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学以致用
“没错,学以致用!”
黑夫还没开始给墨者程商上课,张苍却哈哈大笑起来,满口酒气插嘴道:
“黑夫你还是晚了些,这一课,夫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与我上过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夫子当日坐于兰陵,对众人言,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这意思便是,知并不是目的,知是为了用,知而不用,不能变成行动,再丰富的知识也没有用处……”
黑夫一拍案几道:“没错,在这点上,我与荀子所见甚至同,而且,真正有用的学问,不止是要你自己用,还得让别人也用!不止是要让少部分人用,还要让天下人都能用!”
“让天下人都能用?”
程商一愣,他们墨家虽然以机巧闻名于世,但只视此为手段,而不是目标,所以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黑夫拿出张苍来举例子:“张苍去年写完了《九章算术》上卷,前六卷里,《方田》篇涉及田亩精确测量,《粟米》篇是关于谷物粮食的比例折换,《衰分》与俸禄分配有关,《少广》《商功》则是土木工程量计算,《均输》涉及摊派赋税……”
“对了,还有《珠算》,专门讲了算盘这东西的用法和技巧。以上种种,皆极为实用,有简单的例证,难道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是写给他儿子弟子看的?”
“不对!”
张苍也醉意上头,击案大声道:“我是写给天下人看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然而,我却想让天下士农工商,皆能将数术化而用之!”
这本《九章算术》乃是张苍对荀卿“学行合一”最好的履行。
胖子很明白,若是自己沉迷在深奥的数学问题里不能自拔,那这本书,终究是小众的自娱自乐,无法惠及大众,泽被天下。
于是,张苍将实用的六卷写于前,而理论性更强的《盈不足》《勾股》《方程》放在后面。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前六卷已经够用了,若是有人读了前半本,还不满足,自然会想看后三卷,从而走上钻研数术的道路……
“若我将这些自己想明白的数术学问藏着掖着,只交给儿子和弟子,迟早会失传。”
张苍酒似乎醒了,认真起来,他很赞同黑夫的说法:“子殷,一个学问若高深到无人使用,就离绝迹失传不久了。”
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学问也一样。
不管理论多好,非得在运用领域有用,才能发扬光大,以其庞大的受众基数,和现实利益,反过来推动理论发展。
而且,工艺技术这东西一定要一群人在一起研究,才能越来越进步,一个人闭门造车,搞不好研究出来的是落后的技艺。
古代技术书籍缺乏,后世认为,是文人墨客不重视技术,其实未必,也可能是工匠们藏着绝活,不给旁人知道,最后传没了。
这毛病不单中国有,日本还有西方都有,直到专利制度发展起来,奖励公开技术,工匠才渐渐献出自己的绝活。
而真正要打破工匠的固步自封还是要靠科学的发展,工匠摸索了几十年的经验,还不如科学推导出来的结果,这才使得古代工匠彻底没了底牌。
黑夫明白,专利制度当然不可能,但秦朝可以鼓励军功,可以鼓励力田,也能鼓励一些工匠创新发明啊!
若这时代真正掌握“科学”的墨者参与进来,帮助官府培训工匠,或能让以科学主导工艺的进程,提前一些呢……
经过黑夫和张苍一说,程商也终于恍然大悟。
“墨子以为,工匠营造,总是要一个尺度作为计量,能工巧匠能够完全刻画无误,不巧者虽不能完全无误,但若依尺度动作,效果好过单靠自己个人能力去探索。”
他抬头道:“郡守,我明白了,你想要墨家做的,就是那个尺!用墨家的声望和能力,做天下工匠的尺度!”
黑夫欣慰:“然也!你可愿助我做成此事?”
程商颔首:“我这就回咸阳去,力劝秦墨同意!”
“不,不是求他们接受。”
张苍在旁纠正道:“我实话告诉你罢,在临淄时,因群儒以古讽今,李丞相进言,陛下几乎就起了焚百家言论之念,墨者也在其中!若非黑夫一力阻之,恐怕火已经烧到咸阳去了。”
此事程商亦有耳闻,此刻听来,依然后怕不已。
黑夫也接话道:“没错,李丞相亲口说过的,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在他看来,唯独这三样有用,其余皆是不中用之书,皆可烧!”
“若墨家不想变成绝学,就要乘着陛下没改变主意,接下此事,牵头在咸阳开办工学。若墨者想要在大秦生存下来,请务必证明,自己是有用之学!”
言罢,黑夫朝程商拱手:“这也是我黑夫,出于对墨子的敬重,对墨者的钦佩,唯一能帮上墨家的地方!”
……
“你昨日让墨者将他们墨经里的学问用于工技,这是极好的,但你后来又说,要我也将荀卿天论之学实用于农事,我却不太明白……”
到了第二天,昨夜酒喝多后,嚷嚷着要和黑夫“抵足而眠”的张苍醒来后,发现黑夫根本未与自己同榻。
他揉着生疼的太阳穴来到院子中,由侍女伺候着洗漱后,居然还记得昨日的争论。
黑夫也只是在隔壁屋子和衣而眠,一听张苍的话,顿时抖擞起精神来,想继续敲着小黑板给张苍讲课,却发现上面居然写着“联合工农”四个简体字!
也不知昨天自己就着醉意,还吹了何事,顿时冷汗直冒,伸手飞快将其擦去,这才干咳几声道:
“你张苍虽然博学,但毕竟出身富户乡豪,与我这从小在地里刨食的黔首之子没法相比,那我便继续与你说说农事!”
黑夫首先问了张苍三个简单的问题。
“五谷为何?”
“五菜为何?”
“六畜为何?”
张苍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暴跳如雷:“你当我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黑夫抬眼,打量老张两百斤的分量,别的不说,四体不勤倒是真的。
但张苍毕竟学问多,五谷稻、黍、稷、麦、菽。五菜葵、韭、薤(xiè)、葱、藿。六畜则是猪、牛、羊、马、鸡、狗……他一个不差地能说出来。连带哪个郡县出产什么,五谷优劣,六畜习性,饲养要点,也能说个七七八八,毕竟除了是个胖子技术宅,他还是个大吃货。
等张苍叨叨完了以后,黑夫才拊掌笑道:“说得好,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张苍短脖子一扬,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
但黑夫的话,再一次让张苍愣住了。
“你以为,这五谷五菜六畜,世人难道从一开始便会种会养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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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章 莫如树谷
“早在儒生们以古非今时,吾等便议论过,世道渐变,总是今胜于古,有巢氏构木为巢、燧人氏钻燧取火、伏羲氏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那些个上古圣王的时代,人尚不知农事,更不知畜牧,除了直立熟食,会使用工具,有一点廉耻之心知道遮羞外,其实与禽兽无异……”
昨夜饮酒过度,叶子衿今天贴心地为黑夫他们准备了寡淡的小米粥,黄色的粟米在碗中,散发着清香,黑夫便指着这五谷之首,对张苍道:
“总之,当时的人只能渔猎鱼兽充饥,常年饥饿。久而久之,到了神农尝百草后,便开始采野生果、菜来弥补肉食之不足,然这样依然不可靠,时有时无。于是到了后稷时,乃种植草木于近处,使每年都能稳定采摘,这便是农事之始!”
民以食为天,如何获得稳定而可靠的食物来源,成了农业起源的动力。这过程肯定是持续几千年上万年的,但为了让张苍理解,黑夫只能按照史书里的说法,将功劳全部推给后稷了。
“后稷学会了种植粟,相地之宜,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于是粟亦称之为稷,后稷也被尊为农神……”
“众所周知,五菜都来自野菜,如今食用的芹菜,在云梦泽边还常是野生,但你可知,吾等今日所食粟米,最初都来自何物?”
张苍虽然博学,但毕竟没有亲自下过田地,不明所以,黑夫便一拍手,让下人捧着一本书上来,翻开书页,里面居然夹着一样干枯的植物……
“若是春夏之际,我定要亲自拉着你去田间地头辨认,但如今寒冬腊月,百草枯萎,野外是见不着了,但我几个月前去农家田圃巡查,让人摘了几株回来,你瞧,这便是粟米的祖先!”
张苍定睛一看,那被纸张书页夹了许久,变得有些扁平的植物标本,它长着长长的穗子,形象狗尾……
“这不是田埂上常见的狗尾草么!?”
张苍大惊,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碗中的粟粥:“你的意思是,这粟,是狗尾草变来的!?”
“不愧是富户出身,没有挨过饥荒。”
黑夫笑他的反应:“你去民间走走问问便知道了,若是遇上大荒年,粮食吃尽,有时候人得靠着田间的狗尾草挨过来,味道还真和粟米有些像。”
张苍懵懂地点了点头,他从小衣食无忧,出手阔绰,但也见过魏国闹荒。魏的救灾制度是魏惠王和孟子说过的:“河内凶,则以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后来河东河内都丢了,大梁魏人哪怕快饿死,也只能就地熬着,那种情况下,别说是狗尾巴草了,易子而食,甚至抓起地上的黏土就往嘴里塞,也是常事……
“至少秦灭魏后,梁地再没闹过饥荒,没出过人吃人。”
张苍一声叹,再低头仔细一看,这狗尾巴草的穗子虽然干瘦粒小,但和粟穗,还真的有点像呢,杆、叶就更几乎一模一样。
他有点相信了。
黑夫继续毁着张苍的三观:稻的祖先是水稗草,和稻子外形极为相似,也长在稻田周边,穗粒叫“稗子”,也是救荒的备用粮。
黍的祖先可能是铺地黍或野糜子,小麦因为是西来的,就不说了,但退化的麦子也会变回野麦。菽的祖先则是野大豆,豆荚很扁,里面的颗粒小得跟针头似的……
反正,五谷的祖先,都是常见的田间野草,农夫种地时深恶痛绝,必除之而后快!
张苍就奇了怪:“如今五谷穗大粒饱,究竟是如何变来的?”
“很简单啊,哪怕是狗尾巴草里,也有个头大,味道好的。古人,或许真就是后稷,将其挑选出来,加以种植,时常浇水,于是一粒种子生出十粒,十粒生百,百生千、万,最后传遍了天下,就成了五谷,它的那些兄弟亲戚,却依然是野草。”
黑夫笑道:“就和农家近来将个小的野菘选其优者,种出个大的牛肚菘一个样,这便是驯化!古人又言,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柑橘等果树,也是被驯化过的,别看南郡柑橘甜如蜜,这都是选育的结果,野柑橘有多酸,只有吾等吃过的人才知道……”
嗯,遗传和变异,自然选择人工选择,这些中学生物知识,对古人来说太过复杂深奥,暂且还是不要告诉张苍,只向他展示每个老农都会的选种之法即可。
这就是人类发展农业的历史,培育五谷等植物的同时,世人还驯化了不少动物,猪、牛、羊、马、鸡、狗这六畜便是这么来的可惜,这年头中原的“猫”还只是本土的狸花猫,野性依旧,只会老实捕鼠不会傲娇撒泼,中东西亚猫尚未引进,,要变成真正的猫主子还为时尚早。
除了驯化动植物,人渐渐地,还学会了改造自然环境,使之适合农业生产,大禹治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现如今,搞水利已经成了秦朝最热衷的事,都江堰、郑国渠、贺兰山东麓屯田灌溉区,数不胜数……
“眼下,哪怕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鄙农夫,也知道春天时要挖开沟渠,让水流滋润田地,精耕细作,如此方能使五谷丰登。而不是游手好闲,指望田地不耕不耘不粪,靠自己长出来的狗尾草和野稻充饥……”
说完这一切后,黑夫道:“现在,你明白,荀卿天论之学,要如何在农事上加以实用了么?”
张苍重重颔首:“明白了!这数千年,上万载,从传说中的古之圣王,到如今的老农老圃,他们所做的事,无不在反复验证我夫子的那一番话!”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张苍目光炯炯,那一席荀子的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与其一味地推崇天而思慕他,怎么比得上将天当作动物,畜而制之?
与其一味地听任物类自然生长而盼其增多,怎么比得上发挥人的智能,来助它繁殖?
与其一味地盼望天时调顺而静待丰收,怎么比得上配合时令的变化,而促它丰收?
与其一味地顺从天而歌颂它,怎么比得上掌握它的规律,而利用它?
“没错!”
黑夫击节赞叹:“这便是我希望,在朝廷新开设的农学中,能告诉农家的真理!这数千年来的浅显道理,如今却被冠以鬼神天意之名,失去了本该有的面目,现在,它必须被世人重新认识到,并在农事中,继续传承下去!”
“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天不给的,人自己去争!这才是农事真谛,亦是人身为万物之灵,怀揣的使命!”
……
“植物为何会生长,且越长越大,是因为土、空气、还是水、还是阳光?这个问题,你自个下去琢磨琢磨吧……”
送别张苍时,黑夫还不忘扔给他一个小问题,让胖子继续苦恼。
等他回到居室,终于难得地松闲下来,开始逗大儿子破虏,他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如今已经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已经能说不少话,此时正在屋内玩着黑夫让人给他做的“积木”。
在黑夫引导下,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木头慢慢堆积,但这孩子也是古怪,到了一定高度,就会猛地将积木推倒,随即拍着手,看着他老爹咯咯笑,仿佛在享受这过程带给他的快乐。
“你这孺子,今后怕是要拆不少屋子。“黑夫无奈地摇头,却又不厌其烦地重新堆积木,陪儿子重复一遍又一遍的游戏,对待孩子,他极有耐心。
挺着大肚子的叶子衿温柔地坐在一旁,看向这对父子,她面带微笑,但黑夫看过去时,却发现妻子眼中流露忧虑,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542章 莫如树人
黑夫知道妻子聪明,自己前去随驾封禅以来,上窜下跳的折腾,她虽然身处即墨府邸,很少出门,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夜归来时,叶子衿便欲说还休,肯定是有事。
于是,黑夫便让侄儿尉阳带着破虏玩,自己走到妻子身边,吻了吻她发际,问道:“有何事欲与我说?”
“男主外,男主内,有些事,妾本是不该过问的。”
叶子衿抬起头,对黑夫道:“但若不说,妾又心中不安。”
“夫妻一体,你说吧。”
叶子衿垂首道:“近来闻良人在临淄和胶东,谏焚书,止求仙,不仅与李丞相彻底分道扬镳,还与方术士结仇,妾得知这些事后,担忧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俗谚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良人年未满三旬便是封建大吏,已足够瞩目,本以为远离都城来到胶东,能够收敛锋芒,避开风头,谁料……”
她有感觉,黑夫近来做事很急躁,一事未毕,又要搀和另一件事,结果树敌越来越多,先前与赵高与隙,如今与诸田翻脸,更将丞相李斯和围绕在皇帝身边的方术士也得罪光了。
那个在南郡、北地时沉稳的黑夫变了,他就像个盯着时间,拼命赶路的旅人,与叶子衿看不见的东西战斗着……
出于担忧,叶子衿说起了一个故事:“从前,曾参住在费邑,鲁国有个与曾参同姓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织布,神情泰然自若,说,‘吾子不杀人’。须臾,一个人又来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仍然织布,但开始看窗外。有顷,又有一个人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惧,投杼逾墙而走。”
“凭着曾参的贤德,凭着曾母对他的深信不疑,三人疑之,还使曾母真以为他杀了人。现在良人之鲁直忠恳,恐不及曾参,陛下对你虽信任,却绝不会超过曾母对曾参之信,若是朝中言良人之非者不止三人,我唯恐陛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怀疑良人的忠心啊……”
“正因如此,妾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为腹中孩儿感到不安。”
“不至于此。”
黑夫却摇头道:“我虽在外,但以陛下的性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每年都要巡狩天下,亲眼见过胶东的成果,这些事,不会被几个人的谗言所抵消。再加上我功归于上,过归于己,陛下十分满意,非但不会疑我,还会希望我多做些事……”
顶多,就是将会稽郡尉任嚣调到胶东,用这个干练老道的楼船将军,将黑夫一度把持的兵权接过去,如此而已……
只要手里没兵,黑夫不管多强势,依然只是个空降的外来郡守。
你别看秦始皇做事大气豪迈,可实际上,却极其熟谙平衡之道,异论相搅玩得炉火纯青。
朝中,王绾被儒生牵连而失势,李斯权倾朝野,他便扶持叶腾与之抗衡。叶腾虽然没什么根基,但却有黑夫这个好女婿,朝野两党异论相搅之势已成。
可一旦叶、黑略强,秦始皇的打压之手,恐怕又会下来了--真当“一年不能剿灭海寇,则胶东郡守换人”是秦始皇因为被方术士蒙蔽,随口一说的?到那时,直接让黑夫回咸阳,尊其位,却安排虚职闲差,一干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但黑夫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任嚣上任后,自己绝不可能把持胶东兵权了,但他在本郡的布局已经足够,接下来,需要重新放眼天下和朝堂,放眼于未来。
于是黑夫便拉着妻子的手,对她说道:“一年前,我初来乍到时,曾以黑白棋为子,落子其上,思虑在胶东,旧族、诸田、士农工商,孰为吾敌人,孰为吾友,黑白分明后,该拉拢拉拢,该打压打压,该中立中立,该清剿清剿……”
“如今借着陛下东巡之威,郡人咸服,哪怕是诸田,也是大难临头,陛下已经决定,在离开胶东时,将诸田连根拔起迁徙他处,如此,则胶东尽是吾友,敌人仅剩下盗寇和海外反秦之士。”
叶子衿颔首,赞道:“良人真是天生政客,拉一派打一派,须臾之间,敌寇已成土鸡瓦犬之势。”
黑夫笑了笑:“所以我在朝野中树敌太多,我岂能不知?故而,哪怕是为了自保,我朋友也该越来越多才行!”
有秦始皇这座大山在上面镇着,想像胶东一样,把敌人干脆利落地干掉,那是痴人说梦,皇帝允许异论相搅,但绝不会允许平衡被打破!
黑夫不可能从**上消灭敌人,他只能多引奥援,得些朋友。
但哪些朋友能交,哪些朋友要保持距离,也得心里有底。
黑夫与李信之间,哪怕共事过,却也一封信都不能往来。
他与王家,有王翦做媒这层旧谊,王贲还是老上司,但在秦始皇面前,黑夫、王贲却必须形同陌路。
蒙恬兄弟也一样,勾搭是不可能的,最好得有点表面上的小矛盾。
公子扶苏……这水太深了,更是碰都不能碰,至少现在不能。
总之,黑夫和掌握兵权的将军,或在军队里有威望的宿将,是绝对不能成为朋友的!
他的朋友,只能是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比如张苍这种博学之士,比如衰微到只剩下不到十名成员的墨者,比如除了种地啥都不关心的农家。
这几个月,黑夫看似上窜下跳啥都想管,可实际上,不管是结谊还是结仇,都如同外科手术一般仔细小心,因为一个不慎,就可能会触碰到秦始皇的逆鳞!
叶子衿越听越惊讶,黑夫的政治智慧,已经高到她赞叹的程度了。
“良人真是比我父还要阴鸷!”
黑夫不知道妻子的吐槽,继续说,他与李斯的政见已注定相悖,李斯绝地反击,夺了修书之任,寓修于焚,百家之学将绝矣,以李斯的尿性,可能还会顺便打击黑夫的潜在朋友们。
于是,为了保住他们,黑夫提议在官府教育中,新设工农之学,以秦墨和农家为基础,专门钻研工农之术,让先进的器械农技传遍天下。
因为印刷术和白菜豆腐给秦始皇留下了深刻印象,见黑夫有理有据,皇帝便欣然应之。
黑夫看重的不止是两家学问,想让墨者农家的知识学以致用,传播正确的价值观。
还因为,假以时日,培养出来的工农官吏,他们的价值观受黑夫间接影响,在政治上,也是黑夫的天然伙伴,这些基层小吏遍布天下,虽无重要实权,但却举足轻重。
这就是黑夫酒醉时,在那黑板上所写“联合工农”的含义。
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谋的,便是终身之计啊。”
这的确是一辈子的工作,黑夫就像是一个驯化谷物树木的老农般,选出好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扶正早熟的秧苗,给它们松土施肥,然后期待自然造化影响下,获得丰收的金秋……
他不能揠苗助长,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也不能坐视不理,让山林里的野猪来将幼苗拱了,或是山火将农田烧成白地。总之,要种好这一亩三分地,还真不容易。
“妾明白了!”
叶子衿眼睛闪亮,既然黑夫有远谋,她也不是很担忧了:“妾只剩一件事想知道。”
这最后一个问题,叶子衿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严肃地问道:“良人的终身之计,到底是什么?”
黑夫一愣,幸好叶子衿下一句便是:
“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父亲想了一辈子,良人未来也欲争一争么?”
……
ps:出门旅行,所以还是短小的两更了。
第543章 田官
时间进入腊月,胶东即墨城的秦始皇行宫内,群臣尚在讨论在咸阳设立“工学”“农学”之事。千里之外的南郡安陆县,县田啬夫尉衷却已起了个大早,带着属下巡视粮仓。
按照律令,衷身为农官,这个月要“令告民出五种,命农计耦耕事,修耒耜(lěisi),具田器,总之,就是要为春耕早早做好准备。
衷知道自己能有今日这地位,多亏了弟弟,连家族的氏,都是靠黑夫才挣得的。他生性老实本分,除了种地外,其余事情不懂,只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勿要给仲弟添麻烦。
忍着困意,朝脸上泼了点冰水,遏制打哈欠的冲动,衷坐到了官署中,指着县城附近的公田地图,开始给手下的田佐吏们安排工作。
“这片地开春要耕作,种稻与粟,这些则种黍与菽,其余的地,需要休耕。”
“田佐吏要召集各里田典,让彼辈编制田籍,那些因犯法而收回的土地,要算作公田,因爵位增加而给予的土地,也要重新记录在田籍上,以免收租时有错漏……”
他眼神扫视手下们,严肃地说道:“按律,收取贿赂,匿民田,伪写田籍者,与盗同法!汝等可知道了?”
众人肃然应诺,衷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他事情。他也算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要担的责任,也不少。
作为农官,尉衷不仅要管计户授田,征收田租和刍稿税,平日里还有三个主要工作:
其一,组织生产。衷在安陆,没事就带着人在县城周边的田地溜达,在田间看到游手好闲、群饮喝酒的,就上去呵斥,令这群黔首少年下地去,若他们不从,就要上升要拘留服刑的程度了。
“酒浪费食粮,故民间禁绝酤酒,在乡下,只能由里典来酿,每逢节令祭祀,分予各家一点,少酌即可,若是每天都醉醺醺的,寻衅滋事,哪还能下地精耕细作?”
朝廷还规定,哪怕是为官府做苦力的“居赀赎债者”,每逢播种和中耕季节,允许各自回家二十天从事农作,衷还得派人盯着这些人,别叫他们跑了。
其二,管理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秦的农业为六国之最,靠的就是牛耕和铁农具,当别的国家将铁器优先铸造兵刃时,唯独秦国,几乎将所有铁都用于农具……
铁农具比木石农具坚硬、锋利、轻巧,不但能够提高土地翻耕的质量,更能加速土地翻耕的频率和扩大农田面积,是农耕利器。
耕战耕战,耕的地位,尚在战之上,反正秦卒狠起来,赤身**都敢冲锋,要铁兵,打胜仗缴获就是了!
不过,在平日里,管理铁农具的田官,对来借用的百姓却很大方!
“假铁器,销敝不胜而毁者,为用书,受勿责。”
尉衷大概是第一百次向手下们强调这点了,无法购置铁农具农夫向官府借用,若工具自然损坏,不需赔偿,交还原物,官府写个说明材料备案即可。
“若是借了铁具的农夫因害怕损坏铁锄,不敢用力,那其效用,与木石何异?”
衷干了三十年农夫,对黔首的苦衷很清楚,所以他做农官这几年,也待民甚善,已经被县里尊为“长者”级别的人,乡社祭祀,总是邀请他来宰肉。
不过,同样是可以借给百姓的东西,耕牛就不能随便驭使了,若是鞭打太重破皮,或是瘦了太多,农夫和牛倌也要受到惩罚的。
“各乡、里拥有耕牛数量要报上来,提前分配好,优先分给有爵者,至于分不到耕牛助耕的人家,田典再去教他们一遍耦耕之术。”
这就涉及到尉衷的第三项重要工作了:从技术上指导农民生产。
除了耦耕外,甚至连每亩地撒多少种子,农官也要给那些耕作经验不足的小年轻科普。
“稻、麻,每亩撒种用二斗六升,粟、麦每亩撒种一斗,菽豆每亩撒半斗……如此撒种,不疏不密,利于田畴。”
此外,还有极其重要的堆肥沤肥之术,也得由农吏宣传推广,多亏了黑夫**年前的创造,安陆县每个乡都已经普及了公厕,还安排了一个管公厕的人,在黑夫提议下,称之为“所长”,级别和专门养牛的“牛长”相当,也是没有编制的公务人员。
所长带着两个隶臣管堆肥之事,到了春夏时挑到公田。
眼看公田庄稼在肥料滋润下,几乎年年丰收,不少平民便想:为何我家的肥水,流了外人的田?所以在安陆,一些有条件的富户人家,也开始在自家门前修厕所,并不禁外人使用,城南垣柏家,甚至以卖粪而称富……
类似的情况,在大都会咸阳亦有出现,公厕业方兴未艾。
但在其余郡县,堆肥沤肥依旧方兴未艾,哪怕是关中,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也不是三两年能改变的。更不必说江南等地,甚至连牛耕都未普及,当地越人还在玩刀耕火耨,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一时半会还传不进来……
安陆农业局长尉衷不必烦恼这些,管好本县一亩三分地就行,但在胶东的行宫里,这一问题,却成了百官支持开设“农学”的重要理由!
……
秦始皇的巡狩并不是纯粹的游山玩水,虽然人马在不断移动,但一路上,在咸阳该办的政务,也一样都不拉下皇帝都在每晚熬夜加班批阅奏疏,臣下哪敢偷懒?
按照秦始皇的习惯,臣子提出的建议,多半不是当场同意,而是让群臣加以讨论,最后汇总意见,再自己拍板。
于是乎,十一月到十二月这段时间,胶东即墨行宫,群臣便就黑夫提议设“工学”“农学”进行了议论。
廷尉叶腾极力支持这一想法,他追溯秦的历史说,商鞅变法时,出台的第一个重要的“一号文件”就叫《垦草令》!
此法令大体内容是,将一切阻碍农事的民俗、陋习加以整改,经济上打压知识分子,闲散人员和商贾,限制迁徙,让百姓只有干农活一条出路,以粮为纲,以农为本。
不仅在中央如此,为了在地方推行《垦草令》,还设置了许多农官,国家级别有“治粟内史”,郡上有“都田啬夫”,县上有“田啬夫”,乡上有“田佐吏”,里中有“田典”。
按照黑夫的理解,就相当于后世的农业部、农业厅、县农业局、生产大队、小队。
衷在其位谋其政,却对这些东西的深层原因懵懵懂懂,黑夫则再明白不过。
自有政权以来,政府就会直接或间接干预社会经济,根据干预强度不同,后世有了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之分。
但开创了统制经济的先河,莫过于商鞅的《垦草令》。
在西周春秋时,国家和劳动者之间,横隔着封建大夫、采邑、宗族等组织,这使国家无法对最广大劳动者的农业活动进行干预。
然而,秦却将这些中间组织统统干掉或削弱,商鞅变法后,秦对劳动者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从农官的工作就知道,朝廷恨不得对农事每一个环节进行指导管理。
这种大政府思维,对推广先进生产技术十分有利,唯一的问题是,广大农官中,也有不少人是半吊子,或者出身低微,目光狭隘,堆肥沤肥、菘菜等新事物的利好,他们一时半会领会不到。
农官制度虽好,却唯独少了专业人士进行指导。
故黑夫敢提议设立“农学”,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觉得,在秦朝重农和农官制度基础上,进一步搞农业大学,政府出财力,农家出技术,培养农科员,让他们去往各地任职,让各级别农官,多一个“农业技术站”的作用,简直是水到渠成!
黑夫想的没错,对于“工学”,群臣尚存在一定分歧,但“农学”,却得到了几乎所有大臣的一致赞成。
最后秦始皇也钦定了此事:“仓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秦以农立国,设农学可也!必使官吏黔首皆能效神农、后稷之事!”
“陛下圣明!”
群臣噤声,拜倒称颂。
黑夫则在心里暗暗算了笔帐:“天下四十郡,近千个县,至少需要一千名农科员,若这群人带着农家的技术去到地方,能给全国农事有多大的提升?”
若他们还能接纳黑夫和张苍“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私货,将它们传播到全国,真是前景不可限量。
有了这个基数,未来哪怕这世上已没了他黑夫,谁能知道,中国不会出一位古代袁隆平呢?
这才是黑夫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谋划的“终身之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
秦始皇在胶东一呆就是月余,为的可不是白菜豆腐,做的也不止一件事。
就在即墨行宫群臣议论,决定设“农学”,使实用之学在这寒冬腊月里,走向欣欣向荣之时,城外的即墨田氏府邸,却一片愁云惨淡。
风雪刚停,即墨田氏的仆役同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却愕然发现,一队黑压压的秦军,已经包围了这里!强弓劲弩瞄准门楣,顿时吓得扔了门板,跑去院子里禀报。
郡兵曹的官吏曹参,连同一队直属于皇帝的郎卫军,带着千余人,将即墨田氏府邸团团围困,并宣读了秦始皇的诏令:
“即墨田氏,举族迁至北地郡大塬,以实边塞!”
第544章 暴力强拆
“兄长,为之奈何?”
祠堂的门再度被推开,即墨田氏的二家主田间大步走进来,却见他兄长田角,还跪在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愣愣出神。
虽然早在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郡守黑夫剿灭时起,田间就有预料,自家恐怕迟早也要挨一刀,但也心存侥幸,奉家主田角之命,田氏收敛了气焰,敦顺守法,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以即墨的主人自居,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如今情势已经急切如火,秦军围了田府,并宣布了秦始皇帝的诏令,以参与私盐贸易为由,定田氏之罪,要他们举族迁徙到遥远的关中北地郡去!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整个田氏都懵了,兵曹官吏曹参限田氏三日之内收拾妥当,不然就要让兵卒进来“帮忙”了!
田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全家的主心骨田角更是失了魂儿,已经连续半天将自己关在祠堂,不见任何人。
田间不忿赫赫大族就这样破灭,跪下推着田角道:“兄长素来多谋,难道就没什么办法?”
田角却看了弟弟一眼,苦笑道:“当年齐康公被从临淄宫室强迁去海滨时,他能有什么办法?”
田间愣住了,那是两百年前的事,当时的田氏多威风啊: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的七十多个儿子,成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城主,尽诛鲍、晏、监止及姜吕公族。
田氏代齐,已经水到渠成,田齐太公嫌弃傀儡齐康公在临淄碍眼,随便派了个手下,将他赶到芝罘岛去。
据说齐康公连三天都没有,姜齐数百年积累的财宝,统统不得携带,连后妃都要留下,只能孑然一身,带着两个老奴上路、
到了海边,他只有一座小城作为食邑,到后来,连那座小城也被收回了,年迈的齐康公名为国君,实为乞丐,没了生计,只好在斜坡上挖洞为灶,捉飞雀拾海蚌为食……
其他吕氏公族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宅邸田亩,都被新来的田氏新主子所占,他们只能被驱赶到边缘地带,一个个持续数百年的显赫大族,就此破落……
可现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诸田倒霉了!
“秦与吾家,就好比昔日田氏与齐康公,齐康公能抗田氏之命么?”
田角很清楚,最初时,秦吏不通本地言语,不熟田亩赋税,出了郡城后,就是两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聋子!
想要颁布法令,征收赋税,每一件都需要田氏的人帮忙,田角及其弟田间虽不为官,但田氏族人、门客做小吏的不在少数。
可自从黑夫来到胶东后,却开始施展手段,他扶持晏、国、高等姜齐时的没落旧族,让他们派遣子弟加入官府,取代田氏的位置。此后,又开设公学,禁绝私学,使胶东士人也只能以官府为尊。
“做了这些之后,黑夫郡守治理胶东,已经不再需要田氏了。”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轻易撼动田氏根基,但黑夫郡守是个粗人,对付田氏,他不想温水煮青蛙,却借着秦始皇东巡之机,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要将整个即墨田氏暴力强拆!
秦始皇东巡,至少有三千兵卒随行保护,胶东官府倚仗的实力骤增,黑夫狐假虎威,别说让田角兄弟迁徙,就算要将他们抓起来杀了,有秦始皇在即墨镇着,也无人敢反抗造次……
虽然诸田念念不忘复齐,但他们对秦始皇,却又有巨大的恐惧,猛虎在侧,只能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
“形势变了,此时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田角摘下着弟弟田间腰间挂着的剑,将它远远抛了出去!
“那我家只能任人宰割么?”
田间绝望不已,痛苦地跪在先祖灵位前,捧着脸哭泣。
虽然官府给了三天时间,但田氏家大业大,田产数万顷,几乎占了即墨田地的小半,又有宾客徒附近千,庄园楼阁无数。如今被强制举族迁徙,过去的积累统统都要废弃,顶多带着点金银绸缎上路,家产则要被官府以低价贱买,在即墨经营百年的人心底气,也将毁于一旦。
大树轰然倒塌,移往他处,恐将萎靡不振,在田间看来,他们家失去的不止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也总比夷族后,一个人都活不下来强!”
田角却有自己的想法,他扶起弟弟,指着祠堂灵位最上面那一位道:“田氏并非齐地土著,吾等的先祖田敬仲讳完,他来自陈国,来自淮阳……”
陈完本是陈国公子,后来因陈国内祸,携家带眷逃出淮阳,流落到齐地,投靠了齐桓公。
那不过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陈完到了齐国,最初只是一个区区“工正大夫”,地位不高,后来却一步步做到了卿,甚至窃齐称王……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田角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田间擦干眼泪后,也应和了起来: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是田氏的史诗,也是他们家族信奉的一个真理:
不管迁往何处,不管最初时多么卑微,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田角已下定了决心,他要与奋起反抗的夜邑田氏,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了。
“立刻遣散奴仆,散尽一切家财分给田氏的亲家、邻居、门客,除了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外,吾等此番西迁,只带两样东西。”
“一样是先祖的灵位!”
田角小心翼翼将陈完、田常、即墨大夫田种首的灵位捧起,擦拭得一尘不染,抱在怀中,他们代表了田氏引以为豪的历史,万万丢不得。
田角怀揣灵位,迈步走出祠堂,外面,冬天即将结束,阳光重新普照大地,照在外面跪了良久的十余田氏子弟脸上,他们或愤慨,或绝望,或踌躇。
“第二样,便是子弟!只要子弟尚存,哪怕即墨田府被拆了,哪怕去了北地,我家被强分为数十家,一样能团聚在祖先灵位之下,繁衍生息,五世八世之后,必能复为大族,凤凰于飞!”
……
当冬天来临时,枯萎的不止是一株树木,而是整片森林,秦始皇三十二年的这个腊月,遭到暴力强拆的不止是即墨田氏,还有胶东郡各县的“诸田”,不管有罪无罪,每个县,财力和声望最显赫的田氏,都要迁徙去秦朝本土,或是北地,或是房县,不一而足。
而根据迁徙顺序的不同,秦始皇还大笔一挥,给这些“诸田”赐了新的氏名,以次第相区别,分列为第一到第八氏……
于是乎,即墨田氏的田角,就荣幸地成为了“第一角”,他弟弟必须分家出去,就成了“第二间”,其余诸田,则是第三、第四到第八不等。
在诸田看来,这是巨大的羞辱,却也无可奈何,秦始皇在胶东镇着,此地水陆大军云集,他们能怎么办?
秦吏只给诸田三天时间,也有到时尚未处理完家产的,央求宽限几日,却招致了秦吏的白眼:
“皇帝陛下三天内便要离开胶东,诸田务必在他走之前上路,汝辈何德何能,敢让陛下等候?”
小吏们说的没错,一月初一,第一股春风吹到胶东时,就在诸田垂头丧气西迁之际,秦始皇的车驾,也离开了这处避冬的行宫……
作为随行官员,叶腾也要告别女儿女婿,还有小孙子了,临走前,他偷偷告诉黑夫道:“据说陛下此番东来,对停留较长的薛郡、临淄、胶东三地,都留下了一字评语。”
黑夫竖起了耳朵:“薛郡的是什么?”
叶腾一笑:“矮!”
黑夫哑然失笑,这大概是因为秦始皇在泰山封禅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虽然封禅结束了,但傲娇的秦始皇帝,却转过身,对着泰山、梁父比起了小拇指,嫌弃它们太矮。
儒生们为古王筹划的天下中心,却承载不起秦始皇的宏图大志,那什么山才能让皇帝叹为观止呢?
“怕不是昆仑、天山才行哦……”黑夫暗暗吐槽。
至于皇帝对临淄郡的评价,则是“闹”。
临淄人多啊,庄岳之市人头攒动,且没有咸阳那般有法吏用律令绳之,所以显得有些喧闹混乱,再加上在泰山遇挫的儒生们不服,到了临淄以古非今,诽谤皇帝,惹得秦始皇勃然大怒,嫌弃临淄吵吵,也是必然的。
“那胶东呢?陛下如何评价?”黑夫求问叶腾。
叶腾捋着胡须,竖起右手大拇指道:“还是一个字,善!”
善就是好,但能得到秦始皇这个评价,实在是不容易啊……
黑夫从皇帝进入胶东,便在下密盐滩展示自己的治理成果,到夜邑让陈平闾左三呼万岁,对皇帝歌功颂德,搞足了形象工程。
皇帝毕竟没见过后世更夸张的,所以还是很吃这一套。
中间在芝罘岛,差点被方术士抢了风头,幸亏他们运气差了点,没等来海市蜃楼,又被黑夫截胡了关键人物徐福,屡屡让皇帝失望,丧失了竞争的本钱。
黑夫才能把这场寻仙长生之旅,重新拉到“问苍生”的正轨来。
即墨公学的教育,冬日里一碗热腾腾的白菜豆腐汤,提议设立工农实用之学,最后是对诸田的迁徙。相比于守旧的薛郡和闹哄哄的临淄,秦始皇看到了一个在黑夫整治下,欣欣向荣的胶东。
皇帝安排黑夫来任郡守,一年内,黑夫便交上了一篇令人满意的答卷,更难得可贵的是,很多制度,都能作为全国典范,加以推广。
“现在皇帝应该知道,我不仅能出将,假以时日,亦能入相了罢……”
黑夫暗地里琢磨,却在送秦始皇离开即墨时,被唤到了御驾前!
……
秦始皇还是老样子,对赏罚都十分谨慎,他没有过多表现出对黑夫的勉励和夸赞,只是在提醒黑夫“一年内剿灭海寇”的限期后,忽然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卿莫非还未有字?”
黑夫一愣,垂首道:“臣出身低微,成年时连氏都没有,更别说表字……”
表字,是贵族男子的专利,正所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加冠之后“表字”就会替代“名”,成为寻常的称呼。
陵于战国后,一般的小贵族地主都有不起字,得大贵族才有,比如张良字“子房”,项籍字“羽”。张苍的“子瓠”,则是荀子在他成年礼时取的。
像黑夫、刘季这样的大老粗,名都取得那么随意,更别说字了。
黑夫虽然发达了,却也没想到要给自己弄个字。
秦始皇大笑道:“如此甚好,卿如今已是封疆大吏,爵为大上造,位已尊崇,岂能无字?朕今日且赐你一字!”
群臣皆惊,连黑夫也被颇为诧异,他想过,秦始皇在对胶东之政称善,会怎么犒赏自己。
或许是口头褒奖,或许是赏金若干,却没料到,居然是赐字!
虽然知道这是手段,但黑夫依然有一丝感动,他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垂首惊慌失措道:“臣何德何能?敢得陛下赐字?”
这是为臣者该有的惶恐作态,但皇帝说的话,是不容置喙的,也无法收回的。
“李信的字,亦是朕为他取的。”秦始皇想起了自己的爱将,白马黑犬,李信已为候,但黑夫在胶东做的这些事,亦有大功,他年纪太轻,封侯尚早,但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优宠。
秦始皇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怎么取合适,黑夫心里想的却是,听说表字不能乱取,一般都要与名相互对应。比如端木赐名赐,字就是子贡;孔丘名丘,字为仲尼,尼,就是他出生的尼山。
所以,秦始皇会怎么给他取字呢?
“不会是黑板或是子厕吧……”
黑夫想起当年秦始皇笑眯眯问他是不是“公厕校尉”,不由头皮发麻。
却不料,秦始皇打量了一眼四周后,指着庞大队伍身后的城池道:
“即墨!”
“啊?”黑夫和群臣疑惑地抬头。
却听皇帝大笑道:“黑者,墨也,黑夫治即墨甚善,字亦即墨,可为佳话矣!”
第545章 兔死狐悲
秦始皇三十二年一月初,春风拂过,冰封的济水恢复了往日生机。
在临淄郡济水北岸,有一狄县,和齐国其他县一样,狄县最大的一家豪强亦是诸田。同样出自田成子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儋,以及其从弟田荣一家,他们在父辈时分家,但就在一条街,东西两府皆豪,往来也没有受丝毫影响。
田氏兄弟作为当地豪强,虽然高门大户,却不敢与夜邑田氏比声名显赫,也不敢与即墨田氏的富裕相提并论,他们就是一区区县豪。
然田儋、田荣早在齐国尚存时,就喜欢与轻侠嬉游,颇得游侠儿敬仰,能得人。狄县虽然归了秦朝,但县令、尉、丞办事,依然要仰仗田儋出面,不然的话,政令就难以在市井推行。
这几日,田荣去了趟临淄,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拜会了从兄田儋。
仆从将他带到了片空阔的场地,细沙铺地,立有箭靶,一边摆放着两个兰,兰上摆着各类兵器,最多的便是剑天高皇帝远,秦朝的收兵令,似乎对狄县田氏没有任何影响似的。
田儋好武艺,衣着打扮,不似富豪,却似轻侠,每日清晨都会起来练会剑技,此刻也不耽误。见田荣过来,直接将一柄木剑抛给他,二人相对一作揖,便举着木剑,开始了较量。
田荣一边配合着田儋动作,嘴里却不停,说完他的见闻后,一个劲地感慨道:“太惨了,兄长,胶东诸田真是太惨了!”
田荣说的,自然是胶东诸田被连根拔起,迁往西方一事!
二人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他告诉田儋:“秦始皇帝将胶东诸田,按照迁徙次序,排列为第一到第八,以之为贱氏,我还在街边看到了即墨田氏的家主田角、田间。”
诸田有自己的交际圈子,狄县田氏和即墨田氏,还有点宿怨,但毕竟大家都一个姓,外敌在时,那些仇恨也就记得不深了。
田荣描述道:“彼辈早没了即墨大夫的威风,一路来虽然还有车坐有马骑,但也落得一身黄灰,狼狈不堪,更别提后边长长的队伍。田氏子弟徒步而行,后面则是不愿意背弃田角田间的门客宾从,扶老携幼,缓缓而行。从胶东到临淄,这才走了百多里路,便苦得不行,去到关中北地郡,不知得死多少人……”
听着田荣的叙述,田儋却不言语,默默抽出一支箭,接过儿子田市递过来的弓,摸了摸他头,这才道:“你可替我敬了田角兄弟一盏酒?”
“敬了,还送了一万奉钱。”
一万钱对田荣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他凑近后道:“兄长,田角还让我传话给你。”
“他说了什么?”田儋将箭矢搭上弓,闭上一只眼睛,似在瞄准箭靶。
田荣道:“他说,田齐如树,如今大宗之干已亡,枝叶皆将凋零掉落,只是个先后问题,胶东先落,狄县必从之,吾等兄弟,还是早作打算为妙……”
田儋手里的箭久久没射出去,半响后笑道:“田角这话倒是说得有趣,他家大祸临头时,为何不见反抗,反倒来怂恿我家?再说了,放眼齐地诸田,难道还有谁比吾等谋划更远的么?谁也不知道,七年前被说成染病而死的阿横,还有我家的众多宾客,是去了何处!”
这是狄县田氏的秘密,田荣还有一个亲弟弟,叫田横,田横比二人更好结交朋友,年少气盛,最痛恨秦朝。七年前齐国灭亡时,田横带着一批人,随宁死不降的雍门司马乘船出海,后来才慢慢联系上两个哥哥。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田儋田荣自己当着秦朝的“顺民”,与官府合作,却让田横在近海盗寇里呆着,对外则说他已经病死了,甚至还做了副空棺椁,埋入田氏墓地,以掩人耳目,田横也在海外用了化名。
狄县田氏每年都会偷偷资助雍门司马和田横粮食兵器,他们家是有后路的,这一点,或许即墨田氏的田角早就打听到了吧?
田荣似乎有些松动,劝道:“兄长,胶东诸田遭迁徙,固然与胶东郡守脱不开关系,诸田皆言,此人名黑夫,又被秦始皇赐字即墨,真是黑上加黑,但这未尝不是秦尽迁豪贵的先声?寒冬若至,凋零的可不止是一株树木,或许很快,临淄等郡的诸田,也要遭到强徙,子弟沦为迁虏,相望于道了……”
他激动地说道:“今等亦亡,反亦亡,与其苟活,不如乘着秦人还未对我家动手,奋起一搏!齐地四郡,几十家诸田正因胶东之事震惊,物伤其类,若兄长高举义旗,则诸田必以我家为首,杀郡县秦吏以应,可得数万之众。再加上阿横引海外轻侠归来,则事可成,齐可复矣!”
嗖!田儋手中的箭离弦而出,却射偏了,昔日百发百中的田儋,今日居然脱靶了?他的手上虎口,甚至多了一个裂口,血流不止。
这仿佛应证着田儋心中的激动,他面上却依然很平静,任由仆役包扎,却对从弟田荣说了一件事。
“吾弟,你可知道,那一日秦始皇过临淄,我观其车驾,作何想么?”
那是三个月前,秦始皇结束了薛郡泰山封禅,抵达临淄的情形,田荣记忆犹新,他当时只记得自个咬牙切齿,哪知道田儋在想什么?
田儋无奈一笑,公布答案道:“我见那秦始皇威风赫赫,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顶礼膜拜,连我也不敢触其锋芒,于是乎,当时心中便响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田荣追问。
田儋虎口的血依然没止住,他却将压伤口的白布取下,狠狠扔到地上。
“我想的是,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就好像始皇不死,则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公然反秦?”
……
齐地其他郡县豪贵震慑于胶东诸田在秦始皇帝威势之下,尽遭迁徙,无丝毫反抗余地,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胶东官府内,黑夫郡守和他的幕僚们,则在为诸田迁徙后,空出来的大片田宅欢欣鼓舞。
郡守府吏员们皆相庆曰:“夜邑田氏去之半载,而夜邑大治,陛下称善,如今胶东诸田皆去,吾等大有可为了!”
胶东是郡县制国家的一部分,连县令要由皇帝直接任免。然而,在县以下的基层,如乡、亭、里等,因为空降的秦吏不懂方言,只能由当地豪贵、宗族推举出乡三老、亭长、里长。官府的统治基础十分薄弱,皇权只局限在县城墙垣之内,难以下乡。
随着黑夫的到来,这种情况慢慢得到改变:与官府合作的姜齐旧族,公学里毕业的数十名弟子,填补了秦吏治理地方的空白。这个春天,官府的力量,随着《二十四节气歌》和已在公田里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堆肥沤肥之法,慢慢向底层传播。
唯一的障碍,就是占有大量土地和生产资料的诸田了……
如今这些顽固的大族,黑夫轻飘飘几句话,便使之尽遭迁徙,这就像是陈旧屋子里的器具一股脑扔掉,可以重新装修规划一番。
但首先让官吏们苦恼的,就是分地。
这年头,财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产,奉旨迁徙的诸田富豪,只得贱卖土地房产。但是,谁来买田呢?
在秦朝,是禁止土地兼并的,故除了官府,谁都没资格买田!
这是一笔强买强卖,黑夫让管金布的曹掾出了一小笔钱,便将诸田的数十万顷良田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闾左。
和半年前夜邑发生的事一样,这次,全县无地的闾左踊跃报名,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拥有了土地。
这样,赤贫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官府控制的人口激增,而诸田豪门的巨额财产,则在这个迁徙变卖的过程中被强行“均富”了。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黑夫暗道:“没想到我这胶东,居然用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特殊方式,实现了暂时的均田……”
胶东的土地矛盾瞬间缓解,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再是大地主占有土地太多,使得闾左庸保无地可耕。而是出现了田亩还剩下不少,胶东却再无一个无地之人能来认领土地,只能划为公田,但公田也需要人来种啊。
此外,如今胶东欲改农闲煮盐为农忙时的晒盐,虽然节省了燃料,提高了产量效率,却无形中需要更多劳动力,再加上平度等地的矿山咎待开发,劳动力缺口至少有几万!
“或许可以从外郡招募?”陈平提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
这是七国竞争时的老招式了,当年魏惠王就问过孟子:寡人之为政,明明这么好,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那时候的情况是,关防不严格,哪个国家百姓过得好,其余国家的人也会迁徙过去,用脚来投票。
虽然秦朝不允许轻易迁徙,但那是针对有地农民的,对于闾左雇农商贾而言,禁止他们移动,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活路。所以去邻郡招揽闾左贫民,或是个不错的主意,肯定会取得效果。
但黑夫知道,这件事,效果再好,也不能干。
“若我是一国之主也就算了,大不了被邻国骂一通,兵戎相向,却奈何不了我。可如今我只是一郡守,朝廷还在上面压着,没有皇帝允许,公然从邻郡甚至全天下招揽人口,你想干嘛?”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同时否了陈平的计划,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少海对岸的一个地方……
他指着那个海岸线曲折的半岛道:“我听说,在箕子朝鲜以南,有一些小的人夷邦,不是秦地郡县,却距离胶东不远,那有不少人,若舟师海船能想办法过去,或可将彼辈青壮带至胶东为奴为婢,以补劳力之不足!”
第546章 青岛
“你就是徐福……嗯……徐市?”
对面的声音高高在上,但听在徐市耳中,已如同天籁。
徐市面色有些苍白,走路踉踉跄跄,这是他被囚禁的第七十八天,第一次被放出地牢。
这一路过来,略带温暖的海风告诉他,时间已经入春了,而先前绑架徐市的那位大人物,也终于来到被名为为”青岛“的海边小邑,见了他一面。
头上的黑巾终于被取走了,但随即眼前又是一黑,原来是一位肤色褐黑如海边渔民的大官正坐于徐市面前,年纪三旬上下,脸上表情满是玩味,像是一只狸花猫注视着爪下的小老鼠。
徐市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努力镇定,应道:“小人正是徐市,字福,见过胶东尉郡守!”
黑夫见徐市第二句话,也不解释为何绑架徐市,想要将他怎样,而是问道:“听说你少时便开始出海,不仅会侯星望月之术,还对齐地滨海极其娴熟?”
徐市是聪明人,身后是手随时按着剑的共敖,他知道,自己小命悬于一线,另一头就捏在这黑夫郡守手中,冒着欺君之罪绑了自己,目的自然是为了打击方术士,但却又留着不杀,则说明,自己对他还有用……
徐市很清楚自己的长处,便应诺道:“天下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然要论在大海上辨认方位,了解少海沿岸情形,无人能出我之右!”
黑夫一笑:“虽然你名声在外,整个齐鲁都知道,只要出海的船有徐市,便能平安归来,渔夫船家皆以为神,但空口无凭,我还是得考考你,先考近的吧……”
也不管徐市愿不愿意,黑夫便开始发问道:“我听亲随说,你已猜到,此地是即墨以南百里外的不其县,取一渔村开辟为港,修筑城邑,改名为青岛,你且说说,这青岛可否作为海港?”
徐市心里恼火,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什么办法?只能面上堆笑道:
“上吏应该知晓,齐人海船穿梭于少海之上,从芝罘(烟台)为中转点,北到燕地碣石,南到莒地琅邪,已有了一条航道。小人乃是琅琊人,少时时常往燕莒之间,其中,从琅琊去往成山角,这不其……青岛乃必经之地,故十分熟悉。”
接着,徐福便开始讲述不其县的利好,说此处有山海之利,山为劳山(崂山),高入云霄,山入海中,海侵山下,大雾起时,有如仙境,为方术士辟谷修行最佳之处。
而山海相连之处,或礁石丛生、惊涛拍岸,岸线曲折、湾岬交错。远离海岸之处则是岛屿林立,郁郁葱葱、与世隔绝。
然此县内里,却有一湾,则是细沙轻语、柔情似水,因为海岸遮蔽,隔绝了风浪,使得湾内风平浪静。最妙的是,有一条不窄的河流从即墨城一直延伸到这里入海,可以行船运送货物,故这个海湾,很适合作为天然良港……
徐市说的海湾,自然就是日后的胶州湾了,虽然齐地最好的港湾,依然是琅琊台,但那毕竟是琅琊郡的地盘,胶东还是得自食其力才行。
于是黑夫选定的新海港,就座落在胶州湾,正是后世青岛的位置,也命名青岛,他黑夫作为胶东的实际统治者,对一个小渔港的命名权还是有的。
虽然海岸线与两千年后有些区别,但山脉围起来的海湾已经定型。胶州湾罗峙其间的诸岛屿,多无人居住,昔日的小渔村人口也不过百户,如今修起了围墙,开辟了码头,已经十分兴旺。
来自会稽郡的船队,被黑夫以“保护郡城”为名,也调了部分来此驻扎训练。
黑夫对这些水手待遇可不薄,胶东不是才迁走了诸田么?十数万顷土地空了出来,黑夫优先将其分给驻扎本地的秦军士卒屯田,人手百亩。其次便是会稽楚越水手,人手八十亩。剩余土地,才分给闾左贫民,人手五十亩,符合朝廷“授田制”的规定。
这些闾左也不是白拿地,他们必须像西周春秋的农民一样,料理完私田后,每个月去“公田”干活几天,所谓公田,其实就是分给秦军士卒、舟师水手的饷田……
如此贫民有地种,士卒有粮吃,也不会生出怨言。
任嚣带来的舟师虽然有一定战斗力,但要与海寇争锋,数量仍嫌不足。且需要熟悉本地水文的人协助,所以黑夫和郡尉任嚣商议,芝罘岛驻扎的舟师主力,用来防备海寇,而南边有海湾保护的青岛港,则可营造新船,招募水手进行训练。
要制造新船,自然需要大批的木料,胶州湾周围也具备这样的条件。胶南地处山岭,树木繁多,盛产造船木材。崂山附近,此时还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其中松树、侧柏、云楸、银杏、家槐、毛白杨、平柳树漫山遍野。这些树木,正是造船和制浆的上好木料。
不过问题回来了,还是人手不足,朝廷能分一批琅琊民夫过来帮忙,但长远考虑,黑夫的目光还是盯上了半岛……
黑夫既然得了秦始皇命令,要他年内肃清沿海盗寇,又欲夺人口于朝鲜半岛,便来此巡视,查看舟师的训练和新船制造情况,这才有时间看看遭绑架的徐市。
徐市这种能在历史上留下传奇事迹的人物,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将青岛可作为良港的缘由说得明明白白,还恭维黑夫有眼光,那嘴甜的,难怪历史上能忽悠秦始皇给他三千童男童女和大船无数,出海打水漂玩儿……
不过,徐市注定没这机会了,因为他遇上了黑夫。
黑夫颔首:“不错,果然有几分能耐,既然对近海之事了如指掌,那我再问你远事。”
他手撑着头,作沉思状,过了一会才道:“本官最近对朝鲜及貊、九夷有兴趣,但僚属多不识,你若知晓,且分说一番。”
徐市一愣,随即大喜,那些地方,他虽然没有一一航行去到过,但也听人说过许多次,相当熟悉。
于是他便先给黑夫介绍起“朝鲜”来,此名并非是后世明朝所赐才有,而是自古有之。正所谓“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位置再清晰不过,而朝鲜的开创者,据说是殷商时,三仁之一的箕子。
这时候,聊天的气氛已经很轻松,黑夫让人端来膳食,赐徐市席案,二人一边吃一边聊,徐市要展现自己的本领,便尽量讲述得绘声绘色……
他说道:“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灭商后背封在朝鲜,不过我在辽东时,与一位箕氏朝鲜人相谈,他却说,在朝鲜有另一种说法,箕子并非周人所封,而是在殷商灭亡前,眼看大势已去,便带着一部分商民向北迁徙,至于辽东……”
按照徐市这种猎奇的说法,殷商来于北方,也归于北方。八百年前,在燕山南北有许多殷商的子姓方国,比如一直对大邑商的孤竹国,伯夷叔齐接待了箕子,并让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东的辽河流域。
然而周人并没有放弃向北征伐,随着召公北征,整个燕毫地区包括孤竹国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继续渡过辽水向东迁徙,抵达了遥远的朝鲜,周人势力难以抵达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遗民的方国:朝鲜。
故按照徐市的说法,而所谓的“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鲜”,只是周人承认一种既成事实罢了,从始至终,周朝从未放松对朝鲜的警惕,箕子的后人必须在燕国为质,长此以往,形成了燕国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过随着戎狄的日渐侵袭,燕国对辽西的控制日渐丧失,连孤竹国也向他们发动了进攻,若非齐桓公征山戎、斩孤竹,只怕燕国已经灭亡了。
也正是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国和朝鲜之间的联系断了,总之,整个春秋,中原对朝鲜是一团迷雾,大海相隔,还在海岸线边上游弋的齐国人,也对那里了解不多。
直到燕国和朝鲜打了一场仗,这个国家的神秘面纱才再度被揭开。
“燕国和朝鲜打过仗?”
这件事,黑夫一无所知,甚至连燕国史册也记载不详尽,倒是徐市这个常年在燕齐游走的人知道些细节。
他告诉黑夫说:“那是燕昭王时,朝鲜和东胡共分辽东,但因箕子之后骄纵,对燕无礼,不仅不表示臣服,还妄自称王,大有和燕一决雌雄之势。于是燕昭王为惩罚朝鲜,命秦开率军向东,击破东胡后,继续进攻朝鲜,夺取两千多里土地,直达满番汗为界……”
所以燕国极盛时,领土抵达了朝鲜半岛北部,置吏,筑障塞,朝鲜算是燕的臣属。
这之后,齐国也和朝鲜建立了联系,毕竟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燕国,二者的联络,主要是从海上,齐国和朝鲜及朝鲜周边的“九夷”有贸易往来,朝鲜的特产“文皮”,甚至跨海卖到了临淄庄岳之市。
不过,徐市又说,从胶东去朝鲜的航线却有些复杂,得从蓬莱群岛北上,沿途都有岛屿可以提供船只停泊和补充淡水,之后只需要等待一场风,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跨越少海,抵达后世的大连、旅顺附近,若是运气好,大多数船只都能完好地抵达目的地……
之后,再从辽东绕到朝鲜,想直接从成山角启程东航,还有些难度。
正是因为往来困难,等到燕国灭亡后,秦朝也对海外的朝鲜小小侯国无甚兴趣,双方尚未建立联系。
倒是有许多燕齐复国人士,渡海跑到了朝鲜,还有它周边的貊、九夷之地去,时刻惦记着反攻大陆。
(hui)貊是辽东辽半农半渔猎的民族,被东胡所迫,渐渐流入东北和朝鲜半岛,如今在朝鲜国周边建立了许多小邑城邦,最著名的,当数“沧海君”,据说那是一座任何族别,任何国度人士都能平等生活的海滨城邑,聚集了大量中原流亡的人士,沧海君的名望,甚至传到了齐地,被人称之为“海外孟尝”。
九夷则是半岛上的土著民族,“九”并非具体数目,只表示众多之义,因为他们压根没建立文明,徐市也对这些落后的部族知之甚少,只听来自朝鲜的人说,九夷邑落杂居,亦无城郭,但知道刀耕火种,人口众多。
貊和九夷,算是后世朝鲜人韩国人的直系祖宗了。
“人口众多?这就够了。”
听到这,黑夫也觉得差不多了,对正欲自荐的徐市道:“其实我问了你近处,又问了你远处,但最想问的只有一件事,一件不远不近的事。”
徐市很想忽悠黑夫放了他,或者委以重任,给他机会逃离,或者披露黑夫的欺君之罪,故笑道:“能为郡守分忧,是徐市之福,郡守但问无妨!”
黑夫这次没有吊胃口,直接问道:“安期生、卢生、韩终还有你,汝等怂恿陛下派人出海,恐怕不单是为了骗取钱帛吧?究竟有何目的!是否与海外反秦之士活动有关?”
徐市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更加可怕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齐地反秦贼寇,雍门司马的老巢,就在辽东与齐地之间的群岛之上,夜邑田都便是被他所救,汝等方术士与其有无联系,如何找到巢穴所在?”
连珠炮似地问完后,黑夫一挥手,共敖和身后的门客亲信,便复又将徐市按住,麻袋罩上了他头部,这是要带回阴暗地牢的缘节奏。
徐市大呼冤枉,黑夫则轻松地一拍大腿,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徐福,这些问题,你若是想清楚了,便一一禀明,白纸黑字说清楚,我下次再来看你,至于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就看你表现了!”
第547章 别墅靠大海
重新被关到地牢的徐市不知道,将他监禁的这栋建筑,正是黑夫早先跟老婆承诺过的“海边的大房子”。
这是黑夫自己掏腰包,花了百万钱,在青岛邑盖起来的建筑,当然无法与秦始皇的行宫相比,但却小而精,已包容了数座院落、十余间衡宇,刷白了墙,映衬着青山蓝海,倒也别有情调。
出来后左右眺望,此地东临大海,西靠崂山,享山海之利,是后世青岛瞰海豪宅首选地区,还有城墙延伸过来将其保护在内。更别说,周边几百亩海滩、林地,都是黑夫以权谋私,划定的私人庄园,此时正是清晨,爬满了吐着泡泡的寄居蟹。
“别墅靠大海的梦想,居然要靠穿越才能实现。”
黑夫哭笑不得,而且这庄园才刚刚盖起,他的妻子已怀胎九月,在即墨城待产,无法过来看一眼,安排几个门客来驻守,瞬间在庄园底下,建了囚禁徐市的秘密监牢。
如此想着,黑夫让御者驾车,往青岛港口驶去,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弄徐市,而是有视察舟师造船训练的正事。
青岛虽然历史短暂,但得到了黑夫青睐,已经有了一座海港应有的模样:它坐落在胶州湾海岬上,分为内外二港,外港面向大海,内港则被保护在胶州湾之内,海岬遮蔽了外海的风浪,所以水面平静,能提供很好的停泊位,最适合造船和训练。
此时此刻,胶州湾蔚蓝的水面上已爬满了蜈蚣般的舟船,有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十余艘船张帆落桨,正等待黑夫郡守的检阅。闻着腥咸的海风,耳边听着木材和绳索的嘎吱,船员的吆喝,黑夫颇有种海军上将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这是错觉,虽然这十数艘船,数百楚越楼船之士布置在此,但原则上,他们却不听黑夫号令,只遵守郡尉任嚣虎符的命令……
黑夫看着舟师的表演,转头问自己的亲信共敖:
“在郡中商议时,有金布曹提出,若是为了剿灭海寇,并远图沧海君、九夷、朝鲜,以芝罘、黄县为海港最近。但我却舍近求远,非要在郡南的不其县开辟青岛港,使人在此造船,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黑夫喜欢时不时就考校一下手下,陈平总是能从容应对,曹参大体也能答对,但共敖虽然忠诚,却对这些事情不太懂,摸了摸发髻后道:
“郡北沿海诸县饱受侵凌,自从皇帝亲卫离开之后,盗寇又开始出没,在一些地域,如入无人之境。主君将海港置于此,使人造船训练,或是为了避开盗寇锋芒,暗暗积蓄力量,最终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摇了摇头,共敖虽然动脑子了,但距离真实目的,还差得远呢!
在军事上,自然要以效率优先,但政治上,却不一定哦……
任嚣是秦始皇钦定的郡尉,被调来胶东,为的就是分黑夫之权。对于此人,黑夫当然不会与之对抗,更不敢悍然夺其兵权虎符,那是大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拱手将战事的决策之权也拱手相让。
他反问共敖:“你在北地郡时当知,监军如何让将军对其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共敖一愣:“扼住其辎重委积?”
“然也!”
黑夫笑道:“在北地时,我为将军,可现在,我却是郡守。舟师的辎重委积,无非是人、钱、粮、船,这四物,皆是郡守提供。即墨府库出钱粮,我又设青岛港,在此招募水手,伐木造船,任郡尉的命脉,自此被我死死扼住,他对我便不敢有半点忤逆不敬!”
这是郡守钳制郡尉的不二法门,是叶腾玩得炉火纯青的招数,黑夫也玩了这招。他本质上,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无法忍受自己像当年伐匈奴时的北地郡守赵亥一样,只做个管后勤的看客。
胶东的地理环境,决定了郡城即墨对郡北沿海诸县控制不足,中北部的丘陵山脉,多为近北东走向,而即墨则位于丘陵南部的胶莱盆地,这个盆地一直向南延伸到胶州湾。所以这年头,从即墨去黄县等地,居然得先东向到海边,再饶海而行,反倒不如南下青岛方便。
所以胶东郡守驻扎即墨,郡尉驻扎县,两边其实是各行其是的。
这便是青岛港最大的用处:让郡尉任嚣和舟师将士,一直受制于黑夫!从而增加他在这场剿寇之战里的话语权。
共敖没想到这一层,听得目瞪口呆,半响后才道:“那盗寇怎么办?”
“盗寇不足为虑。”
黑夫却不认为那群沿海盗寇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只要皇帝在一天,一切反秦,都是小打小闹。
那些一心复齐的遗民亦然,在无人响应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扰乱下沿海了。
胶东北部的群岛不大,能养活的人口不多。海寇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连每日淡水都满足不了,于是乎,只能想办法从大陆弄,或是抢掠秦朝的亭舍乡寺,或是受诸田资助。
“如今诸田已去,盗寇失去了一大收成来源,依我看,他们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坚持不了便要上岸劫掠,上了岸,秦军便有了一举歼灭的机会。
“而且彼辈袭击的,无非是囤积粮草的乡邑,或是有水源的河流入海口,再就是新恢复的几座盐场……”
所以黑夫认为,灭寇之役,主要不在舟师,而在于陆师能否逮住海寇,等歼灭其有生力量后,再发大军以楼船进攻巢穴,便可一举荡清!
他让人在青岛港造船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为了日后,方才在徐市的描绘下,整个华夏的东北边缘,已清晰浮现在黑夫眼前。
黑夫对那三千里贫瘠江山毫无兴趣,却对那儿聚集的部落邦国兴致勃勃。
远图半岛,扫清沧海君,掠九夷来山东,补充劳动力之不足。
当然,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平海寇,伏东海之恶波!饭得一口口吃,黑夫如今的权势,只能抵达胶东沿海小岛。
想到这,黑夫问共敖道:“刘季最近怎样了?”
共敖也发觉了,黑夫对徐市、刘季这两个人另眼相看啊,总要时常问问,徐市已是瓮中之鳖,看黑夫的意思,是怕刘季忽然跑了?
他不明白这是何意,只能老老实实地说道:“还在那岛屿上,兢兢业业做他的百将。”
那是黑夫给刘季安排的新差事,借口防御海寇,保护盐场,将他放到了青岛外海一座小岛屿上驻守,任百将……
刘季也是惨,同乡萧何、曹参被委以官职,他却遭黑夫远放,不予重任不说,黑夫还煞有其事给那小岛取了个名:
“君既为刘氏,又好口称‘乃公’,你在的岛,就叫刘公岛吧!”
听说刘季还老老实实呆在那座岛上,黑夫一笑,暂时不去管他,便就此结束了他的青岛之行,准备回即墨去,他老婆已经临盆在即,黑夫可不想错过自己孩子的出生。
临走前,黑夫还接到了郡南的禀报。
“郡君,陛下已至琅琊台!”
“知道了。”
黑夫寻思着,秦始皇不知道要在琅琊郡呆多久,若是可以,最好在他离开齐地前,就能打赢对海滨盗寇的第一役。
这时候,海边忽然狂风大作,惊涛拍岸,岸边树木俯首称臣,胶州湾内的船只也晃动不已,黑夫伸出手,感受风拂过大海,天地,喃喃道:“起风了……”
第548章 骋望琅琊台
胶东的那阵风,也吹到了南边的琅琊。
琅琊为古莒国之地,后来割让给了齐国,又一度作为越王勾践的都城,但越人不能越过江淮守之,遂入于田齐,成了齐国五大行政区的“莒”。琅琊城便是莒地的重要海港,也是秦始皇这次东巡的重要目的地。
琅琊城港以东,海畔有山,形状如台,高百丈,故曰“琅琊台”。秦始皇抵达这里时,当地官员已经征伐三万民夫,拓宽了道路,在琅琊台上为皇帝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弘的行宫……
这座行宫坐落在高百余丈琅琊台上,台下修成“阔三四丈”的御路三条,云层里拔起九座山峰,峰间有石道,名曰“云梯”。时值初春,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灌木等植被遍布,重新焕发了生机,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就能望见繁荣的海港和奔腾不息的碧蓝东海。
秦始皇来到琅琊行宫的第一天,就熬了一整夜,批阅因赶路而耽搁的奏疏,这一批就是夙兴夜寐,到了鸡鸣时分,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上厚裘,让赵高等亲随陪同,在琅琊台上观海望日。
眼看鲜红旭日从海上跃出,漫天红霞,顿觉胸中块垒顿消,熬夜的疲倦也不翼而飞。
他索性不睡了,喊来琅琊郡守,问起关于琅琊台的事来。
“我看这琅琊台行宫外墙古旧,壁上满是藤蔓,修筑有些年头了,最早可追溯到何时?”
琅琊郡守禀报道:“最早来此处的君主,应是齐桓公、齐景公,皆乐琅琊之景,数月不归。不过那时琅琊台上宫室简陋在,真正大兴土木者,应是越王勾践……”
越王勾践二十九年,勾践既灭吴,欲霸中国,徙都琅邪,立观台于山上,周七里,以望东海。
这便是琅琊台上七里石城的来历,难怪建筑风格颇有南方特色。
秦始皇看向一旁的丞相李斯:“会稽到琅琊,有多远?”
李斯禀报道:“走陆路,恐近两千里,走水路,至少也要千五百里。”
秦始皇闻言摇头道:“越王勾践倒是雄心勃勃。”
越国这跨越千里的迁都看似不合理,但秦始皇却能够理解,勾践也学了吴王夫差,一心求霸,当时诸侯都集中在北方,而越国的都城在会稽,偏居南方滨海一隅,鞭长莫及,要实现霸业,必须得迁都。
这就跟秦国想要崛起,必须从偏居一隅的雍,迁到靠近中原的咸阳一样。
琅琊显然是个不错的地点,南连淮、泗,北走青、齐,联络海岱,控引济河,山川纠结,足以自固。吴王夫差以此为跳板,侵齐伐鲁。越人既灭吴,亦出琅邪以觊觎齐鲁泗上。
越人擅长舟楫,琅琊则是优良的海港,琅琊台的西南、东北方向均有可避风停船之港湾,适于船只往返。琅琊郡守说,当年越国令水军士兵两千八百人砍伐树木造舟,经过了五年的精心备战,出动了“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的大规模舟师,一举占领此地。
这数量是十分庞大的,眼下秦朝北上支援琅琊的会稽舟师,也仅到这数量的一半。
琅琊郡守又道:“勾践以琅琊为都后,一度称霸齐鲁泗上,据说连孔子都带着诸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前来拜谒勾践……”
“哦?”
秦始皇来了兴趣:“勾践如何对待孔子。”
他很好奇,一个是于越蛮夷的霸主,一个是尊周礼的贤人,这二者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听当地人说,勾践见孔子的场面可不友善。”
琅琊郡守禀道:“当时句践乃身被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犹嫌不够威武,还要手执屈卢矛,身边有300名断发文身的敢死之士,设在城门之外,孔子及其弟子宽袍大袖,从300人间经过,方能拜谒勾践……”
阵势逼人也就罢了,那勾践见到孔子的第一句话,便没有丝毫客气,直接问:“夫子何以教我?”
越人就是越人,与中原候伯至少要客套谦逊一番不同,直接就问孔子:请问你拿什么教导我呢?言语中没有尊敬,只有挑衅和轻蔑。
孔子的应对倒也得体,郑重其事地回答:“丘能讲述周公之道,在此,便先演奏雅琴奉献给君上罢……”
然而孔子料错了,他这招对付齐景公、卫灵公,甚至是楚国叶公好使,对越王勾践却不顶用,刚要抚琴,却被勾践的话打断了:
“越人的性格脆弱又愚笨,在水上航行,在山上居住,以船为车。喜欢兵器敢于拼死,却不懂雅琴,夫子却以雅琴教导他们,恐怕没什么用!”
在于越人勾践看来,雅琴礼乐皆是无用之物,他这是摆明了,不给孔子的”周公之道“任何发言机会,于是这场难得的相会,便不欢而散了……
秦始皇听罢后,却笑道:“勾践做对了,儒生之学,的确对霸道无用。”
天下礼崩乐坏已有好长时间了,孔子却讲究仪容服饰,详定繁文缛节,就是几代人也学不完,毕生也搞不清楚。若越王勾践用这套东西来改变越人之俗,虽然能被齐鲁之人称赞一番,但与想要追求的霸道,却是背道而驰。
在秦始皇看来,儒者这种人,能说会道,却以文乱法,且他们高傲任性,自以为是,不能任为下臣使用,四处游说乞求官禄,可但凡重用他们的国家,比如鲁国,比如中山国,最后都衰亡了。
所以,别说是没啥文化的勾践了,就算是他的先祖秦孝公,当年商鞅初入秦,分别以三皇五帝之道和汤武之道说之,秦孝公都听得直打瞌睡,直到商鞅开始讲述霸道和变法,秦孝公才精神抖擞,数次移席近听。
不过,秦始皇仔细想想,当年越国面临的情况,和如今的秦却有些相像:
中原人视越为蛮夷,也有人视秦为戎狄之邦,秦的那一套律令制度,不被散漫惯了的关东人认可。
秦始皇也做过妥协,一度想通过封禅泰山,承认关东神系,来完成他的大一统,但结果却是在泰山遇到风雨,遭儒生讽刺,以古非今……
挟书令颁布后,儒生暂时噤声了,但沉默之下,敌对之意更甚。
“越王勾践不用孔子,不用儒生是对的,但昔日庞大,南北跨越千里的越国,要如何才能一统江淮琅琊之俗,如何才能长久不衰呢?”
这个问题,越国没解决,越王勾践死后,越很快就衰败了,甚至被楚国攻击,夺走了淮南淮北,使得国都琅琊和本土江东会稽中断了联系,显赫一时的越国,就此走向分裂灭亡。
这件事对秦始皇而言,是有些告诫意义的,是夜在琅琊台行宫,秦始皇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齐桓晋文,夫差勾践,多少霸业,均是及身而止啊……”
不止是子孙不肖的问题,兼而不能凝,也会让完整的大国轰然瓦解。
秦始皇如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他已经很清楚,少了十年二十年,这件事是完不成的,他渴望长生不死,如此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让天下真正实现一统。
虽然封禅泰山给秦始皇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在胶东,那群嘴上没谱的方术士也让皇帝大失所望。但整合各地神,最终实现九州同俗,**同贯,依然是秦始皇认定“一统天下”的正确方式!
于是到了次日,秦始皇便在琅琊台祭祀了“四时主”。
“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阖张歙,不失其叙;喜怒刚柔,不离其礼。”
四时主神是齐地八神主之一,与齐人的生活最为密切。它主宰着四季,决定着庄稼的生长和农业丰收,以及一年四季随着潮涨潮落,正是这些海产品,滋养了琅琊延续至今。
所以在琅琊,无论君主还是黎庶,都要崇拜它,他们选择在琅琊台设立神祠、祭台,以感谢四时主神给人们带来的富足。
秦始皇也希望,四时主能让帝国万世永存……
郑重其是地祭祀了四时主后,秦始皇又按照巡游的老规矩,在琅琊刻石立碑,颂秦功业。
“维三十二年,皇帝作始。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石刻里,照旧是对皇帝车同轨书同文功勋的赞誉:“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
但与先前几次刻石不同的是,秦始皇将胶东出现的新气象,也刻画入文中:
“皇帝之功,劝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纸张印刷,淋卤得盐。二十四节,诸产繁殖。”
说的尽是黑夫的文教、农圃之事,黑夫未敢居功,将它们都算到了秦始皇头上。在秦始皇看来,胶东是帝国其他郡县的典范,这些东西应该即刻推广开来。
“六亲相保,终无寇贼。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虽然胶东寇贼还为厘清,但秦始皇默认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他对自己的胶东郡守,很有信心。
皇帝还将自己未来的期望,统统刻诸石上: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熟悉的《秦颂》在海边回荡,秦始皇帝立于琅琊台上,看着台下风雨冲刷礁石,他相信,自己在统一天下过程中遇到的诸多小问题,最终都能迎刃而解,他的帝国,将如东升的旭日,必将越来越炽热兴旺!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
或许是因为徐市遭黑夫所囚,已没机会忽悠皇帝派他带童男童女三千人出海了,所以秦始皇在琅琊停留时间,并没有历史上三个月那么长。
到了二月下旬,他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琅琊台,准备继续巡游东方诸郡县,下一站,便是东海郡……
数千人的车马队伍行进在莒县西南的山路上,这一带均为泰沂山余脉,丘陵纵横,大多呈东南西北走向,颇为颠簸,尚未修筑驰道,故道路狭窄,队伍拉得老长。
最前方是昨日便来勘察道路,排除险情的郎卫军,一路上,车骑们导引传呼,驱散行人,郎卫在车上执角弓,违令者射之,乘高窥瞰者亦射之!
总之,秦始皇前行的二十里道路,都被郎卫军如同梳子般梳过一遍,确认野无遗孑方可通行,确保没有任何宵小跳梁。
至于皇帝车舆处,竟有六辆一模一样的金根车,其中只有一辆是主车,其余皆为副车。周围更有属车环绕,还布满了步、骑武装郎卫,将秦始皇帝保护得结结实实不清楚出行规格架势的人,恐怕要看云晕了头。
因为道路狭窄,莒南丘陵一带许多地方只能容一车,于是环绕左右的副车只能或前或后,改由卫士紧随诸车保护至于皇帝在哪辆车之上,外人却无人能知,而知情者敢泄密者死!
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恰逢清晨,形成了浓厚的大雾,秦始皇昨天又熬夜批阅奏疏了,此时正闭目养神,皇帝日益苍老的身形摇摇晃晃。车舆之前,中车府令赵高在前方兢兢业业地驾车,操纵六骏,小心避免任何颠簸,他驾车总是那么稳。
李斯,叶腾,张苍等官员车次居后,众郎卫则环列四周,警惕地注视周遭险峻山岭丛林,车队吱吱呀呀,迈着缓慢而乏味的脚步前行着。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山谷茂林间的雾气渐渐淡去,就在雾将散未散之际,有眼尖的郎卫却注视到,距离道路十余丈远的林间小丘之上,有一道异样的光芒闪过,似是金铁之器的反射……
还不等他过去查看,出言示警,从那小丘之上,便有一人腾地站起,原地旋转数圈后,猛地抛出一物,径直朝车队飞来!
“有刺客!”
示警声立刻响起,但郎卫们的竖盾阻拦还是慢了一步,巨大的铁椎旋转着,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砸向秦始皇车驾。
“轰隆!”
郎卫军们来不及反应,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车队里,一辆靠后的金根车被重物击中后,连带着六匹骏马轰然倒地!
蝴蝶翅膀扇起了风,改变了很多事情,但迟到了三年的那一击,还是来了!
这一击,如同飞石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整个车队的马被惊吓到,纷纷嘶鸣起来!
这一击,也注定让天下震惊!
和历史上,博浪沙刺杀误中副车不同,这一次,在莒南,这枚巨大的铁椎,不知是运气还是算计好的,竟直接命中了皇帝乘坐的主车!
第549章 大索十日
数日后,东海郡郯县,电闪雷鸣之际,昏暗废弃的郯子庙内,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庙内除了郯子肃然作揖状的神像外,又多了两个影子。
他们在这里碰头相会已经不止一次了,就着外面闪电划过夜空的亮光,很快认出了对方。
“钟离屯长,你可听说了,暴君死矣!”
年轻一点的人,头扎发髻,身上背着把长剑,大概是个轻侠,他用明显的鲁地口音如是说,声音兴奋得沙哑。
“当真?秦始皇当真死了?”
另外一人的声音则低沉稳重很多,他说的是东海郡朐县话,披散着头发,在秦朝,会留这样发式的人,地位都不高,或是庸保,或是雇农,看他身形不高,也没带有尺寸兵器,但却随时能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千真万确!”
鲁地轻侠激动不已:”听说是在此处以北百余里的莒南发生的事,皇帝的车驾遭到袭击,他命丧当场!”
“难怪今日东海郡忽然戒严,路上巡视的兵卒多了数倍,我差点就过不来。”
被称为“钟离屯长”的中年汉子沉吟了起来,随即又问道:
“田仲。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消息?”
田仲应道:“一起的轻侠伙伴说的,他们……在琅琊那边有门路。”
虽然秦朝禁绝游侠儿,但只在关中、南郡,还有黑夫当家的胶东行得通,其余地方,屡禁不绝,白天装成顺民,晚上聚众闹事的人不乏少数,当地秦吏兵卒稀少,本土的官吏又对这些子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轻侠依然有存活的空间。
像田仲,就常在琅琊、薛郡、东海的三不管地带来回跑,对三郡消息十分熟络。
田仲开始绘声绘色说起他打听到的事情,据说皇帝车驾虽然保护严密,但耐不住刺杀的豪侠有万人之勇,于茂林高处飞起一椎,暴君赵政就连人带车被击成粉末……
事实当然不可能这么夸张,而且外面也没有任何皇帝已死的消息,官府对此三缄其口,只管戒严抓人。
但“钟离屯长”却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末了才冷静地说道: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恐怕秦吏很快就要大索郡县,寻找刺客了,你我这些天勿要见面,平日活动小心些,别让狗秦吏们捉住把柄,还没来得及做大事,便丧命于皂臣之手。”
“明白了!”
田仲搓着手,追问道:“钟离屯长,若此事是真的,吾等要怎么做?”
“怎么做?”
那钟离屯长嘿嘿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木质的郯子像后面,摸索一番后,居然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剑,看那式样,显然是楚剑!
在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的浪潮中,民间的楚剑被收缴一空,很少能看到人敢佩戴了。
这时候,外面又闪过一道霹雳,光亮乍现,将他的双目照得炯炯有神!
双目之下,则是森白的牙齿:“如若是真的,秦始皇死了,那便是六国难得的机会!钟离这把封藏已久的剑,便又能派上用场了!我国破家亡,沦为氓隶八年的仇怨,也能得报!”
闪电一瞬即逝,庙内再恢复黑暗时,钟离已再度藏好了剑,问田仲道:“天下之大,六国之地,欲诛暴君者不知凡几,那位在莒南刺秦的勇士,究竟是谁?”
田仲哪里知道,摇头说:“不知道,那人做事很隐秘,听说做完事后就遁走了,皇帝侍卫四处索拿他。不过暴君遇刺的消息,虽然官府极力掩藏,却还是传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已传遍三郡……”
钟离不由嗟叹道:“可惜,我若能得见那位大侠一面,定两拜谢之!”
“第一拜,是要谢他,为楚国复了灭国之仇。第二拜,则是谢他,为六国遗民头上,除了一座大山!”
……
诚如钟离所言,秦始皇遇刺一事,在东海、琅琊等郡掀起了轩然大波。在莒南搜索刺客无果后,秦始皇帝的车驾照旧抵达东海郡郯县,但皇帝并没有立刻露面,只是令丞相李斯、廷尉叶腾等大索刺客党羽十日!
大索十日,几乎将所有郡县从里到外都翻了一遍,这让各郡本就紧张的吏民关系更加不睦。
四处都能看到郎卫军带着郡县兵卒,翻天掘地,索拿可疑人士,整个社会高度紧张。加上秦始皇遇刺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来,这使得人心惶惶,市井百姓,或以为秦始皇已死,或以为只是受伤,这时候,虽然官府都说皇帝万寿无疆,毫发无损,但百姓却不信了……
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在有心人传播下,渐渐向四方散播,与此同时,距离漩涡中心百里外的薛郡卞县,却迎来了一位不一般的客人。
卞县位于沂蒙山下,沂蒙山横亘于琅琊、薛郡之间,山高坡陡,峰峦连绵,古木参天,山下沂河萦绕如带。
这里的森林依然保持着原始状态,春秋时,卞地最出名的故事便是“卞庄子刺虎”,可想而知,定是猛兽丛生的蛮荒之所,也是躲避苛政的好去处,官府秦吏也的确极少来此。
山间有些猎户的小屋,茅草顶,黄泥墙,住些入山谋生的猎人。但就在最近,却有位远近闻名的大侠,悄悄来到此地,住在一间单家独户的猎户屋子里,一呆就是半月……
此人名为朱家,是鲁地大侠,十数年前便以任侠得名。秦灭楚取鲁地后,朱家利用自家住在沂蒙山附近,人迹罕至的优势,大量藏匿被秦国打击的豪士及亡命的六国之人,从淮阳和东海流亡过来的楚人,常通过此地进入齐国。
那几年间,朱家藏匿和救助的豪杰数十上百,其余普通人被救的,更是说也说不完。
但朱家始终很低调,从不像普通轻侠那样,到处去夸耀自己的仁义本领,博取名望。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朱家也避之不及,唯恐再见到他们。
究其原因,一是朱家认为,自己做事单凭侠义,不图回报,二是他不想受其牵连……
朱家平日里也喜欢表现得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坐牛拉的陋车,丝毫不引官府注意,外来的秦吏,只以为他是个老实的猎户。
然而在黑道,朱家的名声却远播齐楚,提起他的名声,人人都要翘起大拇指,夸他“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于是众人尊之为“朱信陵”,只与那位“海外孟尝”的沧海君齐名。
暗地里,愿意为朱家做事的齐楚轻侠,数以百计,虽无主仆之名,但他们却甘心父事之,是当地隐性的势力。
但现如今,朱家却穿着破烂皮衣,简陋的帽子,背上一柄单弓,看上去像是普通猎户。
十天来,他每日都藏身于沂蒙山松柏之间,只盯着一条小径,从日出等到日落,任由蚊蝇叮咬,也不知在等什么人。
终于,三月初七这一日,人迹罕至的沂蒙深山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位素衣士人,一只履已不翼而飞,身上有不少荆棘划破的伤口,但手中的短剑,却丝毫没有放松。
朱家眯着眼,确认再三后,才发出几声鸟鸣,露出身形来。
那中年士人看到朱家,仿佛松了口气,匆匆向前迈了几步,正要对他打招呼,却徒然摔倒在地……
……
张良醒来时,外面已经入夜,也不再位于山边的猎户小屋,而是被转移到朱家隐匿在深涧中的小庄园内,一些受朱家帮助的六国之士,因为失了国家,只能留在这里,甘愿风餐露宿,做他门客。
“客归矣。”
朱家换上了一身劲装,在一旁看着张良颔首,随即肃穆起身,朝张良长拜及地!
“子房做的大事,已传遍琅琊、薛郡、东海,如今朝廷正大索天下,势要捉住你!”
朱家露出了钦佩的眼神:“彼辈至今依然不知,莒南刺始皇帝者,韩人张子房是也!”
张良是为数不多朱家协助一次后,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他当年帮张良从楚入齐,时隔多年后,张良归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大力士,似乎是海东夷人,不怎么说话。
弟死不葬,谋划十载,从沧海君处辗转回国,亲自走遍齐、鲁、燕、赵,四处寻觅合适的地点,几次埋伏,又几次没有下手。
朱家知张良有大志,也欣然答应帮忙,他助张良打造了大铁椎,又将这个饭量很大的力士留在沂蒙山藏匿。张良这几年间行踪神秘,几次回来带着力士出门,又几次空手而归,没想到,在最后一次埋伏里,他终于出手了!
不动则已,一动则血流五步,天下素缟!
然而此时此刻,张良眼中,却无行刺后的喜悦,只有朱家先前从未见到的悲伤与迷茫。
“大铁椎死了。”
自从韩国灭亡,亲弟死于秦军流矢之下后,张良很久没这么难过了,他叹息道:
“我的算计还是不够缜密,秦卒追捕速度比想的要快,大铁椎为了让我走脱,向南奔走,吸引秦卒注意……”
张良依然记得,当发现无法两人一起走脱时,大铁椎毅然转身,只丢下了一句话。
“君子的命,比我有用!”
他那决然的身影,让张良想起了历史上,士死而冠不免,结缨赴死的子路……
张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铁椎力竭中箭而亡,尸体像小山一样倒下,秦卒围了过去,手持戈矛不断起落。
“夷人之中,亦有忠勇之士!”
张良擦干了泪水,继续躲进深山迷雾里,按着记忆上路,东躲西藏,终于回到了沂蒙山,与朱家约定好的地点。
但与张良想象的不同,那一椎掷出去后,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轻松。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后,随之而来的,或就是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张良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他仍相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天经地义,鲜血只能用鲜血来抹除!
他现在只做了第一步,刺秦报仇,张良的人生目标中,还有“复韩”这个大志愿需要去完成!
再说了,如今还有极重要的事未曾确认……
正巧,朱家也问起了那件事,他低声对张良道:
“子房,我就问你一句,秦始皇帝,到底死没死?”
张良无奈地抬起头:“我曾闻,卞庄子曾刺虎,但那是两虎相争,疲乏之时,才能乘隙而入。若有勇士欲射雄壮之虎,必发弩而遁,若虎不死,必怒而逐其后,人跑还来不及,岂敢回首望之?”
他苦笑道:“吾等也一样,当时事情发生太快,只知道铁椎击中六辆金根车之一,大概使之车毁人亡。至于秦始皇是否在车上,死还是伤?我说我也不知道,朱大侠信么?”
第550章 今欲举大事!
“兄长前不久说过,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就好像始皇不死,则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公然反秦?如今秦始皇已遇刺身亡,兄长,是时候举起反秦大旗了!”
巨石落入水中,激起的波澜在向外一圈圈扩散,终于传到了北面的临淄郡狄县。田荣得知发生在莒南的大事后,第一时间便狂奔回府邸,将此事告诉从兄田儋。
田荣性格刚烈,和他那个宁可流亡做海寇,也不愿意苟存于秦治之下的弟弟田横有几分相似。此刻极力劝说田儋,他们狄县田氏,应该抓住这个好机会,重新树立复齐的大旗。
但田儋比田荣更多几分谋略和踌躇,他仍然对那个消息有所怀疑,沉吟道:
“至今收到的消息,都是轻侠商贾口口相传,或言有人效仿荆轲,献上不死药,近皇帝五步而刺。或言是豪侠带着门客伏击,以长矛击穿金根车,戳死了秦始皇,又有说是大椎的……传言太多,出入太大,虽然最后都说秦始皇死了,但吾等尚不能确定……”
田氏兄弟期待的天下缟素,并没有出现,官府那边也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这时代没广播没电视,官府主要靠邮传文书往来,民间就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了。
朝廷才不会给下面的小县城发消息,说“皇帝没死”,狄县收到的文书,只是要求他们加强戒严,禁绝轻侠,逮捕一些外来的可疑人士,如此而已。
所以田荣觉得,官府如此作态,是因为秦始皇其实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而已……
田儋则以为,再等等比较好:“吾等所谋之事,乃夷三族之罪,若不谨慎,恐狄县田氏将绝矣,还是再等等吧……”
若秦始皇当真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若他没死,狄县田氏尚能继续蛰伏……
“兄长,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田荣却爆发了,激动地说道:“当年,齐王建欲入朝于秦,雍门司马横戟当马于前,劝曰: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三晋大夫,皆不降秦,而在阿、鄄之间者数百人,王与之十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楚之鄢、郢大夫,不欲降秦,而在城南下者数百,王与之十万之师,使收楚国故地,则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
“然而齐王建懦弱昏聩,竟然不战而降,对秦始皇西面称臣,希望能继续做诸侯。结果呢?赵政骗了齐王,齐两千里之地,拱手予人,齐王建也被处之于松柏之间,活生生饿死!齐人哀之,为之歌曰,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容耶!”
说到故国覆灭的往事,作为齐王宗室,田荣依旧咬牙切齿,他见田儋面上有所动容,继续道:
“齐国已亡六载,非但失了社稷,连文字量衡,也尽数被秦吏绝灭,换成了秦篆秦升。近来狗皇帝更是将胶东诸田尽数迁走,连他们的氏也剥夺了,只以第一到第八称之,真是奇耻大辱!”
“事情很明显,秦始皇和秦吏,针对的是诸田。同样的灾厄,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临淄、琅琊、济北诸田头上。难道兄长想要等到,我家也被迁到西方荒凉之地,被冠以一个低贱的数字为氏,才后悔莫及么?”
言罢,田荣长拜于地:
“如今虽不知秦始皇是死是伤,但他肯定遭到了刺杀,关东人心惶惶,各地豪杰蠢蠢欲动,正是田氏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兄长,你如此优柔寡断,是要学齐王建,最后被饿死在松柏之间么?”
“荣弟所言甚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田儋终于被说动了,田荣说的没错,诸田危如累卵,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还是因为黑夫治胶东缘故,秦朝和齐地诸田的矛盾,比历史上更剧烈数倍!所有人都会想,夜邑田氏被夷族,即墨田氏等遭到迁徙,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他们了?
举事失败是速亡,不举事则是缓亡,结果都差不多。眼下齐地谣言四起,世人都怀疑秦始皇已遇刺而亡,倒是一个奋起一搏的好机会……
兄弟二人意见统一后,便迅速开始商议举事的日期和方式。
田儋作为一家之主,遇事常要踟蹰一番,可一旦下定决心,却显得颇有谋略,他对田荣道:
“第一,吾等要立刻派人出海,去胶东以北的诸岛屿,将此事告知阿横和雍门司马!就说秦始皇帝已亡,复齐的时机,到了!”
雍门司马是铁杆的反秦派,齐亡时,他跑到海边,带着齐舟师远遁,驻扎在少海诸岛屿上(庙岛群岛,山东长岛县)。那些岛屿星罗棋布,可以住人,多者上千,少者数十,总数可能有三四千,海船以百计,也算不小的势力。
田横六年前出海而去,如今在胶北“盗寇”里,地位仅次于雍门司马,还与田儋田荣一直有联系。
秦始皇东巡,胶东大军云集时,他们不敢造次,可现如今,若突袭登岸,可以作为齐地诸田的奥援!
“除了外援,还要有内应,方能里应外合,共举大事。”
田儋说道:“秦虽禁绝轻侠,收缴兵刃,但民间忠义之士是杀不完的,还得派人去市场鼓动潜藏其中的轻侠豪杰,或可效仿王孙贾之事……”
所谓“王孙贾之事”,指的是数十年前,五国伐齐,齐闵王出逃后,被楚将淖齿杀于莒都,齐国已经濒临灭亡,即将被列强瓜分。
这时候候,除了田单坚守即墨城外,还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便是齐闵王的侍卫王孙贾。
当时王孙贾才十五岁,见淖齿杀齐闵王,百官士卒尽散,于是他便孤身一人,去了莒都的集市,说道:“淖齿乱齐国,杀闵王,欲与我诛者,袒右!”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市井之中,居然有四百个与他素不相识的轻侠技击站了出来,袒露右臂,拿起武器追随王孙贾。众人对淖齿发起突然袭击,最终杀了淖齿,拥立齐襄王,齐国得以不亡……
轻侠,一直是齐国重要的势力,孟尝君独立于诸侯,就是靠聚集群侠。这些出身闾巷布衣的游侠往往强直刚戾,忮好气,互不相让。他们凭手里的剑吃饭,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声名、面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争一时之勇。
不过,正因如此,轻侠技击也十分讲究义气。
俗话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国破家亡之际,轻侠中,往往有忠勇之士层出不穷,当年能怒发冲冠随王孙贾杀淖齿,如今,也能为田儋兄弟所用。
“你我当年任侠好气,结义市恩,如今总算派得上用场了……”
田儋很自信,凭借他们兄弟三人的名望,再加上轻侠技击对秦朝的不满,振臂一呼,狄县响应者,何止四百?
至于临淄街头的游侠儿,更是成千上万,虽然碍于秦律,这些人藏起了剑,干着低贱勾当,但他们的侠心,却尚未死去!夜晚酒酣之际,在破落里闾中,不乏有破口大骂秦朝的人,田氏兄弟往往接济他们,暗暗结交。
侠以武犯禁,秦律对轻侠有多苛刻,轻侠就对秦朝有多痛恨!
胶东郡守市恩于黔首,让闾左有地,响应者络绎不绝,但那些轻侠出身的人,宁可自己没地,日子过得惨,也不食这嗟来之食!
所以,这群人,便是田氏兄弟最大的内应。
安排好人手去齐地各县散播消息,发动轻侠后,田儋又道:“还有第三点,光凭借吾等一家之力是不行的,得诸田一起举事方可。你我虽然在轻侠中有名望,但毕竟年轻,血脉也远,难以号令同宗长辈,还得找到一个能得到诸田认可的人,以他的名义举事……”
田荣立刻明白了:“齐王建之弟,公子田假,就藏在离这不远的千乘县,隐姓埋名,我曾接济过他,这就派人去将他接来!”
田儋击案道:“甚善,公子假素有贤名,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这样一来,复齐的旗号也有了!”
他雄心万丈地说道:“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则齐地四郡七十二城,犹如沸鼎,两千里江山,一朝色变,绝非不可能!你我兄弟,亦能立安平君之功,名垂千秋!”
……
涟漪继续晃动散播,三月中旬的齐地诸郡,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
有轻舟从狄县顺着济水出海,熟悉水文的老船家,带着田氏子弟,摇着桨橹,绕过巡逻的胶东舟师,前往盗寇云集的沙门岛……
而在狄县市井,“秦始皇已遇刺而亡”的谣言,也渐渐散播开来,曾经受过田儋兄弟恩惠的游侠儿们,在入夜时分悄悄聚集,低声商议着什么,篝火映照着他们的脸庞,晦暗不明……
有小动作的,不止是田儋兄弟,胶东诸田遭到强迁,让各地的田氏贵族都有了紧迫感。于是在临淄,在济北,在薛郡,在琅琊,处处皆有人在传着“皇帝死”的小道消息。
普通黔首得知,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开始担心世道会不会大乱,让他们生计更加艰难。痛恨秦朝严厉统治的轻侠,听闻此事后,暗地里拍手称快。
诸田贵族们,更是弹冠相庆。
众人被这座大山压抑太久,诸田渴望恢复齐国,轻侠则渴望这世道能有些变化,昔日的自由快活能够复得……
谣言四起,齐地七十二城,两千里江山,像是即将沸腾的鼎,危险的白烟从每座城市中冒出,市井的闲言碎语一日多过一日,颇有沸反盈天之势。
哪怕是诸田被清除一空,治安最好的胶东即墨城,暗地里,也有人在传播谣言。
那些个褐衣布帻的青壮汉子,蓬头垢面的弱冠少年,都是昔日轻侠,虽然腰间无剑,或挑着担,或推着辇,做着各自的低贱活计,但路上遇到了,相互间眼神暗示却是少不了的……
人心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齐地乱象将生!
就在这危机重重的气氛下,一声清脆的锣响,却自即墨城乡校处响起!
……
“哐哐哐!”
锣声连绵不绝,从即墨内城东边传到西边,止住了市井间的流言细语,士人、商贾、农夫,众人纷纷抬头倾听……
一年前,黑夫郡守初至即墨,有儒生以为官府要禁绝私学,故在乡校鼓噪闹事,事后,黑夫却只是惩戒了首恶,并且效仿郑子产,不毁乡校,但却改了规矩,自此以后,士人不再有击鼓召集百姓公议之权,只有官府才有这个权力!
自此之后,每逢颁布什么法令,都会击锣鼓召集。
此时听到锣响,下意识地,即墨城内众人纷纷朝那边走去,等他们到了乡校之外,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已经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
虽然黑夫郡守说,乡校是官民交流的窗口,但这窗口可一点也不亲民,老百姓都被拦在十步之外,肃整的秦卒手持兵刃,将官员们保卫在内,任何宵小都无法近身。
“是郡守!”
靠前的人,眼尖的人,都看到站在乡校鼓台上,一位身材中等,头戴卿士冠,黑色袍服,青绶银印的大吏按剑而立!
正是胶东郡守黑夫!
众人议论纷纷,沸反盈天,他们都想知道,郡守今日召集众人,想说什么?
眼看人聚集得差不多了,黑夫点头书可以开始了,旁边的陈平立刻递过来一个铜皮卷成的喇叭……
这当然还是黑夫的发明,即墨官员,过去召集百姓来乡校,便是靠此物微弱的扩音能力,颁布政令,黑夫很少亲自说话,最多站在旁边镇场。
但今日,黑夫却亲自接过了喇叭,清了清嗓后道:
“本郡守今日在此,召集郡中众人,只为一件事,那便是是奉陛下之命,宣布其口谕!”
“皇帝口谕?”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秦始皇帝遇刺身亡了么?哪来的口谕?
“肯定死了,官府这么说,是为了安定人心,要么就是遗诏……”
有恨不得秦始皇死去,让世道立刻乱起来的人,在人群里窃窃私语,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因为黑夫又开始说话了!
“陛下有一句话,让我告诉胶东人。”
黑夫扫视众人,对着铜喇叭,一字一顿地吼道: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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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1章 朕安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即墨乡校,黑夫手持简陋的铜皮喇叭,将这句秦始皇的口谕重复了三遍。
整个市肆,忽然间便静了下来,富户、商贾、轻侠、黔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
黑夫见此情形,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果然如此。”
和普通人不同,在黑夫视角,这事情的经过,更加惊心动魄些……
自从秦始皇离开胶东,前往琅琊、东海巡视后,黑夫便沉浸在赶土豪分田地的繁忙工作,和造船募兵事宜上。
当三月初,秦始皇在琅琊郡莒县以南山道遇刺一事传来时,吓了他一大跳!
黑夫第一反应就是:“张良,博浪沙,误中副车?”
这点知识黑夫还是有的,他早在咸阳时,就曾旁敲侧击地向张苍打听过,博浪沙在哪,结果你猜怎样?博浪沙,就在张苍的家乡阳武县!
黑夫还顺便打听过韩人张良,最后是无果而终,这个人只知道是韩相张氏长子,秦始皇二十一年,也就是黑夫穿越的第二年,新郑之乱后就不知所踪,更无从找起,因为这十一年间,天下再也没有他的踪迹。
黑夫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警惕。
“不愧是张子房,这样的人,才是懂得自保和待时而动的危险分子啊!”
最糟糕的是,你知道他会发难,却不知是何时何地发难。
不过,随着历史发生巨大变动,秦始皇因黑夫西拓之建言,先对匈奴动手,暂缓了东巡,等他这次上路时,也压根没过阳武县,而是走了陈留、定陶一线,从亢父之险进入薛郡。
后面的泰山、临淄之行,黑夫在旁追随,抵达胶东后,一切沿途戒备疏导又是他亲自操办,都十分妥当,没有出事一旦出事,不管皇帝有事没事,身为郡守,一个失职是跑不了的。
总之,送秦始皇出胶东时,黑夫长舒了一口气,本以为博浪沙是彻底没了,却不曾料到,居然在莒南出了事。虽然猜测或是张良迟到的刺杀,但传来的消息模棱两可。秦始皇是极其谨慎的人,他的生死,只有身边人才知道,对郡守们,只是传来诏令,要求他们大索天下,稽查可疑人士,掘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找出来!
黑夫一一照办,但仔细琢磨此事,却不由得脊背发凉。
历史上,秦始皇死后,其死讯被李斯赵高掩盖,秘不发丧,一切照旧,反正皇帝平日里也神神秘秘,不喜欢轻易暴露行踪,让外人见到,按照比较传奇的说法,还用几车鲍鱼来掩盖越来越浓烈的尸臭……
黑夫当然会怀疑,这次御驾行宫方面,对皇帝情况语焉不详,是否是历史提前上演?
秦始皇如果现在死了,而且还是遇刺而亡的,会怎样?
黑夫一贯脑洞极大,便悄摸摸琢磨开了……
……
黑夫首先想到的便是:“赵高会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搞事?”
仔细推敲后,黑夫乐观地发现,秦始皇若有不测,赵高作为御者,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老丈人叶腾是知道黑夫与赵高有矛盾的,身为廷尉,当场拿了赵高下狱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了,往好处想,或许那一椎砸死的是赵高呢?那就有意思了。
而秦始皇帝若死,有两种可能,一是留了遗诏,二是没留遗诏。
若是留诏,只可能是公子扶苏,因为公子胡亥还小,十三四岁年纪,国赖长君,皇帝哪怕不喜欢扶苏,也不会选择一位幼主登位。
子婴虽然跟在皇帝身边,但他不过是区区五大夫,还是叛国者长安君之子,也没有任何资格继位。
若是无诏,秦始皇又无太子,就要从诸子里挑选。
可能是李斯、王贲、叶腾这三位大佬商议拍板,按照传统宗法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没有其余人选的情况下,扶苏一样是第一继承人。
而且别忘了,这会扶苏不在他处,而在咸阳!且与蒙恬兄弟十分相善。
蒙恬、李信镇守西北,有大军十数万,得知消息后,回关中镇守易如反掌。李斯一文臣,就算他儿子李由扼守三川,面对根本拦不住的蒙恬,也不敢在帝位继承上胡来啊。
所以黑夫设身处地,为李斯考虑,他的最优选择,便是定扶苏继位,以拥立之功,换取继续当丞相。最多拉上王贲,让王贲做太尉,李王合作,瓜分朝局,孤立廷尉叶腾。
“所以单论对中央的影响而言,秦始皇帝此时逝去,也许还一定是坏事,时间点正好,政权会平稳过渡。”
但这种局面,至多维持到天下大乱。
没错,天下大乱!
和自然死亡不同,秦始皇若死于一场刺杀,这仿佛是一个讯号,一个鼓动六国遗民起来造反的信号!
小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已经极大影响了时代,许多地方都与原先不同了。
其他地方不说,就谈齐地,因为黑夫来胶东做郡守的缘故,形势迥然大变!
齐地虽然暗流涌动,但秦吏不动诸田,诸田也不反秦朝,就这样高度自治地挨到秦末,然而,黑夫却搅乱了这潭深水。
他夷灭了夜邑田氏,迁走胶东诸田一共八家,这种暴力强拆的做派,显然是在秦吏和诸田之间,勉强维持的关系火上浇油。
平衡已被打破,齐地的形势很不稳定,秦始皇在,无人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发落。但始皇若出事,七十二城里,只要有那么一两个有骨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诸田,乘着秦始皇死讯举事,或许还真能闹出点阵仗来!
胶东是没诸田了,可它的外面,还被琅琊、临淄、济北包围着呢。
若只是齐地闹事,一切还好说,若是关东皆反,黑夫就惨了。
他可没自信,靠着千把秦地兵卒,几千忠心堪忧的本土郡兵,还有新近收服的,随时可能见风使舵的万余户闾左,便戡平暴动,能守住胶东就不错了。
若朝廷发兵不及时,或战事不利,让整个关东都反了,黑夫被齐楚豪侠团团包围,困在胶东这个极东的旮旯角,最后逼得他东渡朝鲜,也不是不可能……
啧,那样的话,他就真成穿越者之耻了。
虽然长远看,黑夫有自信打回来,但这个过程还是有点尴尬。等大乱平定后,朝中局势已定,黑夫很难再分一杯羹,他想成为帝国实际的掌舵人,难上加难。
“幸好我早早搞定了刘季……”
黑夫不由吐槽,位面之子在他爪下,随时可以按死,危局之下,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事了。
至于以秦吏身份投反秦阵营?那啥,手上沾了无数仁人志士鲜血的冈村宁次忽然跳反投共,你信么?项家、张耳、诸田,黑夫的仇家还真不少呢。
再者,以秦之强,只要中央不乱,反秦群雄很难赢,更别说历史被黑夫搅得一团乱,刘季这个主力都跪了,项羽现在还是未成年吧?而且还与其叔父项梁一块,被迁到关中待着,住在栎阳城,黑夫也派人留意着。
他显然不知道,那个被项梁带在身边的少年,其实是冒名顶替项羽的项庄……
总之,琢磨之后,黑夫发现,若皇帝此时崩逝,于他而言,是很不利的。
“我这些年的暗中布局,会被全部打乱,苦心经营的东西,反给他人做了嫁衣,甚至连方兴未艾的胶东新政,也要半途而废……”
若天下即刻大乱,什么格物,什么学以致用,什么白菜萝卜,统统都要放一边,先打吧!打个天昏地暗再说!只希望能速战速决!让华夏少流点血,最后便宜了冒顿那匹野狼。
历史将如同脱缰野马,不在黑夫掌握之中,等他再度持辔,或许二三十年都过去了。
大势这种东西,一旦没把握住,要夺回来就很不容易,黑夫只能暗暗准备,同时立刻派亲信去东海郡查看情况,与叶腾取得联系。
好在,黑夫的最坏打算没有出现,拖了几日后,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叶腾的消息!
“陛下无恙!”
……
叶腾在信中讲述当日情形后,黑夫才知道,原来,那突如其来的铁椎虽然击中了皇帝乘坐的主车,但只砸到了车轮上,使马车翻倒,没有破窗而入。
想想也是,那大铁椎,其实也就百十斤重,是人手抛出来的,又不是炮弹。但秦始皇的金根车有多大?两丈长,一丈宽!需要六匹马才能拉着前行,且是闭合的,皇帝坐在哪个位置?是前是后,外人根本不知道。
刺客必须在十数丈外的极限距离,猜测并准确命中皇帝安坐的位置,才能一击毙命,歪了一点都不行,难度是很高的。
此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赵高在这场事故中,似乎受了伤,废了一只手臂,据说是被惊马踩断了骨头。
坏消息则是,正是多亏了赵高高超的驾驶技术,堪堪让马车来了个急转弯,才让本来会命中车顶的铁椎,最后只砸到了车轮,虽然马车侧翻,惊马奔走,但好歹没有让秦始皇重伤暴毙。
如此一来,赵高虽然废了一支胳膊,换来的,恐怕是加官进爵和皇帝的倍加信重……
“赵高也开挂了么?”
黑夫有些不爽,但心底里,却发现,自己竟为秦始皇的生还,松了一口气。
这位性格鲜明的千古一帝,他渴望长生不老,但凡人皆有一死,谁也逃不过这血肉诅咒,只是黑夫觉得,秦始皇帝,不该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死去……
至于秦始皇帝本人,可能受了惊吓和轻伤,并无大碍,唯一的问题是,他一贯行踪故作神秘,遇刺后更是倍加警惕。
纵然露面,让东海郡人看到他无恙,因为地理消息隔绝,其他郡县也不可能有电视转播看到这一幕啊。于是,在有心人传播下,谣言自然便蜂起了。
即便如此,黑夫依然没完全放心,直到秦始皇得知各地谣言四起,传了一道的口谕出来,不止是胶东,齐楚梁地的郡县守令,皆要在郡府县寺前击鼓,召集黔首,向他们宣读这句话: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这句口谕,很有秦始皇的风格:简短,不多添一字废话,却将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对官吏、黔首而言,这是皇帝在向他们报平安呢!
而对那些别有用心者而言,这句话,却是秦始皇的轻蔑宣言,也是对谣言最响亮的回应:
“刁民们,朕好着呢!”
“朕的天下也无事,你们的一切谋划,都是白费功夫,老老实实吧,该干嘛,干嘛去!”
眼看这句话将即墨乡校千万人震得鸦雀无声,黑夫不由感慨,也只有秦始皇帝本人,才有这样的能耐,喧嚣尘上的乱相,一句话就压下去!
过了半响,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些已经做了官府良民,习惯了在秦始皇停留即墨的那段时间,冲皇帝车驾三呼万岁的闾左庸保们,纷纷开始为皇帝祈福,相互庆贺,即墨市井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秩序。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轻易传谣了。
因为,秦始皇很可能真的还活着!还传出口谕,亲自告诉百姓,他好着呢!
一时间,宵小噤口,鸦雀无声。
总之,见此情形,黑夫感慨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后人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然而,秦始皇帝的生死举重,已不止是泰山,天平另一头称着的,俨然是半个天下!
这或许,就是“伟大领袖”的分量吧,其生死,完全可以作为时代的分界点,仿佛日月交替。
“夕阳余晖,尚且有霞光万丈。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何况他仍在呢?”
一切谋算到此为止,但黑夫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
“胶东的暗流,是被一句话镇住了,但其他地方呢?”
他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这场意外事件引发的后续影响,以及自己如何才能在余波中,赚取最大利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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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群雄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不止是胶东即墨城,在齐地四郡,这句秦始皇的口谕,传遍了每个郡府县城!
在临淄郡狄县,济水畔的田儋府邸里,已经悄然聚集了数十上百名褐衣布帻的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剑,多年前收兵令在齐地收效甚微弱整个临淄只有四十名长吏,谁替你去收兵?
这群昔日的游侠儿,过去受了田儋兄弟的恩惠,又被秦律管制数年,早就怨声载道,此番田儋有召,欲谋大事,轻侠们亦欣然前来,共商大计。
但这场热血沸腾的反秦动员大会,却被一道口谕所扰。虽然田儋一再高声强调这是假的,可怯于众斗,勇于持刺的轻侠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迟疑之色……
皇帝巡视齐地的威风尚在,这时候跳出来造反,真的好么?
……
“既然暴君尚在,反秦复齐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才行。”
在距离狄县不远的千乘县,齐王建之弟公子田假藏身之所,昔日的宗庙之牺,如今为畎亩之勤。
看上去与一庄稼汉无异的田假原本已经被田荣一阵鼓动,游说得松口,答应出面参与到复齐计划。
但得闻秦始皇口谕后,田假开始反悔,不断摇头,让前来邀请他的田荣暴跳如雷,直骂:
“竖子不足与之谋!”
……
临淄向南,越过泰山,数百里外的薛郡卞邑,口谕连同捉拿刺客的秦吏兵卒一同到来,张良站在县寺外,听罢这一席话后,长叹了一口气。
“惜哉。”
他毁家纾难,为韩国报仇,行刺秦始皇,终究未能成事,却害得壮士白白送命,十一载谋划,终究是一场空。
随即张良却又无奈一笑,从容步游,施施然走入人群,堂而皇之地在秦吏眼皮底下活动,就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似的,径自往最危险的东海郡走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张家五世相韩,他张子房的灭秦复国之心,还未死!
……
齐鲁如此,楚地亦然。
在东海郯县,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钟离和田仲再度于郯子庙里相见。
不同于上次的慷慨激昂,此番二人却久久无言。他们今日亲眼看到,秦始皇的车驾再度启动,威严的皇帝坐于车中,看来的确无恙,秦朝的根基,依然同过去那样,不可动摇。
“齐鲁豪侠,先前商量得不错,欲乘机有所动作,可如今,都退缩了。”田仲唉声叹气。
钟离颔首:“下相项家也决定,暂不参与此事,毕竟项家的主心骨项梁,如今被拘在关中,不得归乡,项缠(项伯)他,恐怕不足以成事啊……”
“要不,再等等?”
声音渐渐低沉,到了下半夜,门外传来吆喝声,但等收到举报赶来缉拿犯人的秦吏踹开郯子庙的破门后,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在郯子雕像后面,搜出了一把楚式短剑,上面刻着“钟离”二字……
……
东海郡南部,越过淮水,便是水网纵横的淮阴县,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消瘦的弱冠少年,正坐在南昌亭处,狼吞虎咽地吃着亭卒分他的一点饭菜。
一边吃着,他一边抬头,听亭长一本正经地宣读秦始皇口谕,顿时停下了咀嚼,若有所思。
少年父母早丧,乃下贱布衣,今岁刚刚满17。他有氏有名,氏韩,名为“信”,据说是一位路过的老丈给他取的。老丈自称兵家,吃了他钓的鱼后,便教了韩信几天兵法对黔首而言,半点屁用没有的本领。
韩信一度异想天开,想要做吏,然乡人却觉得他贫而无行,不得推择为吏,他又自视甚高,不愿意做贱籍的商贾。于是就这么游手好闲,住在破烂的祭庙,草席一裹,便能睡一整天,饿了的时候,就到处白吃白喝。
这几天,韩信便跟着脾气好人也好的南昌亭长,每逢饭点,就来南昌亭转悠,混口剩饭吃,旁人都说他不要脸,他却只是无奈地笑笑。
秦始皇遇刺消息传来时,韩信是最为兴奋的人,甚至还卖了最后一件完整的衣裳,置办了一柄破剑,仿佛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
但今日,得知皇帝安好后,韩信眼中的神采,却又暗淡下去了几分。
“我学的东西,乃屠龙之术也,不遇乱世,便派不上用场啊!”
……
东海以西,陈郡淮阳城,西门里处,在此化名蛰伏七八年的大侠张耳,已经是和秦吏兵卒极为娴熟的“土著”了。
他依然做着里监门的行当,县吏过来发号施令时,点头哈腰,还踹了自己的“儿子”,其实是好兄弟陈馀一脚,让他在里门处,向里中黔首大声宣读秦始皇的口谕,就像先前二人大声诵读自己的通缉令一般。
读毕后,张耳陈馀眼神交流,意思十分明显。
“果然还得再等等……”
……
淮阳北边的阳夏县,春末烈日炎炎,刚结束劳作的雇农们途经乡亭,听邮人宣读皇帝口谕,农夫们表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唯独年纪也老大不小的陈胜拄着农具,若有所思。
“皇帝安,则天下安……吾等黔首,又岂敢不安?”
多年前“苟富贵,勿相忘“的宣言并未成为现实,陈胜没有成为鸿鹄,他依然是只不起眼的燕雀,在风向不明的时代潮流里扑腾着翅膀,作为庸耕雇农,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时候,邮人读罢皇帝口谕,即将赶往下一处亭舍,但见陈胜拉住他问东问西,便多聊了几句,不曾想居然相谈甚欢。
眼看时辰不早,必须上路时,这个黑瘦黑瘦的邮人才朝陈胜作揖道别,笑道:“我乃阳夏人,吴广也……”
……
不止是他们,胶东刘公岛上,奉命屯守此地的百将刘季磨着剑,闻讯后皱起眉来,随即嘿然一笑,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而会稽郡吴县,一个隐姓埋名,被家族安置在此的壮硕少年,得知此事,却扔了手里的剑,大发豪言道:“没死便好,诛始皇,灭暴秦,必由项籍亲力亲为!”
总之,齐楚之地,这些个历史上的秦末群雄豪杰,各路反王们,有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有的人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风声,但在秦始皇口谕传来后,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脑袋,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无数个城邑市井,皇帝已死的谣言,连带躁动不安的气息,几乎要喧嚣尘上,但这一刻统统停了,热闹的集市,从谣言四起,到鸦雀无声!
那个身影,屹立于天空太久,久到黔首们一抬头,就能见到他。
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酷烈无比,暴晒着天下三千万生灵,但只要它一刻不落,夜行动物们,便不敢轻易冒头。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高渐离举起筑击向秦始皇时,曾如此呐喊,但这份决心,真能下定的人却不多。
田儋、田荣、张耳、陈馀、钟离、陈胜、韩信,所有人的心里,此刻都回响着那句话:
“秦始皇帝不死,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反?”
……
“我敢!”
“我田横就敢竖首义之旗!”
三月下旬,少海之上,群岛星罗棋布,一队舟船停泊在海湾内,田横站在船上,手持长橹,将一个听说秦始皇口谕后,萌生退意的海寇首领打下了水,随后双目瞪圆,怒斥道:
“那秦吏黑夫,已经狐假虎威,逼压到诸田门楣之内,欲灭之而后快,还能忍么?如今虎去狐孤,大事既举,何谈退缩!”
他朝南方一指,对或在船上,或在岸上的齐人盗寇们说道:“二三子,齐地海岸,就在数十里之外,是狼狈而逃,回那鸟不拉屎的海岛上继续当龟孙,还是随我破浪登岸,杀入临淄,报仇雪耻,光复故土,在今日也!”
第553章 袒右
在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有一条链状的群岛,早在数万年前,这块狭长的土地便被少海淹没,变得支离破碎,如今只剩数十座贫瘠荒岛,历经浪涛日夜拍打。
其中最大的岛屿,叫“沙门岛”,位于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外,有淡水也有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
可当齐国灭亡时,却有两三千人逃到了岛上……
他们都是不愿意屈身事秦的齐国兵吏,齐王建投降秦国,不想做亡国奴的人,便追随宁死不降的雍门司马,跑到海边,夺了舟师大船,扬帆北航至沙门岛暂避,以图日后能反攻大陆。
但那时候众人没想到,他们在这片海岛上一呆,就是六七年。而且四处闻讯赶来投奔的人来越来越多,如今五个主要岛屿上,人数已经直逼四千!船只多达百数,这批人,被朝廷称之为“盗寇”,他们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们只是失败者。
这一天凌晨,秦始皇口谕传来后,岛上由石头垒成,简陋至极的”司马府“中,却响起了剧烈的争吵!
田横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把无鞘的剑,双眉斜插鬓角,胡须也夸张上翘,优雅中带着点傲然,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司马,眼下是极佳的机遇,为何不按与我家兄长商量好的计划,立刻发兵南进,以吾等四千之众,一旦登岸,齐地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大事可成矣!”
雍门司马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向齐王建提议,抵抗到底的鹰派将军,似乎已经老了。膏油灯映照下,星星点点的白发已从他头上冒出来,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强壮,拥有公牛般宽阔的胸膛和年轻人的平肚子,只是面容上,却多了几分踌躇。
他叹气道:“我听闻,秦始皇帝未死,还向天下发出口谕,以威慑豪杰,岂能贸然举事?”
田横眉毛一扬道:“所谓的秦始皇口谕,是假的,他已经遇刺身死,秦人为了稳定人心,秘不发丧而已。”
“真假未知,还是再等等为妥。”
雍门司马的确没有当年的锐气了,那时候他尽的是为臣的责任,可现如今,四五千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这是复齐的最后希望,若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举事,招致秦朝疯狂镇压,那复齐,就彻底成了泡影。
故而,他婉拒了田横、田都二人的请战,并决定,待会就让外面等待号令,准备出海去齐地的海寇群盗们解散,气得二田出来之后抱怨道:
“司马老矣,且非诸田,不知吾等之危!”
容不得他们不着急,田都与秦吏有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渴望回去复仇。田横则是看到,胶东诸田被一扫而空后,或许很快,就轮到临淄诸田了,到那时候,非但是国亡,家也破了,失去了诸田响应,再谈什么复齐,无异议痴人说梦。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田横一咬牙道:“狄县那边已准备妥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雍门司马老迈胆怯,那吾等便帮他做决定!”
……
海风吹散薄雾,朝阳的曙光照亮云层,天空变为鱼肚白的红晕,黑暗的大海化作苔藓的灰绿。
寄居蟹从沙里探出脑袋,朝大海爬去,海鸥鸣叫掠过群岛,沙门岛群盗也尽皆苏醒过来,掀开已经不再干燥的稻草毯子,走出棚屋,敲打着酸痛的身体。
他们或衣衫褴褛,或穿着鱼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鱼叉,背着短弓,这便被朝廷称之为“盗”的一群人,过去也是体面的贵族、轻侠、士人,如今却落魄成了这般模样,恍如野人。
没办法啊,沙门岛虽然可以住人,但条件实在是艰苦,地形崎岖,岸边大部分地域,皆是尖石绝壁,暗苔攀附,沾满鸟粪。每年夏秋,更是狂风骤狼,入冬后,不止风大,还湿冷得紧。过去,只有实在活不下去的渔民、逃犯才会来这讨生活。
原本只能养活数百人的岛屿,如今挤了几千,自然更加窘迫。
此时,众人纷纷燃起枯黄的树木芦苇,做简陋的朝食,没粮食的只能咽着口水干看,不时发生因抢夺食物而引发的骚乱。
每个人都在与饥肠辘辘做斗争,但却无人离开,他们今日聚集于此,只为等首领们决定一件事。
但雍门司马却迟迟没露面,就在众人诧异之际,反倒是岛上的二号人物田横,以及新加入盗寇的田都踏着晨光,来到众人面前。
田横先站了出来,他为人任侠,很得群盗拥护,此刻朝众人一作揖,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瞒二三子,岛上的众人,快活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没错,这岛屿上既无舒适生活,也无前途可言。在这里,不管是做和大海搏斗的渔夫,还是当想从贫瘠土地里挖出一点作物的农人,都收获甚微。
而且每年一入冬,窝棚抵御不了海风,夜夜受冻,岛上却无桑麻之利。
想要拥有粮食衣帛,就得依靠齐国本土诸田的资助,间或出海劫掠秦官府的盐场亭舍。好在那几年里,夜邑田,狄县田,即墨田,都暗中派人送来粮食衣服,所以日子还凑合。
可自从去年开始,想在齐地获得补给已经越来越难了,群盗最大的金主,夜邑田氏覆灭,家主田被黑夫所骗,缉拿斩杀,其子田都带着百来人逃到了岛上。
秋冬时,秦始皇进入胶东巡视,大军云集,还从会稽调集了船队到胶东驻扎,群盗们更不敢去冒险。
眼下秦始皇虽然走了,大陆上还有传言说他已遇刺身亡,但胶东的海防,却比先前还严了几分。入春以来,群盗也试图去胶东盐场滋扰,却先被曹参迎头痛击,又遭到任嚣楼船袭击,损失惨重,只能丢下数十百具尸体退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群岛上的余粮日渐减少,虽然雍门司马承诺,沧海君会派船运来些粮食,但远水不解近渴,四千张嘴,根本填不饱。
饥肠辘辘的肚子告诉群盗,田横所言都是真的。
田横一股脑将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最后道:“我知道,汝等与田横一样,来此只为复齐,只为守住齐人最后的骨气!可这六七年来,吾等都在挨饿受冻!这半年来更甚!已有数十人相继饿毙。”
亦有很多人实在受不了,但又不敢回齐地,于是便去了东面的朝鲜、沧海城,那里好歹能想办法填饱肚子。
复齐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或许,是时候醒过来了。
但田横却不愿意。
他对众人袒露处境:“我掌管岛上府库,故知,仓禀里粮食已空!虽说吾等每天都能从海里捞点鱼蟹虾蛤,可就算把所有船和人手都派去打鱼,也不够四千张嘴吃。只靠沙门岛自给自足,今年冬天,起码要饿死几百人!再冻死几百人!”
这一切,都怪那黑夫,从到胶东上任起,黑夫就在精心地编织着擒拿这群大鱼的网,让众人如噎在喉。
黑夫郡守看准了群岛海寇无法自给自足,不断打击他们上岸的小股部队,田横很清楚,再这样下去,等胶东新设立的青岛港造了足够的海船,便能大军攻来,将群盗一锅端了。
“再空待下去,吾等就要变成网中的鱼儿,任由刀俎宰割了!”
田横说的都是实话,绝非危言耸听,群盗愣住了,随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来:
“田君,不是说秦始皇帝已死,吾等要追溯司马,杀回齐地去么?”
“没错。”
众人鼓噪,他们都是血性男儿,这才会在家国覆灭之际,随雍门司马渡海至此,比起在岛屿上苟且,他们宁可奋起一搏!他们相信,只要齐国光复,他们过去体面舒适的生活,也能统统夺回!
田横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雍门司马认为,还要再等等……”
“等,还要等到何时,等到吾等老了,再也拿不动戈矛么?”
一个曾经的齐人技击哇哇大叫。
“没错,不能再等了!”
田都也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接话,他是安平君田单的曾孙,在齐国声望很高,自从家族被夷灭,父亲被黑夫骗杀后,便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却像是打开了匣,急速地吼道:
“秦军入齐,齐王要投降时,雍门司马和即墨大夫四处号召诸田勤王兵谏,我父说再等等,因为我家或能苟存。”
“那胶东郡守上任时,刺杀不果,我提议再试一次,除恶必尽。我父又说再等等,只因心存侥幸,觉得那黑夫不曾察觉是我家所为。”
“胶东打压私学时,我家依然事不关己,因为吾等觉得,只不过是些读书士人,与复齐无涉。”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怒发冲冠道:
“待那黑夫诱骗我父,将屠刀斩向夜邑田氏时,即墨田氏,各县诸田,也一样选择等待,因为被夷灭的不是他们,彼辈皆想,‘我或能活’。”
“但后来又如何?前不久,即墨田氏,胶东诸田一样惨遭迁徙,背井离乡,连氏都被改了,先祖再无血食。此时此刻,胶东,已无人能为他们张目!”
“若再空待下去,很快就要轮到齐地诸田沦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吾等空守海岛,也迟早会遭剿杀。到那时候,什么复国,什么报仇,都成了笑话!”
“然也!”
田横亦大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眼下秦始皇帝遇刺,或已死,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绝不坐以待毙!”
群情愤慨,众人沸腾了,牛角号,螺号不时响起,更多的人则敲打剑和木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敲打声响彻岛屿,直到田横双手往下重重一按,让他们安静。
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了健壮的右肩,振臂高呼道:
“愿随我向雍门司马请命,返回齐国,光复故土者,袒右!”
是日,沙门岛上,四千人,尽袒其右!
他们已经不仅是为了复齐!
也为了生存!
第554章 乘风破浪(求月票)
田横、田都鼓动岛上齐人兵谏丧失锐气的雍门司马,逼迫其答应众人反攻大陆,二田俨然成了这四千人实际掌控者,但他们对举事后进攻何处,仍有分歧。
出海在即,但在田横的船舱内,争吵仍在继续。
“夜邑,吾等首先要去攻打的,当然是夜邑!”
田都对夜邑念念不忘,他的提议是,应该直扑家族曾经的领地,将她从秦人盗寇那里夺回来,再以夜邑为旗帜,席卷整个胶东海岸……
他自信地说道:“我家治夜邑三代,五十余年,深得民心,安平君余威尤存。我父遭那黑夫小儿诓骗而死,夜邑士人欲为其复仇者不在少数,听闻田都归来,必然箪食壶浆以迎。夜邑万户,全民皆兵,可得人手六千,加上吾等手下众人,共一万之师,足以与黄县、县的郡兵相抗衡!”
田横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田都:“那黑夫在水陆都设了网,恨不得吾等去进攻夜邑,你可知道,那儿现在是何等情形?”
田都自从流亡后就没回去过,当然不清楚,田横却是了解的,前不久,他亲自带人袭击过夜邑,却无功而返,夜邑田氏倒台大半年后,他们的领地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田都家的地被全部分割,一部分划为公田,里面的出产供给秦军衣食,另一部分,则按照“授田制”,分给胶东郡无地的闾左、雇农、庸保之徒,共得一千多户。
这群人目前已成秦朝在胶东统治的拥护者,为了保住他们新得的土地,情愿给秦人做狗,每个月都接受军事训练。夜邑县卒虽然不多,但若夜邑县令开启武库,发动这批人,也足以守住夜邑,顶住海寇们的攻势。
田横悲观地说道:“胶东郡兵驻扎的黄县、即墨,距离夜邑皆不过百余里,数日便能抵达,吾等若不能速克夜邑,得不到你所说的‘六千之众’,便要三面……不,加上从县芝罘港过来的任嚣舟师,将被四面包围!”
“难道要去强攻黄县、县?那岂不是更难,又或者是下密的盐场?”
田都表示不解,在他看来,虽然夜邑的反秦力量大不如前,但却是胶东最好的地方了。
他很明白,短时间内,胶东郡召集的军队,无论如何也大大超过他们,而且不论是郡守黑夫,还是郡尉任嚣,都是极其狡猾的统帅。
田横却露出了一丝笑,这个青年汉子在勇敢之余,还带有一丝齐人特有的精准眼光。
“吾等不打胶东,那黑夫再厉害,难道还能在邻郡也布局不成?”
在他看来,这次举事,最可能的助力,依然还是诸田,胶东诸田已尽数被迁离,民间轻侠禁绝,连庸保闾左也被那黑夫用几亩薄地收买,不再怨恨秦吏,进攻胶东,是去啃没肉的硬骨头,不值得。
“那该去何处?”田都大奇。
田横也不言,而是径自上了甲板,顶着从背后吹来的强风,目视西方!
田都紧随其后上到甲板时,只听到了田横的大笑:“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少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地广如此,然欲举大事,只有一座都邑,能称得上兵家必争之地!”
……
“曹右史!黄县那边的亭驿,传来了烽火!”
数日后,奉命在夜邑保护屯田地,训练郡兵民兵的曹参,接到了斥候的急报,他立刻追问道:“是白烟还是黑烟!”
黑烟告急,白烟示警,这是黑夫在沿岸亭驿定下的规矩。
秦朝的亭舍中,最重要的建筑,便是亭楼,高两到三丈,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亭舍便是靠这个功能,传递重要军情……
过去半年里,类似的情况,只有两次,都是沙门岛海寇大规模出动,距离沙门岛最近的黄县察觉后,就点燃烽火,让讯息从一个亭传至另一个亭。
这一次,燃起的是白烟,说明有海寇船队朝着夜邑方向过来了……
曹参为人谨慎,但还是叹道:“好啊,果然不出郡守所料,海寇这半年来处境艰难,又听闻皇帝遇刺,终于忍不住,想要做大事了,正好中了吾等的计谋!立刻让人召集县卒,还有屯田兵们,准备御敌!”
夜邑是海寇们光顾的主要地区,黑夫郡守、任嚣郡尉在此屯兵一千,若是在秦地,还可以临时征兵,但夜邑齐人靠不住,所以那一千户闾左,就成了唯一的助力,好在曹参经过半年整治,已经将他们训练得不错了。
此时此刻,郡县兵卒和在田地里忙碌的闾左也看到远方冒起的白烟,便放下渔网和犁耙,集合之后,由官吏分发戈矛,再聚集到县邑外。
因为反应及时,海寇们前两次袭扰虽然被打退,但曹参不敢怠慢,也立刻披挂甲胄,抄起剑,走了出去老曹是个全能选手,不但能断案抓贼,杀敌陷阵也有一手。
曹参集合了两千人手,留一半守城,以免宵小作乱,其余人等,随他在海边十里外戒备,敌人若少,就将他们赶下海,敌人若多,就退回城池去坚守待援。
援兵肯定会来的,对此,曹参一点不担心,黑夫和任嚣在郡北的下密、夜邑驻兵各一千,黄县两千百,县一千步卒加上两千舟师,一共七千……
要知道,郡府即墨和其余各县的郡县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千,真的是虚内守外了。总之,郡北海岸四县互为犄角,一处有事,三方支援,盗寇们一次便宜都没讨到。
但这一次,事情却显得有些不寻常,曹参安排的眼尖候哨远远看见,的确有大批舟船,扬着帆沿海岸线十余里外行进,远远望去,像是几个豆粒大的点,却又密密麻麻,络绎不绝……
曹参倒吸了一口凉气,凭他的经验,能看出来,沙门岛的海寇,这次怕是全部出动了!
很显然,那些舟船没有靠岸的迹象,而是鼓着帆,乘着东风继续向西进发,曹参猜测,他们的目标,是下密县的盐场!
他立刻让夜邑亭舍向西传递烽火,同时写了一封急报,派人去通知即墨的黑夫郡守,同时带着兵卒,随时准备驰援!但又得提防海寇杀了回马枪。
“按照郡守的计划,水陆堵截,必能将其彻底扼杀,毕其功于一役!”曹参如此想道。
但一天之后,当曹参率部行进在前往下密的路上时,却接到了下密县的急报,下密尉禀告了海寇略过下密盐场却不攻打的怪事……
“彼辈乘风,向西而去……”
“向西?”
曹参一愣,随即面色一变。
“不好,群盗要袭击的,不是胶东,而是……临淄!”
……
与此同时,临淄郡以北的海岸附近,海边的亭舍渔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百艘舟船乘风破浪而来。
船帆抖动,阔别此地良久的“盗寇”们一边称赞着强风,一边哈哈大笑。
田横则独自一人立于船头,他拒绝了手下递来的斗笠蓑衣,直面风浪,任由飞溅的层层浪花,打湿他的须发,眼睛也被盐浸得发痒生疼,却无法阻止田横引颈望乡。
在田横眼中,复国,当然要光复首都才算得数!什么胶东、琅琊、济北,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想要成事,必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夺取临淄!
但临淄城并不濒海,所以田横选择了临淄郡千乘县,作为登陆地点。
千乘县乃海道之噤喉,齐国之户牖,按照田氏兄弟的计划,田荣已在千乘县拉拢公子田假,打算以之为旗号。
田儋则在狄县筹划举义,他们将杀秦吏,以两县轻侠少年迎接田横和四千壮士,合兵上万,再渡过济水,直逼临淄……
“临淄,海、岱间都会也,民七万户,即便是一户出一男子,亦能得七万之众,若能夺取临淄,则大事可成矣!”
相比于临淄,夜邑这种万户之城,就是个弟弟!
更妙的是,原先镇守临淄的将军王贲,因为随秦始皇巡视的缘故,此刻不在齐地。临淄只有一个副将坐镇,以数千关中之卒,还有四十个长吏,要管住四十万临淄人,谈何容易?临淄三百闾中,不乏与田氏兄弟有交情的轻侠遗民,里应外合之下,破临淄据之,并非难事……
临淄若下,义旗高举,让世人知道齐国复兴的消息,必得关东豪杰云集景从!田横相信,这世上和他一样痛恨秦朝,渴望复国的人,不在少数。
“快了……”
田横抹去胡须上的盐粒,吐出了口中的咸涩海水,不仅是他们的复国报仇之业就快要实现,千乘县的海岸线,也已近在眼前!
这一带是后世的黄河口,但如今,却只是济水入海口,红树林茂密,水流清澈而和缓,河面宽广,布满叵测的暗礁和沙洲,但田横作为从小就在济水下游长大的少年,又岂会不熟悉这?
指挥着船队一一靠岸后,田横第一个跳上了小船,伴随着属下们摇橹的号子声,看着海岸线距离他越来越近。
六年半了,虽然田横没少在胶东沿岸出没,但临淄郡,济水滨,他还是第一次回来……
下了船后,田横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沙土向岸上迈进,当他踏上坚硬的陆地后,竟情不自禁,重重在这片熟悉的土地长拜稽首,亲吻大地,饮下济河的水。
他曾与兄弟在这条河嬉戏玩耍,捕捉水中的银鱼,也曾站在船尾,看着它越来越远,看着象征齐国的紫色褪去,黑云笼罩大地……
一时间,这个八尺男儿,竟泪流满面!仿佛是离家的游子,再度回到父母的怀抱……
“齐国啊!”
田横抬起头,哭着仰天长啸:
“你的儿子田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