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勿害我
秦始皇三十二年,四月初二这天,临淄郡狄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本县最大的豪强田儋,绑了自家的一个奴仆来到县寺,说这奴婢不敬主人,欲悄悄逃跑,请求官府同意田氏谒杀之……
依秦律,主人对其奴婢用刑、处死,须经过法定程序,即应提出理由,报请官府核准执行,称之为“谒杀”。否则,就构成“擅杀”、“擅刑”之罪,要负相应的责任。
大多数齐地诸田对此嗤之以鼻,奴仆是私有的财产,对他们而言,跟犬马没什么区别,殷周春秋六国,都是这般规矩。杀自家的犬马,需要禀报别人么?那为何杀死奴仆就得官府同意?
故齐地诸田,遵守这条命令的不多,想刑便刑,想杀便杀,官府中,空降而来的秦吏难以控制地方,连维持基本治安的人手都没有,又岂会管得到地头蛇们家里去呢?
然而过去几年间,田儋一家为了显得自己服从秦吏统治,每逢要处死奴仆,必先谒见县令、县丞,给足了长吏们面子。
于是,兢兢业业的狄县令未曾生疑,便如往常一样,在厅堂接见田儋。
但这一回,在县令、县丞处理“谒杀”的过程中,却不防田儋带来的几个年轻人突然暴起!亮出藏在怀中的短匕,逼向秦吏。
整个过程里,本地征召的县卒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时间,乡党和上司,竟不知道该帮谁。
獬豸冠(xièzhi)滚落在地,鲜血在律令的厅堂上流淌,田儋亲自上前,割下了县令、县丞的头颅!
“咚咚咚!”
片刻后,田儋家中响起的钟声,成了行动的信号,从良已久的游侠儿们集体出动,他们数十上百,从里闾巷子聚集到田儋府上,一捆捆藏在窖里的武器被门客分发到他们手里。
得了兵刃后,轻侠们便与田氏门客一起,穿街过市,齐趋县寺。在田儋带领下,与县尉发生了剧烈战斗。
三吏中仅存的县尉虽然有心杀贼,只可惜手下能用的人太少。整个狄县,除了县寺里的十多名官员外,都是土著小吏,连县卒都是就地征召的,早就被田儋渗透殆尽。事发时或选择反戈,或选择旁观,县尉连一个时辰都没撑住,脑袋便也被砍下,与县令、县丞一起,整整齐齐地悬在城头上……
没有根基的建筑是脆弱的,没有群众基础的统治也一样。半天之内,狄县便陷落了,秦吏被杀尽,尸体劈砍得不成人样。还有那些”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本地人,也惨遭残酷报复,男人杀死,妻女则成了轻侠们发泄的战利品。
就在普通黔首关门闭户,对此事心惊肉跳时,从隔壁千乘县,又开来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却是去那边举事的田荣,已迎了登陆的田横、田都及四千海寇,也夺了千乘县,过来与田儋汇合。
兄弟多年未见,相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对田横而言,这是游子迟到多年的复归。对田都而言,这是为家族父亲报仇。对四千“盗寇”而言,这是生存下来,并夺回他们昔日生活的最后机会。
而对于田儋、田荣来说,这次举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最新得到消息,继胶东之后,济北郡和琅琊郡那边,也已经在谋划清理诸田了,秦始皇帝似乎认为,发生在琅琊莒南的那场刺杀,与诸田有脱不开的关系!
眼下的局面是,举大事或能生,空待必亡!
故而,田氏兄弟才乘着田横归来,仓促举事,幸好秦朝在狄县、千乘的统治太薄弱,里应外合,居然轻松便拿下了。
田荣有些骄纵,但田儋却摇头说,这才刚刚开始,临淄的数千驻军,是他们接下来最大的敌人。
随后,田氏三兄弟在狄县召集豪长子弟,宣布道:
“齐,古之建国也,然王建失国,秦人残暴,饿毙于松柏之间,真乃奇耻大辱也!秦吏滥杀无辜,绳法豪族,苛待诸田,齐人苦秦久矣!今秦始皇帝已死,齐亦当复国。”
既然打的是复国旗号,当然就得推举首领。田儋虽然是这次举事的主谋,但他知道自己兄弟三人毕竟年轻,能得轻侠海寇人心,广袤齐地的诸田家族却不一定买账。
想要复齐,光凭几千人一腔热血是不行的,还得让诸田都参与进来,以数万十万人之力,才有一丝胜算。
一番商议后,四田便推了齐王建的弟弟,躲在千乘县的公子田假出来,要尊他为王,以号令四方……
……
公子田假是齐襄王幼子,齐王建的弟弟,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享受了大半生后,却不料在齐国灭亡后,妻离子散。
齐王建被活生生饿死,吓坏了田假,便隐姓埋名躲在齐地,不敢让秦吏找到。他过了几年苦日子,早没了当年鲜衣怒马的豪贵气息,臃肿魁梧的身材也消瘦了下来,难怪官府在民间搜捕时认不出他来。
据田荣说,这位胆怯的公子,听说秦始皇帝口谕口,压根不敢反秦。田横攻打千乘县时,田假竟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是他们硬从居室床后拖出来的。
眼下公子田假虽然被挟持到了狄县,也看到两县易手,却依旧愁眉不展地坐着,口中喃喃道:“当年王兄坐拥两千里之齐,数十万之众,尚且不敢与秦相抗,何况今日乎?疯了,真是疯了。”
当田儋等人举着早就准备好的齐王袍服冠冕过来,说明来意时,更吓得田假浑身哆嗦,两眼发虚,面色惨白。
他连连摇头道:“齐王者,田氏皆可为之,汝兄弟大才,何必找我?”
田氏兄弟轮番劝说,让他“以齐国宗族为重”,但田假依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甚至开始装傻充愣。
他一点都不看好这次举事,只认为是死路一条,若是松口,那就成了主犯,事后绝跑不脱车裂之刑,只连连摆手:“勿害我,勿害我。”
最后,还是田荣恼了,将冠冕往案几上一拍,指着田假的鼻子骂道:“公子,你已经脱不了身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田横也面露凶色,一手持袍服,一手则是利刃,顶着田假的胸口道:“是做齐王,还是当一个死公子,选吧!”
田假无奈,这才颤巍巍地答应,于是他被拥上车,前往县寺,但一路上,不管旁边的游侠儿、盗寇们欢呼得多大声,他都不再吱声,只像木偶泥胎一样呆坐着。
到了地方后,被一众人拥到主位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丞相”田儋草拟好讨秦檄文,以及招募齐人加入,一起举兵,将秦人侵略者赶出家园的文书,又将大印推过来,要田假盖章。
这印章也是临时刻的,有些粗糙,田假叹了一口气,迟疑良久,这才举起轻飘飘的印来,往那篇檄文上盖了下去……
末了,看着檄文上鲜红的“齐王之印”四个熟悉又陌生的齐篆,他再度悲从中来,哭丧着脸道:
“汝等,这是在害我啊!”
……
发生在齐地西北部的变乱,仿佛惊雷,很快就传到了邻近的胶东郡……
五日后,郡守的首席谋士陈平,手里紧紧攒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地走进胶东郡守府邸,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慌乱,反而满是兴奋!
一进门,陈平脱去鞋履,趋行上前,在五步之外便长拜顿首道:
“恭喜郡君!贺喜郡君!”
“是陈平啊,喜从何来?”
黑夫从案牍中抬起头,他过去几个月最大的喜事,便是妻子再度顺产,生下了一个男孩,伏波的名字,好歹没有白取。
陈平起身,笑道:“郡君,曹参说的没错,海寇果然铤而走险,去袭击了临淄郡,眼下千乘县已被攻破,狄县田儋兄弟也乘机作乱,拥戴公子田假这漏网之鱼为齐王,公然举起反秦旗号!“
“怕的就是彼辈不出头,如此一来,郡君不但能伏东海之恶波,还能一并立下戡乱扶危之大功!岂非喜事?”
第556章 必会君符
“是我把诸田逼迫太甚了么?”
陈平将盗寇进攻千乘,以及狄县叛乱的消息告知黑夫后,黑夫最初是有些诧异的。
他是没想到,在秦始皇口谕宣布后,这天下,还真有铁头娃要来撞一撞,秦朝的江山结不结实。
继“博浪沙”和“东渡求仙”变得面目全非后,历史又发生了重大变故:打响反秦第一枪的,不再是他至今也没找到的陈胜吴广,居然成了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
黑夫前世孤陋寡闻,前两位的名字听都没听说过,倒是田横,依稀记得跟什么“五百壮士”有关系,想来这三兄弟是颇能得齐人武士轻侠之心的,也有几分旧贵族的傲气和骨气。
仔细想想,黑夫也能理解三兄弟急着跳反的原因,无他,还是他在胶东搞的“迁土豪分田地”触到了诸田的核心利益。
黑夫知道,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变革中,土地问题总是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不动土地的改革,都是小打小闹,而一旦动了土地,往往会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
比如商鞅变法,就是从土地入手,也遭到了不少反对,死后车裂。吴起建议迁楚贵族去充实边疆,直接被愤怒的贵族反杀……
哪怕是秦始皇帝,前些年还对六国贵族、士人心存幻想时,也用了谨慎怀柔的法子,“使黔首自实田”,承认关东的土地格局,希望能安抚六国豪贵人心,但却安不了张良那种毁家纾难的“恐怖分子”啊……
泰山封禅和以古非今后,皇帝对关东人士态度大打折扣,政策开始收紧。黑夫为了给胶东的新政腾出空间,顺势而行,提议强迁诸田,这对胶东是好事,于天下,却是火上浇油!
想想吧,你从小坐拥豪宅,仆役无数,地位高崇,家里甚至还有矿。忽然有一天秦吏登门,要你三日内将所有不动产变卖,搬迁到另一个地方,祖辈积累数代甚至十代的财富,十不存一,地位一落千丈,一切要从头开始…
谁会乐意?谁能甘心?
临淄、济北、琅琊诸田将胶东发生的事看在眼里,当然明白,秦始皇对齐地田氏贵族,已不再是割韭菜和剪草,而是要连根拔起了!
在后世,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为了增加税收,下诏度田,所谓度田,就是丈量土地,以限制豪强大家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数量。杀了一些豪强,于是郡国大姓纷纷起兵叛乱,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
度田尚且如此,何况是夺地强迁。光动你蛋糕已经不够,直接抢了蛋糕,再糊你一脸,这对于扎根齐地七十二城两百年的诸田而言,和要他们的命没什么区别!
幸好这是秦朝,幸好六国贵族地位低下,否则,说不定朝野已皆是“请诛黑夫”之声了。
这场风波中,胆小的家族抱怨几句后,只能垂头丧气地上路,但有血性的人,已经在磨刀赫赫准备造反了。
一时间暗潮涌动,齐地诸郡的危机,比历史上严重数倍!
与此同时,胶东北部盗寇遭到封锁,处境艰难,要想活命就必须上岸。再加上“秦始皇死”这一谣言的催化,这把火,就这么齐地烧起来了……
想罢前因后果,黑夫看向陈平,问道:
“你以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乎?”
陈平却摇头:“恐怕难成气候。”
他分析道:“数十年前,秦昭王在位时,秦国强盛,南取巴、蜀,东割三晋荆楚膏腴之地,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以齐王为天下纵长,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又以名将匡章为将,孟尝君监军,约从离衡,兼齐、韩、魏、楚之众,西向逼秦,数十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虽然穷尽三年之力,终于攻入函谷,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于是从散约败,秦继续因利乘便,宰割诸侯,终于一统天下。”
“如今田氏兄弟仓促起事,残齐遗士仅有四千,不如威、宣、闵王之极盛;约纵天下,招贤纳士,不如孟尝之得人;行军用兵之道,不如匡章之智谋;只能逞匹夫之勇,煽动轻侠作乱,纵然侥幸得逞一时,但终究会被扑灭……”
陈平这是从整体实力来分析,在他看来,当年齐国极盛时,邀约数国合纵攻秦,尚且不能得志,何况今日以铢对镒?
截至目前为止,田氏兄弟之乱,已经席卷济水两岸数县,纠集了上万人,准备进攻临淄。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和秦朝一旦举国动员,就能出动的数十万大军相比,算什么?
秦统一天下七年来,并未马放南山,战事一直在边境发生,兵卒也保持了战斗力,并且拥有强大的后勤,真可谓“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反观田氏兄弟的武装,虽然暗藏兵器,还夺取了几个县的武库,可平均到上万人手里,依旧层次不齐。轻侠技击的训练水平也低下,勇于持刺,怯于公战,对上有战斗力的秦朝正规军,定是不堪一击。
“你说的没错。”
黑夫颔首,陈平分析的有道理,只要秦朝不是像历史上,秦二世政权那样作死,对关东“群盗”视而不见,任由其坐大,等诸郡被各个击破才匆匆出兵,局势也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时间拖得太久,群雄纷纷效仿起兵,这天下,就彻底糜烂了。
他也认为,田氏兄弟这次起兵反秦,非但无法成事,恐怕连浪花都激不起来。无他,秦始皇尚在,天下尚安定的情况下,调集大军,枪打出头鸟是很容易的,赶在六国旧地有人胆敢效仿前,田氏兄弟已遭剿灭。
“再者,未能发动群众,只是纯粹的贵族复国运动,是没有搞头的……”黑夫暗道。
这次举事,名义是复齐,主力无非是诸田及其门客,数千不愿意屈从秦朝而做了海寇的贵族兵卒,还有地方上遭到律令约束,郁郁不得志的轻侠技击。
对齐地广大黔首而言,虽然秦朝的税比田齐重好几倍,但眼下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没有理由冒夷族的危险跟着造反。只会保持旁观中立,看看情况,顶多帮忙吆喝几声。
当然,也别指望官府能依靠黔首平乱,没可能的,在齐人,至少是临淄齐人眼里,秦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是异族和侵略者。
最后,陈平还举了历史上周朝一统后,三监之乱的例子,认为齐乱连武庚十分之一规模都达不到,就会无果而终。
至于什么时候扑灭,就取决于朝廷何时调邻郡之兵去镇压了……
黑夫听懂了陈平的言下之意。
“调邻郡之兵?所以你认为,单凭临淄郡,无法解决此事?”
陈平一笑:“郡君别忘了,临淄郡驻军原本是万人,去年却因为胶东发现金矿,需要派人保护,调了两千过来,今年陛下决定对海寇动手,又调了一千人来胶东守卫盐场,于是临淄守军,仅剩七千……”
“七千人,勉强能把临淄城墙站满,至于当地征召的徒卒,都是齐人,不值得信任,反而还要分出人手提防。要知道,临淄城七万户,四十万人,却只有四十个秦长吏!”
所以,临淄郡守、郡尉能守住临淄就很不错了,要他们自己平叛,要求实在高了些。
其实,陈平只嫌事不够大,若临淄自己就搞定叛乱了,胶东又岂能分到一杯羹?
“相信过不了多久,皇帝就会令胶东发兵了。”
黑夫颔首,同时问陈平:“陛下目前到泗水郡了?”
陈平回道:“应在泗水郡彭城。”
“那还是挺远的。”
黑夫算了算,消息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彭城,再过五天,朝廷的命令才能返回胶东,兵发临淄,至少是半个月后了,期间可能发生的事,太多太多。
若临淄失陷,齐地的乱相,将持续很长时间,甚至会影响到胶东,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于是黑夫便琢磨着,要不要与临淄那边沟通一下,胶东先派一部分兵过去协助平叛。
按照秦的制度,各郡守尉若无朝廷命令,不得擅自发兵出境,若要出兵,必有皇帝令使持虎符来调动。
胶东郡有一错金虎符,握在郡尉手里,上写着“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要两半勘合验真,才能生效,否则就是违法。
不过,秦律也不是那么死板,虎符后还有一行字:“燔燧事,虽无会符,行……”意思就是,遇上烽燧燃起,地方叛乱,虽然没有皇帝命令,地方军队也可以出动。
当然,前提是,临淄主动求援,那么责任就在临淄而不在胶东,事后向朝廷禀明即可。
“让使者持我手书,去临淄商洽此事,再让兵曹将那三千从临淄借来的兵卒集结,等临淄发爰书来求援后,就以他们为先锋……此外,再告知任郡尉,派舟师去端了群盗在岛屿上的老巢!”
既然海寇们上了岸,就再也别想下海了!
黑夫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后,陈平却仍欲言又止,半响后才道:
“平担心……”
陈平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郡守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临淄郡的长吏,却不一定能看明白!”
……
陈平的猜测很准,这世上不全是聪明人。数日后,新的消息传来,黑夫派人去临淄询问,需不需要胶东出兵协助平叛时,却遇了冷脸。
黑夫派去的官吏禀报:“临淄郡守不但拒绝了郡君的好意,甚至出言不逊,以为是胶东放跑了数千海寇,又未及时通告临淄,才致使数县沦陷……”
陈平闻言哑然失笑:“临淄郡守这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摆脱渎职丧地之罪,乱咬一气啊。”
不仅将胶东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临淄郡守还禀报秦始皇说,只要胶东将先前借的三千卒还给临淄,由临淄郡尉指挥,便能迅速平定这股跳梁小盗,根本不需要邻郡插手……
他还大言不惭,说“临淄只有群盗,哪有什么叛乱!”
官吏转述完毕后,陈平看向黑夫,却见一向装成文明人的黑夫,竟忍不住爆粗口,还骂了一句陈平根本听不懂的话……
“妈的智障!”
第557章 纠之以猛
“朕对齐地,已十分宽厚……”
秦始皇三十二年四月十五日,泗水郡彭城,以昔日宋王宫修缮改造后的行宫内,当有大臣以为,临淄郡的叛乱,或是因为朝廷用胶东郡守黑夫之言,一口气迁徙胶东八家田氏,引发的反弹时,却遭到了秦始皇的训斥。
“昔日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朕令王贲将军以兵吏诛之,虏其王建,遂平齐地。此战不像灭楚那般经年累月,用时不过两月,也没有大的交战,更未滥杀齐地诸田,甚至还使其自实田,希望彼辈能各安其位,稳定地方。然而,齐地诸田又是如何回报朕的?贩卖私盐,勾结海寇,鱼肉乡里,甚至还欲在莒南刺杀!”
让很多人失望了,发生在莒南的行刺,并未伤到秦始皇,他只是在车翻时磕到了脚,原本腿脚就不太好的皇帝,现如今走路更慢了。
皇帝甚至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改变行程,在向各地发布口谕威慑宵小后,便继续离开东海郡,抵达彭城。本欲派人去泗水里找寻那口据说沉没在此的大鼎,却骤闻临淄郡狄县田氏兄弟作乱……
秦始皇帝只是皱了皱眉,一如往常般,发予群臣议之,不过,群臣中,对这次动荡的性质争论不一。
有人认为,做臣子的绝不能兴师动众,谁兴兵聚众那就是造反,更何况田假已悍然称王!这是齐国贵族欲图复国的反扑,对于造反的人绝不能宽恕,应当立刻由朝廷发兵击之。
但又有部分大臣以为,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各郡各县的城池都已铲平,民间所有的兵器都已销掉,示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派出去的官吏都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统于朝廷,在这种情况下,哪还人胆敢造反?
故他们认为,和临淄郡守汇报的一样,在千乘、狄县跳梁的众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想必临淄的郡守郡尉,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朝廷不必急着征兵。
说是叛乱的,是害怕齐地真的乱起来,说是群盗的,则是欲讨好皇帝,刻意贬低反叛者。至于临淄郡守,若辖区内发生大叛乱,他就要被问责,群盗则不然,只要处理得够快,再将源头推给胶东,或许能免于谴责。
最后,秦始皇拍了板。
“不论是群盗还是叛乱,皆不可恕!”
秦始皇这一趟东方之旅很不舒心,封禅遇雨,儒生讥讽,方术士哄骗,接着就是一场差点成功的谋杀当然,平安无恙的秦始皇帝,在赏赐赵高的同时,更认定自己得天庇佑,方能无事。
总之,这趟巡狩,皇帝遇上了太多的糟心事,如今刺客只死了名力士,主谋还未抓到,他心里窝着火,光将东海、琅琊那些被逮捕游侠儿嫌疑犯下狱,并不能浇灭怒意。
眼下狄县叛乱,更是火上浇油,彻底引发了皇帝的恼怒!
“昔日六国之中,最仇视秦的,无非是赵、楚!朕亲临邯郸,坑相仇数百人,今赵地却无人敢反。后来,王翦老将军横扫楚地,杀项燕,斩首虏十万级,楚地亦无人敢反。偏偏是不战而降的齐地,却出了数不清的乱子!”
秦始皇认为,这场动乱,与朝廷政策无关,是因为齐国人散漫造次,而造成这种状况的,恰是秦军当年一统时威慑不够……
孟子认为,天下定于一,但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秦朝一统,却是摒弃了王道,改走霸道、兵道,以杀人为功。
秦始皇帝在泰山封禅时,也有捡起王道政治,同关东士人贵族合作的意思,但收获的却尽是失望。
看来,有必要让齐人,见识一下他们在统一战争里错过的东西……
“朕意已决!”
扫视众人,秦始皇下令道:“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
“为政宽缓,纠之以猛。今齐地之乱,必以火燔之,再以严刑厉法治之!”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仁善的君王,须得让所有齐地人知道……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于是秦始皇下令:“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其行,朕也不会因为几只螳螂在前拦道,就将这承载天下的车舆停下!任何敢挡在车前的,皆将被碾为粉末!”
他立刻派人去与临淄相邻的诸县,通知各地守、尉,要严防当地诸田响应群盗作乱,镇住本地后,若有余力,可发兵支援临淄……
尤其是胶东!
“黑夫信誓旦旦说年内剿灭海寇,伏东海之恶波,如今半年过去了,非但未能牵制住海寇,更使之流窜数百里入临淄郡为乱,黑夫、任嚣二人在做什么?”
“派人传朕诏令,此事先由临淄、胶东、济北三郡协作镇压,再发虎符,令任嚣以舟师,黑夫将车马步卒,水陆并进,若一月之内不能平定,则使通武侯王贲帅大军入齐!”
秦始皇还有未言之意,黑夫等人,最好在通武侯大军到之前,便将那些所谓的“群盗”剿灭!
若不能……这些个守、尉,就能和因刺杀案被牵连的琅琊守、尉一起,卸下官印,入狱待罪了!
而胶东守黑夫,也会一并处置,而且……
秦始皇拍案道:“他那次子伏波,也可改个名了!”
……
“得,这下吾等也脱不了干系了。”
四月二十日,这封发自八百里急报便送到了黑夫手上,阅毕后,黑夫摇头道:
“陛下动了真怒,齐人要惨了,这次平叛,恐怕要死不少人……”
黑夫和陈平的观点相同,朝廷为政太猛,应当稍微放宽。他虽然对付胶东诸田穷凶极恶,可对普通黔首,尤其是最贫困的闾左,却是十分宽厚的,欲平定东海之乱,也希望自此之后,胶东能休养生息,好好发展生产力,生产力上来了,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但他却没想到,因为这场叛乱,竟使得秦始皇对齐地恶感暴增,看来中央对齐地的施压,将比先前更重!
长远来说,对胶东新政有害无益,也不利于分化叛军啊……
黑夫只感觉牙疼,这就是历史脱离原有轨道的坏处,想要料事如神占尽先机?没可能了,他现在能做的,多是临机应变。
但让他更不舒服的,是此番平叛,还要和临淄郡的智障郡守合作。
敌人不可怕,猪队友最可怕,从临淄郡守甩锅胶东就能看得出来,这竖子,不足与之谋。
如此想着,黑夫也问陈平:“可有临淄的新消息?”
陈平禀道:“郡君,今日尚无。”
动乱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继千乘、狄县陷落后,叛军又攻克了济水以北的乐安县。田氏兄弟在那一块名望很高,一时间,临淄郡济北北面的四五个县,已陆续易旗。田氏兄弟那支由海寇、门客、轻侠组成的军队,已多达车百乘,骑数百,卒万人……
这是叛军的情况,临淄官军这边,临淄郡守无法再承受失地罪责,于是便将七千郡兵分成两拨,两千人守临淄,其余五千人,由郡尉率领,进驻临淄西北五十里外的博昌县,监视济水动向。看样子,是想先守住济水以南,等各地援兵抵达后再进攻……
“没有急冲冲渡过济水去进攻,以寡敌众,还算是明智之举。”
黑夫当了一年多郡守,可他当年在西北行军打仗的老底子却没丢,扫视地图后,微微点头。
拖的时间越长,叛军实力越大,随时可能得到诸田响应,更有轻侠不断加入,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秦军,在不确定齐人会不会倒戈的情况下,只能用外来的戍卒驻军平叛,还得分心提防当地人。
如今秦始皇诏令已下,齐地各郡都要严防诸田,唯独胶东诸田已去,朝廷大军尚未集结前,胶东兵就成了平叛主力,既然皇帝都钦定了,黑夫这个做郡守的,也有了亲自统帅陆师的机会任嚣擅长的是水战,齐地现在能统陆路大军的,也就黑夫。
“不过……”
黑夫想到那临淄郡守的嘴脸就不爽。
“我真不想去救他!”
……
就在四月下旬,黑夫秣马厉兵,留下陈平等人留守,带着共敖、曹参,甚至还提溜了刘季到军队里,率众五千,发兵向西开进。
才抵达两郡交界时,却听到了临淄传来的新消息:
“叛军南下了,欲强渡济水,与临淄郡兵接战!”
“呀!”
共敖顿时大叫:“郡君与吾等说过,强渡而击,兵家大忌也,那些叛逆群盗真不会打仗,若临淄半渡而击,群盗岂不是要大败?吾等会不会去迟了。”
“不。”
黑夫却在看完另一队斥候的书面汇报后,皱起了眉:“别为田氏兄弟担忧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吾等抵达时,临淄城头的旗帜,是秦还是齐!”
第558章 螳臂
一条济水,将秦官军和反叛的齐人“群盗”分隔开来,济水以南,秦军安营扎寨,济水之北,齐人的营地却显得有些混乱,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没什么纪律。
其中一个角落,有数十名来自乐安县的轻侠,大战在即,他们脸上也未见紧张,反而在不断地朝一个被人簇拥而还的游侠儿起哄。
“乐扁,听说你杀了个秦兵,还得了赏赐?”
被众人簇拥的轻侠乐扁三十上下,穿了一身普通的褐衣,此时却眉飞色舞,举着一包钱,将其放在手上掂量,还展示给每个人看,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下仰头道:
“那是自然!乃公奉丞相将军之命,渡水探查敌情,被一个秦人哨兵发现,赶在他示警之前,手起剑落,将他杀死,因没时间割头颅,便摘了胄帽而归,这便是明证!”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秦卒胄帽,让所有人都看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有人在旁质疑:“乐扁,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水性不错,对济水也十分熟悉,但要说你的剑术……”
揭乐扁短的轻侠笑着摆手,面色轻蔑,表示他剑术不值一提,所以死活不信乐扁能杀敌。
游侠儿最好面子,乐扁顿时涨红了脸,连连辩解,说什么自己是之前不喜欢显摆,但上了战阵,才知道原来是厉害的,最后甚至吹牛道:
“七年前,我便作为技击之士入军,若不是还没打仗大王就投降了,我定要杀得秦军片甲不留!”
乐扁的命运转折,确实发生在七年前,在那之前,他一直作为一名游侠儿,追随乐安本地的县侠乡侠,今天在谁手下当几日食客,明天去那蹭数顿吃喝,终日为气任侠,靠打架斗狠挣钱。虽不阔绰,却也自由,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比那些在地里刨食的农人,忙碌于生计的贩夫要强。
齐国与其他六国不同,国家富庶,每逢打仗,除了征召五都之兵外,还在各地用钱征募轻侠参军,算得上中国最早的雇佣军。所以轻侠地位不低,有点像后世日本的底层武士及浪人。
可自打齐国灭亡后,这一切却大为不同。一身黑衣的秦吏带着几个人来飘然上任,这群官儿说着乐扁听不懂的话,县寺门前开始张贴秦字的告示虽然不管秦字齐字,乐扁都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背地里对一切来自秦的人和物吐口水。秦吏的黑衣,秦人头上歪歪的发髻,秦人那浓重浑厚的口音,抄在名为”纸“的物件上的秦字,都让他看不顺眼。
乐扁讨厌秦,因为秦律让他失了业。
秦吏每到一处,最热衷的就是打击“以武犯禁”的游侠儿。过去被人敬一头的轻侠成了不被律法容许的人,剑也统统被收了去,听说是在咸阳铸了十二个大金人。
于是,乐扁只能改做别的营生,去济水上给人撑船。
但一次在渡口与客人一言不合斗殴后,乐扁便以“私斗”罪被逮捕入狱,在齐国时屁事没有的小事,却被秦吏罚了许多钱。因他还不起,不得不为官府做了三个月苦役,去海边伐薪煮盐,等再回来时,人晒得焦黑,连撑船的差事也没了。
乐扁没有土地,也没有一技之长,更不可能做吏,只能当庸保,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但都干不长,只能混口饭吃。
即便这样困苦地过了数年,原本壮硕的身体变得瘦削,当听人说,胶东那边的郡守打掉了夜邑田氏,将田氏土地分给庸保、雇农种,乐扁也丝毫不心动。
他轻蔑地说道:“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地里刨食。”
这是乐扁自诩为“士”的骄傲,他不知道多少代前的祖上,也是小贵族,是阔过的。
无数次,乐扁都怀念齐国尚存的生活,齐国当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玩着蹴鞠、六博,看人鼓瑟吹笙,好不快活,逢年过节,甚至有机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而现在的日子,却压抑而无趣,财富都被官吏收走,整个社会,不管哪个阶层,都比过去困苦。
不止是轻侠不好过,商贾也是被打击的对象,农夫的税也重了几倍,儒生们也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能出入官府了。
很多人和乐扁一样,厌恶秦,怀念过去的生活,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一切,只能一筹莫展地厮混着,得过且过。
但机会终于来了,先是秦皇帝遇刺,虽然他派人传口谕,说什么自己和天下都安好,但也有人低声说,这是假的,皇帝其实已经死了,为了安定人心,才发了伪诏。
“就像是齐桓公,明明死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狄县田氏兄弟杀官造反了!
听说这件事后,乐扁给田氏三兄弟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许多年前,就在齐地闻名的县侠!
然后此事在县里传开了,众人起先不信,但从狄县那边来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新的齐王已经披上了紫袍,竖起了大旗,招徕各地英雄豪杰。而盘踞海外岛屿的安平君子孙田都,也都杀了回来,舟师的风帆遮蔽了大海,雍门司马当年带出去的“四万大军”个个白盔白甲:这是为齐王建戴孝,要为他报仇呢!
官府管这叫“造反”,但在游侠儿们看来,明明是齐国要复辟了,乐扁等人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想要乘着这天变之际,回到过去的生活。
当狄县和千乘的兵马开到乐安城下,秦朝的县令还欲召集县内众人抵抗,却被乐扁和一些个受够秦政统治的轻侠少年,冲进县寺里杀了。众人打开城门迎接田氏兄弟,最后统统被收到了“右司马”田荣手下。
新的齐王,是那个被秦人掳走饿死的老齐王之弟,一身紫袍,有些臃肿,乐匾只是远远看到一眼。
而田儋因为是这场复辟的主谋,做了“相邦”,他的弟弟田荣和田横,分别是左右司马。安平君的曾孙田都,则当了“大将军”。
田儋想要利用安平君田单的名声,号召广大齐人加入这场驱逐秦人,光复齐国的大战!
就这样,乐扁又能拿起剑,昂起头,腆着肚子,享受普通黔首又敬又怕的目光了。
他不知道秦有多大,也不知道真正起来造反的人有多少,只知道,乐扁在这乐安县,又能横着走,再也没有繁杂的秦律来约束他……
就像是压在身上的大山徒然崩坏,肩膀上为之一轻。
但他们还来不及享受,就被“相邦”拉到了济水边。
秦军来了!
乐扁水性好,昨夜被派过去查探敌情。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杀了秦卒夺了胄,乐扁都被田荣下令,升为屯长,还按照齐国过去的规矩,当众赐金二两,这是为了在开战之前鼓舞士气……
而在命令乐扁等人渡水查探秦军的次日夜里,田儋又命一千人强渡济水,结果被打得大败而归……
……
济水南岸,临淄郡尉楼亢看着试图渡济水进攻,却被自己打得大败而回的”群盗”们,哈哈大笑起来。
过去半个月间,叛乱席卷了整个济水北岸地区,诸田、轻侠、盗寇,秦朝官府打压的群体联合起来,杀秦吏,夺城池造反。因为事发突然,临淄郡仓促间,只来得及集结五千郡兵,守住济水以南地区,屯兵都昌县。
田氏兄弟的叛乱是蓄谋已久的,进攻邻近诸县皆有党羽响应,没费什么力气就攻下了。很快就纠集了车百乘,骑数百,徒卒上万,如今聚集在济水之北,也算声势浩大。
不过单从他们层次不齐的衣着和五花八门的武器上,临淄郡尉觉得,哪怕人数再多,依然是群乌合之众。
从这些齐人仓促渡水进攻秦军本阵就能看出来,主帅不知兵法,不懂行军,真是乱打一气,结果派过来的一队人马,遭到了秦军迎头痛击!
秦军中的蹶张士在水边一字排开,随着楼亢的口令,向水中不断射箭,齐人没有多少弓弩,顿时被射了个人仰马翻,惨呼连连,虽然有船只接应掩护,但依旧损失惨重。中矢者发出了惨叫和惊呼,这简直是场一边倒的屠杀。
眼下水里漂满了尸体,数百名齐人浅尝辄止,很快退了回去,说什么都不下水了,岸上方才还叫嚣不已的齐人,此刻却统统哑了,过了一会,再又一次进攻失利后,竟开始四散而走,调转旗帜后退!
“群盗被击退了!”
见彼辈如此不堪一击,临淄郡尉脑子一热,竟下达了渡过济水,继续追击的命令!
有军司马心存疑虑,对郡尉道:“齐人如此做派,一触即溃,又以浓烟遮蔽北岸,或有诈。”
“老夫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诈无诈难道还看不出来?”
楼亢顿时满脸不高兴,他年纪的确不小了,年过五旬,作为王贲的老部将,若单论打仗,楼亢可打了不少,赵燕楚三战,他都有参与,虽无大功,但积累小功勋,也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在秦的诸多对手里,楼亢最看不起的,就是齐国,弱小如韩燕,至少也拿起武器,对秦军有所抵抗。唯独富庶的齐国,却是个软蛋,不战而降,这使得不少秦将,对齐人很轻蔑。
于是楼亢道:“世人早有公论,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锐士。”
“齐国尚在的时候,技击之士便不堪一击,遇小敌则侥幸可用,遇大敌坚则瞬间涣散。何况今齐国已灭?这群乌合之众虽然捡起了胆子来,却一样不堪一击!”
下定决心后,郡尉楼亢立刻让人架设浮桥,渡水追击群盗……
不止是在军事上的自信,楼亢很清楚,若能靠临淄自己的力量平定叛乱,事后秦始皇帝对他们的惩罚,或许会变轻一些……
……
与此同时,在济水北岸,被田地燃起浓烟遮蔽的小丘下,齐军真正的大部队在临阵以待,不过,却没什么秩序,尤其是游侠儿们,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乱糟糟的。
乐扁甚至还在和伴当议论前方的声响。
“败了?”
“说是诈败,引诱秦军渡水来击。”
“怕不是真败吧。”
游侠儿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方才“相邦”和左右司马下来宣布的命令,说前方派人渡水诈败,是为了引诱秦军过来,勿要心疑。
但眼看前方数里外杀声四起,不知真相如何,部分轻侠还真起了胆怯之心。
连屯长乐扁,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握剑的手中有汗。
虽然好勇斗狠过,但这可是多年以来,乐扁第一次站在战阵上。
不管前面是诈败还是真败,一会肯定要打起来了。他去过对岸,就近观察过秦军,这批秦军来自临淄,人数五千,虽然正儿八经的关中精锐只有一千,其余则由来自各个郡的戍卒组成,一年一换。
因为齐地和平已久,训练已经松弛,但架子还在,他们黑压压地驻扎在对岸,虽然人数只是齐人的一半,可因为肃然有序,看上去却比齐人还多,行进的时候,手里的戈矛像是闪着寒芒的森林。
乐扁再回过头看看己方这边,叛军由几部分组成:田横、田都带来的海外盗寇是主力,田儋家族的门客,外加各地轻侠,分别居于左右翼。
不管哪一处,齐人都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裳,手持各式各样武器,甚至有拿木棍的,衣衫褴褛,秩序也不怎么齐整。
后面还有些帮忙运送辎重的农夫、商贾们,脸上怯怯,他们讨厌秦朝的统治,却也不敢反抗,甚至有人带头也不肯参与进来。除非用戈矛强迫他们帮忙运辎重,但这群人,依旧随时想着逃跑。
“无胆鼠辈。”
虽然嘴上骂着这些好似墙头草的农夫、商贾,但侠士乐扁心里面,还是有些犯怵的。
旁边也有不少轻侠露了怯,心生迟疑,他们要面对的,可不再是身边只有寥寥数人,陷入齐人包围的倒霉秦吏,而是过去百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秦军!
秦军,就等于是不败的同义词!那些身穿黑色袍服的秦吏秦卒,统治齐国太久了,轻侠义士像是老鼠一样四处躲藏,甚至形成了条件性的反射,见到彼辈就跑……
可现如今,他们却被要求,要拿着简陋的武器,勇敢地迎上去,去面对强弓劲弩。
单想到那些秦人的装备的气势,连喜欢吹牛的乐扁也不再声张。
“乐扁,你不是说要杀秦军片甲不留么?”旁边有人这时候还忍不住贫嘴。
乐扁撇了撇嘴,没说话,他的确是在吹牛,那个胄,是他乘一个巡逻秦卒小解时,捡回来的……
“你说,此番吾等能嬴么?”齐人勇于持刺怯于战阵,亦有人发出了不确定的询问。
乐扁皱了皱眉,虽然他也有点怕,但这样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不太好,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有一辆车驰骋而至军前,却是“相邦”田儋。
“二三子,听儋一言!”
田儋虽然做了“相邦”,可依旧喜欢穿着一身劲装,这样能和游侠儿打成一片。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必须在战前说一些话,以安众人之心。
于是田儋让十数名壮汉在军前为自己传话,大声道:
“这些天来,每逢吾等攻破城邑,将被杀死的秦吏时常口出诅咒,说吾等是乌合之众,是螳臂当车,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这个比喻很形象,螳螂很小,十分脆弱,而车轮却坚硬迅速,一旦撞上,便碾为粉末,游侠儿们相互看看,眼中都有些沮丧,虽然这半个月翻身做主人很爽快,可事到临头懊悔迟。
“但我敬佩螳螂!”
就在士气低沉之际,田儋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当年,齐庄公出猎,有一青色小虫拦在路上,高高举起双臂,将搏其轮。于是齐庄公问其车夫:‘这是什么虫?’”
“御者对曰:此虫名为螳螂,虫性刚烈,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然后齐庄公且说道:若为人像螳螂一般,必是天下最勇武的武士!‘于是便将车子挪开,避让螳螂!”
这个故事浅显易懂,还是齐国本土的,游侠儿们都听呆了,堂堂国君,居然会给一只小虫子让道?
”螳螂凭什么能让公侯避让,因为其勇!“
田儋抽出剑来,将它高高举起,指向了已渐渐从济水南岸渡到北岸的秦军,他也清楚,真正打起来,己方虽然人数多了一倍,却依旧占不了便宜,只能利用秦将对他们的不屑,诱其渡水过来,半渡而击。
再加上他的那些安排,或许能有五成胜算……
这场复齐大业,是扑腾几下翅膀就夭折,还是能像他们田氏家族的那句话一样,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就看今日了!
于是他嘶吼道:“吾等虽小,但吾等手中有镰,自不能像蝉一样,坐以待毙,更何况,若是一千只螳螂,一万只螳螂,难道还拦不住一辆腐朽破车么?”
田儋的弟弟田横也站了出来,大声鼓舞道:“没错,战,吾等或会死。逃跑,或能苟活一阵。但若是留下,便能复齐之荣光,便能重拾昔日自由,轻侠不需东躲西藏,商贾不必遭人鄙夷,农夫也不用缴泰半之租,定要叫秦人知道,取吾等性命易也,但若想奴役齐人,绝灭诸田,比登天还难!”
田氏兄弟知道这些追随自己的人都想要什么,一时间,冷却已久的热血似乎被点燃了,生平最渴求任侠义气乐扁脑门一热,也举起自己的剑,和身旁的人大声应和道:
“此战,知进不知却,此役之后,吾等必为天下勇武矣!”
当秦军的前锋踏上济水北岸土地时,他们看到的是,上万名齐人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仿佛是一万只螳螂在摇晃着手里的臂刃,朝自己冲杀过来!
第559章 唇亡齿寒
“楼郡尉出师不利,未能将群盗全歼?”
听到使者飞马传递回的消息,临淄郡守吕(yi)急得快上火了,顾不得自己两千石大吏的形象,立刻站起身来追问道:
“楼郡尉走时拍着胸脯说定能在十日内扫清群盗,每次派人回复,也都说群盗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战则已,战必全歼,到底出了何事?”
使者这才将济水之战的详细情况一一禀明,原来,前天上午,齐人群盗先渡水来攻,但很快就大溃而还。
郡尉楼亢遂轻视彼辈,立刻让人架设浮桥,渡水追击。谁料才渡过去千余人,原本溃败的群盗却又杀了回来,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万余人没什么阵法地冲向河岸。河岸本就狭窄潮湿,一千秦卒阵线不够厚实,虽然架起了矛,弩矢不断发射,但被这么一冲,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缓缓退却。
秦军阵坚,装备也足够,本来只要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过来,是能够顶住的,却不想这时候。从上游却又开来了数十艘小船,原来是济北郡的群盗前来支援田氏兄弟,那些船只直接撞到了浮桥上,上面的人跳下来阻挡秦军支援,最后浮桥被截断,秦军两部南北不能呼应,济水以北的千余人遂没于群盗之中。
楼亢见状,只能带着剩下四千人撤回都昌县,以图再战……
临淄郡守吕听罢,忍不住骂出声来,这哪里是未能全歼,明明是秦军败了!
吕知道这场小败意味着什么:迅速扑灭反叛的可能性没了,诸田和轻侠的作乱,恐怕有愈演愈烈之势。
更要命的是,听信使的说法,还有盗寇从济北郡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前些天,济北郡守来信说的“历下群盗”也开始坐大了?
临淄郡的叛乱,是海寇活动和狄县田氏谋划的结果,而济北郡那边响应狄县的人,则是济北郡守仓促之下激发出来的。
当听说狄县出事,田儋兄弟妄图恢复齐国时,济北郡守的第一反应,便是派遣郡兵,将郡内的诸田统统抓起来。结果却招致更大的反弹,人没有抓到几个,一夜之间,济北诸田几乎全被逼反了。
尤其是田氏祭祖的大本营高唐县,也竖起了大旗,一个叫“田解”的田齐贵族响应田儋,杀秦吏占城据守。所以济北郡眼下也焦头烂额,忙于镇压高唐之叛,根本无暇派兵力到临淄支援。
吕只能暗自庆幸,幸好临淄诸田,大多在数年前,随齐王建搬去了关中,他们是最早一批被强迁的豪强,故临淄城内暂无混乱,自己还能躲在安全的地域,思索主意。
但事情已经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了,秦律不但对黔首严格,对官员也很严苛。尤其是军法:抛弃军队的将领要处死,丢失城池的官员要治罪。
身为郡守,若无朝廷旨意,吕不用亲自领兵作战,但守土有责。现如今,临淄济水以北四五个县完全沦陷,吕已经达到撤职标准了,若让叛乱进一步扩大,成燎原之势,那他对皇帝说的“不是叛乱,只是群盗”定会成为害死自己的供词,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可现在,单靠临淄郡平定叛乱,是没可能了,楼亢将叛军拦在济水以北,已是极限。
这时候,临淄郡丞出主意道:“郡守不必担忧,济北有乱不能来助,朝廷援军也还需一些时日才到,但还有胶东之兵!胶东已逐尽诸田,再无后顾之忧,尉郡守已奉陛下之命,率陆师接近临淄,舟师也扬帆,只要数日,便能与临淄兵汇合,水陆并进,平定叛乱!”
看上去主意不错,一切交给胶东那个能打仗又能治郡的黑夫即可,但吕却只阴着脸一言不发,郡丞这是在出言挤兑他呢!
作为年过五旬的老臣,吕能被派到人口近两百万的大郡临淄做郡守,倒不是因为有多大的功劳,主要是资历足够,入仕三十余年,积累考绩走到这一步,顶多在叛乱时,他身为咸阳丞,有过一点亮眼表现。
到了临淄后,吕也将这里治理得不错,虽然临淄稳定的主要原因,是王贲这座大山镇着,齐人敬畏。
去年,王贲离开临淄回了咸阳,吕顿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是临淄齐人难以治理,也在于他的邻居,胶东郡守黑夫表现太过亮眼……
规范私学、招徕农家、夷灭夜邑田氏、发现金矿,几乎每隔数月,黑夫就要鼓捣出一件轰动齐地的事来,与之相比,平安无事的临淄显得有些暗淡。
等到秦始皇帝东巡时,这种情况更甚,吕听了长史的话,搜集了各种祥瑞去献,比如巨人踩踏的大脚印,结果又被黑夫比下去了。“自然祥瑞不如人的祥瑞”,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却又一次让皇帝大悦,亦有对吕等人伪造祥瑞的暗讽。
接下来,临淄儒生闹事,以古非今,吕也落了个管理市井不善的罪责,遭到训斥。而黑夫呢,他搀和修书、焚书之争,力阻李斯之议,成了百家的救星,一时间风头无二。
总之,秦始皇对临淄的治理评价很低,却对胶东新政赞不绝口,离开胶东时,还给那黑夫赐了字:即墨……
吕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有些嫉恨的,只是他与黑夫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结仇。
但发生在临淄的叛乱,却让吕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强迁诸田是黑夫首倡的,那四千海寇也盘踞在胶东岛屿上,结果他们不敢在胶东闹,却跑到自己辖区作乱,是当临淄郡好欺负么?
又气又怒,加上想推卸责任,在给皇帝上书时,吕就把这场叛乱的锅扣到了胶东郡的头上。
可现如今,凭借临淄自己平叛已成泡影,吕还得指望胶东协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啊……
眼看胶东兵明天就要到了,吕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与那黑夫合作……
好在,很快他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就在吕踱步思索之际,却听到外面一阵混乱,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吕顿时大惊,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片刻鸿沟,有吏员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顾不得脱履,也来不及行礼,急匆匆地说道:“郡守,济水之战的消息泄露,临淄城中,有人乘机作乱!”
吕先是一愣,随即一阵恶寒,他只顾得上焦虑济水的战况,却忘了,此时此刻的自己,也坐在一堆随时可能燃起的干柴上!
……
与此同时,远在十余里之外,黑夫站在戎车上,也看到了那座大城里燃起的几道烟柱。
它们直入云霄,仿佛是鬼神从云中伸出来的黝黑手指,扫向何处,何处就充斥着血与火……
“我就知道……”
黑夫吁了一口气,他曾经三次经过临淄,知道秦在这儿的统治,真犹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浮于表面。
齐之临淄三百闾,却吏不知其民,民不信其吏,虽然临淄诸田早在齐国灭亡时,就随齐王建一起被迁徙了,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潜藏在民间,蛰伏等待着复起的时机?而那些里闾轻侠,想要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作乱,也太容易不过了。
黑夫永远忘不了王贲对自己说过的,秦在临淄,只有四十名长吏,而他们管着的,是四十万态度叵测,语言难通的临淄齐人!
只靠两千名训练不足的戍卒秦军,想要维持城内治安,太难了,这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干柴,一个火星落下,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曹参也派人飞马回来禀报:“郡君,临淄吕郡守派人来求援,说临淄城内有叛乱,轻侠与刁民走上街头,烧毁官寺,进攻吏卒。唇亡齿寒,临淄若失,胶东也不再安全,还望郡守速速救之!”
共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临淄郡守,他终于承认是叛乱了?不过就算没了他这破唇,胶东的铁齿铜牙,一样能咬得叛军粉身碎骨,成就郡守大功,何必急着去救他!”
说完,二人都看向黑夫。
黑夫却指着临淄,满脸肃然:“我只知道,临淄城若是乱了,那这场叛乱,就不是死几千上万人的事了!”
第560章 武者止戈
“临淄城若是乱了,那这场叛乱,就不是死几千上万人的事了!”
言罢,黑夫站在戎车上,回首扫视自己统帅的五千部署们,微微皱眉,不管是秩序还是士气,他都不太满意。
黑夫这次率部西来临淄,说成是“临危受命”也不为过。
一般来说,在秦朝,郡守管民政财政,郡尉掌兵、贼之事,郡丞管理法务刑狱,郡监负责监督官员,四府分立,相互制衡。
但郡守一职,原本就是设在边境地区的武职,所以也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这种职权。比如秦昭襄王时的蜀守张若,就不止一次率军平叛、进攻楚国。
现如今,这样的事少了许多,可若遇上烽燧、叛乱等紧要的事,朝廷依然会授权有领兵经验的郡守,让其主事平叛。
胶东郡显然是符合这种情况的,任嚣虽然是郡尉,但擅长的是楼船水战,反倒是郡守黑夫,可是十多年的老行伍,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显然被秦始皇视作迅速平定齐地动乱的最好人选事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牢牢把着权力平衡不放手了,明眼人都清楚,齐地之乱若不能速平,很可能会给全天下释放不好的信号,让动荡蔓延开来。
再者,若是黑夫和临淄、济北等郡能搞定,就不必从关中调兵遣将,再让王贲这把宰牛刀出马了。
前几日,黑夫手持皇帝发来的虎符,名正言顺召集各县军队,又在淳于县集结,花了十来天功夫。等他看着这群大头兵在自己面前站队时,瞧着他们歪歪扭扭的队列,却只感觉到些许牙疼。
“老子从来没带过这么烂的兵!”
秦朝的军队主要是义务农兵,而非职业兵。郡兵的来源无非有二,一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戍卒,比如胶东,主要是陶丘、东郡籍贯的黔首过来戍守,鲜少关中秦人。
其二更不靠谱,便是些本地青壮,每年到郡县做一个月更卒,轮换服役,这些人黑夫可不敢带出来,不临阵倒戈便不错了,指望齐人杀齐人?有点难,让那些已经拥护官府的闾左雇农做炮灰,黑夫又舍不得,他还指望这个阶层能日益壮大呢。
此外,还有黑夫耍了小手段,从临淄”借“过来看守盐场、金矿的三千临淄郡兵,这其中倒是有一千关中秦人,他们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其余两千依旧是来自梁地、韩地的戍卒,不会死心塌地给秦朝卖命,训练也比较随意松弛。
虽然在任嚣上任前,黑夫已经偷摸摸插手了兵事,安排曹参进入兵曹,又让共敖做过县假尉,加强了对胶东驻军的筛选和训练。可再怎么练,关东郡兵的战斗力,也没办法跟关西的骁勇之师比啊。
他们没有南郡乡党那么忠心耿耿,也没有北地良家子那般训练良好,英勇善战,充其量,就是能维持治安的警备部队,吓唬吓唬轻侠盗寇。
临淄郡的兵卒也是这副德性,甚至还更差,所以黑夫在听闻临淄郡尉竟然被齐人叛军万岁冲锋赶下济水,败退而归时,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齐人眼里的“肃整”,放在黑夫眼中,还不及格呢!真正的天下强军,在塞北,在河西,轻侠武装和郡兵,都是在比烂而已。
可事到如今,黑夫只能把烂泥也糊上去墙去,谁让他是个裱糊匠呢……
这时候,黑夫便庆幸自己未雨绸缪,过去大半年里,他依靠迁诸田分土地,让每个戍卒都有八十到一百亩公田的临时所有权。
而作为均田分地的代价,一万户胶东闾左、雇农为官府无偿耕作公田,收获的粮食当做军饷犒劳兵卒。
所以这些戍卒,也遭到了黑夫的利益捆绑,他们是诸田倒台的受益者,与复齐的反叛者天然对立。
至于闾左、雇农等得到土地的无产阶级,则成了辎重大队,远远落在后面,胶东劳动力不足,他们根本没时间参加军事训练,整日种田,秩序实在太差,尚不能充当大任。
看着只是做了日行五十里的行军,队伍就变得稀稀拉拉,层次不齐,掉队人数将近一千,黑夫只能在心中默叹一声。
他无比想念南郡乡党和北地骑士,但有什么办法呢,黑夫只能带着手下这群杂牌军,平定一场可能会把富庶齐地烧成白地的燎原大火!
眼下,临淄城已然生乱,浓烟滚滚而起,城内似有喊杀之声,若去迟了,此城恐怕将不复秦之所有。
但在开战前,黑夫还得给手下们打打鸡血。
“二三子!”
黑夫大声说话,让不同位置的官吏,用三四种方言,向来自不同地区的士兵宣告统帅的话语。
“群盗作乱,欲复辟齐国,齐国一旦复辟,诸田必将归来,到那时,汝等的饷田,便要不复所有了,还会遭田氏报复!但若能取胜,陛下定有赏格!”
“待到平定临淄,本守,请二三子一起尝一尝庄岳之市的美酒!”
和大头兵们聊天,必须直接了当,把利益说得明明白白。所以黑夫短短两句话,简单易懂,立刻引起了底层士卒的响应,急行军的疲倦仿佛减轻了些,大伙都举起兵器大声呼和。
但对中高层的军官,黑夫却有一套文绉绉的战斗宣言,顺便明确下这场战斗的性质。
他让曹参、共敖等人尽数过来,严肃地说道:
“昔日楚庄王曾言,武者止戈,禁暴、戢(ji)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我深以为然也,这才是武者该做的,是不亚于开疆拓土,塞外扬威的职责!”
曹参颔首认同,共敖也直起了身子,认真细听。
“故此役,在于平乱,不在斩首,只诛轻侠豪贵,不得滥杀临淄黔首百姓,汝等更要约束兵卒,严禁乘火打劫!”
“唯!”
共敖大声应诺,曹参也重重点头,他极其欣赏黑夫这种“武者止戈”的理念。
曹参能理解齐人的这次反叛,他也一样,对秦的情绪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是秦吏,熟读律令,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沛县楚人,若是自家曹氏的田地房宅遭到同样对待,曹参扪心自问,恐怕也会拔剑而起吧……
但若不是性命利益攸关,没有谁是真的想造反的。齐人也好楚人也好,大多数百姓,虽然日子苦了点,但依然渴望和平安居。若是他们不加区别,将屠刀挥向每个人……且不说曹参自己的良心过不过得去,呵,临淄四十万人口,一旦乱起来,整个齐地,整整一个甲子的安宁,都将不复存在!
言罢,黑夫招呼那站在车旁,新近走马上任的擎旗兵……
“刘季,将我的旗帜,举起来!”
浓须再度长出的刘季,方才正望着巨大的临淄城,还有它顶上的烟柱若有所思,这会被黑夫一喊,心里暗骂,但手上,还是高高举起了写着“胶东守尉”的大旗!
已经快满四十岁的刘季,干这活还真有点为难他,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季还是涨红脸,大喊道:
“郡君,大风!”
风从西往东吹,吹得旗帜缓缓舒展开来,也吹得临淄城头的浓烟,为之一折……
黑夫剑指临淄:“诸君,乘着这场风,随我入临淄!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
第561章 乱
田氏的史书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诗经里说:“环佩锵锵,君子如玉。”
但今日,那枚代表田安身份的凤形紫玉佩,并不如十年前一样,悬挂在腰间,也不像这七年来三千多个日月般,藏在他怀中。
而是被握在手里,高高举起,向临淄人宣告一件事:“齐王的子孙,尚在!”
田安是齐王建之孙,庶公子田升之子,七年前,秦军入齐,在他祖、父皆肉袒出降之际,年轻的田安却在一位豪侠华无伤的帮助下,躲藏了下来。
临淄太大了,人口众多,三百闾密密麻麻,足以让一位田齐公子容身。
这之后,田安隐姓埋名,脱下了朱红色的袍服,卸下了冠带,穿着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在一位对齐国念念不忘的小大夫家做门客,以“儒生”的身份此掩盖自己的来历这样他的细皮嫩肉,五体不勤也能说得过去了。
最初,秦人还按照记录齐国王室世系的世本来通缉他,但渐渐地,田安便被人遗忘了……
但和他那懦弱的叔祖父田假不同,田安虽失了权势富贵,沦为士人黔首,却时刻记着自己曾经的身份,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恢复田齐的统治。
“当年燕国、秦国、赵国、魏国、韩国五国攻齐,楚国也乘火打劫,导致闵王被杀,齐几乎不存。然而公子法章改名换氏,在莒城太史家做佣人,得以幸存,久而久之,乃敢自言‘我闵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公子法章,是为先君襄王,以保莒城,齐国遂存……齐襄王之事,亦可在今日重现!”
田安一直觉得,自己的经历,简直就是齐襄王故事的翻版!而最终的结果,也将如出一辙。
那次齐国灭亡在即却最终光复的历史,激励齐王的子孙和朝野失势之士,一直在暗中活动,但却苦于没有机会。
终于,当儒生以古非今,秦朝收紧民间舆论,导致士人对朝廷不满剧增,道路以目时,田安和豪侠华无伤觉得,时机快到了!
挟书令的风头过后,他们再度联络轻侠,招朋引伴,临淄市井的黑道势力,俨然成了复齐的急先锋,毕竟他们是被秦官府打击最甚的一群人。
秦始皇“遇刺而亡”和狄县举事的消息传来后,田安顿时大喜,直说:“田儋兄弟者,今之安平君也!”
虽然对田儋兄弟找了以懦弱出名的叔祖父田假而不找自己有些许不满,但田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齐地已乱,临淄郡兵尽数出动,去剿杀狄县群盗,正是他们在城内举事的好机会!
穿了七年的儒袍儒冠,终于卸下,田安今日穿戴上了豪侠为他准备好的全套甲胄,脚踏带铜泡钉的皮。一套皮铜结合的髹(xiu)漆皮甲,鱼鳞般的甲片,用红色的葛麻束带编缀成一个整体,饕餮兽面青铜护胸,用铜扣扎紧,腰上是(pan)带,长剑挎在铜制的金属带钩上。
再戴上沉甸甸的胄,紫色大氅披在身后,这便是田安的全套行头,他今日作为临淄城举义的旗帜,必须醒目才行!
“公子!”
就在田安孰视铜鉴里的自己,还有无几分公子、将军气势时,华无伤拎着带血的剑走了进来,朝田安一作揖:
“临淄城中,有三十闾共同发难举事,燃起大火,秦吏秦卒猝不及防,已然混乱,我已拿下武库,将兵刃分给众人,是时候前去夺取城门和王宫了!”
“有劳华大侠了。”
田安颔首,给出了连他自己也不能确保的承诺。
“若齐国光复,我定会禀报叔祖父……嗯,禀报齐王,为大侠表功。”
田安虽然对田假很不屑,但他也清楚,现在是诸田同舟共济的时刻,夺权夺位,等大事抵定再想不迟。光复临淄,这将是不亚于齐襄王保于莒都的政治资本,城内数万户,也足以让他成为新齐国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势力!
“怎么也得让我做左相邦,与田氏兄弟平起平坐吧……”
……
就这样,一众轻侠簇拥着田安,走到了临淄街道上,来到了庄岳之间。
这是一条横盘于郭区的六轨大道,是临淄最热闹的地方,叫做“庄”。这条街附近最热闹的集市叫做“岳”,在北门之内,是市肆和工商集中的地方,除了常年的交易外,大型的贸易集市每五天举行一次。开市之日,要敲足整整三百下鼓,召集天下群商。
今天也是开市日,但响彻街巷的不再是鼓点和讨价还价,而是金戈喊杀之声。
宽敞的大街是轻侠和秦卒交锋的场所,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秦卒的,有轻侠的,更有不少百姓工商的,他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热闹的市场不再,来不及撤走的摊位被暴乱的轻侠和民众哄抢一空,再没有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的繁荣,到处都是混战和乱相,鸡飞狗跳。
普通黔首都躲回了家中,紧闭门户,并没有出现临淄人皆袒右,手持农具,出门追随公子田安的这一幕……
田安略有些失望,但民如羊,君如人,难道还能指望羊群以角抵狼么?还不是得人君出面,将恶狼杀绝,才能继续牧民。
“乱相还会持续一些时日。”
华无伤看着已经燃起大火,指着浓烟滚滚的官寺,对田安说道:“眼下儿郎们已逼至官府,与秦卒死斗,我去杀了那狗郡守,公子带人夺取东门,东安平的轻侠会来助阵,这是先前就说好的……”
田安颔首,便与华无伤分道,带着数百人直扑东门。
一路上,到处都是巷战和混乱,无赖游侠乘机抢劫,遇难的无辜者不在少数。
但田安却熟视无睹,他觉得,混乱并没有什么不好,混乱、政变、巷战,不是这座城池司空见惯的一幕么?
他受过优良的教育,知道家族的历史,他们田氏,一直以来,就是利用一次次动乱,才步步登顶,窃国为诸侯的。
齐景公三年(鲁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年)十月,田无宇(田桓子)作为齐国执政庆封最信任的亲信,利用高超的演技,在出猎过程中假装母亲病逝,嚎嚎大哭,将庆氏骗得团团转。背地里却飞驰回临淄,与鲍氏、高氏、栾氏发动政变,驱逐了庆氏。田氏因功封为上大夫,势力大增。
而后十年,田无宇又和鲍国联合,再度发动政变,向栾氏、高氏突然进攻,并领封邑高唐,田氏势力进一步壮大。
但这时候的田氏跟国、高相比,依然是小家族。
一代人后,乘着齐景公死去,田乞(田僖子)在国高间玩了一出挑拨离间,击败国、高二相的势力后,派人到鲁国迎接公子阳生,立为齐简公,靠着策立之功,正式位列卿族。
又过了几年,田常(田成子)发动政变,杀死了阚止和齐简公,拥立齐简公的弟弟为国君,就是齐平公。之后,田恒独揽齐国大权,尽诛鲍、晏诸族。田成子的封邑,大于齐平公直辖的地区。
自那以后,他们家成了齐国实际上的统治者!
总之,五十年内,四次发生在临淄的动乱,成就了田氏的辉煌。
“而这第五次,将让田氏复兴!”
公子田安意气风发,牺牲只是暂时的,临淄之乱可能要死几千上万人,烧掉三分之一的里闾,但只要配合狄县将火烧大,让齐复国,让田氏回到该有的地位,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田氏养士养民两百载,轻徭薄赋,也是时候让他们,为田齐做出点牺牲了!”他理所当然地想。
田安指挥轻侠豪杰进攻惊慌失措的东门守卒,虽然追随他造反的人不多,但也有数百上千把剑,虽然毫无秩序,但对付数量稀少的秦吏兵卒,还不是轻轻松松。
临淄的郡兵多是东郡人,犯不着为秦人卖死命,面对十倍于己的轻侠暴民袭击,大多稍作抵抗就放弃了。但田安没有接受投降,齐人轻侠受了七年的气,需要得到发泄,投降者被绑起来,轻侠们在其身上点了火,付之一炬……
类似的火焰黑烟,在临淄城内星星点点,四处都是。
田安的剑未曾沾血,但光是他高贵的血统,光是他手中的紫玉佩符,自然有轻侠为他卖命,剑起剑落,血花满地之后,临淄外郭东城门,终于易手了!
“砍掉城头的秦旗,换上齐国的旗帜!告诉东安平的轻侠,可以入城相助了!”田安发号施令。
旗帜是逼着一群庄岳绣女临淄缝的,针线有些粗糙,但光是齐篆的大字,便足以激励人心。
“狄县、临淄只是开始,齐地七十二城,必将统统易帜!”
回过头,看着临淄城内尚未结束动乱,残酷的厮杀,以及被大火波及,烧得焦黑,百姓哭号不已的十多个里闾,田安再度安慰自己……
“混乱,只是暂时的……”
汤武除桀纣之乱,不也是流血漂橹,你以为死去的,只是战士,流血的,只是贵族?
庶民将流比他们多十倍、百倍的血!
而这些血,将变成新君王身上的朱红。
如此想着,田安再回首,想要看看久违的,齐旗飘舞的模样时,却发现去挂旗的轻侠,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城下……
城内太过嘈杂混乱,田安甚至都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城外多出了一支军队。
不是他和华无伤期盼的东安平轻侠,而是一支黑色的秦军!
多达数千人的秦师,正陆续从东面赶来,汇聚在城外站定,而他们的帅旗,也在军中缓缓移动,最后立在了最前排。
那个大胡子秦卒手里擎着的旗,分明写着“胶东守尉”!
面对动乱,甘之若饴,但此时此刻,田安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是胶东兵……”
这位历史上也留了姓名,在巨鹿之战有出色表现的济北王,他扶着城墙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秦皇帝的犬马,黑夫!”
……
黑夫也在眺望临淄,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了城头一身醒目行头的田安,看向他背后,这座经历过无数次动乱的赫赫大城。
他喃喃道:
“这场复辟者的游戏……结束了!”
第562章 **
“既然吕郡守受了伤不能理事,临淄城的叛乱,便由本官与郡丞、监御史来处置,何如?”
次日清晨,经过一昼夜的鏖战,踩着轻侠暴民们的血,黑夫走进了临淄郡府官员退守的宫城。并以临淄郡守吕(yi)受伤为名,不客气地亮出秦始皇令他平叛的诏令和虎符,接管了临淄的防务。
临淄的格局,与咸阳大为不同:宫城衔筑在大城的西南方,其东北部伸进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余,东西近三里,这里地势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间,则是拔地而起的高台。
所谓高台,便是夯筑高数十米或十几米的土台,上面建造殿堂屋宇。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所以临淄宫城内,好似无数座金字塔林立,它们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望去蔚为壮观。
田齐王室尚在时,这里是齐王们居住享乐的场所,齐景公和晏婴的对话,齐威王、齐宣王与孟子等人的会面,大多是在台上进行的。
齐国灭亡后,此处便成了秦始皇帝的行宫,危机关头,则作为官府最后的内郭壁垒使用……
昨日城中爆发动乱后,秦吏秦卒分散在各处,无法抵御早有预谋的叛军。于是吕便带着郡府官员转移到这,依靠坚墙抵抗。
谁料,他们行踪泄露,半路遭到了华无伤为首的轻侠袭击,吕很倒霉,御者飞驰驱驰,他背上却挨了一箭,虽然未死,可半条性命也去了,眼下被医者治疗着,看上去苍老而狼狈。
得知胶东郡守黑夫已平定东门的叛党,胶东兵在逐步收复各城门、里闾,消灭乱贼后,吕便强撑着起身感谢。
“若无尉郡守相救,则临淄危矣……”
事到如今,吕已经无法收拾局面,只能仰仗胶东了。所以他答应黑夫及临淄郡丞代理防务,权力交接得很干脆这厮还指望事后,黑夫能为他说几句好话呢。
谁料黑夫下一句话,便气得吕差点吐血!
“吕郡守。”
黑夫不客气地接过符节,又笑容满面,对躺在榻上养伤的吕道:“俗谚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依我来看,现在发生在临淄郡的,根本不是什么群盗跳梁,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复辟叛乱!我如此禀报陛下,相信吕郡守也不再有什么异议罢?”
吕面如死灰,等待他的,将是朝廷最严厉的惩处,丢官丢爵是小事,让治下郡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骗皇帝说“是群盗不是叛乱”,呵,欺君之罪,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了结这桩小恩怨后,黑夫立刻便不再理会这个将死之人,让临淄幸存的官吏来聚集,商议临淄之乱的后续。
扫视室内脸上还沾着火灰沙土,未从大乱中缓过神来的众人,黑夫严肃地说道:“乱党已散,接下来,吾等最大的敌人,是临淄城内的大火!”
……
经过一昼夜的巷战,临淄的武装起义被黑夫镇压了,但各处的烟火依然在弥漫。
在秦军和轻侠的激战中,死伤者达到上千人,虽然过程很血腥残酷,但好歹各座城门依次被收复,随着华无伤被曹参带人格杀,有组织的反抗渐渐平息,武库也终于夺回,可里面的武器已大半不翼而飞,大概是流入民间了,这倒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虽然胶东兵五千人镇住了场面,让临淄易帜的场景未曾出现,但他们面对的,却是一座陷入混乱的都邑。
秩序已经完全离这座大城而去,投机者在城内劫掠作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主的犬马在街道上狂奔它们在害怕到处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昨日清晨,从秦郡兵军营点燃的,纵火者是公子田安的手下,它将数百名熟睡的秦卒烧死烧伤,也是轻侠作乱的讯号。
接下来,叛军与各处赶来的秦兵陷入苦战,没有扑灭火焰,这使得它愈演愈烈……
因为临淄人口众多,里闾多是木制的屋舍,挤得密密麻麻,火焰很快蔓延开来。直到此时,黑夫站在宫城上远眺,临淄上空依然浓烟密布,火逐风飞,烟焰满天。火焰声、房屋倒塌声、百姓的奔跑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犹如一个滚烫沸鼎。
黑夫在临淄宫城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他知道,自己阻止了叛军夺取城邑,举旗复辟,可若不能避免大火将这座城,烧成白地,那么,死伤依然会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四十万人将无家可归!
“朝廷是绝对无法一次性安置这么多人的,若临淄人流离失所,失去了生计居所,无疑是在给狄县的田横兄弟,送去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啊!”
活不下去,官府也无从相救,那就只能造反,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条活路,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王朝叛乱与天灾**,总是形影相随的。
但好消息是,火焰仅仅祸害了临淄城东部,因为有宽20米的庄岳大街将东西临淄隔离开来。据说这是管仲时设计的,加大间距、合理分区,便是古代最简易有效的防火办法。
更可喜的是,城内还有几条水流渠道贯穿,每个里闾,都有水井,人为扑灭这场大火,是可能的。
“我没有白白提议,在靖边祠里祭祀管仲……”
如此想着,黑夫立刻干脆地下达了三条命令:
“让兵卒们百人一队上街,去城东救火!”
“军法官带人巡视各条街巷里闾,严格按照律令行事,杀人放火、强奸略人者,当场格杀!抢劫盗窃者,亦抓起来,绳之以法!”
“一面救火和恢复城中秩序,一面还要继续抓捕叛党,尤其是公子田安!封锁城池,任何人不得进出,决不能让彼辈逃了!”
……
紧张的救火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次日,火焰才被陆续扑灭,眼看秦兵重新持戈矛出现在里闾街巷中,逮捕乘火作恶之徒,胆敢顽抗者当做叛党处死!秩序才渐渐安定下来。
但这时候,临淄三百闾中的三十余闾,已经被大火毁灭,昔日繁荣景象,成了现在的焦黑鬼蜮。几千人葬身火海,几万人无家可归,他们也没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扬,而是垂头丧气,或哭葬身火海亲人,或对着一无所有的家呆若木鸡……
一个消息也在黑夫授意下,被他特地从胶东带来,会说齐秦双语的公学弟子们传播开来:
“这场大火,是**,不是天灾!”
“纵火者,齐公子田安及华无伤也!救火者,乃胶东郡守尉君,乃秦吏秦卒也!”
胶东的公学弟子在兵卒护送下,在三百闾挨个宣扬此事,换了以往,这群为虎作伥的“齐奸”肯定要被人暗暗唾弃,可眼下,他们说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想昨日,临淄东城的百姓眼看一群秦兵冲过来,还以为是要杀自己取首级,吓得两股战战。却不曾想,他们却走向火场,帮众人灭火!
虽然秦兵并非是自愿,而是得了上命,但这种反差,也足以让临淄人百味杂陈。
被殃及池鱼们,经过此事后,竟从隐隐期盼齐国复辟成功,恢复轻徭薄赋的生活,变为怨恨起举事者来……
“租税劳役虽重,但总比家室被烧,亲朋葬身火海强啊。”
一时间,田安虽不至于成过街老鼠,但临淄人对他的同情和好感,已荡然无存。
黑夫接下来,又放出了田安的赏金:若能生擒,赏黄金百斤!
这是庄岳之市一天的市租,也是田齐时代,身价最高的技击,连砍两百颗人头才能得到的赏格!
被黑夫横插一脚后,公子田安的复辟游戏,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接下来要玩的,是猫捉老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本对公子又敬又畏的人,也会生出缉拿他换钱的胆量来。
才过了两天,在临淄城内东躲西藏的公子田安,就遭“叛徒”出卖,被秦兵抓获,带到了黑夫面前!
第563章 大复仇
田安没了举事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十分狼狈,穿着一身明显嫌大的儒士服,只是儒冠不翼而飞,脸上还被秦卒揍了一拳,嘴角有些淤青,身上被绳索缚住,按在黑夫和临淄郡监、丞面前。
像田安这种作乱首脑,田齐公子,须得三位大员一同会审收押。
“你便是田安?为何造反?”
临淄郡丞如此发问,夫的目光瞥向他,这不是废话么,但也没说什么。
田安却抬起头来,淤青的嘴角抽起一丝笑:“郡丞说笑了,驱逐秦寇,光复故国,何言造反?”
“大胆!”
临淄监御史拍案,但未能吓住田安,他大笑道:“秦夷灭我社稷,饿杀我大父,虏使我百姓,苛待我亲戚,更视公子王孙为隶臣妾,辇去入秦,满足暴君之欲。如今更妄图拔除诸田,使我祖坟无有祭祀,使先王不得血食。”
“我与秦有国仇、父仇、家仇,昔日齐襄公九世犹可以复仇,何况今日!若不复仇,田安枉为人也,现如今,汝等却来问我,为何反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今日之事不成,田安死则死矣,只可惜愚夫怯懦,遭汝等挑拨,便怨恨于我,更有人将我出卖,否则,今日我当坐堂上,而汝等皆为阶下囚!”
田安骂得痛快,从被人出卖,遭到逮捕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人不畏死时,便无所畏惧。
临淄郡丞和监御史面面相觑,确实是他们的问题有毛病,其实今日审问田安,无非是走个流程,定下他谋反之罪,就可以判刑,夷三族了。
“尉郡守,你看……”
郡丞想快点结束这场审讯,黑夫却止住了他,打量田安的破旧儒袍:
“我听说,过去七年,你一直装作儒生,藏身于临淄城中,虽是伪造的身份,但总得有点学问,才能掩人耳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学的,是公羊春秋吧?”
这公羊春秋,乃是齐人公羊高所作,此人是子夏的弟子,专门钻研《春秋》,为其作传,解释孔子的“微言大义”。他将自己的想法口述于子孙,代代相传,遂产生了“公羊派”。
不过这一学派,过去一直述而不作,直到纸张流行,才将其言书之于纸上。
黑夫对公羊派很感兴趣,去年那场焚书修书之争里,他曾听张苍说过,儒家皆法先王,但公羊派,却有法后王的趋势,与他们荀学最为接近。并且还力主“大一统”,认为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听上去似乎不错,符合秦朝的核心价值观,但很可惜,光有一点,这个学说,就足以被秦朝视之为洪水猛兽了,遭到残酷打压了。
那就是公羊派最为热衷的“大复仇!”公羊春秋对齐襄公报九世之仇大为赞誉,认为君父之仇必报,复仇,已经上升到了礼的层面。
但在法家看来,私人之间的复仇是影响统治秩序的大罪,要予以严惩,所以在秦朝,不管你出于何种缘故,杀人,都不会有宽宥的余地。
更何况,若是公羊派复仇之说大行其道,被秦灭亡的六国,岂不是要多出许多为故国复仇之人?
汉武推崇公羊春秋,是为了借复仇之名对匈奴开战,但在秦朝,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让破坏国家完整、民族团结的复仇理论成为主流的!
于是乎,公羊春秋被李斯划定为**,直接禁绝焚毁,不予保留!本就不多的手抄本几乎都被收走,但毕竟有口口相传的老传统,公羊春秋在齐国民间,依旧被学派内的儒生暗暗流传,而且这一年来,更是愈传愈广。
因为诸田需要这一理论,眼前的公子田安,狄县的田横兄弟三人,都是打着为齐国,为齐王建复仇的旗号举事的……
“为故国,为君父复仇是天经地义!”
靠这一口号,诸田可忽悠了不少轻侠和热血少年加入反叛。
黑夫不会跟田安讨论复仇对不对该不该,他只是笑着反问道:“你说不助你反叛的临淄人是愚夫?言中颇有责怪之意,但你田氏复仇,关临淄黔首何事?”
“他们是齐人,受我家百年恩惠,岂能不报数代君恩?”
田安说的理所当然,也对,在贵公子看来,的确是这样。
齐威王、齐宣王、齐襄王、君王后,对临淄百姓是极好的,齐亡之后,百姓理当念着旧日恩情,助力自己复国复仇才对,而不是冷眼旁观,落井下石!
黑夫却摇头:“我读过点书,知道过去发生在临淄的政变巷战,不止一次两次。田氏靠了四次政变,才得到了诸侯之位,曾有两次,与国、高等公卿战于庄岳,靠了国人协助,方能取胜。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今日,只有轻侠相助,那些百姓黔首却未追随汝等?”
因为他们愚昧,因为他们忘恩负义?
不等田安回答,黑夫便道:“不为别的,只因为,连黔首百姓都觉得,此事无胜算而已。”
“你的敌人,不再是腐朽的姜齐贵族,而是如日中天的赫赫大秦!夺取了临淄城,你还得面对胶东之师,击败了胶东之师,还有朝廷大军讨伐,临淄虽有四十万之民,但能敌得过六十万秦军不成?”
“所以临淄百姓现在想的,是得过且过,而不是陪着汝等,玩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复辟游戏,最后反遭牵连,这便是人性!”
在近代民族国家产生前,不要对普通人的爱国热情抱太大期望,甚至连忠君,也要画问号。
若是田安夺取临淄,若是天下云起景从,杀秦吏响应,形势一片大好,百姓黔首,不介意锦上添花,纷纷加入。可要他们冒着被夷三族的风险,豁出去鼎力相助?
这就是小工商小市民层层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吧,他们作为有产者,毕竟不同于羁绊较少的轻侠恶少年。
儒家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很可惜,天下真正的君子稀少,我们大家,都是小人。
所以还是商鞅看得透彻啊:“吾所谓利者,义之本也!”
在法家看来,人性好利,人与人之间也是纯粹的**裸的利益关系,“利”则是人的一切行为和交往的唯一动力。
于是商鞅才以利诱民,让他们从事耕战。
所以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所以六国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原因在政,在势,在战,也在利。
面临强迁危险的诸田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拼死一搏,遭到禁锢数载的轻侠为了夺回自己的“利”,也奋身相助。
可百姓黔首为了保住自己尚能苟延残喘的“利”,当然会选择袖手旁观,再看看情况了。
每个人,都只忠于自己的生活,哪怕沧海桑田,也不会变。
“田安,你知道自己为何而败了么?给不了百姓黔首触手可及的利,就别指望他们为你赴汤蹈火。齐黔首与秦无百世之怨,无屠戮之仇,让他们多交赋税,多服徭役,虽有抱怨,但不至于揭竿而起。故而,跟他们有仇的,不再是秦吏,而是烧了他们屋舍,差点连这座城一起毁了的野心家和轻侠啊!”
“荒谬!”公子田安似是被打击到了,嘴上不服,面色却铁青。
黑夫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价田安的作为,只是要告诉他一个不争的事实。
“田安,认命吧。”
黑夫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田安的心里。
“时代变了!”
言罢,不再理会嘴唇苍白的田安,黑夫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让狱卒在庄岳之市对田安具五刑,而后枭首示众!尸体则裹上草席,以黔首之礼葬之!”
田安在被拖下去时,依旧抬起脖子道:
“田安必让天下人知道,田氏王孙,绝非懦夫!”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田安虽死,但欲为齐复仇之士,亦将不绝!天下欲推翻暴秦者,也将群起而动!”
声音渐渐远去,临淄郡丞和监御史面面相觑,不曾想,这位黑夫郡守,口才还真是了得,不愧是能与丞相争辩焚书、修书的人。
他们不知道,黑夫今日话这么多,只是有感而发。
古往今来,推翻“暴政”后,迎来的,往往不是什么太平盛世,而是反反复复的混乱和苦难。
秦末如此,赤柬如此,中东如此,例子太多太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苛政猛于虎,但对百姓而言,有秩序的苛政也比毫无秩序乱世强!
再者,结束苛政,真的只有将这天下摔个粉碎,血液流干,让所有人都疲倦不堪,再重新捏合起来,走上新轮回一条路么?
至少在黑夫看来,不一定!
但血,多多少少,总是要流的,世上无有革命不流血者,也无有镇压“革命”不流血者!
“二位。”
黑夫想罢,看向临淄郡丞、监御史,笑容亲和:“先前派兵卒救火,树之以德,接下来,就要以刑杀伐,树之以威了!”
第564章 侩子手
“太狠了,杀的实在是太狠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军营内的临时居所后,晏华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晏华乃是高密县晏氏的长孙,他们家是郡守黑夫抵达胶东后,花费大气力拉拢的第一个姜齐旧族,为此尉郡守还专门熟读了《晏子春秋》,以显示诚意。
晏氏虽然没落了,但也想要恢复两百年前的地位,故投桃报李,积极投靠官府,将晏华送到即墨公学就读。
半年前晏华顺利通过考试毕业,在黑夫身边做了一名小吏,专门负责官府与胶东民众的沟通工作。秦始皇入胶东时,晏华也得以随行,虽然总是跟在最后面,但这已让晏氏家族赚足了面子,诸田倒台后,一跃成为胶东最大的豪门,一口气搬迁诸田的行为也吓坏了晏氏,不得不一心一意为官府做事。
临淄变乱,晏华与公学出身的小吏、弟子们同行,作为黑夫的翻译,带着秦兵出入临淄里闾,前几天是为了救火和恢复秩序,可今日,却是为了抓人和杀人……
随着局势稳定,黑夫也卸下了好人面具,命令官府和兵卒在临淄三百闾中搜查漏网的叛贼,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秦军入城时击毙了将近两千叛贼,剩余千余藏匿于民间。加上武库失陷后,流失的大量武器,若坐视不管,日后可能还会再爆发叛乱!
晏华他们的工作,相当于翻译,将秦的政策告知普通百姓:重新推行数年前的收兵令,所有武器一律收缴!若私藏了武库兵器,主动交出,并说明来路可以免罪,若被搜出,则以叛贼党羽论处!
此外,每个里闾,都必须将里中那些游手好闲的轻侠恶少年名单报出。这些人无一例外,统统被抓了起来,竟有两三千之多!再加以甄别,参与叛乱者杀无赦,没有参与的人,也以“将阳”罪论处,降为刑徒,工作则是为城东失去屋舍的数万百姓盖房子……
一时间,轻侠技击,这个曾经在齐国为人敬佩,收入不菲的职业,如今却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连暗地活动也难以维持。
最后,便是秦律里的老三样:鼓励举报、什伍连坐和叛者夷三族……
“谋逆者夷三族!父母、兄弟、妻子皆当死!其邻里也要株连获罪。”
黑夫让晏华、莱生等人挨个里闾宣布此事,同时也告诉所有人,举报者可以免罪!
仅是邻居举报免于受责,秦律里还明文规定:妻若告发其夫罪行,不仅不需连坐,而且还可保住属于自己的陪嫁奴婢、衣服、器具等财产……
一时间,邻里之间,为了自保而相互举报的人,不乏少数。甚至有些轻侠技击的结发妻子为了活命,当众跑过来,将整日在家磨剑赫赫,参与叛乱后又逃回来的丈夫告了。而后在秦卒登门抓人之后,哭哭啼啼地收拾好屋子,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齐地民风开放,妇女再嫁很容易。
临淄城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当然,其中也不乏全家老小慷慨赴死者,一位城西叫东郭李的轻侠,也参与了叛乱。为了不连累爱妻,主动让妻子举报他,但他妻子和父母商量后,竟承认全家都支持东郭李反秦,因为他曾经受过大侠华无伤的恩情,有提携接济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吾等虽贱,亦知之。”
黑夫说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奔着利,这时代去古未远,人尚淳朴,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义”而死的人,还真不少。
数日后,老弱妇孺挤满了临淄作为监牢的里闾,秦吏进去一盘点,抓捕的人数统计下来,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叛贼约三千人,今死两千,正在一一确定身份,追捕其家眷。又有五百已被擒拿,数百人还在逃,这样加起来,若夷三族,起码是上万人了……”
连临淄郡丞也犹豫了,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想到要一口气杀上万人,谁都牙齿打颤。
“吾等当以爰书告于陛下,由陛下做决定为好。”
这么大的数字,连黑夫都做不了主,他屠杀匈奴人时毫不手软,眼下却有些踌躇,便将球踢给了皇帝。
黑夫只是在奏疏末尾暗示,说人口是天下最金贵的资源,胶东盐场、金矿还缺不少人手,在那里做工的隶臣多为单身汉,或可将妇女发配过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数量庞大的罪人家眷收押暂不发落,但他们直接参与作乱的丈夫、兄弟、儿子,却与田安一起被杀于庄岳之市!
四月二十五日,庄岳之市,当年苏秦被五马分尸的地方,公子田安在这受了“五刑”。刑不上大夫的规矩早没了,但昔日贵不可言的贤公子被肢解后砍成肉泥,这么凄惨的死法,也足以震撼被强迫来观看此景的临淄人。
黑夫说的对,时代变了,新的时代,人人都有新的身份,血统已无法保你平安。
除了田安外,还有数百颗人头落地,刽子手手中的斧钺砍头砍卷了刃,共换了几十把,鲜血流满了庄岳之市,脚踩上去黏糊糊的。
晏华当场就看吐了,回来以后将溅上血珠的衣裳、鞋履统统扔了,半天缓不过劲来,脑子中只想着一件事:“杀五百人便如此可怖,况万人乎?”
“晏兄难道还同情叛贼不成?”
与他同住一个院子的莱生却不以为然,他家贫,虽然在公学期间,连拿数次“奖学金”,但节俭惯了,沾了血的衣裳可不舍得扔,自己蹲在院中用井水洗着,见晏华面色苍白,便笑了笑,招呼他过来,坐在井边开导他。
“晏兄仔细想想,当年田氏代齐,杀了多少国、高、晏、鲍族人,杀了多少忠与吕氏的公族?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吧!且田氏心狠手辣,连幼弱的齐孺子都不放过呢!”
“若没有郡守戢乱,让田氏复辟成功,重建齐国,彼辈秋后算账,恐怕晏氏及为秦官府做事的吾等,将惨遭屠戮,那时候,可不会有哪个轻侠的家眷,会来同情晏兄!”
“所以这件事,不是吾等杀他们,就是他们杀吾等!”
莱生倒是想得透彻,他清楚,所有公学出身的人,都已经和秦朝绑在一起,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他们也将处境凄惨,所以,帮官府镇压复辟反叛,是唯一的选择!
晏华想想也对,但他性格柔弱,还是有点过不了这个槛。
于是莱生又道:“郡守已力求不多杀伤,他不是说了么,此次入临淄,是为了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不再以斩首优先。若换了个将军,还不得杀人盈城,让临淄血漫过城池?郡守已救了临淄万千条性命,就连那些叛贼家眷,他也在奏疏里尽力相救,要留老弱妇孺一条性命呢……”
“还是不要再杀了,毕竟都是齐人乡党。”
晏华摇头叹息:“我只望临淄能安定下来,将诸田驱逐,便再无动乱之源,像胶东现在一样,不是挺好么……”
“希望如此吧。”
晏华回屋内歇息后,莱生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水,喃喃道:“我要是陛下,那上万人还是杀了好,以绝后患……”
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莱生啊莱生,你不想活了,乱说什么话!”
……
秦始皇三十二年,五月初二这天,临淄行宫,官府的临时驻地内,临淄郡监御史庄重地举着一封诏令,这是驿站八百里火速送来的。
“尉郡守,这是陛下的诏书,郡守……可要亲启?”
“既然是发给吾等三人,谁启封不一样?”
黑夫摇了摇头:“监御史,你来念罢。”
他还是有点担心,一打开,里面简单粗暴地写着“皆坑之!”
监御史颔首,展开诏书,上面先是一通对临淄郡守的训斥,削除其官职爵位,待罪发落,而后又单独夸奖了黑夫平叛之举措。
接下来,才是对临淄之乱,一众叛贼家眷的处置……
“叛贼父母坑之,妇女放至辽东渔阳苦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黑夫的提议,秦始皇采纳了一条半,妇女也没给胶东,大概是认为,流放太近,惩罚太轻了吧,将这些齐地罪妇,扔到和齐国世代血仇的燕国,这招有点狠。
剩下的老者,起码有三四千人,都是垂垂老矣之辈,秦朝虽然敬老,但年迈的隶臣妾,却是地位极低的,法家官吏认为这群人既干不了活,还浪费粮食,不值得养着……
“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黑夫安慰自己,若不是他镇住了这场动乱,扑灭了大火,临淄城死的人,何止三四万!
这时候,监御史却看向黑夫,欲言又止,莫非是诏令还没念完?
“陛下还说,杀叛贼父母这件事,由胶东郡守亲自来督斩!”
黑夫接过诏令,扫了两遍,果真如此。
他沉默半响后,朝彭城方向缓缓拱手:“黑夫……遵命。”
这意味着,他必须亲自下令,在众目睽睽下,送三四千白发苍苍的老人下黄泉!
皇帝这么做,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非要黑夫做侩子手,沾上洗不掉的血,齐人的血!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齐人有记史传统,如今齐国虽灭,但民间仍有不少读书人,黑夫履历上的这一笔血色,是抹不去了!
“好家伙,后世历史课本上,屠杀起义军、滥杀无辜的侩子手,要加我一个了!”
黑夫无奈地摇头,向外走时,心中却寻思:“在中国古代,镇压过‘起义军’,手里沾过血的大能都有谁来着?”
“是岳武穆、戚少保、王圣人、曾胡左李?还是……”
黑夫笑了笑:“曹孟德?”
第565章 恶名
“秦军已屠临淄,三百闾化为焦土!”
四月中旬,与秦军对峙的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驻军处,忽然流传起这样的传言来。
流言在上万人的齐人中传播,轻侠乐匾就听到了好多个版本:有的人说,临淄举事被镇压后,秦军对全城百姓挥下屠刀,杀人如麻,十不存一,末了还一把火将临淄给烧了,数百年名城,毁于一旦。
也有人说,只杀了一半,十多万青壮在庄岳之市被剖胸而死,不伤五脏,刽子手伸手进胸膛,把一颗冒热气的心掏出来,烤了给秦人做军粮……
至于那些垂垂老矣的老者,则或被活埋,或被捆在石头上,推入淄河溺死。
仅有二十万妇女和孩童虽然幸存,但也好不到哪去,妇女被带入军营,遭秦卒奸污,那些孩童则遭了宫刑,要送去咸阳做小寺人,婴孩不能带走,便被秦人穿在矛尖上刺死。
举事的贤公子田安更惨,受了“具五刑”,先砍了手脚,割了舌头,再凌迟处死。据说当天,刽子手们割下他一块一块的肉,有时塞到田安自己嘴里,有时则抛向喧哗的秦兵之中,让他们哄抢,然后就像狗一样,生啖而食……
虽然临淄城禁,但城池太大,甚至有几段被摧毁,总有人逃出来,将消息散播。
在传播的过程里,秦军的“暴行”在不断被夸大,但听在造反的轻侠们耳中,却信以为真。
因为秦是虎狼之国,秦人譬如戎狄啊,当年不就把他们的齐王建骗去关中,然后活生生饿死么!齐人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秦人。
“真是禽兽,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乐扁等底层游侠听说后,更是怒发冲冠。
他们的愤怒大过了对失败的恐惧,如果说造反时还有些稀里糊涂,现如今,却是铁了心想要反秦!
“屠临淄的人是谁?”
乐扁他们也在向人发问,想知道是谁这么狠的心。
谁料那人也不知,于是又纷纷向消息源头询问,最后才得知,做下这件事的,是胶东郡守,黑夫!
“狗官!”
听说那黑夫自诩为秦始皇黑犬,乐扁怒发冲冠,骂他是狗官:“我定要杀了他!如屠狗耳!”
轻侠们骂声不绝于耳,最后还不过瘾,便砍了木头来雕刻,按照传言中黑夫的模样:犬首人身,双目突出,牙齿尖锐,听说那黑夫面黑,还用烟火熏黑,
架在济水边用箭射,用矛戳,甚至用尿溺,这才解恨。
黑夫“临淄屠夫”的恶名,也随着这个形象在齐地广为流传,听说他喜食小儿心肝脑髓,一时间,说“黑夫来了”,比跟孩子说“豹子要来叼你”更为管用……
黑夫之名,能止齐地小儿夜啼。
……
底层的造反者想象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去痛恨,去仇视,维持他们造反的勇气,否则,随时可能在压力下分崩离析。
但对于田儋、田荣兄弟来说,黑夫和随时可能从临淄过来的胶东兵,却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田安已死,轻侠也尽数被杀,临淄是指望不上了。”
田儋听说了临淄的真实情况,镇压反叛后,杀戮被严格限制,临淄恢复了秩序,这意味着,黑夫很快就会过来和临淄郡兵汇合。
“黑夫者,秦之骁将也。”
田荣讲述自己打听到关于此人的消息:“他曾随王贲灭魏,随王翦破楚,夺项燕之旗,又南击扬越,建豫章郡。稍后还被秦皇帝派到北地郡,任郡尉,数败匈奴。在秦军还活着的将尉中,声名仅次于王贲、蒙恬、李信三人……”
这种名声在外的百战之将,又有数千兵卒可用,到时候,除非再诱使对方半渡而击,否则,田氏兄弟不觉得己方有任何胜算!
“从弟,依你看,吾等当如何御之?”
田儋算了算己方的人马,虽然过去十多天里,汇合了从济水上游来支援的田既、田角等远房兄弟,也不过是卒万五千,车两百,骑数百,面对济水对岸的四千临淄兵,尚且一筹莫展,更别说对付黑夫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一旦秦军渡过济水,就只能据县城而守,那肯定是死路一条,“齐军”的人数会越打越少,可秦军的支援却越来越多。
田荣听闻临淄之变失败后,也已萌生退意,便建议道:
“为今之计,莫如走。”
田儋皱眉:“往哪走?”
田荣咬咬牙:“靠着阿横带来的百余艘船,撤往海外或还有机会!”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要摒弃上万人,只留精锐。”
田儋叹息:“若如此,吾等此番举事,便是虎头蛇尾,非但未能复齐,且害人不浅了!那些随吾等袒右的轻侠,还有他们的家眷,要怎么办?”
田荣再劝道:“以五千精锐之士去海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未尝没有机会重返齐地……”
“兄长错了!”
还未说完,营帐外就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奉命驻守千乘的田横闯入,朝两位兄长一拜,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
“兄长,汝等在田横年少时,总骂我是条鱼,到了济水和海里玩闹,便不想上岸。可这次,田横既然重返齐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绝不会再像当年一般,像个懦夫一样,遁入海中!”
此言掷地有声,田儋拊掌大赞,田荣张了张嘴,却无奈地叹气,他是田横的亲哥,知道老弟的固执。
田横又道:“再者,去海外的路,已被截断!”
“什么!?”田儋、田荣大惊。
田横面容严肃,他来这,是为了禀报重要军情。
“胶东舟师已占沙门岛,杀雍门司马,而后两百艘船直扑临淄,眼下已遮蔽了千乘海岸,休说百余艘船,四五千人,吾等连寸舟片板,也下不去了!”
……
与此同时,千乘县,与收了风帆,躲在济水入海口天然良港内的齐人船只不同,茫茫大海之上,胶东舟师铺开了宽达一里的阵线,占据了的整个视野!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此船名为“余皇”,是当年任嚣在会稽俘获的楚国大舟,有三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它在巡狩时作为秦始皇帝的载具,战时则是任嚣的旗舰。
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余皇”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
楼船之上,任嚣意气风发,对旁边的官吏们笑道:“尉郡守和我说过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会稽来到胶东,吾等已休养了大半载,今日正是用武之时!”
任嚣作为郡尉,原本郡内兵事完全由他说了算,但齐乱突发,皇帝下诏让郡守黑夫执掌陆师,任嚣也不敢说什么,但眼看黑夫势如破竹,平临淄之乱,他们却只在沙门岛杀了一批老弱病残的盗寇,也有些心急。
所以他去夜邑补给淡水后,立刻借着东风,直扑临淄郡海岸,现在任嚣就指望,叛贼们走投无路,想要从海上逃窜,那他刚好能逮个正着……
“那样的话,舟师斩获也不会太难看,我这做郡尉的,也能保留些许颜面。”任嚣苦笑,遇上一个强势且是皇帝信臣的郡守,实在不好过啊。
还在想着时,却忽然觉得远处闪过一点光,随即有烟升起,与此同时,负责眺望敌情的兵卒也匆忙来报:“郡尉,岸上起火了!”
听到一个“火”字,任嚣顿时一个激灵,水上作战,最惧火攻,船是由木头制作的,风帆也是易燃的麻布,一旦遇火,硕大一条船,便将葬身大海!
任嚣第一想到的便是:“难道彼辈想要借火船来攻我?”
但他伸手一试,这风向也不对啊,叛贼要放火船过来的话,反倒会烧到他们自己。
但任嚣还是不敢大意,眼看济水入海口处,着火的贼船越来越多,他立刻让所有船只张帆,准备拉开距离,同时又派人乘艨艟靠岸查探敌情。
艨艟离开后,岸上的火又大了几分,不单在船上烧,连入海口的芦苇从、红树林也尽数起火,在楼船上看去,仿佛是整个地平线都在熊熊燃烧!
“莫非是……”
任嚣眯着眼看了一会,才愕然发现,那些船压根没动,上面似乎也没有人,是齐人自己将它们统统点燃!
真是咄咄怪事!
这片燃烧的海岸,像是在宣誓齐人的某种决心……
此情此景,让船上的楚越楼船之士面面相觑,哪有仗还没打就将自己船烧光的?
连见多识广的任嚣,也不由称奇,想起了兵法上的一句话。
“焚舟破釜,意欲何为?”
……
ps: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孙子兵法.九地》
第566章 焚舟破釜
(上章时间是五月上旬,写错)
“什么!破釜沉舟!?”
五月中旬,率领四千胶东郡兵抵达都昌县时,黑夫从自己的郡尉任嚣处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大吃一惊。
好在秦朝传递消息,必须是书面形式,不得口头禀报,黑夫仔细又看了看军报,才发现任嚣说的是“焚舟破釜”,不是破釜沉舟。
前者是孙子兵法上早就有的战术,黑夫当年也看过,有些印象,原话是:将帅赋予军队任务,要像登高而抽去梯子一样,使他们有进无退。率领军队深入诸侯国土,要像击发弯机射出箭一样,使其一往直前。烧掉船只,砸烂军釜,表示必死决心……
所以项羽这孩子,对这万人敌的本事,虽然书读的不扎实,可活学活用起来,却十分厉害呢!
当然,项羽的天才,仅限于战术上,在战略上,这时代的翘首叫韩信。
算算时间,这两个孩子也快成年了,黑夫只听闻项羽随其叔父项梁,早在楚亡时就被迁入关中,不知是不是因他产生的历史变动。而韩信,这会应该在楚地某处,也不知受过胯下之辱没……
“不管未来如何,这二人跟齐地,跟诸田,都没可能有瓜葛了。”
因为齐地的历史,已经被黑夫搅得天翻地覆,本该带着五百壮士跑到海岛上的田横,如今却烧了船,他们为的不是拼死一战,而是为了……战略转移?
黑夫再从都昌县到济水之畔时,对岸已经没了叛军,只有乱七八糟的营垒帐篷丢在原地,临淄郡尉楼亢正带着人清理战场。
楼亢三月时打了一场可耻的败仗,又被叛军拖在济水,导致临淄空虚,差点出事,如今贼军撤走,楼亢却又谨慎,以为是计未敢渡河追击,连最后的补过机会也没了。
黑夫与这位老郡尉一照面,便公事公办,按照秦始皇的诏令,收了楼亢的虎符,只留其继续约束士卒,四千临淄郡兵的指挥权则毫无疑问地转移到了黑夫手中。
接下来数日,收拾了八千大军,黑夫继续向西推进,他们“收复”了沦陷贼人之手的乐安县,又抵达了叛乱的中心狄县。
狄县城楼上还挂着狄县令、尉、丞三人无头的尸体,官服穿在身上,连铜印也在腰上挂着,只是尸身已经腐烂,臭烘烘的,长出了绿毛,爬满了蠕动的蛆虫,一团苍蝇绕着嗡嗡飞舞。
黑夫皱起眉,让人将三人尸体放下来妥善收敛,听说狄县丞是在审理田氏兄弟的“谒杀奴案”时被杀的,也算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了。
大家都是秦吏,黑夫朝他们作揖拱手,这时候进城的曹参也回来禀报,城内早已人去屋空,几乎看不到一个生灵!
昔日繁华城邑,此刻仿佛变成了鬼蜮!
等共敖捉了几个走不动路,躺在家里等死的老者一问,才知道,原来“齐王”和他的“相邦”“将军”带着海寇轻侠匆匆西去。城内的万余黔首听闻临淄“被屠”,生怕自己也遭了同样的下场,青壮大多跟着走了,走不了远路的老弱妇孺,则躲到了山林之间。
稍后,占领了千乘县的任嚣也派人来禀报,千乘发生的事,与狄县如出一辙,烧火沿岸船只,避免落入秦人之手后,千乘县的盗寇便撤走了,当地没走的人,也惧怕秦军报复,逃到了海岸边密密麻麻的沼泽树林中,以鱼鳖虾蛤为食。
几个县加起来,至少跑了三四万人,这些人,在官府眼里都是从了逆贼的叛民,估计最轻也要被判将阳罪,黑夫现在可没功夫去管他们。
“暂时不必追捕那些逃人,也不必分兵留守诸县,现在最紧要的,是搞清楚贼军去向,追上去,将其歼灭!”
很明显,田氏兄弟是怕了黑夫的凶名,知道自己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难敌临淄、胶东郡兵,便战略转移了。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黑夫冷笑:“临淄郡托了彼辈的福,死了万余人,经济损失不计其数,恐怕要十年才能缓过来,再让他们多流窜几处,恐怕整个齐地,都将苦不堪言!”
虽然当地人已经将黑夫魔化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可黑夫他,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
他接下来必须搞清楚的一件事是:田氏兄弟的万余人,去了何处?
贼军车马较少,行进缓慢,很快,被黑夫源源不断派往四面八方的斥候来回报了。
“贼众万余人,往济北郡著县、漯阴方向而去……”
……
“济北郡……”
黑夫听到济北就来气,济北郡守,就是秦始皇东巡时,在泰山底下献祥瑞最积极的那货。
而这次动乱,济北郡也一片糜烂,著县、漯阴、高唐、平原,济水以北的数县,全部从贼!比隔壁的临淄好不到哪去。
除了济北郡守听闻临淄乱起,急于对郡中诸田下死手,却打草惊蛇,导致他们集体反扑外。黑夫认为,朝廷在济北不合理行政设置,也是导致局势崩坏的重要原因。
济北郡虽然叫济北,实际上,却包括了济北、济南两大片区,最坑的是,郡府居然设在泰山附近的博阳。这下,接待秦始皇封禅倒是方便了,却距离郡北有数百里之遥。
郡北生乱,郡南驻军相救不及,眼下济北军勉强平定了历下冒出来的叛军,却奈何河对岸不得,只能与田既、田解等部数千人隔着济水对峙。
共敖看着地图,笃定道:“田儋等人,定是想去济北,与高唐叛军汇合!”
“然后呢?”
黑夫问他下文,共敖却一脸懵,理所当然地说道:“然后,当然是合兵一处,与吾等决战了!”
曹参却以为不然,并指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卒万五千不敢与八千官军对垒,即便转移数百里,合济北之众,得卒两万余。到那时,吾等也可与济北之兵汇合,共同讨伐。贼军还是占不到便宜,更失去了狄县、千乘黔首相助,没了地利人和,谁给他们的胆量,敢在济北与我军决战?”
黑夫颔首,老曹历史上虽然以“萧规曹随”出名,可行军打仗上,此人却很有一手,不但作战骁勇,看问题也比较全面,相比之下,共敖则只是先锋之才了。
“曹参之言甚是,贼众若敢在济北与官军决战,那定是……”
失了智!
最后三个字黑夫没说出口,但众人都听明白了。
黑夫鼓励曹参:“你接着说。”
曹参拱手:“故,济北不是贼众的最终目的,眼下彼辈借道济北,能去的地方,无非是三处。”
老曹身量有些短,只能凑近了,在地图上一一点了出来。
“南则入济北、薛郡,西则入东郡,北则入巨鹿郡……”
众军吏皆颔首,听得很认真,黑夫也挺开心。行军打仗,庙算料敌为先,若能料敌,提前洞悉其去向,这场仗就赢了一半。
平日里,庙算的活,都是陈平来负责,每逢陈平留守时,黑夫就只能亲力亲为,这让黑夫觉得,自己还缺一个谋士。
如今看来,曹参也有这方面的潜力,不愧为文武双全。
曹参继续道:“若我猜测没错,贼众只会选第三处,巨鹿!”
“为何?”共敖脑子又打结了,对曹参这个新人指东画西颇为不服。
曹参本就是关东人,又做过贼曹,看过图籍,对这些郡县的情况比较清楚,笑道:
“济北郡兵虽然羸弱,不能禁郡内反叛,但守住历下城,绝对做得到。再者,陛下就在泗水郡彭城,调兵入薛郡,上济北剿贼,易如反掌,南下就好比一头撞到铁壁上!”
“西进亦然,东郡昔日是卫地,数十年前就立为郡县,兵卒虽不如关西、南郡善战,却也是关东戍卒最多的兵源地,贼众想入东郡,恐怕不易。”
于是,选择就只剩下向北,去赵地巨鹿郡了……
黑夫陈颖了,曹参说的没错,巨鹿,的确是田氏兄弟战略转移的最佳目的地。
因为,那里是“秦帝国主义统治最薄弱的地区”!
之一。
在黑夫看来,诸田这次造反最失败的一点,就是没能发动群众。因为齐国和秦没有历史冤仇,最后和平统一,也没多少杀戮,黔首虽然日子苦了点,但还没到揭竿而起的程度。狄县、千乘的民众最初也是袖手旁观,被叛军用“临淄屠城”一吓唬,才或从贼或逃亡的。
可赵地就不一样了,白起当年杀了多少赵卒?四十五万!当时赵国总人口多少?三四百万……
赵国每家每户,都和秦有仇!
再加上邯郸之围,以及后来烽火连天的数十年血战,秦军从河内、河东慢慢向邯郸城推进,可以说,赵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赵人抵御秦军流下的血,那仇怨滔天,跟齐人的没法比。
“要是诸田将反叛的火烧到巨鹿,烧到赵地,这场动乱,恐怕又将延续数月……”
不,应该说,火苗已经烧起来了!
历史早已不是黑夫认识的模样,首先举义反秦的人,变成了田氏兄弟,而在齐地之外,最先响应他们的人,则是巨鹿郡大陆泽的赵人豪侠,鲁勾践!(见402章)
那鲁勾践据说是荆轲旧友,也是个铁杆的反秦人士,蓄谋多年,听过齐地举义,便也忍不住了,聚集了数百人,在大陆泽反叛,打下了附近一个县城。
赵地的轻侠风气,一点都不比齐地轻,更多了几分悍不畏死,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群人闹起来,战斗力甚至比齐技击高了一个等级。
眼下巨鹿郡也在忙着镇压大陆泽的叛乱,若是田氏兄弟带着万余人从平原津杀过去,来个前后夹击,也不知巨鹿撑不撑得住……
“乱了,那样的话,整个河北都乱了。”
黑夫想到那场面,便不寒而栗。
这年头的河北,可不像后世一马平川,人烟稠密。实际上,巨鹿郡直到春秋时期,还是戎狄之地,几乎没有城市。如今虽然立郡,人口也不算多,城市县邑之间,川泽密布,更有不少原始森林。
若是田氏兄弟去和鲁勾践合流,就算未能拿下巨鹿城,光是在河北老林子里打游击,也够秦军剿好几年的。
于是黑夫扫视众人,下达了军令:“共敖为先锋踵军,率车骑追击!务必在贼众从平原津渡大河前,将其截住!决不能让其前往巨鹿。曹参等吏,随我率大军紧随其后。”
“唯!”
共敖顿时大喜,被曹参抢了风头的事也不计较了,立刻应诺,领命而去!
安排下去后,众吏陆续下去召集兵卒,只剩下他独一人的帐内,响起了黑夫的自言自语。
“焚舟破釜,破釜沉舟,任嚣这乌鸦嘴……我不会真的要打一场‘巨鹿之战’吧!”
第567章 平原津
“我就想不通了,本该留在临淄,与秦人决一死战,为何要撤到济北,眼下又要撤往赵地?”
五月中旬,济北郡,平原津,奉“大王”“相邦”之命,“大将军”田都带站在平原津处,看着眼前宽广的大河,眼中依旧是浓浓的不解。
田横倒是和田都一样,希望能留下来死战,可田荣却认为,面对秦数郡之兵的进剿,他们毫无胜算,力主逃跑,田儋也同意转移到巨鹿去,那里秦军力量薄弱,还有大侠鲁勾践响应,他们的“齐国”可以依靠那儿的川泽山林,与秦军周旋,以待天下之变……
“齐王”田假本就是个怕死的,对这计划十分认可,甚至连济北高唐举事的田既、田解等人也觉得撤离为妙。
田横、田都只能同意,田都还负责担任踵军,来平原津,为临淄、济北两万余人渡河做准备。
平原津,这是齐赵之间最重要的渡口,亦是齐国的西界,十分重要。秦灭齐侯,秦始皇在各地修驰道,其中一条是出函谷关通往齐、赵的东方道。东方道过平原津,经平原县旁,直通临淄,南下则可到济北历下,乃四方冲要。
上个月,高唐诸田响应狄县时,也派了两千人来打平原县,县令、尉皆不在,独县丞与诸田战于城门处,不敌而死,稍后,平原津也一并被诸田占领,眼下系舟数十艘。
但田都仍觉得船只太少,渡他带来的三千人还行,可要让两万人过河,恐怕得好几天,只可惜海寇们带来的船都烧了,就算没少,也不可能从大河入海口逆流至此,于是便让人在上下游四处搜罗。经过数日跋涉,大部队已抵达平原县,与高唐之众汇合,到这还有大半日行程。
田都带来的三千人,这其中,仅有百余人是他们夜邑田氏的门客,他父亲被黑夫所骗时,跟着田都逃去了海外,忠心耿耿,也有一定秩序和纪律,手持利刃,身披甲胄,其余皆是轻侠、黔首,根据籍贯分屯,由当地有声望的大侠带领,这些人毫无秩序可言,兵器衣着也五花八门。
此刻,田都派了些人去搜罗更多船只,轻侠黔首们赶了几天路,早就累得够呛,此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便或坐或站,在渡口河岸上东一片西一片,他们太累了,现在倒下就能睡着,梦里则是被抛弃的故乡,很多人已经开始后悔参与这场叛乱了,但出于对秦军报复屠杀的恐惧,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田都好歹是将门之子,看不惯众人的模样,正欲皱眉呵斥,却不料,被他派去东边警戒的门客轻骑奔回,神色慌张地禀道:“大将军,东边数里外有秦军!”
“秦军!”
田都大为吃惊,他们撤离到著县时,秦军才渡过济水,就算训练良好,脚程再快,此刻也顶多到著县附近,没道理忽然出现在平原津啊!
但自己的门客不可能胡说,田都立刻警觉起来,让门客们去勒令横七竖八躺下休息的轻侠、黔首,让他们起来御敌。
众人挨了鞭打,一脸懵地起来集合,站在渡口之外的平地上,却仍交头接耳不断,忽然到来的秦军,让所有人慌了神。
半刻后,远处的平原上,似乎掀起了一阵烟尘,隐约之间,还有战鼓擂响……
贼众轻侠们或举首,或扭脸,或翘足,往鼓声来源处看去,却见一队车骑,正自从向西冲杀过来,当先的是一辆驷马戎车,上面的秦吏被甲持矛,一面黝黑的旗帜招展在他身后,旗后是十多辆车,三百名骑士!
“是秦军的车骑!”
田都咬着牙,从东方来,这定是临淄、胶东的精锐部队,虽然秦军大部队追不上齐人,但车骑却可以。
但他们怎么知道,己方要从平原津前往巨鹿?
顾不上思考前因后果了,平原县远在三十里外,而秦人前锋却近在咫尺,田都只能靠自己,靠手底下的三千人……
眼看秦车骑已到半里外,轻侠、黔首还在发呆发愣,田都急速吼道:“秦人寡而我众,将手里的长家伙都竖起来!吾等必胜!”
一半人一个激灵,照做了,但另一半人却还在发呆,甚至有人看着脚下沙土在车骑奔踏时的震动,两股站站。
在城市里闾里进好勇斗狠,持刺斗殴,轻侠们有经验,可要论在战场上,面对敌军车骑陷阵突进,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好在,对面也没有一味猛冲,而是在半里外停了下来,这并非犹豫,而是整队,做陷阵前的准备!
这数百车骑,是黑夫从临淄、胶东郡兵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加上一些投靠他的南郡乡党门客,交给打仗就喜欢莽一波的共敖率领。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突袭平原津,烧毁渡口船只,让贼众无法迅速渡河!
此刻,共敖站在戎车上,虽然对面有数千之众,黑压压的,但他却丝毫不惧,扬鞭大笑道:
“二三子,贼众嚣而不整,兵器简陋,人数虽多,乌合之众耳!我曾闻,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此乃三功。今吾等奉尉君之命,驰骋两百里击贼,战必胜!功必获!诸君勉之!”
“唯!”
“诺!”
车骑毕竟是郡兵中的精锐,多由关中秦人担当,皆应诺,眼前的三千贼众,在他们眼中,都是活生生的军功……
共敖毕竟在北地呆了好几年,虽然不能和真正的车骑将领比,但也知道车骑的要点。
让人将话传遍众人后,共敖又持刃呼呵道:“戎车在前,必陷敌阵,骑从在后,击其乱卒。我车在前,我不退,谁敢退者,死!贼众跳梁已久,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虎狼之师!”
御者手持马辔重重一抖,共敖的戎车动了,身后数十辆车,数百骑也随之而走,他们先是慢跑,进入百步内开始加速疾驰!
它们虽然没有步卒保护,却浑然不惧,一往无前!
千余马蹄踩踏下,平原津前的地面,沙土也在微微颤动。
叛军的远程武器极少,且弓弩射得层次不齐,根本无法对秦军车骑造成什么阻碍。
于是,田都只能一边大吼众人将手里的戈矛棍戟竖起来,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秦人车骑,就像一支离弦的锐矢,笔直地钻入了平原津前,三千轻侠贼众中!
剧烈的碰撞响起,接着是巨大的喊杀和哭号声,声势喧天!
平原津渡口处,长脚的鸥鹭正在码头周围的浅水里行走寻找鱼虾,被这可怖的声音一吓,顿时惊叫了起来,扑腾的翅膀飞上高空。
它们看见的,是三千贼众仓促无备间,被秦军车骑撞得支离破碎……
……
数个时辰后,等田荣、田横闻讯,带着数千人匆匆赶往平原津,在十里外,就遇上了大批溃卒败兵。
溃卒们见田横等人到,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描述发生在渡口的可怕战斗。
秦军车骑人数虽少,却来势汹汹,三千人仓促无备,又多是城市轻侠、黔首,根本不是对手,眨眼间就被奔腾的战车冲开了一个大口子!
而戎车上的秦将,他身披重甲,不惧轻侠简陋的武器,手里持着长长的夷矛,呼咤刺人,在轻侠身上留下一个血窟窿,车左则手持弓矢为其辅佐,左右开弓,中者皆倒。
其身后数百车骑也同时冲入,骑从在马上或左砍右杀,或拉开一段距离射人,一时间,秦军所向披靡,很快就把前排千余轻侠杀散。
“大将军带着门客去杀那秦将,谁料却不敌,虽然砍断了秦将的矛,却被他弃矛持刃,一剑戳死……”
很快,田氏兄弟就看到了溃卒描述的场面:
渡口处燃起了熊熊大火,轻侠黔首的尸体散落在各个角落,大多是背后中了戈矛他们是在逃跑时被杀的,且无一例外,头颅都被割走,秦人真是从容不迫啊,居然还有时间砍首级。
“大将军”田都那无首的尸体,则被悬挂在渡口旗杆上,那模样,与狄县城头挂着的秦吏令、尉、丞三人,如出一辙!
田横愤怒得目眦欲裂,而田荣,则看着燃烧的码头和数十艘舟船,面露绝望……
大河不比普通水流,眼下正是五六月发水时节,河面宽近十里,除非水性极好的田横等少数人,否则别想游过去。
就算要强行泅渡,那机动灵活的秦军车骑,也会在旁边虎视眈眈,若被赶到的秦军主力半渡而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秦将黑夫料到吾等要去巨鹿,遣车骑袭之,退路已断。”
田荣知道,己方去不了巨鹿了,他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
一日后,正在赶路的秦军主力处,黑夫听共敖派人来报,说已烧平原津码头渡船,又阵斩叛军“大将军”,亦是夜邑田氏的漏网之鱼田都,顿时心情大好谢天谢地,他不用打一场“巨鹿之战”了。
“眼下,临淄、胶东、济北、东郡诸军合击,布下了天罗地网。贼众既然去不了巨鹿,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黑夫打开地图,盯着上面的一个大圆点,这是万户雄城的标志。
“退守高唐!决一死战!”
第568章 开始与结束的地方
五月下旬时,高唐城,已经被秦军营地围住三角,仅西边通向大河的位置空出。
“围城必阙,尉将军不愧是善用兵者也!”
带着部队来到高唐城秦军大营外,打十里开外起,东郡尉于成武就开始了他的尬捧模式,当着引路的曹参之面,从围城到扎营,将黑夫的一切布置都夸了一遍,恨不得将尉将军吹成天下名将。
曹参心中好笑,但也能理解,随着平叛的继续,单独依靠齐地诸郡力量,已足够平定这场“诸田之乱”,于是秦始皇帝追加授予黑夫“裨将军”的职务,让他统领各郡兵马,定要将田逆扼杀在高唐城。
于是高唐城下,大军云集,不仅有胶东、临淄兵,连济北、东郡兵也陆续赶来,大河对岸的巨鹿郡也派了两千人,来守着河岸。
黑夫爵位很高,是秦始皇十分信重的大臣,眼下又成了诸郡尉的顶头上司,东郡尉当然要讨好了。
曹参只负责带路,安顿好五千东郡兵后,又将于成武带到大帐,稍后黑夫会来这与众郡尉军议。
于成武刚进到帐内,就看到一个熟人。
“徐郡尉,别来无恙。”
于成武笑容可掬,济北尉徐忌却笑不出来,他无奈地摇头,对昔日一起参与过灭燕、齐之战的老战友道:“我乃失地待罪之将,随时可能被撤职斩首,岂敢称‘无恙’?”
容不得济北尉不担忧,他们济北丢了半个郡,济水以北诸田尽数从贼,虽然这锅要归打草惊蛇的郡守,但他也无法免责,就指望在这场仗里挽回一点。
徐忌还不是最倒霉的,帐内角落里,还坐着个阴着脸的老者,却是临淄郡的郡尉楼亢。他也有失地之过,更因为大意轻敌,在济水打了场败仗,如今已被免职,只继续协助黑夫统兵。
徐忌还有点盼头,楼亢却心如死灰,连于成武和他打招呼都懒得理会。
于成武讨了个没趣,只好找位置跪坐下,说起来,他们三人都曾是王贲的部将,战功赫赫,一统后得了郡尉之职,关东富庶,众人都过上了舒服日子,抓抓贼,练练戍卒,不复昔日刀山火海的峥嵘岁月。
谁料这齐地忽然生变,让众尉猝不及防,这才导致临淄、济北糜烂。
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我被分到东郡做官,那里没有乱贼。”
狄县首义引发的动荡,目前看来,是被限制在齐地了,齐地之外,只有巨鹿人鲁勾践响应,其余地方,尚无附和声援之人,或许是因为,这场动乱才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将被平息的缘故,朝廷甚至都不必动用中央军队。
“或许不让彭城的王贲将军帅关中之师来平乱,也有陛下的考虑……”
于成武暗暗揣测,皇帝正是要让地方郡兵剿杀齐乱,以此告诉天下:“平乱易耳,割鸡焉用牛刀?”
但要做到这一切的前提的,杀鸡的刀,是把利刃!
正思索间,营帐再度被掀开,一个身着戎装的黑面将军走了进来,正是此战的那把杀鸡刀,裨将军黑夫!
“见过尉将军!”
于成武等人连忙起身拱手,黑夫朝他们点了点头,到主座上径自坐下。
东郡尉眼见黑夫年轻,据说他今年尚不满三十岁,年未至而立,便能做封疆大吏,爵至大良造。这次平定齐乱,恐怕能到驷车庶长甚至是大庶长,距离封侯,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成武还来不及感慨后生可畏,黑夫便单刀直入,问起东郡兵的人数,安排其部署来……
……
“东郡兵五千围困南门,济北兵五千围南门,临淄、胶东合兵八千围东门,加上大河对岸的巨鹿兵两千,我军总计两万……”
等三名尉郡领命退下后,黑夫看着高唐地图沉思。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城内不算民众,光论叛军,就不止两万,多于秦师。之所以避而不战,是因为田氏兄弟知道,轻侠海寇秩序散乱,堂堂正正的野战必败,只能指望据城而守……”
相比于强行泅渡大河,让黑夫有半渡追击全歼的机会,相比于仓皇流窜于野外,导致部众星散的窘境,将他们集中起来,陷于死地而战,这已经是田氏兄弟的最优选择了。
眼下黑夫以两万秦军攻高唐,还真有点难度。
黑夫合上地图,走到营帐外面,他的大营扎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小丘上,秦军营垒层层向外延伸,井然有序,毕竟黑夫有轻微的强迫症,扎营不整齐他看着不爽。
在这数里开外,则是一座墙高四五丈的大城……
城墙是夯土垒成的,虽然不算高,但很厚实,这是数百年来,田氏一点点增宽的。
跟其他国家不同,齐国的地方行政制度不是郡县,而是“五都制”。
其中,临淄、即墨、莒、高唐、平陆,号称五都。
高唐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地位,除了它控齐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乃齐国的西大门,是兵家必争之地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里是田氏发家的地方!
据黑夫的了解,田氏的祖先,陈国公子完入齐后,这个家族还只是寄人篱下的小大夫,连领地都有不起。几代人过去了,并没有什么起色,家族性格也以“文质、敦厚”出名,直到出了一个例外:堪称影帝级别的田无宇……
那田无宇先投靠权臣庆封,后又反水,让自己家族站对了位置。过了十年,他又用“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要灭你”的理由,联合鲍叔牙的后代鲍氏,将执政的公族栾、高轰走,将齐景公扶正。
这么多可不是因为忠君爱国,而是为了自己,齐景公感念田无宇两次“匡扶社稷”的功劳,赐他莒地旁邑,田无宇听了晏婴的建议,拼命推辞,背地里却买通齐景公的母亲,说田氏如此忠心谦逊,一个小邑怎么够,不如给他们高唐……
史书上记载田氏得到高唐时,用了四个字。
“田氏始大!”
高唐作为津途要道,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田氏在这里又积蓄了数代人的力量,最终完成了代齐的事业……
说他们的历史从高唐开始,并不为过,这里就是田氏的龙兴之地,而高唐之民,也最受田氏恩惠,对田齐念念不忘,田氏兄弟在狄县首义,拥戴田假为王后,高唐田既、田解等人立刻响应,牵制住了济北军。
而如今,高唐又成了复辟者最后的壁垒,不但城厚池深,城内有仓,积粮三载,够叛军吃很久了。此城民众对反秦复齐的支持,更甚于临淄,加上对“秦军屠城”的恐惧,只怕会竭力协助守城,所以打高唐,是场硬仗。
“起码,会跟水浒寨攻打高唐州差不多难吧。”黑夫暗暗吐槽。
这时候,黑夫身边做侍卫的侄儿尉阳眼尖,指着城头道:“仲父……将军,城头竖起了旗!”
果然,城头竖起了两面旗帜,过了一会,斥候回来禀报,说城头的大旗,上面有就九条龙……
“是龙九旗,是齐国王室的代表。”
黑夫笑了,他是从张苍处听说的,这还是当年齐桓公成为侯伯的仪式上,周襄王特赐的旗帜,后来田氏代齐而不改国号,便将这旗继承了,田氏兄弟举事是为了复辟齐国,这面旗可少不了。
此外还有绘有交龙之的“灵姑”旗飘在城楼稍矮的地方,那是“相邦”的标志,看来,叛军的真正统帅者,田氏三兄弟这时候恐怕也在城头,在眺望秦营,商量对策吧……
黑夫知道,他们能看到怎样的景象:
四部秦军分别各处,营垒扎实,兵卒强弓劲弩守要害之处,从薛郡、东郡源源不断赶来的上万民夫,正在堆积攻城用的土山。
到处充斥着木锤敲打声,一座崭新的攻城塔正在建造中。另有两座已建立起来。在这两座塔之间,还有数辆攻城车,撞锤以大树树干制成,铁索固定,顶端削尖后用火淬硬,上面铺有木制顶棚,用用生马皮遮掩,浇水防火。
更有十数架攻城用的“飞石”已在城外百余步外准备妥当,这是春秋时期就出现的器械,工匠来回奔走,正在调试准头。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黑夫不由慨然。
“田氏的历史在高唐开始,这个家族人才辈出,田无宇、田乞、司马穰苴、孙子、田恒、齐威王、齐宣王、田忌、孟尝君、田单,也算引领风骚数百年了……”
黑夫让人挥动大营的旗帜,呜呜呜,号角被吹响,这是第一次试探性进攻开始的标志!
数千秦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上前,以剑敲击盾牌,他们倒不是真要攻城,只是打仗靠的是士气,日常的示威是必要的,吓吓城头的轻侠民众足够了。
而工匠们也调试好了投石机,无数人呼喝着拉动绳索,将第一枚飞石弹射出去,砸向高唐城,砸向城头的“龙九”大旗!
“但如今,田氏的历史,也将在此结束!”
……
ps:各郡尉的名当然是乱编的了。
第569章 蒿里
经过数日鏖战,高唐城破了,秦军一拥而入,外郭尽数失陷。
但轻侠乐扁却对此已不关心,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乡党愚蠢的举动:他那年轻的小乡党,正试图将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中!
秦军破城巷战时,乐扁和乡党合力捅死了一个披甲秦卒,但乡党的肚子,也被秦人锋利的剑刺开一个口子,乐扁拼死相护,才将他拖回内城。
这一路上连拉带拽,等到了地方后,乡党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肚破肠流,除了疼痛外,更多的是恐惧。他只能用脏乎乎的手,胡乱地想让血淋淋的肠子回到它们该呆的地方。结果却越塞流出越多,他只能发出绝望的大哭,引起了内城里头,所有幸存者的注意。
城头还有个把医者,但只顾得照顾轻伤者,伤到这么重的程度,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
乐扁无力地宽慰着他,却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帮助,乡党的声音在一点点沙哑,血也一点点流干。
这时候,却有个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下,止住了这个年轻人的挣扎。
“够了。”
是“相邦”田儋,他面容痛苦,双目血红,为了抵御秦军的攻势,田儋数日未眠,在城墙上亲冒矢石,鼓舞士气,但这未能让局势有任何好转。
秦将黑夫不愧是百战之将,经验丰富,围三缺一,又不断虚张声势,还让人将临淄百姓带来,对城内用临淄话高喊,告诉他们,临淄未屠。高唐城若破,除了首逆者外,普通人只需要出城投降,可以免死。
于是乎,从西边翻墙逃走的人络绎不绝,城内守军必死之心泄了。
接下来,便是秦军猛烈的攻击,在土山上弓箭手的掩护下,数不清的秦卒推着楼车,缓缓向城墙移动,而在另一边,十余架投石机也发起了猛攻,虽然这东西准头太差,无法对城上齐人造成太大杀伤,但威慑力却是十足的。
齐人奋力抵抗,数日内,他们摧毁了两辆楼车,让秦军的攻城车报废在城门边。但随着数十架云梯搭上城头,疲于奔命的齐人无法堵住每个缺口,鏖战最初在城墙上进行,慢慢转移到了城门边,然后是巷战和败退……
“右司马”田荣带着一部分轻侠,试图从城西突围,但在冲出城后,却遭到东郡兵埋伏,全军覆没,田荣也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如今已悬于秦营旗上。
没了田荣,相当于去了田儋的左膀右臂,撤至内城的这一路上,田儋已不知目送多少人死去,对受伤者,轻伤的他尽力让人救到内城,重伤的,只能赐他们一个痛快的死了。
问过伤者的名、籍后,田儋朝乐扁点了点头,乐扁便咬咬牙,亲手将一柄利刃,刺入了乡党的胸膛,挣扎停了,四周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其余伤者间或响起的呻吟。
“相邦。”
乐扁跪了下来,眼里含着泪,他有些事想要问田儋。
“我叫乐扁,扁担的扁,乃乐安县轻侠……”
田儋点了点头,追随他举事的人太多太多,他无法记住每一个人。
乐扁继续道:“我这乡党,他才十七岁,家中有父有母,还有两个兄弟,一个阿姊,在乐安听闻相邦举事反秦,他却丝毫不犹豫,跟着我,拔剑而起,杀秦吏以迎相邦。”
和刘季深受信陵君影响一样,齐地轻侠,是听着田单、王孙贾的故事长大的一代人,身上有任侠的气质,受田单事迹影响,也有几分家国情怀,两者结合在一起,加上自身境遇的不公,促使乐扁等人杀秦吏响应田儋。
他们曾以为,自己做的是忠义的事业,不但能将讨厌的秦人赶出齐国,叫他们再也不能用苛刻的律法来约束轻侠,等光复齐国,论功行赏,也能改变困苦的处境,做人上人……
所以最初时,轻侠们士气高昂,心情迫切,轻侠技击,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和面子,为了这两样东西,可以杀别人,也可以杀自己,他们认定,这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
直到他们尝到了战争的滋味。
战争不比单人私斗,这里没有个人英雄,只有不断飞来的箭和不断倒下的人。当诸田自知不敌,开始转移后,失败更笼罩在每个人心中,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衣服也被灌木树枝扯烂成布条。
这时候,他们也没功夫讲究侠义了,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穿得舒服,开始劫掠普通百姓,更做了不少恶事,以宣泄心中的恐惧。
五月份夏雨连绵,许多人生病,营地臭烘烘的,躺在发霉的稻草上,不少人开始怀念起举事前的生活。
“虽然苦了点,憋屈了点,也不自由,但至少日子还能凑合过……”
即便如此,面对秦军“屠城”的传闻,为了活命,他们依然坚守奋战,眼看朋友被大石块砸死,看着乡党肚破肠流,最后亲手送他去蒿里,这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到头来,乐扁心里不由产生了疑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搀和进这场战争里?
他们到底为何而战?又将为何而死?
来自区区小卒的问题,却像是重锤,敲在田儋心里。
为了复国?为了报田齐数世之养?为了报答他田儋十来年的接济和小恩小惠?
大义凛然的话,田儋已经说不出来了,当这场战争接近尾声,灭亡近在咫尺时,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怀疑中。
他曾经想做田单、王孙贾一般的事业,袒右举事,做那个将齐国光复的英雄。
但事实告诉他,并不每个人,都能做成安平君一般的事业。
时代变了,局势也变了,这场造反,成了徒劳无功的扑腾。田荣、田都相继战死,昔日门客也死伤惨重,甚至连他扶立的齐王田假,也在秦军破城时失散了,此刻大概正在哪个角落里躲着瑟瑟发抖呢。
而眼下,让田儋最后悔的就是,追随他的两万余人,战死无数,侥幸活下来,也要惨遭屠戮,再按照秦的严刑峻法,牵连其家人,何止十万?这些都是怀念齐国的好齐人,却要被杀绝,复齐,自此再无指望。
他没有成为齐国的大功臣,却成了田氏的大罪人……
就在田儋久久无言时,一个大嗓门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丈夫生于世,不平则鸣,仗剑而起,还能是为了什么?”
……
说话的是田横。
田横赤着上身,他身被数创,血淋淋的,甚至有支弩箭深深扎进大腿,走路一瘸一拐,但只用衣裳随意包扎,拄着矛,站在墙头,目视田儋,也对所有人道:
“齐国两百载社稷毁于一旦,齐王建被饿死于松柏之间,我眼见宗国破灭,为之不平,故背井离乡,藏身海外,力图复仇!”
“秦以秦吏治齐,苛待世族,待诸田犹如猪羊,或屠或迁,我身为诸田一员,为之不平,故率众而归!”
言罢,他大声道:“这便是我反秦的缘由,若是如晏氏、公学弟子、夜邑闾左等辈,得了秦人嗟来之食,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反,吃饱了撑着?二三子随我兄弟反秦,皆因心中有不平,当日不问缘由,杀官相迎,今日死到临头,反倒要思索为何而反,有用?”
田横这自述说得真实,但却让田儋恍然大悟。
“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田儋哈哈大笑,田横不擅长言辞,做事一根筋,但只有向他这样的人,才能对自己做的事,至死不渝吧!
他笑容收敛,回答了乐扁的问题:“秦人逐一扫灭诸田,我不平于田氏扎根狄县百年,枝繁叶茂,却要被强行迁离,故而造反。”
“齐地郡县,诸田不得为长吏,我不平于满心志向,却只能当一介黔首,故而举事,齐王建、后胜昏君庸臣败掉的祖宗社稷,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一夺回来!”
田儋不止是想当“田单”,他甚至想做田单没做的事,将无能庸碌的王室一脚踢开,自己来当齐王!
内城仅存的这数百人,亦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平”。
田横手下的海寇,昔日的齐国兵吏,不平于失去了昔日所有,不平于被秦军封锁饿死在海岛的命运。
乐扁等轻侠技击,则不平于秦律打击轻侠,让他们不得自由,遇到不平,仗剑而起,这不是轻侠该做的事么?
被田横一激,那个宁可死于国事,也不肯坐以待毙的田儋回来了,他扫视众人:
“为抒出胸中这份不平,二三子随吾等兄弟大闹两月,转战十县,也算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可惜时也势也,眼下仅剩数百人,面临上万秦军进攻,必死无疑,可有人后悔欲降?”
“若有,请斩田儋之首,去献给那秦将黑夫,不但能活命,更能得赏!”
一阵沉默,但随即,向田儋发出质问的乐扁最先呸了一声,说道:
“相邦,事到如今,怕死的人,后悔的人,该逃的早逃了,能跟相邦到这里的,都是宁可死,也不愿降秦的,相邦说这番话,是看不起吾等轻侠技击么?死便死,只愿能多杀一二秦人陪葬!”
“然也!”众门客、轻侠大声应和。
田横壮其志,也忍着身上的伤,拍胸脯道:“兄长,田横能死在齐地,死在先祖起家的高唐,亦无悔矣!”
“吾等亦然!”
跟着田横从沙门岛归来的海寇也大声赞同,他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相邦、左司马,秦军来了!”
示警声响起,田儋、田横站在内城上向外看去,却见高唐外郭的街道上,秦军终于出现,还是玄色的旗帜,人人手持盾剑,结成阵列,缓缓向前推进。
秦人已经控制了外郭各门,肃清了零星的抵抗,正准备奉黑夫之命,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这内城,其实就是田齐时的高唐行宫,墙高不过两丈,众人眼下是退到里面的“高唐台”上,秦军只要平推过来,破墙而入十分容易。
众人沉默了下来,但与先前的踌躇不同,此刻的他们,已心存死志。
“吾等还剩多少人?”
田儋一边问,一边亲自点起人数来,随后有人告诉他:“仅余五百……”
“能与五百士同死,儋之幸也!”
田儋看向浑身伤痕的田横:“横弟,还能战否?”
田横大笑:“兄长曾告诉我,刑天断首,尚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何况我只是坏了条腿?”
“好!”
田儋深吸一口气,看向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秦人,下达了他作为“齐国相邦”,最后一道命令。
“开门,迎敌!哪怕是死,吾等也要力战而亡!”
没有人反对,内城大门缓缓被推开,高唐台上的众人,皆持兵刃,直面秦军的强弓劲弩。
田横虽然嘴上说自己能战,可实际上,他的伤入骨,往前走了几步,差点一个不稳摔倒,还是田儋扶住了他,将他搀了起来。
“兄长……”田横有些哽咽,他的亲哥田荣已被斩首,但从兄田儋,亦如亲兄。
没有更多的话,像小时候一样,兄弟相互扶持,一个拄着矛,一个握着剑,红着眼看着十倍二十倍于己的秦兵包围过来。
田儋忽然笑了。
“吾等虽死而无悔,然此情此景,无歌相和,真是可惜。”
“谁说无歌?”
田横却扶着矛杆道:“吾等在那小岛上,别无他事,唯独慷慨悲歌,能打发些许时辰。但那是一曲为人送葬的歌,兄长要听么?”
“葬歌?再好不过!”
田儋抚掌大笑,秦军更近了,几乎能看到他们甲胄的纹路,事到临头,他看到旁边不少人仍然止不住地发抖,直到田横那豪迈悲怆的歌声响起。
“薤上露,何易……”
从沙门岛上归来的海寇们张开了嘴,用沙哑的嗓音,跟上了田横的歌声。
“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悲怆豪迈的歌曲,在高唐仅存的高台上响起,也传到了黑夫的耳中。
齐人的歌,黑夫听不懂,让人将伪军翻译晏华、莱生喊来,问那些将死之人在唱什么?
晏华听了听后,脸色发白,良久无言,莱生则垂首说,唱的是: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他解释道:“齐地之人以为,人死精魂归于泰山左近的蒿里,那里不分贤愚贵贱。将军,这是一首葬歌……”
黑夫闻言,诧异道:“彼辈是在为自己而歌么?”
方才见内城洞开,手下们或以为是诈,或以为那田氏兄弟要投降,但一听此歌的含义,黑夫便了然了。
这负隅顽抗的数百人,已心存死志!
鬼伯催促得是多么的急啊,容不得人一丝的犹疑,这群复齐的叛军依不再踟蹰,而秦军,便是催命的鬼伯!要送反叛者去往蒿里!
战场上,容不得半分同情,随着黑夫挥手,进攻的鼓点已然敲响,秦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五兵相杂,齐齐向前,它们像是时代的巨浪,要将一切磐石碾碎。
可那磐石,却也岿然不动,迎接这猛烈丛集。
高唐台上的数百叛军,这却齐齐发出了呼喊,他们朝着秦军,发动了最后一波进攻!
这是送死般的进攻,在秦军的弩机下,一个个鲜活生命,魂归蒿里,如同被太阳蒸干的露珠,消失得飞快……
但薤露、蒿里之歌,却久久未绝,伴随着戈矛起落,箭矢飞驰,萦绕在高唐城头,但却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一个活着的“叛贼”被斩掉了人头!这歌声,才戛然而止!
此情此景,连本以为自己看惯了诸国灭亡,沙场征战,已经心如坚铁的黑夫,也不由为之动容。
“齐非亡于齐王建投降入朝之时……”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众人,此刻却只剩下遍地尸骸,了无生气。
黑夫纵马上前,环视死人盈城的高唐,又抬起头,长太息曰:“齐亡于此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