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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70章 我愿世间少英雄!

    高唐城的厮杀声停了,残垣断壁安静了下来,唯有高空闻到死人血肉味道,盘旋而至的鸦群发出难听的叫声。

    身披黑甲绛衣的秦人老兵,也像是在死尸间觅食的乌鸦,走在倒地的轻侠、海寇之中,对未死者补刀,手脚麻利地割下他们的头颅,将头发打结,拴到腰间。

    有人腰上已挂了三四个头,走动时相互碰撞,像是酤满酒的酒囊,深色的血从断颈往下流,沾满鞋履。

    秦人老兵却对此熟视无睹,相互说笑着干活,对经历过一统之战的人而言,这一幕是司空见惯的,地上的不是头,而是钱袋、地契,他们也像割庄稼一般,不断弯腰,手起剑落……

    来自东郡、河内的新卒就有些接受不能,他们已经在旁边吐过一遭,战战兢兢地站在写有“胶东守尉”的大旗下干看着。

    擎旗的人,便是正在重新蓄须的刘季,作为黑夫亲自指定的擎旗官,他没有参与战斗,看向战死轻侠的目光,十分复杂。

    十多年前,刘季也是乡间的无赖轻侠,偷鸡摸狗,任气好义,崇拜信陵君,也会为了酒肉之恩,为张耳打仗,还在外黄之战里,杀过一个秦兵……

    “若那时我死于外黄,便是与这些被杀的齐地轻侠,一个下场,没了头颅,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老刘有些后怕,他是个聪明人,若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有些惋惜。

    但另一方面,刘季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秦吏,身为亭长,手持绳索和尺牍,在乡间抓贼,对本地人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遇上外地跑来的亡命轻侠,犯了法,刘季也少不得带人去捉,将其格杀当场,砍了头颅,喜滋滋地报功。

    双重的身份,让他在这场仗里,很不好过。

    但比起一般秦吏秦卒“杀贼立功”的心态,刘季更多的,却是对田氏兄弟的敬佩惋惜……

    田横虽然废了一条腿,但十分悍勇,又有一身武艺,奋勇而战,在断壁残垣里游走,躲避箭矢,连杀数人,最终才被同样勇猛的曹参近身刺死。他的头颅已经被斩,献到黑夫面前,尸身留在原地。

    但直到死,直到被斩了头颅,田横依然手持兵刃,秦兵试图松开他的手,却根本掰不开,只能作罢,此刻看去,他仿佛真是猛志常在的刑天……

    至于这场动乱的发起者田儋,他也死了,死于乱箭之下。

    为了守住田儋的头颅尸身,剩余的数十名轻侠门客无不奋死而战,最终全部覆灭,尸体倒伏处,是“灵姑”大旗,这是齐国执政的标志,那上面画着的两条交龙,如今染了点点红色,仿佛泣血。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众人,此刻却只剩下遍地尸骸,了无生气,人若有魂魄,他们或许正在上空集合,听田氏兄弟号令,一起赶往齐人的“黄泉”蒿里吧……

    回想那悲壮的一幕,刘季不由暗赞:“田氏兄弟能得士,有高节,宾客轻侠慕义而从死,岂非至贤!皆英雄也!”

    虽然他们不识时务,在不该举事时首义,孰为不智慧,刘季赞其志气,却不赞同他们的方略。

    但在刘季看来,不平则鸣,奋起而战,纵然失败而死,却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也好过窝窝囊囊,终日惴惴如鼠!

    刘季说的正是自己!当初黑夫派人以万钱贺他新婚时,他本有机会窜逃入野,可最终思虑再三,在萧何提议下,选择了最可能得活命的路主动找上门,向黑夫请罪。

    按照刘季的设想,换了一般人,自己这种小人物既然请罪,大人物很大可能会释而不咎。但黑夫却有些不同,虽然饶了刘季不死,却也不放他回家,而是留在胶东,指使他做这做那,要么是马前卒,要么是擎旗官,总之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

    若非这位郡守是有妻有子的,刘季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要求呢……

    这种猫爪下老鼠般的日子可不舒服,刘季倒是想走,但胶东人生地不熟,更有黑夫的门客监视,苦于没有机会,只能忍着。

    田氏兄弟,做了他想做却没做的事,所以刘季才会心生佩服,赞一声“英雄”!

    此时此刻,秦卒忙着砍头,秦吏们则在秋后算账,网罗造反者的过错,给他们定罪,诸如谋逆、杀吏、抢劫、奸淫掳掠,但是在刘季看来……

    诸田为家族而战,何错之有?

    轻侠为自己而战,何错之有?

    自私自利?祸害齐地?连累百姓?

    “呸!”

    老刘对秦吏们的批判,心里不屑一顾。

    谁不是自私自利!

    这天下人,谁不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

    满口仁义道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这也不该那也不是。

    到底是诸田虚伪,还是你们虚伪?

    大家说话,都只是看屁股不看脑子而已。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我有利者对,于我有害者错,我喜者便是正义,我厌者便是邪恶。

    逻辑就是这么简单明了,又不是墨者,哪来那么多“为了天下苍生”。

    在刘季眼里,天下苍生,那是胜利之后考虑的,这之前,屠则屠之,杀则杀之,手段都不重要,只有结果才是唯一!

    当然,他现在身在黑夫爪中,自己都不得自由,也就只能扶着旗杆,心里想想罢了。

    但光是这小小的愿望,也不行啊……

    “你莫非在想,田氏兄弟是英雄?”

    可怕的声音在旁响起,刘季顿时头皮发麻,握紧了旗杆,站直了身子!

    是黑夫,他带着两个亲信卫士,纵马从刘季旁边经过,停在了他前方一步处,亲卫持刃,分立左右,黑夫则看着满是尸骸的内城,笑道:

    “有位做警……嗯,做亭长的前辈和我说过,这人呐,一撇一捺,两条腿,一条行善,一条作恶,而归于一头。谁也不是纯白,谁也难能纯黑。”

    “这些轻侠,过去彼辈不事生产,任气一方是无赖,因不是辖区,我管不着。后来随诸田举事,让齐地糜烂是叛贼,我奉陛下之命讨定。近日连遭败绩,举步维艰,也开始作奸犯科掳掠百姓,成了恶徒,我身为秦吏,必绳之以法。”

    “但现在,他们直面死亡不丧胆,虽螳臂当车,但我看在眼里,亦要道一声勇士……”

    刘季不敢说话,心里狂跳,这黑夫,仿佛会读心术,每每能看透他的想法。

    黑夫背对刘季,刘季看不见他表情,只能垂首听其话语。

    “我承认,田儋、田横兄弟是诸田的英雄,是他们自己的英雄,但却不是齐人,更非天下人的英雄!”

    兴亡百姓皆苦,黑夫他从军十年,统一战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一将成名万骨枯,这世上出一个“英雄”,生出的野心,创建的事业,就足以让生灵涂炭,何况短短十年内,要涌出来十几二十个“英雄”?

    觉得群雄逐鹿壮丽好玩的,多是坐在书斋、戏楼、电视机前的闲人罢了,至于现世之人?

    他们宁为太平犬!

    “故我只愿,这世上,少一些这些所谓的‘英雄!’”

    黑夫回过头,看着为自己牵过马,擎过旗的刘季,这个历史上“总(lǎn)英雄,以诛秦项”的大英雄,笑道:

    “刘季啊,你想做英雄么?”

第571章 鼎之轻重

    黑夫率各郡尉平齐乱,围困高唐城,打得热火朝天之际,南边数百里外的泗水郡彭城,也已集结了五万大军,他们是来自关中的部队,交由王贲统领,名义上,他才是这次平齐乱的主将……

    但秦始皇却没有急着让大军开拔入齐平叛,而是令他们驻扎彭城,终日演武,每天都会有一场浩大的演练,皇帝偶尔会露面巡视,虎贲奋勇,声势振天。这让听闻齐乱后,心里有些许想法的彭城楚人,立刻打消了作乱造反的念头。

    不仅是彭城,周边的楚、梁之地,也收到了这样的讯号,秦始皇还在,秦朝扫灭六国的大军,也驻扎在四通八达彭城,哪里敢反,他们就会立刻水陆并进,前去围剿。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是故意按兵不动的,甚至不会往齐地派遣一兵一卒: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胆敢造反的齐地诸田,那复辟的所谓“齐国”,根本不需要朝廷百战之师出马,光靠地方杂牌郡兵,便能轻松镇压!

    果不其然,五月底时,此战的副将,“裨将军”黑夫派人来禀报,说田逆被截断了退路,去不了巨鹿郡了,如今被困于高唐,旦夕可破,齐乱可平!

    “善。”

    秦始皇只是淡淡的颔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时对群臣笑道:

    “杀鸡刀虽小,却足够锋利,对付那群土鸡瓦狗足矣,看来通武侯这宰牛刃,不必出马了。”

    既然齐乱已经不必担心,或许是为了不让彭城大军白跑一趟,或许是为了体现朝廷平乱的好整以暇,皇帝下令,六月初一这天,五万大军集结于彭城外的泗水之滨,在两岸排开了十多里,旗鼓喧天。再从中挑选上千名水性好的人,乘船到水中央,潜入水中,寻找数十年前,沉没在此的周鼎……

    三代讲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祭祀中最重要的礼器莫过于鼎。按照礼制,不同等级的人,使用的鼎的数量有严格限制,士三鼎、大夫五鼎、诸侯七鼎,唯独天子才配用九鼎!

    传说,夏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从此九鼎也成了天下权柄的标志,亦成了正统的传国之宝。

    夏德衰,鼎迁于殷;殷德衰,鼎迁于周,被放置在东都洛邑,在西周灭亡的浩劫中幸免于难,但在周王室衰微后,却没逃过诸侯的觊觎。

    春秋时楚庄王问鼎之轻重,世人耳熟能详,自不必说,就说秦,从秦惠王称王后,也有了夺鼎的**。

    据秦始皇所知,当年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张仪的理由之一,便是消灭韩国后,便打通了前往周室的路,到那时,“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最后秦惠王采纳了司马错的建议,攻打巴蜀,但秦国问鼎的时间,也不过推迟了十来年。

    秦武王任用甘茂,夺取宜阳后,亲自带着一众大力士抵达周室,提出要“参观参观”。这一参观不要紧,体魄强壮的秦武王借着周王的地盘和九鼎,搞了一场举鼎比赛,颇有让大力士们将九鼎统统搬回咸阳的打算。

    只可惜,举重比赛出了意外,秦武王举雍州鼎时,失手砸了腿,秦人只好仓促而归,没过多久,秦武王死了……

    到了秦武王的弟弟,秦始皇帝的曾祖父秦昭王时,问鼎的执念也没停。伊阙之战后,秦国兴师逼近周都,欲夺取九鼎。眼看九鼎不保,还是周大夫颜率,鼓动处处与秦竞争的齐闵王助周驱秦,答应事后把九鼎献给齐国,才让秦兵退却,但最后,九鼎也没给齐闵王。

    直到秦昭王逝世前夕,发兵灭了与诸侯合纵伐秦的西周公,遂取其九鼎宝器,将数代秦王心心念念的九鼎,搬到了咸阳宫中……

    秦始皇记得,自己十三岁登基后,提出要看一看九鼎,于是尘封已久的鼎阁再度被开启,九鼎浮现于眼前。

    对那时年幼的他而言,九鼎真的是庞然大物,每个鼎的色泽均有不同,而鼎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奇怪花纹,更添加了鼎的古朴和神秘。有的是龟蛇朱雀青龙白虎等瑞兽,有的则是面目狰狞叫不出名字的山海经怪物,各自代表了所在州部的山川神兽传说……

    秦始皇记得,十三岁的他一一抚摸那些花纹,回头问丞相吕不韦:“仲父,得了九鼎,当真就意味着成就王业么?若能,为何六国仍不入朝于秦,若不能,为何历代霸主,历代先君都对它们孜孜以求?”

    吕不韦只是轻轻一笑:“九鼎?王业?陛下,它们,只是几只兔子罢了。”

    “兔子?”秦始皇当时颇为惊讶,这是何意。

    吕不韦给秦始皇一个印象深刻的回答。

    “一只兔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上百人追,不是因为兔子可以分成很多份,是因为,它的归属未定。”

    在吕不韦的眼中,这五百多年来的诸侯纷争,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人在追几只名分未定的兔子罢了……

    这种“群雄逐兔”的说法让年幼的秦始皇笑了好久,但吕不韦随即又严肃了起来。

    “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

    他蹲下身,对秦始皇说道:

    “陛下,六国之人,不会因九鼎入秦,便尊陛下为天子,而是只有当陛下成为真正的天子,名分已定后,才会承认这点!”

    吕不韦是个好老师,他教了秦始皇很多,但秦始皇,也用学到的东西,让吕不韦倒台,让他去死……

    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这,秦始皇却又摇了摇头:

    “不,吕不韦,你还是说错了……定非,并不能完全止争,哪怕朕已身为天子,哪怕朕的功业,已超过了三皇五帝,超过也商汤周武,哪怕朕封禅泰山,仍有人不愿承认这点,仍然想要复辟!”

    所以秦始皇便要用事实告诉他们。

    “做梦!”

    结束了回忆,斋戒沐浴后的秦始皇站在滔滔泗水边,他的舰船在泗水上连成了桥,他的兵卒将岸边站满,高呼着自从胶东夜邑率先喊出后,就忽然流行起来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千名勇士朝皇帝作揖,喝下一盏酒后,跃入水中,寻找起来周鼎来。

    当年秦昭王灭西周公后,搬回咸阳的鼎虽号称九,可实际上,却有一个是假的。

    秦人很快就发现了这点,追问之下,原来是西周公之子偷偷将豫州鼎送到了东周国,秦昭王大怒,派人去索要,西周公之子已逃出东周,拉着那鼎,跑到了魏、楚之间。当是时,天下唯秦独强,魏、楚虽然贪图宝鼎,但皆不敢收留,于是西周公之子绝望之下,在彭城泗水上,将运送大鼎的船凿沉,他自己也投水而死……

    到这一步,秦人也无法越境取鼎,只能作罢,可现在,秦始皇帝富有四海,既然到了彭城,手下人力充足,自然要捞一捞这大鼎。

    虽然它说到底,不过是吕不韦口中的”兔子“之一,可毕竟是从秦惠王起,历代先君的执念,若能在这节骨眼上重现于世,对朝廷”定分止争“,是有很大裨益的。

    只可惜,出动无数人手,捞了整整七天,找遍了数十里河道,鱼虾倒是捞上来不少,甚至有只背上刻着”宋公差三十年“字样的大乌龟落网,召博学的张苍来一问,才知道这“宋公差”,乃是与孔子同时代的宋元公,距今两百的年了,于是这大龟被地方官员说成是“祥瑞”,龟策出于泗水,乃大秦鼎盛之兆。

    但那丢失的大鼎,依然不见踪影。

    遍寻不得,只能作罢,秦始皇未免有些扫兴,幸好北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赖陛下之明,高唐城已下,田氏逆贼尽死,田假与贼众万人被擒!”

    ……

    到了六月中,那“齐王”田假,连带田儋、田横、田荣的首级,都被黑夫派人送到彭城,给秦始皇过目。

    田假乃齐王建之弟,为自己辩解,说是被田儋、田荣所逼,本不欲反,希望能活命。

    但秦始皇当年可是连真齐王都懒得见的,更何况这个“假王”呢,手一挥,下令赐田假和他兄长一个死法:置于松柏之间,饿杀!

    高唐攻破后,除了田氏兄弟及其死忠门客党羽尽死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落网,直接参与反叛多达万余人,各县从贼的黔首百姓也有数万。

    对如何处置这批人,有提议不予区分,统统坑杀的,也有认为应该加以甄别,该杀的杀,该罚为刑徒的,就让他们做苦工去,骊山、长城、河西驰道,大秦需要人手的地方多得是。

    倒是黑夫在奏疏里,提出了一个建议。

    “贼首百人,可处以车裂,次者两千余人,以五寸木钉,钉其手脚于木架之上,置于齐地四郡各亭舍道旁,以震慑齐地。其余人等,皆黥其面,斩其趾,送往长城、骊山、河西为司寇城旦……”

    廷尉叶腾称赞这个法子好,这些直接参与叛乱的人,其罪当死,刚好能让齐地四郡的两千余亭舍前,都钉上一个叛贼,让所有当地人、路过的人知道,叛逆者的下场。胆小的自然心生畏惧,再不敢生出叛逆之心,若是有心怀不满者,欲去营救,刚好让亭卒守株待兔,一网打尽!

    秦始皇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但更欣赏的,是黑夫的觉悟。

    韩非曾经对秦始皇说过,奸臣有五种。

    一是用财物贿赂君主及君主侍臣,让侍臣说好话,传递消息,以摸清楚君主行踪心思者。

    二是通过赏赐收买人心,壮大自己的力量,扩大自己影响者。

    三是以结交贤士的面貌出现,树立自己的形象,网罗亲信,结党营私者。

    四是私自赦免犯罪之人以扩充自己势力,让别人对自己死心塌地者。

    五是蛊惑人心,以奇谈怪论、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奇装异服搞乱人心,搅乱是非者。

    以上五种,皆为奸恶,明主必察之!

    对于封疆大吏,要尤其注意第二、第三、第四者出现,这些官员驻扎地方,常与当地势力勾结。遇上收买人心的好事,就归到自己头上,得罪人的坏事,就说成是朝廷、皇帝的意思,慢慢地,便尾大不掉,将地方当成了私邑领地。

    先前黑夫解临淄之难后,秦始皇下令,让他亲自督斩数千叛贼家眷,这并非是他不信任黑夫,只是对他的一点告诫和敲打,因为黑夫在胶东郡的做派,让皇帝惊喜之余,也有一点不满。

    他的风评,似乎有点太正面了……

    士庶百姓眼里的好官,不一定是皇帝眼里的“好官”。

    黑夫倒是很灵性,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此番平定齐乱后,便主动揽恶,提出这个会让齐人戳脊梁骨的建议。

    言下之意很明显:“我黑夫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怕得罪人!”

    “这才是忠臣该有的样子!”

    秦始皇暗暗称赞,没有寻到周鼎的坏心情,也好了不少,但他随即,又问李斯、叶腾二人一句话。

    “需要震慑的,只是齐地么?”

    秦始皇此言既出,李斯、叶腾心领神会,将处死的人数改成整整10000人!

    几乎将所有直接参与叛乱的人统统钉死!那些树立十字木架的亭舍范围,也从齐地四郡,扩大到了赵地、魏地、韩地、楚地、燕地……

    每一个亭舍,都将竖起一座十字木架,上面钉着一个叛贼,木钉会贯穿他的手脚,亭卒会每天喂他一点水,苍蝇会在他身上产卵,乌鸦会啄食他的血肉,每天都是痛痒折磨,直到鲜血流干,直到蛆虫在皮肤肺腑间啃咬蠕动,才会死去!

    这就是反叛的代价!

    整个六国,三分之二的天下,每条道路,都会被恶臭和畏惧笼罩。

    而提出这个惨绝人寰提议的黑夫,其恶名,也将从辽东到会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黑夫向秦始皇回馈了他的“忠心不贰”,秦始皇,也欣然给了相应赏赐!

    “胶东守黑夫,以胶东兵入临淄,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又合诸郡之兵,破贼于高唐,诛首恶,擒伪王,平定齐乱。黑夫之功,可升爵两级,拜为大庶长!”

第572章 君臣

    六月底时,秦始皇的封赏,由谒者杨送到临淄……

    黑夫谢过君恩,又恭恭敬敬,接过了刻“大庶长”字样的墨色玉圭。

    大庶长是秦的第十八等爵,商鞅变法之前,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之后地位稍降,但仅次于侯……

    谒者大夫杨亦朝黑夫拱手道:

    “这样的玉圭,尉君可是换了十来枚了,从粗糙的石玉变成白玉,再变成稀有的墨玉、紫玉,从三寸到半尺,再变成现今一尺,距离一尺二寸的紫玉圭,仅有二寸之遥了。”

    杨不由感慨,七年前,他奉命去给黑夫送“左庶长”玉圭,虽然他断定这个年轻军吏日后定成大器,却也没料到,他爬得这么快,这么高,不过七年时间,就完成了“卿”这一级别,从最低到最高的征程,迈过这一步,便能到达人臣荣耀的顶点:封侯!

    最夸张的还不是七年八级,而是经常连跳两级。眼下黑夫的爵位,已经和他的老丈人,廷尉叶腾等同了,若非太过年轻,直接召回咸阳,担任九卿或者其副手,亦完全足够……

    反观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胡须倒是长得老长,爵位却只升了两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都是托了杨大夫的福,每次黑夫升爵,皆是大夫来告知,实乃黑夫的赐福星官!”

    黑夫仍旧满口谦逊,让杨很受用,但也不敢有过多交集,秦始皇最忌讳近臣与封疆大吏交往过密了,公事还是得公办的……

    好在,黑夫也很懂,他这边才接过大庶长玉圭,又立刻让人将漆合端上来,里面静静躺着鎏金虎符,左右两边都在……

    秦朝制度森严,为了防止将领坐大,除了长期镇守边关的大将外,每逢战前才给主帅、副将发放虎符,符不合,兵不发。战争一旦结束,就要立刻交还,如此一来,兵权便永远控制在君主手中。

    所以纵然如武安君白起者,君要你死,亦不得不死,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秦法律令,它不仅是秦吏的武器,也是约束他们的绳索,而握着绳索另一头的人,是君主。

    持其一端,想松就松,想紧就紧。

    所以商鞅能兴法教,也能作法自毙。范雎能在秦昭王的庇护下躲过一次咎责,但当秦昭王不再需要他时,亦要受刑罚处死。韩非在UU小说说透了一切,处处为加强帝王权柄考虑,却忘记了,当他希望的那种“完美君主”终于应运而生时,他这位将君王心思权势剖析透彻的“知己”,也走到了末路。

    “你说的每句话都对,但既然你如此聪明,又对韩念念不忘,那对不起,只有让你去死了!”

    君主都是叶公好龙的,没人懂自己时自叹孤家寡人,有人懂自己时,却又害怕本心被揣摩。再者,知己可为友,不可为臣,而万万人之上的帝王,是没有朋友的。

    “也只有张仪这种鬼机灵,功成名就后,才溜得飞快,算是得了善终吧……”黑夫暗道。

    和第一次得到玉圭时的单纯欣喜不同,此时此刻,这淡紫色的大庶长标志握在黑夫手中时,他却感受不到这“暖玉”的温暖,只有冰凉,丝丝入心。

    他的心,早就脏了。

    说实话,皇帝的封赏还是很公平的,除了刻意拔高了黑夫一级外,皆严格按照律令来执行。黑夫之下曹参、共敖等人,都有升爵,共敖以平原津一战斩杀田都,一跃成为“五大夫”,曹参也因破高唐时,手下部队有先登之功,又斩杀田横,遂连升两级,变成了“官大夫”。

    全军将士有功者,亦各按军爵律封爵,新得的田亩,多被安插在齐地本土,叛乱诸田原先的土地上……

    这是鲜少出现的事,先前秦始皇灭六国,亡其社稷,却不触及基层。甚至颁布了“使黔首自实田”的法令,承认原先的土地归属,不碰这块蛋糕。

    而秦军士卒的封赏,多发回原籍,灭楚之战后,整整六十万人升爵,地一下子不够分,就安排到豫章、北地等边疆开荒,当时还引发了不少怨言,黑夫手下的共敖,气得差点想兵变……

    可这次,皇帝却一反常态,开始将秦兵将士的田地,安插在人口众多的齐地,这释放了不一般的信号:

    如果说,泰山封禅代表秦始皇和六国,尤其是齐鲁知识分子的决裂。

    那么,这次诸田齐乱,则让皇帝完全抛弃了先前“缓缓图之”的想法,他不再满足于维持过去的状态,朝廷政策徒然收紧!

    诸田或灭或迁,兵卒和军功地主会被安插进来,稀释当地势力。

    另一方面,被秦始皇从2000追加到10000人的处死人数,将被带去各处,钉死在齐、楚、燕、韩、赵、魏各地,每一处亭舍,这亦意味着,皇帝彻底平抛弃了王道政治的可能,打算以兵道、霸道,用暴力和恐怖来压制天下……

    这种纠之以猛,或许会变成火上浇油。

    但彭城的满朝文武,没人敢劝,秦始皇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刺杀加反叛,这被多处死的八千人,代表着皇帝的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时候跟皇帝讲怀柔的人,怕是要被当做那种“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的五奸之一吧。

    嗯,头铁又天真的扶苏除外,可惜他身在咸阳,鞭长莫及。

    所以,黑夫的这种往自己手上染血的“自污”,也是无可奈何。

    那种君臣际会的场景,只是文人墨客的想象,或者说,春秋之时的领主和家臣,因为宗法、封建、血脉的羁绊,或许还有赤胆忠心。

    但在战国,在秦,在权力顶端的朝堂之上。真实的君臣关系,实际上是一对矛盾,他们是又对立又统一的关系,维持两者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所谓的“忠义”。

    秦始皇喜欢读韩非子,黑夫的老丈人叶腾也是韩非粉丝,所以黑夫有幸读过其中几篇。

    韩非讲过一个故事:“夫卖佣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功而正畦陌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

    这是说,雇农用力耕种,不是由于对主人有什么恩爱,而是由于能多得报酬;主人对雇农的待遇较好,也不是由于他们爱护雇农,而是希望雇农把田耕种得好些。

    主人好比皇帝,雇农好比群臣,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就是官僚帝国君臣关系的写照。

    真实,太真实了。

    双方因势之高下而为君臣,维系关系的说到底还是利益,但君与臣的利益,往往不同:君主希望臣子能一心为公,但臣子往往怀有私心,要为自己牟利,要为自己和家族留后路,甚至出于安全的考虑,想要把身上绑着的绳子松一松,甚至太阿倒持,让剑尖的那头对准君主。

    玩得好的,就成了田氏,成了赵魏韩,玩得不好的,就成了吕不韦。

    这种矛盾,就决定了,不管在那种情境下,臣子与君主之间的博弈,是一刻也不会停止的!

    所以黑夫面对秦始皇,这位有史以来最强势的大老板,还想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不太可能啊……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身处体制之内,皇帝的信任,是黑夫还能继续做事的源泉,若是失了帝心,死倒不至于,但一纸命令,他就要滚回咸阳做寓公。

    只有不断做事,才能想方设法,游到“势”的上游,因势利便。

    黑夫赌对了,他让皇帝龙颜大悦,连升两级不说,还放了黑夫一马,不必他继续污手,放他回胶东。

    高唐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田逆”几乎全部被歼俘虏,巨鹿郡的鲁勾践等人,也遁入河间老林子里,除此之外,因为叛乱平定迅速,楚、魏、燕、韩等地的豪侠,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能继续蛰伏。

    早先还乌云密布的关东天空,吹了一阵黑风后,便又云开雾散了。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人们发现,太阳,那炙热的太阳,它并未落下,依然高高在上,给体制内的人带来光明,给体制外的人带去酷烈暴晒!

    天还亮,夜尚早。

    秦吏在兵卒保护下,回到了反叛的各县,追捕逃民,将他们绑起来,送到长城、河西、骊山去。济北、临淄郡府则重新补充郡兵,抓紧肃清诸田残余。经过这场叛乱后,皇帝已决定,齐地四郡的”诸田“,绝不能再留!统统依照胶东模式,反叛的夷灭,还没反的,也强行迁离。

    可以想见,执行过程必定是粗暴的,零星的反抗依然会出现,这又是一波腥风血雨……

    好在,在周遭郡县一团乱时,胶东却一片和平。

    ……

    秦始皇三十二年七月初,黑夫带着数千胶东兵回到淳于县。

    和黑夫一年半前初来乍到,在结冰的河面上遭到险恶刺杀不同。这一次,他才刚渡过潍水,踏上胶东土地,便见到亭舍边,在郡吏、县令带领下,有一大群士人隔着警惕的兵卒亲卫,朝黑夫作揖。

    是郡中晏氏、国氏、高氏、吕氏等姜齐旧族的族长,以及各县士人、公学弟子,他们身后,则是箪食壶浆的“百姓”,其实还是那些先前得了利益的闾左、庸保,但加起来,也有上千人之多。

    见到黑夫旗号,众人竟纷纷朝他下拜顿首:

    “胶东士庶父老,恭迎郡君归来,亦多谢郡守未雨绸缪,迁夷诸田,让胶东免受兵乱之灾!”

第573章 十鸟在林

    (标点还没改)

    “恭贺主君!“

    外人散尽,连曹参这种加入不到两年的新人也退下,眼瞅着只剩下自己和共敖两名”心腹之臣“,陈平便大大方方地恭喜起黑夫来,并口称主君。

    黑夫奉命出郡平叛,不在胶东的这三个朵月里,陈平以“郡守长史”身份帮他稳住了大后方,与监御史、郡丞协调,非但没有让胶东生乱,还能在黑夫初定临淄之乱那段时间里,稳定提供的后勤辎重,甚至还能“接纳”一部分从临淄郡避兵乱逃到胶东的黔首,功不可没。

    黑夫事后也要为他向朝廷表功,但被陈平推辞了。

    他的理由,是私下告诉黑夫的:“数年前破匈奴一事,陈平已经名扬北地,若平爵位再升,恐不能继续在主君身边为幕僚……”

    这句话,让因这次斩将夺旗之功,成了“五大夫”而沾沾自喜的共敖一愣。

    他忠于的,为了兑现“带你们回家”这个承诺,亲涉险境诈降的黑夫。是以区区黔首身份,带着一帮子同样是泥腿子草根的兄弟,在这乱世洪流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路,告诉他们“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黑夫。而不是共敖很早以前,就嗤之以鼻的朝廷,更不是利用完南郡士卒后,就将他们仍在豫章南荒之地的皇帝……

    共敖最骄傲自得的一件事,便是黑夫新婚之时,唯独他毅然辞官,不远千里北上,为黑夫副车持辔,并就此留在其身边,随他一步步高升,北击匈奴,东平海滨,天下侧目,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不但眼界开阔了许多,爵位也越升越高,远远超过了留在豫章做县尉的利咸、东门豹、小陶,更别说最早跟随黑夫的季婴等人。对此,共敖是颇为自得的。

    可陈平一席话,却让他恍然大悟。

    是啊,若是自己爵位再升,到了“卿”的级别,就不好再继续给黑夫做“门客”了,指不定哪天,就会被朝廷征辟调走,到那时,他还想像过去那样,挂印辞职么?

    于是他不得不佩服,还是陈平这厮聪明啊,知道隐功。

    只可惜,共敖的爵位已经到手,不可能退掉,只能暗暗琢磨,以后遇上类似的事,要避免露头立功了。

    而陈平那边,黑夫也没有大公无私,非要为陈平表功,而是私下赠了他四十万钱,共敖也得了二十万钱,黑夫说这是他们在南郡甘蔗地的“分红”……

    分红是什么共敖不懂,他只是继续聚精会神,听起黑夫和陈平的对话来,真是句句都有话,每个词都有学问。

    “你恭贺我什么?尊爵位大庶长?”

    黑夫一边看着陈平从郡府带来的文件,回答得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连升两级,距离封侯之愿只有一步之遥的黑夫,早没了十年前,在安陆县城擒盗为公士的新奇,外黄之战斩首得爵的欣喜。毕竟升级这种东西,次数多了,终有一天会麻木。

    ”你当知道,陛下赐我朱服,但那朱服深衣,可是用上万人的血染红的!自此以后,提到黑夫,便会想起我在临淄督斩上千白首老者的行径,想起我向皇帝提议,钉叛贼于亭舍途道的恶名,天下恨我之人,比过去多了十倍百倍,这也值得恭贺?“

    陈平却笑道:”赵人能记得白起屠长平之仇,常欲报秦,是因为那四十五万赵人的父母兄弟妻子尚在,倘若彼辈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那纵然还记得长平之事,却也无可奈何。当然,赵的邻国,比如燕国,会记住这一切,但他们对武安君,对秦,不再是仇恨,而是敬畏!“

    ”如今情势相似,田逆叛贼死尽,贼众家眷或逃亡或被擒,被擒者要送去长城、骊山、月氏、张掖、辽东服苦役,他们的恨,伤不了主君分毫。而其邻人,乡党,乃至于天下人,除了那些一心反秦复辟的叛贼外,普通人听闻此事后,对主君当是畏惧多过愤恨……“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陈平总结道:”平的家乡还有一句俗话,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眼下天下人对主君畏惧也好,愤恨也好,无伤大雅,反倒是胶东人,颇为感激主君啊。”

    这件事,在全郡豪贵士庶在潍水旁恭迎黑夫时,黑夫便明白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因为黑夫抢先一步,将胶东诸田或夷灭或迁徙,又乘着秦始皇东巡加强治安,打击了轻侠活动,从根本上断绝了叛乱之源。

    所以当琅琊出了谋刺案,到处抓人时。当临淄郡万人反叛,席卷数县时,差点波及临淄时。当济北亡羊补牢失败,诸田举事,波及半个郡时。唯独胶东,只有零星轻侠闹事,被当成“治安问题”轻松解决了。

    当黑夫聚合各郡大军,与贼众战于高唐,军民死伤数万,流离失所者十数万时,更有不少临淄难民,跑来胶东寻求避难。

    所以,在胶东郡,除了姜齐旧族,得地闾左等背靠官府的既得利益者,各阶层的士庶,看到隔壁富庶繁华的临淄一片凋敝混乱,也暗自庆幸……

    “幸好胶东郡守是位能吏!”

    等被擒获的叛贼由官吏带到亭舍,活活钉在木架上时,胶东本地人心有戚戚之余,又在想:“万幸,尉郡守在胶东待民和善,从未不教而诛。”

    人的心理啊,只要火不少到自家,便都喜欢隔岸观火,暗自庆幸。

    良民无罪,叛贼活该,这是大多数胶东黔首的想法,至于囚犯的痛苦哀嚎,走远点,捂上耳朵,慢慢地自然就淡了,顺便告诫自己家的小子:“勿要学彼辈谋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

    总之,这三个月间,黑夫在胶东的风评,已经从先前的“友善”,飙升到了“崇敬”,这便是陈平所说的“一鸟在手“!

    在陈平看来,这是黑夫早就计划好的,看似染血自污,实则威名远播!

    ”故平要恭贺主君的事,并非主君拜爵大庶长,而是……“

    陈平对黑夫长拜作揖:”而是胶东之窟,成矣!”

    大老粗共敖却听懵了,二人的对话,有太多隐喻,他完全听不懂,比如那什么鸟?什么窟?到底是何意!

    陈平解释道:“手中有鸟,鸟入窟中,待羽翼丰满之际,便可展翅而飞。”

    一边说,他还看向黑夫,这是试探,但黑夫却没有呵斥,只是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倒是让共敖想起了多年之前,那时候他和刚来的陈平还不太和睦,直到某一天他说错了一句话,说“豫章是郡尉家的后院!”被黑夫呵斥了一顿,时候陈平却找到他,说自己对此言,深以为然!以此为契机,二人关系才稍微改善,眼下一文一武,成了黑夫的左膀右臂。(第425章)

    共敖似乎有点明白了。

    但好容易搞懂一件事,陈平却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主君,但这窟中,仍然有一处隐患。虽然彼辈自作自受失了宠,但随着这太阳渐渐落山,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又重新启用彼辈,到那时候,胶东局势便又有了变数,主君,打蛇不死终有害,除恶必尽啊!”

    “我知道。”

    黑夫终于发话了,陈平说得对,未来有可能改变皇帝对胶东想法、计划的,只剩下一群人,不可不防啊,反正也结仇了,正好手里有他们一堆黑料,岂能不落井下石?

    “但这次,彼辈马脚露出太多,甚至不需我亲自出手……“

    ……

    七月中旬,已经抵达九江郡的秦始皇,接到了胶东、临淄两郡郡丞密报:说在追查叛贼的过程中,发现有方术士参与了诸田的反叛,并为其联络豪强轻侠,更惊人的是……

    “更有叛贼招供,说陛下遇刺已亡的消息,亦是方术士所传!”

第574章 坑术士

    “我要乞鞠!我冤枉!”

    九江郡郡府大堂上,一场审讯接近尾声,方术士侯生连连稽首喊冤,但高坐堂上的廷尉叶腾却无动于衷。

    “乡啬夫审之不公,可乞鞠于县丞,县丞审之不公,可乞鞠于郡丞,郡丞审之不公,可再乞鞠至廷尉……”

    此乃秦朝的复审制度,可若是廷尉这“最高人民法院”直接判定有罪,嫌疑人,便再无乞求复审的可能!

    侯生不死心,这个研究药石和长生不老一辈子的方术士,声音变得嘶声力竭:“我要亲自谒见陛下,陈述冤情,那些与刺客叛贼勾结的事,皆是卢生、韩终等人所谋,我一概不知啊!”

    “汝等同为方术士,譬如邻里,同谋是罪,知情不报是罪,不知亦是罪,足以株连!”

    但叶腾只是冷笑了一下,让人将侯生带回阴暗的牢房,自己也松了口气,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案,终于可以了结了。

    胶东、临淄提供的证据,其实只是给方术士定罪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三月份,秦始皇在琅琊莒南遇刺后,廷尉就将此案当做建国以来最严重的谋逆案。他们不但要追捕逃窜的刺客,找到刺杀的主谋,连皇帝行驾内部,到底是谁泄露了皇帝行踪、车乘,也要查个一清二楚!

    因为事情太巧合了,刺客不但知道皇帝车驾行经的路线、时间,还能直接命中皇帝乘坐的车辆,若非中车府令赵高驾驭得当,拼着车翻手断,让大锤未能直接破车窗而入,秦始皇恐怕要受重伤。

    “定是出了内鬼!”

    廷尉叶腾如此笃定,能知晓皇帝乘坐的,只有御驾最亲近的人,所以当日随驾的数千人,从九卿大臣到普通郎卫、车夫,几乎都经受了廷尉黑衣法吏调查。

    叶腾作为李斯的继任者,他必须表现出自己的精明强干,在刑狱方面,不亚于前任。

    所以廷尉署效率很高,在大索天下十日,向各地发放刺客批量的印刷图影后,那个刺杀未遂,力战后自尽的大力士身份渐渐拨云见日:有亭驿举报,说此人曾在临淄等地出没,他推着车辇,作奴仆打扮,随一个中年商贾走动,后来两人转道济北去了薛郡,又从薛郡去了琅琊……

    奇人异士,哪怕易装,但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眼看案情有了着落,廷尉署欣喜不已,只可惜,接着就遇上了临淄郡、济北叛乱。

    兵荒马乱间,一切都乱了套,朝廷法吏也无法展开调查,只好等黑夫定临淄、高唐后,廷尉才立刻派人到当地彻查。但因为动乱,使得民众流散,亭驿被毁,调查取证十分艰难。

    好在廷尉认定,刺杀之后,便是诸田叛乱接踵而至,两者肯定有关联。廷尉对被抓获的叛贼、海寇头目严刑逼,得知了这样的消息:

    那个有谋刺嫌疑的“中年商贾”叫张良,乃韩地贵族,家族五世相韩,此人一直对复韩念念不忘,新郑之乱后,他便跑到了东方,在齐楚之间游荡。齐亡后,张良随雍门司马等人,渡海去了沙门岛,但没呆多久,又进一步去了海那边的沧海君处避难,数年后,又借道沙门岛返回,这时候,他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夷人力士……

    叶腾立刻给刺杀案定了性:所以这是一场沧海君、诸田和六国复辟势力合谋的刺杀!

    随着审讯深入,为这群叛贼传递皇帝御驾消息,乃至于事后散播谣言的人,也浮出了水面。

    “方术士!”

    抓捕行动立刻进行,直到现在,秦始皇的御驾,还跟着不少方术士呢……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侯生,但这个一门心思追求炼制长生不死药的家伙,居然对这些事情茫然不知。

    嫌疑最大的,反倒是卢生、韩终二人,但此二人早在秦始皇离开胶东、琅琊时,就陆续请辞,借口是去名山大川采药。

    连带那个在芝罘岛上,差点把秦始皇忽悠的安期生,早在皇帝离开胶东时,他也留书一封,说是云游四海,为皇帝寻找长生药去了,还将皇帝赐予的两百金,原封不动留在馆舍,更留了一双“赤玉履”,显得神秘兮兮。

    当时皇帝以为神,还有些遗憾,可现在一看,这老家伙也是匆忙跑路啊!

    叶腾立刻发布缉捕令,令各郡搜索卢生、韩终、安期生行踪。但只在陈郡抓到了韩终的弟子,弟子如实交待,韩终过去几年,一直和一位“中年商贾”有联系,很可能就是张良!

    甚至连韩终本人的身份,也被披露出来,原来是韩国公族庶支!

    除了参与谋刺外,方术士的其他罪行也被一一查明,比如一些齐地方术士为诸田作预言伪书,说什么“田当复,咸当隳”,意思是田氏要复国,秦朝的咸阳会遭受六国名城一样的命运,妖言惑众。

    在向秦始皇汇报案件情况时,叶腾便道:“彼辈或早已心怀叵测,或因胶东之行,方术士遭斥而心怀怨望,遂与田逆、刺客合谋!”

    事后看来,方术士的一切举动,都显得可疑,比如侯生、韩终欲炼制“不死药”,想说服秦始皇服用,谁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而皇帝不愿轻易服食时,方术士又借口缺少材料,非得世间罕有的矿物灵药才能炼制,显然是在拖时间。

    在胶东时,他们一直鼓动秦始皇乘坐大船出海,海外凶险莫测,更有海寇潜伏,置天子于危堂,其心可诛也!

    前不久,秦始皇在彭城没捞到大鼎后,民间甚至有传言,其实找到了鼎,即将要把鼎打捞上来时,鼎内一龙头伸出,咬断了系鼎的绳索,鼎复沉入水下,不见踪迹,这是皇帝无德,不当为天子,无法聚齐九鼎的预兆……

    这件事,恐怕也是方术士编造传谣的吧!

    秦始皇最恨的便是欺骗和背叛,遂大怒。

    “朕对卢生、韩终等尊赐之甚厚,然彼辈却心怀不轨,欲与叛逆勾结谋刺,方术士在咸阳者,每每问炼不死药之事,亦只会诓骗搪塞,此众散步关东,常妖言以乱黔首,不可留也!”

    于是,继挟书律后,又一道震惊天下的法令,从寿春城的行宫里发出!

    “天下诸郡,为方术士、言方仙道者,俱缉捕之!”

    逮捕之后,便是严苛的审讯,并让方术士们相互举报对方的不轨之举。

    这一查不要紧,为了活命,方术士开始大肆揭露自己的师长、朋友所谓的“方仙道”,其实是骗人的把戏,这群仙风道骨之人的真面露,陆续被揭露。

    当然,也有侯生这种入戏太深,坚持认为,自己已经快炼出不死药,能够让皇帝长生的家伙。

    不过十数日,齐地四郡、东海郡、九江郡,共逮捕了犯禁的方术士四百六十余人,统统带到寿春,等候皇帝发落。

    秦始皇不想听这群人的喊冤,下令俱坑之,使天下知之,以惩后人!

    ……

    秦始皇三十二年,八月初一这天,寿春南门外,人山人海,在所有人翘首以盼很久后,四百多名齐楚方术士,被秦兵被带到城外,扒光了衣服,绑成粽子,推攮入坑活埋。

    随着沙土一点点播洒而下,一时间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这群为人寻长生的人,此刻却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也有几个人毫无畏惧,反而哈哈大笑,开始闭目运功,打算以“龟息”之术,在填得结结实实的土里活命,以此向皇帝证明自己是有真本事的。

    只是等事后,秦卒抛开土,这几个家伙,也早就面目扭曲,尸体僵硬了……

    作为方术士之首的侯生,则是判了更残酷的车裂,在南市处死。

    在知道自己乞鞠无果后,侯生却浑然不惧,他平静地说,自己早在被捕前,就吃了本要献给皇帝的不死药。

    “我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他对此深信不疑。

    但到了行刑这天,官员们却惊讶地发现,侯生已经半死不活了,他面色发青,奄奄一息,让医者来查看,一把脉,都大摇其头,说是中毒太深。

    这更坐实了方术士炼制毒药欲谋害皇帝的罪名,但直到这时,虚弱的侯生还喃喃自语,说他就算被车裂了,死后五日,还能复生,这就是方仙道的神奇之处。

    他随即被车马的巨力扯成四五块碎尸,肚裂肠流。九江郡的郡丞还有些好奇,让人收其尸身,放在一处,每天都去看看。

    但五六天过去了,只看到苍蝇蛆虫与日俱增,腐烂发臭,却一点“复活”的迹象都不见。

    九江郡丞失望了,让人将尸块扔出去喂狗,野狗吃了侯生的肉,居然也死了……

    人人皆言,侯生炼制出来的,恐怕不是不死药,而是速死药……

    ……

    旁观这次“坑术士”盛况的不止是当地民众,还有叔孙通等数十名博士儒生,都看着土坑里死寂的昔日同僚,瑟瑟发抖。

    叔孙通后怕不已,诸田举事时,他夫子孔鲋高兴不已,差点带着家里的礼器过去投奔,被叔孙通死活劝住。

    果然,很快,诸田的举事就陷入困境,被胶东郡守黑夫一路往西赶,最后在高唐覆灭,只维持了两个多月。

    齐地多儒生,但大多数儒生是聪明的,他们相信,秦始皇的口谕是真的,皇帝未死,造反是不明智的,虽然他们也是朝廷政策的受害者,但没有搀和进去。

    所以事后追究,只处死了几个看不清形势,追随田氏兄弟的儒生。这是个别行为,皇帝也没有株连整个儒生群体,只是杀鸡儆猴,让他们亲眼看看,胡说八道的方术士是如何死绝的。

    效果很不错,幸免于难的儒生博士,在坑边瑟瑟发抖。

    从秦始皇开始东巡起,已经过去一年了,这次漫长的东巡,是儒生们极力鼓动的,本希望将帝国引上“王道”的路,加强儒生的话语权,可整个过程,对他们来说,如同噩梦一般。

    封禅、**、反叛、坑术士。

    从百花齐放,到噤若寒蝉。

    所有人现在都明白,夏日已过,冬天来了……

    这次事件以后,没有儒生再呱噪,多嘴多舌的他们,变得静悄悄的,一切唯皇帝之命是从,阿谀奉承之声,取代了过去的以古非今之言。

    但皇帝并未因此而高兴,这几日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差点被骗,是皇帝永远不会忘记的经历,是他此生的巨大耻辱!

    经此一事,秦始皇对派人海上求仙,炼制不死丹丸,是彻底死了心,“长生”的唯一希望,似乎只有西域的西王母邦了。

    对东海,他现的唯一想法,便是让大秦的疆域,东有东海,并跨过漫无边际的海洋,对对岸的“沧海君”及其小小城邦,对那些宁可逃到九夷之地,也不愿屈服于秦的六国遗民,施加惩罚!

    皇帝在给胶东的诏书里道:“齐乱已平,但胶东郡也勿要懈怠,群寇虽定,海波未平,海对岸的沧海君,乃谋刺大逆!使黑夫继续治郡,恢复民生,使任嚣练兵造船,一年之内,朕必平朝鲜、沧海!”

    诏令发出,事情已毕,秦始皇又要继续他的旅程了。

    长生不易,路途艰难,秦始皇现在年岁尚壮,虽然身体有些小毛病,但无伤大雅,他不会因为几只不自量力的螳螂,一点苍蝇嗡嗡叫,就停下自己的脚步!

    在地图上,秦始皇伸出手,指定了巡视的下一站,那里是昔日的蛮荒之地,是帝国的南方边疆,是一个年轻却欣欣向荣的郡。

    秦始皇三十二年九月初,豫章郡南昌城,迎来了秦始皇帝的车驾……

第575章 南巡

    许多年前,黑夫作为李由属下的“别部司马”,率三千人南征豫章。

    他将这趟长达半年的征途,写成了三卷《南征记》,里面的字句虽然朴实无华,但内容却十分详实。到黑夫婚后,曾向秦始皇献上此书,为的是阐述南征无利可图,且困难重重,以免自己的部下去岭南那炎热可怕的绿色地狱送死。

    秦始皇记得那书中对南昌等地的描写:

    “自番阳、余干以西,百里内杳无人烟,无城郭田亩,亦少见越人部族,更无开阔大道,所至之处,唯平林丛昧,需且伐且行。行百余里,至赣水,此水贯穿豫章,南北绵延千里,汇入彭蠡泽……”

    “臣于赣水下游择地筑城,当地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禽兽之声,杂响其间。野牛、野鹿以千百成群,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绵亘数十里,其间竹节相间,生刺笋,味至苦,有赣巨人出没其间,掠人而食……”

    总之,就是一片蛮荒景象,黑夫等人在此建城,真可谓平地起高楼,除了自然莽丛外,当地还有让人闻之色变的“水蛊”之疾,不慎染病后没有救治的办法,只能慢慢衰弱死亡,所以才叫“江南卑热,丈夫早夭”。

    可现如今,距离南昌建城,已是七八年过去了,九月初,南巡至此地后,秦始皇却发现,南昌已经和《南征记》的描述的莽荒之地,全然不同!

    给皇帝留下第一印象的,是便利的水上交通。

    他的庞大随行队伍,乘坐舟师大船,渡过大江,漂在在彭蠡泽上。却见从“湖口关”驶出的船只络绎不绝,有的东行去淮南会稽,有的向西到衡山、南郡,皆满载货物。

    运出去的,是深褐色的红糖,运回来的,则是农具、丝布等豫章无法自给自足的生活必需品,关隘收过路的税都收的盆满钵溢。

    据说这个关隘,是七年前,一个叫“赵佗”的楼船军吏提议设置的,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眼下不论进出豫章,走水路都十分方便。

    在敷浅原靠岸,眺望庐山景色后,豫章郡守、郡尉亲自跑来迎接,引领皇帝车驾,向南而行,渐渐靠近了南昌城。

    道路是按照驰道标准修的,据说这还是很多年前,黑夫结束征战,卸任番阳令时,对继任者的嘱咐,说什么“要想富,先修路”,至少要把南昌到敷浅原的路修起来。

    “话糙理不糙。”

    黑夫留下的这句话,把皇帝逗笑了,在全国修筑驰道直道,也是他一直坚持的事,只有将天下用途道连接起来,它才能真正一统。

    这条路,虽然只是简单的土路,却夯得很平,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沿路数里开外,是炊烟袅袅的里闾,里闾周边,则被水田包围,。下稻谷已收,田里只剩下一捆捆稻草,一二孩童还在田边捉黄鳝据说豫章水里,各种鱼鳖虾蛤到处都是,随便撒一网,就能得到满满地一把,所以本地扬越人不必终日辛劳,也能轻松填饱肚子。

    总之,所见所闻,与黑夫《南征记》大为不同。

    但皇帝并不认为黑夫在书中胡扯欺骗他,因为这些农田里闾,都仅在道路附近才有,视野延伸到十里数十里外,看到的依然是莽莽丛林,有时候路过河流,岸边甚至能见到张开血盆大口,晒太阳的大鳄鱼……

    在豫章,人的力量还很渺小,自然只退让了一点点空间。

    但这已经很不容易,此地能从荒服变成膏腴田地,皆是数千屯田兵,加上南郡移民苦耕的结果。

    不过,这一路上,秦始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连绵不绝的甘蔗种植园。

    九月初,农忙已毕,却是甘蔗长势正盛的时候,它们高丈余,像是芦苇树林,却规划整齐。黔首们在地里干活,做最后的锄草施肥。那些黑皮甘蔗粗壮结实,当地人唤作“黑夫蔗”,再过两个月,就能收割了。

    豫章郡守禀报秦始皇,豫章虽有桑麻之利,但数量仍少。除了五谷外,最主要的作物,便是从南郡传过来的甘蔗了。

    因为豫章湿润炎热,春夏时,甘蔗地甚至不需要灌溉,到秋冬,才需要照料一二,所以当地人便在秋收前忙活稻谷,秋收后忙活蔗田。

    “自从去岁糖坊官营,糖专卖后,糖价见涨,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点甘蔗,官府腊月前收走,到春耕农忙前,又会雇人榨汁,这一来二去,百姓也能得些钱帛,用来缴纳口赋……”

    豫章郡尉殷通是个很有表现**的人,立刻就为郡守补充。

    糖专卖,这是少府去年出台的新政策。经过近十年的草创发展,糖业已经成为牟利仅次于粮食、盐铁、酒的大宗贸易。

    正值朝廷财政困难,为了筹备这次大巡视的钱,为了维持长城、骊山、张掖拓边的巨大开销,秦始皇同意少府实行糖专卖将南方各地的糖工坊纳入官府旗下,统一向百姓收购甘蔗,榨糖售卖,以享垄断之利!

    但在实行过程中,也有所区别,对会稽、九江、东海郡楚人贵族的糖坊,是简单粗暴的强行没收。

    但对南郡、豫章、巴蜀的糖坊,或由地方财政出资购买,或容许糖坊主摇身一变为小吏,继续经营,只是从为自己挣钱,变为也替官府挣钱。

    这便是南方方兴未艾的蔗糖产业,眼下,李信已灭月氏,控制河西,设张掖郡,乌孙、楼兰都表示愿意臣服。经过乌氏不懈努力,通往西域各邦的路途也已打通,虽然西王母邦还没找到,但干掉月氏这个中间商后,今年中原的丝、糖直销西域,获得了巨利。

    国内普通人虽然吃不起糖,但豪富之家,对糖的需求却越来越大。

    巨大的利润,这也是朝廷实行糖转卖的动力……

    再加上甘蔗田不难打理,收割榨糖都在冬天,不影响农事,所以少府恨不得,南方家家户户都能像种植桑麻一样,种甘蔗。

    秦始皇此番南巡到豫章南昌,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看看这种新的“军国大利”,以及他一直以来有所打算,但没有实行的大计划。

    对秦始皇而言,计划虽有先后之分,却绝不会取消……

    ……

    快到南昌城时,阡陌相邻的个体户小块蔗田渐渐消失,取代它们的,是连绵不断的大片蔗田。这些蔗地,要么是军功大地主,比如“开赣先锋”黑夫家的田地,要么是官营的公田。

    皇帝还问了问黑夫家的田有多大,听说没有超出规格,便笑了笑。

    听说除了黑夫外,他的旧部共敖、利咸、东门豹等人,军功田都在南昌附近,种的也多是甘蔗。

    在地里干活的人,也不再是黔首庶民,而是赤着上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越奴”。

    “这些越奴,多是扬越人。”

    豫章郡守、郡尉指着那些被斩了大脚趾,在蔗田里劳作的奴隶道:”豫章有扬越、干越,干越已归附陛下,设余干县治之,但扬越诸部却散居山林,不服王法,常聚众劫掠行人,故各县每年都会入山围剿,捉回来的扬越人,便作为奴婢,料理蔗田。

    使用越奴,在豫章很流行,原因之一,是越奴比夏奴好用……

    要知道,在秦朝,虽然奴婢处于社会底层,但亦是受法律保护的。干活可以,主人却不能擅自残杀,否则要被问责,诸田造反,就是借口让官府帮忙”谒杀“其逃奴。

    公家的奴隶也一样,要是奴役鞭打太重,下手的官吏还会被问责。

    这也不是什么人道主义,只是劳力金贵罢了,就跟借用耕牛鞭打太重导致牛伤了瘦了,官府要拿你是问一般……

    但这仅限于“夏奴“,也就是秦及六国的奴隶,言语不通的异族奴隶,却是法律的空白,甚至都不编入隶籍,可以随意压榨,没有限制!

    他们成了最廉价的劳动力!

    因为这两个缘故,但凡是种蔗榨糖的地区,都开始流行起奴隶来,豫章、长沙用越奴,巴蜀的巴氏则用奴,因为这个原因,巴氏力主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皇帝已经应允。据说前个月,蜀郡的使者,已经跋山涉水,抵达“滇国”,要其入朝臣服了……

    还是巴氏从西南夷购买奴开了个好头,南方各郡也意识到,奴隶甚至还成了商品。同样种了大量蔗田的南郡,开始从豫章、长沙购入奴隶。豫章、长沙除了抓捕本地扬越人外,也开始尝试从更南方的南越、西瓯购奴,一条贩奴链在南方渐渐成形,但数量一直上不来。

    说一千道一万,会出现奴隶贸易,归根结底,还是劳动力不足,这也是豫章郡守、郡尉要向皇帝诉说的苦处:不是他们不想为少府增加收入,而是劳力不足的大窟窿,根本补不上啊!

    听完诉苦后,丞相李斯皱眉道:“陛下先前不是已下令,将齐乱时,叛贼家眷中选三千妇女,发来豫章么?”

    除此之外,还有几家田氏贵族,全家都迁到了豫章。

    豫章郡守、郡尉却同时道:“虽如此,但仍是杯水车薪!”

    没错,三千罪妇与驻军、移民婚配,的确能增加人口,但新生儿要派上用场,得是十多年后了。可豫章现在,就迫切需要大量劳力,来满足不断扩大的蔗糖产业!

    “丞相,俗谚道,远水救不了近渴,吾等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殷通见时机差不多了,也出面,向秦始皇提出了他蓄谋已久的建议。

    “臣敢言于陛下,豫章之南有南越、西瓯,东则东瓯、闽越。百越皆不服王化,名为君,实为王,聚众一方。越人部族斗殴,常越过边界,滋扰豫章、长沙,且多有旧楚逆贼前去投靠,鼓动百越与天子为敌!”

    “百越之地广袤数千里,部族林立,其人众百万!若能遣大军征之,彼辈分立,必摧枯拉朽,折服请朝!并其地,则大秦南尽北户!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利,可入于中原。掠其口众,则豫章、长沙、南郡、会稽蔗田,亦可多十数万越奴,其利增十倍!”

    殷通长拜稽首:“此有百利而无一害者也,故臣敢请陛下,发兵征百越!”

第576章 旧部

    九月中,秦始皇早已结束了在南昌的短暂巡视,浩浩荡荡的随驾队伍往衡山郡而去。送走了皇帝,豫章郡百官群僚也总算能松口气,郡守给紧张多日的众人放了假,休沐一日。

    而南昌县令利咸家,便在这休沐日摆起了筵席,还让儿子利仓一早就去门边守着。

    利仓早不再是许多年前黑夫去利咸家拜访时脏乎乎小娃儿,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俨然是一位有教养的吏子,只是他葛布衣,皂色裳,虽然得体,但着实有些简朴,看不出是县令的儿子。

    等了不多时,有一辆装饰不菲的马车停在利宅门口,一个头上戴着板冠的中年人踩着奴仆脊背下了车,他长得很瘦,胡须稀疏,但衣裳却格外宽大,显得有些滑稽像是瘦猴子穿着人的衣服。

    “季叔父。”

    利仓却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作揖,此人正是豫章郡的“督邮曹掾”季婴。

    督邮曹掾是去年皇帝采纳胶东郡守黑夫建议后,在郡上新设的职位,用来管辖全郡邮、驿系统。

    豫章乃新郡,只有八个县,设了8个邮佐,每名邮佐下面,管着12个邮人,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乡要靠三个不到的邮人维持官府的文书消息往来。此外,督邮曹掾还要对驿站、道路进行管理,职权不可谓不重,只是秩禄较低,仅是三百石吏。

    季婴十年前就从邮人做起,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以他的爵位,做一郡曹掾稍嫌不足,最后在利咸的举荐和郡尉殷通准许下,才得到此任。

    利仓曾经听母亲跟父亲抱怨过,说这季婴好色,平日里行为也不太检点,常口不择言,万一犯了事,连累了他这举主,那该如何是好?

    利仓当时想回避,但父亲叫住了他,或许是觉得他年纪不小,有些事也该知道,便当着他的面,对母亲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吾等安陆乡党,最大的举主,乃是尉君,尉君在,季婴等辈纵有小过失,只要不犯大错,谁敢将吾等怎样?尉君不在,就算像小陶那样兢兢业业,勤勉为吏,也免不了失势。”

    用父亲的比喻来说,安陆众人,是一棵树上的猢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尉君”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事事护着他们,众人就得在底下抱团,让豫章郡守、尉不得不依仗他们来治郡。

    眼下豫章郡的主要居民,大概是南郡移民、楚人、越人各占三成。郡守、尉、丞、监是中原调来的,地方官吏则以南郡人为主,基本都是当年随黑夫南征豫章的军吏,落户当地,生根发芽。

    在这莽荒的南疆,下面屯田的军民,对旧长官的信任,要远胜于新来的封疆大吏。

    于是乎,昔日南郡安陆的泥腿子穷少年,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豫章的地头蛇……

    这群人里,南昌令利咸是主事者,番阳尉东门豹是悍将,督邮季婴负责联络众人,上赣尉小陶是最可靠的一环。

    总之,缺了谁都不行,所以,父亲两年前调任南昌县令后,每逢下面的“叔父”们来郡府办事,都要召集众人聚会。

    而这“季婴叔父”,更是每次筵席上的常客,他好酒好色,说话也诙谐好听,此时见利仓等在门口,夸了一番少年俊朗后,又拿他说笑道:

    “一早在此等候,莫不是在等你妇翁?”

    利仓顿时有些害臊,他父亲两年前,和连续生了五个女儿的番阳县尉东门豹结了亲,东门家的长女许给了利仓,过几年便可成婚,季婴作为媒人,便老拿此事说笑。

    说东门东门便到,不多时,有一着武贲服的虬髯大汉骑马而至,正是利仓的未来妇翁东门豹。

    东门豹一跃下马,过来后二话不说,先在利仓肩膀上重重一拍,他那手跟熊掌一般沉重,利仓咬着牙才没倒。

    但东门豹却皱起眉来,嫌弃利仓太过文质,今后如何斩首立功?

    季婴笑着奚落道:“阿豹,如今天下太平,你从庐陵到番阳,都多少年没打仗了,养得腹大腰粗,又哪里轮得到汝婿?”

    昔日在庐陵,还能剿剿山里的扬越,到了番阳,就只能抓贼了。

    松闲已久后,东门豹的确比过去胖了不少,但他一横眉,瞪眼道:“虽无外战,但若楚地也像前不久的齐地那样,出了叛贼,亭长召吾等平乱,乃公仍提得起戟,冲得动阵,至于你季婴,便只能拉拉辎重了!”

    亭长,是安陆旧部对“尉君”的私下称呼,只有他们四人能喊。

    就这样,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吵起嘴来。

    这二人三十多岁年纪,却跟孩子一般,碰面没有不吵的时候,利仓也习惯了,让人进去通报父亲,自己则引着他们入了内院。

    利咸也在中门等待,三人都是生死战友,也不必客套,嘻嘻哈哈一通,便相携入席了。

    堂中已布下了酒席,因没请外人,所以只有三席。

    客人来齐了,天还没黑,饭食不必着急,三人落座饮酒,说些闲话,利仓被父亲留下添酒。

    笑话了一阵东门豹何肥若是,说了番阳县近况后,利咸开始说起今日邀二人来相聚的原因。

    “我有两个消息。”

    利咸看着季婴、东门豹笑道:“亭长平齐乱,立大功,已得爵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一步了!”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东门豹更是高兴得当场干了一盏酒,但随即又有些难过:“只可惜,北地打匈奴,齐地剿叛贼,这两场大仗,都与吾等无关,真是可惜,可惜!”

    季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问利咸道:“共敖他……此番也立功了罢?”

    虽然共敖也是很早就加入他们的袍泽,一起流过血冲过锋,但毕竟不是安陆人,私下里,安陆四人的小圈子还是将他视作后来者的。

    但这厮不但作战勇敢,还固执直愣,尉君成婚时,他竟当场辞了南昌假尉的官,跑去为尉君驾迎亲副车。之后便以门客身份留在尉君身边,打匈奴、平齐乱,都没错过。听利咸说,还在平原津斩杀了叛军的“大将军”,名噪齐地。

    利咸饮了口酒,淡淡地说道:“立功了,如今已是五大夫。”

    “五大夫……”

    东门豹有些怅然若失,他曾有夺旗之功,灭楚后,在黑夫一众属下里爵位最高,但这七八年来,却只升了一级,眼下不过是公大夫,共敖当年只是大夫,如今却窜到他上面去了。

    小团体里,也有竞争和相互比较,这种被人后来居上的感觉不太好,更何况东门豹觉得,自己本事比共敖要强。

    “如此说来,再见共敖时,吾等要向他行礼了?”

    季婴干笑了几声,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四人曾是“亭长”最信任的手下,最早追随。只恨朝廷有制度,官员上任,下吏不得跟随,除非是只做临时职务的门客。

    共敖、陈平,便是钻了这破绽,才从北地跟到胶东的,那个小白脸陈平,据说也积功成了公大夫,只身入匈奴,离间匈奴单于父子的事,更是让人听了拍案叫绝!

    那么多足以扬名天下的大事,东门豹、季婴他们却统统错过了。

    当年季婴也去参加了亭长的婚事,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辞官相随呢?

    但未辞官也有未辞官的好处,豫章早几年确实很苦,天天开荒。可近年来,南昌已经户口滋生,随着蔗糖日益兴旺,最早种蔗的众人也狠狠赚了一笔亭长家的糖坊,每年还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分红”,这也是众人多年来衣食无忧,不需要鱼肉百姓,贪污受贿的原因。

    季婴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但闻战则喜的东门豹却闷闷不乐,叹息道:

    “十年前,亭长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亭长距封侯,只差一步,可吾等却还在原地踏步,真羞杀我也!”

    一边说,还在不断往肚子里灌酒。

    利咸去起身止住了他,将酒盅倒扣在桌上:“先别喝了。”

    东门豹心中不快,酒劲上头,立刻拍案而起,额头青筋直冒:“好个利咸,乃公给你面子,许了你亲事,你却连酒也不舍得让我喝?”

    声如雷霆,利仓吓了一跳,季婴上去劝架,利咸却早习惯了,抹去被东门豹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道:

    “你且先清醒着,听完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陪你一起醉!”

    东门豹还是有气,胸膛起伏不停,一双拳头捏着,好像随时都会打利咸,但最后,他还是收了手,看了一眼利仓,嘟囔道:

    “若非亭长走前说什么利咸年长稳重,让吾等以后多听你的,乃公才不与你饮酒!”

    话虽如此,但还是气呼呼地坐下,等他冷静后,利咸才说道:

    “前日,陛下离开南昌后,郡尉殷通找到我,说他已力劝陛下征百越,陛下意有所动,回咸阳后,将令群臣议论。”

    “殷通希望,我能去信一封,劝亭长到时候出面,支持南征之议!”

第577章 三十三年

    是夜,东门豹大醉,嚷嚷着什么:“必为亭长先锋,持长缨,系百越之君为虏,而致之阙下!”好不容易才被安顿进客房休憩。

    利咸倒是没醉,每次喝酒,都是东门豹干一整盏,而他留个心眼,浅尝辄止。

    等东门豹总算消停,呼噜声响起后,利咸坐于院中,儿子利仓也在隔壁院子里安顿好季婴,回来复命。

    “许久未见东门叔父如此高兴了。”

    利仓只记得,每次东门豹来郡城办事,都阴着张脸,像是谁欠他许多钱似的。

    “你是没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模样。”

    利咸让儿子坐,喝着醒酒汤道:“东门豹是天生的武贲之士,为杀伐征战而生,眼下虽然身处边疆,却只能抓抓毛贼小寇,他只觉得年华虚度,髀肉复生,古郁郁不乐,如今听说豫章郡可能有大仗要打,岂能不喜?”

    能打仗,又有功爵挣,对于“南征百越”这件事,东门豹是举双手赞成的。

    季婴这安心做富家翁的人,态度在两可之间。他不是征战之将,可一旦南方大军云集,负责邮驿之事的督邮,职权无疑会重不少,所以季婴的态度是:“亭长支持我便支持。”

    以利咸想来,东门豹和季婴,便代表了豫章南征旧部们对此事的两种态度,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觉得可打可不打,这和七八年前,众人渴望安定的想法大相径庭。

    那时候人心思安,需要休憩,眼下豫章安定已久,托了黑夫的福,为旧部们找到了蔗糖这财源,大批军功地主以种蔗而富,普通兵卒也分了杯羹。

    但他们却不满足,还想将自己的甘蔗园,再扩大些。

    豫章虽鼓励开荒,但开出来的多是公田,私田仍有与爵位挂钩的限额,再说了,就算地多,没人手种也白搭。

    于是,隶臣妾成了紧手货,而南方隶臣妾的来源,主要是百越。

    目前的局面是,南方各郡与越人的摩擦一日盛过一日和豫章郡尉恶人先告状,说什么“越人劫掠商贾”不同,事实上,秦卒以剿灭叛乱部落为名,越过边境掠夺人口,才是冲突的主要诱因。

    这在豫章尚不明显,因为镇守南方的小陶驭下甚严,与五岭的梅氏井水不犯河水。但隔壁的长沙就不同了,长沙种蔗起步晚,向南郡输入越奴,成了长沙郡的重要财政来源。但西瓯君译吁宋是个刚烈的人,不欲自己的族人子民沦为隶臣,不乏反击,长沙与西瓯的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正是这种局面下,豫章守、尉才乘着皇帝南巡,提出了“南征百越”的方案,长沙郡、会稽郡肯定会支持此议。

    皇帝态度不明,郡尉殷通唯恐朝中有人反对,便想要新近立了大功,封为大庶长的黑夫也站一票,毕竟南征之事,有谁能比写了《南征记》的黑夫更熟悉呢?皇帝肯定会发诏书询问。

    虽然黑夫当年以西拓转移了皇帝注意,导致一度提上日程的南征搁浅,但彼一时此一时,如今,这场战争对黑夫的旧部们有利……想来黑夫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吧。

    但利咸,却有自己的想法。

    “东门豹和季婴,还有诸多乡党旧人,想的多是自己能否从中获利,却没考虑过,此事对亭长的利弊……”

    这是利咸十分骄傲的一点,对黑夫,旧部均以下属自居,唯独利咸,早就在暗地里喊黑夫“主君”了,他虽不是门客,但胜过门客,乃是黑夫在豫章的代理人。

    所以,利咸虽也有为自己考虑,但权衡更多的,是一旦南征,对整个集体是否有利。

    打发儿子睡觉后,利咸却坐到了书房,连夜斟酌这封至关重要的信。

    他相信,这封信,将关乎整个南郡乡党的未来!

    这也是他支持南征百越的最重要原因!

    “一旦南征,以爵位、资历论,能为主帅者,莫过于主君!”

    正要落笔,仆人却急匆匆跑来,说东门豹又醒了,在那发酒疯,说还要喝酒,又哭又闹,七八个人都按不住。

    利咸皱眉,披着衣裳去查看,但才进门,就听到一阵吵闹和重物落地的响声,他的几个奴仆鼻青脸肿地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敢再进去了。

    “真匹夫也。”

    利咸摇着头,但等他推开门进去后,却见揍跑数人的东门豹,已坐在榻上,似是又睡着了。

    这时候,隔壁的季婴也闻讯而至。

    见东门豹这模样,本以为无事,二人转身欲走,东门豹却又猛地睁开眼,抬起头,对他们吼几句话。

    “人人都问,我东门豹连生五女,无人继爵,还天天想着打仗立功作甚?”

    回过头,东门豹眼睛发红,但神志还算清醒,他盯着利咸道:

    “若利咸你没说谎,此战真能以亭长为主将,吾等还能再做一次亭长马前卒,为他陷阵夺旗,得一句夸赞……”

    “我东门豹,纵然再生五女,此生亦无憾!”

    季婴呆愣半响,随即哈哈大笑,这个不善酒力的人,也吼着要为这几句话,和东门豹再喝几盏。

    而一向冷静的利咸,此刻却鼻子一酸,别过了头。

    是啊……

    什么狗屁权谋利益,归根结底,这才是他们一行人,希望这场仗打起来的本心吧!

    ……

    秦制,每年十月为岁首,这个月会举行“上计”,将各县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先报到郡上,再奏呈朝廷,借资考绩。

    遇上有重要事项时,县令、尉、丞甚至要亲自到郡府跑一趟。

    秦始皇三十三年十月初,上赣尉小陶,便为厉门塞增兵戍守一事,与计吏一同来到南昌。

    办完公务后,利咸、季婴向往常那样邀他赴宴。

    在利宅,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开场,等到三人酒酣,利咸、季婴对“南征百越”一事,表明态度,并邀请小陶一起署名,在信里向黑夫提议,希望他能支持南征百越之举。

    “吾等三人皆可,但万万不能少了你!”

    利咸知道,小陶虽然其貌不扬,是他们之中最低调最话少的人,但很得黑夫信重,更何况,小陶不仅是上赣尉,还肩负厉门塞防务,黑夫的三千旧部,一半都集中在他手下,所以小陶话语权是极重的!

    当小陶听说他们的“亭长”可能以此为契机,重回南方为主帅,再度带领他们征伐,也颇为激动。

    但他在冷静下来,却沉默了,半响后,才抬起头道:

    “我,我……我……”

    小陶天生结巴,一激动就说话吞吞吐吐,光是“我”字就卡了好一会,让利咸、季婴二人揪心不已。

    最后,小陶双手重重拍了案几,打断了自己的磕巴,才说出了完整的话。

    这个当年黑夫开会军议时,总是一言不发,只凝神细听的木讷军尉,此刻却坚定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反对!”

    ……

    秦朝有完整的邮驿系统,信件从南昌城出发,跨越江淮,辗转泗上海岱,虽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等到达胶东即墨城时,已过去月余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冬至日,黑夫的三十岁寿辰。

    距离平定诸田之乱,已经过去了半年,钉在亭舍的腐朽尸骨撤走,厮杀的阴霾渐渐散去,但黑夫在胶东的名望,却仍如日中天。胶东官员士庶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在门前排起了长队,但黑夫统统婉拒,闭门谢客,他只想与家人好好过完这一天。

    而在这特殊的日子,黑夫也收到远方旧部的特产。

    “庐陵鸡、彭蠡鸭、上赣桔、鄱阳莲、余干葛根,还有南昌的米酒、笋干……”

    这些在叶子衿和两个孩子眼中的南方新奇之物,让黑夫一边清点,一边喜上眉梢。

    叶子衿奇道:“竟将我家院子里堆满,良人,你的旧部们,莫非是雇了一个商队?他们对良人真是挂念,而良人其余礼物一概不收,对这些,却着实欢喜呀。”

    “他们当然不同。”

    黑夫笑道:“不管是堆满院子,还是千里送鹅毛,我都照单全收。不管离着多远,他们四人,总记着我这‘亭长’。”

    黑夫对此很骄傲,这是出生入死的袍泽情,非一般利益关系能比。对自己的老下属,他还是惦记的,每年都会给他们些好处慰问。

    而这些特产附带的,还有两封来信……

    一边和妻、子说笑,一边拆开信,但才打开第一封,黑夫的眉,就皱了起来。

    室内沉默了,叶子衿也不催,只是抱着老二,任由老大拽着裳摆,看着黑夫。

    半响后,黑夫才抬起头来,叹息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578章 边衅

    旧部们送来的信有两封,黑夫先打开利咸的信,上面除了恭贺黑夫生日外,还有对南方最近形势的说明。

    利咸详细阐述了秦始皇在豫章的巡视经过,留下的话语,豫章守、尉提出的“南征百越”,以及黑夫旧部对此事的态度等……

    “希望我能成为南征主将,回到豫章,带他们横扫千里,带他们再建功勋?”

    黑夫看完信后,无奈摇头,关于这件事,他已从其他渠道听闻了,而旧部们的想法,黑夫也能理解。

    可是,利咸虽有小智,但毕竟只是郡县级别的谋略想法,他未在朝中呆过,看事情太简单了。

    客观来说,利咸在信中分析的其实很对,这“南征百越”的主帅,黑夫来做最合适。

    首先,是黑夫的爵位很高。在秦朝,任命主将时,爵位也是一个重要考量因素,虽然早些年,有白起、王以左庶长身份统领大军的例子,但水涨船高,主帅爵位高一点,三军也容易心服。

    其次,黑夫在军中履历扎实,从屯长一步步往上走,当过别部司马,当过郡尉,曾作为副将,与李信合击匈奴,花马池之战,河南地一战,谋略颇有王翦风范。

    而前不久齐地叛乱,黑夫名为裨将军,实为主将,统领军队虽不多,却又快又好地完成了任务,定临淄之乱,破高唐之贼,干净利落。

    当然,朝中爵位、履历比黑夫高的大有人在,王贲这尊大神不说,比如蒙恬,比如李信,都已经是关内侯,还有镇守燕地的冯无择,亦是宿将。

    但还有一点,是所有人都无法同黑夫相比的,那就是对南方的熟悉!

    秦朝诸将皆是北人,唯独黑夫是南郡人,熟悉南方气候江河。他还曾率部夺取豫章,在江南地呆过整整一年,并登上厉门塞,眺望五岭之南的热带雨林。当年,皇帝为了了解南疆情形,御史府的图书馆却找不出其他文献,仅有黑夫的《南征记》可看。

    王贲威望最高,冯无择年岁最长,李信擅长骑战,蒙恬胜于屯戍,可要让他们来南方老林子里打仗,还是太过为难了。

    至于屠睢、任嚣等人,虽然都是楼船将军出身,也在南方呆过,可反过来论资历、爵位,反倒不如黑夫了。

    三点综合考虑,南征统帅,最适合的人选,似乎非黑夫莫属了……

    但是……

    “利咸没有考虑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黑夫放下信,叹了口气。

    “政治!”

    政治,这是很微妙的东西,因为它的存在,择将不单单考虑孙子说的“智、仁、信、勇、严”。很多时候,为将者往往不是最佳人选,比如第一次伐楚,明明王翦为将最合适,可秦始皇却固执地选择了李信。

    并非皇帝不知道李信不如王翦,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王需要压一压,李信需要提上来与王氏相抗。

    如今的黑夫,虽远没有王翦那样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父子灭五国的名望。但他却吃了年轻的亏,三十岁的封疆大吏,大庶长,真是前所未有。黑夫这几年窜得太快,帝国重要的征战都有参与,塞北、胶东,如今又是百越。

    “皇帝需要制衡臣子,好事,怎可能让我一个人占完……”

    对秦始皇而言,很多时候,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不会做以战争破坏政治平衡,这种在皇帝本人看来舍本求末的事。

    于是,最合适的,反而最不可能成为统帅。

    大概在秦始皇看来,这时候让黑夫执掌十万数十万大军,这不是信任他,是害他了……

    黑夫也很懂,平叛后第一时间交还虎符,回到胶东后,一心一意管民事财政,力求将胶东的新政做踏实,全郡兵卒,都归了任嚣管,他不再插手分毫。

    总之,与利咸的乐观不同,黑夫觉得,若皇帝决定南征,他根本混不上主将之位。

    而且,虽然过了很多年,但黑夫对南征的态度并未改变!

    他读完利咸的信后,有些失望地摇头道:“长沙、豫章、会稽的郡守、尉且不说,毕竟他们乃大吏,眼馋李信破河西,巴蜀开西南夷的边功,又渴望掠夺越人为隶臣之利,故功利熏心,一味求战。”

    闭门自守当然不行,但在军功爵的刺激下,边疆郡县好兴边衅,也是眼下秦朝的一个大问题,谁让李信、黑夫在塞北开了个坏头呢……

    “但利咸也好,东门豹也好,都是随我南征,去过厉门塞的,却都只考虑打不打,竟只言片语都不谈及,打下那片土地,征服百越,需要付出多大代价!还未开战,便轻敌若此,个个都觉得百越是土鸡瓦狗,可以轻松灭掉,可实际上,真那么好打么?”

    如此想着,黑夫也拆开了第二封信,这信,是小陶单独写的。

    小陶的字是这几年才学的,歪歪扭扭,信不长,字句也很朴实,甚至还有不少错别字,但黑夫才看了几眼,就拍案叫好。

    “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小陶用简单的话,叙述了他在上赣县镇守这些年,与南越往来的经历。豫章不乏商贾去南越购买犀角、象齿、珠玑,都通过厉门塞出入,所以小陶是最熟悉南方情形的人。

    百越之地广袤数千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无人区,越人在那里扎根数百上千年,稻米一年两熟,野物野果甚多,刀耕火种加上游猎采集,也能养活不少人。所以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加起来足有百多万人,这些部族全民皆兵,悍不畏死,好比亚马逊战士,在丛林里玩游击,若是兵发的少,还真不好打。

    可若要发大军,却得面临两个严重的问题,一是交通。

    小陶说,百越和中原交界处受高山限制,人迹罕至,车道不通,乃天然屏障。有时候,地图上直线相距不过十余里,而实际上却要跋山涉水,距离拉长到上百里,那些险阻丛林,更只有当地人才熟悉,秦人商贾画的地图也不能详尽记载。从豫章南下,需要翻山越岭,行走数百上千里,穿行于深林竹丛,损耗实在太大。

    除了交通,还有气候问题,两广这时候还是一片热带雨林,丛林中多有蝮蛇猛兽,没有四季之分,只有雨旱两季。雨季炎热漫长,别说是北方人,就算是江淮一带的人去,也难以适应,往往生病。呕吐、腹泄、霍乱等疾疫不断流行,若大军南下,千里辗转,传染更甚,还没交兵打仗,便会十死二三……

    这些问题,当年黑夫率部进攻豫章时都遇到过,而百越两广,以上问题更会凸显数倍!

    所以小陶作为南疆守将,认为对百越开战,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前去攻打,只会得不偿失。

    一片乐观膨胀中,难得有个能分析利弊的人,黑夫不由嗟叹:“唯小陶之言,深合我意!”

    他也觉得,这场仗非但不能让豫章等地获利,反倒会将南方这数年来良好的发展形势,陡然中断!

    至此,黑夫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了。

    但他嘴边随即又泛起一丝苦笑。

    “但我的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对皇帝而言,真的重要么?”

    ……

    黑夫与旧部们信来信往的时候,秦始皇的这场漫长巡视,也接近了尾声……

    离开豫章后,秦始皇取道衡山,浮江西行,至长沙郡,会见了长沙守屠睢,和豫章守、尉一样,屠睢也向皇帝请战,说“西瓯年年入寇滋扰苍梧”,其首领还窝藏旧楚贵族,大秦必须加以惩戒。

    秦始皇不置可否,表示回咸阳后令群臣议之。

    离开长沙后,皇帝过湘山祠,这一次,湘江万里晴空,秦始皇没有遇上大风,于是湘山侥幸没惹怒秦始皇,避免了被三千刑徒伐空满山树木,露出红土,仿佛穿上赭衣的那一幕……

    正月(十月),秦始皇抵达南郡江陵,视察大江舟师,最后由武关归关中。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冬之月(十一月),在第一场霜雪降下时,秦始皇终于抵达灞桥,回到了都城……

    列位公子,群臣百僚均来此迎接,皇帝这次巡视,长达一年多,期间颁布了《挟书令》《坑术士令》等多项法令,决定向天下推行胶东模式,规范管理私学百家,重点兴农、工之学,收紧对地方豪长的政策,导致琅琊郡的刺杀,以及齐地叛乱。

    虽然刺杀虚惊一场,叛乱也很快就被平定,但留在咸阳的群臣,也不免为皇帝,也未帝国捏了把汗。

    好在,这一切事情发生时,秦朝的核心区域,关中依旧安如磐石,哪怕是天下全乱了,关中也不会乱。

    如今皇帝归来,群臣难免松了口气,在灞桥迎驾时,喜上眉梢,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

    唯独站在最前面的长公子扶苏忧心忡忡,在他眼里,父皇巡视的这一年时间里,帝国的施政,开始离他理想中的“王道”越来越远,开始回到过去的“霸道”“兵道”上去了。

    对禁绝诗书,对约束百家,对六国故地粗暴的政策,对平叛的严酷手段,还有近来传闻,皇帝欲发兵百越一事,扶苏肚子里,有一大堆谏言要讲!

    而群臣百官,通过种种渠道,亦得知皇帝近来欲出兵百越,按照陛下的习惯,就算一件事他决心已定,一样会令百官议论,以此叛乱舆情。

    但无人知晓,端坐龙辇之上,闭目养神的秦始皇帝,他心中谋划的战争,并非一场……

    而是两场!

第579章 两战

    “百家之学,虽道不同,然皆欲求治世也,今不论青红皂白,收天下之书,或删或焚,压制私学,臣恐士人心寒。”

    “齐地之乱,已诛首恶,对其余不得已从贼的黔首百姓,本当怀柔,然今上皆重法绳之,屠戮老者,钉于木上者万人,竖于亭驿道旁,腐尸悬梁,满路皆臭,臣恐天下不安!”

    “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以儿臣之见,当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如此,方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此臣拳拳之心,唯上察之!”

    秦始皇的眼睛在这些刺目的字上一一扫过,看完之后,冷笑着将奏疏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真是朕的好长子,年余未见,胡亥及诸公子都问朕身体可否安康,唯独他,却憋了一肚子的怨言,必吐之而后快啊!”

    秦始皇才回到咸阳数日,扶苏便几度请求谒见,皇帝当然清楚,大儿子要说什么,一概不见,扶苏便转而书写奏疏。

    对扶苏的这番幼稚见解,秦始皇连批阅都懒得动手,只让谒者去告诉扶苏四个字:

    “孺子之见!”

    谒者奉命而去后,皇帝负手在原地踱步,看着地上那团奏疏,越想越来气。

    “朕禁的,皆是以古非今的无用之书,有用的农、工之学,朝廷反而出面大兴,而律令、历法之类的知识,非但要在公学教授,还要用印刷术传遍天下!至于那些对实际无用的百家学问,就让它们消失好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儒生士人,心寒就心寒罢!朕也不稀罕!”

    至于齐乱……

    “朕曾对他们宽容,灭六国不诛豪贵,还令彼辈自实田,不动他们土地一分一毫,只收了盐、铁之业官府专营。可这六国遗民,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党结地方,架空官府,窝藏叛贼,经营私盐,心怀反意,最后更杀秦吏造反,刺杀皇帝,意欲复辟!

    对这些叛贼,难道还能宽恕不成?

    许多年前,韩非对秦始皇讲过一个故事,赵氏的大夫董安于,曾担任上邑守,赴任途中经过山区,看见一道深涧,两边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险峻无比。

    董安于就扶着车栏,询问当地人道:“这条涧有人下去过吗?”

    “没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痴聋狂悖的人下去过么?”

    “也没有”。

    “有没有牛马犬彘下去过呢?”

    答案还是否定的,董安于事后喟然叹息道:“我知道怎样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执法严厉,犯了法就象掉进这道山涧一样必死无疑,那样的话,就再没人敢于犯法了,怎可能治理不好?”

    法无赦,犹入涧之必死!这是法家的鲜明态度,也是秦始皇的决心。

    经历了高渐离刺杀、封禅事件、齐地叛乱后,他已经对六国士人、豪贵彻底死心。追求王道政治的怀柔路线宣告失败,接下来,必须在天下人,尤其是六国之人面前,划出一条深涧!

    齐乱后被处死的万余人,便是率先投入这条深涧的祭品,只希望杀掉这群齐国鸡,能让同样不服王法的楚国猴子胆寒。

    扶苏认为,东方不宁,是律令太严,刑罚太重的缘故,缓刑罚,薄赋敛,就能让天下归心。但秦始皇觉得,恰恰相反!

    “胶东除尽诸田,抓捕轻侠为刑徒,治郡如此严峻,为何临淄、济北一片糜烂之际,胶东却无人反叛?”

    黑夫在胶东做的事,给秦始皇另一种选择。

    于是巡视接近尾声的时候,看清楚六国故地真相的秦始皇,决心在全天下推行新的策略。

    对六国遗留的豪贵们,当纠之以猛!从齐地开始,一个郡一个郡的拔除宗族、地方势力,将彼辈迁往边疆。主要是位于秦腹地,又地广人稀的巴蜀、汉中。而让各地闾左、雇农等底层黔首,分豪贵之田,让他们成为支持官府的良民。

    对士人知识分子,则要分化打击,愿意与官府合作的士人,纳入公学,以爵禄钓之,使之学律法后为吏,助秦吏掌控地方。不愿意服从的,就丧失讲学资格,视为非法,其学派书目也将被删毁,绝不留情!

    还有关东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轻侠恶少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群人表面上,做了农夫、商贾、雇农,但暗地里,仍然连交合众,横行于大街小巷,团结在豪侠周围,并与政府持不合作态度。

    齐地诸田举旗造反,轻侠恶少年是第一批加入的人!并在其后,成了反秦的急先锋,虽然没什么秩序,但彼辈讲义气,不怕死,且群体庞大。

    对这个群体,光禁止是没用的,令地方抓捕剿杀,也根本杀不完,皇帝思考了很久后,想出了一个一石三鸟的办法。

    发配充军!

    “诸夏同祖,诸夏一家,为诸夏靖边开疆的血,岂能单单让关西之人来流?”

    一次东巡后,秦始皇更加明白了,谁才是大秦立国的根本,谁则是需要消耗削弱的对象……

    发天下郡县轻侠恶少年服边役,既可消除地方的不安定因素,又能解决兵员不足的问题。轻侠恶少年极其依赖乡党,征入军队,发配边地,让秦军管着他们,离开了熟悉的乡土,谁还能反?

    若统御得当,对恶少年悍不畏死的性格因势利导,让他们在战争里克敌制胜,事后便赏爵封于边地。由此既能为帝国开辟疆土,又能解决内患隐忧。

    最不济,也能将这群人,消耗在一次次战争中……

    这是不能为任何人知晓的目的,但秦始皇的心态变了,他已不再将那些人,视为自己的子民。

    说做就做,将扶苏那令人不快的奏疏抛在脑后,秦始皇让人在大殿中,打开了四海归一图。

    这幅地图,代表了他弱冠继位后的一统梦想,秦始皇不知曾看过无数遍,现实里的足迹,也几乎踏遍了帝国的各郡县。

    但这片疆域,尚未臻于完美。

    他的帝国,还缺最后三块拼图!

    ……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颂》里的词句,也是秦始皇在琅琊刻石上留下的宣言!

    他从北迈入地图。

    大夏乃是太原旧称,蒙恬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已远超预想,对北方,皇帝心满意足,既然匈奴远遁漠北,也懒得管他。

    接着,秦始皇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的西方,自从坑方术士,对东海仙岛死心后,那是秦始皇追求长生不死,唯一的指望了。

    对西面,李信灭月氏,建张掖郡,逼迫乌孙臣服,已经将帝国疆域,拓展到了名为“白龙堆”的沙漠边缘,在那儿修筑了“玉门关”。

    下一步,便是令使者商队探索西域各国,找到西王母邦后,再令李信以车骑一路征伐过去,顺秦者为臣,逆秦者毁灭!

    等大秦和西王母邦连成一片,“西涉流沙”自然也就完成了。

    不过,西域辽远,商贾使者步伐缓慢,西边的驻军暂时也不必动,倒是可以让六国豪贵,轻侠少年移民去张掖郡实边。

    在秦始皇眼中,可以立刻开始的两仗,分别是东边和南边……

    他的夔纹方头履踩在北疆,从临洮慢慢走到辽东,足迹仿佛变成了一条万里长城!

    “征燕、赵轻侠恶少年从军,从辽东出兵,使朝鲜箕氏臣服。”

    嬴姓先祖曾是殷商之臣,而朝鲜据说是殷商三仁之一箕子之后,周朝时,名为诸侯,实则一直不服周,今若能使朝鲜箕君入朝,子姓的最后苗裔,对嬴姓皇帝俯首称臣,也算告慰先祖。

    但朝鲜并不是终点,秦始皇真正想打的地方,在南边!

    秦始皇一脚踩在半岛中段,标为“沧海”的小邑上,仿佛是一个巨人,要将这座不起眼的城邑毁灭!

    这个貊(wèimo)小君,居然敢窝藏六国叛逆,并与莒南刺杀有关系,真是胆大妄为!

    哪怕沧海君有大海庇护,皇帝亦要加以惩戒,水陆并进,燕地大军从朝鲜南下,围城三阙,任嚣舟师从胶东出发,封锁海面,杜绝逃路。

    必灭其邦,屠其民,隳其城!如此方能震慑天下,表明天子除恶必尽的决心!

    想象着那一幕,皇帝的怒火,才能稍减几分。

    他轻轻提起下裳,跨出了很大的一步,直接迈过了渤海湾!

    再回首,这道在芝罘岛上看到的广袤汪洋,其实是那么的窄啊……

    “朝鲜称臣,貊、九夷均服,渤海变成内湖,舟船往来无阻,只有这样,大秦才能称得上‘东有东海’!”

    “还有南边。”

    皇帝丝毫不踌躇,几步走了过去,他越过淮河,跨过大江站在前不久曾停留过的豫章、长沙,,云梦彭蠡,仿佛是脚畔的小水洼。

    长沙豫章之南,是一片广袤的土地,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南北两千里,东西八千里,这些越人部族生活在那里,是为百越。

    秦始皇很多年前,曾打算对百越开战,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理由。越之角、象齿、翡翠、珠玑虽好,但对秦始皇而言,这些东西,哪有咸阳宫前的十二金人有意思?根本不值一提。

    非要说理由,除了“南尽北户”的梦想外,皇帝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耕战”,这是商鞅为秦找到的强国之方,但它饿得很快,为了喂饱这头战争巨兽,让帝国有无穷的内在动力,哪怕六国灭尽,秦始皇也得不断寻找敌人,击败敌人。

    可打哪不是打,黑夫提出西拓之策后,既然有匈奴、月氏这更好的对手,皇帝便罢了南征的念头。

    可现在,能入眼的边敌都已落败,秦始皇的目光便再度回归南方,这一次,还得多谢黑夫,因为蔗糖的意外走俏,帝国多了一个对百越开战的理由……

    那里山林茂密,那里物产丰富,那里有少府、大吏们垂涎的隶臣妾。

    当年南下道路不通,如今豫章发展良好,路途通畅,后勤有南昌、长沙之粟,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轻侠恶少年,以齐楚居多,齐地已定,但楚地的轻侠少年,仍是隐患,这次南征,便可将他们征去……

    十死二三,十不存一?死就死吧,无所谓!

    “朝鲜、沧海之役,兵卒、民夫五万足矣。”

    用兵如此稀少,又是为了惩戒刺杀主谋,这场仗非打不可,没有讨论的必要!

    “然百越之役,战线东西数千里,非二十万人不能下……”

    但对南方的战争,尽管秦始皇决心已定,但还是会让群臣议论。

    他不会因百官的提议有任何动摇,只是想看看,哪些人赞成,哪些人反对……

    如此想着,秦始皇立刻让赵高进来,草拟诏书,宣布明年讨伐沧海君的檄文,并透露南征意图,让群臣朝议。

    赵高在那场刺杀里,废了左手,但他右手仍在,依然能写的一手好字,甚至比以前更受秦始皇信任。

    或许是因为耽搁已久的伟大计划即将实施,秦始皇一边口述诏令,面色还有些发红,哪怕是赵高,也许久未见皇帝如此兴奋了。

    诏书拟定,让赵高及谒者送去御史府后,大殿之中,仅剩下秦始皇,以及寥寥数名宫女寺人。

    皇帝踱步回殿内,止住了要收起四海归一图的小寺人,他久久凝望这广袤疆土,还有上面生活的万千生灵,眼中情绪复杂万分。

    无人知晓,以上种种,又是南征,又是北战,又是开边,又是安内,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是秦始皇要打的第一场战争!

    这第一战,他在与人斗。

    与不相信自己能真正一统天下,不相信大秦能万世永存的人斗!看得见的敌人,看不见的敌人,都必须出手迅速,才能将彼辈统统消灭!

    要让天下看看,他是如何做到三皇五帝,商汤周武,春秋五霸都无法做到的事!

    秦始皇卯足了劲去想这些事,他有点激动,但随即,却感到了一丝不妥。

    皇帝的面色,更红了……

    ……

    皇帝专心做事时,无人敢打搅。

    站在殿角的宫女寺人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但忽然间,有异样的声音响起!

    “咳……“

    是咳嗽,轻微的咳嗽,宫女寺人们诧异抬起头,相互看看,是哪个胆大的家伙出声。

    他们最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秦始皇,秦始皇在咳嗽,高大的身躯立于地图之上,尽管他极力控制,手捏成拳,贴着嘴唇胡须,但还是无法遏制!

    “咳咳!”

    咳嗽越来越大,宫女寺人们却呆若木鸡,面色惊恐,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帮秦始皇捶捶背。

    好在,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慢慢停了下去,秦始皇高大的身躯依然立在原地,但方才的咳嗽,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只能喘着气,步履蹒跚地回到皇榻之上,看上去,似乎精疲力尽

    殿内复又归于平静,寺人宫女再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直到闻询赶来的老寺人战战兢兢地请示,秦始皇才挥了挥手,让他将殿内所有人都带走……

    有人茫然,有人惊恐求饶,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还是被赶来的郎卫拖走。

    大殿又静了下来。

    皇帝知道,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可能在这座大殿,在咸阳宫里,看到这十多名宫人了……

    刺杀的事是个教训,这世上,有无数人盼着皇帝衰老,死去。他一点点不适,都会被流言放大,酿成可怕的祸端。

    所以,没有人能将皇帝的脆弱,传到外面!

    哪怕是一声咳嗽,也不行!

    直到殿内仅剩自己一人,秦始皇才展开了一直紧紧攒着的手掌。

    把持太阿的铁掌,此刻却有些颤抖。

    “又是这样……”

    秦始皇看到了血,他的掌心,是咳出来的殷红鲜血!

    皇帝并未惊恐,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几年前,秦始皇的耳朵开始出现弱听,到如今,左耳几乎失聪。

    而这次巡视途中,在胶东时,秦始皇的腿脚也犯过毛病,几乎不能走路,这才将旅途拖得这么慢,能不下车,就不下车。

    发生在琅琊的那场刺杀虽未伤到皇帝,但也给了他惊吓。最初一个月,秦始皇几乎不露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秦始皇病了,病得很重,几乎不能下榻,只能传出口谕,令天下知道自己无恙。

    从那次起,他便咳出过鲜血。

    从那次起,皇帝已经熬不动夜,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细致入微,批阅如山一般的奏疏了。

    这一切,连丞相、廷尉都茫然无知,仅有赵高等少数几名近臣,以及匆匆从咸阳跑到东边的太医令夏无且知晓。

    齐乱平定后,秦始皇的病情好转,这才能继续巡视。

    本以为身体大好,意气风发,但过了武关,快到咸阳时,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不停,偶尔还会咳出血痰来。

    皇帝的病,仍未治愈。

    夏无且诊脉,支支吾吾,只说皇帝并无大碍,只是疲劳所至,需要宁神静养……

    静养?这天下一团糟,外有复国之贼,内有担不起大任的天真儿子,群臣态度叵测,世上事千头万绪,让他如何能静养!

    越是想,心越急,咳嗽越重。

    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他从前没想过的问题,摆在秦始皇面前。

    “朕还能活几年?”

    “是五年?还是十年?”

    秦始皇已经无法坚定自己将长生不灭了。

    东海求仙已被证明是骗局,丹丸更是方术士自己吃了都死的毒药,西王母邦却迟迟未找到,身体日渐不适,秦始皇心急如焚,连施政,也开始偏激急躁。

    本来可以十年后做的事,提前到现在,可以以后再打的仗,必须马上就要打!

    谁这时候再和他说缓缓图之,皇帝就会跟谁急!

    不急不行。

    因为,秦始皇筹划的第二场战争,是在与天斗,在与名为“时间”的死敌相争!

    三十多年来,他胜了六国君王,胜了三十代先君,甚至胜了三皇五帝,信心满满。

    但如今,秦始皇却有些不自信了。

    因为这场仗,不论贤愚,古往今来,无人能胜。

    薤上露,何易?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外面下雪了,虽然有暖炉地龙,但这空荡荡的大殿,依然寒冷,四下无人,仅有秦始皇茫然独坐。

    “朕能胜人,能胜天否?”他喃喃自语。

    但只片刻后,秦始皇眼中迸发出怒意和不甘,手重新握成拳!

    “能!”

第580章 何不问黑夫?

    “天下分五服,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之所以加以区分,是因为远近形势不同的缘故……”

    秦始皇三十三年,季冬之月(12月),公子扶苏的府邸中,还挂着博士官职的淳于越在扶苏面前侃侃而谈。

    “越地乃荒服,从夏、商、周三代起,就不受中原教化,并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而是因为越人居住在方外之地,乃剪发纹身之民,不能用中原礼乐法令来治理,再加上其地中原人不可居住,故不值得烦劳中原。”

    “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老夫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非要南征?”

    前几日,秦始皇向群臣宣布了他酝酿的征伐计划,顿时在咸阳掀起了轩然大波!

    淳于越听闻此事后,抱怨连连,墨者唐铎也颔首同意。

    “国虽大,好战必亡啊。”

    墨家反对一切非自卫战争,早些年是为了大一统,所以秦墨才顶着欺师灭祖的压力,助秦残灭六国。一统之后,总该让世人休憩了吧,然而战事依然频繁。前几年皇帝讨伐匈奴,是因为匈奴对边塞,甚至是关中有威胁,勉强合理,可如今南征百越,越人辟处一隅,自己内斗都忙不过来,哪能威胁到中原呢?

    淳于越颔首道:“然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岂能如此轻率?”

    儒墨一贯是死敌,但这次,却难得说到了一块去。

    当然,皇帝虽然定下了东伐沧海君,对南征,因为事关重大,仍令百僚议论,但仅限于重臣。

    儒家的博士们,自从封禅、挟书两事后,已经被剥夺了议政的权力,又被坑方术士一事吓到,皇帝但凡有事,博士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妄议。

    他们真真切切,活成了装饰朝堂庙宇的礼器,别无他用。

    而墨者被黑夫和张苍拉了一把,没受太大打击,更靠着”兴工学“,有了新的出路,还能做些实事,但对于朝政,亦没有发言权。

    二人只能像往常那样,将希望,寄托在公子扶苏身上。

    相比于数年前去北地为监军时,扶苏已完全成年,他个头很高,几乎要超过秦始皇,脸庞则瘦削了几分,眉宇之间,又多了几分忧虑,或许是忧心的事情太多,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点抬头纹。

    淳于越、唐铎二人说完后,扶苏一叹。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但光是这番说辞,父皇,绝不会听!”

    这是一次次跌倒带来的教训,这么多年来,从刚一统时铸十二金人,到去年禁百家言,他进的谏言还少么?但没有一次,是秦始皇听得进去的!

    最初还有训斥,而最近,秦始皇连他的面都不想见,递进去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也有智谋门客教他,不要一味进谏,学一学胡亥等公子,只字不提政事,只问皇帝沿途所见景致,还打滚撒娇说下次也想一起去,让皇帝老怀大慰……

    这种小儿子的特权,长子扶苏当然学不了,但他也能嘘寒问暖,说些好听的场面话,惹秦始皇欢心啊。

    但扶苏拒绝了。

    “父皇有十二个儿子,十多个女儿,更有成百上千的嫔妃,万臣亿民。”

    “对父皇的身体安康,多得是人去关切慰问,对他的功业,多的是人去阿谀恭维,但放眼这天下,能与父皇说上句真话的……”

    他苦笑了一下。

    “也唯独扶苏了吧?”

    身为长子,总是要有些责任,必须担到肩膀上的,别人不敢说不会说的,只能他上了。

    “若扶苏亦学着那些人一般,罔顾事实,只为谋私而欺君父,且不说扶苏能否得到父皇欢心,若那样。”

    他独处时暗暗长叹:

    “我的父皇,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罢……”

    “扶苏身为人子,不忍如此!”

    因为不忍,因为不想欺骗,所以,他必须说实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都要用相同的方式。

    扶苏也在长大,他也会吸取教训。

    “我不会立刻进谏。”

    扶苏思虑良久后,起身道:“父皇不喜欢以古非今,用古时候的事去劝诫,只会适得其反。父皇想听的,更不是虚言,而是实证!”

    言罢,扶苏在淳于越和唐铎惊讶的目光中,朝他们作揖:

    “扶苏自有打算,但首先,想请两位先生,帮我做两件事!”

    ……

    经历了东巡、封禅、叛乱、坑术士种种事情后,皇帝令群臣议政,已经完全成了摆设。

    始皇之心,日益骄固,于是,也无人再敢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在揣度秦始皇的想法,大概是想要征百越的,于是,整个十二月,咸阳朝堂之上,群臣争先恐后支持南征,并罗列了种种理由,证明此战的正当性。

    比如南越部族收留楚人贵族,妄图助那些楚人复辟楚国。比如大秦派出友好的使团商队,带越人回中原见识花花世界,然西瓯君却悍然攻击。又“据说”百越食人,这种恶习必须由文明的中原人去制止。

    一片支持声中,秦始皇仍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该早早跳出来反对的公子扶苏,连续两次朝会,却只听旁人议论,自己则不发一言。

    虽然秦始皇对扶苏颇为不喜,但儿子忽然转了性,也让皇帝有些不习惯。

    直到孟春正朔前几日,朝会结束,群臣散毕后,扶苏才通过谒者,请见始皇。

    刚回来那阵,因为气扶苏之谏,秦始皇面都懒得见他,如今扶苏沉默了大半个月,皇帝倒也想知道他的意见,便同意扶苏入宫谒见。

    入宫的路上,扶苏只能暗暗感慨,自从秦始皇巡视归来后,两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入咸阳宫,而李斯、叶腾等重臣,入宫早不止三五次了。

    也是滑稽,生在帝王家,父子相见,比普通的君臣相见,更难!

    无奈地摇摇头,扶苏继续迈步向前,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谏言,而是专挑了父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是希望,自己的肺腑之言,能让皇帝有所触动。

    秦始皇还是那样,见幼子胡亥时常露出笑容,有舔犊之情,但对长子扶苏,便总是板着张脸。

    刚见面还是尴尬的,骨血相连,父子二人却不知道该聊什么,秦始皇一板一眼地问扶苏最近在做何事,扶苏也一板一眼地回答。

    扶苏最近得了个差事,便是“咸阳祭酒”,负责督导工、农之学的开设,在其位谋其政,他亲自去工地巡视,向唐铎了解墨者的工艺,也学着去田地里辨认作物,不再是那个五谷不分的贵公子。

    并且,扶苏对胶东流传过来的印刷术,也很感兴趣,觉得此物不仅能让官府公文效率变高,也能用来推广教化。

    只不过,他认为,需要被印刷的,不仅仅是律令条文,农历节气歌,还有诗书礼乐……

    一番尴尬的问对后,秦始皇面色稍缓,因为扶苏近来做的,至少是在皇帝看来“有用”的东西,而不是虚文缛节。

    气氛似乎融洽了一些,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若不说,他便不是扶苏!

    “说吧。”

    秦始皇似乎也明白长子的脾性,见扶苏停了话,欲言又止,便冷冷道:“知道你憋了许久,将你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那儿臣,便斗胆说了。”

    扶苏深深吸了口气,他有预感,这一次,自己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很大可能,还是要受责。

    可逆耳的话,别人不说的时候,他也要装作没看到,眼睁睁看着父皇日益骄固,眼看这天下一步步滑向混乱的深渊么?

    果然,扶苏一张口,秦始皇的面色就阴了下来。

    扶苏说的,是近几年各地灾情的事……

    秦朝太大了,四十个郡,不可能每个郡都风调雨顺,不是这里干旱,就是那里水灾,刚送走了蝗灾,又迎来饥荒。

    “太原郡数年以来,屡屡歉收,即便用堆肥沤肥之法,亦无法弥补,百姓卖爵赘子来接济衣食,依赖陛下施布德泽拯救他们,才得以免于转死沟壑。”

    “陈郡亦然,连续四年歉收,第五年又发生蝗灾,百姓的生计还没恢复。”

    齐地才经历了一场大乱,除了胶东保全,琅琊损失也不大外,临淄、济北都遭受重创,恐怕五年十年内,无法恢复如初,旁边的巨鹿郡,豪侠鲁勾践的叛贼遁入山林,尚未平定,东郡、泗水中间,又有盗寇聚集在大野泽,为首的是一个叫“彭越”的贼子。

    这就是中原目前的情况,太平?跟太平一点边都不沾!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父皇却要发兵远行数千里,携带衣粮,南征北战!”

    说完秦朝内部的隐患后,扶苏开始述说伐越的难度。

    “儿臣听闻,南方瘴气流行,大军深入越地,穿行于深林竹丛,多有蝮蛇猛兽,夏季炎热时节,疾疫滋生,恐怕还未交兵打仗,士卒便十死二三。而征召关东轻侠恶少年,彼辈忧虑危亡,担心朝不保夕,亦会在进入越地后,乘机逃亡。如此,即使把越人全部俘虏了,也不能抵偿死亡之人。”

    “越人生于扬汉之南,熟悉地形,以军击越,若越人遁入深山密林险阻之地,便奈何不得,军队一离开,越人就又互相群聚。纵然建立城邑据点,也只能留大兵镇守。长年累月,士兵疲倦,粮食缺少。”

    “为了供养那些士卒,中原只能出民夫数十万人,千里辗转供应,使中原男子不能耕稼,妇女不能纺织,丁壮参军打仗,老弱转运粮饷,居家的无食,行路者无粮。到那时,百姓苦于兵事,逃亡必多,朝廷一味诛杀,也不能禁绝,如此,则诸郡盗贼必定兴起……”

    扶苏只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只要计算一下征越可能获得的利益,便能发现,在战争中得到的东西,反而不如丧失的东西多。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

    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片无法统治的土地,只为了满足“南尽北户”的虚名,就要让数万十万人战死,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他看来,贪图伐胜之名,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幌子而已!

    “故,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儿臣担心,变故的发***邪的兴起,从伐越开始啊,还望陛下,慎重!”

    一口气说完,扶苏拜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只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听一次劝诫啊!

    良久的沉默后,秦始皇开口了。

    “说完了?”

    “儿臣已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秦始皇冷笑:“孺子坐于咸阳,不知世事,便开始点评起天下利弊,军国大事来了。你还是那样,依朕看,你还是与那些在书斋中指点天下的儒生,相处太多了!”

    “儿臣不是揣度,也没有妄言,每一句话,都是实情!”

    换了其他公子、大臣,见皇帝动怒,早战栗拜倒,当场认错了。

    但扶苏却抬起头,勇敢地回应道:“太原、陈郡灾情,群臣皆知,只不过对陛下报喜不报忧而已。”

    “至于百越,这一个月来,扶苏请人替我找来了所有提及百越的文献典籍,一字一句查看,知道了其地理。又请来去过豫章、厉门的墨者,与之详谈,了解民生,虽不如亲身实地探访,但亦略知一二,绝非信口胡说。“

    这就是扶苏请淳于越、唐铎二人帮的忙。

    秦始皇嫌他务虚而不务实,好,他便学着做实事。嫌他过去的谏言空洞无物,好,他便一点点探访,心里有底,证明自己设想没错后再开口。

    他只希望,通过这些准备和改变,自己忠言,能被皇帝听到心里去。

    但扶苏不知道,在他眼中,需要安抚的人,却是皇帝想发往边塞消耗的!

    扶苏想要缓,皇帝却想急。

    秦始皇看着年轻的儿子,满头华发,再看看铜鉴中自己花白的鬓角胡须,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丝嫉妒。

    你能等,朕能等么?

    人性本恶,这天下想要速治,只能用重典!

    他欲通过外拓来安内的苦心,不能为外人道哉,此小子也根本不明白!

    剧烈的冲突,相逆的想法,无法调和的矛盾。

    更让皇帝恼火的,是扶苏接下来的话。

    扶苏再拜道:“包括胶东守当年所书《南征记》,儿臣亦彻夜不眠,读了三遍!南征不易,亦是从此书中得的结论。那字里行间,皆是劝陛下罢南征之意。如今朝中群臣皆不知南方凶险,故一味支持南征,既然陛下觉得扶苏之言不实,何不问问,对南方最熟悉的尉郡守怎么看?”

    扶苏相信,只要是仔细了解了南方情况的人,都会和自己持相同看法,更何况,当年变着法子规劝秦始皇,让他推迟南征的黑夫!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但扶苏还是忘不掉,在北地郡义渠城靖边祠外,黑夫对他说的那番话:

    “公子岂不闻雍地老秦人有歌谣,‘宁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没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时候中原民夫要面对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驰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遗憾的塞上,而是烟瘴遍地,水蛊横行的岭南了,倒毙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见434章)

    西拓与南征,两害取其轻,只可惜,也只是拖了几年。

    虽然扶苏对黑夫去年进言,钉齐乱俘虏于道十分不满,但不论是他与李斯力辨,让焚书变成修书,还是每到一处,都想方设法兴利,羊毛、晒盐,让辖区富足,这一点,扶苏是极为佩服的。

    他也相信,在南征之事上,黑夫会给秦始皇提出正确的谏言!

    事到如今,丞相、御史大夫、九卿皆讷讷不敢言,能劝阻皇帝的,或许只有黑夫了……

    但他不知道,这句话,犯了秦始皇的大忌!

    “好啊。”

    秦始皇忽然笑了,但那笑,却有些不寻常:

    “你倒是读了不少书,但八年前的形势,与如今的形势大为不同,朕亲自去过豫章,所见所闻,与那《南征记》迥异。”

    他笑容消失,面色陡然变得冷酷起来。

    ”朕的确想听听,黑夫会如何说!”

    是与时俱进,还是刻舟求剑!

    恰在此时,谒者战战兢兢地入内,打断了这场父子冲突。

    他瞧了扶苏一眼,朝秦始皇长拜,双手捧起一卷奏疏,高高举起。

    “陛下,胶东尉郡守的上书,到了!”

第581章 天时地利人和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一月),三川郡守李由因其父李斯七旬大寿将至,被皇帝也许告归咸阳十日。但他才匆匆从洛阳回到都城,与父亲、兄弟姊妹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便被皇帝传唤入宫。

    李由虽然娶了秦始皇长女,算是皇亲国戚,但却丝毫不敢将皇帝视为自己的“妇翁”,礼数一板一眼,距离也隔着老远。

    今日秦始皇是单独召见他,一封已经开封的奏疏由谒者送到李由面前。

    “看看吧。”

    既然皇帝让他看,那便只能看,李由打开之后,却见开头便是“臣黑夫再拜言……”

    这名真是熟悉无比,李由抬起头笑道:“陛下,这是……”

    “此乃胶东守对南征的建言,你以为如何?”

    秦始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李由只能将这奏疏草草看一遍。

    很显然,这是皇帝令群臣议“南征百越”一事,黑夫的回复,说起来,李由也得到了皇帝的询问,也写了一封奏疏来咸阳,到的还比黑夫早一些。

    毕竟他曾破鄂地,定长沙、苍梧,更做过几年的长沙郡守,甚至平定过隔壁洞庭郡的越人叛乱,对南方的熟悉,不亚于黑夫。

    对这件事,李由无疑也有些话语权。

    父亲李斯给过他暗示,皇帝态度明朗,李由当然不可能反对此事。到最后,满朝文武,除了公子扶苏持不同意见,认为不可南征外,都认为百越可征,而且征之必胜!

    黑夫,这个李由昔日旧部,如今却爬得比他还高还快,比他这女婿更得皇帝信重的家伙,李由还真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复。

    “若是出言反对,恐怕要触怒陛下啊……”

    以李由对黑夫的了解,这个深蕴官场的滑头家伙,肯定不会这么笨。

    果然,这奏疏开篇,黑夫便表明了意见。

    “三代之政不出九州,然陛下之高瞻远瞩,却不限于九州。方破匈奴,筑长城于北,又逐月氏,设玉门于西。今更欲征百越,昌大南疆,南方广袤,物产富饶,假以时日,可为秦添一州之地,此亘古未有之功业也!”

    “俗谚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种桑栽桐,子孙不穷。故臣以为,南征之举,实乃功在当今,利在后世也!”

    才看了这一段,李由心里已经骂开了,这厮还是那么会说话,这拍马屁的功夫,连他们父子都望尘莫及,难怪能屡屡越级升迁,距离封侯只差一步了。

    总之,黑夫将秦始皇南征百越的战略夸上了天,不过,与寻常大臣不同,在一通猛夸后,转折来了。

    “然若欲攻伐百越,我军有三不利也……”

    其一是天时,百越之地暑湿,夏天的高温,绝非中原人能抵挡,烟瘴、水蛊、蛇虫毒物众多,曰晒夜露,疾疫经常流行。

    其二是地利,越和中原交界处受高山限制,人迹罕至,车道不通,其内部绝少平原旷野,河流山林众多,小径时有时无,大军行进十分困难,不知道地势险阻就贸然深入,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是人和,与扫灭六国不同,越人与秦人言语不通,秦军完全是在异族异国里作战,后勤十分重要,出兵二十万,必须有三十万为其转运。而且越人几乎没有城郭,居住在溪谷间、竹林中,熟习水战,惯于用船,聚散十分容易。所以战争方式,也从攻城拔邑,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山林围剿,这是习惯阵战的秦军所不擅长的。

    “兵法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总之,黑夫的意见是,打百越是好想法,不是不能打,只能不容易打……

    若是只到此为止,那还是变着法子劝阻,秦始皇岂能看不出来?

    但黑夫在最后,还附上了他解决这“三不利”的设想。

    首先,这场南征之战,需要数年时间来筹备,一个个解决“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

    天时上,并无太好办法,只能多用南方熟悉水性,习惯炎热的士卒。既然改变不了,就只能躲着炎炎夏日,在用兵时节上,要与北方用兵相反,决不能在春夏秋出兵,因为那是南方的“雨季”,雨林会变成绿色的坟场,最好选择在冬天进军,那时候是百越地区的“旱季”。

    地利上,就必须花费大工夫了。

    黑夫建议,立刻成立一个朝廷操控的官商集团,可以叫“南方商社”或者“百越商社”,统一管理从事秦越贸易的商人,让他们效仿当年乌氏延与陈平入匈奴刺探敌情之事,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南下五岭,探查交通、地理。商贾多携中原丝糖美物,贿赂大小酋长,一两年内,百越虚实,可了如指掌。

    了解敌情的同时,豫章、长沙的交通需要改善,黑夫建议,将南郡到南昌的驰道,延伸至厉门塞。同时,在长沙苍梧县,试试看,能否开凿一条运河,如此方能保证后勤。

    搞定地利后,已经过了两年,人和方面,一边让南下的士卒抓紧训练,习惯山林作战,另一方面,也要利用商队,对百越部族加以离间,万不能使之联合……

    “臣闻胶东尉任嚣言,东瓯与闽越虽同为勾践之后,然祖辈有仇,世代攻伐,东瓯弱而闽越强,常受欺凌,陛下可遣使招抚,使东瓯入朝为臣,郡县其地。”

    等到道路、运河都搞定后,陆路大军屯驻长沙、豫章之际,会稽出动舟师,以东瓯为助力,先下闽越。再打通从会稽到南越的海上交通,这样,陆师夺取南越后,就算长期屯戍,也能通过海路接济衣食,不至于变成孤军……

    一整套想法,思路清晰,这多亏了小陶将自己在厉门塞的见闻事无巨细,一一禀明黑夫。

    而且黑夫揣测秦始皇的心思,知道以皇帝的急性子,是不可能等太久的,所以将用兵时间定为“两到四年”。

    两年改善交通,收集情报,拿下东瓯,三年夺取闽越、平南越,四年定西瓯、骆越,实现秦始皇“南尽北户”的梦想。

    这是比较现实的方案,也大概是秦始皇能够容忍的极限了罢?

    读完之后,李由合上了奏疏,心情十分复杂。

    他曾帅大军渡江下长沙,夺取了楚人最后的疆土。

    他又在长沙郡当了整整五年郡守,多次去与西瓯邻近的苍梧地区视察!

    可秦始皇问李由对南征看法时,除了双手赞成外,李由提出的建言,竟没有黑夫这般详细扎实。

    李由看得明白,黑夫将策略说得这般细致,其用意不言自明。

    但凡大的征伐,必有主将,黑夫在奏疏里,虽然没有半个字推荐自己,只有为皇帝分忧,进言献策。

    可实际上,通篇都是高明的自荐!

    黑夫毕竟放不下南方豫章的旧部,既然知道秦始皇日益骄固,决定的事很难改变,那便只能想办法,由自己来接过这活……

    至少,若他为将,能少死人,能保全旧部,甚至能将坏事,变成好事。

    高明,真是太高明了!

    高明到李由这个心胸不算狭窄的人,也心生嫉妒和忌惮……

    “李由,黑夫之策,你以为如何?”

    秦始皇的声音再度响起,将李由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他立刻作揖道:

    “臣以为……尉郡守之策,真乃老成之言!对他的才干,臣从未怀疑过!”

    是啊,毕竟李由,可是黑夫的“伯乐”啊,黑夫有本事不假,可若非他偏爱信赖,多次提拔,黔首出身的黑夫,也不会有今日吧?

    这就是令人尴尬的地方,许多年前,黑夫只是李由麾下的一介马前卒。可如今,四十多岁李由只是大良造,三十岁的黑夫,却窜到大庶长去了!

    岂止是在爵位、名望、功劳上,将李由比得一无是处,去年在临淄,黑夫已经敢与父亲李斯,当朝反驳辩论了!

    双方的关系,在那一刻,彻底决裂!

    举主和举者之间,是恩人和受恩者的关系,仅次于君臣。

    在李由看来,黑夫无疑背叛了他们父子,他早就忘了,自己是如何登上朝堂的,如今却和叶腾一起,成了李家的政敌!

    或是对旧部封侯可待的嫉妒,或是对叶腾、黑夫翁婿势力膨胀的担忧,李由绝不会坐视黑夫轻易得逞。

    先褒扬了一番黑夫,表示自己对黑夫的钦佩和欣赏后,李由又长拜道:

    “但臣以为,黑夫的设想虽好,但还是胆子太小,费时也太长了!”

第582章 任将

    李由退下后,秦始皇让所有近侍都离开,他则翻阅起各地守、尉的奏疏来。

    扶苏已被勒令在府邸内禁足,这数年来,他确实有些改变,更重实际,而少了些虚谈。

    但在秦始皇看来,扶苏若是一个谏臣、御史大夫,无疑是称职的,可要作为公子,尤其是长公子,却压根不合格!

    全盘否定秦始皇的设想也就罢了,更让皇帝生气的是,除了反对,扶苏竟无半分有见地的想法。

    这世上的事情纷繁复杂,可不是单反对就行的。

    所以秦始皇认为,扶苏非但不能成事,也不够识人,竟料错了黑夫……

    对南征百越,黑夫不但没有出言反对,更大赞此策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秦始皇当场将奏疏扔给扶苏看,惊得这位单纯的公子目瞪口呆,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虽然知道这是阿谀,但皇帝听了就是觉得舒服啊,而且,这才是为人臣的正确态度,话又好听,事也能办,比苦大仇深死谏强谏强了不知多少倍。

    至于扶苏的逆耳之言,他便当做没听见了。

    早在豫章、长沙时,秦始皇就已经确定,南征必须实行!打是肯定的,接下来,就是怎么打,让谁去打的问题了……

    黑夫在奏疏中,提出了一整套方略,花两年时间做准备,再花两年时间,从东到西,从沿海到内陆,慢慢将百越之地磨下来,的确是老成之见。

    但秦始皇,还是嫌慢。

    以匈奴,月氏之强,控弦十万,秦军灭之,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年!何况百越小弱,四分五裂?纵然南方交通没法跟关中比,但秦始皇亲眼在豫章、长沙所见,也足以行军,为何却要花费四载?

    就在这时候,李由,曾在长沙郡任官五年的李由,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臣在长沙时,也没少派商贾入越地刺探,就如黑夫所言,越人之间仇杀甚众,如东瓯一般,传檄可定的部族,多得是!”

    李由甚至提出:世人都以为黑夫了解南方,殊不知,黑夫对南方的认识,已经过时了……

    “陛下,黑夫虽征豫章,建南昌,然前后不过一年,而后便离开南方,在北地、胶东任官,如今七八载过去了,事易时移,南方一些形势变化,黑夫已不能尽知,故提出的方略,胆子略小,高估了百越,也低估了大秦之强。”

    了解南方情况的,全天下就他黑夫一人么?

    会稽、豫章、长沙的守、尉,他们在南方也有七八年了,对百越的熟悉,难道会比黑夫差么?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何不问问三郡守、尉有何方略?”

    李由没有推荐自己,他可不想再回南方,也没有直接推荐他人,那是作死之举,有资格判断对错,任将择帅的,唯有皇帝一人!没有谁可以代劳!

    但凑巧的是,这些边郡守、尉,统统是主战派。

    而其中一人的资历,对南方的熟悉,也能与黑夫相匹,甚至在川泽水战上,比黑夫更有经验……

    在任将上,黑夫虽然不错,但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如此想着,秦始皇展开了长沙郡守屠睢送来的奏疏。

    这是刚刚由驿站送达的,因为皇帝嘱咐过,黑夫、屠睢的上书若到,立刻送来过目,故御史府一刻不敢耽搁,连夜递进宫里。

    屠睢,昔日的楼船将军,因助王翦灭楚,攻克江东有功,拜爵左更。后任长沙郡尉,期间协助洞庭郡平叛,升中更。李由回中原后,屠睢接替郡守一职,将长沙郡管得井井有条,去年秦始皇封禅大赏群臣,将他提为右更,爵位不高,能力却不差。

    这次南巡,秦始皇也途经长沙郡,对这位屠郡守印象颇深,虽是郡守,但老本行没丢,对兵事十分熟悉,这也使得,长沙舟师不亚于胶东。

    生出南征想法后,黑夫、李由、屠睢,这是秦始皇想要获取意见的三人。

    黑夫大局观比较好,李由尚公主,乃亲戚之臣。屠睢则久镇南方夷越之地,若论对百越的熟悉,黑夫也不一定比他强。

    开卷读了一会,秦始皇露出了笑。

    “果然,良臣所见略同啊。”

    虽然话说得没黑夫好听有趣,大局观上也差了点,但屠睢与黑夫一样,也提了百越不易征伐,气候、交通上困难重重。而在解决方略上,亦是修驰道,同时派遣商贾深入越地,离间收买诸部,让他们为秦所用。

    但这之后,两人的计划便大相径庭了。

    黑夫认为,应该先东后西,水陆并进,将东瓯、闽越、南越一个个打下来,巩固之后,再进攻山林最多,也最强大的西瓯。此乃周公旦东征时的“大难攻,小易服,不如服众小以劫大”之策。

    但屠睢却以为,若伐百越,必由西瓯始!先弱后强的话,反而会让诸越残部投靠西瓯,使其实力日益壮大。

    “百越诸部,西瓯最强,人数最众,与长沙、洞庭两郡相邻,其君傲慢,常轻待秦使者。两郡越人以西瓯为奥援,叛服不定。故臣以为,欲破百越,必先灭其大,以震慑逼服众小!”

    在屠睢看来,百越虽然广大,但有能力抵抗秦军的,只有西瓯这刺头。一旦集中力量,残灭西瓯,其余诸越,可传檄而定,纵有不服者,从豫章、会稽出师,亦能轻松消灭。

    “可张五军,每军众三万,又有民夫三万为后援。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会稽之南,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馀干之水……”

    所以屠睢的计划,半年修缮道路,囤积粮草。半年征集军队,在长沙集结两军,豫章集结两军,会稽一军,全面开进,先花半年时间灭西瓯,再半年,直接推平百越!

    总共花费的时间,不过两年……

    在秦始皇看来,屠睢的计划也很详略,但在花费的时间上,则更接近他的期望!

    “在南征的见解上,此二人,不分伯仲啊……”

    一时间,在任将问题上,秦始皇犯了难。

    他对黑夫办事很放心的,不管是西拓还是平叛,黑夫都做得干净利索,又快又好。但这次却不知为何,胆子陡然变小,莫非真是李由说的,因为离开南方太久,黑夫对百越的了解,还停留在七八年前?对长沙、豫章的日新月异,只是耳听,不能尽知?

    灯影闪烁,秦始皇面临一个抉择,这场仗,到底该用谁为主将。

    虽然秦始皇疑人不用,会在任将时精挑细选,但一旦确认,他却不会轻易干涉其如何用兵。

    所以,以谁为将,基本上,就要用谁的方略,而这二人的进攻方略,却是截然相反的。

    “是继续信任黑夫,还是给屠睢一个机会?”

    如此想着,秦始皇的手也未停,继续翻着屠睢的奏疏,翻到最后,一个消息让他皱起眉来。

    这应该是上个月发生的事。

    “长沙郡苍梧县,有越人君长受西瓯君译吁宋怂恿,胆敢叛乱?”

第583章 瓯越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北方咸阳尚是乍暖还寒,雪未化尽,南方数千里外的西瓯之地,却依然绿意盎然。

    这里山不高却很多,耸立在江河湖泊之间,密林环绕,那里是飞禽走兽的地盘,也是瓯越人的猎场。

    瓯越女人地位虽高,但狩猎,依旧是男人的专属。森林边上,上百名身材矮小,露顶跣足的瓯越男子聚集在一起,或背负弓矢,或手持竹矛,或牵着土狗。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位椎髻纹面,赤着上身的猎手,正亲手宰杀一头小猪,这是献给祖灵的祭品,以庇佑他们狩猎丰收。

    留着短发,个头矮小的阿达古抱着弓,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特波”,也就是父亲,译吁宋,他是瓯越诸部的君长。

    不过,在不和外来人打仗时,寨子和部落归年迈的“都老”们来管,身为君长,译吁宋只负责带着男人狩猎打肉,以及保卫村寨。

    君长世代相传,译吁宋早有一天会老去,阿达古也会长大成人,接过他手里的弓!

    但至少不是现在。

    听上去词句粘连的越语歌谣,从译吁宋口中响起。

    “打肉进深山,先把火把点。一路火不熄,人人长神眼;打猎物脚印,进山就发现。旧脚印,新脚印,一眼就能辨。过草丛也见,过石板也见,爬上树也见,淌过水也见。管他飞,难逃我的眼。”

    “追踪跑得快,就像插翅飞。守坳射得准,神明来引箭。发发中,箭箭穿。家里煮水等,不空落那餐。过路见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过路见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上百人高声重复这句话,分享,这是瓯越被所有越人部落尊敬,喜欢找他们的首领主持争端的原因之一。不同于喜欢用猎头来血祭神明,甚至会吃人肉的南越人,瓯越的神明要温和很多。

    “阿达古。”

    进森林前,译吁宋儿子喊了过来,将一个抿着嘴的断发年轻人交给他。

    “你带着阿莫仔。”

    阿莫仔也是越人,却不是瓯越,他来自北边的“桂国”,在可怕的“秦”欺压下,那个部落变得支离破碎,君长也战死了,都老们不得已,只能放弃了祖地,带着残部,来投靠瓯越。

    瓯越的都老们都认为,不应该接纳这些惊慌失措的邻居,他们会消耗瓯越的粮食和猎场。巫师也通过鸡卜,觉得这些人会给瓯越带来灾难。

    但译吁宋,却力排众议。

    “桂国也是布洛陀的后代,是十二国之一,很多年前,瓯越遭灾,是桂国帮了我们,前几年,更立下了血誓,要相互帮助。如今桂国有难,瓯越怎么能不管?”

    这里的“国”并非国家,不过是越语里,氏族、部落的代称,但不论怎样,君长关键时候的权力是很大的,瓯越最后还是接纳了桂国残部。

    译吁宋希望,瓯越能将桂国众人当做族人,特别嘱咐儿子照顾失去父亲、家园的阿莫仔。

    但阿达古有些不乐意,这个阿莫仔长了一双瘦胳膊,恐怕拉不动弓,没办法成为自己的好助手,但既然特波有令,他只能答应。

    进入森林前,阿达古还对阿莫仔反复叮嘱:“走路当心,千万不能踩到蛙!”

    看阿莫仔满脸疑惑,阿达古解释说,不能踩蛙,因为蛙是瓯越的神明。

    “桂国的都老和巫师,没给你讲过《布洛陀》?”

    阿莫仔有些不好意思:“讲过,只是我没好好听,只记住了桂国的事,不知道其他部落。”

    阿达古心中优越感更甚,距离深林里的猎场还远,他便对阿莫仔说起关于越人“十二国”的事情来。

    《布洛陀》是岭南越人的史诗,“布”是很有威望的老人的尊称,“洛”是知道、知晓的意思,“陀”是很多、创造的意思。“布洛陀”就是“始祖公”,他也是越人最早的祖先。

    传说,开天辟地之后,宇宙分为上、中、下三界,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龙(鳄)管下界。后来大地万物峥嵘,人类兴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议,把天地间分为12国。

    “一国蛟变牛,一国马蜂纹,一国声如蛙,一国音似羊,一国鱼变蛟……”

    阿达古依然记得都老的这席话,这“声似蛙”的一国,就是瓯越。

    据说蛙是雷神之子,被派到人间,在野草间跳跃,让瓯越跟着它找到了能种植的水稻,蛙又帮助瓯越人驱赶害虫,让他们的稻田丰收,人口越来越多。

    于是瓯越崇拜青蛙,铸造的大铜鼓,鼓面多饰立体青蛙形象,可以说,青蛙就是他们的图腾……

    “原来是这样。”

    说完后,看着比自己略小阿莫仔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阿达古骄傲更甚。

    “瓯越人不仅会打猎,还很会种稻,我叫达古,便是稻谷的意思,你叫莫仔,又是什么含义?”

    阿,是对少年男子的称呼,只要没成年的人,称谓前统统要加阿。而越人不同部落之间,也有很多不同的俚语俗话,所以并不是所有词汇都相通。

    阿莫仔解释说,他的名,moz,就是黄牛的意思。

    “桂国的神是黄牛,所以也叫黄牛部。”

    阿莫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和瓯越人不能踩青蛙一样,黄牛在他们部落是不能杀的,可他们匆匆逃离时,却只能将老黄牛放归深山,不知它能不能逃走,能不能活下来。

    但比起那些被商贾欺骗,或者被秦军掳走的族人,黄牛就算葬身狼口,倒也算死的痛快。

    “黄牛部。”

    阿达古点了点头,据他所知,十二国里,还有个水牛部,在瓯越之南,虽然还是独立的部落,但凡事都愿意听瓯越的,因为瓯越能帮他们抵抗骆越、南越。

    岭南百越,过去是自称“雷神长子”的鸟氏族,也就是骆越最强。其次是崇拜“蛟”,喜欢在全身都纹上蛟龙鳞片的南越人。

    可如今,骆越衰败了,分出了一个“象部”,曾经臣服的水牛部、鱼部也背叛了它们。南越目前陷入分裂,内部各聚落,相互猎头仇杀。

    却是以蛙为图腾,主要种植稻谷的瓯越后来居上,最为强大。

    所以阿达古也敢拍着胸脯,对阿莫仔夸口,说黄牛部投奔了瓯越,自己的特波,定能保他们平安。

    但这句话非但没让阿莫仔高兴起来,反而面露忧虑,似乎是回忆起了逃亡前后的经历见闻。

    “可都老说了,把所有大山,所有森林,所有聚落的越人部落加起来,都不如秦强大啊!”

    ……

    呼啸渐渐沉寂,飞鸟再度落回林子里,这场狩猎顺利结束,或许是托了译吁宋那几句猎歌的福,瓯越猎手们满载而归,好几头大野猪被扛在竹竿上,让猎人笑得合不拢嘴。

    阿达古也不赖,他年纪虽小,力量却大,射死了两头果子狸,更让他惊异的是阿莫仔,虽然射箭不行,但却练得一手好吹箭,但只能吹十步,必须保证悄无声息地接近才行。

    “还是不够准。”

    用这技艺干掉了几只鸟,三只兔子后,阿莫仔却并无半分高兴,嘟囔道:“我吹出去的箭,根本射不穿秦人的鳞片。”

    “像蛟龙一样的鳞片”,这是阿莫仔对秦人甲胄的称呼,因为越人是不披甲的,哪怕是作战时,也**上身。

    在岭南,铜器很金贵,要么用来铸造铜鼓,祭祀祖先,要么就得是给部落里最优秀战士用,他这名字前带“阿”的未成年孩子,根本没资格,只能自己削竹箭。

    经过两天狩猎,两个少年已经相互熟悉起来,但阿莫仔讲述的经历,却让阿达古感到震惊。

    阿莫仔说,他们部落,靠近秦人的边关,那些用土和石头垒起的高大建筑。

    最初时,只是偶尔有秦人商贾来贸易,带来中原货物,交换当地特产,双方还算和睦。

    可渐渐地,商贾们对一般货物不再感兴趣,他们开始怂恿桂国,帮忙掠取邻近部落的人,商贾可以高价购买。

    桂国的君长和都老们没答应,但下面的聚落,却有贪图秦人货物的小君长,在悄悄做这件事。

    “我知道。”

    阿达古点头,那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桂国的几个聚落做得过分,掠到瓯越头上。接到周边小聚落禀报后,译吁宋亲自带上千勇士过去,击退了来犯者。

    并与桂国的君长、都老,在两部交界的河流碰面,立下血誓,结为兄弟,绝不再相互掠杀,一方有难,另一方也要助之。

    但在那之后,秦人对越人的欺压,却日渐频繁起来,商贾们不再数人入境,而是带上了数十上百名武装到牙齿的兵卒,他们顺着河流行进,探索长沙郡南部山区,攻击不愿意向秦称臣纳贡的部落,或设计诱捕,或武力劫持,遇有抵抗,即行屠杀。

    几年下来,长沙郡平原地带的越人部落,要么被掳掠殆尽,要么逃入山林,或来投瓯越、南越。

    长沙郡内的越人不容易捕捉后,秦人的目光再度投向桂国,派使者来,逼迫桂国像更北方的越人小部落一样,臣服于秦。

    桂国答应了,躬身称臣,还将阿莫比的哥大(大哥),送去边关做人质,每年向秦人献上缴纳鸡羽、大竹等物,也不算太重。

    可后来,秦吏却变本加厉,开始跟桂国索要起人来,要他们去服役,但第一年去了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过……

    “秦人不是很多么,还要人做什么?”

    阿达古还是想不明白,按照阿莫比所说,光是一座边境的小城,里面的秦人,就比整个桂国部落还多。

    “做奴隶。”

    阿莫仔道:“有逃来避难的人说,秦人抓了越人后,就抓去内地,种黑色的甜竹。那些甜竹到处长,会结出来红色的根,比蜜还甜,秦人商贾又用这种红色的甜根,骗馋嘴越人去城里,再将他们变成奴隶!”

    “甜竹?红色的根?”

    阿达古无法想象那是什么东西。

    “都老们说,那是用人血浇灌出来的,所以才红得这么深。”

    阿莫仔又用竹矛比划着阿达古的大脚趾:“为了不让越人逃走,秦人还砍了他们的左趾,不影响干活,但却再也跑不快了。”

    短短几年,整个南方,长沙、豫章、会稽,秦人从各地抓走的越奴,就有几万,甚至十万!

    因为害怕答应秦人要求后,所有部众都会沦为奴隶,阿莫仔的父亲,也就是桂国的君长拒绝了这个要求,并将秦人赶了出去。

    本以为他们的聚落在深山里,有大水阻隔,很安全。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秦军的大兵进剿,说桂国“叛乱”,在几个投秦君长的引领下,直接杀到了他们的主聚落。

    说起这些事时,阿莫仔牙齿都在格格作响,战斗惨烈,但越人的弓箭,却射不穿秦人身上厚厚的鳞片,而秦人的武器,又如蛟龙尖牙利般锋利,轻易撕开越人勇士的身体。

    最后,大火弥漫了聚落,阿莫仔的父亲留下断后,都老则带着残存的部众,钻进深山,向南迁徙……

    这就是桂部覆灭的故事。

    阿达古听呆了,而就在这时候,走出森林的众人,却听到了深沉的铜鼓声!

    瓯越,或者说西瓯,其实只是个部落联盟,所有信奉蛙神的后人建立的部落,都自称瓯,散布在数百里内。他们没有城市,只有聚落,而最大的聚落,也是祭祀祖灵和蛙神的地方,就是这片被称之为“板达古”的地方。

    达古是稻,板是田,生活着数千人的庞大聚落,外部有群山密林遮蔽,而它的周围,则被开辟成了广袤的稻田,女人在田里干活,男人负责狩猎。

    听到铜鼓声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眺望聚落木寨方向,铜鼓是神器,每逢敲响,要么是祭祀,要么是都老要召开会议,商量重要的事。

    译吁宋也立刻喊了阿达古等人,让脚程快的他,小跑回部落,看看是出了何事。

    阿达古赤着脚,却在稻田小径上健步如飞,阿莫仔紧随其后,草中的蟋蟀被他们惊得乱跳。

    等二人靠近聚落木寨门前时,却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负责守卫寨们的桀骏,已带着数百人出动,手持木矛、弓箭,对准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应该是一个秦人的商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商队里多了许多穿着甲胄的兵卒,而领头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衣裳,袖子很长,不断在额头擦汗的官儿。

    秦吏扫视赤身越人时,眼中不乏轻蔑之色,还在用秦语大声说话。

    他每说一句,一旁看似译者的越人便为之翻译:“大秦长沙守屠君派本官来,要见西瓯君!”

    “是秦人的使者!”

    才看到那些人,身后阿莫仔的脚步停下了,阿达古能听到,他愤怒里夹杂恐惧的声音,仿佛是才逃出生天的小鹿,在林中看到一头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恶狼!

    “秦人要来抓我们了!”

第584章 既然他们想要战争!

    译吁宋使了个眼色,让儿子阿达古将悲愤的阿莫仔拉出大屋。

    因为秦人使者给瓯越带来的“礼物”,居然是两个用石灰腌制的头颅,此刻摆在大屋之中,面容尚未**。

    译吁宋认得出开,这是当年和他血盟的桂国君长,莫那,也就是阿莫仔的特波(父亲),还有一人,较为年轻,则是阿莫仔的哥大(大哥)。

    隔着门和墙,译吁宋仍能听到那孩子的哭声。越人相信,被砍了头的人,灵魂是过不了彩虹桥,不能回到祖灵身边的,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残酷的死法。

    他将目光从死人头颅上移开,看向用上好布料衣裳包裹住身体,脚上还踩着鞋履的秦吏。

    此人一路进入聚落时,都是趾高气扬,被都老们邀请进大屋议事,还皱着眉看了半天,似乎不满意在这么“简陋”的建筑里受接待。此刻东看西看,瞧着瓯越人的光脚、纹身,满脸轻蔑,还不时用秦言向矮小的越人译者说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译吁宋指着那两枚人头问译者,他是曾随商贾来过瓯越的扬越人,虽然都是越人,但与岭南十二部并非同祖,只是言语相近罢了。

    译者知道译吁宋的勇猛,倒不敢高傲,连忙道:“上吏说,桂国君长已向大秦献上土地、人民,置为苍梧县,却背叛大秦。如今他已经被正法,但桂国残部逃到瓯越来,长沙郡守希望,瓯越能将他们归还给大秦,否则的话……”

    秦吏严肃起来,八字胡下的嘴唇一张一合,言语听上去十分犀利,译者只能照着说:“上吏说,否则的话,这二人,便是瓯越君长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屋内的几位头戴翎羽冠的“都老”面面相觑,开始议论起来。

    在瓯越,君长虽然世袭,但平日事务,皆由都老来管,因为他们不仅是长者,还是巫师,负责与祖灵、神明沟通。

    对北方强大的秦朝,都老们也有耳闻,面对秦吏的威胁,他们是有些担忧的。

    那秦吏见状,又开始说话了。

    译者继续转述道:“大秦的皇帝陛下,像是太阳,普照四方,舟楫所至,莫不服从。”

    “桂国妄图反叛,已经被灭族,希望瓯越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交出逃人!否则,下次来瓯越要人的,就是军队了!他们会像野象群踏平茅屋一般,毁掉瓯越!”

    威胁掷地有声,胆小怕事的都老们面色苍白,他们当初本就不愿意接纳桂国残部,眼下既然强秦来要人,还是交出去为妙,免得部落受到牵连。

    但就在这时候,忍耐许久的译吁宋却开口了。

    “这么重要的事,不去问问祖灵么?”

    ……

    “你放心,我特波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达古安慰着刚认识的好兄弟,眼下的情形,就像是小鹿跑进牛圈里,而恶狼紧跟着它的脚步,来到圈外徘徊。

    “复仇。”

    阿莫仔眼睛血红:“他们杀了我特波和哥大,我一定要复仇!”

    就在这时,大屋的门开了!

    大屋是圆形的干栏式建筑,是瓯越部落议事的地方,译吁宋最先走出来,赤着脚,身上却披上了白色的苎麻布,只有重要仪式,他才会这么穿,三名都老跟在后面,低声劝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每一次迈步,都透着大国使者高傲的秦吏,旁边是点头哈腰的译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莫仔摸着腰间的石刀就要冲上去,却被瓯越的族人拦住。

    阿莫仔气得大叫:“瓯越的君长,十二国最勇敢的武士,也变成胆小鬼了么?”

    “特波,这……”

    阿达古揍了他一拳让他别乱叫,正要说话,译吁宋却也不生气,只是让儿子过来,盯着秦吏带来的兵卒、商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而后便带着秦吏,穿过聚落。

    纹面的女人停下舂米,探出头来。刚刚归来的猎手,一边给野猪刮毛,一边冷冷看着秦人使者。光着身子的孩童也三三两两,充满敌意地看着这群外来的不速之客,朝他们吐口水。

    译吁宋带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瓯越人的圣地,位于聚落背后的深谷,译吁宋说,必须当面向祖灵请示,请秦吏旁观等待。

    山谷除了一面朝向聚落外,其他三面,要么是峭壁耸立,要么是原始森林,满眼皆是孪根倒挂的千年古树、痴缠难断的悠长藤葛和湿滑碧翠的苔藓。

    那秦吏才靠近谷口,就猛地看到,有数十上百个水牛头骨悬挂在岩壁的上上下下,有的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有的还在慢慢腐烂,发出怪异的臭味。

    秦吏捏着鼻子,不太想进谷中,但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瓯越人忽然变得粗暴起来,连推带攮,将他和译者往里赶。

    三名都老本欲阻止,却被只听译吁宋话的猎手们拦下。

    “译吁宋,你会给瓯越带来灾难!”

    都老们在谷口大喊。

    译吁宋转过身,面容变得严肃。

    “译吁宋绝不会出卖朋友,更不想让族人做奴隶。”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而且我觉得,祖灵会喜欢这新祭品!”

    ……

    入谷之后,两侧的木桩上依然钉着头骨,但却不再是牛头,而是……人头!一路望去,白森森的,竟有上百之多!

    秦吏努力镇定,越人译者则战战兢兢,他虽然是岭北的扬越人,但也听说过岭南的风俗。

    越往南的地方,越是野蛮。

    “南越人认为,通过猎头,死者的力量和勇气会被吸收进自己的体内,使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瓯越虽然不像南越那么热衷血祭,但也会时不时猎头祭田神。”

    地方到了,译吁宋摸着腰间的石刀,凝视石壁上,瓯越战士猎头祭祀的粗犷壁画,话语冰冷。

    他也是沾过血,猎过头的战士,瓯越的猎首的时间,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或者是在作物歉收的时候,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在下种前,把种子拿到祭人头的地方去祭过,并掺上一些祭人头的灰土,相信这样可以保佑谷子长得好。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

    播种季节过后,则会将人头统一拿到这来,置于木柱顶端,供奉给祖灵。

    “瓯越用上百颗人头献祭给祖灵,如今,你却想用两个人头来吓唬我?”

    译吁宋露出了轻蔑的笑,举起了双手。

    “祖灵、蛙神,这个秦人,不经允许,闯入瓯人的聚落,还当着我的面,要带走吃过我家稻谷和盐巴的客人,最后,还用奴役和死亡来威胁瓯人!”

    “旱季即将结束,青蛙要产卵,树木要发芽,种谷子的日子,也要到了!他,就是最好的祭品!”

    族人按住那秦吏,扯掉他的冠带,露出脖颈上的白皙皮肤,按在地上,而译吁宋,则抽出了青铜剑,步步逼近。

    那秦吏没有吓破胆,依然在不断张口说着什么。

    译吁宋问贴在岩壁边瑟瑟发抖的扬越译者:“他在求饶么?”

    “不是求饶……”

    译者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大秦的疆土,比一百个瓯越加起来都大,大秦兵多将广,大军所到之处,地动山摇,数量之庞大,能饮尽瓯越的河流。就算杀了他,皇帝陛下和郡守,也会为他报仇,踏平瓯越,毁掉你们的祭祖之地,砍掉你和你儿子的头,将所有人变成隶臣妾……”

    译吁宋的剑锋停在秦吏脖颈上方,他似乎在犹豫,似乎在迟疑。

    越人译者用哀求的口气道:“西瓯君,秦人杀不得,你会给西瓯,给岭南所有越人带来灾难!”

    “水牛不敢顶撞老虎,老虎就不吃牛么?”

    “水牛献出同伴让虎充饥,就能保一生平安吗?”

    战争就在家门口,爆发是迟早的事,与其卑躬屈膝,不如早做准备,早点让越人下定决心。

    译吁宋连续两个反问,随即高高举起了剑。

    他的声音,让拎着秦人兵卒人头,赶来的阿达古、阿莫仔热血沸腾。

    “就算秦人的兵卒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漓溪里的石头还要多!但我反抗的决心,比十万大山还要坚定!!”

    译吁宋的剑,重重斩了下去!

    ……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二月),亲自巡视“农学”回到宫中后,秦始皇收到了来自长沙郡的急报!

    这已经是两个月来,第三份奏疏了。

    最早的奏疏,是苍梧县越人部落受西瓯怂恿,叛乱。

    但屠睢还是有些本事的,叛乱平定得很快,第二份奏疏变成了“叛乱已定,叛酋枭首”。美中不足的是,有少部分部众逃到了西瓯去,屠睢已经派合适人选,过去迫之以威动之以利,力图让西瓯将逃人交还,这第三份奏疏,应该就是说这件事的。

    但秦始皇开封读毕后,才发现果然如此,但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西瓯君拒绝交还叛部逃人,竟杀秦行人、兵卒五人,斩其首,独释译者、商贾归,载尸而返!”

    啪嗒,奏疏被合上,皇帝陛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怒意在眸子里流动。

    “小小蛮越,也敢不敬大国?既然越人想要战争,那朕,就给他们战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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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