雀,甚至将心比心,这样的人,岂能治国?
于是,就像老鹰将雏鹰推下悬崖一般,这次任将,是秦始皇作为父亲,给儿子扶苏的最后试炼!
他仿佛在说:“好啊,你小子天天在朕耳边逼逼,这也不行那也不对,你行,你来!”
说着,就一脚把扶苏踹出了窝!
扶苏这会也一脸懵逼,却不得不前往荒芜的北疆,做一件全然陌生的事。
是有些好笑,但黑夫想想就笑不出来,用几万条人命,给儿子试手,也太过儿戏了,但这做事的风格,的确很秦始皇。
更何况,还加了杨端和、黑夫一前一后两个保险,最糟的情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当然,这只是黑夫的猜测,但他觉得,与皇帝的想法,大概相差不大。
他还对妻子解释监军和主将的不同之处。
“监军只需要监督粮秣,监督主将,不需要做出决断,对扶苏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但作为主将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将几万条人命攒在手里,远征异域,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让人焦头烂额,需要临时决断,必须时刻考虑大军的利弊。”
黑夫带过偏师,也当过主将,当然知道其中难处。
尤其是,为将者,要收起自己的仁慈之心,慈不掌兵,若对士卒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别说打仗了,每天按时行军都难。
而有时候,主将的决断,会让让一部分人生,而让另一部分人死,所以必须硬下心肠,懂得取舍。
若对敌人心慈手软,可能会放虎归山,反受其咎,甚至全军覆没。
“陛下或许是希望,公子扶苏在手握权力,肩膀上担过责任和人命后,能学会去仁,识利,能做决断取舍。”
也是巧了,这次历史上本不该有的东北之役,确实是再好不过的试炼副本了。
考验的不仅是扶苏的心性,还有三点。
“用人之能,外交手腕,还有对待叛逆的态度……”
眼下,扶苏应该在去往辽东的路上了吧。然而他要面对的情况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在短时间内,扶苏必须在杨端和的指导下,认识手下的都尉们,进而了解他们的才干:谁可靠,谁冒进,谁胆小,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是考验用人之能。
盛夏时节,大军出征,抵达箕子朝鲜后,扶苏要学会如何对待这个边境小国。当然也可以一路打过去,但最好的选择,是恩威并施,逼迫朝鲜服从,让秦军通过,并提供衣食,毕竟此朝鲜非后世朝鲜,乃是殷商后裔,华夏一脉。这是考验外交手腕。
到了沧海,面对曾参与刺杀秦始皇的小邦,面对流亡的反秦人士,皇帝的命令是:屠之!能否狠下心来,执行秦始皇的意志,残酷毁灭那些“叛贼”,也是一项考验。
以上几点,若扶苏统统都能通过,或能洗刷自己给秦始皇留下的糟糕印象,得到父亲认可,在这场已然开始的夺嫡之争里,独占鳌头……
“若公子不能呢?”
听到这里,在感慨自家良人对皇帝之心揣度如此细致的同时,叶子衿亦抬起头,问道:
“若他有杨端和,良人二人为羽翼辅佐,还是飞不起来呢?”
她对公子扶苏的命运并无半分关心,她关切的是,那在皇帝眼中,坠下深渊的鹰之子,会不会将黑夫也拉下水……
黑夫沉吟了:“经不起这考验,他就不是真正的鹰,而是一只鸡,被错误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若真如此,对陛下而言,与其让它一生在风中痛苦悲悯,还不如,让它直接跌落,永远失去做鹰的机会!”
他拉住妻子的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陪他一起摔死!”
叶子衿亦还以一笑:“那是自然,良人当然不会!”
……
午后的闲话告一段落,儿子们在大声喊母亲,原来是竹马被这两个小祖宗玩断了。
叶子衿要出去带娃了,但在她出去前,黑夫却又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我刚开始与你说的那个故事,塞北的鹰鹫,虽然只抚养一只雏鹰,但最初时,却并非只产一卵。而是在几只雏鹰中,挑选最强壮的那只养活。因为塞北荒芜,食物有限,只能喂饱一只,你可知其余雏鹰的下场?”
叶子衿叹了口气:“莫非,它们都被那最强壮的小鹰挤下悬崖摔死了?”
“没错。”
黑夫颔首:“对鹰而言,骨肉相残,从出生便已经开始。但生于帝王之家,可比生于百丈鹰穴,凶险千倍!一只鹰因不能展翅摔死了,立刻,就会有无数只雏鹰站出来,向陛下展示它们的羽翼!”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看似高远,但也残酷。”
叶子衿有些感慨,目光看向庭院中,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
“在妾看来,雏鹰不如雏鸡呀,至少雏鸡,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
黑夫摇头:“但鸡或被鹰所掠,或被人所杀,纵然长大,也朝不保夕,你希望你的孩子是任人宰割的鸡么?”
“若是我的孩子。”
叶子衿看着院子里,嬉戏玩闹的两个儿子,眼中满是母性慈爱。
“我不愿他们做不得不残害骨肉,不飞就动辄摔死的鹰,也不愿意他们做任人宰割,不能主宰自己性命的鸡。”
黑夫奇道:“那你希望他们是什么?”
叶氏笑了,像个小女孩,她朝黑夫行了一礼,深衣如墨,脖颈修长,像只优雅的黑天鹅:
“妾愿他们是高飞的鸿鹄,箭射不到,鹰捕不着,自由自在!”
第588章 公子从军
和黑夫猜的差不多,此时此刻,被秦始皇一脚踹出窝的扶苏,正忐忑地走在前往燕地的路上。
这次沧海之役,秦始皇决定出动一万五千兵卒,外加一万五千燕地民夫。兵卒是一站一站补充进来的,所以从咸阳出发时,扶苏手下,只有五千关中精锐。
但哪怕是五千人,想管好也不容易,扶苏虽然当过监军,还读了不少兵书,但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在接过虎符后,便虚心地向自己的副将,驷车庶长杨端和作揖道:
“扶苏长于深宫,不识军旅之事,士兵并未亲附,黔首也无信任,资望既浅,缺乏权威,还望杨老将军多多指教。”
须发斑白的杨端和连忙还礼:“公子谦逊了,伐匈奴时,公子曾为监军,爱兵如子,在士卒民夫中,颇有贤名,此乃仁也。临阵之际,也为李、尉二将军压阵,面无惧意,此乃勇也。如今以公子之尊,代陛下远征异域,惩处谋刺叛逆,此乃忠信也。”
“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公子已有三德,老夫虽不才,但也打了三十年仗。或能辅助公子,这治军以严,用兵以智,公子若信得过老夫,大可交给我来做……”
杨端和很清楚,秦始皇挑中自己来做公子扶苏副手,看中的,是他的多年履历,以及用兵严谨。
总之,行军打仗的事,他老杨能完全代劳,扶苏嘛,好好做一个“信、仁、勇”的象征性主帅即可。
但扶苏却不满足只做一个傀儡统帅,离开关中后,一路上,他都会抽空请教杨端和:安营扎寨的窍门,每日行军最合适的距离,以及底下各率长、五百主的贤愚。
眼看扶苏虚心请教,杨端和也知无不言,在他看来,这次远征,是皇帝陛下在为长公子“铺路”,若能成功,他有望越级封侯,对家族子孙也大有裨益。
虽然有会错意的风险,但杨端和也没办法呀,皇帝一张口,就将他和扶苏绑到一起,今后恐怕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但扶苏看似乖顺,却也并非事事都听杨端和的,比如在对待普通士卒上,这位公子固执己见,非要与最下层的士卒同衣同食,睡觉时用简陋的席子。行军时,也时不时从车辇中下来,一边步行,一边与军吏兵卒们攀谈。
而每到一处,大军安营扎寨时,扶苏也会去巡营以示关怀,对士卒的打井砌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皆亲自过问。
杨端和看不惯,劝扶苏不必如此时,扶苏却道:
“扶苏深知自己并非将才,没什么用兵之能,但既然得了君命,作为主将,就必须将此事办好。虽然行军作战,有扬老将军为我筹划,但若想让士卒亲附用命,还得亲力亲为,便只能用这笨办法了。”
扶苏还说,这却是在塞北时,见尉黑夫亦是如此,那尉将军屯田时,甚至会亲自下田,与士卒同劳作,扛麦子。
“原来是学的黑夫?”
杨端和无奈地说道:“此司马穰苴、吴起治兵之术也,倒也不是笨办法,只是以公子之尊,有些作践自己了……”
但也恰恰是扶苏的高贵地位,让这种法子效果出奇的好。
对普通关中士卒而言,皇帝的长公子,那可是与天齐高的存在,如今却和蔼地行走在他们中间,与士卒同甘共苦。秦人朴厚,不少军汉都感动不已。
不过,扶苏虽仁慈,却没有出现几年前做监军时,因怜悯士卒民夫劳苦,让大队人马多次休息的事了,每天需要走完的三四十里路程,就算倒下百人,也必须完成!
他只是传令下去,使那些中暑、劳累的重症者就地扎营休息,专门有小吏收捡这些人,组成后军。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不用说,这也是从黑夫处学的。
于是,几天时间内,扶苏“为人仁,信人而奋士”的好名声,遂传遍军中,等三月中旬,大军抵达邯郸时,五千关中兵,已经认可了这位公子将军。
但扶苏接下来做的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
“邯郸,父皇出生的城市。”
三月十五这天,公子扶苏站在邯郸城东的丛台上,西眺这座“漳、河之间一都会”的大城市。
邯郸城邑,肇起于殷商,到了春秋时,经过几番转手,成了赵氏领地,三家分晋后,赵国迁都于邯郸,此地为赵国都城长达158年之久,有富冠海内之称,亦是天下名都,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最盛时,曾拥有不下四万户,二十万人口。
正因为是大都市,所以才会有燕国寿陵人特地来邯郸学步的故事,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时代的流行前沿。
扶苏能够想象,自己的父亲,昔日在邯郸为质子的那些年,见到的就是这般情形,繁华的市容,开放的学术,甚至还有街上傲然横行的轻侠。
可现如今,邯郸却显得有些凋敝,不复昔日繁华。
因为邯郸经历了秦军数次围困,尤其是灭亡前夕,王翦、杨端和等几路大军合围邯郸,赵虽注定灭亡,城内也已绝粮,却抵抗得极其坚决,毕竟两代人前,投降的长平赵卒,被秦人统统杀死,赵国家家户户皆与秦有仇,于是折骨为炊,易子而食,数月乃下。
那场攻防让邯郸损失惨重,死伤饿死者数万,当时还流传一首童谣: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秦始皇再来邯郸,将与母家有仇的数百人坑杀,他得意的笑容下,却是赵人的哀嚎。
邯郸归秦不久后,一场地震突如其来,房屋倒塌数百间,又有数千人死去,事后,果然地生白毛。
又是天灾又是**,不同于和平统一的临淄,十多年过去了,邯郸仍未能完全恢复过来,市场里生民凋敝,加上前段时间巨鹿郡有人响应齐乱,邯郸戒严,士吏关系依旧紧张。
而扶苏他们脚下的丛台,本是赵武灵王大兴土木所建,因其楼榭台阁众多而“连聚非一”,故名丛台。据说最初有天桥、雪洞、妆阁、花苑诸景,结构奇特,装饰美妙,故扬名於列国。但经过战争和地震后,如今却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荒草丛生。
扶苏登台眺望一番后,只觉得满心无奈,他年幼时,也曾对父皇横扫**心驰神往,不理解舅父昌平君为何要反叛。
可随着年纪渐长,游历得多了,才发现,统一,似乎并没有给六国生民带来什么好处。
他有点明白,在父皇多次说了大一统的美妙未来后,舅父昌平君为何越来越绝望,为何会殊死一搏。
“也许,舅父为的,真不止是楚王之位吧……”
他在丛台上久久站立,风拂动公子的鬓发,扶苏摇了摇头,带着亲随回到了大营。
……
相比于刚从咸阳出发时,远征军的大营已经扩张了一倍,在邯郸,五千赵地诸郡的征召兵加入了进来,人数已至一万。
扶苏照旧在扩大了一倍的军营里巡视,关中秦卒已经对扶苏十分熟悉,他们都很爱戴这位笑容和蔼的英武公子。
一堆营火前,三名弩兵邀他共享在丛台下逮住的野兔,虽然大军统一就食,但若兵卒有本事在去打柴时搞点野味打牙祭,军官也睁只眼闭只眼。
扶苏欣然答应,尝了一块烤得有些焦,只撒了点盐的烤兔腿,然后大赞,说比宫中珍馐还要美味!这让三名弩兵满脸涨红,昂首挺胸。
但巡视到一道壕沟相隔的赵地兵卒营地时,扶苏却被拦住了。
亲卫和军吏劝他不要去里面巡视,因为“不安全”。
“主将在自己的大营中都不安全?这是本公子从军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扶苏固执,不顾劝阻,带人走了进去。
与隔壁关中兵的井然有序不同,扶苏看到,破旧的毡帐歪歪斜斜,沟壑挖得十分草率,穿着各色各式衣服的赵人,也在张罗饭食,围着冒热气的大釜,领取食物。
听说“公子来了”,他们也不似关中兵那般兴奋,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扶苏明晃晃的甲胄,优雅的步伐,然后垂下了头。
这群人,眼中没有兴奋和信心,只有无奈和悲观。
从他们的眼神里,扶苏能看得出来,和渴望在边地建功立业的秦卒不同,赵地征召的兵卒,压根不想打这场仗,不想离开家园,远赴千里之外的辽东、朝鲜,与从没听说过名字的敌人作战。
尤其,还是替曾杀害过他们家人朋友,毁掉他们城市村庄的秦人作战!
扶苏在这些冰冷甚至包含敌意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看到了兵卒们领取的饭食。
是粥,且十分淡寡,分到每个人木碗里,恐怕四分之一斗都不到,而且还有不少没有舂完的谷壳,乃是粝米(糙米)……
对于每日行军数十里,还要肩挑手扛兵器、席子、被褥,消耗大量体力的兵卒而言,根本无法充饥!
吃着这样的食物,士兵如何行军打仗?
扶苏有些恼怒地看向跑来拜见的都尉这都尉倒是关中人。
“传食律有言,刑徒、隶臣妾食粝米少半斗(三分之一),民夫食粝米半斗,士伍食米(精米)半斗,酱四分升一(四分之一)!这些兵卒多为士伍,为何只食稀粥?”
隔壁的秦人兵卒,吃的是标准的军队伙***米半斗,还有酱。虽然对公子而言,臭烘烘的,而且很咸,但起码能下饭,没那么难咽,秦卒一般都是有爵位的,所以还有葵、韭等菜蔬供应。
可为何一墙之隔的赵地兵卒,却吃的这么差?
邯郸都尉满头大汗地解释说,邯郸地薄,民众也不喜欢从事农业,存粮本就不多,一般是靠邻郡运来补充。
但去岁齐地叛乱,济北临淄一片糜烂,隔壁巨鹿郡也有动荡,太原郡欠收遭灾,邯郸北部几个县也闹了蝗,全靠河东、河内接济,才能勉强维持。如今大军抵达,多了一万张嘴,邯郸郡已经将最好一点余粮拿出来了。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指望六月麦熟了,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扶苏的愤怒消失了,只剩下满心无奈。
这些事情,他非但知道,还用它们来劝过秦始皇。说太原、陈郡等地连续闹灾,齐地乱相初平,百姓生计还没恢复,这时候本该让人民休养生息。
可在这节骨眼上,秦始皇却一意孤行,发动了两场征伐,还让扶苏来做主将……
扶苏只能仰天长叹:“父皇那么聪明睿智,为何就是看不出来呢?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啊!而用频繁战争来求太平,亦是南辕北辙!”
叹归叹,可既然得了任命,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大军一路吃喝,从咸阳、敖仓携带的粮食,已经吃完,只能靠沿途仓禀补充。每到一处,便让那地方的状况雪上加霜,就不奇怪了。
而这种缺粮的状况下,关中人和邯郸人的差距就出来了,关中的秦人**米,邯郸的赵人吃糙米喝粥,在官府、军吏看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治国者,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为哭,秦为笑……”
刺耳的童谣再度在扶苏耳边回荡,赵卒冷漠的目光打在他身上,这让扶苏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让关中兵卒和邯郸兵平均一下,早上吃米,下午喝粥?换了几年前,扶苏还真就这么做了。
可近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告诉扶苏,这不现实,在一路上,和关中士卒的攀谈中,扶苏能感受到,他们凌驾于六国故地、遗民之上的骄傲。
秦人是征服者,是人上人,六国是亡国奴,是下贱种,地域的优越感,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想法。
于是,扶苏让人拿来一个木碗,捧在手中,迈步上前,将它递给围着麻布的伙头兵,露出了笑。
“给我也来一碗。”
伙头兵目瞪口呆,看了看都尉,但还是照做了。
扶苏转身看向众兵卒,让旁人用邯郸方言,重复自己的话。
“邯郸仓禀缺食,故朝食夕飨淡薄,委屈众士卒了!扶苏身为主帅,有过!“
言罢,高贵的公子,竟朝低贱的赵卒长拜作揖。
这一揖,让赵人们面面相觑,这个秦将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但依旧无人还礼。
扶苏阻止亲随暴怒,又大声道:“但请相信扶苏,等大军抵达恒山,抵达广阳郡后,必令当地官府将军粮补齐,让士卒皆能饱食,不受冻饿之苦!”
说着,他接过端起盛满稀粥的木碗,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从今天起,直到军中每个士卒都能吃饱饭为止,扶苏每日饭食,便是一碗薄粥,皆与二三子相同!”
第589章 毒士
(标点还没改)
从邯郸到燕地的路有两条,因为去年巨鹿郡发生了动乱,虽然反叛者遁入大泽山林,但地方仍有些不宁,所以扶苏、杨端和的大军走了西线:从恒山郡北上。
恒山郡便是后世的石家庄一带,风俗与邯郸相似,地薄人众,民俗急,不喜农事,多有仰机利而食者。民间更有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做些任侠、劫掠、掘冢盗墓的勾当。
在秦统治恒山郡后,这一切都被统统禁止,但当地轻侠恶少年活动仍然频繁,此番朝廷强征这个群体入伍为民夫,还引发了不少人逃窜山林,聚众为匪盗,所以也没征到多少,良民与恶少年相杂,两三千民夫而已。
所以一万军队在此并没有得到太多补充,赵地籍贯的兵卒依然只能吃糙米,民夫更只有点稀粥喝。虽然一开始大家都自带干粮,可终有吃光的一天,当兵服役却吃不饱,抱怨自然很多。每天早上,几千人从饥饿中醒来,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阴沉着脸,愤恨地看着催促他们前行的秦吏。
倒是主将扶苏带头喝粥的举动,让士卒们的怒火转移,一开始还以为他在作秀,肯定偷偷吃着东西。但一路上,扶苏每次来巡营,却眼看着日渐消瘦,变得跟赵地兵卒、民夫一样饥肠辘辘。
”公子是好的,坏的是克扣军粮的秦吏。“
不少赵地人如此认为,但这份感动也仅存数日,因为他们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有逃亡发生了。
这种危险的情况,直到三月底,抵达广阳郡范阳县后,才有所好转。
广阳郡便是后世冀北地区,这里有一处著名的粮仓:督亢。
在相对中原,比较贫瘠的燕地来说,督亢,当真是一处膏腴之地,当年荆轲刺秦,名义就是进献督亢地图,可以说,得了督亢,就等于燕国自己放弃了粮仓,处处受制于人。
秦灭燕后,对此地也十分重视,鼓励当地实行牛耕,随着堆肥沤肥之术传入,督亢更是连续丰收。金黄色的粟将附近几个县仓禀堆得慢慢的,这也是秦始皇敢于在东北用兵的最大依仗。
当万余大军抵达范阳县时,他们终于不用再以稀薄的粥充饥,吃上了热腾腾的粟米饭。
扶苏也总算能放下粥碗,吃一口久违的干饭。
”公子何必如此呢?“
杨端和看公子扶苏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动容,作秀一次两次容易,可要能坚持十来天只喝稀粥,这恐怕是真仁义了。
这话语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对这些只能用来填沟壑的燕赵征召兵,需要对他们这么好么?
扶苏有自己的想法:“此去千里迢迢,关中、赵地、燕地兵卒杂糅,更有万余民夫,三军若不能和衷共济,恐怕还没打仗,自己就得乱起来,民夫也跑得不剩几个。我若不能待之以诚,又如何能要他们在阵前效命呢?”
光是严刑峻法,真的有用么?
”公子想法虽好,但……“
杨端和叹了口气,想起秦始皇对自己的嘱咐,欲言又止,只能摇头道:”事情,没公子想的那么简单啊……“
……
督亢之粮,稳定了有些动摇的军心,经验老道的杨端和又建议,大军在范阳县附近休整两日,让在土路上行军多日,脏兮兮的兵卒民夫去易水里洗个澡,免得入夏后虱蚤从生,传染疾病。
扶苏则带着亲随,骑马在种满枣栗之树的易水之畔行走,十多年前,这条河,曾发生过一件重要的事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对太子丹,扶苏一点不陌生,他小时候,太子丹还是秦国的人质,时常出席宴饮,扶苏还被秦始皇要求,称之为”叔父“。据说,他是秦始皇帝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二人同在邯郸,同为人质,也同病相怜。
太子丹酒酣时,唱出深厚雄浑的燕歌,便是扶苏对这个北方国家的最初印象。
不过,再好的关系,也敌不过国仇,秦必灭六国,太子丹和秦始皇决裂了,欲杀之而后快!
太子丹、荆轲、高渐离,这也算是公子扶苏的仇家了,他虽然时常进谏,被皇帝视为忤逆,可扶苏爱戴自己的父皇,对这几个欲害父皇性命的人,无半分同情。
只是,燕人对秦的恨,也如同太子丹、高渐离对秦始皇的恨一般重么?
这倒不至于,燕人对秦人的愤恨,似乎比赵人更轻些。毕竟两国结仇攻伐,已经是很晚的事了,燕国百姓也不怎么怀念燕王室。只不过,秦始皇为了惩罚燕国,对广阳郡施行惩罚性的重税重役,当地黔首多有抱怨便是了。
在易水边绕了一圈,回到范阳县时,扶苏请当地名为”徐公“的县令,帮自己找一些当地士人来,大军在燕地行走,若有本地人为幕僚,他也更方便了解当地情况。
人倒是寻了几个来,都是当地富户子弟,言谈多是对扶苏的吹捧,夸他爱兵如子,夸他仁德英武,扶苏听多了也倦,随便应了两句,便让他们离开。
倒是最后一人,是个头上扎髻,没有戴冠的清贫士人,穿着皂色布衣,手笼在袖子里,扶苏和其他人攀谈时,不时抬眼打量他,捋着三角须,似笑非笑,扶苏也注意到了他。
等其他人说完退下后,士人才朝扶苏一作揖,用一口有些夹生的关中话道:”范阳布衣蒯彻,见过公子!“
“原来蒯先生会说雅言。”扶苏还礼,他听徐县令说,这蒯彻是当地少有的,读过书的士人,曾游历燕齐,博学广闻,在本县小有名气。
既然不需要会方言的人当翻译,事情便简单了,扶苏随便与蒯彻聊了几句,发现他的确是有点真本领的,对燕地交通、城邑了如指掌,说起朝鲜之事,也能说出点扶苏不知道的。
扶苏来了兴趣,正打算多聊聊时,蒯彻却忽然起身道:”草民听闻,公子一路上与士卒同衣食,更不以赵地兵卒为外人,为之筹粮,来到燕地,又有礼贤下士之名,真乃贤公子也!然草民以为,公子需要关心的,不是朝鲜、沧海虚实远近,而是其他的,更为紧要的事!“
扶苏有些奇怪,问他是何事?但蒯彻却不言语,目视室内的译者、亲随等人,意思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哉。
亲卫队长对扶苏附耳道:”公子,此人有诈,或是刺客,不如逐之,要么就抓起来。“
”汝等已搜过身,他手无寸铁,又能怎样?还是听听他要说什么。“
扶苏让两名最信任的亲卫留在室内,其余人都离开后,蒯彻才长作揖道:
”草民直言,我此来,并非是要为公子东征禁言献策,而是怜悯你是将死之人,前来哀悼……“
两名亲卫闻言大怒,抽剑道:”大胆!“
扶苏却制止了他们,笑道:”先生这么说,莫非是觉得扶苏东征必败?“
蒯彻道:”公子有宿将为佐,东征必胜,但胜后或有殃。“
扶苏眉头大皱:“此言何意?”
蒯彻摇头晃脑道:“公子岂不闻晋公子申生之事乎?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公子身为长子,却迟迟未被立为嗣君,更屡屡惹怒皇帝,遭到训斥,帝心甚厌公子,明矣。”
“今又外放为将,,名为历练,实为远逐。草民担心,公子此行,恐有申生之难!”
啪!
扶苏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面露厌恶:“陛下正当盛年,做儿子的应该害怕不孝,不应该害怕不能立为嗣君,先生之言,扶苏不忍再听,请回吧!”
侍卫要来架走蒯彻,蒯彻却继续大声道:“公子真欲往死路上走么?真是仁德,然争位失败者,恐怕性命不保,公子一贯爱人而奋士,欲弃天下黎民于不顾么?眼下却有一计,可让公子转危为安。”
已经起身的扶苏回过头,冷冷道:“我让你说最后一句话。”
蒯彻被放下了,他弹了弹衣袖,笑道: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公子仁德,一路上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颇得燕赵士心,既如此,莫不如广收燕地之士,灭沧海君后,以海东叛贼甚众为名,请求继续镇守。“
”到那时,若皇帝不允,要你回归咸阳,公子或还有望继承大统。若允之,则不欲立公子为嗣之心明矣,到那时,公子据海东自保。退,则如箕子一般,不失为一方诸侯!进,他日山陵崩塌,公子更能素服起兵,收燕赵之地,进而入主中原!”
……
“毒士,满口胡言,尽出些离间奸计,我听了你的话,恨不得像许由一样,去河边洗洗耳朵,给我轰出去!“
蒯彻被两名亲卫夹着,从公子扶苏的馆舍轰了出来,扔到大街上,显得狼狈不堪,衣衫也被扯破了,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皆笑之。
然蒯彻却爬起来,拍了拍灰,抬起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所谓的仁义公子,不过是悲天悯人,优柔寡断,不能成事之辈,连递到手里的剑,都握不住。既然知道我是毒士,知道是离间奸计,扶苏,你听后最该做的事情,不是去洗耳朵,而是杀了我灭口!“
他一边走,一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多谢你的妇人之仁,蒯彻的计,成了!”
第590章 纵横
“好你个蒯彻。”
蒯彻家住范阳城郊,单家独户,他才进家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冷冷道:“你违反挟书律,私藏了这么多**。”
却见他家院子内的梨树下,一个白发老翁盘腿坐在地上,树下埋藏的木匣被掘了出来,里面是数十卷竹简,老翁正在晓有兴致地翻看……
“安期生,你这老朽。”
蒯彻却不怒反笑:“名为做客避难,实为窃贼,这都被你找出来了。”
那坐在院中的老者,却是在胶东郡芝罘岛上以寻仙之事说秦始皇帝,后方术士被坑,被列入通缉名单的安期生……
安期生与蒯彻是旧相识,十多年前,蒯彻游历齐地,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被仇人追杀的安期生。也只有他知道,这个号称“神仙”的人物,其实只是个衰微的老朽,别说长生不死了,被仇家用剑刺了,也会血流不止,苦苦哀求自己救他一命,只是事后又摇身一变,装神弄鬼,号称自己剑戟不入。
如今方术士遭殃,安期生也被牵连,齐地是呆不下去了,只能跑到燕地来,在蒯彻这旧友处暂避一时,关于秦朝上层的事情,多是安期生告诉蒯彻的。
这几日蒯彻外出,安期生在他家百无聊赖,走到梨树下,将陈年堆积到了落叶拨开后,发现下面的土是翻新过的,便心中一动,试着掘了几下,还真找出了蒯彻的小秘密。
这些书还真是百分百的**,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讲的都是过去几百年间,纵横策士的策谋故事。不同于诗书等被收取删改编篡,这些教人玩权谋诡诈的纵横家言一旦暴露,非但书要被烧,蒯彻本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蒯彻走了过去,将那些书一本本拿起来翻阅,嗟叹:“生不逢时啊,这些书目,本可大放异彩,如今却只能封于匣中,藏于地下,不为人知。”
“你蒯彻也与这书一样,生不逢时,故才去向公子扶苏进言?”
安期生背靠梨树笑道:“但我不相信你真想去辅佐那扶苏,将他当成你的梧桐枝,说说罢,你这诡诈策士,打的究竟是何主意?”
虽然蒯彻出门只说是“访友”,但近日公子扶苏帅兵驻扎范阳,他去作甚,安期生闭着眼都猜得出来。
只猜不透,蒯彻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
还有,他究竟在为谁做事。
蒯彻却不立刻回答,在屋内搬出了一坛梨酒,给安期生满上后,相对而坐,笑道:“买卖有来有往,各取所需,你若与我说说,汝等方术士的打算,我便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
安期生完全不似芝罘岛上的神仙模样,无奈苦笑:“你见过我几欲丧命的场面,我只是一个故弄玄虚,假装仙人混口饭吃,但这谎话却越说越大,最后不得不继续演下去的老朽。”
“不止是你。”
蒯彻却问到底。
“卢敖、韩终、侯生、徐福等辈,他们接近秦始皇帝,又有何目的?”
安期生沉吟了,方术士事败,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侯生一心长生,贪的是皇帝的资助财富,让他炼成真丹;韩终乃韩公族,本就和郑国一样,乃韩之间谍,欲为韩复仇,只是迟迟没找到机会动手;徐福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他希望诓骗皇帝,带着童男童女远走海外,他日不失为一方诸侯……”
虽然这个群体聚拢在一起谋划,但他们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至于卢敖?”
安期生饮了一口酒,笑道:“卢敖此子倒是野心不小,他希望能以方仙道迷惑皇帝,进而控制他的言行,远离群臣,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听方术士之言。如此,他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国之大巫,以替皇帝求仙之名,掌控权力,操持天下!”
“隔断皇帝与群臣,从中取利?野心当真不小,只可惜,汝等棋差一招,在胶东功亏一篑。”
蒯彻对方术士不乏嘲笑,安期生则盯着他:“我说完了,你呢?你的图谋,恐怕也不小吧!”
蒯彻叹息道:“我哪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听闻公子扶苏一路上来,与兵卒同衣食,深得士心,哪怕是对秦恨之入骨的赵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公子颇为仁慈。”
“我以为扶苏胸有韬略志向,在故意收买人心,便去见他,若可辅,则进言兵略,博得他信任,留在其身边,作为其谋主。以我所学的奇策异智,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此横之能也;扶急持倾,转危为安,运亡为存,此纵之能也。以纵横之术,助他在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为帝王,也算不负平生之学。”
蒯彻学的是纵横之术,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学派,但在秦朝一统后,彻底没了用处,日渐衰微。
“但见到他本人,听其言谈,我才发觉,此子真乃朽木粪土,不可为器,不可上墙!与兵卒同衣食,不是什么收买人心,而是妇人之仁,没怎么讨好赵卒,却让秦卒难堪。”
“更愚蠢的是,他手中有剑,却将剑柄递给别人,剑尖朝向自己,寄希望于父子孝悌。悲呼,虎狼之心的秦始皇帝,怎么生了这么懦弱的儿子,空有仁名,却无法成事,吾等纵横之士,最看不起,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于是。”
蒯彻抬起头来,笑容阴损:“既然他注定飞不起来,不可辅佐,那我便索性出个糟糕主意,推他离悬崖近一些。”
听完蒯彻的主意后,安期生哈哈大笑:“你果然是恨不得置扶苏于死地啊!不管他纳与不纳,只要今天的事传出去,传到皇帝耳中,你的离间之策,便算成了。”
蒯彻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离间君臣父子,当然没那么简单。但皇帝与公子,名为父子,实为君臣,非寻常人家可比。俗谚道,近则亲,远则疏,皇帝出巡常年不带扶苏,如今扶苏远征异域,一年半载不得归,你以为少了我,咸阳就没有谣言谤书么?其余公子,就没有争一争那宝座的心思么?我只不过是为其,添点料而已。”
“皇帝听闻自己在外为将的长公子广收燕赵士人之心,更有谋士投靠,为其出谋划策,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个疙瘩?日积月累,或许就会离心离德……”
如果说,蒯彻刚开始,的确只是想看看扶苏是个怎样的人,能辅则辅的话,在扶苏将他赶出来后,蒯彻就迅速改变了想法。
安期生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这蒯彻前一刻,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想要辅佐扶苏,让他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么?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置只他于死地了!
殊不知,这群纵横策士,与寻常人相反,不是脑袋随屁股,而是屁股随脑袋……
“你果然巴不得秦乱起来啊。”
安期生叹息道:“说实话吧,你究竟在替谁谋事?某位藏匿民间,意欲复国的燕公子?还是巨鹿郡叛乱的豪侠鲁勾践?亦或是,海对面岌岌可危的沧海君?”
“都不是!”
蒯彻摊了摊手:“公孙衍先为秦相,为秦夺魏河西地。又去做了魏、韩之相,主持五国合纵伐秦,甚至联络义渠,让秦惠王腹背受敌,好不难堪。他是为谁谋事?秦?魏?韩?”
“而陈轸曾为秦行人,又为楚行人,更为齐行人,真可谓朝秦暮楚,他是为谁做事?是秦还是楚还是齐?”
不等安期生回答,蒯彻便掷地有声地说道:
“都不是,他们皆为纵横之士,只为自己谋事!”
蒯彻傲然起身:“纵横者,无纵则无横,无横则无纵,横能一变为纵,纵亦能一变为横!这才是纵横的真谛!”
“我蒯彻学三苏纵横之术,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做事么?”
安期生明白了,诸子百家里,大多数渴望天下太平,渴望自己的学问能够达成治世,唯独这纵横家,不求什么治世,彼辈,唯在乱世才能做弄潮儿!
尤其是,蒯彻的纵横术偏重于倾危与阴谋,具体实施方法就是将局势搅乱,然后从乱中取胜、由乱中取利。这是一门非常恐怖的学问,一旦不慎,则万劫不复,没有远超常人的胆量、没有一点在乱局中保持冷静的本领,恐怕驾驭不来。
但蒯彻,却非常醉心于这种刺激无比的学问,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
但无可奈何的是,当他学成的时候,五百五十年的纷乱已经接近尾声,秦扫**,势不可挡,局势日趋明朗,乱世已然结束,大一统的时代来临。
在和平环境里最派不上用场的,恐怕就是纵横家了,更别说,秦朝还严格限制四处游说的说客,将纵横之言列为**,统统焚毁。
怀才不遇的蒯彻只好躬耕垄亩,虚度岁月,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张仪、苏秦、公孙衍那样,纵横捭阖、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倒是不求,只求在这世上留下惊鸿一瞥!
但天下不乱,纵横之士,如何冒头?
扶苏的到来是个机会,怂恿其夺嫡,甚至日后争位,纵横之术肯定能派上用场。
但既然料定扶苏不可辅,那蒯彻便决定,通过他,来让天下大乱吧!
蒯彻道:“齐地诸田举事,看似轰轰隆隆,可结果呢?三个月不到便被镇压了。此事足以说明,只要秦始皇不死,朝廷中枢不乱,想要从外部覆灭赫赫强秦,谈何容易?”
“但秦始皇太过自负,对长生仍不死心,迟迟未立太子,若最有可能继位的扶苏也被怀疑,被流放,甚至被赐死,那么,待皇帝死后,中枢必乱,则天下群雄,可纷沓而起矣,这世道,便又能乱起来了!”
有人希望天下无事,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对纵横家而言,最好的时代,不是什么马放南山,世无兵戈,长幼有序。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应当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是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
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
那才是纵横之士大放异彩的舞台!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此大丈夫所为也!
光是想想,就让他兴奋。
至于战乱导致的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
那是扶苏、黑夫们担心的,与他纵横之士何干!
蒯彻喝干了坛子里的梨酒,将它随便一扔,又将那数十卷纵横策书重新埋藏,铺上秸秆树叶,走进屋内。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妆容,胡须没了,发式也变了,还背着个褡裢,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这就要走了?”
安期生睁开眼。
“没错,要走了。”
蒯彻虽然看似疯狂,唯恐天下不乱,但内心却极其冷静清明。
“扶苏糊涂,但他身边若有人明白过来,来追杀我,我就要丧命小吏之手了。”
安期生拄着拐杖起身,蒯彻要走,他也得走了,去投奔其他人:“你欲往何处?”
蒯彻却反问了安期生一个问题。
“你说那身为韩国公族之后,欲为韩灭秦报仇的方术士韩终在哪?”
安期生沉吟后道:“在上谷郡。”
“那我便去上谷郡!”
蒯彻笑道:“我有个主意,欲乱天下,可少不了此人!”
第591章 辅助
“公子,燕地征召兵卒、民夫已妥善安置,明日,吾等便要离开蓟城(北京)。”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初,满脸疲倦的扶苏听着老将杨端和的禀报,颔首道:“有劳老将军了,吾等此番远征,总算走了一半……”
没错,他们才走了一半的路,扶苏粗略估算了一下,从长安到蓟城,足足有两千多里,他和五千关中兵花了两个月走完,中间还加入了五千饭都不怎么吃得饱的赵地兵。三十里一舍,这已经符合秦军行军标准,也多亏扶苏的心肠硬了些,一路上没怜悯士卒,让其频繁休息。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因为杨端和告诉扶苏,从蓟城到秦朝的东界,位于沛水(清川江)入海口的满番汉城,又是两千里地!
扶苏的目光在地图上从西看到东,如此漫长的征途,让他忧心忡忡。
困难有二,一是时间,二是饥饿。
这年头的东北地广人稀,若黑夫在,肯定会这么形容:“处处都是北大荒!”
据扶苏所知,接下来,大军将再无顺畅宽阔的驰道可走,道路会越来越狭窄难行,周遭人烟会越来越稀少,有时候甚至要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才行,几个月枯燥的行军,兵卒也会陷入疲乏,行军速度会大打折扣。
杨端和给扶苏算了笔账,从蓟城走到满番汗,起码要三个月!等他们抵达朝鲜边界,已是七月份,到那时,距离秦始皇要求的“入冬前降服朝鲜,灭沧海君”,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了……
扶苏捏着拳头,抿着嘴,不知作何想,杨端和则在暗暗揣摩:“如此一看,陛下此番任将,根本不是轻松的镀金铺路,而像是设置的一道难题,逼着公子去做啊……”
时间只是困难之一,更麻烦的是,大军的辎重补给,将变得极度匮乏。
行军地图上,燕地六郡:上谷、广阳、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从西依次向东排开。
杨端和指着地图道:“公子,大军的食物,基本由沿途郡县供应。广阳郡富裕,督亢乃燕地最大的粮仓,蓟城则是北方都会,能让三军吃饱喝足。接下来半个月,途经渔阳、右北平,这两郡好歹是边塞重镇,军粮亦是不缺的,两郡守尉会安排数千民夫,送粮食到沿途亭驿等待。”
“可一旦离开碣石城,抵达辽西后……”
杨端和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他已经打听过那边的情形,进入辽西郡后,行军路线漫长,且沿途无郡府大城,县乡那点可怜巴巴的仓禀,根本不够大军人吃马嚼。所以,必须有数千民夫加入军队,从碣石开始跟随,人背马驼车载,携带能吃一个月的粮食,方能撑过辽西走廊,抵达辽西郡首府阳乐(锦州)。
“等吾等渡过辽水,进入辽东郡后,情况会变得更糟。”
这年头的辽东,真是个多民族聚集区,东胡、燕人、夫余、岛夷杂糅,且大多集中在辽河沿岸的平原上,其余地区,就没设置几个县。
扶苏也看过辽东的户口簿册,编户齐民仅有两万余户,十来万人,只相当于中原一个大县,却散布在千里之内。虽然那的百姓种着肥沃的黑土地,但生产工具落后,亩产极少,想就地征粮,也无粮可征。
杨端和说起一段往事:“当年秦灭燕后,燕王喜逃到辽东,大秦未能第一时间征灭之,就是因为路程太过遥远,大军补给无法跟上,因敌而食,也无法实施,这才拖了好几年,才由李信将军,率车骑精兵一鼓而下。”
所以,按照杨端和的设想,他们在辽东郡首府襄平城,吃最后一顿饱饭后,直到抵达满番汗前,都得省吃俭用了,整整八百里距离,沿途便只有四个小城邑,其余皆是荒野,补给线如此漫长,辽东存粮又那么稀少,难以为继。
杨端和预测道:“若我所料不差,大军在渡过马訾水(鸭绿江)后,便会断绝补给,成为孤悬异域的孤军,陷入无粮可继的危局中……”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扶苏无奈:“如此窘境,光是稳住三军,让他们不因饥饿逃亡溃散就不易,更何谈征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父皇给他出的这道题,真的很难啊。
若不想自己和两万军民饿死溃散,就得想方设法,解决补给问题。
杨端和道:“朝廷那边,倒是想了个主意。”
“既然从燕地陆路补给无法跟上,那就从海上,由齐地诸郡补给!”
话虽如此,但杨端和依然不看好这个计划,因为从海上补给,这是更古未闻的事!
扶苏颔首:“说是齐地,其实就是胶东吧。”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落到实际,压力却全到了胶东的肩上……
据扶苏所知,去岁齐地诸田反叛,虽然被黑夫迅速平定,但临淄、济北仍遭到重创,春耕夏耘被耽误,不少县颗粒无收,再加上救济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昔日满溢的粮仓变得空空如也。
放眼齐地,仓禀里还有能供给数万大军粮食的,就只有胶东郡了,这也是秦始皇帝任命黑夫为监军的原因。
扶苏看向东南方向,苦笑道:
“昔日在塞北,扶苏给尉将军做监军,忙没帮上多少,倒是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如今将监易换,我的性命,数万将士的性命,均系于尉郡守之手了!”
……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中旬,滨海的县,俨然变成了胶东郡军政的中心,非但舟师屯驻于此,连郡守黑夫,也将他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这儿。
没办法,和过去几次作为将军不同,这次黑夫身为监军,化身后勤大队长,必须负责起大军的补给,而县的芝罘港,无疑是最合适的指挥中心。
“长公子的大军行军到何处了?”
黑夫高官是个大忙人,前脚才开完关于夏秋晒盐、金矿的干部动员大会,后脚便召来曹参,问他关于东征大军的联络和动向。
曹参在平定齐地之乱的战争里,有先登和斩田横之功,不但爵位升了两级,职务也从小小左史,变成了“兵曹掾”,相当于省人武部部长。虽然名义上隶属于郡尉,但如今黑夫当了监军,所以也要向其汇报军情。
曹参原本沛县小吏,名声不出县中,被黑夫看中后才飞黄腾达,宗族与有荣焉,更有机会领兵作战,他视黑夫为举主,自然尽心尽力,便禀报道:
他回到:“上次接到回复,说公子的大军在蓟城休整,眼下半个多月过去,大概已走到碣石,要进入辽西郡了……”
“这位公子接下来,恐怕要面临真正挑战了。”
黑夫对辽东辽西的状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边存粮不多,且补给线漫长。
曹参估算,大概在六月底,扶苏和他手下的两三万人,将渡过鸭绿江,这也意味着,断绝了从辽东陆路补给的可能,只能靠胶东从海上运输粮秣了……
可以这么说,这场仗的成败,关键不在远征军的阵前作战,而在于,来自胶东的补给粮秣能否持续跟上。
如此想着,黑夫下了命令:“让仓曹掾萧何来见我!”
专业人干专业事,黑夫觉得自己很幸运,历史上,因为运输后勤搞得好,拿了大汉功臣第一的萧何,就在他手下。
过去两年里,萧何在“郡祭酒”的职位上证明了他的能力,将胶东的教育事业搞得有声有色,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黑夫也不吝啬,论功行赏,给萧何升了官,做了仓曹掾,专门负责管理谷物,统筹辎重补给,正是历史上的老本行不管刘邦在前面送了多少波,萧何都能续上。
黑夫很明白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做好监军,管好后勤,前线的事情与他无关,更不能抢了公子扶苏的风头,只需要在远征军出现危局时,拉一把。
如果说扶苏是c位,那黑夫就是辅助。
但萧何的事,也告诉黑夫一个道理,这亦是他打算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的角色:
“就算要给c位让人头,好辅助,照样能拿mvp!”
第592章 猫鼠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下旬,县城外,仓曹掾萧何站在亭驿处,手持簿册,看着驰道上,络绎不绝的牛车、人辇接踵而至,车上满载着粟、麦、豆等粮食,牲口在前奋力迈步,民夫在后推攮,汗流浃背,大车小车声音轧轧作响。
这些都是从胶东郡南部各县,送往县仓禀储藏的粮秣,萧何作为仓曹掾,负责粮食的清点收检工作,必须与本地仓啬夫相互监督,明确责任,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原本的历史上,萧何就是搞后勤补给的行家,他留守关中,使关中成为汉军的巩固后方,不断地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眼下负责仓曹,正是人尽其才。
“萧仓掾。”
萧何刚与仓啬夫核对完这批粮食,亲眼看着它们入仓封缄,这时候,一位跟在粮队后的三十上下士人乘马而至,扶鞍而下,与萧何见礼。
“陈长史。”
对于黑夫的首席幕僚陈平,萧何可不敢怠慢,连忙还礼。
陈平道:“如何,陈平亲自押粮,未出差错罢?”
萧何道:“陈长史做事精细,一车不多,一车不少。”
“如此便好。”
陈平看了看左右,笑道:“足食,则足兵,只有确保军粮充足,海对岸的大军才能作战啊。萧仓掾,可否能陪我在这仓禀走走看看?”
陈平主动提出,萧何自然不好拒绝,将簿册交给仓啬夫,叮嘱他几句话后,便邀请陈平,看看这新修建的大粮仓。
粮仓占地甚广,一个个土仓如同胶东丘陵那林立的土包,每个土仓里,都积着整整一万石粮食。
萧何拍着厚实的仓壁介绍道:“像这样的土仓,仓共有一百个,也就是说,能积粮百万石,眼下虽然才积累一半,但到六七月时,定能粮食满溢,足以供东征大军一年之用!”
陈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走在宛如城塞,防备甚严的仓,陈平的注意力,却被几只趴在仓顶上打着哈欠晒太阳的花狸猫(中国狸花猫)吸引了,指着它们道:
“倒是有许多狸奴。”
萧何无奈地说道:“长史当知,《仓律》严苛,非但不同谷物要分开堆积,若是粮仓门窗关不严,能伸进手指,则主事者有罪。粮仓中的鼠洞有三个以上,亦要罚一盾。胶东多鼠,这仓更有土仓上百,于是,便只能养上几十只狸奴捕鼠了。”
“多养点好。”
陈平笑着说起一件趣事:“你不知道,郡守倒是很喜欢狸奴,常买鱼穿柳,予家中所养花狸为食,夫人没少说他。郡守却振振有词,说狸处堂而众鼠散,如今胶东日渐繁盛,但上下官员,颇有懈怠之心,难免生出些硕鼠来,就是要多养几只狸,杀杀这些硕鼠!”
萧何颔首,整顿吏治,是黑夫一直在强调的,但没想到的是,陈平却就着狸猫和硕鼠的话题,继续道:
“但就我看来,一百只硕鼠所盗之粮,尤不及这次运粮,往来损耗的十分之一啊……”
他似乎话里有话,萧何谨慎,没敢贸然去接,陈平却自顾自地说道:
“萧仓掾应当知晓,去岁齐地诸郡皆乱,唯独胶东依仗郡守未雨绸缪,逐灭诸田,故无事。加之郡守令农家行走各县,将堆肥沤肥之法,及节气之歌传予农户,故秋收颇丰,全郡公私田畴,六百多万亩(秦亩)土地,共得粟一千五百万石!麦一千万石。”
萧何颔首:“这已是大丰收了。”
陈平却道:“那么敢问萧仓掾,这大丰收后,对胶东一个普通民户而言,获益了多少?”
萧何在陈平的凝视下,终于正面回答了一次问题。
“今胶东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粟、麦、豆加到一块,岁收三百石。官府每亩收一石半之租,便去了150石,仅余150石。人每月食一石半,五人终岁食粟90石,再除去留作种子的10石,余有50石。50石,可换钱两千五百,齐地好祭祀,除去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300,余2200。衣、履之物,每人用钱300,五人终岁用1500,故每户仅剩700钱。”
这些数据,统统记在萧何脑子里,虽然不同人家会有出入,但大体不差。
到这还没完,朝廷还要收一波口钱呢,一户五口人加起来,每人23钱,要一百多。
最后,只剩下500多钱,按照购买力,相当于后世rmb一千不到吧。这就是胶东郡小农家庭,每年可灵活使用的开支,对他们而言,已经极其阔绰了,可一旦遇上不幸疾病死丧之费,朝廷再多征几次口赋,这个家庭就会入不敷出。
陈平拊掌而赞:“萧仓掾不愧是干吏,正如我所说,故即便是大丰收,郡内百姓的日子,也只得温饱,不见得有多少好转,若是欠收甚至大荒,那小农就要挣扎在饥寒线上了。”
萧何干笑:“不至于此。”
“是否如此,萧仓掾应当比我更清楚。”
陈平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也敢说,郡守治理两年的胶东,虽然亩产仍然比不上关中,起码也是天下四十郡前列,尚且如此。在一些亩产更少的郡县,收的田租口赋却一样多,在那里,真的是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了!”
萧何小心地问道:“陈长史的意思是……”
“没错,朝廷田租太重!”
旁边没有其他人,陈平一副与萧何交心的架势:
“萧仓掾与我一样,也好黄老之术,当知这泰半之租,除了秦地百姓早已习惯外,其余诸郡黔首,谁能长期忍受?更别说家中丁壮还要不时出门服役,甚至远到渔阳、豫章……可不是每一个郡,都能像郡守一般,对外来戍卒徭夫这般友善,让其衣食无忧啊。”
萧何顾左右而言他:“收多少租,征几次赋,这是朝廷定的,过去百多年一直如此。”
陈平低声道:“其实,对此郡守其实早有进谏,提出需要减租赋,十一、十二之税为妥。但陛下还有南征北战要打,还有骊山之陵,塞北长城要修,更有西王母邦要寻,这些都要丁壮钱粮,故租赋徭役绝不能减!”
“郡守暂时能做的,只能尽量增加胶东百姓亩产,将口赋维持在一年一次,绝不加赋!还按照承诺,免除了一些闾左的赋税。”
萧何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然也,郡守非但是朝廷良吏,亦是百姓的父母官。”
他话音一转道:“不过也正因如此,百姓赋税重些,官府得粮就多,加上晒盐和金矿所得之钱,才能让仓禀满溢,才能让郡守在青岛港大造海船,组织人手,在各县开辟沟渠,相比于两年前钱粮匮乏的景象,我也不必那么头疼。”
这滑头的萧何,不管陈平如何出言试探引诱,他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
陈平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也正是看中了胶东的阔绰,陛下才会任命郡守做监军,东征大军的衣食,由胶东一力承担啊……”
陈平知道扶苏出兵的计划,至少从六月份起,直到明年开春,**个月内,大军衣食,都要胶东提供。
扶苏的大军,兵卒加上民夫,共计3万人,还有不少牲口,加上胶东自己出动的舟师,算上运粮损耗,船只遇风浪沉没的风险,满打满算,每个月,至少要运10万石粮食出去,合计百万,好不容易堆满的仓,将为之一空。
这还不算胶东为这场战争准备的船只、人手。
“胶东两年辛勤,百姓一载辛劳,就花在这场仗上了,这还只是供给数万人远征而已。”
陈平转向南方:
“若是南方那场动员数十万人的大仗打起来,岂不要让半个天下,为之汹汹不宁?”
萧何不敢再接话,陈平哑然失笑,却唱起了一首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萧仓掾,百姓虽为齐乱平定,未曾波及到胶东而庆幸,暂时也还乖顺,但在他们眼里,吾等这些下乡催粮催丁的秦吏,会不会也是硕鼠,恨不得有朝一日将吾等驱逐呢?”
言罢,陈平对萧何长作一揖,扬长而去。
萧何亦还揖,良久后,直到陈平背影不见,他才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陈平对我说这些,仅是抱怨么?还是说,他想暗示什么?这到底是他的话,还是郡守让他说的?”
第593章 海图
自从黑夫来胶东上任后,在当地兴建了两个大海港,南部为专门负责造船的“青岛津”,北部则是位于县,坐落在芝罘湾内的“育犁津”,但黑夫郡守却强行给它改了名,以此地树立烽火台,常有烽烟为由,称之为“烟台”。
不管叫什么,烟台港都是胶东舟师驻扎的地方,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底,一大早,郡尉任嚣便带着一众手下,在海港城寨处相迎,眼看郡守黑夫的车驾来到跟前,任嚣上前拱手,笑容可掬地说道:
“本该任嚣前去禀报,岂敢让监军亲临?”
黑夫一笑眯眯地还礼,指着港口外蔚蓝海面道:“任将军此言差矣,海事,就该在海边商议。”
二人相互谦让地往里走,任嚣虽然面上很高兴,可心里却有点欲哭无泪……
按理说,郡尉掌兵事,郡守掌民、政,双方泾渭分明,相互制衡,虽然理论上郡守为正,但郡尉也不是其下吏。
但胶东情况却有些特殊,一开始,黑夫的确没有染指兵务。但好景不长,随着诸田叛乱,秦始皇二话不说,命黑夫平叛,这位尉郡守便毫不客气地手持皇帝兵符,带着胶东兵出郡平叛,转战两郡,迅速镇压了诸田、轻侠。
而任嚣呢,只能带着舟师,在海岸附近打转,没捞到啥功劳。
虽然事后,黑夫立刻交还兵权,但军中的规矩一贯是,谁带着将士们立功得爵,谁就是真正的将军,郡兵里的声望和话语权,已是尉胜于任了……
而今,皇帝欲对朝鲜、沧海君用兵,此乃胶东舟师的用武之地,按理说,黑夫不懂水战,应该插不上手了吧?可他偏偏又被皇帝任命为“监军”,有督粮之责,前线如何作战黑夫管不着,但如何运粮,几时运粮,任嚣这个裨将军,还真只能听他的。
任嚣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永远被黑夫压得死死的,又不敢与之争权,就说今日,若是黑夫端着架子不来烟台港,任嚣也只能低头,带着属下去县拜见,阐述自己的运粮方略。
好在,黑夫最后还是给他留了点颜面。
一行人在军议的厅堂内坐下,任嚣注意到,黑夫下首有陈平、萧何,还有一个肤色有些惨白,像是在牢狱里关了许久的布衣,是生面孔,大概是黑夫新收的幕僚?
他也未多想,让人将新绘制的“海图”挂了起来。
胶东海岸都绘制在上面,北面是v字形的辽东半岛,再往东,则是马訾水,箕子朝鲜,以及沧海君盘踞的岛屿那儿的位置只能估算,大概在朝鲜以南数百里。
这地图模板,是黑夫提供的,据说是认罪的方术士所献,任嚣如获至宝。结合这半年来,他派遣船只去辽东沿海勘查的结果,最终完成了这副“胶辽海图”,上面的岛屿、港津、暗礁都一一罗列,黑夫还建议,直接刻在大雕版上,印刷出来,务必让每艘船都有一幅。
有个这海图后,胶辽距离更加直观,任嚣更加认定,从海上运输,为东征大军提供粮秣是可行的!
“从蓟城到列口、满番汗,足足有两千里之遥,至少要走三月,万夫挽粟,军粮运到,也十不余一。”
“但从胶东到这两处,不过千里,且走海路,以帆桨为助力,十数日可达,青岛所造大船,腹圆而吃水深,可载粮千石,一次可运数万石。”
多亏了方术士和燕、齐之人长达数百年的探索,从燕地碣石到胶东芝罘,再到成山角的环渤海航线,已经较为成熟。
也就是辽南地区的海路比较冷门,虽有“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的记载,但实际上,中原和半岛往来不多。直到十年前,为了逃离秦朝暴政,在齐地的六国士人坐着简陋的船只,从胶东北上,经由庙岛群岛,抵达辽南,再前往朝鲜半岛,投靠沧海君。
“寇能往,我亦能往!”
这是上个月,接到秦始皇诏令后,黑夫监军的宣言,从海上寻找一条快捷方便的航运通道,就成了任嚣的任务。
“监军请看。”
任嚣指着海图道:“舟船从烟台,至沙门岛停靠,次日一早,再待起风时扬帆北上,入夜前,便可到辽东……”
这年头的辽东半岛,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县的建制,仅在半岛南端,有一个叫“沓氏”(大连)的小邑,管着附近的渔村。令人惊讶的是,那里居然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封邑领主制,世代承袭,朝廷也不干涉,甚至连税都不收。毕竟沓氏不但穷得叮当响,距离辽东郡治襄平,足足有一个多月脚程,哪个郡吏会闲着没事干,冒着被夷人攻击的危险,翻山越岭过去收咸鱼干?
对辽东来说,沓氏是边远渔村,但对胶东而言,却是交通要道,任嚣已经向那边派了人手,打算修建一个小港口,让越海而来的粮船停靠过夜。
他还问了黑夫一个问题:“要是此地立县,到底是归胶东郡,还是归辽东郡?”
黑夫的回答是:”辽东管不到,胶东管得到,当然归胶东!“
于是,辽南的沓氏就这么被胶东郡接管,黑夫郡守也不客气,真将那儿当成了自己的治下,以沓氏是夷名为由,改名“大连”。
接下来,按照任嚣的计划,船队离开大连后,会沿着辽东海岸缓缓而行。也不知为何,这一段航速总是极其缓慢,颇似逆水行舟,所以要行驶七八天,才能到鸭绿江口,再行两日,能抵达帝国最偏僻港湾,位于清川江口的“列口”。
黑夫颔首:“故而,要航十余日,方能抵达列口?”
“正是如此。”
任嚣补充道:“返回时更快些,只需七八日,故一个来回,大概二十日。”
“二十日……”
黑夫沉吟了,这样一算,以胶东运粮船的载量,一个月顶多运七八万石过去,距离萧何给他算得“一月十万石”还差了不少啊。
这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慢很多。这年代的航海术不发达,多为“地文航海”,根据地上物标,确定船位和引航,所以要靠着海岸线航行。在胶东沿岸多烽燧作为灯塔的情况下,老船家可以尝试夜航,但在辽南那种杳无人烟的海岸,就只能白天走,晚上停泊了。
所以才这么慢,从烟台到列口,就算靠岸行驶,大概五百多海里吧,居然要走十多天,平均下来,一天就五十海里,就算一半时间休息,航速竟然才一小时四五节,虽然远超陆地行军,但与后世相比,真是慢得令人发指……
“监军以为如何?”
任嚣询问,若黑夫没有意见,运粮的路线和方略就这么定下了。
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幕僚们,目光掠过陈平、萧何,定在了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肤色惨白的布衣中年人身上,对他点了点头。
这中年士人早就憋了许久,此刻得了黑夫允许,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谬矣,谬矣!任将军的这方略,未免有些胆怯低效。”
此言顿时惹来了任嚣属下们的不满。
他们方才见此人在侧旁听,任嚣每说一句,他就摇一次头,若不是看他是黑夫带来的幕僚,血气方刚的楚越楼船之士,早上去揍他一顿,再扔下海去喂鱼了!
“噢?”
任嚣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黑夫,目光瞥向这幕僚:“这位先生莫非另有高见?”
布衣中年朝任嚣拱手:“不敢说是高见,只是……一个来回,竟要二十日之久,此事若被沧海君手下的舟人得知,定要笑掉大牙。”
他收敛笑容,朝黑夫作揖:“监军,若按草民的法子来,时间能缩短一半,一个来回,十日即可!”
“十日?”
厅堂内,楼船之吏们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计划里,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布衣中年却道:“只要胆子大一些,不必沿岸小心翼翼地走,船队从成山角,乘风破浪,越过大海,直接去列口靠岸!回程则不变,如此,不论航程还是时间,均能大减。”
这话让众人怒极反笑了:
“你这狂士,可知成山角以东,雾有多大?你可知东海之上,风有多猛多变幻莫测,随便一点巨浪,便能让船沉没。你这布衣,根本不懂海事,军议之事岂敢妄言?”
任嚣却止住了众人对这布衣的攻击,看向黑夫:“敢问监军,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
黑夫一挥手,指着布衣:“你自己说罢。”
布衣应诺,嗟叹道:“我曾是在海上求食的船家,少海虽大,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澡盆。”
“我亦是在胶东、朝鲜来回不下十次的寻仙者,可惜那所谓的蓬莱、方丈、瀛洲,渺茫难求,最后才明白,它们是假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那海图前,指着它道:“现如今,我已洗心革面,成了这海图的绘制之人!”
“这海图竟是你绘的?”楼船之吏们皆惊。
“不错。”
布衣中年朝所有人一拱手:“在下乃是幸蒙陛下赦免,在监军身边做事的待罪之人,徐福!”
第594章 顺逆
“徐福?”
消息闭塞点的楼船之吏,颇为惊讶,这个本该被通缉的方术士,为何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
但耳目灵通点的,却知道徐福已被免罪:去年,诸田叛乱刚刚平定不久,朝廷秋后算账之际,临淄、济北郡丞提交了关于方术士可能参与反叛的证据,这个群体立刻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与此同时,消失半年的徐福,被出海巡视的共敖,在青岛外海的小岛地牢里发现……
徐福心里也苦,他被黑夫一关就是大半年,也没胡乱用刑,就是让他独处,连阳光都见不到,隔三差五来看他一次,让他交待卢敖、韩终等方术士的黑料。
他最初还不说,可后来熬不住,便陆续吐露。
“你知情?”黑夫问他。
“知……知情。”
黑夫当时笑道:“知情不报,还欲与卢、韩一起欺瞒陛下,真是死罪啊,幸好我让人在琅琊截住了你,否则,你便再无生路了。”
之后,黑夫撂下徐福,连续四个月未来看他,徐福一百多天无人交谈,送饭的老者也是个哑巴,他想死的心都有。
等黑夫再来时,只是淡淡地说,诸田作乱,已被自己平定,随即,便让徐福绘制胶辽海图。
徐福还想藏着掖着,因为他觉得,自己若知无不言,黑夫很快就不再需要自己,会杀人灭口。
但黑夫在看了他献上的第一版海图后,却只是轻轻一笑,拿起旁边的炭笔,在纸上信手勾勒起来。
不一会,一副胶东、辽东、朝鲜半岛的地图便浮现在上面。
徐福看过之后,亦大为震惊,那些海岸线的大体走向,与他脑中所记竟别无二致!更神的是,黑夫还能画出徐福都没去过的海岸,甚至在朝鲜半岛东南方,还添了一个巨大的岛屿,指着它戏言道:
“徐福啊徐福,你想要陛下给你童男童女,想去的地方,不会是这吧……你如何称呼此处,东瀛?扶桑?倭?日出之地?”
叫什么不重要了,徐福差点没吓死,本以为,这是他自己琢磨的小秘密,却被黑夫无情地揭露出来,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徐福想不通,只以为神,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此不敢再在黑夫面前掩藏。
他不知道,这是黑夫前世初高中时,教室墙壁上挂了许多年的中国地图立功了,用神秘主义吓唬方术士,也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了。
在唬住徐福,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后,黑夫又意气风发地告诉徐福,方术士勾结诸田谋反的事情已暴露,这个群体彻底凉凉,徐福惨遭迁怒,也成了通缉犯。
徐福有些绝望,难道他这么聪慧的人,就要做一辈子阶下囚么?
黑夫当时也没说话,徐福半响后才醒悟过来,黑夫暗示这么多,无非是告诉他:你只剩下一个机会,那就是站出来揭发卢、韩!
徐福愿意合作,被带回即墨后,黑夫与郡丞一同审问了他。徐福按照黑夫提供的剧本,自称先前忽然消失,不赴成山角之会,并非刻意欺君,而是惊闻那方士韩终等人诱骗皇帝出海,欲图谋不轨。
“我本欲告发,却被卢、韩手下发现,惨遭劫持,扔在无名海岛上的地牢里,近来才得以脱身,今闻陛下遇刺、诸田反叛,以上种种,皆卢、韩之奸计也!”
黑夫郡守对此事很重视,立刻将徐福送去秦始皇处。
不再相信方术士鬼话后,皇帝岂会屈尊见他?一切交由廷尉叶腾审理。
徐福发现,自己的所有退路都被堵死,从押送到审讯,都是黑夫的人在经手,哪怕到了皇帝行宫,也是黑夫的老丈人,廷尉叶腾来审他,只要说错一句话,对方有的是办法让他立死。
就算忽然反水揭发黑夫又有何用?黑夫平齐乱,封大庶长,恩宠正盛,一个通缉犯的胡言乱语,无法对他造成损害,反而会害死自己。
徐福是个自爱惜命之人,他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便是听黑夫的话,彻底与方术士划清界限……
于是他的证词,成了扳倒方术士最后一根稻草,秦始皇勃然大怒,一共坑了数百人。
倒霉的侯生只因为“不知情”便惨遭株连,但徐福作为首告,按照律令,可以赦免。
但徐福仍不得自由,事后,黑夫还请求,徐福虽为方术士,但他从未敢欺瞒皇帝,且对海事极其熟悉,可以让他在胶东效力,秦始皇准奏。
今年年初,徐福回到了胶东,在郡守府手下做事,只是极其低调,很少出没。
但徐福没想到,回到胶东后,黑夫给他的差事,居然是管理方术士……
坑术士后,这个群体已经销声匿迹,唯独胶东有余存,便是那些先前帮黑夫寻找金矿,改善晒盐技术的方士,他们于朝廷有功,得以幸免。
但经此一吓,与之前相比,方术士与黑夫的关系有了巨大变化,过去是充满敌意,如今却视黑夫为大腿,一旦黑夫不再庇护,他们随时可能被人捉拿诛杀。
黑夫将这仅存的十余名方术士分为两组,学“祠灶致物”,也就是玩丹砂炼水银,金铁相互炼成的为一批,在青岛秘密研制着一个项目。钟情于海外求仙,多次乘船出海,熟悉风浪水文的为一组。
海图的最终形制,便是徐福带着第二组的人绘制而成,说是他画的,也不为过。
今日黑夫带徐福来烟台港,用意也很明显:黑夫想主导此次跨海运粮,故意让徐福装一装,将任嚣提出的方案驳倒!
作为在这片海域往来二十年的人,要论对少海、东海的熟悉,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赶不上他吧?
想定后,徐福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踱步到厅堂中央,朝任嚣和楼船之吏作揖,然后指着地图上,辽南的位置道:
“任郡尉,你方才说,舟船从旅顺到马訾水,航速极慢,恍如逆水行舟,要七八天之久,可知这是为何?”
……
“洋流?”
任嚣和楼船之吏们听着这个从徐福嘴里蹦出来的陌生名词,有些不明所以。
“然也,洋流。”
“江河有流,海亦有流!常年出海者便能知晓,同一艘船,同样的货物,同样是风平浪静,从烟台到成山角,去程省时,仅需一日,回时费力,需一日半。”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就是徐福所谓的“洋流”了,顺者如同在大江大河上顺流而下,逆者则如逆水行舟,不慢才怪。
他这么一说,倒是符合任嚣和楼船之吏们的常识,只是众人多来自楚越之地,对江河湖泊熟悉,对大海的脾性,还真没徐福清楚。
见众人不再轻视他,徐福这个出了半辈子海的方术士,便像讲课一般,用炭笔在海图上,从马訾水(鸭绿江)入海口开始,沿岸画了一条线,到旅顺处停止,标了个箭头,预示着它是由东北至西南向的。
“胶东沿海有洋流,辽南亦有,也是不巧,与运粮去向相反,故从旅顺到满番汗时费时,回程时反而省力!”
“原来如此。”
众人皆颔首,徐福说透这点,真是解开了一个未解之谜了。
黑夫高坐厅堂,任由徐福在那讲解胶辽沿岸的各种“洋流”,徐福有几分本事,多次出海,是早就知道这种东西存在,并暗暗总结了规律,但赋予它名字的,还是黑夫。
而徐福说的两处沿岸洋流,其根源皆是“黄海暖流”,这是世界第二大洋流“黑潮”的一个分支。
黄海暖流沿着朝鲜半岛西岸向北流动,在鸭绿江附近,由于辽东半岛的作用,转向西南行,在鸭绿江水流的作用下,变得更强,直接冲入渤海湾!
这道暖流,会沿着渤海湾沿岸转一圈,带去热度,让“碣石”也就是秦皇岛成为不冻港,然后便从渤海南侧流出。在胶东烟台附近,接受了莱州湾的淡水,变成黄海沿岸流,绕过成山角,继续往琅琊地区流去……
这就是渤海和黄海的洋流循环,也是让碣石芝罘琅琊这道航线早早出现的根源。
明白了这点,就能充分利用洋流来行船了。
徐福道:“眼下乃夏季,辽南洋流较弱,也足以让舟船航行艰难,到了秋冬,洋流更强一倍!到那时,想要从胶东经旅顺运粮到满番汗,真是难上难!一个来回,恐怕要整整一月!”
任嚣和楼船之吏们沉吟了,若徐福说的是真的,那他们的运粮方略,夏天还能勉强接受,一旦到了秋冬,就举步维艰了。
“但若反其道而行,直接从成山角,抵达朝鲜沿岸,再向北去满番汗,朝鲜沿岸洋流,乃从南向北,如此,则能避开逆流,回程时顺洋流而行,可事半功倍,省去不少时日!”
(前文有误,秦朝最东界是满番汗,列口还在南边,应是箕子朝鲜的港口)
顺之则快,逆之则慢,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众人渐渐有些被徐福说服了,但仍有一个难题横亘在他们面前。
”我听闻,从成山角直航到朝鲜,可是有足足四百里之遥,船要走四五天……“
任嚣手下,最老道的楼船军官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也问过不少燕齐老船家,他们出过无数次海,却也不敢走这条水道。”
对于这时代而言,极少有离开海岸的远洋航行,首先是海上风云莫测,这年代的风帆尚且原始,无法很好利用侧风,非得顺风才行,若是无风,就得靠桨来划。
更糟糕的是,失去陆地的标志物后,船只的航向也成了问题,白天和晴朗的夜晚,可以依靠太阳、月亮和星辰来判断风向,可在阴天和多云的夜晚,船队就成了无头苍蝇,陷入迷航了……
燕齐方术士中,不乏有人试过远航,但大多严重偏离航线,运气差的船毁人亡,运气好的,等好不容易绕回来,亦是猴年马月了。
“那是彼辈无智,不会观测风向。”
徐福却不以为然,他作为敢怂恿皇帝出海,历史上更带着几千人远航异域的人,自然是有几把刷子的。
徐福回头看了黑夫一眼,见主人点头,便继续道:“我花了十年来钻研风向,略有所得,眼下风多是从东往西吹来,远航是有些难,可一旦入秋,却有天助之!”
“天助之?”
众人皱眉:“此言何意?”
徐福换成了粉笔,在那海图上,除了黑色的洋流外,又加上了白色的一些小箭头,它们或从北向南,或从南向北,或盘旋不定……
“这是……”
常年在海上打拼的楼船将领们,又岂会对这东西陌生呢?
徐福按断了粉笔:“季风!”
此乃黑夫这取名狂魔,给这种特殊的风取的新名字,徐福倒是觉得它很符合实际,季风者,随季变化之风也!
“徐福说得没错。”
黑夫亦起身,拍手让众人看向他。
“有此风相助,楼船远航,越千里海疆,征海外之国,易如反掌也!”
第595章 牵星
夜里的大海,显得比白日更恐怖,深邃而未知,潜藏着无数危险。即便是最老练的渔父,也很少夜航。
但五月初一这天,在青岛港附近的海面上,却有艘楼船连夜穿梭于海上,它离陆地越来越远,直到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
时值月缺之夜,船上众人抬起头,却见天气晴朗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星辰银河,显得格外清晰。
但看久了,也会让人眼花缭乱,尉阳盯着半天,只觉得眼睛发酸,而那些星辰也相互混淆,不容易一一辨别。奉郡守之命,他们这批识字的官吏,在不出海的时候,就跟着徐福,学习他的“牵星之术”。
徐福却不会看迷糊,对于方术士而言,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眼中,却如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那便是北斗七星。”
徐福深手指着天际的一列星辰,手指虚画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并一一叫出名字。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连在一起,就如宴飨上舀酒的斗。”
“的确像极。”年轻人们颔首,也有些馋酒了。
徐福又说,位于斗魁上的天璇、天枢之间连一条直线,再向天枢方向延长5倍的距离,便能找到一颗极其明亮,让群星黯然失色的星辰。
“那便是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白天有太阳,但到了晚上,就得靠星辰而进了。北极星,这是每个航海者的本命星,它位于北天极,位置几乎不变,可以靠它来辨别方向,而徐福要传授给众人的“牵星术”,也是围绕着北辰来施展的。
“今夜无月,正是牵星的好时候,都测一测吧。”
这批楼船之吏,人手一块“牵星板”,它由乌木制成,一共十二块,合在一起像是扇子,最大一块为十二指板,最小为一指板。
经过月余学习,尉阳早就对此不陌生了,他左手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伸直眼看星空,使牵星板板面与海平面垂直,观测北极星离海平面的高度。高度高低不同,可以用十二块木板和象牙块四缺刻替换调整使用。
而旁边,还有两个助手,一人持火照明,另一人在纸上为他记下观测得的数据。
想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完成测量是不容易的,测完之后,众人回到船舱中,按照测得的高度,用记在心里的《九章算术》公式,得出了北极星与地面的夹角,再将这结果交给徐福。
徐福一一检视后,将没测准的众人奚落了一番,让他们出去重测,却又夸了尉阳:
“还是尉阳所测最准!”
同僚们的目光看过来,有羡慕,有不屑,尉阳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因为他也觉得,这是徐福在刻意拔高他,原因不用说,因为他仲父乃郡守、监军,这次安排尉阳来做楼船之吏,颇有为他镀金铺路的意思。
徐福将一个巨大的木盘摆在案几上,此乃“太乙九宫占盘”,是徐福家传的宝物,也是他能视大海如坦途的秘诀。本来是只传子嗣徒弟的,可被黑夫一逼迫,徐福也只能忍着心疼,将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教给这群喊他一声“徐夫子”的青年军吏了。
这占盘髹漆木胎,结构分两部分,天盘和地盘。大而在外的方盘为地盘,在地盘之内的圆盘为天盘。其中,天盘中作斗杓,指天罡。次作十二辰,中列二十八宿四维局。
而地盘,则列十二辰、八干、五行、三十六禽、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四隅讫。
一边教导尉阳,如何用先前测得的数据一一对照天盘、地盘上的尺度,得出方位。徐福也不由感慨万千,因为此物,一开始的用途,根本就不是测方位,而是占吉凶!
当年,早在春秋时,龟策行家卫平为宋元公算命,便曾“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
总之,此物主要是用来算命占吉凶,龟策日者行走各地,按照星辰分布,将天下划分为“十二分野”。他们同时也发现,不同地区,北极星与地面的距离不同,比如在“尾箕”分野的燕地,和“翼轸”分野的楚地,距离差别甚大。
但“觜参”分野的赵地南部地区,和“危虚”分野的齐地,北极星与地面夹角,却几乎相同!
于是,牵星术除了占星算命外,又多了个用处,那便是观测南北方位。在陆地上,这其实没什么大用,直到传到燕齐之地,方术士手中,这才大放异彩!
徐福将此术用于远航,这也是他能十次前往海外的依仗,时刻观测方位,便能知道自己航行的路线是否偏离目的地。
这门方术士过去讳莫如深,让人敬畏的学问,说白了,其实也挺简单。
“封建迷信和科学技术,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啊……”
黑夫当初在听完徐福的讲述后,如此感慨,同时也决定保下他的性命。
如今,昔日的占星术,已经成功洗白,变成了“天文航海术”。
黑夫还为这种南北有异的地理坐标取了个名。
“纬度!”
徐福承认,过去十来年里,他已经悄摸摸将燕齐沿海,南北不同地点的方位数据测得七七八八,连对岸朝鲜,也被他测了几个点。从胶东出发,要怎么航行才能准确抵达对岸港口,徐福都了然于胸!
这是徐福会的东西,但方术士的冒险寻仙,和必须保证稳定安全的粮食海运毕竟不同,他们还要解决一个大问题:跨海而去,两三天时间里,若是倒霉遇上没有星月的夜晚,偏离航线该怎么办?
……
结束了每月两次的牵星练习后,徐福回到了青岛港,次日,黑夫巡视至此,让徐福带他去看看,那些被“招安”后,擅长“祠灶致物”的方术士鼓捣的秘密项目进行得如何了。
“郡守,那所谓的司南,根本无法指南。”
一进门,徐福就告诉了黑夫这个坏消息。
没错,这个秘密项目,便是制出一种在多云阴雨天里,也能测出南北方位的器具。
这时代,磁铁已为人所知,《吕氏春秋》有言,慈招铁,或引之也。六国故地还有传说,说秦始皇在咸阳宫有一座磁铁修成的大门,但凡持兵刃路过的,都会被吸附到上面……
这当然是胡扯,秦地的剑,以铜居多,造个磁铁门也没大用啊。
不过,方术士倒是对这种好玩的东西很感兴趣,是用来装神弄鬼的必备之物,隔空取物之类的,这帮家伙没少玩。
黑夫目的明确,他就想以磁铁做指南针,不过,方术士们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有的人以为,应该做传说中,黄帝用过的“指南车”,有人以为,应该用曾见于古书中,但现世已失传的“司南”。
黑夫思索之后,将方术士分为三组,七八人做指南针,其余人做司南、指南车。
一个公司下面,同一个项目,分几个工作室良性竞争,是不错的法子,这群方术士未来还有大用,黑夫希望他们能自己有想法,而不是只做应声虫。
“那样的话,我找不识字的匠人来,岂不是更方便?”
即便是错的,也可以去尝试,谁知道一个失败的项目,稍加改造,不能变成黑科技呢?
不过结果证明,什么司南、指南车,都是理想中的东西,那几人花了数月时间,费了好多人力,将邯郸军武安县磁山运来的磁铁磨成勺,放在打磨光滑的铜鉴上,希望它的勺柄能够指南。
但尴尬的是,盯了半天,“司南”就是不动。
也对,那微弱的磁力,远不如重力和摩擦力的作用,动得了才怪!
司南项目组宣告失败,而隔壁的“指南车”更惨,方术士们和工匠鼓捣了半天,就是做不出不管转向何方,都能自动指南的神器,只能尴尬作罢。
最终,还是黑夫制定的“指南针”有了些成效。
普通的缝衣针,用天然磁石反复摩擦,便能使针带上磁性,虽然这其中原理方术士们也琢磨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使用。
徐福让人为黑夫展示了两种用法:将磁化的细针穿几根灯心草,浮在木盘水面上,或涂一些蜡,粘一根蚕丝,挂在没有风的地方……
却见指针锐处受某种“神秘力量”指引,微微转动,锐处常指南,亦有指北者。
徐福解释道:“此恐石性不同,致使南北相反,理应有异,未深考耳……”
“这大概是n极和s极的区别?”
黑夫虽然对这简陋至极的指南针、指北针还不太满意,但他们要做的毕竟不是跨越数千里的远洋航行,只是跨越数百里的短暂出海,指南针只作为牵星术的辅助,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指南针没法和后世相比,但没什么东西,是一开始就能做到完美的。
两种方法里,徐福比较推荐缕悬法,因为水浮法的最大缺点,便是水面容易晃动影响测量结果,而海上的船只,晃动可不是一般大。
徐福还说,他特地在白天夜晚,依照太阳、北辰方位做过对比,发现这指南针、指北针的指向,虽然大体上是南北,但依旧有少许偏差,且无论如何更改,都无法消弭。
“些许偏差,无伤大雅。”
黑夫知道这是地磁偏角,但他一时半会,也跟徐福解释不清楚,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还是交给大科学家张苍去钻研吧。
“足够了,多制备些磁针,让每艘船上都有数枚,再教楼船之吏使用,相比于牵星之术,此物简单,不管识字不识字,都能学会!”
……
巡视完方术士们的项目后,黑夫到了外面,这座他亲自命名的青岛港,已不复昔日渔村景象,日积月累,变成了繁华海港。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吹着海风,黑夫不由嗟叹,他现在做的,不过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过程。
季风、洋流、指南针、天文航海术,这些方术士藏着掖着的知识,如今都被黑夫掏了出来,公之于众。而第一批具备以上知识的海员,也正在接受培训……
远洋航行必须的物质基础,正在一一补全,还差什么呢?
还差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
“利益!”
无法给世人,起码是胶东人带来利益的远航,与方术士花费巨资海外求仙,有什么区别?一旦那股劲头过了,再庞大的船队,也会搁浅生锈,他们曾探索过何处,最远抵达了哪里,都没了意义,只剩下后人遗憾叹息。
“如果能再远一些,如果那振奋人心的西洋远航,能一直持续下去……如果……”
历史没有如果,唯有利益,能驱使人不断探索。
但黑夫的确是没看出,此时远航海外,除了满足秦始皇的虚荣心,满足黑夫玩梗的恶趣味外,能让中原捞到什么油水。
“或许这次跨海远征后,能找到它呢?”
现如今,舟师已训练多时,粮食已囤积完毕,青岛建造的大木船挤满港口,如今又搞定了“导航系统”,真是万事俱备,只欠……
黑夫正思索之际,他身边的“示风器”上,长条的旗帜高高扬起飘拂,系在其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仲父!”
在外看守示风器的尉阳面露喜色,他朝黑夫高呼道:
“起风了!是季风,是南风!”
第596章 起风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五月中旬,烟台港人头攒动,包括郡守黑夫在内的众多胶东大员齐聚此地,都在遮阳的屋檐下,翘首以盼。
黑夫坐于正中,陈平站在他旁边,凑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黑夫看似面容淡定,可他心里,仍是有几分焦虑。
“我还是不该让尉阳冒险出海啊……”
事得从半个月前讲起,在做好好牵星术、指南针等一系列技术准备后,恰逢时间进入五月,一如徐福所言,来自南方的季风准时吹起。
“胶东外海之风,随四季变化,10月到3月,北风为多。四月,季风交替,风向不稳,不可贸然远航。到了5月,风转为偏南,六到八月间,在胶东沿海,更有从西南吹向东北的大风!”
五到八月,是乘风远航,前往朝鲜的最佳时机,黑夫自然不会错过。只数日时间,第一支开辟新航路的官方船队便准备妥当,一艘大船,两艘小船,伪装成商船的模样,共有船员四百。
在挑选军吏时,需要一名五百主,两名百主,身为百主的尉阳主动请求,参加这次远航。
黑夫一开始还有些迟疑,私下里对侄儿道:“海上风浪莫测,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汝父,汝大母交待?”
尉阳是家里的长孙,也是母亲的心头肉,黑夫可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
尉阳却有几分志气,他挺胸道:“张伯父(张苍)与我说过一个故事,触龙说赵太后,其中一段话,侄儿至今尤记。”
他背诵道:“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仲父让我做楼船之吏,是希望尉阳能在其中立足,可军中最服的是勇气,是胆量,若我一直只能荫仲父之威,岂能长久?洋流、季风、纬度、牵星、指南,还有改好的大帆船,仲父为这次远航,做了如此多准备,如今南风吹起,何不如让侄儿来试一试!”
尉阳力请,最后,黑夫拗不过他,只能答应让他负责其中一艘三百斛小船,又让徐福也随船而行。
五月初,三艘船离开了烟台。它们最初沿着海岸线行驶,在成山角过夜,一日后,成山角雾散之际,伴随着桅杆顶端,指向北方的相风鸟,三艘船彻底离开了大陆,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海平线上……
按照徐福的计划,大船顺风而航,就算航速只有五节,也可日行两百里,只需短短两日,便能抵达箕子朝鲜外海,在其津港“列口”停靠。稍事休憩,便能继续北上,抵达秦朝最边缘的障塞,满番汗。
从那里开始,便是胶东舟师顺时针探索过的航路了,船只再顺着洋流经辽南返回胶东,速度也会很快,不过十来天,就能回到烟台。
今日是船队归来的日期,但从早上等到中午,海上舟船时有穿梭,却都是过客,而非归人。
“莫不是出了事?”
“我就知道那方术士不可靠……”
任嚣手下的楼船之吏们,没少窃窃私语,他们的方略被黑夫否定,改用徐福的方案,虽然道理上徐福说得头头是道,但众人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当然,这些不服,都被黑夫让他的亲侄儿尉阳随第一批船出海这件事堵住了。
就在黑夫有些揪心之际,港口远眺的小吏,却升起了一面火红色的旗!
而后,叮叮当当金声被敲响!
这是脱胎于军中的金鼓旗号,预示着军队回营!
众人大喜,纷纷站起来,翘首以盼,却见远处夕阳映照的海面上,两艘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港口靠来。
“两艘?”
陈平听闻后,心中一跳,这时候他们也看清了,是一艘五百斛大船,一艘三百斛小船……
比去时的三艘,少了一艘!
而尉阳所在的,恰恰是小船!
黑夫幕僚们的心再度提了起来,但黑夫却是镇定,面无表情,注视着两艘船停泊靠岸,船上之人陆续下船,朝他们走来。
他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自家侄儿是否在里面,可还安好?而是淡然下令道:“奏恺歌。”
对这数百冒死出海的勇士,值得用恺歌来迎接他们!
岸上爆发了一阵欢呼,鼓乐齐鸣,士卒簇拥在街道两旁,欢迎横跨大海的袍泽们!
他们近了,管着大船的五百主迈步在前,旁边是谈笑自若的徐福,而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紧随后,正是负责小船的尉阳!
三人穿过夹道欢迎的同僚,走到郡守黑夫和郡尉任嚣面前,下拜行礼。
“郡守、郡尉,下吏等不辱使命!”
黑夫颔首,扶起了五百主和徐福,又看向侄儿,他经过十数日海风吹打,烈日暴晒,脸上红扑扑的,还有些脱皮,目光中有点哀伤,却也多了几分神采。
黑夫有些欣慰,那个十多年前他服役归家时,用脏兮兮小手拽着他衣裳要糖吃的熊孩子。那个他经历远征,讲述见闻时,捏紧拳头,睁大了眼睛满是向往的小少年。
如今,他长大了。
“仲……郡君!”
尉阳躬身,献上了此番远航所画的地图、在不同地点观测到的北辰与地距离,算出的“纬度”数据,以及黑夫在尉阳走时,嘱咐他一定要写的《航海日志》。
黑夫接过来后,也不看其他,先打开地图,扫了两眼后,便连连叫好,指着三人,还有那三百名化妆成商贾、水手的楼船之士大声道:
“一年前,陛下在成山角时,将天尽头,改成了天无尽头!以此勉励楼船之士跨海寻路,让大秦疆域,东有东海。而今,汝等巡海归来,这相当于让大秦凭空多出了两百里海疆!如此壮举,我必向陛下请功!”
……
是夜,在烟台港,徐福、尉阳向黑夫汇报了这次远航的所见所闻,以及那消失的一艘三百斛船去向。
尉阳有些难过地说道:“横跨大海时,第一天还算顺利,可到了次日,却遇到了暴雨,风浪极大,不少人被甩到船外,等风雨过后,那艘船便与吾等失散了,也不知漂到了何处……”
那艘船上的百主是他同僚袍泽,这几个月一海,一起学习牵星术,关系不错,他和一百名船员生死不明,这让尉阳有些难过。
徐福补充道:“吾等在列口多等了一日,却迟迟未见那艘船归队,只能先行归来。”
去了三艘,回来时却仅剩两艘,这是不小的代价,也让郡尉官署里有了些异样的声音,认为直接跨海还是太危险了。
但徐福却保证说,这只是意外,而且时间越到秋冬,风浪的天气也会越少,这条航线会越来越安全。
“当真?”
黑夫只能在理论上装装逼,吓唬吓唬徐福,可实打实地出海,如何应付风浪,他却毫无概念,这都得靠老船家水手十年几十年的经验,外行人没法指手画脚。而且哪怕是到了两千年后,就算是极其先进的轮船遇上大浪,也讨不到好。
他看了一眼尉阳,风浪无情,也不认贤愚贵贱,只差一点,自家侄儿就要成为这次探索的殉品了,这也是世人对大海恐惧的原因。
“这或许就是探索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黑夫有些无奈,但立刻就重新硬起心肠道:
“立刻再派五艘船出海,乘着西南风出海,一样的路线,这次不必追求速度,要缓缓而行,测好箕子朝鲜沿岸纬度,探明沿途暗礁,以确保万无一失!顺便,再沿着海岸找找那艘失散的船只、吏卒!告诉楼船之士,本吏绝不会弃任何一人于不顾!”
……
新航线还有待探索和完善,但时间不等人,在陆续派遣出几批船舶跨海远航的同时,另一边,在舟师艨艟的护送下,十余艘粮船也从烟台港北上,它们会逆洋流而行,走花费时间更长,但也较为安全,没有大风浪的旧航线。
郡守长史陈平作为黑夫的全权代表,也在船上,这支船队的目的地,是鸭绿江口,一个叫“西安平”(丹东)的滨海小邑,他们必须在公子扶苏大军抵达前,将第一批粮食送去那儿囤积,并利用舟师的便利,为扶苏搭建渡江浮桥……
“郡守放心。”
临别前,陈平笑容可掬:“下臣,一定会按照主君吩咐,好好督管粮秣,协助公子渡河!”
这句话却让黑夫皱起眉来,陈平虽然对他忠诚,办事也很得力,但近来想法似乎有点多……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黑夫不想送萧何、曹参去见扶苏,陈平在北地时也是长史,与扶苏打过照面,打交道起来比较方便。
思虑再三后,他还是让陈平去,但却招了招手,让陈平过来,在他耳边警告道:
“无我允许,不准搞事!”
“平亦算个秦吏,为国效力,尽心尽责还不够,岂敢胡来?”
陈平似是被吓到了,唯唯应诺,只是在登船之后,回头看着朝他们挥手送别的黑夫,深深作揖后,直起身来,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负手笑道:
“君上之君,非我之君……”
第597章 仗不能白打
“陈长史,瞧啊,那就是老铁山,看到此山,便是到辽东了。”
船员好心提醒,说甲板摇晃,让陈平去舱内,立在船头的陈平却摇了摇头,只戴上了一面斗笠,披上蓑衣,避免海水打湿全身。
离开沙门岛一日后,他们的船队从一阵短暂的阴雨里冲出,云开雾散之际,就看到了远方的陆地。
那是一个整齐清晰的尖端,黑褐色的险峻峭壁,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剑尖,横亘在海天之间,也将海分成了两半一半海水较蓝,一半则偏黄,此处便是少海和东海(黄海)的分界线,两色浪潮由海角两边涌来,交汇在此,颇似关中的奇景“泾渭分明”。
但水手们却顾不上欣赏景色,这附近,也是航线最为凶险、涌急的水道。陈平甚至能看到,老铁山悬崖下方,狭窄的白色海滩上,一些沉没船只的残骸被冲到上面,它们都死于急流和尖锐的暗礁!
好在,这艘旗舰的船长经验丰富,小心翼翼地绕开老铁山下的急流,大船桅杆上,硬帆微微调整方向,带领身后十余艘吃水很深的粮船,在南风推动下,逆着看不见的洋流,掠过辽东海岸,继续向北驶去。
绕过老铁山的急流后,已是傍晚,赶在夜幕降临前,船队加快速度,抵达了一处风平浪静的绝妙海湾,烽火台充当的灯塔在闪烁火光,指引船队靠岸停泊……
这便是辽南为数不多的城邑,沓氏,被黑夫改为“旅顺“,因途径此地船只旅途一帆风顺,。
这里也是陈平他们在辽东的第一站逆旅。
“陈长史慢点。”
在奉命驻守此地的五百主眼里,郡守长史,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他得知消息后,亲自带来来迎,还欲搀扶陈平下船,毕竟他看上去很是文弱。
陈平却拒绝了,灵活地跳下船帮,站在坚实的陆地上。
“别看我现在这样。”
陈平也不拿架子,举起宽宽的衣袖,对楼船之士们笑道:“我年少无形时,亦曾脱了上衣,在家乡的河上,帮人划船混口饭吃,与二三子一样,也算是在水上讨生活的。”
此言惹得众士卒哈哈大笑,别看陈平貌似文士,说话却很接地气,气氛不那么尴尬了。
粮船不仅只为迎接扶苏,也会给沿途各港口亭障带来补给,粮食、蔬菜、衣裳,所以驻军对船队十分欢迎,旅顺口的五百主亦热络地张罗饭食,与陈平分享他们打到的鱼和野味。
饭食是有些粗陋,但在饭后,五百主却又点着火把,带着陈平,打开了狭小的仓库。
刚开门,一股浓烈的皮毛味便传了出来,让陈平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五百主却习以为常,拎起一根草草处理过的貂尾道:“奉郡守之命,吾等驻守当地之余,也派人向周边岛夷、貊收貂鼠之皮,请长史过目清点。”
陈平进去转了一圈,看到仓库里堆着扎在一起的貂尾、貂皮,有数百之多,亦有一捆捆的海狸皮,还有几张有破损的狐皮,乃至稀有的白鼬皮,这便是旅顺口治下方圆数百里土地,为数不多的特产了,多是本地渔猎部落提供的。
“可这些本地常见的物产,运到中原,价格却能翻百倍啊!”陈平看罢,两眼放光。
辽东郡治襄平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从陆路管制辽南沿海的可能性,黑夫跨海经营辽南,将这里变成胶东的县,已经板上钉钉的事,陈平作为幕僚,自然有责任了解此地情形。
通过典籍上的寥寥数语,以及商贾见闻,陈平注意到辽东的一种特产:
“貂!”
陈平知道,貂皮、貂尾,在中原,那就是身份地位的标志!
秦朝官方,武官戴的是“武弁冠”,共敖、曹参等人头上便是,这种冠据说是从赵国传入的,附蝉为文,貂尾为饰。秦以军功爵立国,朝野上下,有多少个武官,又需要多少貂尾?
而貂尾的主要入贡来源,便是辽东,乃至于辽东更外围的朝鲜、夫余、肃慎。
而在民间,虽然明文规定,不允许商贾穿丝帛文绣,但没规定不准穿皮草啊!于是穿不穿得起貂裘、狐裘,就成了财富的标志。昔日苏秦未发迹时,家中富裕,为了显得自己不是穷士,特地置办了一件“黑貂之裘”去游历各国,最后貂裘穿蔽,混不下去,这才灰溜溜地回家,悬梁刺股。
眼下,一件普通的貂皮大衣,在咸阳价值数十金!上好的紫貂裘,更值百余金!
中原北方山林虽然也常见貂,但不论是数量还是皮毛的成色,都远不如辽东紫貂出名。
更何况,辽东的土著蛮夷淳朴好哄骗,随便一点中原的布帛铁器,就能换一大捆貂皮回来……
这是极其暴利的生意,陈平可以想见,此业前景不可限量。
陈平这次来,除了督运粮草外,亦是得了黑夫的指派,实地考察一番,看以胶东为基地经营海外,到底有哪些利益可图?
“何止有利,且是巨利!”
才到第一站旅顺,陈平却已如此笃定。
光旅顺附近的夷人部落,就能换得如此之多皮毛,若胶东能在辽南广立据点城邑,又能获得多少?更别说一海之隔的朝鲜、沧海等地,也盛产此物啊。
……
六月初二这天,离开旅顺后,船队沿着辽南人烟稀少的辽南海岸前进。陈平看到,左前方岸边满是松柏交错组成的森林,林间冒出许多青葱的圆岭、许多长着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许多尖尖的山峰,间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间跳跃。
而他们的右前方,则是一连串小岛,海域中有大群的海豹和“海大鱼”在游戏,海大鱼便是鲸鱼,体型巨大,隔着数里,就可以看到它们喷出的高高水柱。
果然如徐福所言,此地有洋流,颇如逆水行舟,船速快不起。,他们在一座名为“长山岛”的岛上休息时,却见白色的海鸟迎风而飞,海滩上趴着一大群圆滚滚的斑海豹,那是船员们很喜欢的美食。
这群海豹没怎么见过人,全副武装的兵卒走过去也不跑,就呆呆地看着,结果被长矛刺穿了身体,鲜血染红海岸。
陈平目睹了船员们收拾海豹的过程,这软绵绵的海兽全身是肉,割成条形,用盐一腌,放火上一烤,便是一道美味,船长请陈平吃了一些,感觉像兔子肉。
海豹那肥厚的油脂也有妙用,稍微提炼一下,居然能直接拿来点灯。
“海大鱼的油脂更好。”有人如此对陈平说,只是鲸太过庞大,难以捕获,其鲸膏也更加珍贵,只有宫室里才用得起。
待他们抵达西安平时,有了这一路的见闻,陈平对辽东也大体了解透彻了。
此地寒冷,比北地郡更甚,冬天尤其可怕,没有皮裘毛衣便无法忍耐,宿麦也无法越冬,不太适合生活和耕作,故人口稀少。
但这苦寒之地,却是动物的乐园,当地物产有三:北部盛产东胡马;东部、南部的山脉森林中,则为貂、狐;沿海更有大量的鱼群、海豹、大鲸。
陈平立刻就思量开了:“辽东北部的马匹牛羊,可以跨海运到胶东,补充胶东牲畜不足之蔽。东、南之貂、狐之皮,亦可作为货物,以海路贾入中原,价值不菲。沿海鱼虾海兽,较胶东更多,若让渔民驾驶大船来此捕之,满载而归,亦能使胶东之民,人人皆能食有鱼……”
“如此想来,若能将辽南纳入胶东治下,顺便开辟海外之利,这场仗,也不算白打。”
陈平身为长史,凡事皆为黑夫、为胶东计算。黑夫治胶东两年的成果,都花在此战上,决不能打完后,什么都捞不到!
他提笔暗道:“我定要将见闻和想法好好记下,待回胶东后,禀明主君……”
但随即,陈平却停下了手中的笔,又无奈摇头:“但即便获益颇多,又有何用?这些利益,都会被朝廷取走。送去的貂皮,只为公子贵人保暖,创造的财富,也进了少府的腰包,再用于骊山的陵墓,关中的宫室,还有那无穷无尽的**。”
很不甘啊,就像是花了精力细细缝补,却为人做嫁衣一般。
“归根结底,主君和吾等在胶东做得再好,最后还不是只为朝廷补窟窿?”
而且这窟窿,还补得完么?黑夫才刚把齐地诸田之乱的窟窿填完,人家立马就在南方北方各捅一个大的。东征之费,还要胶东一力承担。
在陈平看来,黑夫虽是能吏,似乎去到哪都能点石成金,但这就像是抱着柴,去救火一般,薪不尽,火不灭!
有时候陈平会想,也许让那火灭掉,才是正确的选择?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站起身来,再度念起这首与萧何提起过的诗,陈平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主君啊,你说过,吏者,民之所悬命也。秦吏如狸奴,为百姓捕鼠,秦吏乃天狗,为世人御害!”
“但这天下最大的硕鼠,九州生民最大的祸害,难道不是欲壑难填的秦始皇帝么!?”
第598章 险恶
“陈长史。”
六月下旬,数艘来自朝鲜海岸的“商船”在鸭绿江口的西安平靠岸,尉阳甫一下船,就见到了笑吟吟的陈平在不远处,连忙过去见礼。
陈平算是除张苍外,与他们家最亲近的人了,尉阳知道,仲父很器重陈平,留则为守,出则为使,地位远超其他人。
“又在海上晒黑了几分。”
陈平与尉阳说话,亦是熟络的语气,他笑道:“有了季风,新航路果然远胜旧航路,我才在西安平安顿下来没几日,你却已将这片海绕了两圈,又回来了。”
没错,继五月初第一次远航后,尉阳已经又经历了两次航行,第二次时,他们的船只在鸭绿江口与陈平的粮船擦肩而过,只打了个招呼,这第三次,特地在西安平靠岸,却是有胶东的消息要交给陈平。
尉阳奉上黑夫的亲笔信,陈平当面拆开观看,里面的内容,除了询问西安平近况,陈平是否与扶苏大军接上头外,就是叙述胶东舟师接下来的计划……
陈平读罢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的确是郡君会做的事,可别吓坏了朝鲜的箕氏国君!”
将信放入怀中,陈平问尉阳道:“这两次远航,收获如何?”
“一回生二回熟。”
尉阳自信地说道:“第一次只去三艘船,第二次五艘,此番已是七艘,对那跨海的航路,吾等已是越来越熟悉了,就算仲父命舟师远航,我亦能为之引路。”
相比于第一次直接失踪一艘船,后两次倒是有惊无险。第二次时,有艘船被大风吹断了桅杆,旅顺修理,而这次,有艘船中途漏水,停在了满番汗。
“各地的纬度,吾等也偷偷测好,沿岸合适的泊点,也一一探明,只是……”
尉阳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只是那艘失踪的三百斛船,下落不明的上百袍泽,依旧不知音讯。”
这两次出海,船队特地分出两艘船,在那艘三百斛船可能失事的海岸附近巡梭,尉阳甚至主动请命去找。但他们沿着朝鲜贫瘠的海岸线走了许久,甚至登上几个无名岛屿查看,仍一无所获,连沉船残骸也未找到。
这很不寻常,徐福猜测,或是那艘船折断了桅杆,舵也失灵,被那阵忽如其来的西北风,卷到更南方去了。
朝鲜海岸数百里,蜿蜒曲折,再往南,绕过一个很大的海角后,会抵达一处广阔的海湾。那是貊之地,岸上到处是未开化的部落,景致与辽南差不多。
而名声传到中原区的“沧海君”的城邦,就坐落在海湾中一座距离陆地数里的大岛上,修建了城邑,聚夷众数千,更有反秦的六国士人慕名来投,遂成貊一霸……
如此一来,需要担心的已不止是那上百船员的生死,还有兵卒被俘后,经不住拷问,泄露秦朝用兵意图的风险!
这种情况下,除了加快战争步伐,别无他法。
“谁让此战,胶东、舟师必为偏师,决不能抢了公子将军的风头呢?”
陈平心中如此腹诽,沧海小邦,以胶东舟师借西南风之势,渡海突然发动进攻,纵然不能全歼,也能重创他们。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场仗,必须交给公子扶苏来打,谁若急着抢功,那便是没眼色。
“可等那位公子带着远征之师磨磨蹭蹭抵达沧海城,沧海君,说不定已听闻消息,带着部众弃城而逃了,数万大军疲惫远行,耗尽数郡钱粮,最后却扑一场空,那真是个笑话……”
陈平心里有些矛盾,他既希望这场仗能一劳永逸,让胶东自此再不必劳师远征。但又希望沧海君能跑掉,那样的话,黑夫便能“养寇自重”,久镇胶东!
这时候,尉阳才看到了西安平的变化,一个月前,他第一次路过这里时,它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滨海小邑,宽阔的鸭绿江口,水流缓慢,船只可以溯流而入。
现如今,这小邑已被拓宽了不少,码头扩大了一倍,外面加了一道简陋的外墙,内外墙之间,全是堆积如山的粮仓,从这里开始,大军的补给,就要由胶东一力承担了。
西面,来自胶东的民夫正在砍伐树林,开辟让大军扎营的空地,东面,工匠们正在目测河流宽度,有船队相助,随时可以搭建浮桥。
在陈平指挥下,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不愧是黑夫的首席谋臣。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扶苏的大军迟迟未到了……
陈平叹息道:“据先行抵达的斥候说,半多个月前,公子率部离开襄平,如今二十多天过去了,却迟迟未见。”
襄平城到西安平,近五百里路,没有驰道,只有人兽踩踏出的小路,中间还横亘着连绵起伏的“千山”,它有峰峦千座,从鸭绿江西岸一直延伸到辽南。五六月的辽东,亦是多雨的时候,几万人冒着骤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耽搁许久也在意料之中。
正说话间,墙垣上传来了清脆的金鸣!
鼓声集合,号角敌袭,鸣金,则是友军抵达的意思。
“是那位公子的大军到了。”
尉阳倒是很高兴,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回胶东向仲父复命,说扶苏大军已至。
“总算到了。”
陈平面上似乎也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些遗憾。
片刻后,待陈平带人出城迎接时,看到远处那支拉成一字长蛇,缓缓走来的队伍,面上却露出了一丝讥讽。
“这哪是无敌的秦军啊。”
“这分明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去异域送死的乱军罢!”
……
那支军队刚刚靠近,陈平就看出来他们有问题。
靠前的是肃穆的关中士卒,虽然他们步伐缓慢,脸上写满疲倦,但队列还算整齐,维持着基本的士气。
后军亦是关中之卒,一样的肃整,公子扶苏的旗帜,被骄傲地高高举起,他还算明智,在后押阵,以免士卒溃逃。
但被夹在中间的近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应该是从燕、赵之地临时征召的兵卒,一个个垂头丧气,衣裳鞋履也多有破损。毕竟是在辽东野猪熊瞎子出没的老林子里跋涉了二十天,真是吃尽了苦头,估算人数,比起来时,起码少了上千人!也不知是死是逃。
陈平读过兵法:在行军期间,倚着兵器,有气无力站立的,是三军饥饿的表现;旌旗不整齐的,是指挥已经混乱的表现;端上食物,相互争抢的,是秩序已经动摇的表现……
这支远征军,尤其是燕、赵之士,几乎三点全中。
陈平让人立刻去递送食物和水,却引发了骚动,因为争抢水和食物引起的混乱,直到公子扶苏的车驾从后军来到前方,方才停止。
身为公子将军的威严还是有的,随着传令兵呼喝,燕赵兵卒停下争抢食物的行为,纷纷退了回去,留下几个摔倒的倒霉蛋被军法官擒住。
扶苏是步行过来的,战车早在翻越千山时便损毁了,一起失去的,还有不少辎车和上面的粮食。
“公子……”
军法官上前请示,公子扶苏看了看数名抢夺饭食的燕赵兵卒,咬了咬牙,挥手道:
“按律,夺抢食物,乱我行伍者,斩!”
在求饶声里,这数人便被当场砍了脑袋,枭首示众!
这让旁观的陈平啧啧称奇,比起在北地时,这位公子,心肠硬了可不止一点半点啊!
他立刻上前行礼:
“胶东郡守长史陈平,奉监军之命,渡海在此督粮,以迎公子!”
扶苏当年在北地,是见过陈平的,立刻扶起他道:“原来是潜入匈奴,立下奇功的陈先生,真是许久未见,快快请起。”
抬起头时,陈平发现,相比于上次见面,公子扶苏又瘦削了几分,也晒黑了不少,脸上棱角更加分明,眼睛里,则是深深的忧患,还有些未褪去的血丝。
“见过公子。”
陈平再拜,斜眼看了看左右,除去扶苏的幕僚、卫士外,却没看到一个身影,便问道:“不知副将杨老将军何在?平也一并拜见。”
扶苏却长叹了口气,痛惜地说道:
“杨端和老将军他……十日前翻山时,犯了心疾,逝世了……”
“竟会如此!真乃将星陨落,大秦又失一宿将啊!”
陈平大惊,深深作揖道:“公子节哀!”
但他垂下的脸庞,却无半分悲伤之色,反倒露出了一丝险恶的笑容!
第599章 言多必失
“杨端和将军逝世?”
七月初一这天,黑夫接到了这个令人意外的噩耗。
他的僚属们面面相觑,陈平不在,萧何曹参就组成了黑夫手下的哼哈二将:一个负责督运统筹粮秣,一个与黑夫商议军情。虽然监军无权干预战事,但前线的一切事情,亦会事无巨细地传回来,让他知晓,再报予咸阳,让秦始皇知道他长子这次考试进行得是否顺利。
可现在,这场在秦始皇计划里,前有杨端和保驾,后有黑夫护航,万无一失的战争,却出了大纰漏。
陈平第一时间通知了黑夫,并替扶苏询问:“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问的无非是两个选择,当进?当止?
“汝等以为呢?”
黑夫却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萧、曹二人。
“杨将军去世,那这场仗恐怕是打不下去了。”
曹参对扶苏知之甚少,只晓得是个仁名在外,从未带过兵的公子。扶苏身为主帅,有宿将杨端和辅佐,只需要发号施令,具体的事都有杨端和落实。如今杨端和出师未捷而身先死,别说打仗了,扶苏能管好手下万把人不溃散么?
黑夫也有这样的担心:“陈平说,辽西、辽东千里行军,大军损耗不少,在山林中死伤数百,又逃亡了数百,又因老将军逝世,军心更加不稳,虽然还有三名都尉替公子约束三军,但燕赵之地征召的士卒,都各念其家,已无战心……”
“既然军心已乱,不可冒进,最好的选择,是止步于西安平。”
曹参虽然作战勇猛,但平日里,他是个谨慎稳重的人,还没打仗副将就死了,主将又是不知兵的,三军士气低落,这样的军队去异域,与白白送死有何区别?
萧何却摇头道:“公子与大军是箭,拉弓的则是皇帝陛下,早在咸阳时,箭便离弦而出,岂有中途而止的道理?”
曹参是从军事上考虑,萧何却看到了政治的因素。
这场仗不是扶苏想打,也不是那些士卒想打,而是秦始皇逼着他们打!皇帝的诏令是入冬前必灭沧海,如今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去执行,若就此止步,可以想见秦始皇会何等暴怒!
萧曹二人在那争论,黑夫则在沉思:“萧何说得没错,霸道老爹给儿子的考验,他却中途弃考,那样的话,扶苏会让皇帝大失所望,彻底跌落悬崖了,再没戏了。”
说实话,光是扶苏托陈平向黑夫问策这件事,黑夫已对扶苏有些失望了。
“太幼稚了……”
若他是一位有野心的皇子,若他还有一分进取的心思,这种时候,就不该问该退还是该进,而是一咬牙一跺脚,扛起这面旗帜!对黑夫说的话也应该是:“扶苏欲以一己之能,统军灭沧海,尉将军可否助扶苏一臂之力!?”
且不说做事的能力,最起码连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都不知道,遇事踌躇,六神无主,就算人品再好,想在这个人心肮脏,唯利无耻的世道活下去,太难了……
让黑夫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命,家人的命,手下的命,寄托给这样的人,他没那么大心脏,有时候,信人不如信己!
黑夫就很清楚,怎么做最有利。
秦始皇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就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射手,手持弓弩,瞄准自己的目标。一矢不中,他会再发一矢,就像两度灭楚一样,若此番远征未战而止,相关人员恐怕都要受责,黑夫这监军也讨不了好。
而一年半载后,更大规模的远征,又会再度开始……
站在全局角度考虑,北边的之仗,必须在南征开始前结束!
而单为胶东考虑,这场仗也必须打赢。
陈平曾对黑夫抱怨,说胶东两年新政,都投到这场战争里了,若半途而废,前期投入的船只、粮草、徭役之力,统统在东海里打了水漂。
所以,此战必胜,而且要胜得干净,不能留尾巴!
陈平先前让人送信回来,描述了辽东的所见所闻后,黑夫也看到了海外的利益,战后经营辽南、朝鲜半岛,将是胶东的未来……
并不是殖民,而是经济掠夺,从辽南到朝鲜,这些寒冷的地区大部分地区都盛产毛皮,紫貂和海狸随处可见,更有人参等山货,利润惊人,这将为胶东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时候,萧曹二人的讨论也接近了尾声,曹参同意萧何说的,此战若戛然而止,皇帝那儿交待不过去,但军事上的问题,萧何也给不出解决的方案。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啊!除非……”
曹参却有个想法,看向了黑夫。
眼下距离前线最近的宿将,便是眼前这位了,若他能去朝鲜,小小沧海,还不是手到擒来……
萧何却轻咳一声,提醒道:“无陛下诏令,监军不得擅离职守,更勿论越俎代庖!”
“萧何说得对。”
黑夫很清楚,这绝不可能,没有得到秦始皇允许,就去给扶苏帮忙,在皇帝看来,这种情形,简直就是作弊……
他下令道:“曹参,立刻修书一封,让人以驿站八百里急报,送去咸阳,向陛下禀报此事!”
一去一回,起码是三个月后了,那时候,仗若没打完,皇帝让他去的话,黑夫或许可以去对岸收拾烂摊子,可在秦始皇诏令下达前……
他就得老老实实在胶东待着,一步也不能越过海!
至于公子扶苏那边,黑夫亲自修书一封,郑重告诉扶苏:“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意思很明确,征伐不可终止!秦始皇要求的日期越来越近,大军决不能在西安平久顿。
但他又写道:“然军心不一,虽众必败。公子莫不如将燕、赵兵卒留在西安平和满番汗,以安其心,再让其广树旗帜,威慑朝鲜。公子只与两都尉带五千关中之兵,借道朝鲜,配合任郡尉舟师合围沧海君,则此战可胜也!”
这便是黑夫为数不多能做的事,虽然扶苏的询问让他有些失望和好笑,但毕竟二人曾共事一场,于公于私,黑夫身为监军,都会为他铺好路。至于走不走,走得好不好,就看扶苏自己了……
“还有件事……”
黑夫左思右想,又拿了张纸,写了另一封信,这是给陈平的。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但足以让陈平明白黑夫之意了。
“言多必失!”
你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信前脚才送出去,曹参后脚又来禀报:“郡君,成山角那边派人来回复,说任将军的舟师,已于昨日渡海而去!”
这是早已预定的计划,先前的几次航行探路,都是以商船身份造反列口。但那毕竟是箕子朝鲜的港口,一旦扶苏的军队进入朝鲜,列口将成为最方便的补给站,所以任嚣要去对岸,与箕子朝鲜方面,打个招呼,顺便建立外交关系……
“没错。”
黑夫忘了那些糟心事,露出了快意的笑:“楼船外交!”
……
秦始皇三十三年七月上旬,墙垣低矮的箕子朝鲜都城,王险城,一大早,简陋的木门被叩开,有来自列口的人仓促入城,跑到狭小如一个小县寺的朝鲜王宫,向朝鲜王箕否禀报:
“列口,有数十艘黑船临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