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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5章 取之于无形

    一路走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晒盐的盐田中,黑夫令工匠略加改造,开挖一些矩形的田亩,下以石砖为底,浅而广,滤池处合格的卤水被工匠隶臣们用小木桶挑至此处,浇灌在盐田里。

    眼下正值午后,烈日炎炎,加上海风迅猛,卤水在不断蒸发,盐田底部已形成了晶莹的盐粒,待水分完全干后,隶臣妾们又下到田中,用铲子将盐堆起来,每块盐田里,都能积得半人高的盐丘……

    这些盐丘看着喜人,秦始皇让人勺了一盏来看看,却见着此盐雪白细绵、品质纯正,色泽竟不亚于安邑盐。

    原来,先前的滤池盐泥、竹席漏网,除了增加卤水浓度,还有一个用途,就是过滤海水中的杂质。故盐田里的卤水看上去十分洁净,晒出的盐杂质也较少。

    质量没问题,那秦始皇关心的,就是效率和产量了。

    他便问黑夫:“以新法之淋卤晒盐,须得几天?”

    齐人之所以煮盐,就是因为单纯晒盐太慢了,且要看老天吃饭,一旦时间拖太长,骤雨降下,便前功尽弃,所以并不每个地方都适合晒盐。

    黑夫禀报道:“刮壤聚土,漏窍沥卤,三日而功成!至于晒盐时,则需要天时地利,看准日头正盛时,让卤水在太阳下暴晒至傍晚,便可得盐!”

    所以总结下来,这法子居然只需要四天,五道工序!其速竟不亚于煮海!而成本却比煮海低了不少。

    但黑夫也说,这种法子极度依赖天时,首先制作盐泥,必须等潮退以后再晒,一般每个月有两次潮涨的时间,每次约有五六天,所以每个月能晒盐的时间只有半个月至20天左右。

    如果阳光不够强烈,卤水出盐率就很低,所以一年中晒盐的最佳时间只有4月到10月,与煮盐正好相反,这就意味着,要占用不少劳动人口从事此业。

    这是艰难的选择,判定两个法子的优劣,剩下一个标准:“旧法新法,产盐孰多?”

    姜齐以煮盐之法,从十月到十二月忙活三个月,得盐三万六千钟,约合二十多万秦石。

    田齐时,开辟了新的盐场,产量增加到了三十万石,其中胶东就产十万石,但现在,因为种种原因,胶东产盐却缩水到了五万石。

    在秦始皇想来,胶东能赶上先前的产量,就已经不错了。

    但黑夫却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三十一年九月时,仅一月时间,这片盐场便已得盐2万石!就算每年只晒半载,亦能得盐至少12万石,再加上其余小盐场,一年产15万石,不在话下!”

    不仅产量比煮盐多一半,成本也低了许多。

    张苍随身带着小算盘,当即给秦始皇算了笔帐:“凡食盐之数,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如此,则五口之家,月食盐15升。”

    15万石,可以供应一百万户家庭,约五百万人口。这就意味着,胶东在满足自己需求的基础上,还能额外解决四百多万人的吃盐问题!

    而且所产的盐,还是质量较好的白盐,不是夹杂了大量泥沙的黑盐。这年头的盐,含杂质较多,许多地方的土盐,须“澄去泥土”,晒干后食用,一斗盐里有两升泥土实属正常。

    这也是战国秦汉之人吃盐很重,人均达到45克,远超后世标准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体力活重,二则是因为,吃进去的盐分其实没那么多。

    张苍十分高兴:“如此一来,若能将胶东之法拓展到天下,尤其是琅琊、东海、会稽三郡,每岁可多产盐二三十万石!如此,则少府可通过征盐税,获得巨利!”

    张苍是专门管度支和量入为出的,相当于国家发改委,自然明白,盐是代价最低,效果最好的征税手段!

    他立刻献策道:“陛下,臣曾观《管子》,此书虽是稷下大夫托古之作,却有很多真知灼见!”

    “其中《国蓄》篇里,齐桓公询问管仲富国之策,桓公打算对人口、房屋楼台、树木、六畜征税,却被管仲一一否定,在他看来,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租赋是看得见的,直接向百姓收取财物粮食,自然会招致不满。更好的办法则是,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

    张苍此言是意有所指的,近年来朝廷开销巨大,但秦朝懂法律的人多,懂经济的却烧。解决办法,无非是不断加收口赋,导致天下各郡怨声载道。

    理论上,口钱一年只需要交一次,每户100钱而已,负担不算太重,但每逢朝廷国库吃紧,都会在口钱上打主意,所以每年每户200钱是常态,多的时候,竟达三四百!

    中原不少民户,为了少交无穷无尽的口钱,已经到了生子不举的程度!张苍以为,再这样下去,帝国迟早会丧尽民心,必须想新的办法。

    但他精于计算,对于实政却不太懂,好在,黑夫似乎总能以新奇的思路开源……

    秦始皇对如何增加少府收入很感兴趣,在海边的亭驿坐下,让张苍细细道来:“如何取之于无形?”

    张苍道:“很简单,寓税于价!”

    他打比方道:“天下户籍约为六百余万,口三千余万,按照律令,人一岁以上者,岁缴20钱,一户合百钱……”

    100钱,这也是每次加征的量。

    但只要在一升盐上加价10钱,一斗半盐就可多得150钱,超过一户人家缴的口赋了。表面上,政府确乎不曾征税,不致引起人民的“嚣号”反对,实际却是“无不服籍者”。

    盐是非吃不可的,无一民众可以须臾离开,百姓纵然嫌贵,也得想办法买。且盐税除了直接购买外,还隐藏在很多商品背后,绝大多数人不会意识到,自己买的一只咸鱼里面,政府已经通过盐进行了征税……

    黑夫也在点头,张苍的建议,是后世常见的,把税收隐藏在商品里,实行间接征收,使纳税者看不见、摸不着,在不知不觉中就纳了税,而且不至于造成心理上的抵抗。

    张苍说得兴奋,再拜道:“这就是齐国过去的经济政策,煮海以籍于天下!齐国之所以如此富裕,就是因为,齐王已经在天下人头上。收取一层无形的盐税了!”

    “这些齐人,倒是想了个好计策。”

    秦始皇沉吟了:“你说此策出自《管子》,乃稷下大夫所著?看来稷下之学,也不尽是无用之学,不中用之书……”

    他看着广袤的大海,笑道:“倒是朕,坐拥无垠之利,但少府、治粟内史却只会从黔首身上榨取口赋,不曾想到这东海之中,居然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真是枉为计相!”

    黑夫听着这话却有些别扭,少府、治粟内史征租赋,还不是为了陛下您的宏图大业么?每次征赋,亦是得到了皇帝默许,可皇帝也明白,这是饮鸩止渴之法,既然有比加赋更好的敛财之道,他当然会弃旧用新。

    张苍的话让皇帝心动了,盐由官府转卖,秦朝早在商鞅时代就在做,但关中并非产盐区,自己都得仰仗塞外、巴蜀、河东供应,对此策理解不深,也赚不到太多钱,只是为了控制这项战略资源,避免被产盐国挟持。

    如今,秦一海内,坐拥大海,黑夫又献上了让盐产量倍增的淋卤晒盐法,是时候祭出管仲的盐卤大棒,用它来敲扑天下,收敛财富聚于少府,使之为国所用了!

    眼看秦始皇要欣然采纳张苍之策,这时候,黑夫却出面道:“陛下,张苍此言虽然有理,但臣以为,要取之于无形的前提,是盐出一孔。但现如今,胶东却私盐泛滥。”

    “私盐?”秦始皇皱眉,在秦朝,但凡带“私”字的,都不是好东西。

    黑夫道:“然,本郡海岸长达数千里,郡兵贼曹人手不足,以至于屡禁不止,故官盐纵然对官盐加税,也收效寥寥,黔首宁可冒着风险买更便宜的私盐食用……”

    “都是些什么人在煎制贩卖私盐?”

    黑夫摇头叹息:“多是滨海豪贵大族,也就是……”

    他抬起头,平淡说出了那两个字。

    “诸田!”

第526章 停下!

    “多亏了你的妙计,诸田完了。”

    数日后,夜邑县馆舍内,黑夫让陈平不必多礼,二人相对而坐,他亲自给陈平倒酒,说道:

    “陛下在潍水盐场,听闻夜邑田氏便是胶东最大的私盐头目,而诸田皆脱不了干系,颇为震怒。来了夜邑后,又见到你布置好的一切,更觉得将地方豪强大族连根拔除十分必要……”

    陈平连忙道:”终究是郡守治夜邑之策行之有效,平才能略添薄力,不知今日之事,陛下可还满意?“

    黑夫笑道:“陛下大悦,连连称善!”

    原来,黑夫早就给手下人分好工了,自己给皇帝引路,心腹陈平则在夜邑搞形象工程……

    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驱逐后,十万亩田地分给闾左、雇农耕种。那些人穷苦惯了,何曾受过这种恩惠,顿时感恩戴德。但另一方面,他们却被喜欢田单家族的齐人唾骂为“齐奸”。最初还惴惴不安,但随即发现,自己是有官府和驻军撑腰的,于是便挺起腰杆,翻身做主人了!

    几千户人家,就这样被黑夫绑架,这些受惠者,成了最拥护秦政的人,为了守住那五十亩地,官府让干啥就干啥。

    昨日,秦始皇车驾抵达夜邑时,几千户闾左也被陈平发动起来,男女老幼皆在道路两侧旁观,跪拜皇帝车舆,这就算了,在皇帝夹道而过时,众人还喊出了后世才有的口号……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天,满城皆惊,连皇帝马车上紧闭的帷幕,也忍不住掀开了一个缝隙。

    在胶东闾左们看来,高呼“万岁”,却并非专对帝王而呼。就像百年前,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在薛城烧了当地人的债券,于是“民称万岁”,他们但有开心事,即作此欢呼,亦不过如此而已!

    皇帝让郡府给他们发地,可不是众人的恩人么,官府让喊,那就喊吧!

    可听在秦始皇耳中,这种三呼万岁,却听得格外顺耳,掀开帷幕,看到夜邑人民的热情,顿时龙颜大悦,说道:

    “果如黑夫所言,夜邑黔首,皆在为朕祝寿万岁!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一高兴,秦始皇就让这群闾左在先前的基础上,再免租一年。

    有那么多群众演员配合,陈平来搞的形象工程确实不赖,所以秦始皇在夜邑看到的,皆是拔除豪强后,对官府施政的种种益处。

    “我便乘机对陛下说,田常多子多孙,故胶东十余城,每县皆有诸田。田齐时,这些公族远支把持湖泽山海之利,富可敌国,如今虽被官府收回,却尤不甘心,私下煮盐、伐木、渔猎者数不胜数,此乃窃国之利。”

    陈平拊掌而赞:“仓律里有言,若粮仓里发现三个以上老鼠洞,相关官员都要被处罚,因为官府之粮,不能容许硕鼠盗食。在陛下眼中,湖泽山海之利,便如仓中之粮,而贩卖私盐者,便是仓中硕鼠!对他们岂会再宽厚留情?”

    他说的没错,秦律里对煎卖私盐的处罚极重,一旦发现,要“斩左趾”,将犯人的左脚大拇指砍掉,可惜利润实在太高,故屡禁不止。

    不过,并不是所有诸田,都能和私盐攀扯上关系,比如即墨田氏,就谨慎得很,黑夫很难找到他们的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欲治诸田,都不必找理由,只凭他们乃田齐公族这点就够了……”

    黑夫很变通,他早就给诸田找好罪名了:堵塞举荐之途,欺上瞒下,怂恿儒生、百姓与官府对抗,甚至同海外反秦势力有勾结,给反贼资助和传递消息。一些豪强,如即墨田氏,还借贷与百姓,市恩于黔首,居心叵测!

    黑夫的建议很简单,借东巡之威,将诸田连根拔起,迁往关中安置!

    他举起酒来,笑道:“此乃快刀斩乱麻之策!”

    诸田盘根错结,若要与之一一周旋,实在难以理清,黑夫只干掉为首的夜邑田氏,威慑诸田,随即隐忍不发,避免他们狗急跳墙。

    一直留到皇帝东巡,再狐假虎威,将他们统统赶走!

    黑夫的打算是,皇帝离开胶东时,胶东将再无诸田,而空出来的土地,可以继续征募闾左、雇农耕作。

    到那时,他真正的治郡计划,才能正式开展……

    “郡守之策,平深以为然。”

    陈平道:“治豪贵当以烈,但治民,当以缓,以柔。”

    说到这,他却欲言又止。

    黑夫觉察到了自己首席谋士的心思:“你听说什么了?”

    陈平回答:“下吏听闻,在下密时,郡君与内兄(张苍)给陛下献了新的晒盐之法,但内兄又力主对官盐征以重税,以补偿少府亏空。”

    黑夫知道了,陈平对此似有不同的看法,他一向很鼓励手下人发表自己的意见,便笑道:

    “此处并无外人,你说的话也不会传到张苍耳中,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唯。”

    陈平作揖,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平出身卑微,深知黔首食盐不易。”

    他给黑夫算道:“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最少吃盐15升,便是一斗半。天下户数六百万,口三千余万,故需盐百万石,但据我所知,海滨、巴蜀、塞外、河东,全天下的盐产量,不过六七十万石,就算郡守的晒盐法传遍胶东,也不过能多产十万石,杯水车薪。”

    天下还有三十万石的食盐缺口,也就意味着,这世上许多人是吃不够盐,甚至压根吃不上盐的……

    这还是平均算的,实际上,和财富一样,有许许多多的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贵族豪强家里用盐腌着数不清的肉食,火腿咸鱼一应俱全,穷人却为吃不上盐,没气力干活而犯愁。

    “中原尤甚,不管是河东盐还是燕齐海盐,卖到梁地,都贵如糖蜜。”

    说到这,陈平心有戚戚,他们家虽然穷,却不算最苦的,在阳武县,有的人家买不起官盐,私盐也买不起,怎么办?逼急了,只能用猪圈、旱厕的墙土熬盐。

    他们跑去掘人墙土,把土打碎,泡在水里,数天后将泡土的卤水用布滤出,放到锅里去熬,水熬干后,锅里剩下的便是硝盐。

    这种硝盐吃起来有些苦涩味,吃多了还会中毒,但好歹能救急啊。长此以往,还在底层产生了一些学问:把有咸味的与酸味的或苦味的泥土配合起来,这样熬出的盐比只用一种味道的土熬出的盐质量要好……

    光是听听就觉得心酸,陈平这还是比较收敛,没有讲更令人作呕的“尿盐”“粪盐”。

    这些土盐只能应付一时,吃完之后,又要七八天,甚至一月都吃不上次盐,于是闾左们年纪不老,却头发变白,四肢无力,身体浮肿,更有各类怪病接踵而至。

    如今胶东有了晒盐法,让盐产量增加,成本降低,在陈平看来,这本来是让盐价回落,使更多人吃得起盐的好机会。

    但随着张苍献上的“取之于无形”之策,不管生产再多的盐,官府恐怕也不会将垄断的盐价降低一钱!

    陈平每说一句,黑夫的面色就凝重一分,南郡是比较幸运的,位于巴蜀下游,长江将巴蜀井盐源源不断地运到安陆。就算穷人买不起,也能靠云梦泽里水产动物的血肉补充盐分,所以缺盐病不算多见。

    但人多地少的中原,这种情况的确很严重。

    陈平说完后,朝黑夫作揖道:“下吏曾听闻,河东盐池,早在虞舜时便已开采,当地人歌之,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下吏希望,郡君能做这‘南风’,不仅能阜国之财,亦能解民之愠!”

    陈平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若有一天能宰天下,便要像里中社祭分肉那样,根据每个人的地位、需要,平均地宰肉予民,但即便是最贫贱的人,也能分到一小块。

    他如今距离那个位置尚远,便将这种理想,寄托在了他效命的黑夫身上。

    但说完之后,却又有些惶恐,在其位谋其政,陈平今天说的事,有些越界了,连忙诚惶诚恐地下拜请罪。

    “起来,快起来。”

    黑夫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欣慰。

    这就是陈平的另一面,他虽然喜出阴谋诡计,帮黑夫对付起敌人来也毫不留情,但在治郡上,却一直偏向于黄老的“无为而治”。

    “我亦好黄老也,陈平,你这句口头禅,的确不是说说而已。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才是士人当有的志向!”

    他扶起陈平,叹道:“只是,你我昔日皆为黔首,你没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何尝忘了?”

    黑夫让人在海边钻研晒盐法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讨好秦始皇,也不是单纯想给朝廷增加收入,而是和陈平希望他做的“南风”一样,让全天下的每个人,不论贫富,都吃得上盐!

    这大概是最低标准吧,就叫“脱贫”,再之后,才是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的理想状态,可以谓之为“小康”。

    可现如今,天下泰半的人,却连生存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

    但没办法,兼济天下之前,先得救世。

    黑夫道:“现如今只是胶东一地晒盐,依然杯水车薪,但等到晒盐之法传至东海、会稽,甚至是岭南越地,我迟早会让天下人都吃得上盐!不过,现在最要命的,是朝廷度支出大于入时,不断收取口赋的行径。“

    黑夫也和张苍商量过,他们一致认为,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现在只能用盐税、金矿,去补上缺口,使这一恶政暂息!

    陈平颔首,他是个务实的人,也认可黑夫的理由,不过,却有句心里话,正好乘今日说出来。

    “郡君,征口赋是在饮鸩止渴,对盐课以重税,又何尝不是呢?”

    黑夫猛地回头,看向陈平:“此言何意?”

    “不管是在南郡、北地还是胶东,郡君这些年做的,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说水椎水车,毛纺、晒盐、金矿,都是开源之事。只是,这大秦的毛病弊政,不是开源能解决的……”

    陈平抬起头,对黑夫说道:“今日平斗胆言之,大秦现在,就像一辆在小径上超乘而行的大车,无岁不征,颠簸不堪。此时最该做的,不是给车轮车轴加固,而是停下来,让拉车驰骋的数千万子民,喘口气!”

第527章 执辔者

    “停下?”

    黑夫看向陈平,心中给了陈平之策一个中肯的评价……

    “真知灼见!”

    的确,光是做个裱糊匠是不行的,统一,这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马车在这凶险莫测的小径上狂奔,越过了一个个坎坷,但若不减速歇歇,迟早还是会车毁人亡。等这辆车倒退徘徊,再度上路,得一百年后的汉武帝了……

    他一个穿越者认识到这点不难,然陈平在帝国还算鼎盛时,就觉察到这种危险,真是个人才。

    黑夫只叹自己找对了人,捡了个宝,遂在席上移膝,靠近陈平,对他一作揖:“陈平,将你的想法细细说来!”

    这是君臣之间,待遇极高的前席之礼,陈平连道不敢,朝黑夫对拜,继而说道:“五百余年来,诸侯分立,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荒废百姓春耕秋收,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如今海内一统,黎民得离征战之苦,人心思定思安。然朝廷无岁不征,当然,下吏也知道,即便没有匈奴、月氏之役,也会有南征之战。可外战不息,内政也不安分,大的工程一个接一个。长城、驰道等也就罢了,但宫室、骊山之事,为满足陛下之欲,夺民之用,废民之利,每年需要的劳力越来越多,于是百姓役夫奔走于道,田舍稼作荒废于野,天下人欲休息而不得……”

    还有租子太高,口赋太频,酒盐等物的增值税太重等问题,总之,陈平认为秦政之弊,便是政令太过频繁,担子太重,使百姓喘口气的时间都没。

    这样下去,牛马都会累,何况是人?

    陈平出身底层,虽然地位爵位日渐尊隆,但目光却一直在往下看,越看越皱眉,在他老家阳武县,人们早就对劳役不厌其烦,还闹出生子不举,闾左刮厕土熬盐的惨事,一向富庶的梁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

    在他看来,秦朝,已经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病人,对外连连告捷,内里却越发空虚。

    这比喻好,黑夫笑道:“若让你给这病人开一味药,你当怎么开?”

    陈平献上了他认为的妙方:“当以黄老治之!”

    “黄老?”

    黑夫了然,陈平年少时曾学黄老,而齐地更是黄老之学最兴盛之处,稷下学宫的作品,多是黄老思想,而陈平在胶东郡这段日子,也与本地的黄老之士往来密切,算是将早年丢掉的学问又捡了起来,思想有慢慢的转变。

    “下吏以为,值此之时,朝廷施政,不能再像先前那样一味刚猛。既然六国已灭,胡虏已破,何不刚柔相成,富安天下。”

    说白了,就是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经济上实行轻徭薄赋。这就是典型的黄老思想了。

    陈平对这一套十分推崇:“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中的黄老之学,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总之,旨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不过陈平和典型的黄老也不一样,他以为,对待诸田豪贵,还是得像黑夫一样,用法家那套,将他们统统干掉。之后再以黄老温润养士,与民休养生息,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官府也可以牵头做些利民之事。

    管仲就是陈平最推崇的实行者:“官山海之策,出自管仲,然与今日不同的是,当年管夷吾设轻重鱼盐之利,在为国渔利的同时,也用来赡养贫穷,禄贤能,于是齐人皆悦,而之后的齐威王、齐宣王、齐襄王、齐王建,皆遵循此策,故齐人之富,甲于天下。”

    “你说的有理,以黄老治国,的确是一味救危的良方……”

    黑夫拊掌而赞,但随即叹息道:“但陈平,你忘了么?齐以黄老之政而富,也是以黄老之政而亡啊!”

    黄老之术的最大问题是民众舒服惯了,国家效率就低。齐国那么多人口,如此富裕的国家,却在秦日益逼压下,窝囊到底就是例证。

    虽然这口锅要齐王建和后胜来背,但当时,就算是发动群众,早就安逸惯了的齐人,在秦军虎狼之师面前,也肯定不是对手。

    齐国经济文化上的繁荣昌盛,并没能转变成军事上的强势,在乱世,它注定活不下来。

    所以秦与齐,一个纯以法家治国,一个纯以黄老无为,简直是两种政治制度的极端,现如今,虽然知道黄老可以救世,但要将此策推荐给秦始皇,让他认可?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听说,齐国人喜欢看赛马赛车,如今七车竞逐于野,秦车剑走偏锋,走的是法家之道,遂遥遥领先,击败其余六车,获得第一。车中的人,已经认准这条路是对的,此时告诉他,得停下,调头走另一条道,如何肯听?”

    更别说,以秦始皇的性格,和后世汉武帝很像,卯足了劲想要做事,还嫌这车马不够快,在使劲挥手鞭笞呢,哪里肯停下甚至转头,要他信黄老?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陈平这时候却避席,朝黑夫长拜:“郡君说的没错,只要当今皇帝在位,这车,就不可能停!”

    黑夫先是一愣,他没料到,陈平居然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立刻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外面有两个卫士守着,黑夫打开门,让他们走远点,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才亲自合上门,回头指着陈平低声斥道:

    “大胆!你这是夷族之言!”

    “平说的是事实。”

    陈平却不怕:“郡君,陛下近年来对寻找西王母国日益迫切,对身边吹嘘海外有仙岛仙药的方士也不再一笑了之。人若身体康安,不畏死亡,何必寻不死之道?依下吏猜测,陛下年纪虽壮,但身体恐怕大不如前,十年之后,章台宫的高座,恐怕就要换成二世皇帝来坐了!”

    果然,虽然嘴上说着黄老,以“达则兼济天下”为志向,但陈平就是陈平,图穷匕见后,每句话都有股阴谋的味道。

    “若历史不变的话,连十年都没有了……”

    黑夫心中暗道,面上却板起脸来:“那又如何?”

    “郡君,人亡政息啊。”

    陈平目光炯炯:“皇帝虽称万岁,但终究会死去,而执掌朝政的丞相,也会因此更换!”

    黑夫笑着摇头:“陈平啊陈平,你现在说的每个字,都能定罪,你是真的不怕死么!?”

    陈平却一拍胸脯道:“臣为主谋,何罪之有?”

    称谓变了,陈平以己为臣,以黑夫为主,他一个魏人,虽然做了秦吏,却依然是黑夫的僚属私臣,他效命的是黑夫,而非朝廷。

    陈平也由此笃定,黑夫绝不会怪罪自己,因为他每句话,都是在为自己效忠的主君着想!

    果然,黑夫不再言语,看着陈平,让他说完。

    “主君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平以为,封侯,只不过是地位尊荣,但到了那程度,却不见得有何实权。且这世上,可以有许多君侯同时存在,但同一时刻,只能有一位大权在握的右丞相!”

    “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群臣避道,礼绝百僚,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天子之亚,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坐于车中,而丞相为之执辔,这马车的走向,自然有了干涉的权力!”

    “十年前,在阳武县户牖乡,主君曾说,平有宰天下之志乎?平承认,的确有,郡君能看出这点来,难道就没有此志?”

    陈平再拜道:“主君,陈平的理想,便是助君登上此位!从而改变这马车的走向!”

    他低下了头,黑夫看见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陈平的心里话。

    黑夫遂默然不言,他正对的地方,是一面正衣冠用的大铜鉴,它未能反射出陈平的眼睛,却将黑夫整个面庞映入其中。

    黑夫发现,鉴中的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陈平低头许久,一直数了二十次呼吸,黑夫才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道:

    “你说的没错,宰执天下,这就是我的志向!”

    ……

    ps:第二章会比较晚,12点前吧,我的更新是不是在慢慢变早?这是好迹象啊……

第528章 世界那么大

    月色如钩,天气寒冷,方术士卢敖将自己的身形罩在大氅中,眼前高门大院的府邸,他一点都不陌生。

    “昔日齐人知安平君而不知有齐王,安平君子孙坐拥夜邑万户,结驷千乘,可现如今,安平君的宅邸,大半被充作行宫,而别院则做了胶东郡守的馆舍,真是可悲可叹啊……”

    卢敖的祖籍本就是胶东郡夜邑卢乡,虽然他从小就去燕国拜师学艺,可根还在这,他回乡收的弟子石生等,可没少和夜邑田氏打过交道,如今看他们楼塌了,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就是世道啊。”

    但方术士不会怜悯败者,他们只会像蚊蝇一样,绕着胜者打转,希望能得到其青睐,随便赏一点残羹冷炙,让方术士去追寻那飘摸不定的“长生”。

    不少方术士自己也是相信“长生”的,比如侯生,一直认为,自己能炼制出真正的不死药,和家人一起永享快乐。

    但更多人则是不信,韩终学炼药,不过是为了履行对韩王的承诺,履行自己未能尽到的“存韩”之任,药杀秦始皇后,他也就必死无疑,这炼的哪是不死药,明明是将自己也毒杀的歹药。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基准,唯独卢敖,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费劲心思撮合方术士各派合作,极力怂恿秦始皇东巡寻仙,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晓,除了卢敖自己。

    这时候,等待良久后,门扉终于开了。

    “卢先生。”

    一个白面后生笑意盎然地迎了出来,此人三十余岁年纪,身高八尺,形貌丽,笑吟吟地看着卢敖。

    “陈长史。“

    卢敖猜出了此人身份,弟子石生说过,胶东郡守黑夫有几个得力手下,共敖、萧何、曹参,但最重要的,是郡守长史陈平……

    “这陈平颇得胶东郡守信赖,郡守行县,常留他守即墨,将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如此一来,众人才相信,这陈平年纪轻轻得任长史,是真有本事,并非以色事君。”

    不管陈平和那黑夫之间有无龙阳龌龊,他都是一个重要人物,一言一行影响到黑夫的抉择,卢敖与之交谈时,也谨慎小心,不敢露出破绽来。

    “淋卤、开矿,方术士此番可帮了胶东郡大忙。”

    陈平显得十分热情,亲自给卢敖引路,卢敖则道:”方术士亦是胶东人,若能助郡守治理地方,求之不得,只不过,相较于此,还是为陛下致长生更紧要……”

    “这是自然。”

    料定秦始皇没有十年好活的陈平笑而不语,推开门,将卢生带至黑夫跟前。

    “郡君,方术士卢生前来拜访。”

    黑夫正在勾勒要强行迁走的诸田名单,被打断后,便停止了在名册上画叉,看向卢敖:“卢先生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卢敖一笑:“此来,是为了郡守的前程!”

    黑夫哑然失笑:“四个月前,你徒儿石生来这见我时,也一惊一乍,说我印堂发黑大祸临头,而你则站在同一个位置,忽然说我前途未卜,卢先生,同样的招数,用两遍就不灵了。方术士的话,我还能信否?”

    “当然能信。”

    卢敖道:“在我看来,吾等与郡守之所求,其实是一样的。”

    很明显,卢敖今日前来,是代表方术士向黑夫表示和解之意的,见黑夫软硬不吃,卢敖只能占据先机,说道:

    “今日陛下欲为夜邑县更名一事,郡守以为如何?”

    ……

    “夜邑改名”,是今日秦始皇巡视夜邑后,一些随行官员的建言。

    陈平组织的黔首闾左三呼三岁,见秦始皇龙颜大悦,有几个臣子乘机道:“陛下,胶东郡守曾言,闾左黔首皆言,田氏在时,长夜无边。如今陛下莅临,仿若朝阳初升,照到胶东,照到他们身上,驱散严冬,让彼辈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泽长久!既如此,何不更夜邑之名?称之为日邑,或日照县何如?”

    黑夫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还日邑,日你大爷哦,同时感慨,在拍马技术上,不单自己在进步,大家伙也在与时俱进……

    秦始皇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眼看日邑县就要应时而生,博学的张苍却站出来辟谣说,夜邑其实是“掖邑”,以掖水得名,和日夜的夜没啥关系。

    这下,轮到抢在黑夫前头拍马屁的群臣尴尬了,但没想到,方术士卢敖竟就着张苍的话道:

    “陛下,春夏时,李信将军平月氏,陛下以河西张国臂掖,以通西域,故更名‘张掖’,置郡。河西可称之为西掖,而这掖邑,东临大海,与海外仙岛遥遥相望,莫非就是东掖?今西掖已张,东掖岂能久屈?不如张之,使天下有东西张掖,也算一段佳话。”

    这卢生随机应变能力真是不俗,东掖西掖都整出来了,道理一套一套的,竟根据地名、预兆等事,极力劝说秦始皇,派人出海寻仙,让大秦的两臂同时活动起来。

    皇帝听了竟有些心动,但尚在犹豫,大概是想让众人议之。卢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最有权力发言的,无疑是胶东郡守黑夫……

    说服黑夫,俨然成了成功的前提,这便是卢敖深夜拜访的原因。

    这卢敖倒也会说话,他说道:“数年前陛下西巡陇西,得到祖先鬼神梦中启示,说将有白马黑犬,助帝西行,寻西王母邦。又有巫祝解梦,以为郡守和李信将军二人,分别印证了黑犬、白马之兆,故陛下使二将军屯驻北地、陇西,遂大破匈奴,扩地至塞外,将军出力不小。”

    “但现如今数年过去了,将军已被调离西方,李将军却留任河西。他近来屡战屡捷,灭月氏,降乌孙,爵位也日益增加,如今已是大庶长,距离关内侯,只有一步之遥。如今李将军专任西拓之事,只要再降服一二西域小邦,封为彻侯,也是迟早的事!”

    卢敖拱手,一副为黑夫不值的样子。

    “郡守在胶东虽出力虽多,但秦军功爵毕竟以开疆斩首为主,故只做到了大上造,不如李将军远矣……”

    黑夫倒是淡然,吹着滚烫的开水,忍着没往这厮脸上泼,问道:“卢先生莫非有什么妙策?”

    “有!”

    卢敖立刻道:“听闻郡守在安陆做县尉时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倒是有个让将军封侯的法子!”

    “卢先生莫不是想让我附议你那‘东西掖’之说,让陛下派人出海寻仙?若是寻到了我也有些功劳。”

    黑夫摊手道:“但烟波渺茫信难求,如何得之?”

    卢敖笑道:“看似难,实则不难,如今陛下已封禅,德行已足,只要诚心寻仙,则仙岛必现!再说了,与西巡一样,除了西王母邦外,郡守还有许多立功封侯的机会!对了,郡守知道邹衍先生‘大九州’之说么?”

    黑夫摇头:“不知。”

    卢敖科普道:“禹贡所载,中国有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州,其实它们只能被称为小九州,亦叫做’赤县神州‘。在此之外,尚有中九州和大九州!”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中九州也,各中九州之间,有裨海环绕人民禽兽莫能相通。九个中九州,再合为一大九州,大九州被大瀛海环绕,瀛海者,天地之际焉……”

    这就是秦代人们最先进的世界观、宇宙观了。

    一通神秘的大中小九州概念后,卢敖乘机灌输道:“郡守若能在寻找仙岛之余,发现其余中九州,派人登岸,带回仙人之迹,或奇珍异物,陛下必当大悦。到那时,拓地何止万里,郡守之功,将不亚于李将军灭月氏开西域,封侯何足道哉?”

    听完之后,黑夫有些发愣,随即却难以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笑不行啊,因为卢敖这番说辞,翻译成后世的话,无非就是……

    “世界那么大,黑夫,你想去看看么?”

第529章 只有我能搞事!

    卢敖还在那畅谈“大九州”之说,这个老骗子极会投人所好,他也知道,寻仙长生,秦始皇会信,黑夫却根本不信这一套,遂换了一种方式,以开拓海外说之……

    在他想来,黑夫在西北时,力主攻伐匈奴、月氏,以通西域,除了要寻找西王母邦讨好秦始皇外,定是因为封侯的野心驱动,热衷于开疆拓土。

    卢敖暗暗道:“自从陛下从黑夫之言,设立了靖边祠,自从蒙恬、李信、黑夫三将破匈奴,得封赏夸功游于咸阳后,秦的边将们,便十分艳羡。他们每年都要上书进言开边之事,渔阳之将或言当击东胡,辽东之将或言可破箕子朝鲜,会稽之将或言当略瓯越、闽越之地,长沙之将或言当夺岭南诸越,巴蜀之将则欲通五尺道,开西南夷……”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黑夫身处胶东,又岂会看着同僚立功,自己无动于衷?我听闻,他曾打算在即墨之南,修筑渔港码头,造舟船备用,或许此人也有志于海外?”

    于是他大谈海外之事,还拿出《山海经》里的《海经》,为黑夫描绘海那边的国度……

    “燕之东极为列阳,列阳在辽东,朝鲜又在列阳东,海北山南,朝鲜之北为夫余、沃沮,其东、南为(hui),距离中原辽远。然与胶东,不过一海之隔,以船渡之,若是不遇风浪,十日可至。”

    “又闻人言,其南有马、辰、弁三部,三部之南为大海,海外有巨岛……那巨岛,或就是另一个九州!”

    黑夫看似不断颔首,一副认真的样子,但心里却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那只是日本岛而已,根本不是另一个大洲,美洲还在东边几万里之外呢……”

    世界有多大,还要一个方术士来教?只要黑夫愿意,分分钟给他画出朝鲜、日本甚至是美洲澳洲的粗略地图哦!

    但黑夫没有,在这个时代摸爬滚打这么久,黑夫觉得,自己的心态,和一般的穿越者不太一样。

    人人到了古代,都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均欲进攻朝鲜开发日本探索美洲。但仔细想想,在秦朝做这件事,除了空费钱粮民力造船,让方术士带着大批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外,于本土而言,还真没什么用……

    茫茫大海,风云难测,这时代的航海技术,船只只能靠着海岸小心翼翼行驶,哪怕是到了唐朝,跨海东渡也是九死一生,更别说现在。

    所以,远洋探险是一项投资巨大、风险极高的行动,除非回报很高,否则不值得把金钱和性命做赌注。

    每个时代都不缺冒险者,但为什么维金人最先发现美洲,却未能开发美洲?而西葡的地理大发现却能持之以恒,将利好反馈回国?最终引发大移民的浪潮?

    黑夫以为,域外的开拓,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文明母体已经高度发达,人口趋于饱和,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投机者会充当第一批移民,去陌生的未知世界求活。否则一切投入,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还!

    所以,虽然卢敖以领先时代的说辞,来游说黑夫去发现外面的另一个“九州”,黑夫却摇头道:

    “我曾闻,墨子对楚王说过,荆有余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

    卢敖一愣,却听黑夫继续道:

    “墨子之言,我深以为然,胶东黔首尚贫,与其夺其粮秣衣食造巨舰大船,投之海外,不如多晒一斗盐,多种一石粮,多收半亩菜,让百姓多生一二子女。”

    卢敖还欲再劝,黑夫却道:“先生可知,内子又有了身孕,或还是儿子,我已给他取好了名,就叫‘伏波’。”

    “伏波……”

    卢敖更是不解,从这名字也能听出来,这黑夫郡守,明明对海外兴趣不小啊!

    他当然不会明白,一个理性的政治家,必须是懂得克制的人。并非所有事,都要立刻马上去做,人有时候啊,必须压制住自己的**,哪怕长远看起来是好事,但放在近时,却只会变成黎民的灾难。

    卢敖不死心:“郡守忘了封侯之志,甘愿屈尊其余边郡守尉之后么?”

    黑夫想起自己和陈平的那段秘密对话,对卢敖的怂恿不以为然,他起身笑道: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此言掷地有声,卢敖和室内的陈平皆色变。

    “田都遁于海外,沧海君扶持反秦之士,寇乱胶东沿海,我必扫清彼辈,海波若平,则艨艟楼船,可改为渔船小舟,只捕捞鱼虾,不得远航。待三代人,百年之后,中原口数万万,方可谈出海,寻找其余九州之事!”

    言罢,黑夫起身,开始送客:“卢先生,我意已决,海外之事,可以暂休矣!请回吧!”

    ……

    卢敖灰溜溜地走了,黑夫在院中负手,作为后世来人,却要阻止当世之人探索海外,这实在是一种矛盾。

    但这是基于现实的考虑,东海与西域不同,西域一但开通,便能与其他文明搭上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当黑夫站在胶东,海的那边是一片空白,纵然有金山银山,万里疆土,也没有人手去开发,开发了也运不回来。

    而且以这群方术士的尿性,让他们出海?怕不是资敌哦,鬼知道历史上,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是不是转头就去投了沧海君?

    再说了,新大陆,一定得是海外,一定得是美洲么?谁规定的?

    “在这时代,秦朝的新大陆,就在长江以南!”

    幅员万里的土地,野蛮的部族,炎热的气候,丛林沼泽里奔跑着无数的野兽,犀兕麋鹿满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更有数不清的矿藏等待人去开发。

    “这新大陆就摆在面前,何必舍近而求远?吃饱了撑着?”

    至于开拓海外?行啊,一两百年以后,等江南也人满为患的时候吧!这把火暂时不会烧起来,留点火星就行,比如可以把大九州之说略加修改,加到学室弟子的课程里,让下一代保持探索的**。

    而且,与陈平的谈话,也让黑夫醒悟,这些年,他做的事再多,也像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我不会再盲目添柴了。”

    “在我执掌天下之辔,决定马车走向之前,虽然我阻止不了皇帝之欲,只能加以引导,但我必须阻止别人怂恿皇帝搞事!”

    “或者说,能让皇帝搞事的人,只有我!”

    ……

    另一处馆舍,卢敖回来后,将黑夫之意与韩终一说,二人开始合计起来。

    “唉。”卢生长叹一声,摇头道:

    “还未对垒,便遭奇袭败绩,经过那件事,陛下对方术士,恐怕不会像先前那样信任了。吾等的胶东之行,恐怕尽是险阻!我本欲与他和解,合则两利,奈何那黑夫不听善言,鼠目寸光,一意孤行!”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韩终也知道,他们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问道:“吾等应如何应对?”

    卢生却默然良久后,露出了笑:“不急,到了芝罘山,有两位比我更厉害的方术士,正等着皇帝莅临!”

第530章 成王败寇

    秦始皇三十二年冬,十月下旬,芝罘岛所在的县,迎来了胶东郡守黑夫和他的一众手下。

    这是黑夫继去年行县后,第二次来县,对当地官吏已不陌生,命县令召集群僚后,便严肃地安排起工作来。

    “二三子皆知,陛下东巡,不日将至县,登芝罘岛……”

    秦始皇出行,常常由公卿大吏持天子符节先行到达,在名山胜境迎候天子车驾。黑夫作为胶东郡守,当然每每一马当先,在前引路,做好迎驾准备。

    黑夫安排陈平、曹参二人去操办具体事宜,陈平心细,办事有条不紊,他要确定皇帝行程,筹备各项事宜,曹参则负责整治当地治安防备,以免宵小跳梁。

    这些行程准备,等大部队抵达后,又会移交给中车府令和郎卫军。可一旦出了纰漏,黑夫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至今没有发生的“博浪沙”,万万不能在胶东出现。

    黑夫忙着搞接待,与他同行的张苍倒是悠闲,喊了黑夫的侄儿尉阳陪同,在县里瞎逛起来,路过当地一座高耸显眼的大庙时,他眼前一亮,拉着尉阳入内。

    进入里边后,才发现这已经被曹参派来的人戒严起来了,原来此庙亦是秦始皇可能经过的地方,却见庙宇和中原形制大异,居然有八个区域,有各自独立的庙堂。

    走到第一个区域时,张苍忽然问尉阳:

    “尉阳,你可知,齐为何称之为齐?”

    尉阳挠了挠头:“张伯父,我只听你说过,齐人之福的故事,却不知‘齐’之名为何而来。”

    “齐人有一妻一妾”,是张苍前些日子在临淄时,随口说起的故事。看似是给尉阳讲故事,言下之意却是,一个穷困潦倒的齐人庶民尚且有一妻一妾,为何黑夫这大上造、胶东郡守、家财数百万的家伙,却仅守着一妻过日子?

    张苍生性喜好女色,每年都要新讨一个小妾,家中女子生产后就不再碰,当然,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他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我夫子荀卿的意思是,人绝不是天生**寡浅的动物,人的**就是要寻求各种享乐,而且越多越好,这便是人性!”

    跟后世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不同,荀子把人的**视为理所当然,亦是人的天性。

    他还把“欲”叫做“性之具”。嗯,光看字面意思其实就能理解。

    所以张苍遵循师傅教导,从来不约束自己的“性之具”,就是要做了百人斩的渣男,相应的,他无法理解黑夫这种节欲的生活方式,故出言讥之。

    “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黑夫却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张苍后来也未再提,倒是尉阳记住了。

    言归正传,张苍轻咳一声,指着这庙宇对尉阳道:“齐的由来,与这八神庙有关!”

    这年头,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信仰,秦人信三巫,楚人新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而齐地则信“八神”。

    “有人说,八神之祭,是齐太公之后才有的,但更多人以为,早在太公之国去前,本地的夷人便信奉八神。这齐国之所以名为齐,就是由于八神之首,天齐神的缘故。”

    “天齐神”,也称之为天主,大概是东夷语里对“天”的音译,这位神主的祭坛位于临淄城南郊的天齐渊水。

    有天自然就有地,走进庙宇后,张苍指着排位第二的神主牌位对尉阳道:“八神里排名第二的地主,祀于泰山下的梁父山。”

    “梁父山,这不就是陛下行禅礼的地方么。”

    尉阳虽然不能像他叔父那样,在近处陪祀,但也记得那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仪式。

    张苍颔首:“没错,禅梁父,禅的就是地主。”

    “那为何祭天不在临淄,而在泰山?”

    尉阳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这是政治因素的作用,天齐渊是齐国君主祭天的地方,如今齐人失国,亡了社稷,故被秦始皇取消,连庙宇也被推平了,除了大秦皇帝外,其余人已经失去了祭天的资格!

    言谈间,二人步入了第三间庙堂,这时候尉阳发现,天地的神主位,都没有具体形象,但这间里面的神祗不同,居然是个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长角的怪物,双目圆瞪,手持兵刃,塑造得唯妙……

    “这又是什么神?”尉阳看愣了。

    张苍一笑:“蚩尤。”

    “蚩尤!?”

    尉阳更呆了,他叔父身边的幕僚佐吏萧何、陈平等都是博学之士,所以尉阳也听说过关于蚩尤的故事,而近来朝廷欲重编五帝之事,所以黑夫和张苍等人也有过讨论。

    这蚩尤,在传说里基本都是反派角色,听说他本是白帝少昊属下,却不用少昊帝命,作乱。又曾与炎帝大战,后把炎帝打败,暴虐百姓,于是炎帝与黄帝一起联合抵御蚩尤,双方战于逐鹿之野……

    当然,这是中原传说里给蚩尤安排的角色,但在齐地,却是完全相反的故事。

    在这,张苍也不必避讳,说道:“蚩尤是八神之一的兵主,是神明,主管战争大事。”

    “在齐人的传说里,蚩尤乃是东夷之主,与黄帝分庭抗礼,曾作兵伐黄帝,以夺天子之位。”

    使用的是一个“伐”字,按照这时代的用法,只有位居高位者和占正义的一方面才能“伐”。站在齐地夷人视角,蚩尤乃是他们的祖先和英雄,打的是一场光明磊落的战事,最后虽然惜败,却虽败犹荣。

    而黄帝与蚩尤的战斗,也经过数次反复,最终才勉强获胜,从传说里看,黄帝是极恨蚩尤的,将蚩尤的胃制作成鞠,让士卒踢之,这就是蹴鞠的由来。不过蚩尤死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服……

    这也是蚩尤在齐地,被当地夷人尊为兵主的缘故,虽然东方夷邦已经尽数被炎黄的子孙姜、田破亡,最后的莱国也早在三百年前败灭了,夷人与齐人相融合,如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但他们的信仰却被继承了下来,扎根民间,齐国官府也无法将其拔除,只好加以承认。

    仔细想想,却会发现,蚩尤是齐地八神里,唯一的人神,是地位仅次于天地,祭坛位于平陆,岁首祭祀用鹭,极为隆重。

    “那蚩尤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尉阳被绕糊涂了,张苍心里却是门清,不管齐地夷人后代怎么想,在朝廷要新修的《国史》里,蚩尤必须是个反派,十恶不赦之徒!

    修国史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宣扬“诸夏同祖”,而这些个祖先,便是“五帝”。

    虽然书还没正式开始修,但秦始皇已经根据秦早已存在“四帝畴”,为五帝安排好了人选。

    第一位肯定是白帝,秦出自嬴姓,白帝少昊乃嬴姓之祖,所以被尊为五帝之首,是秦的父族,只要秦朝还在一天,少昊就会被当做五帝之首,年代最为古老,以此证明秦的正统性是自古以来的。

    其次是黄帝,这是姬姓周人的直系祖先,也被齐国田氏认为是自己的远祖,他也是秦人祖先的母族。根据传说,帝颛顼乃是黄帝子孙,帝颛顼(高阳)的女儿女修,则是秦人的老祖母。

    相应的,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帝颛顼又在最近,被秦始皇尊为“黑帝”,作为秦、楚、赵都认可的祖先,颛顼当然有这资格。

    在此之外,还有炎帝、帝喾二人,炎帝乃是诸姜之祖。帝喾又名高辛氏,虽然源头不祥,但也被后所称是黄帝子孙,殷商以之为祖。

    虽然辈分关系总感觉乱七八糟,但五帝的世系好歹是编排完毕了,更被广为流传的太昊,反而被排挤出了五帝之列,因为风姓的夷人之后几乎绝迹,对天下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相应的,东夷人的英雄蚩尤,也必然被放到失败者和反派的立场上,虽然秦人的祖先也出自东夷,当年或许还和蚩尤并肩作战,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用,相比于谁也搞不清楚的远古传说,现实总是最重要的:为了维系天下一统,世人必须同祖同源,少昊必须贤明圣德,黄帝必须光明伟岸,炎帝必须老来糊涂,帝颛顼必须是天命之子,而五帝的直系后代,必须拥有神灵一般的魅力,只有他们有资格登上帝位……

    而蚩尤,必须是个无恶不作,扰乱天下,被有德者斩落的魔王,是天下人共同的敌人!

    看着尉阳目瞪口呆的模样,张苍不由好笑,孩子毕竟是孩子,远不如他仲父黑夫听闻这一切后的淡定。

    前些日子,黑夫听张苍说起这些缘由典故时,却轻描淡写说出的一句话。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真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但黑夫的下一句话,又让张苍不寒而栗。

    当时,黑夫看着夜邑城内八神庙中,张牙舞爪的蚩尤像道:“子瓠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某一天,大秦忽然亡了,千百年后,后世史书里,秦的形象,会不会比这蚩尤,更加丑陋可怖?”

    “而秦吏这两个字。”

    张苍依然记得,黑夫那时看他的眼神,瞳子黑白分明,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和自嘲:“也会变成残暴不仁的代名词!”

    ……

    ps:实在对不住,昨晚回来后打算眯一会再码一章,结果一觉睡到早上。这几天在帝都办事,早出晚归,所以第二章还是晚上才有,休息够了今晚应该不会那么累……

第531章 大海啊你全是水!

    “你和我那侄儿说了何事?”

    从县的海港坐船去芝罘岛的时候,黑夫见侄儿尉阳愣愣出神,便质问起同船的张苍来。

    “年轻人多知道点真相,又不是什么坏事。”

    张苍得意地摸了摸胖脸上的胡须,哈哈一笑。

    和黑夫往来这么多年,张苍发现,最初还好,黑夫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缠着他问这问那,可后来就不装了,自己不论讲什么,譬如“古王封禅是假的”“蚩尤其实是个英雄”“黄帝战胜炎帝也是田氏御用文士编造的”,黑夫都一脸淡然,还能时不时发点“成王败寇”的惊人之言,反过来将张苍震得头皮发麻。

    张苍事后想想,觉得不对啊!

    “我张苍才是天下博学之士,荀卿之徒,无所不精,为何总被一个卒伍出身,只在军政之余,抽空学了半吊子学问的人牵着鼻子走?”

    但张苍的确是论不过黑夫,就眼珠一转,开始对黑夫那单纯的侄儿灌输些东西,把这孩子的三观毁得一干二净。

    这还不算,张苍甚至还毛遂自荐起来:“我愿做汝子破虏之师!只需三百斤红糖做束即可!”

    黑夫瞥向张苍,眼神里满是挑剔。

    “三百斤,你也不怕吃出病来,而且你学问倒是不差,只是……”

    黑夫的语气和眼神,就像是在市肆肉摊前拎着块肥肉,十分嫌弃,惹得张苍恼了:“只是怎样?”

    “只是生活太过放纵,不知节欲,我怕你会早早教坏了吾子。不过,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是不行……唉,子瓠兄,话还没说完,你去哪?”

    张苍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回头冷笑道:“恶心,大概是晕船,待我去船边吐一会……”

    “你这厮。”

    黑夫指着胖子蹒跚的身影,哑然失笑,也不管张苍了,自行走到船的另一头,向秦始皇汇报行程。

    ……

    这是一艘豪华的楼船,甲板建筑特别巨大,船高首宽,外观似楼,可乘数百人。船上头尾雕饰为龙形,多竖青羽旌旗,以壮声威,正可谓“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除了他们乘坐的楼船外,前后左右,还护翼着不少船只,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

    这些船只,还是从会稽那边千里迢迢调来的,因为齐地的船只,在齐亡时多被反秦的雍门司马带走,这也是胶东海盗肆虐的源头。

    而这支会稽楼船之师的将军,叫“任嚣”,数年前随王翦平江东、会稽有功,接手了俘获的楚国舟师,后担任会稽郡尉,这次被专程调来护驾,至此黑夫才知道,原来从越地到齐地的航线,早就开通了!

    当时张苍也抓住了他的无知,大加嘲笑:“三百年前,吴军舟师远航八百里,与齐舟师在琅琊大战。两百年前,越人又以琅琊为都,若是海路不通,如何能与会稽通之?”

    看来黑夫还是小看了这时代的航海技术,不过,再大的手笔,也仅限于近海航行而已,如今哪怕是从胶东跨越渤海去辽东,也是极为艰难的航行。

    总之,此时此刻,这片狭窄的海湾里,至少有上百艘船,几千人,除了防御盗寇可能的袭击外,就是为了给皇帝莅临芝罘岛摆足声势。

    “要我说,让所有船头尾相连,都能架出一座木桥了,何必还要航行数里出海?难道是想体验一次晕船的快乐?”黑夫暗暗吐槽。

    秦始皇和叶腾等群臣,此时也在龙头附近吹着海风,秦始皇身材高大,手扶龙头,昂首挺胸,胡须被海风吹拂,别提多威风了,可实际上,他的脸上却不怎么好……

    皇帝陛下常年在关中,就算坐船,也是在无风无浪的池中泛舟,哪里坐过这么摇晃的海船啊!

    其实,秦始皇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随行不是有那么多方术士么?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对付晕船总有办法罢?

    于是,方术士们开始争奇斗艳,进献各种妙方。

    有的人说,上船时,密将伏龙肝一小块,藏发中或帽中,便不晕。

    又有人献策,用车前子根皮捣碎,以布系半合,于腰带及头上,则免此患。

    甚至还有更玄的:蘸大河水,就掌中书一土字,即无恐惧……

    最后还是黑夫献上的南郡土方子靠谱点:用新鲜的老姜片贴在肚脐眼处,或许有用。

    眼下,不知道秦始皇到底用了哪个方子,可效果并不好,虽然大陆与芝罘(fu)岛不远,可今天的风浪,似乎也守着“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自然规律,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到来而平静几分。

    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当然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晕船呕吐,不要面子的么?所以还是强撑着站在甲板上,只是表情有些过于严肃,话也不说。

    “陛下,任将军说,半刻之后,便能靠岸!”

    黑夫禀报后,始皇帝脸色稍好了点,随着船只破浪而行,对面的芝罘岛也越来越大……

    芝罘所以得名,因为这里的地形极有特点,很像一株巨大的灵芝。至于“罘”,则是屏障之意,横卧在黄海之中,似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身后的胶东。

    芝罘距离海岸线不远,其实不能算完全的海岛,因为每逢入冬,便会有一条长达数里的狭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让人通行。只不过这条沙埂小路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时隐时显,若是算错了时间,上面的人便会被海水吞噬。

    所以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光着脚走这条随时可能被淹没的路,还是得坐着大船,郑重其事地登岛。

    好在,秦始皇并不是第一次来这的大人物,早在三百年前,喜欢海景的齐景公就数次在此逗留,度假度得开心,甚至连国事都忘了,听说晏婴快死了才飞马赶回去……

    半刻后,楼船入港,黑夫郡守临时让人架起来的码头帮了大忙,秦始皇在群臣簇拥下,踏上了岛屿。

    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五十余里,海岸线曲折,滩涂广阔,有几个天然港湾,可以让船队登岸。岛上丘陵起伏,树林密布,郁郁苍苍。

    皇帝好奇地扫视岛屿,沙滩上爬满了寄居蟹,被人所扰后,将自己缩回了螺壳里,一群沙鸥在空中迎着海风翱翔,它们也畏惧这群不速之客,将船当成可怕的怪物,久久不敢落下。

    踩着坚硬的陆地,终于不再需要忍耐摇晃船板上欲吐的煎熬,秦始皇这才有功夫转过身,好好打量这片海。

    这里是岛屿北面,直面一望无际的大海,视线宽广,虽然风大浪大,但阳光却正好,天上云彩鲜少,显得海格外湛蓝,格外宽广。

    这的海岸,比下密盐场、夜邑、黄县三处都美,若非这是皇帝设为祭祀场所的禁地,黑夫甚至想在这盖座大别墅呢……

    秦始皇就这样在海边驻足良久,好在他的确是被后人评为“略失文采”,不像那几位诗人帝王般,会脱口而出什么浪漫的诗句,顶多让臣子在这立一座丰碑,记载皇帝的伟业,让大海的回声久久传颂上面的词句。

    “那些东西,多是写给别人看得,若非要写的话,秦始皇大概只会写一句简单的话吧。”

    我来,我看,我征服!

    黑夫在海滩上陪着皇帝吹风,暗暗吐槽。

    至于他?没有艺术细胞的黑夫,若不抄诗的话,憋上半天,也只憋得出一句来。

    “大海啊,你全是水!”

    ……

    不管怎样,被这美景一打搅,皇帝被晕船搞坏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便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让黑夫在前带路,一行人直奔阳主庙而去……

    没错,秦始皇来此,正是为了祭拜齐地八神中的“阳主”!

    那天张苍和尉阳说了天、地、兵三主,都在齐国西部祭祀,剩下的五个神主,则集中在东部。

    其中,阴主祭于夜邑县参山;月主祭于黄县莱山;日主祀于不夜县成山,也就是黑夫流放几个闹市儒生的地方。

    排位第五的阳主,则祭于芝罘岛。

    八神是齐国的神,不过,秦一统后,对其他神明也没有一味废止,而是加以选择,一部分摒弃,一部分则纳入官方祭祀里。

    比如说,八神的命运便不尽相同,地位最高的天齐神肯定是要废弃的,因为那里是齐王们祭天的地方,如今齐亡了,秦朝的皇帝只会在关中和泰山祭天,绝不会再来天齐渊。

    位于梁父山的地主则被推崇至极,因为正好与鲁地的封禅结合。

    蚩尤也一样,虽然不至于毁弃,但为了诸夏大一统,他注定要变成反叛,对他的祭祀会被淡化。

    至于其余各神主,就完全看皇帝的喜好了,秦始皇是喜阳不喜阴,喜日不喜月的。所以路过参山、莱山时,只是让臣子去意思意思,送一牢而已,巫祝的数目,币的名目,也都少得可怜。

    但对接下来几个主祭点,皇帝却十分重视,更决定亲自登芝罘岛祭阳主……

    阳主与阴主相对,在齐国人的宗教神的层面上,主管水、旱、风、雹自然灾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丰收。在民以五谷为生的齐国,是最受人们顶礼谟拜的神祗之一。

    其中芝罘岛在齐国方术士眼中,恰恰是至阳之地,所以齐景公才选择在这里建立庙宇,希望能祈求长生不死。

    这一想法,也被同样渴望长生的秦始皇接纳……

    阳主庙的庙址背靠芝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门和木构的庙堂,齐国每年都会派人来祭拜,只是这几年却断了香火,巫祝跑了不少,只剩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和几个小徒继续守着此地。

    前些日子,黑夫派曹参将整个岛都翻了一遍,确保不会有心怀叵测的人滞留岛上,此外,又好好查了查守庙的老翁,证明他的确是这里的老巫祝,在芝罘岛上不知呆了多久,没人在意过他,这才让其留下。

    但陈平谨慎,又让曹参派了两个兵卒,搜检庙中所有锐器,老翁奉祭时,也要搜一遍身,且不能让他靠近皇帝五步之内!

    那守庙老翁其貌不扬,身材枯瘦,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青色麻布袍子,弓身持慧,老早就站在庙前迎接秦始皇。他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但下盘却很稳,在海风中牢牢站定,一动也不动。

    老翁做事虽然慢,却有条不紊,布置好一切仪式后,退出来站到了一旁。

    秦始皇这才身着礼袍,步入阳主庙,让人献上二牢,对着庙中的神主牌位作揖而拜,群臣在其身后肃然而立。

    这时候,却响起了一声笑,接下来,是一口标准的关中雅言!

    “老朽与这阳主上一次见到的王者,还是称东帝后,来此祭拜的齐闵王,再往前,来这最多的,便是齐景公了。”

    “如今阳主见祭祀者已从姜姓齐候,变成了田氏齐王,又变成了嬴姓皇帝,不知会作何想?”

    秦始皇皱眉回头,黑夫等人也愕然向旁边望去,却见说话的,竟是那个看上去木讷老实,一言不发,只是一板一眼布置祭礼的守庙老翁!

    黑夫暗道不好,瞪了一眼外面守着,对这件事一脸懵逼的曹参,这厮平日里挺谨慎的啊,这次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纰漏?

    算了,之后再收拾他,黑夫立刻站出来,呵斥老翁道:“大胆!陛下祭祀阳主,汝岂敢在此妄言,以古讽今,意欲何为?二三子,且将他抓起来,带下去交由狱吏发落!”

    老翁却哈哈笑着摆手道:“胶东郡守,你不是连乡校都不毁弃,就是为了能听到百姓庶民的声音么?为何就不肯让老夫多说几句。我意思是,三代命祀,祭不越望。今陛下却封禅泰山,使管夷吾等人入祠,又祭于齐地阳主,真是开了三代以来的先河!不愧为德朝五帝的始皇帝也!”

    这句话倒是中听,秦始皇起了好奇,止住了郎卫们,打量老翁:“汝何人也?”

    “陛下,臣乃这阳主庙的祝人。”

    老翁笑道:“不过,臣还有另一个名……”

    一边说着,他竟好似变起了戏法,直起了身子,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竟显得气度雍容,宠辱不惊,身上简陋的粗麻衣裳,反倒衬托出仙风道骨起来!

    似乎变了个人的老翁一作揖:“臣,安期生,见过陛下!”

    “啊!”

    方士卢敖、韩终等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群臣也面面相觑,不少人满脸诧异。

    “安期生!这竟然是安期生?怎么可能!”

    眼看秦始皇亦面露惊喜,黑夫心中暗骂道:“安期生?我看是扫地僧吧!总算来了个段位高的,这下可好玩了!”

第532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不停,芝罘山巨大的摩崖上,一篇石刻正被无数工匠一点点凿刻而成……

    负责监工的黑夫抬头看着那些篆字刻石,字是李斯的字,在临淄布置完“收缴天下之书”的第一阶段任务后,李丞相也来到了胶东,赶到芝罘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始皇撰写刻石文书,那些字雄劲而古朴,令人赞不绝口。

    “维三十二年,时在孟冬,万物肃杀。皇帝东游,巡登芝罘,临照于海……”

    “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念完这一段后,黑夫看向同样被安排了这个无聊差事的张苍,说道:“陛下每到一处,都喜欢勒石为记啊。”

    “也不止陛下。”

    张苍说道:“我师兄韩非曾讲过一个故事,说赵武灵王请工匠制作钩梯,登上播吾山,刻了一个大脚印,然后在旁边写上:主父曾经游于此!”

    “秦昭王听说这件事后,也命人用钩梯登上华山,用松柏和石头造了一个巨大棋盘,盘阔八丈,棋长八寸,并在旁边巨石勒字:秦王曾同天神于此下棋!”

    “哈哈哈!竟有这种事?”

    黑夫听完后,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典型的“某某某到此一游”么!原来赵主父、秦昭王二人,算是这种做法的始作俑者。

    秦始皇每到一处,都会兴致勃勃地派人刻石留念,至今已经留下了恒山、峄山、泰山三处,风光秀丽,阳气旺盛的芝罘岛当然更不会错过了。

    “我记得,几年前,最初在恒山刻石之时,李丞相曾上《议刻石文》。”

    黑夫回忆着那篇并不算出名的文章,因为他分明记得,当时李斯是这么说的……

    “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

    又说:“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李斯的这几段话,说明了刻文撰写、雕刻的原因,即不诵鬼神,不言古王,只尊今皇。这种主题从四年前的恒山石刻,到今日的芝罘石刻,都是一道贯之,从未改变,石刻里,无一字称颂古王和鬼神。

    “如此说来,写下那篇奏疏的李丞相,对鬼神和方仙道,又是何种态度呢?”黑夫问张苍。

    “夫子教出来的众弟子,没有谁是信鬼神的。”

    张苍摇头道:“夫子会对每个弟子讲一个故事,说夏首的南边,有个叫涓蜀梁的人,此人既愚而又事事恐惧。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走路,低头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伏在地上的鬼,仰头见自己的头发,又以为是站着的妖怪。吓得转身就跑,回到家中,竟然惊吓而死。”

    “夫子说,这世上本没有鬼神,或者说,鬼神不存于世,而存在于人心!”

    “凡是认为有鬼的,必定是精神恍惚、心智不清的时候留下的印象。至于那些喊着自己从小修行,见过神仙,能教帝王长生不死之术的,要么是蠢得骗了自己,要么是心存坏念头,想要借鬼怪神仙之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荀子对祭祀、卜筮也作了新的解释:“日月食而救济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他不相信求雨的祭祀可以使天降雨、卜筮可以预知未来。之所以举行祭祀,进行卜筮,只是出于礼节仪式的考虑,是一种教化活动。百姓信信也就罢了,若是治理他们的肉食者也真认为祭祀和卜筮有神秘作用,那就会造成灾难。

    故韩非才会在所撰《说林》中讥笑相信不死药的楚王、燕王,在《饰邪》里讽刺笃信龟甲卜卦,将这些结果用于战争抉策里愚蠢行径,笑曰:“龟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张苍也一样,敢在皇帝封禅遇雨时,昂首于泰山之巅,大声说这世上不存在天意。

    荀门弟子,几乎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哪怕是浮丘伯,也顶多是“敬鬼神而远之”程度,很少谈及怪力乱神之事。

    同理,李斯能说出“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了,法家一贯是不相信鬼神,只相信法令,只相信人治的。

    “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黑夫拍手称赞,但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前日陛下招见安期生,使之长住行宫,伴随左右,以仙山鬼神之事问之,李丞相在侧,却未发一言啊……”

    说起这安期生,黑夫就来气。这老翁据说是琅琊人,老师是著名的方士“河上公”,习黄老之学,修阴阳之术,算是当世“方仙道”最声名卓著者,据说年岁已过百,拥有神仙道法,燕齐方术士以之为领袖,称之为“千岁翁”。

    安期生成名已久,昔日齐、燕、赵几位君王,都曾寻找过安期生,但他行踪神秘,见首不见尾。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也曾派人请安期生去咸阳,但却难觅其踪,有人说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说他驾鹤仙游了。

    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躲在芝罘岛,装成其貌不扬的守庙老人,躲过了黑夫的排查,忽然显出身份!

    找了很久的高士,如今却突然来拜见,秦始皇倒是挺高兴,便让安期生留下。当日黑夫和张苍欲出言劝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秦始皇安排了一个在芝罘岛立刻石的无聊差事……

    得,这意思很明显,是嫌他们话多碍事,早早支开呢!

    当时赶来的李斯目睹此景,却一言不发,反而出言恭贺秦始皇,似乎对此事乐见其成……

    张苍摇头叹息:“丞相进言,一向是投陛下所好,陛下如今日益对寻仙问道兴趣盎然,丞相又岂会明知故犯,坏了陛下的兴致呢?”

    张苍对自己的两位师兄性格一清二楚,韩非和李斯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厚黑在书上,一个厚黑在心里,一个有自己的原则,另一个,却毫无原则和底线。

    对李斯而言,只要满足皇帝之欲,并维持自己的地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丞相他已经忘了。”

    张苍有些痛心疾首:“夫子曾教导过吾等,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一味奉承上意,于国事不利啊。”

    不止是修仙之事,皇帝陛下大兴土木,李斯也是唯命是从,从未敢有一事能争之,做廷尉时也就算了,但他如今贵为丞相,在这样敷衍谄媚,恐怕会坏了国事。

    “宰相之任,本就该从道不从君。”张苍对李斯上任后的举措,是不太满意的,说起荀子认为正确的为臣之道来。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臣。”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臣。”

    “有能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臣。”

    “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臣。”

    “故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

    “箕子之于殷可谓谏矣,子胥之于吴可谓争矣,平原君、信陵君之于赵魏可谓辅矣,伊尹、周公之于商周可谓拂臣矣。”

    张苍言罢,看向黑夫:“我张苍愿意做一个谏臣,黑夫呢?”

    黑夫却只是看着刻石,默然未言……

    “我现在,还不知道!”

    ……

    到了次日,芝罘刻石已经雕刻完毕,黑夫和张苍才算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乘船回到了海对岸的县。

    在县行宫,从陪伴皇帝左右的五大夫子婴处,黑夫听闻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陛下与安期生,已经接连聊了三天!昨日甚至详谈入夜,陛下数次前席,使安期生能近三步之内。”

    “三天!”

    张苍大惊:“那安期生到底与陛下说了何事?”

    子婴道:“无非是三仙山之事,我曾在旁听到过几句,那安期生说,少海之东有大壑,名归墟,中有岱舆、员娇、方丈、瀛洲、蓬莱五仙山。他年少时随河上公修道术,曾浮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是年驾舟东海,遇大风浪,毁其船,伤其身,摄其魂。醒来见一仙人,方知得一神龟相救,到得蓬莱仙山……”

    “安期生说,那蓬莱仙人,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山上的东西凡禽兽都是白色的,以黄金和白银建造宫阙,一切都和凡间相似却又有异。”

    “仙人留他数日,便让神龟载他回了齐地,安期生登岸后,才知道已经过了几年,原来那险境一日,便相当于凡间一载!这之后安期生又数次去寻找三仙山,去发现再也上不去,其实三仙山路程并不算远,困难在于将到山侧时,就会有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到山上以前,望过去如同一片白云;来到跟前,见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则每每被风吹引离去,终究不能到达。”

    “如此怪异之事,陛下信之不疑?”

    张苍更急了,黑夫则默然颔首,心里暗道着:“大概是遇到了海市蜃楼,他没法证明自己去过,但也没人能证明他没去过……”

    子婴道:“进入齐地后,常有方术士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数以百计,但都没安期生详细,陛下向往仙人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怕水火侵害,腾云驾雾,来去自由。安期生除了三仙山外,又讲了黄帝铸鼎、骑龙升天的故事,陛下听罢说……”

    “说了什么?”张苍求问。

    子婴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陛下说,吾诚得如黄帝,虽视去妻子如脱(xi)耳,然不欲弃天下苍生……”

    就是鞋子,陈平说的没错啊,若是身体好好的,谁会如此畏惧死亡呢?黑夫多少有所耳闻,伴随身体日渐衰老,病痛加重,秦始皇的中年危机,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而他不舍得抛弃的,究竟是天下,还是苍生呢?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秦始皇帝,到头来,会不会落得个两手空空?

    “至于其他,陛下屏蔽左右,与安期生密谈,非我所知也。”子婴说罢,告辞而去。

    这时候,有方术士卢生、韩终二人路过,朝众人行礼。

    虽然他们态度依然恭谨,但韩终看向黑夫时,眼中那小小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卢敖嘴角也是意味深长的笑,请出安期生这一招,他们赌对了。

    这次来的,的确是一个难缠的角色,在旁人都选择讨好皇帝,看破也不说破的情况下,黑夫,你又该如何自处?

    等左右没人后,张苍跺脚道:

    “陛下迷信方仙道,竟至于此!”

    张苍原地转了几圈后,看着不说话的黑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黑夫,你说李丞相为何在陛下宠信方术士时不发一言,你不也一样么!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若吾等坐视不管,与李丞相、方术士们有何区别?你倒是说话啊!”

    黑夫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大半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行宫内室,秦始皇这会,大概还在和安期生畅谈成仙不死之道吧。

    “可怜夜半虚前席。”

    黑夫一声叹,让张苍愣住了,他话语里,似有数不尽的惋惜,也不知惋惜的是人,还是事?

    “不问苍生问鬼神!”

    黑夫回过头,对被他这句应景小抄震得头皮发麻的张苍笑道:“子瓠兄,你不是问我,谏、争、辅、拂之臣,我欲做哪种么?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

    ps:昨天喝多了没缓过来,刚从帝都回到昆明,今天就只有一章了。

第533章 海市蜃楼

    “陈无咎,你看看,朕这脚到底是怎么了?刺骨钻心般地疼。”

    坐在车中,秦始皇任由太医陈无咎捧起自己的脚,陈无咎动作很小心,战战兢兢,像是捧着最为珍贵的玉璧,用手轻轻捏了捏揉了揉后,对秦始皇笑道:

    “陛下,只是小毛病,没什么大要紧,恐怕是一路太过疲倦,被寒气所侵。臣这就去制备药汤让陛下晚上浸泡,等去了县邑城郭,在行宫里将养休憩几日,慢慢就好了。”

    秦始皇却不太高兴:“在咸阳时,汝师夏无且说,我之所以腿脚不舒适,是因为总是静坐劳碌,多走动走动,就像是铁剑上生了锈,得磨一磨,几日便好,如今已从咸阳磨到胶东,却越来越疼!”

    眼看皇帝动怒,陈无咎连忙俯下身来,心里慌兮兮,耳畔仿佛响起无休无止的雷霆,全身五万六千个毛孔骤然收紧,怕一不小心就跌到深渊里去。

    他心里也叫屈啊,夏无且的意思是,皇帝的确劳碌过度,需要休养,但皇帝出门却不只是游山玩水啊,每日该批阅的奏疏一点没落下,如此一来,反而加重了工作,这要是能将身体养好,那才奇怪呢……

    “罢了,下去罢。”

    秦始皇一挥袖子,将陈无咎赶下了马车,无人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今年四十四岁了,富贵尊荣的生活并没有让皇帝身体康健,腿脚一入冬便刺痛不已,左耳弱听也日益严重,药石诊治只能管一时,不能彻底治愈。

    皇帝能感受都,自己的身体在一日日的衰老,当他东巡路过骊山陵时,看到自己的陵寝已经完工小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死亡,就像这骊山陵的工期一样,距离他似乎越来越近了。

    秦始皇无畏任何事,除了死亡。

    如果说,几年前寻仙求药只是顺手为之的话,从这次出巡起,秦始皇开始将它们视为极重要的事!

    既然月氏已经扫平,通往西域的道路已打通,秦始皇便让乌氏倮派商队前往楼兰,开始一点点探索访问西域诸国,同时寻找“西王母邦”和“昆仑之墟”的下落。

    西方如此,东方秦始皇也不欲落下,毕竟方术士们讲述的成仙理论,虽不如西王母,但依旧很诱人。

    皇帝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万一是真的呢?

    泰山封禅,儒生诽谤一事,让秦始皇意识到,想要真正的统一天下,少了十年二十年恐怕很难,但他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对不老不死的渴望,随着年岁日益增长,身体日益不适,变得越来越迫切……

    迫切到,任何敢在他面前否定不老不死,否定神仙鬼怪的人,都会被皇帝嫌弃冷落。

    反之,像安期生等充满神秘的方术士,秦始皇不再嗤之以鼻,这老翁是有些能耐和本事的,他为秦始皇讲述了方仙道求长生的可能性,还极力推荐皇帝到胶东最东边的成山角来看看,说一定不会后悔。

    “的确是不虚此行……”

    对秦始皇而言,这是一段难忘的旅途,时值初冬,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好在他的车舆是特制防寒的,但掀开帷幕向外看去,便能瞧见,他们正在途经半岛上一个狭长的湖泊,湖内水质清洁明澈,沙滩纯净金黄,景色秀丽,更有温泉冒着热气,给这儿带来一丝暖意,也造就了其他地方没有的奇观:

    秦始皇车舆靠近时,湖泊内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竟呼啦啦地轰然飞舞起来,原来那并不是皑皑白雪,而是数百上千只在此越冬的白天鹅!

    气冲云霄,鸿鹄白鹭纷飞,一时间,秦始皇只觉得,自己的马车行驶在仙境里……

    过了天鹅湖,便是已知世界的东尽头,成山角了。

    成山绝壁曲,人于海中,是齐东最为边隅的地区,也是中原最早见到日出的地方,所以这里才祭祀者齐地八神之一的“日主”。

    秦始皇在日主庙处便下了车,风势很大,得压着冠冕才能行走,却见成山头像是一柄长矛的尖刃般,直插入海,临海山体壁如削,崖下海涛翻腾,水流湍急,数丈高的大浪拍击着悬崖峭壁,可谓惊涛拍岸,远处亦是洪波涌起,看不到尽头。

    “安期生,你说的海市何在?”

    待风稍微小了些,秦始皇放目望去,但除了深蓝色的海水外,别无他物。

    安期生以三仙山之事游说秦始皇,若全是他自己胡编乱造,自然难以取信于人。但燕齐之所以较多仙山传说,除了地临大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引发出人们丰富的联想遐思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海市蜃楼……

    安期生告诉秦始皇,成山以东的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甚至有仙人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当地人谓之海市。

    他说,那就是三仙山仙境,但凡人却可望而不可及,唯独秦始皇这样的有德之君,或能登上去一探究竟……

    秦始皇很感兴趣,特地跑来成山,希望能遇到一次海市,然而在这等了一天一夜,除了东海日出的景观的确壮丽外,安期生、卢生口中的“海市”,却点影子都没有。

    眼看秦始皇面色不豫,方术士们也早就想好了圆场的说辞:“陛下,海市岂会天天可见?常是十年百年方能一遇,大概是,时机还未到罢?”

    皇帝有些扫兴,但还是让人在前开路,他亲自走到成山角,要去看看那块数十年前齐人树立的石碑。

    今日风浪比昨日小了许多,秦始皇带着李斯、叶腾、黑夫、子婴等群臣,以及安期生、卢生、韩终等方士,跋涉数百步,终于走到了大石碑下,这才看清,上面已经被风吹雨淋,有些掉色的三个大字:

    “天尽头!”

    这里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天地的尽头,立于悬崖之上,眺望茫茫海波,秦始皇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情已从等待海市蜃楼不得的失望里好转过来。

    随行的其余人,却各怀心思。

    卢生在打量着黑夫,他认为此人才是方术士的大敌,一直在防备黑夫会使绊子。但这一路上来,黑夫却没有贸然进谏,或许是他知道,皇帝已对此事入迷,当面说什么寻仙求道不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吧。

    他也没满口胡话,说一些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楚来源的故事,来混淆视听。

    胶东不是陇西,这次黑夫身边,没有老巫雅来帮他背书。

    同样的事,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效果大为不同,譬如蓬莱仙山等事,由安期生来说最妙,因为他名声在外,你换个人来说,便大打折扣了。

    所以黑夫看上去格外沉默,使得韩终低声对卢生道:“这黑夫郡尉,当初与吾等合作多好,然皇帝听千岁翁之说后,已决定要在东海寻仙了……”

    但卢生却不认为己方已经完全获胜,也不认为这黑夫已经全然放弃,方术士的计划,还差最后一着,他们才能抵定胜局,让皇帝支持出海寻仙之事。

    于是,乘着这恰好好处的氛围,方术士们开始向秦始皇请求,可以去琅琊,祭祀四时主,在那多待一段时日,待到明年开春,乘坐楼船出海,寻找三仙山!

    这是一个阴毒的调虎离山之策,胶东是黑夫的地盘,很多事情在这是不好办的,但琅琊就不同,那儿才是方术士新的大本营,他们的谋划,他们对秦始皇的建议,黑夫鞭长莫及……

    这时候,默然良久的黑夫终于说话了,他出面禀道:

    “陛下,海寇尚盘踞于齐地诸郡海岛之上,不时袭扰沿岸,如何能安心寻找仙山?再者,大海淼淼,风浪巨大,一旦迷失,难以返航。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提议之人,真乃居心叵测!”

    “扫灭海寇,肃清海岛,这不是胶东郡守份内的事么?”

    卢生见黑夫入套,心中冷笑,立刻进言道:“陛下,不妨就先请胶东郡守开春之前击伐海寇,臣等再奉陛下出海不迟!”

    秦始皇皱起眉来,看向黑夫:“开春前扫清海寇,黑夫,你能办到?”

    “恐怕不行。”

    黑夫如实禀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亡时,雍门司马以齐舟师入海,给朝廷没有留下片板,过去几年,诸田一直与其暗中往来,供给钱粮。海的另一头,又有东夷君长沧海君,收纳六国遗士,日夜妄图复国……与之相比,胶东船、兵皆不足,想要彻底肃清海寇,非一年半载不可!”

    “那朕就给你一年!”

    秦始皇不是个耐心的人,他冷面道:“一年内若盗寇未扫,那胶东郡守,可以换一人来当了!”

    “唯!”

    皇帝随即看向幸灾乐祸的方术士们:“胶东郡守说大海淼淼,舟船容易迷失,秦舟师也从未深入其中,汝等有何应对之策?”

    卢生连忙道:“海上方位之类,臣等正要向陛下推荐一人,有此人在,茫茫大海上,也绝不会迷失方位。”

    “何人?”

    “琅琊人,徐市!徐市亦是方士,然学的却是望星辨位之术,曾出海数十次,他可作为向导,携童男童女,出海为陛下探路。”

    卢生指着成山角的海道:“陛下,徐市今日便要从琅琊过来拜谒天颜,午时便能乘船抵达!”

    “善。”秦始皇面色稍好,便在亭中稍坐,也想看看那徐市是怎样的人物。

    安期生、卢生二人相望一眼,暗道他们计策已经完全成了!韩终则眼中带着讥诮,看着黑夫默默退到一旁,这个皇帝陛下的宠儿,今天可威风扫地。

    张苍见状大急,过来焦虑地说道:“黑夫,你果然与我一样,也只是诤臣而已,这不就直接跳进了方术士的圈套里去了么?若是一年内无法肃清海寇,那你岂不有罪?”

    黑夫却不当回事,笑道:“我有罪,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但某些人的罪,却是须臾之间……”

    张苍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黑夫抬起头看着日头,笑道:“方术士的计谋是一环扣一环,先让卢生、韩终等人怂恿陛下东来,安期生早早准备,藏身芝罘岛,以三仙山游说陛下,最后,再让能将出海变成现实的徐市驾船飘然现身,让陛下信之不疑。如此一来,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只可惜啊……”

    黑夫看向面带得意,觉得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中,伸长了脖子望海盼徐市抵达的方术士们,压低声音,对张苍道:

    “我就这么说罢,但别说今日午时,就算是明日午时,那徐市,也绝对到不了!”

    “说海市却海市不出现,吹徐市徐市也失期,真以为咱们这陛下是好脾气,容得人三番五次戏弄?这不是欺君之罪,还能是什么!?”

第534章 天无尽头

    “各位壮士,可否将我头上的麻袋取了,闷得慌。”

    眼前视线被麻袋遮住,但渐渐隐去的光线,还有脚下硬邦邦的砖石告诉徐市,他们大概在一个地牢里。

    这不知道是徐市第几次出言央求了,他记得,自己是在琅琊郡城前往码头“琅琊台”的路上遭到劫持的。

    那群袭击者全副武装,却动作迅敏,心狠手辣,将徐市的手下毫不犹豫地杀死,唯独留了他的性命。还将一种喝过后昏睡不止的迷药灌进他口中,让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睡得没日没夜,待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管怎样,徐市都明白,成山角之约,自己是注定赶不上了。

    徐市字福,琅琊人,从父亲徐平那代人起,他们家就是方术士。方术士的圈子,其实很小,徐平曾事赵平原君、长安君等人,卢敖则是徐平之徒,又教导了徐市。

    不过,徐市和一般方术士不同,他是真在海上讨生活的,在望星辨位的能耐上,不亚于齐地最老道的渔夫。毕竟寻仙之事,不可能总靠着岸,一旦离开海岸,对方位的判断,就得依靠他这样的望星者了。

    这亦是卢敖极力将他推荐给秦始皇的原因,方术士们还像设计安期生出场一样,给徐市准备好了登场的套路:成山角淼淼大海中,徐市却带人驾着一叶小舟,乘风破浪而来,登岸后飘飘然,叩拜于君前……

    多么妙的开始啊,但卢生他们料不到,徐市连船都没上,就被人截胡了!

    一开始,徐市以自己琅琊郡守宾客的身份呵斥,再用江湖的惯用黑话试探,最后变成了愿意支付赎金的央求。

    但那群劫持他的人,却一言不发,沉默得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剑,只是推攮着他,步入这牢狱中,让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上,手还被上了枷锁。

    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一个人影站定在徐市面前,拍了拍他,笑道:“徐先生,得罪了。”

    “汝等是谁?”徐市抬起头,出言询问。

    “谁?”

    那中年汉子哈哈大笑:“自然是海寇!沧海君、雍门司马、田都,专杀你这种投秦的齐人,你难道没听说过?”

    “海寇?”

    徐市却也笑了,以上几位“海寇”的头目,可是他的老熟人呢,这次方术士进言秦始皇帝,搞什么海外求仙,也与沧海君等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但这些隐秘都不能说,徐市只能说出,自己最起码的判断……

    “在琅琊,在胶东,哪会有说一口南郡口音的海寇?没猜错的话,诸位应该是胶东郡守的门客吧!”

    一阵沉默后,被识破了身份的共敖哈哈大笑了起来。

    “徐先生真是厉害,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知道,我家郡守半年前便盯上了你(见498章),让人小心窥伺。你的一举一动,郡守可关心着呢!如今还特地派我来拿你。”

    “以胶东郡守的地位,让手下装作办事的官吏,出入自然有符节,关梁都不会阻拦搜检,没猜错的话,我如今已身在胶东了吧?是在即墨?”

    徐市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对,不会那么快,也不值得冒险将我带到即墨,我听闻,胶东郡守在琅琊、即墨中间的不其乡筑小邑,欲兴一渔港,我大概被带到了这吧?”

    “徐先生真是聪明。”

    共敖鼓掌,并一把拿下了徐市头上的麻袋套,让他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在这昏暗地牢中,依旧看不清共敖的脸。

    这是共敖仅有的仁慈了,沉重的牢房门被合上,徐市挣扎着想起来,却只听到共敖渐渐远去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午时已到,但你今日,哪也去不了!”

    ……

    “天都快黑了。”

    眼看日头渐渐西落,秦始皇满脸怒容地起身,看向慌乱成一锅粥的方术士们。

    “徐市何在?”

    “陛下,徐市他……”

    侯生满头是汗,按照约定,徐市早在昨日,就该抵达成山角附近,只等午时一到,便驾船飘然出现,但左等右等,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徐市半路翻船了?徐市忽然不想来了?不管方术士们找什么理由,都没用了,秦始皇是极其骄傲的人,这世上都是别人等他,从没有他等别人的时候。

    今日若不是安期生说什么“徐市或是半路遇到了海市蜃楼,入了仙山”,秦始皇这才多等了几个时辰。

    但他们知道皇帝的时间有多么宝贵么?车驾后面拉着的一摞摞奏疏,还等着陛下挑灯批阅呢!

    计划被破坏,时间被耽误,这在秦始皇眼里,死罪都不足惜!

    皇帝阴着脸一言不发,丞相李斯见此情形,知道秦始皇恼到极点了,立刻冷笑地扫视众方术士道:

    “安期生曰成山角有海市蜃楼,然今日却不得见,卢生言徐市午时将来拜谒,然徐市亦无踪影。叶廷尉,按照律令,这算是何罪?”

    叶腾不紧不慢地说道:“丞相,黔首服役失期尚且有罪,何况徐市失的是天子之期!已犯欺君之罪!罪不可赦!至于卢生等辈,也皆有妄言失信之罪,可连坐罚之。”

    方术士们面色惨白,唯独卢生依然不死心,依旧盯着海上,这时候看到一叶扁舟划过海岸,朝成山的码头靠来,才道:“船来了,是琅琊的船,陛下,这或是徐市!”

    但船上却非徐市,而是琅琊郡守派来的人,禀报说,徐市在去琅琊码头的路上,被人所劫,等琅琊官府派人赶到案发现场时,已不知所踪……

    “被人所劫?”卢敖立刻看向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胶东郡守黑夫,但却又不敢当面指出来。

    黑夫倒是十分淡然,分析道:“这或是海寇所为。”

    “何以见得?”卢敖反问道。

    “反贼海寇闻徐市欲为陛下寻仙岛,求长生,自然欲杀之而后快,那位徐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啊……”黑夫摇头晃脑地说道。

    卢敖觉得八成不是海寇,而是黑夫所为,但却有苦说不出。难道还能当面披露,他们和那些“海寇”也有往来不成?只能打碎牙和血吞,说道:

    “陛下,此举是与陛下长生之道为敌,定当令官府追拿,好好寻找徐市下落,抓到罪魁祸首才行……”

    “够了!”

    但秦始皇这会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徐市,甚至不在求仙上了,他只觉得,自己今日在这,做了一天的愚夫!

    今天的事,虽说是那徐市遭人劫持,但总的看下来,连续让他失望的方术士就三个字:不靠谱!

    依靠这些人去寻找仙山,求、长生,真的可靠么?

    秦始皇越想越气,最后下令道:“令官府寻找徐市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外,朕对方术士优宠太过,使彼辈恃宠而骄,屡屡失期,夺去先前所赐爵位,以庶民的身份继续做事!”

    “陛下!臣等……”卢生、韩终二人是彻底傻了眼,还欲再辩,但秦始皇不耐烦地一摆手:

    “让方术士都下去,朕暂时不想再看到汝等!”

    ……

    等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地告退后,眼看秦始皇气还未消,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唯独黑夫上前道:“陛下,出海寻仙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故有无徐市,其实无碍……”

    秦始皇瞪了他一眼:“此言何意?”

    所有人目光看向黑夫,却听黑夫诚挚地对秦始皇说道:“陛下昔日在陇西时,说要寻找西王母邦,但并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样,带着一批人远赴绝域,那是抛弃天下的不负责之举。陛下说,绝不会离开大秦的疆土半步!”

    “现如今,陛下若按照方术士所言,贸然乘船入于东海,寻飘渺无踪之仙山,这与当年周穆王弃国入西域,有何异哉?不妨就按先前说的,给臣一年时间,先肃清沿海盗寇,伏胶东之恶波,待这片海也变成了大秦的内湖,探明了航道,陛下再莅临胶东,派人行寻仙之事不迟啊!”

    秦始皇颔首不语,良久后才道:“朕听叶廷尉说,汝妻又有身孕,而这第二子之名,卿打算取为‘伏波’?”

    “正是如此。”黑夫顿首。

    “伐匈奴则取为破虏,平海寇则取名为伏波……真是忠于职守啊。“秦始皇感慨良久,将黑夫扶了起来。

    “相比于难做大事的方术士,卿才是大秦的忠士,才是能成事的纯臣!”

    听闻此言,黑夫连忙称谢,李斯出言赞同,赵高和弟弟赵成对视一眼,意味不明,叶腾笑着捋起胡须,张苍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秦始皇心意已决,他再度看向成山角那“天尽头”的石碑:“这是谁所立?”

    李斯博学,回道:“陛下,是齐闵王时东巡至此所立,齐闵王以为,成山角便是齐疆域之东界,亦是已知天地之尽头。”

    “小器,田地真是小气。”

    秦始皇直呼齐闵王之名,摇头道:“按照常人理解,此处以东,再无陆地,的的确确是华夏的东界。”

    “但他们错了!”

    在浪涛声中,秦始皇宣誓了对那遥远海平线的主权:“《秦颂》中说的,是东有东海,而不是东至东海!”

    他看了李斯一眼,下令道:“丞相,让人将这石碑上的字抹去,改为秦篆。”

    李斯应诺:“陛下,当刻何字?”

    “在天尽头里面,只加一字。”

    秦始皇傲然道:“天无尽头!”

    “就像朕的疆域一般,也不会以海岸为限,海中仙岛,未知的其他九州,亦要一一探明,将其变成秦之疆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大秦的天,是没尽头的!”

    群臣都赞不绝口,说虽然只改一字,然而气魄格局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黑夫提醒了他,当年说要开通西域,寻找西王母邦时,秦始皇说了,打过去!

    东边也一样。

    蓬莱?瀛洲?方丈?若真有的话……

    “打过去!”

    “陛下雄才大魄!”无人敢反对,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不管这海上开疆现不现实,所有人都在恭维谄媚。

    唯独黑夫恭贺之余,却心中一叹。

    “绕了半天,我还是没能脱离这‘抱薪救火’的怪圈啊!唯一的区别是,我与方术士们,谁来主导此事!”

第535章 智臣

    “会稽乃大郡,任君为会稽尉,如今却因我之故,调到胶东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十一月初时,秦始皇一行结束了成山之旅,回到了县休整,同时宣布了一项新的人事调命:带着楼船北上护驾东巡的会稽郡尉任嚣,改任胶东郡尉,作为黑夫的副手,共同负责一年内扫清海寇之事,所辖舟师与楚越楼船之士,也一并在胶东服役……

    于是,黑夫与这位比自己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新同僚,好一番商业互吹。

    任嚣也是官场老人了,他连道不敢:

    “郡守说笑了,会稽虽大,人口也众,但终究是吴越蛮荒之处,岂能与胶东中原海东大郡相提并论?更别说陛下对平定齐地海寇如此重视,任嚣这次调任,实乃高升,高升……”

    二人一阵互吹后,黑夫也算了解任嚣的过往,此人和尉屠睢一样,都是楼船将军起步,在王翦灭楚的过程里,立了不小功勋灭楚的那场仗范围太大,黑夫大概只打了十分之一的仗,更错过了入江东的大战,所以和他一样立功升爵的将领不在少数。

    任嚣便是如此,经过渡淮、渡江等一系列战役后,他已经成了秦朝将军里玩水战,仅次于尉屠睢的宿将。

    “王老将军平江东后,又令我帅俘获的舟师渡过浙江,降服诸越君。”

    这是任嚣最为得意的一段功劳,原来,虽然越国早就被楚灭亡,但楚国对钱塘江以南地区无法有效控制,于是便允许越王勾践的子孙后代继续在那做“越君”。

    这就像是秦允许巴郡、南郡的巴人保留部落,首领号称君长一般。不过,那些个越君拥有较大的自治权,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除了较为开化的于越外,更往南的东瓯、闽越,更是处于完全独立的状态。

    “会稽有两位郡尉,一个管陆上,一个管舟师。越人剽悍难驯,常入山林江湖为盗,甚至有逃到东海岛屿上的。东瓯闽越两邦有宿怨,常械斗,也在水上厮杀,有时候会波及会稽越人。我在会稽数年,对付这些盗寇,倒也算得心应手……”

    黑夫笑道:“既如此,胶东缺的就是任君这样的楼船将军,我虽出身行伍,但在岸上厮杀布阵还行,要我入海与人战斗,实在是太为难了。”

    对任嚣调任胶东,黑夫还是持欢迎态度的,打仗不是过家家,专业的事情得专业的人来干,这与掌握后世知识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黑夫对水战一窍不通,上了船,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腩,再者,郡守也没有直接掌握兵权的资格。

    “那任君以为,剿灭胶东海寇,应从何做起?”

    任嚣道:“当分三步走,其一,让楚越会稽的楼船之士熟悉水文,加以训练。其二,水陆相合,在盗寇登岸寻粮时,一举歼灭,削弱其力。其三,待时机成熟,便发大兵远航,至其巢穴,彻底扫清!”

    哪怕是第一步,也得从春天才能落实,眼下天寒地冻,任嚣表示,自己只能带着士卒们好好躲在县港口,以此为基地,让他们适应水土。

    南方楚越之士不习惯北方严寒,黑夫还得调拨一批冬衣过来,多是麻布所制,御寒功能有限。

    每当这时候,黑夫就无比想念北地郡的羊毛衣,只可惜产量有限,如今只能满足朔方、贺兰驻军的需求,也不知道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些良家子骑士、屯田民夫过得怎样了?

    “牲畜繁衍生长需要很长时间,光靠织毛衣,连军队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更别说衣被天下了……”

    黑夫也意识到了毛纺工业的局限性,更加希望,被秦始皇派去西域的使者商队,能早日带回棉花种子来,让它们在中原扎根,到那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忙完公务后,黑夫又去行宫拜谒秦始皇,说明自己与任嚣的计划,等回到自己馆舍处,却发现,一个大胖子已经在这烤火,等自己许久了。

    合上了门,张苍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究竟对那徐市做了什么?”

    ……

    “也没什么。”

    黑夫轻描淡写地说着话,眼睛却盯在炉灶上熬制得喷香的羊奶上,往里面放点糖,便是御寒的佳品。这是他在塞北生活三年多形成的习惯,黑夫对食物可没什么地域歧视,天南海北的东西,只要是味道好的,管他戎狄还是诸夏,一概都能扔进嘴里。

    他也倒了一杯给张苍,说道:“不过是让人半路截住了徐市,邀请他来胶东做客而已。”

    “做客?”张苍笑了:“有让他音讯全无,别人还以为是被海寇抓走的做客。”

    “我这不也是为了让方术士谋划落空么?”

    张苍是莫逆之交,是黑夫的“同党”,他也不隐瞒:“兵者,诡道也,既然方术士想要玩树上开花,我只能给他们来一招釜底抽薪了!”

    树上开花是什么意思,张苍听不太懂,釜底抽薪却是明白:“徐市可还活着,你莫非已经杀了他?”

    “杀倒是没杀,这徐市……”

    黑夫一笑,若传说是真的,这徐市,嗯,也就是徐福,或是日本人的祖先?虽然这传说不太靠谱,不过不妨碍他自得其乐,留了徐市一条性命,为以后的计划做准备。

    嗯,说不定很多年之后,可以让他把在黑夫手下白吃白喝的刘季,带去日本岛,再也不用回来呢……

    “他对我还有用。”

    “还是要当心。”

    张苍凑近了道:“若是此事败露,你便是欺君大罪!甚至会被方术士们说成是故意阻挠陛下寻仙长生!”

    “方术士蹦不了多久了。”

    黑夫却笃定地说道:“陛下最是没有耐心,经过这次成山角之事,陛下已经打心里,觉得方术士不可靠,多巧言令色之辈。你看从成山角西返后,陛下还有召安期生或任何一位方术士深谈么?”

    “这倒是没有……”

    张苍点头,又叹道:“但你这样,也只是扬汤止沸,陛下寻仙长生之欲未息,这不还令任将军调到胶东,与你一同扫清盗寇么?等到海波平息之后,楼船东渡寻仙,只怕还是无法避免。”

    黑夫道:“肃清沿海盗寇,不止为求仙,对胶东也有好处,我这算是缓兵之计,且拖着吧,等一年半载后,陛下对这件事,或许就不那么热衷了。”

    张苍依然不信:“你如何能知?”

    黑夫没有把话说透,笑道:“猜测而已,不过子瓠兄,你那日在成山角,说我和你一样,只是诤臣,现在知道了我的手段,又如何以为?”

    张苍想了想后,肃然道:“你不是诤臣,也不是夫子所说的任何一种。”

    他想了想后,指着黑夫道:“你是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早防而救之,引而复之;塞其闲,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真正能在朝堂里混迹到最后的,非智臣莫属!”

    ……

    “幸好我阻了你,没让你搀和进此事中去!”

    与此同时,行宫的另一角,赵高和他的弟弟,郎卫赵成,也在进行一场密谈。

    赵成回想,在下密就是自己将告黑夫刁状的方术士放进来的,黑夫和方术士们的恩怨,也从那里开始。

    但谁能料到,本已一言不发的黑夫,在成山角,却把局面完全搬回来了,原本备受重新的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方术士不足与之谋。”

    但赵成还是有一点不解:“兄长早先与黑夫有隙,如今为何黑夫与李丞相,与方术士为敌,每次都斗得难舍难分,兄长却为何没有乘机下脚,踩他几脚。”

    “黑夫风头正盛,我何必出头?”

    赵高却很清楚:“这黑夫大概自诩为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挽狂澜于既倒。每件事都有他参与,什么事都想插手管一管,焚书修书之争,几乎与李丞相反目成仇,这次在成山角,又与方术士结怨。你难道就没发现,他管的越多,在朝野中的敌人就越多?到最后,他会变成一个孤臣,像商鞅、吴起一般的孤臣……”

    若不找好退路,孤臣最后,会死的很惨。

    “既如此,何必我再插手。”

    赵高最高兴这样了,黑夫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去管,数不清的敌人要去斗,他却不需要,只管隐藏其后,像八爪蜘蛛一样结着网,看准时机,给他重重一击就行了。

    “若与他明争,会让陛下不快,吾等,观其自败即可……”赵高轻描淡写。

    但赵高还是小看了开挂者的逆天运气,兄弟俩正言谈间,有使者从咸阳匆匆来。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因为备受秦始皇信任,也掌玺事,每逢有消息公文传到,都由他和几名谒者亲自送过去。

    等进入秦始皇休憩的行宫后,赵高奉命拆开信封,却看得愣了半响,未能说话。

    “出了何事?”秦始皇问道。

    “是好事,陛下。”

    赵高嘴角勉强一笑,心中暗骂:“算黑夫运气好,方术士完了!出了此事,陛下对东海寻仙之欲,恐怕会少一半!”

    这时候,谒者也大声回复道:“陛下,是乌氏延和李信将军发来的信涵,第一批去西域的使者,回来了,一行人曾至楼兰,拜会楼兰王,楼兰愿向大秦称臣,奉献贡物、质子。使团为大漠和沙暴所阻,未能深入西域。可在大漠边缘,他们看到了一样东西……”

    “见到了何物?“秦始皇好奇地抬起了眼。

    谒者捧着信,激动地说道:“他们看到了,昆仑仙境,西王母邦,在沙漠上投下的化影!宫室楼阁,一应俱全!”

第536章 要有光

    “所以这海市,若非神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往即墨城的路上,听说西域传回来的消息后,好奇宝宝张苍发问了,他虽不知道,自己这博学之士为毛总要问大老粗黑夫,但总觉得,黑夫应该能解释这个问题。

    说来也怪,一些这时代的常识,黑夫压根不懂,然而一些张苍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事,黑夫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能人必有异处吧?”张苍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黑夫索性让他上自己马车上来详谈,张苍一登车,驷马顿时发出了悲鸣,毕竟马车忽然重了两百斤。

    二人坐定后,黑夫道:“此物名为海市,也常在海面上出现,方术士说,那是仙境现世,也有人以为,这是蛟龙之属的蜃,吐气而成楼台城廓,故又曰蜃楼。”

    “不过,海市蜃楼,却不止是燕齐海边才有,雪原、沙漠或戈壁等地,偶尔会出现高大楼台、城廓、树木等幻景。我在塞北沙漠边时就见过一次,只可惜来得快去的也快。海边有蛟龙也就罢了,难道大漠雪原上也有?”

    “但若说西域沙漠出现的海市蜃楼是昆仑之墟,西王母邦,我也不信……”

    张苍和荀卿一样,是坚定的唯独论者,怪力乱神,一概嗤之以鼻,但这世上的东西,却又无法一一解释。

    黑夫道:“我早在塞北时,就和奉命去那协助的墨者谈过此事,他们中,公子扶苏手下的唐铎认为鬼神之术,但程商则觉得,这应该与鬼神无关,是光线的缘故……”

    “光线?”

    张苍抬起头,看着天光云影,思量开了。

    这时候,黑夫却先问了张苍一个问题。

    “我听说,荀卿当年曾非十二子,其中就包括墨子。”

    张苍哈哈一笑,那是他夫子开的地图炮,不光是墨子,宋、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等十二名近世的各派宗师,都被荀子批评了个遍。

    其中说墨子的问题就是,不懂得一天下、建国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只是立论时有根有据,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

    这在黑夫看来,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夸了,因为墨家的逻辑能力,真是百家里最扎实的。

    此外,墨家好明鬼,将鬼神作为旗帜,也是饱受儒法之士诟病的一点。

    “但墨子真的笃信鬼神么?”

    黑夫抛出了这个问题:“我早在第一次伐楚时,就与墨者有过往来,从程商处搞到过《墨经》一阅……”

    当然,程商给黑夫看轻易不示于人的墨经,也有拉他入教的意思,但黑夫却从中有了一种独特的感觉。

    “托了你的福,我在咸阳纵观百书,也读过儒家的《论语》,看得出来,孔子托法周公时,心里是虔诚信仰着周公的。但我读《明鬼》,却觉得墨子虽然言必称鬼神,但他自己是不是全心信仰着鬼神,还真难说。”

    “此言何意?”

    “墨子既明鬼又非命,实在是矛盾重重,若是虔信鬼神,当不至于此……我有个猜想,或许墨子只是想依鬼神以制义,供的并不是鬼神本身,而是鬼神的赏罚之能,用来让世人有敬畏。以鬼神作为表皮,可实际上,墨子却把更多心思,花在了讲述兼爱非攻,天下尚同,以及格物之学上……”

    格物,是黑夫和张苍给钻研物质变化、性质的定义。想要证明一件事,必先格物,也就是观察和研究事物,把事情的原理吃透。

    黑夫所谓的萤火虫不是腐草所化,张苍找出了淋卤制盐法的原理,都是观察和格物的结果。

    墨家也有格物,而且他们的格物,真的是走在了世界前沿!

    “就比方说,光线,我也是在程商与我详细解释之后,才惊觉墨子当年做到了何种程度!”

    在《墨经》里的《经下说》,墨子做了一个实验:在一间黑暗的小屋朝阳的墙上开一个小孔,人对着小孔站在屋外,屋里相对的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现象呢?墨子认为,光穿过小孔如射箭一样,是直线行进的,人的头部遮住了上面的光,成影在下边,人的足部遮住了下面的光,成影在上边,就形成了倒立的影……

    黑夫听墨者讲完这一段后,顿时卧了个大草!这不就是小孔成像实验,和“光沿直线传播”的光学第一定律么!

    墨子做的实验还不止于此,还利用光的这一特性,解释了物和影的关系。飞翔着的鸟儿,它的影也仿佛在飞动着。墨家分析了光、鸟、影的关系,揭开了影子自身并不直接参加运动的秘密。

    同时,《经下说》里,还阐述了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成像,说明了焦距和物体成像的关系。

    最让人惊异的是,这些记载在《墨经》上的“光学八条”理论,都是在没有玻璃的情况下,用水面、用铜鉴验证出来的!

    “他是如何想到做到的?”

    读完之后,黑夫对墨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产生了:“墨子他老人家莫非也是穿越者?”的想法。

    而且肯定是个理工科的!因为除了光学,数学、力学、杠杆定律,墨子都有涉及。

    这也就不奇怪,墨家为何黑科技层出不穷了,因为人家不仅仅是工匠,他们有一整套的理论,墨子是真正意义上的……

    “科学家!”

    墨子,他简直是中国古代科学的希望之光。

    黑夫不知道古希腊那边鼓捣光学的大能是谁,但时间肯定要比墨子晚不少,了解了这些后,不免有些感慨不已,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之后两千年里,中国到底在干啥?”

    直到近代,炮舰逼门,西学东渐,中国人这才睁眼看世界,打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拼命翻译各种科学书籍。在赞叹牛顿的伟大,对那些西方物理定律着迷之余,翻开古旧的《墨子》,才猛然发现,原来我们的墨子,早在战国就提出这些东西了!

    可以想象,当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原来不是祖先不聪明,而是后学不争气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历史上,齐墨楚墨皆衰亡,唯独秦墨,也日渐式微。墨家的继承者们对《墨经》里的这部分并不太重视,很少有人去钻研。

    等到一把秦火烧来,民间百家之书绝,墨学著作也遭到殃及,剩下不多了。而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后,墨家彻底衰败,之后这些东西整整被中国人遗忘了两千年。

    所以阻止焚书,让墨经逃过一劫这件事上,黑夫是很自得的!

    说完墨家对光学的研究后,黑夫才对张苍道:“程商根据墨经里的记载,认为这海市蜃楼,看似复杂,可若摸透了,也不足为奇,或就是天光从远方某座山峦、城池投射下来的影子,愚人不识,故以为神,这就像腐草化萤一样道理。”

    “只是海市难觅其踪,无从下手钻研,运气好了才能撞见,若运气不好……”

    黑夫露出了笑:“那就会像方术士一样,就算在成山角燃放再多的香料,摆再多的祭坛,海市也不会出来让他们见一面,这也是另一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罢……”

    “自然造化之神奇,真是让人赞叹,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自见一眼。”

    张苍对黑夫这套说法倒是挺认可,同时也对墨者的理论,产生了新的兴趣。

    黑夫也建议道:“子瓠兄,等回到咸阳后,你应该多看看墨者的学说,多和程商多聊聊,天地万物,无奇不有,格物辩伪,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而墨者,或许便是吾等最好的同行者。”

    “一定!”

    张苍重重颔首,又压低声音道:“所以你也认为,沙漠出现海市蜃楼,这只是巧合,与西王母邦、昆仑墟无关?”

    二人大概是唯一将事情说透的人,外面的群臣,都在为此祝贺秦始皇呢,皇帝也信之不疑。

    黑夫笃定道:“无关!”

    “我还有一事不明。”

    马车停在亭舍边,张苍下车前,朝黑夫作揖道:“你对楼船东渡寻仙之事,屡屡阻挠,但对西方寻西王母邦之事,为何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若没记错的话……”

    张苍道:“在陛下面前大谈西王母的巫雅,就是你从陈宝祠接来的罢?”

    大家都是聪明人,看破不用说破,黑夫笑道:“凿空西域与探索东海,看似差别不大,可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

    理由很简单:花费的时间成本,与获得的收益,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西方虽远,亦有大漠雪山阻隔,但至多三年五载,便能往返一趟,且使团商队或能带回一些中原无有的好东西。”

    肩高七八尺的骏马,人能吃牲畜也能吃的苜蓿草,西瓜哈密瓜葡萄,还有黑夫念念不忘的棉花……这么多好东西带回来,能给中原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更别说,国内的丝绸和糖,也能源源不断运出去,换取中原需要的东西。

    而东方,美洲有玉米番薯土豆西红柿不假,但这些东西现在被培育到何种程度?不知道。以秦的航海技术,抵达要多久?不知道。去了还回得来么?不知道。

    至于日本的银山……大秦人口才三千万上下,江南地区数不尽的金山银山还没有足够人手去开发,舍近求远干嘛。

    作为一个理智的人,黑夫认为,早早东去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凿空西域,与文明同样发达的西亚欧洲搭上线,不要再玩东亚圈子里的自娱自乐,最后固步自封才是正途。

    这些原因都没法和张苍说,黑夫只能这样告诉他……

    “故我支持西去,无关鬼神。”

    黑夫严肃地说道:“只关乎苍生!”

    “而接下来陛下在即墨看到的一切,也将是纯粹的民生,是人如何改造自然,畜而制之,与鬼神再无半分瓜葛!”

    ……

    ps:第二章,晚上没有不用等,假期出门浪啦,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537章 推广普通话要从娃娃抓起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秦始皇是个闲不住的人,抵达即墨城的第一天,还还不及歇脚,他便在黑夫引导、群臣簇拥下走进即墨城的公学。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琅琅上口的读书声传来,声音稚嫩却洪亮,虽然听上去夹杂着浓厚的胶东口音,却已经让秦始皇眼前一亮。

    “来到胶东后,朕但闻民间尽是齐东野语,却是极少听闻雅言了!”

    皇帝止住了要去让学生们出来拜见陛下的黑夫,与群臣放轻脚步,走到了学堂门口。

    这是今年才新盖的课堂,窗明几净,里面摆放着十多个长案几,每个案几前有两个蒲席,却见一群八岁到十多岁不等的孩子两人一组,跪坐在案前,手乖乖放在膝上,挺着胸,跟教导他们的夫子,也就是郡祭酒萧何大声念着《秦颂》……

    同样的词句,从这群胶东孩子口里念出来,却有不一样的味道,当他们念着“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感觉眼睛都在发亮。就好像后世的少先队员在大声背诵“为建设伟大祖国而奋斗”时,天真质朴的孩子们,学生么信什么,这就是教育的力量。

    念诵完毕后,教课的萧何也恰到好处地发现头戴冠冕的皇帝陛下站在门后,连忙装作慌乱地下拜,带着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朝秦始皇行礼,喊出了最后一句。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孩子们年纪大的知道来的是皇帝,诚惶诚恐,小的懵懂无知,探头探脑。

    “善!大善!”

    秦始皇十分高兴,他倒没有和蔼到与这群脸蛋在严冬里冻得发红的孩子一一握手,问他们的年龄,只是看向黑夫:“这群孺子,皆是胶东士人富户子弟?”

    黑夫道:“然,在胶东,赀产十万以上者,子弟不必在家帮忙治生产,须缴纳一定束,入公学三年,学秦言、秦字。”

    赀(zi)产,也就是家财,虽然秦朝纳税是按照人头、户口的,但对工商业者,也要计算其家财,然后时不时割一次韭菜……不对,是合理合法地征财产税。

    于是,赀产十万,就成了高收入的标准,在关中,军功贵族赀产十万,其子弟便是良家子,可以自备战马武器入伍做军吏了。黑夫也把这套制度照搬到了胶东,但改成让富户子弟学文,将他们纳入新的教育体系,强制进入“小学”,顺便缴纳一定学费。

    “即便有学费,但公学依然入不敷出啊,小学弟子笔墨自备,但纸张和课本,却是由官府供应,陛下请看,此乃胶东祭酒让人印刷的课本……”

    印刷术应用最早的两个地方,一是官府律令、公告,其二,就是课堂上了。

    萧何恭恭敬敬地过来,将一个学生的课本献上,秦始皇接过一翻,开篇便是他数年前让乐官们作的《秦颂》,也就是方才孩子们朗读的那段,这是对皇帝歌功颂德,政治正确。

    再接下来,则是丞相李斯的《苍颉篇》,李斯文学水平优秀,苍颉篇朗朗上口,也是最好的识字课本,秦始皇让李斯作此文,本就是为了推广秦字,没毛病。

    接下来,是太史令胡毋敬的《博学篇》节选,涉及一些常识,但秦始皇翻过这一页,却未见中车府令赵高的《爰历篇》……

    取而代之的,是黑夫让农家所作的《二十四节气歌》!

    “哈哈哈。”

    秦始皇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黑夫也跟着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

    总之,小学主要学习说关中雅言,写秦隶,每日一练是必须的,“中学”就更高级点,学的是律令,目的是培养胶东土著出身的秦吏,协助官府治理地方。

    中学也不必非得家财十万才能上,纵然是自学了秦字秦言的贫士,只要通过考试,也能入学,若成绩优秀,能获得全郡第一,更有不菲的奖学金。

    一番巡视下来,秦始皇对即墨的公学十分满意,颔首道:“朕此番东来,沿途各郡,法教以胶东为最,书同文字,当从孺子始!”

    而在一行人离开前,黑夫又招手喊来祭酒萧何,安排给他一个任务。

    “萧祭酒,你下去之后,写一篇文章。”

    萧何在沛县时,便以“文无害”著称,笔杆子十分厉害,所以到了胶东后,除了管教育局外,也当了黑夫郡守的御用文人……

    “不知要如何写?”萧何恭恭敬敬。

    黑夫道:“以小学弟子为视角,记今日谒见陛下之难忘,需要文字简练易懂,日后能加进课本中去。”

    接下来,黑夫大致描绘了那文章里的主要内容:一个普通的胶东小学生,听夫子说马上就要见到皇帝陛下,紧张又激动。

    等见了皇帝后,他气势威严,看到弟子们念《秦颂》,又换了上和蔼笑容,小学生们向陛下行礼,皇帝扶起众学生。

    接下来,皇帝爷爷便一一看学生们写秦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连连称善,最后,还亲切地问了小学生的年龄,并对身边的黑夫郡守说:“书同文字,当从孺子始……”

    “你可听明白了?”黑夫还陪同秦始皇去行宫,匆匆布置下任务给萧何。

    “下吏知之。”

    萧何应诺,暗道整个过程,也就最后一句话是真的,不过既然上司说了,他就必须照办,回去就开始咬着笔杆,想象自己是一大早冒着严寒来到学室的小学生,还有这难忘的一天……

    ……

    巡视完了公学,眼看日暮将至,秦始皇有些乏了,抵达齐国即墨宫室改造成的行宫,便让雍人庖厨去准备膳食。

    秦始皇还提了个要求:“近来膳食鱼肉太甚,朕不喜,就用当地菜蔬烹汤即可。”

    皇帝的肠胃一直有小毛病,出行以来更是加重,近来鸡鸭鱼肉都难以下咽,太医们提议,皇帝应该吃清淡一些,远离油腻之物。

    这下可愁坏了雍人,皇帝虽识五谷,但却不太清楚蔬菜的时令,在咸阳时,宫廷里讲究“仲秋之月,命有司趣民收敛,务蓄菜”,也就是秋菜冬贮,藏在窖里,皇帝随要随有,可这是外出巡狩啊……寒冬料峭的,上哪找新鲜的蔬菜去?

    但没办法,既然皇帝说了,雍人只能苦着脸下去想办法。

    不提雍人在即墨城翻箱倒柜找新鲜菜蔬,另一边,秦始皇继续与群臣讨论方才的见闻。

    在皇帝看来,相比于那些读了孔子之言,向往三代、周公之治,动不动就以古非今的儒生,公学培养出来,对大秦充满崇敬的学生,才是秦始皇想要的“好读书人”,秉承着学而优则仕的念头,对官府恭顺,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官吏。

    “胶东的法教之策,可让天下诸郡效仿之!”

    秦始皇钦定了朝廷的教育方针,决定在各郡仿照胶东,都设一名“郡祭酒”,推广胶东模式。他要胡子眉毛一起抓:收缴藏书,遏制私学,大兴公学,将变成环环相扣的三步走方针,最终目的,则是舆论和人心的统一!

    这是秦始皇念念不忘的事,在泰山顶上,他可是与苍天对赌了的!

    皇帝还想着,等一年半载后,丞相、太史等将《国史》编出来后,让公学弟子在习律令之余,能明白今朝已远超蒙昧野蛮的三代殷周,为自古以来最先进者,朝廷的公学教育,就更加完美了……

    这时候,雍人庖厨也终于将膳食做好奉上来了,大鼎里照旧炖着热腾腾的肉,除了宫廷宴飨常见的八珍肉菜,和来到胶东后,几乎每顿都能见到的海鱼外,应秦始皇“想吃素”的要求,还多了一份秦始皇过去从没见过的羹汤……

    这年头盛汤水的容器是壶,所谓“箪食壶浆”是也。

    端到秦始皇案上,铜壶盖子揭开后,热气氤氲上腾,皇帝一瞧,却见里面青白分明:

    乳白色的柔软块状物卧在汤中,看着有些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夹一块尝尝。还有些青绿色的叶子,煮得很软,外加肉骨头熬的汤勾了芡,有点浓稠,香气扑鼻,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端到面前,让人食欲大增……

    虽然很想试试,但秦始皇用膳是十分多疑和小心的,每次都会有人先品尝,再以银针试之,这次也不例外。

    他指着这羹汤道:“此乃何物?”

    雍人连忙下拜道:“陛下,此乃胶东土产,臣等已烧制试尝后,方敢烹汤。”

    说罢抬起头,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已是这时节里,唯一能找到的新鲜蔬菜了……”

    秦始皇皱眉,将信将疑。

    黑夫这时候出面道:“陛下,这羹汤中两物,的确是胶东土产。”

    他指着自己面前也有的一壶羹汤道:“这白的,是农家近来发明的‘豆腐’,这青绿色的,则是城外农家菜圃选育出的上佳菘菜,比葵菜更耐寒冬,且味道更美。这道汤早在秋天时,已在即墨风靡开来,当地人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陛下要听听么?”

    “哦,是何名?”

    侍从试过毒,证明是安全的后,秦始皇疑心渐去,已经想用匕勺试试了。

    黑夫一笑,让皇帝吃上这东西,也是他前世听过一个故事后的恶趣味,便作揖道:

    “就叫‘翡翠白玉汤’!”

第538章 请学为圃

    翡翠乃岭南之物,此时已驰名中原,与白玉交相辉映,同为贵人宫廷所好,黑夫也不必解释,能听懂的自然听懂了。

    昨日,吃过那顿“翡翠白玉汤”后,黑夫在即墨城大水井边新建的豆腐坊里,给秦始皇演示了历史穿越小说本本都写,已不必再水一遍的卤水点豆腐。

    这是农家在胶东折腾半年的成果之一,原料菽便是大豆,乃是中原土产,历史悠久。而胶东种的更是比中原菽豆产量更高,四百年前管仲从山戎引入的“戎菽”,那是一次著名的外来物种引进,一起引入的还有“冬葱“。黑夫让农家在胶东做的事,其实与管仲也差不多,只是更精细和复杂。

    加上在黑夫和墨家的推广下,在关中,石磨已是司空见惯之物,制备豆汁豆腐的一切条件都齐全了。剩下的,就只是黑夫通过一次“偶然”的事,为农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秋天的事,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几个月过去,豆腐工艺已经被摸索得很成熟。

    当然,制备豆腐的过程,引发没见过这场面的群臣一阵嗟叹是自然的。甚至有赵高的弟弟,郎官赵成怀疑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有毒。

    黑夫的回应,是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洒糖的甜豆腐脑,一擦嘴,啥事都没有。赵成只得闭了嘴,最后不少大臣都试喝了点,有喜甜的有喜咸的,不一而足。

    而今日,黑夫则邀请秦始皇来参观城外的农家菜圃,这片胶东欣欣向荣的“农业科技园”,被黑夫取名“大寨”,也不知是何缘故。

    在大寨,农家的领袖许胜带着弟子拜见秦始皇,同时为他介绍起来:“小民敢言于陛下,一般的菜圃,从关中咸阳宫室,到边塞军营,所种多是这几样。”

    许胜掰着手指,一一给皇帝数道:“葵、韭、薤(xiè野蒜)、葱、藿,此五菜者,可谓随处可见,其中,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至于其他的芥菜、芹菜等,多是地域性的,没有大范围普及。

    “只是一旦进入晚秋……”

    许胜指着一路来,光秃秃的菜圃摇头道:“五菜皆绝,唯独葵菜,六七月种者,季秋采摘,可用盐淹作菹腊菜。**月种者,到孟春之月采摘,于是春寒料峭时,唯一能吃上的新鲜蔬菜,就是葵。可在胶东,天气寒冷,葵菜常不能越冬便冻死大半,秋天做下的葵菜菹腊,也吃不了几顿……”

    因为葵菜的产量实在是太少了,对于北方漫长的冬天来说,杯水车薪啊。

    葵菜尚且如此,其余蔬菜一旦入冬,也统统吃不上了。

    随行群臣里,倒是没人问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秦朝秉承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哪怕是子婴这样的宗室,也是在基层混过,尽管不清楚蔬菜的时令,也至少知晓,在漫长的冬天里,普通兵卒、百姓那乏味的食物:

    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帝国的几百万户人家,数十万兵卒,每天就只能靠一点干巴巴的咸豆酱,来下难咽的粟饭。有的人家准备不足,酱也吃完了,就只能磕盐块下饭,最惨的是连盐都吃不起的人家,你能想象每天什么都不下,两顿淡寡米饭用冷水冲服的生活么……

    这时候,不论是屯戍的兵卒还是百姓,肉是不敢想的,但哪怕来点蔬菜给他们改善下伙食,也是极大的奢侈了!

    所以别小看菜篮子,它可是关乎民生的东西。一旦哪天你发现市场里的菜价涨了,百姓的日子,便不好过喽。

    这时候,黑夫接过许胜的话,对秦始皇道:“但在胶东,经过农家不懈努力,却找到一种菜,四季皆与,比葵菜更耐寒,产量更大,且味道更好……”

    秦始皇了然:“这便是朕前日所食的‘菘’?”

    “正是菘菜!”

    秦始皇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来一顿“翡翠白玉汤”倒也挺新鲜的。

    而且说实话,在御厨的烹饪下,那壶汤味道很不错,豆腐滑嫩可口,青绿色的菘菜也挺好吃,就秦始皇的口味而言,比关中的莼菜、巴蜀的葵、芹等菜都要鲜美。

    而御医陈无咎等择此菜品尝后,认为菘菜微寒味甘,具有养胃生津、清热解毒等功效,还劝秦始皇可以多吃……

    这时候,众人正好走到一片菜地处,此处分别种着冬葵,还有菘菜。

    昨夜才下过雪,已然积雪的地里,旁边的冬葵已经蔫了,但菘菜却依然完好,因为是**月才种下的新菜,尚且稚嫩,其色泽呈淡青白色,上面盛着点未化的雪,却依然精神抖擞。

    许胜笑道:“此物之所以得名为菘,乃是因为它凌冬不凋,四时长有,有松之操,与其他菜不同,经过霜后的菘,吃起来才特别鲜美。”

    说着,一行人又到了菜地旁的屋舍,打开了地窖,里面储藏着一颗颗菘菜,虽然它的长相,与后世的大白菜还有不少区别:是散叶而非结球,体量也远不如一颗十多斤的大白菜。

    但这已经是黑夫熟悉的一幕了,他去过北方农村,见过老百姓冬天屯白菜的景象。

    同时许胜也嗟叹:“古人吃菘虽早,但昔日此菜只作野菜,百姓偶尔采食,以备荒年,幸好胶东郡守提醒,说曾见此菜寒冬依然完好,或可试种,吾等才寻来种下。不曾想,得到的牛肚菘,叶片厚大,成熟时色泽如翠玉,且味甘,啖之无滓,口味不亚于葵!”

    虽然体型、口感还有待改善,但能不到一年时间,便能从几种野生的菘里选出较优品种,已经殊为不易了。

    农家虽然是搞农圃的专业户,但却没有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他们只能用神农尝百草的办法,不断积累经验,在众多的植物里,小心翼翼找到无毒的食物图谱,再经过不断驯化和培育,优中选优,最终推广种植。

    黑夫只能利用自己前世在农村老家的经验,随口提一些可能的点:比如将菘与芥菜混种,因为它们好像都是“十字花科”的,可以进行杂交,这样或能反复提升品质,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后世的大白菜来吧……

    黑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也不是为讨好皇帝的口味,更不为给达官贵人的餐桌上增加菜肴!

    而是希望,在漫长的冬日里,在帝国各个寒冷的角落,只能嚼着干饭的黔首士卒,能吃上一碗可口的白菜汤,或者是百吃不厌的腌白菜……

    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这一点黑夫不敢保证,但至少,一些容易普及的新事物,一碗皇帝喝了也叫好的“翡翠白菜汤”,能为百姓泛善可陈的生活添一点滋味。

    想到这,黑夫便为农家向秦始皇请功道:“陛下,臣听闻,古时民有疾,未知药石,神农氏始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文书上以疗民众,而医道自此始矣。”

    “今日农家许胜等亦尝百草,择菘菜而植之,将每次尝试培育的过程,也一一记于纸上,好让弟子效仿。他日若能使家家户户皆能食此菜,亦是一大善政!”

    “的确是一道善政。”

    秦始皇颔首,应黑夫之请,给许胜和农家弟子以封赏,赐爵赐地,但许胜的弟子们拜谢后,却又道:“陛下,老朽有一事欲禀!”

    虽然许胜当年有拥护吕不韦,逃离关中的劣迹,但那是过去的事,秦始皇对他还算和善,颔首道:“但说无妨。”

    许胜告罪,说起了一桩往事……

    “陛下,昔日,孔子之徒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去后,孔子对其余弟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如是,则四方之民以襁褓负其子而至矣,何必亲自学稼?”

    孔子认为他培养学生,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去种庄稼种菜,而是为了从政为官,为了做肉食者,只要做了官,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

    儒家也认为,在上位的人哪里需要学习种庄稼、种菜之类的知识?只要重视礼、义、信也就足够了!

    总之,儒家的教育,从来就不是为了培养劳动者,而是为了培养劳心者。

    但农家,却正好走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道路,甚至有传说:农家的创始人,就是孔子的弟子,那个被他鄙夷的“小人”樊迟!

    这也难怪,农家曾经被孟子等儒家宗师鄙夷贬低得不行,连稷下学宫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弱小的滕国谋出路,去遥远的秦国找机会……

    许胜看了一眼黑夫,黑夫眼中满是鼓励。

    黑夫告诉许胜,就像在《吕氏春秋》里的农家诸篇一样,他们应该把这一段“尝百草”的过程写下来,教授弟子,同时也要让天下人知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圃之事并不是小人之道,而与儒家诗书礼乐一般,是关乎民生的大学问!”

    这是许胜从未得到的鼓励,于是,他便鼓起勇气,请求秦始皇道:

    “陛下,被儒士鄙夷的小人之道,却是我大秦的实用之学,此乃农家之大幸,也是天下之大幸。老朽敢请陛下,能让如樊迟一般,欲学于农圃的‘小人’,作为弟子,向吾等学之。学成后可为田官,为陛下向黔首传播节气农时,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推广菘菜等物……”

    秦始皇和群臣都一愣,这时候,黑夫也立刻站出来,说道:

    “没错,陛下,正如当日在临淄,论修书修史时,丞相所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公学中已有法令之学,然在此之外,也当设工农之学!使这些有用之学,使菘菜、豆腐,皆能传遍天下,泽被黔首!也让那些以古非今的人看看,神农做的事,大秦一样能做,且做的比古时更好!”

第539章 敝帚自珍

    “郡守欲让墨者牵头开办工学,将墨经中的技巧学问,教给工匠?”

    程商满心疑虑,思索良久后摇头道:“咸阳的墨者们,恐怕不会答应。”

    过去三个月里,已经跑了一趟咸阳,教关中官吏如何操作印刷器械的墨者程商才回到即墨,就听说黑夫郡守上书秦始皇,请在咸阳设“工农之学”,由农家做农业教育,墨者做工匠教育,立刻急着来拜见。

    正好黑夫招待完老丈人叶腾,在和好友张苍夜饮,这才有了程商言墨者之学不可轻易授人的这一幕……

    程商是有理由的,墨家组织严密,领袖号称“巨子”,与其说是学派,不如说是个军事组织。其门徒也要有以下几点,才能被认可是墨者:不畏艰险,不辞劳苦,不尚空谈,敢于赴汤蹈火,最重要的,是有认可墨者的理想!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总之,要能在巨子面前,向鬼神天志发誓,为墨家的兼爱大同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

    正因挑选严格,早期的墨者,才能个个为理想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墨家眼里,那些人都是“革命先烈”。

    总之,这年头要加入墨家,会有无数层考验等着你,比后世想入个党难多了……

    所以,墨者里虽然有不少小工匠出身的人,但并不是所有工匠,都能当墨者!

    两百年来,经过数次残酷分裂的墨家,也最害怕内部混入当年墨子时的胜绰、曹公子等“倍义而乡禄”之徒。

    所以秦墨招收人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近几十年来,更是像他们代表的小手工艺者般,搞起了师徒传承:一人只收两个弟子,进门磕头稽首,不得叛出师门,背弃墨家。

    习惯了一对一授业,黑夫突然说要他们开大课堂,将墨者小心翼翼传承的学问教给别人,程商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了。

    “水磨、印刷术等,墨者不是愿意传授给普通工匠么?兼爱非攻之言,墨者不也是逢人就说么?”

    黑夫表示不理解,在他看来,墨家应该是讲究实用的学派,怎么要他们牵头搞“工学”却这么难。

    程商解释道:“水磨、印刷之术,乃是郡守请工匠所制,墨者只是加以改良,本就不是墨家的东西,墨家何必藏私?至于兼爱非攻,那是内经,与外经不同。”

    程商随即给黑夫讲起了墨家学问的等级,像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等,被称之为“内经”,是墨者反复对人宣讲的,是他们主打的教义,墨者不会藏私,就怕人不听。

    但《备城门》《备高临》等篇章,被当成外经,墨者讳莫如深,因为这涉及到军事攻防,一个黑科技器械,便能改变战局。墨家掌握它们,是为了止战,可若落到像公输班那样的人手中,不就变成杀人利器了么!

    同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也被藏得很深,因为这是墨子后半生苦苦钻研的东西,历代巨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墨子的大学问,如同屠龙术般,不能轻易示人。

    外部人员,也只有像黑夫、扶苏这样被认为是“墨者的朋友”才能借阅。

    总之,过去十年,墨者虽然对黑夫的事业有帮助,但帮的其实很有限。基本都是黑夫牵头要做什么东西,说明对天下的利好,墨家这才爽快帮忙。

    但他们只帮技术,不帮理论。

    要彼辈将压箱底的学问都交出来,程商觉得,秦墨得召集所有成员,好好议论此事。

    程商这态度,顿时气得黑夫牙痒,暗道:“难怪墨子的学问虽领先世界,可墨家圈子却越来越小,最后同样是显学的儒家越来越兴盛,墨者却最终寂灭,学识都丢光了。”

    黑夫最初以为是外在的因素,但仔细想想,儒家有教无类,墨者收徒却挑三拣四,对自己的学问教义也讳莫如深,也是原因之一。

    “天天喊着要兴天下之利的墨者,尚且如此推三阻四,何况其余工匠?”

    黑夫的姐夫就是工匠籍贯,所以他是很明白的,古代工匠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敝帚自珍!

    后世的技工学习,有学校,有书本,进了工厂还有师傅带,只有不想学的技术,没有不能教的技术,而秦朝不是这样的。

    秦的工匠,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活就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断了自家的生计。

    后世的眼光看古代的工艺品,总会说它们巧夺天工,然后这技艺失传了……为啥失传呢?很大缘故就是工匠藏着这绝活,然后子孙学不会或者来不及教,就此失传。

    所以某个工艺忽然消失倒退几十上百年,就不足为奇了。

    “我说墨子曾经花费了三年时间,精心研制出一种能飞行的木鸢,并能造出载重三十石的车,运行迅捷而又省力。可后来统统失传,恐怕就是墨家的后学者们,学什么不好,偏学了工匠的敝帚自珍导致的吧……”

    这大概是古代学派和代表人群的局限性吧,儒家有臭老九的陋习,农家有小农阶级的目光短小,墨家也有小手工业者的尿性。

    “不管是谁,都不十全十美,都得我在他们屁股后面踢一脚才行!”

    黑夫早就喝得酒酣,此刻见程商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犹犹豫豫,顿时火了,一拍案几,大声斥道:

    “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墨家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吾妻,让人将黑板取来,我今天要给程子殷这头犟牛好好上一课!”

    叶子衿早就休息了,听到声响和婢女禀报后,叹了口气,暗道:“我那良人又要给人上课了……”

    她怀胎七月,挺着大肚子,虽然是二胎,但妊娠反应一样有,脾气也相应不好,哪里肯理这几个醉汉?让侍女取了黑夫要的东西到待客的厅堂,摆到三人面前。

    本来喝得大醉,睡在一旁的张苍也被黑夫那一声拍案弄醒了,他偏着脑袋看了半天道:“这不就是前日在公学见到的物件么?”

    没错,这亦是胶东新做出来的东西,课堂上虽然多了纸张这种神器,教学效率提高不少。但夫子口述,学生笔记,但有时候,因为口音等缘故,弟子对夫子说的东西不甚明了,夫子只能将话写在纸张上让全班传阅,费时费力。

    黑夫旁听萧何上了一堂课后,便让郡中工匠做起了黑板粉笔。

    黑板并不难,直接让木工们刨出几块光滑的板子,几层黑漆涂到上面,风干后就成了。

    粉笔则要复杂一点,好在多亏了胶东的方术士,他们已发现了生石膏,并将其视为一种药材,对这东西十分喜爱,视为炼制丹丸的常用材料。

    黑夫骗方术士去盐场钻研晒盐法之余,也招安了几个进郡府当门客,便让人在胶东周边采购了一些生石膏,在釜里加热到一定温度,使其部分脱水形成熟石膏,后将熟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笔……

    黑板与粉笔作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从发明开始就霸占了学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电子时代,它还在顽强服役,很难被淘汰,遂在胶东课堂上得到了运用。

    至于郡守府为何会有此物?据家臣们说,是黑夫近来沉迷一种叫“胎教”的新东西,没事总喜欢给叶子衿上课,他去陪秦始皇封禅巡视,这才消停了三个月……

    这会儿,大老粗黑夫便抄起一根粉笔,敲了敲黑板对程商道:“程子殷,你看好了!”

    说着,便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有萧何陈平代笔,再加上醉醺醺的,他的字果然入不了眼。

    张苍却顾不上出言讥讽,努力瞪着眼睛细观,然而他饮酒太多,竟连那到底是四个字还是五个字都瞧不清楚,只是喃喃念道:“学……学以……”

    程商则看得真切,黑板上写的,分明是四个隶字!

    “学以致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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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