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秦吏TXT下载秦吏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秦吏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1章 奸生子

    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初,安陆县狱掾怒接到了一起报案,自告者是本县田佐吏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衷虽然爵位职务不高,却是本县第一豪强,右庶长黑夫的兄长,怒不敢怠慢,立刻亲自接待了他。

    衷已经年过三旬,过去的他是个黑瘦的农夫,近些年富贵后,面色圆润了不少,但衣着依然简朴,一身麻衣。

    虽然黑夫名望显赫,冠绝安陆,可衷一直很低调,老老实实在县寺上班,兢兢业业地巡查农事,有时甚至会光着脚,扛着锄头下地给百姓演示关中那边传来的深耕之法。

    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很难想象他会卷进一场官司里,更别说作为原告了。

    被怒邀请上堂后,衷道明了此行的原委。

    “竟有人诈称右庶长之外妇、奸生子?”怒听完之后,十分震惊。

    外妇,便是古代的“小三”。“奸生子”,则是秦律里对非婚生子的称呼,因为未婚通奸本就不被官府提倡,所以奸生子地位很低,没有身份继承权,好一点的,被父亲承认,可能混到一点财产,差些的,在家中与仆役无异。

    尽管秦始皇立法打击通奸,但南郡的“奸生子”仍然层出不穷,毕竟荆楚云梦之地,自古就有这种传统。

    比如五百年前,楚国若敖氏的贵族斗伯比,和郧国公女私通生子,为了遮掩这丑事,就将婴孩遗弃到云梦泽中,被母虎抚养,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以为神物,便带回郧国命其女抚养,取名叫“斗谷于菟”,意思是“老虎哺乳之子”。

    所以南郡官吏在外面有外妇,实属正常,但怒却不相信黑夫会做这种事。

    “多年前右庶长任湖阳亭长,我为县狱令史,常与他往来。深知右庶长只爱与壮士嬉戏游乐,不近女色。遇上街巷市肆有女子调笑引诱,也目不斜视,那两年间,休说是外妇,连女闾都不曾去一次!”

    “可不是。”

    衷说道:“不过那女子自称是九江郡豫章人,在军市中为妓,三年前我仲弟南征途径浔阳,曾招她侍寝……”

    “这……”

    怒这下不好判断了,军中是最寂寞的,秦军数十万人征楚,打了两年才完全灭亡楚国。结果这两年间,楚地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许多奸生子来,都是秦军兵卒在当地留下的种子,至于那些楚女是自愿还是被迫,便不得而知了。

    衷叹气道:“仲弟从未与吾等提及此事,但那女子将时间、地点都一一说出,甚至连仲弟当时的爵位、职权也没错。家母一直想让仲弟有子嗣,听了这些后,又看那三岁孩童色黑,与仲弟少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便信以为真……”

    老人家总是容易轻信,而且还觉得子孙多多益善,有个外妇所生之子也没什么。

    可大妇却不这么认为。

    “好在我那弟妇只问了一句话,便让那女子露出了破绽。”

    说到这里,连衷都不由佩服自家弟妇的冷静理智,换了一般妇人,肯定会妒意大发,她却只是冷冷地问了那女子一句。

    “你说他与你数次同寝,是派人召你去大帐,还是自己钻女闾窝棚?”

    女子说那人是夜里自己来的,她也曾发问,但自称‘别部司马黑夫’的人说自己的身份高贵,直接召她去大帐不太好,所以易装而来。

    其实,叶子衿当时心里也有些拿不准,在闺帷之乐时,她家良人虽自称之前从未碰过女子,但子衿却有些不信。

    良人手段娴熟,除了新婚夜较为怜惜她,浅尝辄止外,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总要求自己做些羞人的姿势,恐是一个风流场的老手,虽然没听说有什么劣迹,但肯定有过不少女人,不然哪里这么熟练?

    虽然有嫌疑,但从这妇人所述经过里,叶子衿也料定,此事八成是假的。

    “他事后可付钱了?”叶子衿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女子犹豫了片刻,说未曾,只给了她一块麻布做衣裳,次日就随大军离开,杳无音讯了。

    不过她却一直记着这件事,之后几个月都没有与人同房,直到有了身孕,一直在江边挺着肚子翘首以盼,但那声称”休战后就来接她“的军官,再也没有出现过。

    女子诞下婴孩后独自抚养了两年,多方打听,这才想办法搞到验传,乘上黑夫安排在夏口、九江之间免费运送兵卒家眷的船舶,来了安陆……

    “听到这,母亲与我便知道,这等混账事绝非仲弟所为。”

    衷顺便递上了证据,是一卷竹简,及一本麻纸的线装书。这是黑夫新鼓捣出来的东西,过去一本书要分许多卷,但如今直接编成一本即可。

    怒接过后,却见上面赫然用隶书写着《南征记》,再看里面的字迹,十分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是我仲弟南征豫章时所书,记录每日行军布阵,风土人情,以及做了何事,弟妇为他誊抄在纸上。”

    而对应女子说“黑夫”钻进她窝棚的那一夜,虽然地点都是在浔阳,但陈年竹简和纸书上却赫然记着:

    “舟过九江州渚,行未十里,忽风云腾涌,波浪大作,急系缆于浔阳。是夜宿于此邑,登楼船访五百主赵佗,与之谈至深夜,宿于船上,次日,复开霁,遂行”。

    这样一来便对不上了,虽然那女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记错了具体是哪一天,但黑夫记得清清楚楚,他在浔阳只待了一夜,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事后女子也老实交代了,她其实早就猜到,那天来夜宿的军官是信口吹牛,冒充黑夫,根本不可能是别部司马这样的大官,但她还是带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携子渡江而来。

    “家母怜之,本想收留这对母子,但弟妇却不同意。”

    衷初见叶子衿时,只以为她是性格温和的大家闺秀,说话做事轻声细语,可今天,她却展现了自己的强势!

    她说:“若此女真是良人外妇,此子真是良人之子,我自当妥善安置,以嘉柔美食养之,视如己出。”

    “但彼辈只是心怀侥幸的伪诈之徒,若心软收留,风言风语恐会传遍安陆,传遍南郡。乡里鄙民,多是喜好热闹之徒,宁信其有,假的到了他们口中,也会变成真!”

    这话句句都在理上,于是衷的母亲便退了一步,说不留就不留吧,也别怪这个可怜女人了,给她点盘缠,让她回浔阳去吧。

    叶子衿仍不同意,她作揖至地,声音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母亲,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这女子虽可怜,做的却是违法之举,若给她钱帛放她离开,且不说我家犯了包庇隐恶之罪。县人见此女得利,恐怕过些时日,怀抱孩童来冒称良人之子的女人,要踏破门槛了!”

    少女给出了唯一的解决方法:“举咎报官,请官府厘清此案,然后将女子发回原籍审理,定要找到那个冒充良人,欠下风流债的恶徒!”

    虽然秦律严苛,但作奸犯科之徒仍然不少,冒充诈骗也时有发生,比如数年前,闹出很大影响的南阳学室弟子冒充冯毋择之子骗取钱帛一事,南征大军良莠不齐,不排除有军官在女闾里冒充上司。

    那个冒充黑夫的军吏,才是万恶之源,必须抓住严惩。

    “如此,方能让此事平息!”

    这便是衷今日破天荒地来做原告的缘由。

    “右庶长夫人……真不愧是郡守之女,行事有叶郡守余威啊。”怒赞叹不已,觉得这位夫人是真的惹不起。

    衷也点头同意,带着那哭哭啼啼的女子来县寺前,他也曾担心地问弟妇:

    “我家如此做,虽践行了律令,但如此对待孤儿寡母,会不会被县人认为不仁?”

    叶子衿却有她的道理:“伯兄,君子爱人也以德,小人之爱人也以姑息。我以为,当行君子之爱,勿行小人之怜,再说了……”

    “设船舶,开糖坊,飨父老,养子弟,我家在安陆所施的仁德已足够,安陆人也十分爱戴我家,但妾窃以为,还缺了一点东西……”

    “缺了什么?”衷问道,不知不觉,黑夫不在时,他们家已以叶子衿为主心骨了。

    初为人妇的少女没了在黑夫面前的乖巧听话,笑容中竟有隐隐的威势。

    “敬畏之心!”

    ……

    就在黑夫被妻子洗清了养外妇,奸生子嫌疑之际,千里之外的泗水郡沛县,泗水亭旁的里闾中,大胡子的刘季将一个睡眼惺忪的婴孩高高举起,哈哈大笑。

    “这鼻子,这额头,与我一模一样!真是我的种!”

    面色苍白,满头是汗的曹寡妇虚弱地躺在破陋的草席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已经开始憧憬嫁给刘季后,被人尊称一声“亭长夫人”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刘季逗弄完取名为“肥”的婴孩后,一低头,竟理直气壮地对曹寡妇说了一句话。

    “我承认此子是我的,每月会送两石粟养活你们母子,但我不能娶你!”

    他不要脸地说道:“我正妻是要娶一闺秀淑女的,你只能做我我外妇……”

    曹寡妇顿时变了颜色,气得抓起一个土块,就朝刘季扔去,骂道。

    “刘季,你个天杀的!昔日浪荡游子,今日斗食小吏,无钱无宅,还想娶名门淑女?我呸!”

    她抱起刘肥,哭道:“乃母也不稀罕你养,这娃也不是你的,是我与邻家鞋匠所生,你滚罢!”

    刘季连忙躲开,跑出门后,还伸头进来,嬉皮笑脸地说道:“曹氏,我事先只答应养你,可没答应娶你,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且等着,我现在便将这月的粮食挑来!”

第362章 蕲年宫

    秦始皇二十七年三月,黑夫并不知道发生在家乡的破事,他正跟随着秦始皇的御驾,沿着驰道出咸阳,一路向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便以黑夫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这条高速公路也是极其夸张的,尤其是出咸阳西门十里内,道路宽达五十步,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每隔三丈就种一株笔直的青松,道路以黄土为基,用碎石子夯筑厚实,路中间为供皇帝出巡的专用通道,再两侧为官道,最边上才是百姓车马行人行走的区域。

    光是这条道路,便极尽豪奢,按照黑夫的猜想,大概是想让西方的义渠、氐羌部落君长前来朝觐时,还没进咸阳就会被这条宽敞如广场的道路震惊……

    出咸阳十里,至杜亭后,道路宽度好歹收缩了些,但亦十分宽敞平坦,能与后世的乡镇道路媲美,不用再担任宿卫之职的少府丞黑夫,便能靠在车舆上打着瞌睡,舒舒服服去到秦国故都雍城。

    雍地夹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迹之地,诗经里赞颂为“周原,堇荼如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将这块土地丢给了犬戎,跑到了安全的成周苟延残喘,并承诺““犬戎无道,侵夺我宗周岐、丰之地,有诸侯卿大夫能驱逐犬戎,即有其地!”

    一支名为“秦”的嬴姓之嗣为了这个承诺,连续数代人不顾死亡,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一尺一寸恢复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驱逐了群戎。对于这块再也无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兑现诺言,大手一挥,送给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时从偏远的西陲老家迁徙过来,建立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经二十六代人了……

    雍城的规划十分有特点,典型的“老秦”风格,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造型古朴的建筑物,映衬着周遭的黄土塬,显得有些陈旧,没有咸阳的朝气。

    秦始皇却很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是他初掌大权,品尝到“权力”味道的地方。

    所以皇帝在前往秦穆公等先君之庙祭拜后,没有选择祖先们常住的“大郑宫”,而是入宿位于城南黄土塬上的“蕲年宫”。

    这宫殿也有些年头了,三百年前的秦惠公时便修建,后经几度翻新。它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正值初夏,林木葱茏花草茂盛。

    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宫墙规制,全然以战事的标准修建,坚固如要塞一般,而城墙之上,还有些金铁火燎的痕迹那是十八年前一场叛乱留下的。

    是夜,皇帝在蕲年宫内摆开筵席,除了随行的群臣外,还邀请了许多当年参与了”蕲年宫之变”的有功将士到场。

    既然是宴请故人旧勋,作为新贵,黑夫便只能陪坐殿尾末席,不过,平日里十分低调的中车府令赵高,这次却被皇帝招招手,唤到了靠前的位置。

    皇帝故地重游,有些感慨,他举盏道:“朕记得,那是四月份,朕二十二岁,宿于雍城,行冠礼,带剑。然奸贼竟矫朕御玺,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蕲年宫为乱!”

    他一比手,指着低眉顺目的赵高道:“是当时的郎卫赵高惊觉此事,连夜入宫禀报,朕才能提前准备,抢先发兵平定叛乱。”

    “此乃陛下受昊天庇佑,下臣岂敢居功。”赵高诚惶诚恐。

    皇帝却不让他拒功,令礼官赐酒,赵高一饮而尽后,稽首在地,涕泪满面。

    “演技真好啊。”

    黑夫在殿尾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

    “蕲年宫之变,这就是赵高最大的政治资历吧……”黑夫暗暗想道,随即一掰指头,算了算,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蕲年宫之变的功臣,昌文君早死,昌平君熊启、将军桓、司马樊於期先后叛国,他们的名字成了禁词,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提及……

    唯独赵高屹立不倒,爵位和职务虽不高,却一直受秦始皇信任。

    黑夫突然有个一个大胆的念头:“等一下,熊启、桓、樊於期,这三个倒霉鬼接二连三叛变,虽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也太整齐了,不会都是中了赵高的套才走上不归路的吧?”

    这么一算,这厮的城府和心机还真是恐怖,黑夫已经把对赵高的警惕度提到了最高。

    黑夫在那思索,秦始皇却开始了回忆。

    己酉日那天,着王冠的自己,带长剑立于宫阙之上,傲视被伏击而措手不及的叛军,辽远澄澈的蓝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烟端直从蕲年宫升起,号令故都的忠信之士齐聚王旗之下,剿杀叛军!

    在雍城数万军民协力下,战斗结束,败走,秦始皇便发卒攻,战咸阳,斩首数百!乱遂平!

    那是在母后、、吕不韦阴影下憋屈了九年的秦始皇,第一次扬眉吐气的胜利。

    但胜利之后,秦始皇,也冒出了一身冷汗,因为除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党羽外,掌管咸阳兵权的卫尉竭,还有负责关中防务的内史肆,竟都卷入了叛乱!被牵连处罚的党羽,也有四千余家。

    若非蕲年宫的胜利,秦始皇别说一统天下,恐怕早就被劫持为傀儡,或者弑杀了!

    所以,值此海内归一之际,当日为平叛出力的宗室父老,必须要厚赏!

    “孟、西、白三公。”

    秦始皇令赞者再度置酒,将酒盏送到了坐于上席的三位老者处。

    黑夫竖起了耳朵,这三族乃是秦国硕果仅存的老公族了。孟族的先祖是穆公时的名臣百里奚之子孟明视,西白二族的祖先分别是百里奚同时期的名臣蹇叔的两个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三将曾一起进攻晋国,屡战屡败,却又被秦穆公宽恕,屡败屡战,最后成功雪耻。

    皇帝赐酒,三老连忙颤颤巍巍地起身,秦始皇令他们免礼,说道:“三氏自先君穆公后,便世代居于县,至今四百余年,一直公忠护国……”

    虽然商鞅初行变法那几年,三族没少反对,但到头来,本就世代尚武的他们,却适应了军功爵体制,虽然族中没有高官名将,却为秦国贡献了不少中层军官。

    尤其是在蕲年宫之变时,观察到蕲年宫的狼烟后,三族立刻发动了举族之兵救驾,之后又作为主力,反攻逃回咸阳的集团。

    不过,在平定叛乱后,一直以来都十分排外的孟西白三族,便与关中军功贵族、宗室大臣们一起,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要求。

    “逐客!”

    他们认为,秦国一切的问题,都是诸侯来客造成的,把他们统统赶跑,让老秦人宗室掌权,便能一心对外。

    秦始皇靠宗室大臣平定叛乱,当时的政治局势下,只能行此下策,但此事被李斯一篇《谏逐客书》阻止,李斯、昌平君和昌文君、王绾被秦始皇启用,靠他们来平衡本土势力,刚刚抬头的本土势力,再度沉寂下去……

    ”吾等流血流汗平了叛乱,但在咸阳掌权的,还是那些关东来的诸侯客卿!“

    孟、西、白的子弟对此颇有怨言,但都被族长压了下来,君意难测,从秦孝公时为行变法牺牲他们三族的利益起,三族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有什么办法,身上流着秦国公族的血,不管恩耻荣辱,都得默默承受。

    但今日,三老被召至上席,获皇帝赐酒,想到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已经实现,看到皇帝没有忘记他们昔日的功劳,三老不由心潮澎湃,在略加犹豫后,壮胆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请求。

    孟氏族长道:“赳赳武夫,社稷干城。臣等身为公族,忠于君,忠于国,都是份内的事,岂敢居功?”

    西氏族长接嘴:“但今日,老朽们只有一事想要恳求陛下!”

    白氏族长负责最后的进言:“还望陛下,勿要再让子弟去江南种地驻军,让他们留在关西罢!”

    三位族长所说的,便是一月份时,尉屠睢、赵佗率军南下,去驻守长沙、苍梧一事,前年和去年,发生在彭蠡泽、震泽的”水蛊病”已经人尽皆知,在黑夫解释了致病原理后,顿时引发了北方人的恐慌。

    在他们眼中,长江以南,都是可怕的地方,那里森林密布,毒蛇如草一样丛集。听说每逢夏秋椒花落时,瘴烟大起,水中血吸虫滋生,涉水之人如涉滚汤,十死二三!而且还有黑齿雕题的蛮人,杀人食肉,把骨头磨成浆滓作酱……

    总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身体健壮的丈夫去了,也会早早夭折。

    带着对南方气候的恐惧,孟、西、白对尉屠睢征关中子弟南下一事十分抵触,又从一些渠道得知,明年皇帝可能还会征调更多兵卒去长沙、豫章,便乘此机会向皇帝抱怨,希望他停止向江南调兵遣将。

    秦始皇手持金樽,默然不语。

    南征百越之地,是他在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后,找到的新目标之一,他优容孟西白三族,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容许他们与国策相悖!

    但皇帝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扫视殿内群臣,笑道:”孟、西、白三公请罢江南之戍,诸卿以为呢?“

    他扫视殿内诸人,尤其看向了最末尾,所有所思的黑夫。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去过江南,到过厉门五岭极南之地的人,你以为如何?“

第363章 必固其根本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去过江南,到过厉门五岭极南之地的人,你以为如何?”

    皇帝当堂发问,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走到殿中作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孟、西、白三族长老不认识这位年轻的新贵,向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询问,得知他就是南征豫章,开地千里,并做出了“黑夫纸”的人,不由恍然大悟,随即又忧心忡忡。

    “江南之戍由此人始,他恐怕是极力支持此举的!”

    孟、西、白三位族长猜错了,黑夫不反对移民充实豫章、长沙,却反对更进一步,越过五岭,南征百越……

    步子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黑夫模糊记得,历史上秦军南征,似乎是发动了五十万大军,打了好几年仗,损失惨重才拿下两广。就算没有这份记忆,亲自去五岭地区走一趟后,黑夫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南征百越,是一个大坑!

    并不在于百越多强大,南越、西瓯、闽越,至多进入城邦国家阶段,小邑聚居,杂处于丛林,人口也不算多,兵器装备更落后于中原。

    对外来者最大的阻碍,是气候。

    虽然北方人对南方满是“瘴气”“毒虫”的想象有些夸张,但这年头的岭南地区,确实不易生存。不单是这时代很难找到根治之法的血吸虫病,还有许多热带病如疟疾等等待着秦军。一千年后的唐代,两广尚且是中原人谈虎色变的流放之地,公元前两百多年,在交通、后勤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跑去征服,损兵折将是肯定的。

    而且最先死的,肯定是充当前锋的豫章驻军,黑夫的旧部们,小陶、东门豹、利咸,还有三千南郡子弟兵……

    黑夫不希望让亲友嫡系去送死,他认为,南征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可他也不能完全实话实说,因为重重迹象表明,秦始皇已将岭南地区,作为下一个军事目标的,想要让陛下改变主意,真是跟登天一样难……

    而且,秦始皇这时候将球抛给黑夫,意思太明显了:顺着朕的意思喊666就行!

    于是黑夫斟酌一番后,说道:“臣以为,江南之戍,不可罢也!”

    孟、西、白三老吹胡子瞪眼,秦始皇则露出了一丝笑。

    黑夫阐述理由:“臣奉陛下之命,去守藏室观书,故知先君惠文王时,将军司马错与张丞相(张仪)争论,是先灭巴蜀还是先伐韩。司马将军言,富国者,务广其地。臣深以为然!”

    “臣在请筑南昌城时便说过,江南楚越之地,物产丰饶,然地广人希。而三晋、淮汉之地正好相反,地小人众,田亩不足。若能移三晋、淮汉黔首豪长填江南豫章、长沙之地,便可烧林开荒,修筑城池,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使之以牛耕堆肥,代替刀耕火种,炎热之地,稻作一年两熟,数代之后,江南必成粮仓,如南郡、淮南一样富饶。不但能使当地无冻饿之人,甚至能像巴蜀之粟售于咸阳一般,反哺中国!而南方的犀角、象齿、香木,也能源源不断运入关中。”

    “故陛下派士卒戍江南,填长沙、豫章之举,同惠文王开巴蜀一般,功利千秋!”

    秦始皇对黑夫的回答十分满意:“卿言甚善,此乃功利千秋之策。”

    他随即看向孟、西、白三氏族长,意味深长地说道:“军法有云,为将忘家,逾垠忘亲,三氏乃四百年世族,考虑私家子弟安危无可厚非,但朕乃天下之主,不得不忘家忘亲,为全局和长远考虑……”

    孟、西、白三氏族长有些委屈,却都讷讷不敢言。

    朝野之中,已经没有人敢公然反对秦始皇决定的国策了。

    殿内众人,唯独赵高敏锐地发现,方才黑夫说到向江南派兵移民时,说了中原、淮南,却唯独没提及与孟、西、白息息相关的关西。

    “黑夫啊黑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赵高觉得,黑夫肯定有未尽之言。

    不出他所料,黑夫再拜道:“陛下,臣还未说完!”

    所有人目光,再度集中到黑夫身上,却听他道:

    “开荒、耕耘,收获,乃四季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迁移民众,修筑城邑,拓宽道路,乃数年十年之事,非一年半载可成。故臣以为,昌大南疆,可作为长远之策,缓缓而行。但眼下,有些地方,若能开拓,却能迅速获利!”

    “噢?是什么地方?”

    黑夫投秦始皇所好,以“急利”说之,皇帝果然没有反感,让他说下去。

    黑夫抬头道:“关西!”

    所谓关西,与关东相对,乃函谷关以西区域,这是秦的中枢,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哪里还有什么能开拓的地方?

    黑夫此言让殿内群臣哑然失笑,同样陪伴秦始皇出巡至雍的内史腾轻咳一声,出面斥责女婿道:

    “少府丞,内史同样地乏人众,林木环绕的渭南五苑之地,为了安置山东十二万户移民,也已开辟了不少,建立了十余个城邑。你说开拓关西,难道还要陛下将仅剩的皇室林苑也开放不成?”

    “下吏并非此意。”黑夫早就跟老丈人通过气,此刻便一唱一和起来。

    “关西之地,可不止是内史,还有陇西、北地、上郡三处,同样是地广人稀,与其使孟、西、白等关西子弟千里迢迢赴水土不服的江南,何不使其就近屯守三郡?”

    他说完后看着孟、西、白三氏笑道:“方才三公也说,只要子弟留于关西便可吧?不知三氏子弟可愿去三郡?”

    三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多车马田猎之事,相比于遥远而可怕的江南,陇西、北地、上郡相当于只在家门口了,孟、西、白三老连连点头:

    “吾等关西之人,宁赴陇西北地,也不愿远涉江淮。”

    黑夫又朝秦始皇拜道:“臣请言其利。”

    皇帝虽然没料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黑夫会忽然说起开发三郡的事来,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道:“可。”

    “此举有两利,一利长远,一利近迫。”

    “义渠、白狄虽早已灭亡,但三郡仍有许多戎狄与编户齐民杂处,其势未熄,如今天下一统,关西腹心之内仍有隐患,不可不治也!”

    黑夫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义渠国可是秦的大敌,两百年前,义渠王发大兵攻秦,从泾北直攻到渭南。后来义渠还参与过六国合纵,在李帛之战中击败秦军。最后是靠了宣太后以女色诱之,才将义渠君杀死在甘泉山,义渠故地也变成了北地郡。

    义渠灭国后,义渠戎人却未消失,其贵族或以“公孙”为氏,或以“义渠”为氏,享有贵族权力,称之为“戎翟君公”,活跃在北地、上郡、陇西。当年蕲年宫之变,便勾结了部分“戎翟君公”为乱。

    事后秦始皇拆散了一些部落,并通过移民通婚,同化了不少义渠人。但三郡未编户的戎人,仍占了人口三分之一,他们半耕半牧,以皮毛充当赋税,作为骑兵加入秦军作战,对统一战争也有贡献。

    黑夫回到咸阳后,是找学霸张苍好好补了补课的,有了这些案例作为依据,他的提议显得顺理成章。

    “如今天下一统,臣以为,可分山东移民、宗氏子弟填之,使戎狄渐沐华风,此乃长远之利。”

    秦始皇微微沉吟,又道:“近迫之利又是什么?”

    黑夫道:“我在咸阳时,曾听戎商乌氏延说起过,陇西、北地以西,有河西地,月氏、氐羌居之。上郡以北,有河南、河套地,白羊、匈奴居之。这三处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河西、河套之畜,为天下饶,乌氏每年购进的大量牲畜,便是从各部所得。”

    这是秦始皇让乌氏倮兄弟做了十多年的生意,秦国推广牛耕,又有车万乘,骑数万,对牛马需求量很大,光靠中原的蓄养远远不够,必须从塞外补充。

    “又闻诸部民风彪悍,儿童即能骑羊,引弓射击鸟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强弓,披挂甲胄,骑乘战马,来去如风。其习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如恶狼一般。”

    “故每逢秋冬之际,这些戎狄诸部便越过界线,侵扰边郡,烧杀抢掠,夺走人口。先君昭王时,为了防止匈奴等部南下劫掠滋扰,专心东向一统天下,便在三郡筑长城以拒胡。”

    殿内群臣频频点头,秦国西北边疆还好,燕赵两国,更是饱受侵扰。不过燕打败了东胡,拓地千里,赵国也以李牧大败匈奴,两国也和秦一样,为了专注争雄中原,在边郡修了长城。

    “如今四海归一,以臣看来,陛下不但是中原之主,亦是蛮夷八荒之主,我大秦兵强马壮,不必再守于长城之内,而可以向外开拓!既能报百年屡遭劫掠之苦,又可直接夺取河西、河南、河套草场,夺其牲畜十数万头,此乃急迫之利。若能牢牢占据三地,则塞北蓄牛马,江南有粟稻,也能互为补益!”

    说完这些后,见皇帝仍然没有表态,黑夫便再接再厉道: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根不固而求木之长,源不深而望流之远,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移民充实关西三郡,此乃巩固关中的根本之法,出境扫平诸部,此乃开源之举。富国者,务广其地,开江南五岭之地是广,拓西北胡戎之地也是广,但一远一近,一缓一迫,一为根本,一为枝末。臣窃以为,当先西北而后岭南。”

    “下臣一时愚见,还望陛下察之!”

第364章 开边意未已

    “多谢妇翁指点,不然黑夫哪能知晓那么多国朝典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蕲年宫之议后,出了大殿,黑夫追上了内史腾,向他道谢。

    内史腾看向自己的女婿,摸着胡须道:“是你自己想出的主意,我只是稍加补益。”

    话虽如此,但黑夫知道,若自己不与内史腾通气,交上的答卷顶多能得个七十分,叶腾教了他一些措辞和国朝典故,说服力强了很多,起码有九十分。

    他暗道:“我当时的意思是,老丈人可以凭内史的身份献策,身为内史,提出巩固关西的提议,顺理成章。但他却让我自己找机会献言,这是是在替我铺路么……”

    内史腾知道自己身为韩人,却投秦灭韩,被韩人恨之入骨,在朝中唯一凭籍的,就是皇帝的信重,一旦这点依仗没了,叶氏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族人中虽有几个侄儿,但都是无才之辈,如此一来,作为“半子”的女婿黑夫,便成了家族未来唯一的指望。

    正是看中了黑夫冉冉升起的潜力,叶腾才毫不犹豫应下这桩婚事的,他有在南郡积累多年的政治基础,而黑夫拥有无限的未来,双方简直一拍即合。

    现在,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黑夫曾提出在彭蠡泽以南设豫章郡,建南昌城,以便“昌大南疆”,这只算一郡之策。但随驾西行期间,黑夫找到内史腾,提出“固本”设想,已称得上谋国之策了!

    不过,秦始皇还是老习惯,没有当场同意,而是让诸臣下来后上疏表达自己的看法,还发了一份诏令回咸阳,让丞相、御史大夫、廷尉等也参加议论。

    毕竟是国策啊,一旦确定,影响甚大。

    所以黑夫有些拿不准,回到居所后,他又拜访了叶腾,与他相对而坐,问道:“妇翁以为,陛下是否会同意此策?”

    叶腾道:“你用陛下喜欢急利说之,所言之事又正好切中要害,陛下不会生出反感来。”

    “至于是否会同意,陛下一般会考虑两件事,其一是陛下之欲,一旦决定某件事,便会做下去,做完为止。其二,便是朝中诸臣的看法。”

    接下来,叶腾展现了他老政客的利害之处,帮黑夫一一分析了,朝中哪些大臣会支持此策。

    “最拥护此策的,当属孟、西、白等老秦世族。”

    对这些本土势力而言,皇帝的国策重心,已经偏离关西很久了。兼并六国也就算了,但打完六国,却又要调自家子弟去遥远炎热的南方,他们感到无法理解,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不情不愿地上路。

    可现如今,本来第一位“戍江南”的将领黑夫,却叛离了本就没多少人支持的南进派,转而提倡西进,先巩固陇西、北地、上郡,再出长城,开拓戎胡之地。

    对关西秦人来说,这些地方,就跟家门口一样,风土人情都能习惯,比去江南强多了。而且,一旦西进定为国策,子弟们也有机会利用熟悉的车骑弓马立功。

    所以方才在殿上,孟西白三老拼命附议,看黑夫的眼神也变得极其和善,孟氏族长甚至还打听他是否成婚了,听说娶了内史之女才悻悻而走。

    但凡边境兴兵,必求良将,第二批可能支持黑夫的大臣,便是边将了。

    叶腾道:“陇西郡尉李信,听说自从第一次伐楚丧师辱国后,便郁郁寡欢,三十多岁年纪,头发却全白了。虽然在灭燕、齐时立了战功,但已失上意,被赶到陇西守边,他恐怕是最支持对河西用兵的人!”

    “还有曾在上郡呆了三年的蒙恬,灭代时,曾率上郡翟骑至雁门,与支持代国的匈奴单于对峙,你与子衿回南郡期间,他也曾上书提议在上郡备边,与匈奴争夺河南地。”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人,都会上疏附议。”

    黑夫颔首,李信也就罢了,蒙恬的话,历史上秦北伐匈奴,他便是主将,只是目前秦始皇对北方用兵兴趣还不大,蒙恬做着少府少监的职位,负责一度量衡等事。

    黑夫笑道:“妇翁也会上疏支持么?”

    “这是自然。”

    叶腾理所当然地说道:“老夫若是南郡守,必定支持南进,戍江南,征百越。但老夫如今是内史,南方与我无涉,反倒是巩固关中,开拓三郡边外,筹集粮食,征调兵卒,我便多了许多用武之地!”

    从内史进而成为九卿,甚至一窥御史、丞相之位,就靠未来数年了!

    黑夫了然,老丈人还真是利益至上者啊……

    不过,他仍有一点担忧,欲言又止。

    叶腾看出黑夫的想法,自嘲道:“我若是为了避嫌而故意提出反对,反而太过刻意,陛下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我关系,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倒不如光明正大,行的是阳谋,谋的是国之大利,谁能说半点不是?”

    不管怎样,朝中明显是支持西进的大臣较多,光从舆情上看,这件事已经稳了。

    这时候叶腾却道:“但也别高兴太早,我却是知道一人,必反对此事!至少会反对征河西。”

    “谁人?”黑夫问。

    叶腾却笑着卖了个关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觉得是谁?”

    黑夫恍然,低声道:“妇翁指的是……乌氏倮?”

    ……

    “乌氏倮言,秦与诸羌、月氏一向和睦,何必无故伐之?每年以丝帛易牛马,于中原有大利……”

    十天后,蕲年宫内,放下手中的奏疏,秦始皇摇了摇头,点评道:“果然,再大的商贾,也还是商贾,眼中只有眼前的蝇头小利,乌氏倮不如陶朱远矣!”

    他转而看向伏在案前替自己草拟诏书,十天来,没有对蕲年宫之议发表任何意见的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你以为如何?”

    赵高笑道:“小臣不敢越职妄言政事。”

    皇帝板下脸:“黑夫是少府丞,有了朕准许,他也能进言献策,你为何不能?”

    赵高连忙请皇帝赎罪,随后道:“臣以为,少府丞之言,称得上老成谋国,有理有据,真不像一位二十余岁年轻人能说出来的,再想到他的出身,臣就更惊异了……”

    秦始皇听出了赵高的未尽之言,却不以为意:“黑夫虽不以文章见长,但他底子却也不差。“

    他指着案上那本厚厚的麻纸线装书道:“这次回咸阳,黑夫献上了修订过的《南征记》,全书记了三百余天,十数万言,虽文字简朴,却着实不易。全靠此书,朕才能知晓江南的风土人情。”

    “再者,从议尊号时起,黑夫便没少往御史府藏室跑,还与柱下史张苍为友。耳濡目染,一年下来,说话竟也能引经据典了。朕问他为何能如此,他回道‘上次封建郡县之议,陛下令臣去翻书,臣阅后方知蜀侯三叛之事,自惭无知,只能奋发上进。’”

    随后秦始皇指着赵高道:“说起来,此子的好学上进之心,倒有些像卿。十余年前,我说卿字丑,卿便日夜练字,不知寒暑,竟成朝中前三甲的书法大家!”

    赵高笑道:“原来如此,假以时日,陛下恐怕又要多一位博士了。”

    皇帝却摇头:“文武全才之士,去做无用的博士,岂不浪费了?”

    “唯,少府丞可是有封侯之志的。”

    赵高嘴上笑着唯唯应诺,心中却更加忌惮黑夫。

    是啊,同他一样,出身低微。同他一样,善于揣摩帝心。同他一样,颇有上进心。

    但不同的是,黑夫有扎实的军功,有新奇的想法,还有让皇帝称赞的韬略,这都是赵高没有的。才多大年纪,就已经对国策指手画脚了,再过些年,那还得了?

    想到在陈郢时,黑夫不慎露出的杀意,赵高就不寒而栗。

    “万一此子真对我有杀心,到他位高权重时,我岂不只能坐以待毙?”

    可面对黑夫的提议,赵高却沮丧地发现,真是滴水不漏,开边、急利、远谋,都是皇帝关心的事情,再加上政治正确的”固本“之策,让人无从纠错。

    所以他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夸了一通黑夫后,似是无意地说道:

    “臣只是奇怪,少府丞本是开拓豫章,戍守江南的别部司马,建南昌城,请设豫章郡,还曾提议分封子弟去上赣、苍梧,显然是支持南进的。可为何在成婚回了一趟南郡后,却突然改弦易辙,认为应当巩固关中,以西拓胡戎之地为先呢?这不合常理啊……”

    说到这,赵高却又不说了,告罪道:“是臣多心了,还望陛下勿怪!”

    虽然只是轻轻点到,但已经够了,这当然不会致命,甚至不会影响这次决策,却能在陛下心中埋下一点疑虑的种子:黑夫也是有私心的,并非完全公忠体国!

    耐心一点,花上几年十年时间,慢慢给种子灌水、发芽,最终也能长成一株凶狠的藤蔓,可将人活活绞死!

    想当年,他正是靠了这杀人于无形的手段,让蕲年宫之变的几位功臣,与陛下离心离德,最终在不同缘由的触发下,陆续叛国!事后陛下只会觉得,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醒,是明目识奸的表现。

    秦始皇看了赵高一眼,沉吟片刻,却没有再提及此事,直到赵高要告退前,皇帝才下了一道口谕。

    “后日御驾启程,出陇关,入陇西郡,既然要离开内史地界,内史腾又年事已高,便不必再随驾,让他回咸阳去罢!”

第365章 姜还是老的辣

    黑夫为妇翁送行时,内史腾却让黑夫上了自己的马车,随他再走几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途径雍县东十里的岐山亭,黑夫下车之前,内史腾却突然拉住了他,低声道:“陛下此次令我东返,有些不寻常!”

    此次内史腾结束随驾东返咸阳,在黑夫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内史腾何许人也,老狐狸立刻嗅到了一丝异样。

    “律令虽有‘郡县长吏不得无故出辖区’之禁,但随驾之事,一般都有始有终,若非咸阳出了什么事,不该临时遣返,此举在我看来,更似是一次敲打和警告……”

    “警告?”

    黑夫他前世毕竟只是个小警察,虽有超越时代的眼光,政治智慧却不见得比浸淫官场几十年的叶腾高,闻言微惊。

    “妇翁的意思是,陛下不认可此策?”

    “并非如此,陛下赞赏此策,否则被遣返的就不是老夫,而是你了。”

    内史腾很快就猜到了症结所在:“若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是对你此番献策的目的生疑了啊。”

    黑夫道:“我的目的,已在奏对时说得明明白白。”

    内史腾却摇了摇头:“不对,你当年是征江南豫章的别部司马,提议建南昌城,欲昌大南疆,甚至还向陛下进言,说上赣、苍梧之地可分封子弟为边侯,在陛下眼里,你当是最该力主南进的臣子。”

    “可近来,你却一反常态,认为南进应缓,反倒支持起与你毫不相干的西拓来,这出乎了陛下意料,事后定会猜想,你为何有如此转变?所求又是什么?”

    献策前,内史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夫的高瞻远瞩上,忽略了他的目的,如今出了事,黑夫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事实告知他。

    “不瞒妇翁,除了以为此策的确能巩固根本,开拓关西边外之地外,我提议南下当缓,西拓当急,还有一些私心。我深知五岭难越,越人难攻,不愿我的旧部将士死伤惨重……”

    “李代桃僵,祸水西引?”

    内史腾摇头:“比那些所谓‘诤臣’的直言进谏高明多了,你倒是知道疼爱旧部,彼辈是你的袍泽子弟,在地方上的根基,偏心爱护无可厚非,但若让情义胜过理智,反而会变成羁绊……”

    黑夫应诺:“莫非陛下察觉了我的这层深意?”

    “若陛下对此不满,应会将你某位旧部从豫章调走,以示警告,而是不是拿我来敲打,此事应也与我有关。”

    沉思半响后,内史腾忽然哑然失笑。

    “陛下不会是以为,你是因为与我家结亲,受了我的指使,才前后不一,朝南暮西的罢!”

    的确,开拓关西,将给内史腾带来许多权力和继续往上升的机会,这本是好事,但在皇帝眼中,这对翁婿就有点借公家之器,为私家牟利之嫌了。

    而让内史腾结束随驾,提前回咸阳去,便是对此举的一点小小告诫,同时也在暗示黑夫:多一些主见,勿要事事都听从于妇翁!

    这真是意外之祸,虽不会对整件事产生影响,黑夫也仍会受到重用,但皇帝对翁婿二人的信任,是有一点下跌的。

    帝王之心真是难测,黑夫感觉有些冤枉和不爽,难怪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不过内史腾还没有停止思虑此事,他忽而又道:“吾婿,你在陛下身边做郎官时,可与陛下在旁近臣有怨?”

    “妇翁的意思是,陛下身边有人进谗言?”

    他一提醒,黑夫就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中车府令,赵高!”

    ……

    因为仅是猜测,黑夫暂未把赵高的事告知内史腾,回雍县的路上,他一直在闭目思索。

    姜还是老的辣啊,经内史腾抽丝剥茧,黑夫算是厘清了事情的经过:本来是一桩好事,但因为某位在旁近臣的一句话,让皇帝生疑,但又不想打击黑夫,让外人以为皇帝不认可西拓,便让内史腾代受委屈。

    这敲打不痛不痒,却让黑夫心里很不舒爽。

    “这赵高与我什么仇什么怨?竟下这种烂药!”

    只因为黑夫在陈郢时,听闻赵高名号时,震惊之余,多瞪了他一眼,算什么大仇?黑夫料想,赵高对他的莫名敌意,还应有其他理由。

    “之后议尊号时,我的奏疏又恰好与他雷同,算是抢了赵高的风头,之后他对我虽一如往常,宫中相遇,也停下来寒暄几句,但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从赵高的角度来看,大概以为自己在暗,黑夫在明,可实际上,在黑夫眼中,赵高早就是一盏璀璨明灯了。

    “我吃了一次闷亏,绝不会有第二次……”黑夫暗暗发誓。

    内史腾在东行前,对黑夫的最后嘱咐就是,即便找到了进谗言之人,也不要贸然行动,因为……

    “陛下喜欢让政见不同的臣子位置相匹,彼此相竞。”

    他列举了李信、王翦的伐楚之争,王、蒙两军门的暗暗竞争,李斯、王绾的政斗,甚至是蒙毅、赵高的旧仇。

    这样一来,臣子们彼此异论相搅,彼此制衡,就不会勾结到一起,欺上瞒下,而他们之间的争斗,也被皇帝牢牢控制,不会达到影响朝局国事的程度。

    内史腾一点都不担心那进谗者,反倒高兴了起来。

    “陛下圣明,虽偶尔用用帝王术势,但还算兼听纳谏,待臣下也足够宽容,只要不是叛国谋逆,哪怕像李信那样丧师辱国,也能得善终,可不是赵迁之类的庸主能比的。”

    “故而,你在朝中有敌人,反倒是件好事!陛下便可放心用你了!”

    所以内史腾让黑夫勿要妄动,政争这种事,想要一口气将敌人打倒是很难的,皇帝高高在上做裁决,不会让任何一方有绝对的优势:即便赵高曾被蒙毅判死刑,依旧被救了回来。

    生死胜负,并不决定于双方能力、道德高低,而仅决定于帝心。

    一个成熟的政客,会装作一切如常,将恶意和痛恨隐藏,笑着与敌人作揖,直到看准一个机会,让对方万劫不复的那天!

    黑夫听了内史腾的建议,回到蕲年宫中复命后,他在宫门处遇上了赵高。

    “少府丞!”赵高远远就笑着过来打招呼:“将内史送走了?”

    “中车府令。”

    黑夫也笑回应,与赵高寒暄起来,说内史岁数大来,经不起长途旅行,幸而陛下放他回咸阳。

    赵高锤锤老背,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明日就要离开雍地,去交通极差的陇坂,可发愁得很,黑夫则推荐他在为陛下驾车时,在腰上靠一块软垫……

    在看守宫门的郎卫看来,二人虽然称不上朋友,却也相互敬重,相谈其乐融融。

    但与赵高告辞,转过身后,黑夫的眼神却变得森冷。

    “跟内史腾这老姜相比,我只是一块政坛的嫩姜,不擅长这些阴谋诡诈……”

    可新近投靠的他人中,却有一位陈平,虽自称黄老,却专以毒计见长呢!数年前埋伏魏武卒周市,便是陈平的主意。

    “赵高啊赵高,听闻你素来谨慎,任官清廉,找不出任何破绽,但你的兄弟、女婿也无隙可乘么?等回咸阳后,即便不能掀翻你,却能让你知道,率先向我挑衅是什么后果!”

    ……

    离开雍县后,秦始皇的庞大车队继续向西。

    随着坡度慢慢向上,原本宽敞的驰道,逐渐变成一条只能容两车并行的小径,农田里闾渐渐退去,四周尽是茂密深林。

    崎岖的灰岩丘陵也日益陡峭,到了第三天,已经成了山脉,虽然已是四月初,但黑夫从山脚看去,发现最高处的岩峰竟仍肩负陈雪,恍如灰白相间的巨人,屹立此地,将内史和陇西郡分隔开来。

    一位来自陇西郡的郎官告诉黑夫:“陇坂,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处的风雪,五月方才冻解,现在还早哩。”

    这是和蜀道并列的天险,好在驰道不必翻山,沿着山间溪水蜿蜒而西,御车虽笨重,好歹有路可走。

    不过,眼前的风景已跟陇东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

    为黑夫拉车的四匹马儿,脚步也变得欢快起来,它们没了往常的乖巧,不断嘶鸣,若非御者死死拉着六辔,恐怕早已脱缰而去,到草地上撒欢了。

    这四匹畜生都是皇帝新赐,据说就来自这片“渭之间”的草场。

    这是关西最好、最大的天然牧场,周初,秦非子曾为周王室养马于渭之间,因为“马大蕃息”,功绩卓著,非子遂被周天子封为附庸……

    这是秦人”梦开始的地方”,西巡本就是一场寻根之旅,秦始皇也找到了据说是秦非子牧马的那片草地,上千人的队伍安营扎寨,设立高坛,用传统的祭品犬、马进行祭祀,一直折腾到夜色将暮。

    说来也巧,就在皇帝停留于渭之间的这一夜,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竟成为黑夫“西拓”建言的神助攻,帮秦始皇下定了西征的决心……

    ……

    ps:推荐一本春秋的小说《郑王天下》:王室东迁,礼崩乐坏。看小霸之后的郑国如何再续辉煌。

    好久没有春秋题材的小说了,这作者至少是认真在查资料写书的,感兴趣的可以收藏看看。

第366章 解梦

    “陛下在渭之间做梦了?”

    陈仓县陈宝祠内,须发斑白,面色蜡黄的巫雉看着气喘吁吁的黑面小伙,已然猜到了他的来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陛下让少府丞来请老朽去占梦?”

    “然也。”

    黑夫接过巫祝递过来的汤水,一饮而尽,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小庙宇。

    这间庙宇最引人注目的,是外头屋檐上立着一只陶制的大公鸡,昂首挺胸,作出对朝阳长鸣的模样。

    祠名“陈宝祠”,黑夫在咸阳藏室翻《秦纪》时见过一段记载:“文公十九年,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说到底,这只是一块陨石,某晚从东南方向坠落在陈仓北阪,陨石在寂静的夜晚坠落,惊起了一山的野鸡乱叫,人们却以为是野鸡神显灵,故曰:“鸡鸣神土”。

    这块石头被当地人送去秦文公处,却见其质地像石头,形状、颜色却似肝肺。秦文公奇之,认为是宝物,在巫祝解释一通后,把它供奉在陈仓城北面山坡上的祠庙里,称之为陈宝。

    如今几百年过去了,陈宝祠不复当年繁盛,但秦朝依旧安排了专门的巫祝在此四季祭祀,便是眼前头上插着野鸡毛,披着羽毛衣,说话时满口痰音,每隔半刻便要小徒弟递过痰盂吐一口的老巫稚……

    别看巫稚看上去身体虚弱,但亦是如今秦地本土最著名的两名巫祝之一。另一位是邑西畴祠的“巫雅”,秦始皇亦派中车骑令王离过去请他了。

    黑夫好容易讨到了这桩差事,不想比王离晚太久,便道:“陛下已先至陇西,派吾等来恭请大巫,时间不多,大巫,你我还是到车上说罢!”

    巫稚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而且掐指算算,自从树立十二金人的典礼后,皇帝也许久没召见他了,连西巡过路都没来看看。

    这可是难得的面圣机会,他不敢怠慢,让弟子将必要的龟甲等物带上,便匆匆随黑夫出门……

    不过,黑夫却诧异地发现,巫稚带的必需品里,赫然有几卷干燥的大麻叶,就是几年前,医者陈无咎在云梦泽中发现的那种可吸食大麻。

    “大巫为何会有此物?”黑夫将巫师扶到车上后问道。

    巫稚想维持自己的神秘,神神叨叨地说此乃通灵之物,点燃后,便可神游天外,与鬼神交游……

    “鬼扯。”黑夫暗想,不就是吸大麻吸嗨了么。

    原来,这是巫雅去岁因十二金人之事,去咸阳助祭时,从南郡商贾那搞到的“好东西”。

    他尝过一次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只以为自己真在天神交流,不知这只是神经麻醉后产生的幻象。

    才几年时间,此物已在巫师、方士的群体里流行开来。

    黑夫暗骂陈无咎这个始作俑者,同时也觉得,回到咸阳后,当向管关隘检查的少府有关部门反映,要将南郡大麻列为违禁品!

    他婉转地提醒巫稚,到陛下面前占梦时,最好还是别吸,清醒一点比较好。

    “少府丞,陛下究竟做了何梦?”巫稚却不以为然,问起了正事。

    黑夫亦旁听了丞相王绾的解梦,所以知道秦始皇的大概梦境:

    皇帝梦到,用来祭祀非子的犬、马活了过来,他骑在白马上,而黑犬在前引路,顺着陇山向东而行,走着走着,竟回到了咸阳宫,树立于殿前的十二金人腾然站了起来……

    到这时候,一阵鸡鸣传来,皇帝便惊醒了,总觉得这梦颇有深意,召随行的王绾等解梦。

    王绾这厮虽博学,却受儒家思想影响太深,觉得做梦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以《周礼》六梦解之。他认为秦始皇的梦是“觉时所思念之而梦”,乃思梦,简单地讲,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是科学的论断,黑夫也想给封建但不迷信的王丞相点赞,但秦始皇更相信神秘主义那一套,不满意王绾的答案,便让人去请两位最著名的巫祝来。

    皇帝动动嘴,黑夫跑断腿,他只能再度带人回到陇东,大老远跑到陈宝祠。

    巫祝,还真是占梦的专家,早在殷商时,甲骨卜辞中有关殷帝占梦的记载很多。殷帝武丁总是让巫师替自己问鬼神,其梦有没有祸,其梦有没有灾。

    而到了周朝,更是喜欢玩解梦,据说当时周文王和周武王做了不少好梦,预兆着周必定会取代殷。比如文王曾梦“日月着其身”。日月是帝王的象征,这显然是说文王受命于天。他老婆太姒的梦则是:“梦商之庭产棘,太子发(武王)取周庭之梓,树之于阙间,梓化为松、柏、椹、柞。”

    周人巫师占梦于明堂,认为这是大吉之兆,是皇天上帝要把“商之大命”给予周人,以后自家的小子发要把树载到大邑商去了!

    秦人崛起于周土,也继承了周朝对梦境的重视,秦穆公曾因病七日不醒,梦往天帝之所居,游钧天,奏广乐。醒来后,也将此视为是上帝要他称霸的吉兆。

    如今,秦始皇又做梦了,还是在非子牧马之地做的怪梦,皇帝当然会觉得,这或是先祖带给他的预兆呢?

    讲述了事情经过后,黑夫在颠簸的马车上问道:“大巫以为,此梦当何解?”

    巫稚却闭上了眼:“此乃鬼神之秘,只能告于陛下,不可说与他人。”

    其实他是还没想出来应答之法。

    黑夫虽有心干涉,却也不敢太明显,惹巫稚不快,眼睛一转,却旁敲侧击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我记得树立十二金人时,除了几位秦地的大巫外,陛下还让来自燕齐之地的方术士也参与助祭啊……”

    黑夫不提还好,一提那些燕齐山东方士,巫稚就气不打一处来。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祭祀、占卜、解梦等,从秦立国开始,便是本土巫祝的禁脔。比如一百年前,秦楚争霸激烈时,秦惠文王为祈求天帝和大神巫咸保佑秦国获胜,便令秦地巫师刻石诅咒楚国败亡,因称《诅楚文》。

    秦地巫祝,除了祭祀白帝少昊,陈宝野鸡神外,主要信奉“三巫”,便是“巫咸”、“大沈厥湫”、“亚驼”,自成体系。

    但自从秦始皇一统天下,山东方士的到来,却给秦地古老的巫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同行是冤家,方士们也是从事星占、神仙、房中、巫医、占卜等事,跟秦地巫祝相冲。

    巫祝本来看不起这些外乡人,但在皇帝面前一竞争,双方高下立判。

    燕齐方士不但将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借来包装自己,还自称“方仙道”,以出海求仙的神仙长生学说游说皇帝,吹出了诸如蓬莱、方丈之类的“三仙山”,说上面满是神仙种的奇珍异草,凡人吃了,就能长生。

    秦始皇本就向往长寿,加上燕齐方士们能说会道,顿时就被吸引了。

    与之相比,秦地巫祝就老土多了,只会披着羽毛衣,瞪着眼,用土味十足的关西话,念叨传承了几百年的祷词,遂被冷落。

    这次为皇帝占梦,若非方士多留在咸阳,远水解不了近渴,估计都轮不到他们……

    “这便是小子想不通的地方了。”

    路途很长,经过两天朝夕相处,与巫稚更熟一些后,黑夫便做出一副同情秦巫,反感方士的模样来:

    “陛下一统天下,称皇帝的吉兆是十二金人,金人出于陇西临洮,但秦地的巫祝却没能把握机会,对此大肆宣扬,竟在大典上,与山东方士平分秋色,我真是为大巫不值啊。”

    “彼辈奸猾,以妖言蛊惑陛下。”

    巫稚阴着脸,那些燕齐方士趾高气扬,出入宫廷,他们却备受冷落,想想就来气。

    但也无奈,秦地巫祝的脑子没燕齐方士灵活,人家可是在山东诸侯上蹿下跳几十年练出来的嘴皮子,什么长生,什么海外仙岛,啥都敢吹。

    “方士们说,东方海外可求长生,其实是想让陛下赐予钱帛,让彼辈回家乡去挥霍。”

    “可不是!”巫稚深以为然。

    黑夫拼命暗示:“但东方有三仙山,难道西方就没有类似的神仙居所?”

    “西方?”

    巫稚感觉喉咙痒痒的,又吐了一口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黑夫,你是说:“西王母之邦?”

    “然也!”

    老家伙思路总算跟上了,黑夫很欣慰。不过,秦巫闭塞,巫稚对西王母传说也只是一知半解,远不如魏国人写的“小说”详细。

    黑夫便道:“我在咸阳时,曾在藏室中读书,见过一本《穆天子传》……”

    这可不是黑夫瞎编,真是魏国人写的书,记载了周穆王驾八骏西巡之事,行程三万五千里,还会见了西王母,成书后,已在魏地流行几十年了。大概是魏国小说家,把周人记述周穆王西巡的故事神话了。

    魏亡后,这本书被收到石室内收藏,张苍将其编篡整理,在这次西行之前,黑夫又请陈平等人帮忙抄到麻纸上,编订成纸书……

    他一共带了两本,此刻便从怀中抽出一本来,双手奉予巫稚。

    巫稚也见过麻纸,并不奇怪,苍老的手接过,翻开黑夫特地夹了片叶子当书签的地方。

    “西王母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

    “西王母为穆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西王母能予人年岁,使人长生?”

    巫稚猛地瞪大了眼睛,黑夫的话,还有这本《穆天子传》,犹如当头棒喝,点醒了迷茫已久的他!

    “老朽先前为何就没想到呢!”

    在几乎要被燕齐方士淘汰的秦巫面前,一扇崭新的大门,被打开了!

    犬、马、金人十二、西王母国……巫稚已知道,皇帝的梦,该怎么解了!

第367章 夸父逐日

    四月上旬,陇西郡县(gui),秦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百年前,非子为周孝王在渭之间养马,马大蕃息,让周王十分高兴,便决定给非子赏赐,准许他在名为“秦”的地方建邑,分土为附庸。

    自此之后,世间便多了一个叫“秦”的邦族。

    这也是秦始皇第一次来到秦邑,他站在小邑顶上放目四眺,却见这里位于两条小河交汇处的一个小台地,西临崖沟,北依山。除了小河边的数千亩土地外,远近都被树林和灌木占据,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碜石头,几乎没处下脚,漆黑群山在北面绵延,挡住冬日的凛冽寒风。

    来这里之前,始皇帝并不知道,祖先最初所居的,竟是如此贫瘠的土地……

    他回过头,看着随驾的丞相王绾:”丞相,周时的附庸,是何级别?“

    王绾应道:”禀陛下,附庸低于大夫,大致与春秋时的上士相当。”

    秦始皇不由嗟叹:”楚人常自夸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朕的先祖,何尝不是如此?七百年岁月,三十六代人,从附庸之士到天子之尊,从区区小邑到九州之主。“

    这是从地到天的飞跃,是秦人创造的奇迹。

    作为最终完成这一使命的人,秦始皇心中难掩自豪之感,但随即又想到了数日前,在渭之间祭祀非子时,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先祖非子,是想通过这个梦,给自己怎样的暗示呢?

    ”陛下!“

    风尘仆仆的郎中骑令王离登上城邑,拱手道:”西畴大巫已迎至!“

    ”来得正好!“

    秦始皇过陇山后,在沿途县邑行宫停停走走,为的就是要在秦邑,这个秦人最初的立足之地,听巫祝为自己解梦。

    西畴可是比陈宝祠更古老的关中第一大祠,五百多年前,周朝为逃避犬戎祸难,东迁于洛邑,当时只是一”西陲大夫“的秦襄公派兵护送,有功,遂被周平王封为诸侯,爵为”秦伯“,赐给他岐山以西土地。

    直到这时,一直以来只是附庸、大夫的秦才正式建国,得到与诸侯通使聘享的权力,秦襄公十分高兴,便在当时秦的都城邑(陇县)设立西畴祠,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三头的太牢大礼祭祀嬴姓的祖先,白帝少昊。

    所有秦始皇对西畴大巫”巫雅“抱有很高的期待,可让他失望的是,这巫祝年纪老迈,被性急的王离载于车上颠簸了一路,早已疲惫不堪,为秦始皇解梦时,翻来覆去还是《日书》里的那一套,没什么新颖的见解。

    秦始皇颇为不满,挥袖让巫雅下去,心道:”李斯当年的《谏逐客书》曾言,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jué ti)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非但物产、人才如此,连巫卜之士亦如此。秦巫木讷愚笨,只知翻着几卷日书,将朕的梦境寓意,说得与黔首庶民无异!何其迂也!早知如此,朕还不如舍近求远,让人去将咸阳的燕、齐方士带来一问究竟,或能让朕满意。“

    皇帝让人占梦,却又不全信占梦之人所言,必要他们说的话合自己心意才行。

    正如此想着,郎卫却报,说去陈仓接人的黑夫也回来了。

    ”也罢,且看那陈宝大巫又是如何说的。“

    秦始皇并未报太大希望,他已决定,若仍不能让他满意,这些本土巫祝,就可以永远守着那几个祠庙终老,这辈子都不必再去咸阳了……

    不过,陈宝祠巫稚还是同以前一样,容貌蜡黄,说话一股痰音,让皇帝颇为不悦,不过,在听皇帝心不在焉地说了一遍梦境后,巫稚思索片刻后,竟猛地下拜:“陛下之梦,老朽已知缘由。”

    他深深作揖:”恭贺陛下,此乃天大的吉兆!堪比当年穆公七日之寤!“

    秦穆公曾昏迷七天,梦往天帝之所居,游钧天,奏广乐,被秦国历代君主视为是昊天选定秦称霸的预兆,这与王绾、巫雅颇为不同的说法,倒是让秦始皇多了点耐心,点了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大巫请详言。“

    ”还望陛下能容许臣从梦境中的十二金人说起。“巫稚开始了侃侃而谈。

    ”二十六年初,有十二巨人出现在临洮,长五丈,身穿狄服,足迹长达六尺……“

    ”群臣巫祝、方士皆以为,此乃陛下应天命,一海内,称皇帝的吉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却无人能说清楚,那十二巨人究竟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老朽也一度茫然无解,但不久前,翻阅陈宝祠历代巫祝留下的祷文时,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关系到十二金人的真相,秦始皇更生出了兴趣。

    ”百年前,陈宝祠巫祝曾祭祀过夸父,故老朽以为,这十二巨人,实乃夸父之后也!“

    ”夸父?“这倒是一个新解,秦始皇多了一丝兴趣,开始认真地听了起来。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亦巨人也。”

    “又言:夸父与太阳竞跑,想要去日落之地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大河、渭水边上饮水;黄河、渭水的水不够,又去北方大泽饮水,谁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头颅变成了陇山,手臂变成了秦岭、鸡头山,脚变成了崤函,连桃木手杖也扔在脚边,化作桃林,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来……而秦川八百里,不过是夸父宽敞的脊背。”

    这是新解,秦始皇微微颔首,听得津津有味。

    ”夸父死后,其后继承夸父之志,继续西迁,至于昆仑、天山,附于西王母之邦,称巨氏……“

    夸父逐日和西王母的故事,在中原流传颇广,但巫稚却是第一次将两者结合的人,秦始皇眼前一亮:

    ”大巫的意思是,那十二巨人,乃夸父之后巨氏,而他们又是西王母之邦派来的使者?“

    ”然也。“

    巫稚顺着皇帝的意思如是说:”老朽以为,大概是陛下一海内之功绩,沿着河西,过流沙,传到了天山、昆仑之间。西王母闻之,便令夸父之后十二巨人来觐见天子。然西王母之邦乃神仙之国,十二巨人至人间,凡人之目只窥其一瞬,之后便无形无影。“

    ”唯独陛下,收六国之兵,削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让那十二巨人得以依附于金人之上,如今陛下过陇山,欲西拓开边,巨人便入梦拜见,大概是想邀请陛下像周穆王那样,赴西王母之邦……”

    而后,巫稚便现学现卖,说起了他在那本《穆天子传》里看到的故事。

    “传闻西王母之邦在昆仑之墟,又或在天山之上,天上有瑶池,昔周穆王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牺。主车则造父为御,驰驱五千里,至西王母之邦。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又随西王母以龙车为驾,去西海之滨的禺谷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

    “后人常言,周穆王一生中享尽了快乐,仍然活了一百岁才死,当时的人们还以为他羽化登仙了,据说,这是因为,喝了西王母瑶池的琼浆玉酿,便可长寿……”

    随着巫稚本土传说结合《穆天子传》的讲述,秦始皇已正襟危坐,沉浸在西王母国的传说中,在巫稚说完后,仍有些意犹未尽。

    仔细想想,周穆王与他的爱好倒是有些相似,都不喜欢一生呆在一个地方,而想要去看看天下之大,九州之饶。

    秦始皇不由嗟叹道:”朕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却有些羡慕周穆王这一庸碌守成之主。“

    巫稚亦道:”故西王母才让十二巨人来邀约陛下西行!“

    秦始皇道:”我曾听乌氏倮说过,西方渺茫,流沙千里,又有羌人、戎王、月氏为阻,岂能轻易去得?“

    巫稚道:”故在陛下的梦中,才有白马为载,黑犬为引,助陛下西行。“

    秦始皇却皱眉:”且慢,梦中情形,明明是白马黑犬引朕往东。“

    “陛下昭鉴时,可发现,鉴中方向与现世是反的,梦中亦然,再说,那黑犬,不是引陛下找到十二金人了么?”

    秦始皇举起双手至颔前道:“还请大巫详言,白马黑犬又有何意?“

    ”老朽听闻,前些时日,在雍城蕲年宫内,有大臣提议陛下填实陇西,开拓河西?“

    巫稚神秘一笑,却未直接点破:”陛下以为,那为陛下引路的黑犬,当会是何人呢?“

    ”西拓……黑犬……“

    秦始皇直起身子,目光越过了巫稚,看向了厅堂门口,正襟危坐,一脸正直,但横看竖看都觉得比旁人黑的少府丞黑夫。

    他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

    ”朕曾听人说过,黑夫在做亭长时,曾自称大秦天狗?“

第368章 雄心壮志

    秦始皇在县(gui)停留了很长时间,从四月上旬一直呆到四月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在这里等两件事,其一,便是群臣对“西拓”的看法。

    不出皇帝所料,除了乌氏倮反对外,包括李信在内的三郡守、尉,内史腾,还有蒙恬都上疏表示支持。连远在咸阳的御史大夫、廷尉也赞同充实陇西、北地、上郡三郡的固本之策,但对于开拓胡戎之地,觉得可以再斟酌一番。

    其实皇帝的目光,也曾在西北停留,河南、河套之地,亦是他的目标之一。

    但他的看法和黑夫相反,认为月氏、匈奴尚强,有控弦之士数万,军事力量不亚于一个冠带之国,想要征服,恐怕要动用数十万兵力才行。

    而百越羸弱,传檄可定,所以他称帝以后,打算先南后北。

    直到黑夫献上了行军日记《南征记》,秦始皇翻阅以后,对南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江南,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广袤,从豫章北部到南部,就要走一个多月,而且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得靠将士一边砍树一边前进,损耗极大。

    可想而知,岭南的环境气候,比豫章更恶劣,这场还未开始的战争,比秦始皇设想的要艰难许多。

    这丝犹豫,在黑夫改弦易辙,认为南下应缓行,当先伐西北时加大了。

    秦始皇再膨胀自大,也知道两边同时开战是不现实的,必然要分一个先后。

    南征,除了征服欲外,无非是为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这些珍宝能满足他的收藏癖,亦能让少府多赚不少钱。

    而西拓,则可占据河西、河套、河南地丰美的草场,为国家增加三处大牧场,亦能报胡戎百年侵扰中原之仇。

    后者之利显然大于前者,皇帝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西拓,而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天平更是完全倒向了西面!

    如此想着,秦始皇放下了手边的奏疏,让谒者过来问道:“再去催催那些画缋之工!朕今日便要见到画像!”

    他等待的第二件事,便是一副画:西王母的画像……

    ……

    秦始皇的御驾队伍不仅有文武百官、郎卫侍从,还有负责上千人衣食住行的马夫、织女、庖厨、工匠,而在百工中,甚至还跟着三位“画缋之工”,使用颜色、染料在丝帛、器物上作画。若皇帝喜欢一地风光,便要他们将其绘于帛上,一路下来,已画了不少。

    但他们今日得到的任务却有些不同寻常:皇帝让三名画工试绘西王母画像……

    绘画神人难不倒画工们,三人来自楚地,那是帛画艺术最成熟的国度。楚人浪漫而想象力丰富,除了传统的龙凤帛画外,画工还经常描绘天象、神祗,以表现楚人想象中的神话世界。

    其中一人甚至还画过《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便由他操持工笔,用朱砂、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在上好的蚕丝帛布上作起画来。

    两日后,画成,却见西王母形象是豹尾兽耳,头发蓬松,虎齿外露,充满了野性的魅力,她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放声长啸,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画工高兴地将帛画献予皇帝,结果却被扔了回来……

    “重画!”

    三名画工面面相觑,他们楚地的西王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但皇帝发话了,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重新考量,在咨询了王绾等博学之士后,又费了两日时间,终于重新画出了道家在《列子》里想象的西王母形象。

    这下,西王母从半人半兽变为了一个鹤发童颜的白发老妪,她皓然白首,身穿羽衣,隐居在仙山洞穴里,一位人首鸟身的“羽人”供她差遣。

    然而皇帝只看了一眼,还是不满意,帛画直接被烧了。

    “不合朕意,重画!”

    事不过三,若是第三次还不能让皇帝满意,虽不至于直接拖出去砍了,但遭到惩处也是肯定的。

    三名画工愁得不行,只能请算他们上司的少府丞黑夫帮忙,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巫稚,求问陛下心目中的西王母,究竟该是何等形象?

    巫稚已经开窍了,画工虚心求问,他便缓缓道:“传闻西王母不老不死,从黄帝时活到现在,当青春常驻,岂会是老妪?”

    这下画工们领会了,一合计,决定用在楚国时为楚王画过的“巫山神女”为模板,塑造一位青春永驻的美丽女神。

    又二人,三名画工协力完成的帛画再次被送入行宫,当画卷被挂起时,秦始皇只见,整张帛画描绘了天山瑶池的场景,高大的十二金人守在最下方,仿佛在等待着客人,往上看,筵席上满是张扬的帷幔和鼎、壶和成叠耳杯,里面灌满了琼浆玉酿和各种仙草仙果,羽人衔盏,仙女持簋,长蛇、大龟、鸱、羊状怪兽分布周围。

    而帛画最中央的位置,则是一位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端庄、华美的女神……

    她乘坐在六龙驾驭的车鸾上,两只白鹤立其左右,其头顶是内立金乌的太阳,显得璀璨无比。

    画工们伏地上,忐忑地等待皇帝发落,但秦始皇却久久无言,双目欣赏着画工们重现的瑶池之景,王母之容,过了好一会才赞道:“甚善!”

    画工们大喜,遂献上了一首赋,来形容西王母的容貌: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虽然很合乎情景,但这是直接剽窃了宋玉的《神女赋》,楚人画工自作聪明,却不料秦始皇身边有人读过这篇的,立刻指了出来,秦始皇倒没有怪罪画工,只是道:

    “朕身边,为何就没有文采斐然如宋玉者,能作一篇《西王母赋》出来?”

    此言一出,精通辞赋的近臣们都跃跃欲试,但秦始皇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还是不喜欢楚国的赋,过于追求辞藻华丽,太过矫揉造作,而且还夹杂了大量楚地才有的词汇。

    于是秦始皇嗟叹道:“西王母乃天帝之女,禀天地阴阳造化之妙,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其状峨峨,非亲眼所观,何可轻言其貌?寡人必见之!”

    ……

    是夜,让人将帛画挂在自己寝宫中,秦始皇端着烛火再度久久端详,目不转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连内侍来请问,今夜是否要招随行的嫔妃侍寝,他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自从胡亥之母死后,皇帝也失去了最后一位还算宠爱的妃子,其余诸嫔、七子、八子,在他眼中都无甚区别,而从六国掳掠来的数千宫人,他心存警惕,更无一垂青,只让她们在修筑好的六王宫里枯老。御驾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每次出行,皇帝也只挑最乖巧的几位随驾,偶尔临幸一次,但都像是例行公务一般,无甚趣味。

    于秦始皇而言,她们,并不比堆积在案几上的简牍奏疏有趣。

    但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秦始皇却发现,自己竟重又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便是神秘的西王母!

    对神秘事物,天人传说,不管是方士所谈的蓬莱瀛洲仙岛,还是巫稚所言的夸父巨人、西王母之邦,秦始皇都保持着宁信其有的态度。

    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暗示自己:“朕绝非凡人,而是真正的天子!”

    对母后的厌恶,让他宁可相信,自己是天命玄鸟而降。

    与秦人同源的殷人相信,“王者宾于帝”,商的主要先王,象高祖太乙,太宗太甲,中宗祖乙等死后,都能升天,得到“帝”的名号。

    周就不一样了,虽自称天子,但已认为自己是凡人,只是在代天牧民而已,所以去帝号,称人王。

    而进入战国后,七雄相继称王,连小小中山、宋国都来凑热闹,王者的神秘色彩荡然无存。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一头猪戴上冠冕,他也是王,而一旦失去了权势,王连庶民都不如。

    这也是秦始皇一定要为自己加帝号的缘故,他要重新将殷商时帝王的神秘色彩,加持到身上!

    秦始皇还隐隐期盼,自己有一统海内,天下大同的功绩,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可以得到昊天奖赏,让他死后也能升上九天,继续在天上做明明上帝。

    又或者,直接能长生不死,自己做万世皇帝!

    但年近四旬的秦始皇,已经能感到身体的衰老,感到自己力不从心。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在骊山扩大陵寝,要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又在关中大兴土木,想要如方士所言,将渭水当做银河,咸阳宫为紫微星,打造一个地上天国。

    当祥瑞在陇西出现后,他又立刻铸造了十二金人,摆在宫殿门口。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做一个庞大的仪式,想要引起昊天的注意。

    但内心深处,皇帝又是清楚的:这么做其实没什么用处,徒劳而已,既没有神人降临关中,他的身体也没有忽然年轻,羽化登仙更遥不可及。

    所以他又起用方术士,或炼制丹药,并做着派人去海外求仙的打算。

    直到巫稚将一个更有意思,更让人神往的传说摆到皇帝面前,他的目光才从烟波渺茫的东海挪开,回头看向离秦地并不算远的西方。

    巫稚给他列出了新的选择:东海有长生不死的传闻,西边也有。

    但东海只有没什么名气,说不出具体名号的“仙人”,西边却有令人神往的西王母!

    秦始皇相信西王母是真实存在的,亦相信她有长生之术,容颜不老,并派十二金人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这份请帖,皇帝决定接下来!

    但他并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样,带着一批人远赴绝域,那是抛弃天下的不负责之举。

    秦始皇帝是能兼顾爱好和政务的人,他绝不会离开自己的疆土半步!

    这次西行巡视,本就是秦始皇的追根溯源之旅。

    一统天下,完成多年夙愿后,他曾有一丝短暂的迷茫。

    皇帝失去了曾经的动力,甚至连派兵戍守江南,南征百越,也是习惯性地为自己找一个目标。

    所以他想要来蕲年宫,来祖先栖身的小邑:找到最初的自己,找到叛军攻城,烽烟熊熊燃烧时,心中冉冉升起的雄心壮志!找到一代代秦人奋发不息,艰难求索的东西。

    而现在,秦始皇已经找到了。

    一度迷失的雄心壮志,再度在他双目中熊熊燃烧!

    让人在西王母的帛画旁,再挂上一幅陇西郡的地图。秦始皇将手放在自己疆域最西边的狄道、临洮,越过长城缓缓向西,途经了诸羌、月氏,抵达一片空白的地域,最后放在可能是昆仑、天山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打过去!”

    西拓疆土,寻找西王母国,这两件事,秦始皇打算合一起做。

    纵然相隔千里万里,亦无所谓。沿途所经,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征服了东方冠带六国之后该怎么办?那就调转方向,朝着西方,将将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土地,纳入帝国的疆域吧!

    等道路打通,找到西王母之邦后,秦始皇会再度西巡。

    他将沿着新修筑的驰道,带着庞大的队伍,涉流沙,越草原,一路鼓吹笙箫,去冰天雪地的昆仑、天山,赴瑶池之宴,亲眼看看,西王母是否有绝世的容颜,手握不老不死之秘。

    然后,他要报之以李,请她随自己归来,皇帝与王母同车而行,回到咸阳,在已修好的关中宫阙、人间天国行驶,受亿万斯民膜拜。

    也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同西王母一样,是神!

    秦始皇生命中有无数个女人,却没有王后,即便当了皇帝后,不管群臣怎么暗示,亦没有立任何一女为皇后。

    因为她们不配!

    凡女如何与天子相匹?

    而纵观世间,唯一配得上他的,唯有西王母!

    传说中,她是“帝女”,也就是天帝之女,算起来,与秦始皇这“天子”是姊弟关系。

    但那又如何?秦始皇不在意这细节,甚至不在乎传说中,西王母与周穆王曾有一段故事。

    “周穆王庸碌之主也,何德何能,竟得以与西王母同游于天际?”

    所以他虽据说长命百岁,却还是死了。

    但自己不同,自己是要长生不老,从一世统治到万世的!

    皇帝看着帛画上美丽端庄,眉目中让人不敢侵犯亵玩的西王母,心中却非仰慕,而是纯粹的征服之欲!

    哪怕是神女,也要向自己低头,纵然是仙人,也得臣服于皇帝!

    他用不许反驳质疑的语气,傲然道:

    “朕会立你为后!”

第369章 管挖不管填

    “大事成矣……”

    当皇帝下口谕,让黑夫将西拓之策详细写在奏疏上时,黑夫便知道,秦始皇已做出了抉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开疆拓土的**,现实利益的好处,再加上求仙长生的梦想,三管齐下,方能让皇帝改变国策啊。”

    皇帝手持六辔,他的目标,决定了帝国行驶的方向,如此一来,历史的车轮,也在黑夫的诱导下,缓缓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至少数年之内,黑夫在豫章的部下们可以安心种田,不必早早去南越热带雨林里受苦。

    但关西周遭的羌人戎部,还有匈奴月氏,恐怕要在秦始皇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了……

    这件事,黑夫自问做的还算严谨,天知地知,他知,巫稚知。

    巫稚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为了与燕齐方士竞争,不得已搬出在世间流传已久的西王母传说,黑夫只是提供了手抄本的《穆天子传》,让老巫祝能多说点细节。至于“黑犬”之谓,那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

    虽然蒙恬也曾建议过戍上郡备匈奴,但西拓之议,的确是黑夫首倡,皇帝将他视作引路者亦无可厚非。

    使秦向西开拓,黑夫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历史上,秦虽也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但匈奴在楚汉之际再度崛起,并月氏、东胡,成了一个幅员万里的庞大帝国,成为中原劲敌。刘邦白登之围差点小命不保,之后靠了和亲勉强维持局势,匈奴帝国压了汉朝几十年,到汉武帝时也未能彻底解决。

    所以黑夫以为,秦对匈奴的打击,是否可以再早一点,再狠一点呢?

    反正现在的草原,是匈奴、月氏、东胡三足鼎立,若能各个击破,为中国消除一大隐患,岂不美哉?

    尽情匈奴看似和向西寻找西王母之邦没啥关系,但黑夫还是找到了强行联系起来的办法。

    他读《穆天子传》时,对里面好多地名都搞不清楚,比如周穆王西行的起点“河宗氏”。请教张苍后,张苍说,河宗氏之国,可能是云中九原以西的河套一带。

    赵武灵王时,赵国已占据了阴山南麓,建云中、九原、高阙等要塞。十多年前,秦军控制了那里,亦屯守驻军,蒙恬便是从那里出发,向东进攻代国,并防御匈奴支援。

    如今,昔日河宗氏所在的河套、河南地都在匈奴手中,作为冬季牧场使用,虽然黑夫也知道小说里的路线不靠谱,但有了这层缘由,打匈奴就多了一个理由不是?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虽然这年头黄河之患还没那么凶猛,但河套的确是好地方,不止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有不少森林,而在较肥沃的地区,还能经营一些农业。

    不过,关于匈奴的事,黑夫只是粗略提及,又称自己知之不详不敢妄言,请陛下另寻熟悉匈奴之事的大臣商议。

    这一人选,除了少府少监蒙恬,还能有谁?既然蒙恬历史上能成功击败匈奴,这次应也能独当一面,黑夫大可不必去管。

    他个人对西域的兴趣更大一些。

    黑夫以为,固步自封只会迟滞不前,不同地区的文明是需要往来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国有优势技术,希腊罗马亦然。除了科学技术外,不同地区文明因自然环境不同,点了不一样的科技树,甚至驯化了全然不同的农作物、动物,然后才慢慢向其他地方传播。

    比如,小麦、大麦、绵羊、马,都是先后从西方、北方传入中原,才逐渐扩散开的。但黑夫依然没看到很多后世常见的水果蔬菜:西瓜、葡萄、甜瓜、石榴、芝麻、核桃、黄瓜、胡椒、菠菜……

    他很想在大夏天啃着西瓜,喝着葡萄汁,热腾腾的麦饼上,能撒一圈芝麻粒,做菜时撒点胡椒也是美滋滋……

    还有个高腿长的斯基泰马,可作为马儿优质饲料的苜蓿,未来衣被天下的棉花,都是中原没有的。

    这些东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西域、中亚、西亚就有。而目前的西域,应是一堆绿洲小国星罗棋布,守着玉石之路过活,对如狼似虎的秦军来说,简直是待宰的羔羊。

    而翻越了帕米尔高原,就能接触到亚历山大东征后留下的一些希腊人王国……

    仅需要迈出几步,看似隔绝的东西世界,就能建立往来,想想还是蛮令人激动的。

    而往来的方式,可以是贸易,也可以是征服!

    所以黑夫才认为,向西开拓,比迟早会被中原纳入治下,便很难再往南的百越利益大多了,再过一千年,东南亚对中原人来说也是瘴气遍地的噩梦。

    但若中国在锐意进取秦代就能开眼看到世界之大,又会如何?不在于短时间内征服多少土地,而在于长远带来的好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过了诸羌、河西月氏这一关。而想要谋取河西、河南、河套,又得从巩固陇西、北地、上郡开始……”

    黑夫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个道理,这也是他不担心秦始皇因找不到西王母之邦,而迁怒于他的原因。

    “三郡的修路,移民,打造军事前沿,训练骑兵,没有三年时间,做不下来吧?”

    “之后打匈奴,打月氏,拿下河西河套,没有三年时间,也打不下来吧?”

    所以按照黑夫的设想,得六七年后,秦军才能摸到敦煌一带建立哨所。

    至于西域,道路修起来前,大军是过不去的,顶天派几支商队,沿着丝绸之路的前身“玉石之路”去看看。

    南疆北疆如此广袤的地方,商贾使者怎可能轻易找得到子虚乌有的“西王母之邦”。这一去一返又是几年,等使者将西域踏遍,回来复命时,秦始皇可能已经龙驭归天,也不用等西王母了……

    黑夫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就叫做“管挖不管填”,只管卖出去,可不管售后服务。

    “向西好歹能捞到些东西,总比空费钱帛,让方术士去海外寻仙强啊。”

    虽然算是“欺君”,但黑夫却做的理直气壮。

    以这时代的科技水平,船舶顶多能靠着海岸线行驶,往外开一点点就得沉,什么开启大航海时代殖民日本去美洲找玉米土豆之类的事,就跟秦始皇钟情的西王母一样,是海市蜃楼,虚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及。

    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但大多不能为外人道之,黑夫的奏疏,还是得一板一眼地来,他便在案几上铺开了纸墨,手持蒙恬笔,开始了书写。

    “臣闻荀卿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今陛下欲有事于西方千里之外,亦当从跬步小流始。当先开三郡荒土,移民万户填之,使之耕田屯粮,又征发三郡华戎子弟入伍,练骑射驰骋之法,三年兵成,方可出塞辟土……”

    ……

    一天后,黑夫的奏疏已送至秦始皇的行宫,正好中车府令赵高也在,他见秦始皇得知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政务,要先看黑夫奏疏,心中不免有些妒忌。

    但更多的是骇然。

    “黑夫才二十五六岁,如此年轻,竟能主导重要国策,当年的李斯,也不过如此罢?”

    更气人的是,他名为黑夫,又在当亭长时自称“秦之天狗”,恰好与秦始皇梦中引路的黑犬对应。有了这件事,黑夫更得皇帝信重,之前赵高下的烂药,完全失效了。

    赵高虽然觉得那巫稚所言“西王母”之事有些疑点,但他很聪明,知道不能在皇帝兴头上时坏他兴致,只能将此事藏在心里,暂不发难。

    这时候,谒者将奏疏送了上来,竟是厚厚的一叠纸,秦始皇不由感慨:“黑夫这奏疏应有数千言之多,若是简牍,恐怕有好几斤重,纸真是轻便好用……”

    赵高只能唯唯应诺。

    但秦始皇打开了黑夫的奏疏,却皱起了眉,赵高心中一动,还以为是黑夫说了什么话,让皇帝不高兴。

    但看了几页后,秦始皇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笑骂道:

    “不愧是首倡此事之人,黑夫虽自称身为南人,不懂关西之事,希望朕能令丞相、御史商议,可却写的极尽详略,颇有见地。”

    “只是,他给西拓之略取的名字,真是……怪异无比。”

    秦始皇又看了一遍篇头的名称,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一边摇头,一边将麻纸放到案几上,赵高正好瞥见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西部……大开发?”

第370章 风起陇西

    陇西起风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已是盛夏五月,但因为海拔的缘故,陇西的风依然带着一丝凉意,风从北边吹来,从山间峡谷呼啸而过,一直奔袭到长城,吹到李信面前。

    陇西郡尉李信却岿然不动,他站在狄道长城顶,眺望着西方,任由半头白发随风飘拂。

    四百年前,秦穆公用由余之计,向西开拓,使西戎八国臣服于秦,陇坻以西绵诸、绲戎、翟之戎,相继为秦征服。倒了秦昭王时,已灭义渠,便设置了陇西、北地,并在当地设“县”、“道”管理,狄道便是这些新征服土地的最西端。

    第二任陇西郡守叫李崇,正是李信的祖父,李信年幼时便在狄道生活了许多年,他家籍贯虽在关中槐里,却算半个陇西人。

    而这道长城,便是李崇任太守时修筑起来的,南起临洮,北至上郡,沿丘陵蜿蜒,最后消失于地平线。长城不算高,两丈出头,毛石土筑,粗布纹瓦,但却横亘垭口,两侧皆大山,占据了天险。每隔两里就筑烽火台一座,派一什驻扎,五人守燧,五人巡逻城头,防止长城之外的羌、戎越境侵犯境内的编户齐民。

    守边,这便是陇西郡尉的主要职责。

    对李信回到陇西任郡尉,他祖父的故吏们表示欢迎的同时,也在暗暗议论两个字。

    “贬斥!”

    早在八年前,李信已作为都尉,出太原、云中,与王翦共同伐赵,他率军越夏屋山,夺赵恒山郡,立下了赫赫战功。

    七年前灭燕之战,他更以裨将身份出征,在衍水边大破燕军,吓得燕王喜割了太子丹人头来献。

    那时的李信,极得陛下信任,地位远高于郡尉,果然,在第一次伐楚时,他竟取代了王翦,将二十万大军。

    三十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成就,实在是了不起。

    可惜应证了那句话,升得越高,跌的越惨,第一次伐楚,以李信惨败告终,七都尉被杀,数万之师覆灭。

    从那以后起,李信便失去了陛下的信重,爵位被削,职务剥夺,被赶到辽西守边。

    尽管李信在灭燕、代、齐的战争中又立下了一些战功,但仍难掩当年的失败,蒙恬已回到中枢,他却仍在边郡打转,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陇西郡。

    但陇西郡认识李信的人赫然发现,李信不仅白了满头乌发,连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过去的李信,是个阳光洒脱的少年,纵马驰骋于山间,笑声洋溢在长城内外,做事也喜欢剑走偏锋。

    可如今的李郡尉,却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按部就班地安排每日公务,申饬各县、道治安,定时巡视长城。

    “长城之外的林木要按时派人砍伐。”

    今日巡视长城,李信便教训了一个烽火台的什长:“不得使其延伸至长城附近一里内。”

    烽火台视野中,必须辟出一块开阔的空地,如此一来,任何敌人都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前来进犯。

    跟在身后的尉史吏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少人是李信年少时,一起轻骑出塞的伙伴,那时的他,何曾会关心这等小事?

    除了关心长城外的林木生长情况外,李信这次巡视,还重点查看了各哨所的武备,还破天荒地下令,从即日起,每个烽火台的驻军,将增加到一屯!且要增加游骑兵,去长城外的羌氐之地巡查探索,摸清道路、部族的详细情况。

    这一命令,让郡尉府的吏员们兴奋了起来。

    “郡尉,莫非是要出长城打柴了?”

    打柴,是陇西秦军,对出塞剿杀不安分氐羌部落的称呼。

    氐羌戎部种类繁炽,强大的自称“酋豪”,他们把战死视做吉祥,而病死认为不吉利。故喜欢互相掠夺侵暴,以暴力称雄,甚至会冒险内侵,毕竟在他们眼里,秦人里闾都富得流油。

    所以在陇西秦军看来,氐羌就像长城外不断疯长的林木一般,若不按时劈砍,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根深蒂固地落脚于城墙阴影之下,甚至越过长城,侵犯塞内的城邑里闾。

    不过,近十年来,因为专注于向东扫灭六国,陇西驻军大减,众人也很多年没去长城外“打柴”了。

    面对属下的询问,李信却不答,只掏出一篇书写在纸上的诏令,让尉史、长史们过目。

    “是陛下新送至的密令?”看到鲜红的大印,尉史们都有些激动。

    “不止是诏令。”

    李信难掩心中的激动,却仍淡淡地说道:“是檄文!”

    众人对之下拜,这才读了起来。

    “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大骆者,秦之别宗也。”

    “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秦仲入西戎,寡不敌众,死不旋踵,秦与戎遂为世仇。”

    “秦仲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乃召昆弟五人,借周兵七千伐西戎,破之,乃为西垂大夫。”

    “庄公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长男世父。世父曰:‘戎杀我大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遂让其弟襄公,自将族人击戎。”

    “襄公七年,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骊山下。而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

    “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于军中,逝前仍疾呼诸子:‘必伐戎!’”

    “文公十六年,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

    “其后百年,诸公又灭荡社、小虢、彭戏氏、毫、、冀诸戎,遂有关中之地。”

    “及至穆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三十七年,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然,是时义渠、大荔尚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秦厉公分灭大荔,取其地。秦惠王遣庶长操将兵定义渠,义渠遂臣于秦,后复叛,昭王因起兵灭之,始置郡陇西、北地焉……”

    在这篇发给李信及陇西诸吏的密令中,秦始皇半句没有提及寻找西王母之邦,求仙长生之事,通篇都在谈秦与西戎的仇怨。

    读下来,方知自“秦”这个邦族出现后,便与西戎有长达七百年的纠葛……

    直至今日!

    众人继续往下看,却见诏书上写道:“今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然陇西、北地、上郡戎患未平,长城之外,尽为氐羌,朕欲继三十五世先君余烈,奉襄公遗言:‘必伐戎!’昌大西土,使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陛下将伐戎!?”

    这下诸吏可高兴坏了,他们尚不知道,这只是黑夫进言“西部大开发”计划中的一小部分……

    李信却是知道的,他是对西拓之策最支持的边将。

    他虽然被贬到陇西吹风吃沙,但心中却对一雪前耻念念不忘。

    但六国已灭,他已经失去了在中原驰骋的机会……

    而今,陛下欲继承三十余代秦君的传统,对西戎氐羌开刀,作为陇西郡尉,作为以车骑见长的将军,李信自然是统兵西征的不二人选!

    再次站在长城头,目眺广袤的西方,风仍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李信的衣裳,使之猎猎作响。

    “陇西的风从未停过。”

    他仗剑暗道:“但这一次,却要从长城之内,向外吹去。如雷声,飘忽滂,激怒,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行三千里而不息!”

    ……

    五月初,御驾离开冀县后,秦始皇先去临洮看了看传说中的“巨人足迹”,还真有其事,虽然黑夫猜测,这也是临洮地方官搞出来的“祥瑞”,但没有人糊涂到戳破这个谎言,皇帝高兴就好。

    他们并未在临洮停留太久,直接沿着长城北上,往狄道而来……

    皇帝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当李信接到消息时,御驾已至狄道城外。

    李信闻讯后,只能匆匆穿戴整齐,跨上坐骑,带着随员驰骋而行。

    马是老马,它本是陇西贡马中,最为野性难驯的一匹,十年前被送到咸阳。

    陛下大手一挥,让手下郎卫们自己去驯马,若能驯服,便赐予他们。李信当时在章台宫执殿,他不喜欢其他性格温顺的马儿,却挑了这匹毛发纯白发亮,脾气如自己一样暴躁难驯的家伙。

    一人一马在校场中经历了艰难的博弈,花了半个时辰,马儿没了折腾的力气,不情不愿地服从了李信。(见162章)

    也因为李信精湛的骑术,秦始皇第一次注意到了他,遂让他在身边做郎官,又给他机会在战场上表现自己……

    现如今,十年过去了,骏马已老,少年白头。

    但他髀肉尚未复生!心中的炽火仍未熄灭!

    他还想骑着爱马,手擎黑色秦旗,在苍莽天地间驰骋,马蹄踏碎冰河,刀剑划过一个个氐羌部族,让他们像牛羊一般,臣服于秦……

    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让李信感到自己还活着。

    思索间,秦始皇御驾已至,还是熟悉的庞大车队,但皇帝身边最器重的新贵,却已不是李信,而是黑夫……

    “李郡尉!”

    黑夫在马前作揖:“陛下让下吏来迎将军!”

    李信翻身下马,也朝黑夫还礼,口中却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八年前,李信作为都尉初露锋芒时,黑夫还只是安陆一介黔首,朝不保夕。

    七年前,李信在衍水大破燕军,名动天下时,黑夫只是听着他的传说,与同伴啧啧称奇的小亭长。

    五年前,李信持虎符,统帅二十万大军伐楚时,黑夫仍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百将,李信经过时,只能在道边匍匐,口称将军。

    但之后几年,李信如流星般陨落时,黑夫却在冉冉升起……

    而今,他们的地位竟持平了。

    不,李信知道,自己甚至还不如黑夫,虽然爵位比他高一级,但在陛下心中,那个身骑白马的少年壮士已是败军之将,连见都不想见。而来自安陆的玄黑天狗,却能参与国策,备受信重……

    换了过去的李信,或会不甘、难平,但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已臻于成熟。

    于是,李信深吸一口气,以平礼回拜黑夫!

    “待罪之臣,岂敢让右庶长来迎?”

    黑夫连道不敢,便在前引路,与李信绕过重重地的骑宠戎车,郎卫甲兵,来到了御驾之前。

    “陛下,罪臣李信迎驾迟来,有罪!”

    车帘挑开,在外巡游月余,面容有一丝疲倦的秦始皇走了出来,看着重重稽首在地的李信,久久无言。

    五年了,这是李信丧师辱国后,秦始皇第一次接见他。

    看着昔日勇武少年,如今却满头华发,似是比自己还老。

    秦始皇没有说话,只是负手审视着这个让自己大失所望的昔日爱将。

    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校场驯马时,第一次注意到李信后,随口赠他的名号,竟忽然觉得,一切仿佛是早已注定的天意。

    皇帝挪动步伐,走上前去,一直在哽咽抽泣,俯首不敢抬头的李信,轻拍他的肩膀道:

    “此子,他日当为朕之‘白马将军’乎?”

第371章 慷慨悲歌

    二十七年五月,秦始皇西巡陇西,亲至长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位于巨鹿郡的宋子县,正因为一件事,闹得满城轰动……

    “店家,且再与我说说那乐师之事。”

    宋子城中,商贾打扮的布衣男子将三枚半两钱放在案上,两指压住,轻轻划到客舍仆役面前。

    仆役接过塞进袖中,露出了笑:“客欲知之,那小人便知无不言!”

    正午时分也没什么客人,仆役便坐到风尘仆仆的男子面前,说起了这件举县均知的奇事。

    “那位乐师,本是本县富户赵氏的庸保,去岁才来到宋子城,像我一样,受雇充任杂役,做些低贱劳累的活,每月挣点饭食而已。偶尔来一次客舍酒肆,也只要最劣的酒,喝下去后却高呼痛快!”

    “他在赵氏院中干活,那一日,正好赵氏丈人宴请宾客,令乐者在堂上击筑助兴。这庸保便在院中彷徨,干完活也迟迟不走,听着乐曲,还出言评论,说筑的声调有击得好的地方,也有没击好的地方。”

    筑,是燕赵之地很流行的乐器,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不同于郑卫靡靡之音,有苍凉肃杀之美,素为丈夫所爱。

    布衣男子颔首:“那庸保,果然是一位懂乐曲的罢。”

    “然。”

    仆役道:“一起干活的庸保嫌他话多,便向主人告状,说此人做着贱活,却在私下点评乐曲。”

    “主人有心戏弄,便让他登堂击筑。所有人都以为此人会闹笑话,谁料他却娴熟拿起竹板,轻击筑弦。初听似乎杂乱,可听着听着,却发现竟是一首完整乐章,比堂上乐师们击的都要好。”

    “于是主人称善,赐他酒食,并让他勿要再做庸保,改当乐师算了……”

    说到这,仆役有些口渴,布衣男子也大方地叫了一盏酒关中、南郡的禁酒令没有在山东诸郡推行,各地的酒价未被刻意抬到极高的价格。

    不过,打酒的量器,用的已是关中发到各郡县的标准方升了。

    仆役谢过那布衣男子,继续道:“于是,庸保就成了乐师,赵氏丈人大宴宾客,让他登堂击筑。那庸保在沐浴更衣后,换上了一身上好的衣裳,还怀抱他自己藏了许久的筑。我听去做客的人说,那筑由上好桐木制成,琴弦为代北骏马最长的尾毛,栗壳色底间朱红漆,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他的容貌,在洗去污迹,梳好头发后也大不相同,隐隐间,竟有种名士的风雅,举座主客见之皆惊,下席与抗礼,将他奉为上宾。”

    “当他击筑而歌时,声音悲亢而激越,我当时去送酒菜,在院中也听到了几声,小人虽不懂乐,却总觉得筑声入耳,莫名的悲从心来,等回过神,竟已感动得泪流满面,而当日的坐上宾客们,也无不流涕而去……”

    “自那以后,乐师就成了全县皆知的人物,各家富户轮番邀请他的去做客。”

    布衣男子沉吟起来,若是在关西,在三川、颍川,遇上这种一看就是隐匿真实身份的人物,各家富户恐怕会第一时间报官,查他的身份验传吧?

    但这里是燕赵之地,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遇上对胃口的人,哪还管那么多?

    可秦吏迟早会注意到的。

    于是他抬头问仆役道:“今日那乐师又会去谁家击筑?我想去听听!”

    当半个时辰后,布衣男子站在那人家院墙外,听到若隐若现的熟悉筑声时,他已确定了神秘乐师的身份。

    “高渐离……”

    男子嗟叹:“你不好好隐姓埋名,如此大张旗鼓,想做什么?”

    ……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乐师回到居所时,合上了门,还未放下手中的筑,听力极其敏感的他,便察觉到,屋内还有一人……

    “谁!?”

    他猛地转回头,抽出了一直藏在怀中的匕首,对准了黑乎乎的案几处,随时可以掷出去。

    “旧友来访,高兄便以利刃相迎么?”

    淡淡的声音响起,随即燧石火星闪过,一位三十上下,容貌英俊的男子出现在微弱的烛光中,笑吟吟地看着高渐离。

    往前走了数步,高渐离才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由又惊又喜。

    “张子房,竟是你!”

    ……

    对坐于案前,多年未见的旧识,却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对话。

    高渐离和张良相识,是在前年,不愿降秦的燕国、三晋之士,集结于齐国阿、鄄之间的时候。

    本来众人皆欲协助齐国,与秦决死,但张良却当堂大笑,预言齐王肯定会不战而降。

    “二三子还是各自寻找出路去吧!”

    他指着艳阳高照的天空,悲哀地说道:“天,就要黑了,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复明!”

    众人都痛骂他长秦军士气,灭自己威风,但高渐离却注意到了张良,与之结交,发觉此人聪明绝顶,相谈恨晚。

    “若张子房早生十年,得以执掌韩国权柄,韩或不至于骤亡……”他给了张良极高的评价。

    “而荆轲,也不必入秦不返了。”

    每每想到被戮于秦宫的好友荆轲,高渐离依然充满了遗憾。

    没过几天,便传来了齐王建要入朝于秦的消息,阿、鄄之间的诸侯遗老遗少们大哀,只能作鸟兽散,二人也就此作别,张良东去海滨,而高渐离则隐匿姓名,流落到了巨鹿郡宋子县落脚。

    “一年未见,子房可黑了不少,当年那位面如冠玉的韩国君子哪去了?”

    好似脱了层皮的张良笑道:“海滨太阳酷烈,晒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也好,哪有终日奔波劳碌的小商贾会有一身白嫩面皮?”

    他现在为自己编造的身份是行商,张氏有不少门生故吏已进入了秦的体制内做吏,给他弄一套验传,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张良才能行走无阻。

    张良开始说起这一年多时间,自己去了何处。

    “孔子曾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诸侯皆为秦所灭,王道崩坏,霸道横行,天下已无我辈容身之处。我便乘着船舶出海,去到东夷国沧海君处呆了半载,寻觅能助我刺杀秦王的勇士,终于找到后,这才从燕地回到中原。途径曲阳县时,便听到了宋子县神秘乐师的传闻,猜到可能是你,便过来看看。”

    高渐离所有所思:“子房还是觉得,刺秦乃是灭秦复国的唯一良方?”

    “并非良方,却是唯一的出路。”

    张良笃定地说道:“秦王以一己之威压服九州,隳天下名城,杀六国豪杰,收兵聚之咸阳,铸以为金人十二,又迁十二万户入关,以弱山东之民,如今六国遗民敢怒不敢言,全然是因为秦王尚在。但若秦王死了,国中未立太子,必然生乱,届时山东豪杰举事,则国仇可报,六国可复!”

    他已经看出来了,秦的权力,极于秦始皇一人,而秦国赖以强大的政策律令,在山东六国的土壤上水土不服,难以扎根,只要杀死秦始皇,山东必乱!

    张良沧海君处避难,同时也在暗访勇士,如今已寻到了合适人选,像侠累结交聂政一般结交他,如今,只需要等待秦始皇东巡……

    他化妆成商贾的目的,就是熟悉各地道路交通,寻找合适的地点!

    时间紧迫,张良也立刻指出了高渐离的目的:“高兄不隐匿姓名,好好藏身于市肆,却忽然恢复容貌衣冠,还以击筑闻名宋子,是心生死志了么?”

    秦始皇深恨太子丹、荆轲,一天下,称皇帝后,下令天下通缉太子丹门客,高渐离作为太子丹座上宾,又是荆轲好友,自然在通缉之列,他的人头值黄金五百斤!若能活捉,则可得千斤!

    但秦政在燕赵之地没有根基,无法做到像秦地那样严密细致的管控,若高渐离一直以庸保形象藏身,秦吏是没法找到他的。

    如今却不一样,官府迟早会注意到他,派令史来调查。

    “子房还是同过去一样聪慧啊……什么都瞒不住你。”高渐离摇头,道出了自己的苦处:

    “我藏不下去了!”

    他曾是闻名燕赵的乐师,用一双灵巧的手,演奏动听的曲目,乐器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女人,筑是有些凶的正妻,琴瑟是温柔的小妾,笙箫是偶尔亲近的外妇……

    但他失去了一切,身份、姓名、优渥的生活、他人的赞赏崇敬,作为庸保,终日做着沉重的体力活,这都可以忍,但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已经对筑弦有些陌生时,他便再也无法忍耐了!

    高渐离的手抚过筑弦,露出了温和笑容:“我想击筑,我想弹琴,我想再奏一曲韶乐,引吭高歌,即便就这样死去,也好过庸庸碌碌,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何必如此……”张良慨叹,却也能理解。

    他建议道:“秦吏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来索拿高兄了,或明日,或后天。高兄,今夜就藏身在我拉货物的牛车上,离开宋子县罢!我可以送你去海滨,让你乘船出海,去箕子朝鲜,去沧海君处,高兄便能终日奏曲……”

    “奏什么曲,亡国之曲焉?”

    高渐离苦笑:“我不想去首阳山上,做伯夷叔齐……而子房想要效侠累聂政之事刺秦,我以为不易成功,而且太慢了。”

    “子房应当知道,秦王去年下令,六国故地,必一度量衡、钱币,车同轨,书同文字,一起都要同秦地一样。”

    “燕国的下一代士人,将不会再写传承了八百年燕字,也将再看不懂历代流传下来的典籍史册。”

    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泪水:“赵政怀贪鄙之心,虏使其民,他不止是要践踏召公的社稷,还要毁掉燕国的根基,打断燕人的脊梁骨!如此下去,不肖二十年,这世上,便再无燕人!”

    “故我不能再等了,荆轲已逝,太子丹已死,但高渐离,还在!我要让燕国,让天下人知道,燕国,还有人有着铮铮铁骨,百折不断!”

    “你是想故意引诱秦吏来捉拿。”张良立刻猜到了高渐离的真正目的。

    “你想让秦吏将你带到秦王面前,你想效仿专诸、要离之事,近身刺秦!?”

    高渐离颔首:“赵政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天下之主,他赏金千斤,要秦吏活捉我,恐是想将我当做一件炫耀功绩的物件,摆在咸阳宫里!”

    “只要到了那,便有办法!”

    “他会防备你。”张良不以为然:“你恐怕连见他一面都难。”

    高渐离却有自信:“秦地亦喜筑音,世人,没有谁听到我的奏乐,会无动于衷。更没有谁听过一遍后,不想听第二遍!只要我被带去咸阳,就一定有机可乘!”

    张良知道高渐离决心已定,只能叹息:“高兄以己为饵,视死如归,这份勇气,胜过张良远矣……”

    高渐离拱手:“子房大才,当留有用之身,我却除了击筑奏乐,便一无是处,所欲治世,尚可娱情,值此季世,无所用也。”

    张良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才端起案几上的盏。

    “良只能以水代酒,敬高兄!”

    他重重作揖:“良是个惜身之人,明日便要速离宋子,不能亲自为高兄送行了……”

    高渐离却大笑道:“若我事不成,便只能指望子房了,更何况……”

    他手中的竹片再度从筑上划过,仿佛真的在弹奏一般。

    “早在多年前,我已为荆轲,同时也为明日的自己,写好了一首送别之曲!”

    凌晨时分,张良逾墙而走时,便听到了高渐离的筑声。

    先是让人听之便心生悲愤的变徵之音,让张良几乎忍不住在墙下洒泪,接着是慷慨高亢的羽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次日,宋子县秦吏果然派令史来调查高渐离身份,带到巨鹿郡去,有曾见过高渐离的人指认了他的身份,巨鹿郡守大喜,遂将高渐离收监,脖子上套着木钳,派人送去咸阳。

    而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陇西郡狄道。在目送秦始皇车驾北上前往北地郡后,李信、黑夫亦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出长城秦塞,深入边外氐羌之地……

    按照秦始皇的计划,白马与黑犬,将踏出西拓的第一步!

第372章 银鞍照白马

    秦始皇二十七年五月底,伴着知了没完没了的鸣叫,绝境长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余秦军缓缓出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骑行在最前方的是陇西郡尉李信,跟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则是被秦始皇任命为祷河使者的黑夫,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作为“西拓”的开幕仪式,“白马黑犬”为皇帝去大河上游祷告祭祀。

    他们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后世兰州一带,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而且交通状况不容乐观。

    只能在平地逞威的战车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支队伍,纯粹由步骑组成的,边塞之外补给困难,最近的哨所也在百里外,所以带的人不多。

    本来黑夫要跨上皇帝赐的高头大马,被李信一劝才打消了念头:“相信我,出塞巡视,山岭沟壑纵横,许多地方无路可走,有时吾等要在矮树丛里探路,遇上雨水,马蹄亦容易打滑,最不适合骑战马。”

    战马没耐心,总喜欢驰骋狂奔,用来走山路,反不如老驮马可靠。中途遇警作战,才会换成战马,所以一名骑兵,至少要备两匹马。

    “南征豫章时军中缺马,我都是带着兵卒,一同在密林里步行的,故而不知。”

    黑夫谢过李信的提醒,而李信的部下们,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来自南郡的黑小伙,对塞外骑兵作战恐怕一无所知。

    “我看,他怕是连马都骑不稳罢?”

    出发前,手下指挥着两百骑的骑将羌璜,与几个君尉佐吏窃窃私语,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陇西、北地人看来,南方人,都只擅长游泳划船,到了马上,休说开弓射箭,不摔下来就不错了。

    “到了颠簸处,我倒是想看他是否会死死抱着马脖子。”

    一边说,羌璜亦将自己的马鞍放在了马背上。

    秦已有马鞍,其呈长方形,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形状就像两片枕头。通过三条带子,绑着马的腹、胸、臀,使之固定在马背上。

    据说此物是北方戎狄所用,他们常年骑马,发现在马背上垫一点什么东西会舒服一点。后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对其进行了改进,又传到了秦国,有了此物后,数千上万的成规模的骑兵才在秦、赵、燕出现。秦**法中亦有:“车骑之将,军马不具、鞍勒不备者,诛。”

    故备齐鞍鞯,是骑兵行军前必做的事。

    但在黑夫看来,此物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可供骑乘的鞍垫,或者叫“低鞍”。低鞍可以折叠,不用的时候折叠起来,轻便倒是轻便,但还是不够先进。

    过去黑夫主要在南方作战,乘战车行进,骑马的时候不是很多。但这次随皇帝西巡,既然已提出了开拓西北之策,在上县停留的那段时间,他便提前让人做了一样新东西,就指望着出塞派得上用场呢……

    于是,备马时,等着看黑夫笑话的骑将羌璜等人却赫然发现,黑夫让自己的御者桑木,在二人的马背上加了一个物件。似是木头所制,外包皮革,前后均高高凸起,中间低。它压在马鞯上,也通过胸带、肚带、(qiu)带三条带子,牢牢固定在马背上。

    而这物件两侧,还各用皮带垂着两个平底的铁制环形……

    却见黑夫扶着马儿,踩着那铁环,轻松跨上马背,稳稳坐在那物件上。

    在之后的骑行中,黑夫亦在马背上稳如泰山,遇到险阻的地方,陇西骑吏自己都得双腿夹紧马身,同时用手紧紧地抓住马鬃,才能防止从马上摔下来。

    可黑夫却表现得轻松自如,如履平地,还有功夫东张西望,看看塞外风景,他的骑术,看上去竟不亚于陇西土生土长的戎狄……

    “肯定是因为马背上那物件。”

    骑将们窃窃私语,但碍于面子,都没有人过去询问黑夫,直到上午渡过洮河后,在水边休息时,李信才主动过来问了黑夫。

    “这亦是马鞍,就叫它高鞍罢!这样可以坐得更稳。”黑夫也不藏私,大方地告诉了李信。

    “而此物,则叫马镫,骑行时让脚有踩踏的地方,也不必死死夹着马腹,下马时两腿酸软了。”

    黑夫毕竟也有过多年的戎马经历,有过去的基础,加上屁股下有马鞍,还踩着马镫,脚下有底,骑马当然能轻松不少。

    “我骑术不似二三子一般娴熟,生怕摔下马来出丑。”

    他看了一眼跟在李信身后探头探脑的陇西骑将骑吏们,笑道:“故只能假于此物了。”

    骑将羌璜才十**岁年纪,是大上造羌(lěi)之孙,他有些不服气,起哄道:“吾等还以为右庶长骑术精湛呢,原来是靠了外物。”

    黑夫还未说话,李信已狠狠瞪了羌璜一眼:“兵者诡道也,战场上,能将敌人击下马便是胜利,不管是用弓箭还是绊马索,还讲究是不是靠自己的本领?若那样的话,吾等为何要讲究厚甲利刃,强弓劲弩?直接赤身**,手握双拳去与敌军搏击不就行了?还不向右庶长赔罪!”

    羌璜被训了一通,只能向黑夫赔罪,讷讷不敢再言,黑夫则感觉自己真的要对李信刮目相看了。

    那个只知道莽冲蛮干的李信,已经死在了荆楚之地,眼前的这位,是勇锐之余,还多了几分沉稳睿智的李将军……

    黑夫知道这些陇西汉子的性格,也不以为忤,笑道:“李将军说得对。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有了高鞍和马镫,我这南方人驾驭起马来,也不亚于自小与马为伴的北人、戎狄!”

    他看向李信:“而若是本就骑术精湛的人,有了这两物,更将如虎添翼!”

    “不愧是造出了麻纸的少府丞,难怪陛下说你常出奇思妙想。”

    作为多年在边关作战的车骑将领,李信已意识到了高马鞍、马镫的好处,现在的他早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高傲少年了,听出了黑夫言下之意,谦逊地请黑夫让他试试。

    李信让人牵来自己心爱的白马,将高马鞍稳稳固定在马背上,手指滑过马鬃,那银色的马鬃,正好配上他银色的头发,有种悲凉的美感。

    只见他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双脚甚至都没用力,手中缰绳甚至没有抖动,白马便立即有回应,顺着主人的心意,嘶鸣着开步小跑起来。

    洮水两岸,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场,很方便骏马驰骋。时值五月,绿草遍地,一直蔓延到了远方的高岗,岗上绽放着一朵朵小黄花,在干燥的烈风吹过时拼命晃动,密草石块之间,颇有一些狐兔。

    银色的马载着白发将军,越过草地,跨上高岗。马儿壮健捷疾,将军容貌气质超凡绝伦,有了高鞍和马镫,更完全解放了双手。

    李信拿起背后的弓,抽出箭矢,驰骑彀射,几乎每一次拉弓开弦,都有一只狐兔死于箭下,引得千余人高呼喝彩。

    他仍不满足,抽出剑来,开始做些高难度的马上动作,前后、左右、周旋进退,极其灵活,让人目眩神迷。

    当速度到达最快时,人马如同一体,已看不清虚实,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唯独李信身后高高扬起的朱红色大氅,仿佛是一对燃烧的翅膀!要带着一人一马,展翅而飞!

    “果然是如虎添翼啊……”羌璜看得如痴如醉。

    这就是一位骑将的魅力罢,连黑夫也不佩服不行,一个词亦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并脱口而出!

    “真飞将军也!”

    “然也!飞将军!”

    羌璜等崇敬李信的骑将也大声附和,坐实了这个名号,黑夫仔细一想,李信本就是陇西李的始祖,李广还是他的后代,曾祖抢了玄孙的名号,也没啥毛病。

    一些李信昔日的故吏朋友,已热泪盈眶,他们已经很久未见李信如此驰骋而行了……

    这一刻,那个轻骑追击太子丹,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斩强敌的少年将军,仿佛又回来了!

    隔了好一会,李信才从高岗上奔驰而回,身边还跟着几名奉命在岗上放哨的骑从,都人手一堆猎物,这是短短一刻内,李信的斩获。

    正当黑夫要与众骑吏过去,听李信如何夸奖高鞍马镫时,他却满脸严肃,高呼道:

    “全军戒备,人上马!弩上弦!将右庶长和辎重保护在后!”

    李信从军前掠过,大声示警道:“有羌戎在朝吾等靠近!已至十里之外!”

第373章 羊圈

    虽然行军在外,谨慎是没坏处的,但那些小心翼翼靠近秦军的数百羌、戎,却不是来冒犯,而是来……跪舔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那个拜在李信脚边,身穿戎服,辫发羌戎君长,黑夫扫了一眼御者桑木,示意让他将高鞍马镫藏起来,又轻声问一旁的羌璜道:

    “此人莫非是臣服于秦的臣邦君长?”

    黑夫知道,秦朝九卿之一的“典客”。就是专门”掌诸归义蛮夷“的,其下的“行人署”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

    匈奴、东胡、月氏,海外的箕子朝鲜,国,西南境外种类繁多的蛮夷,东南沿海地区的闽越、瓯越、南越、西越,已经建立联系却还未归附秦朝的各族,便由行人署负责联络,其下还有专门搞翻译工作的人员。

    此外,典客之下还有一个叫“典属国”的机构,负责“掌蛮夷降者”。即已经降服于秦,在秦境内,但仍有独立势力的氐羌蛮夷,相当于后世的统战部。

    像豫章的干越,会稽的于越,巴郡南郡的巴人,都归“典属国”管。朝廷管他们叫“臣邦君长”“臣邦君公”,有点像明清的土司,当年叛乱,就煽动了陇西境内的戎翟君公。

    经过对李信“飞将军”的称赞,羌璜似是一下就看黑夫顺眼了很多,应道:

    “然,将军任郡尉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可未闲着,洮水以西,离水以东百余里内,七八个部落均已在将军‘劝说’下,臣服于大秦!”

    “怎么劝,用劲弩利剑劝?”黑夫看着个臣邦君长战战兢兢的模样,可不觉得李信会与他好言相商。

    羌璜笑道:“右庶长说对了,将军出塞打过一次柴,将一个屡叛不服的大部族消灭后,这些羌戎就老实多了,纷纷请求内附为臣属。”

    从羌璜口中,黑夫得知,秦律里,对这些归附的“臣邦君长”是有优待的,让他们和子弟都享受“上造”爵位的待遇。

    若因不懂律令犯了下罪,应判处耐刑以上,可使出钱赎罪。又因为这些羌戎之人生性喜欢相互剽掠,若发生抢劫其他君长的“群盗罪”,也从轻发落,从死刑判为鬼薪。若要处以腐刑,考虑到这是极大的羞辱,也可以判为“赎宫”,出钱赎罪,若没钱,就把部落里的牛马抵债吧。

    当然,若不要命地劫掠了秦人,那法官和典属国的官吏就要板下脸,从重判罚了……

    普通羌、戎属邦之人,则视为黔首,无法律上的特权。

    这些优待像是诱惑山羊入圈的青草,一旦入圈,就别想出去了。

    律令又规定:臣属于秦的少数民族的人,对其主长不满而想去夏的,不予准许。什么叫“去夏”?想离开大秦属境,称为“去夏”。

    这相当于限制了羌、戎属邦之人迁徙的权力,你不愿意臣服于豪酋,申请做秦的编户齐民亦可,官府会安置你到别处,从一个雇农做起。但就是不能离境,若举族迁徙,更视为反叛!会被当做群盗剿杀。

    除了缴纳牛羊马匹作贡赋外,当战争来临时,羌、戎属邦还必须出骑兵加入秦军作战。

    其实羌璜家,也是北地郡的羌人臣邦君长,但已入秦四代人,语言饮食均被同化,他祖父羌更率北地羌戎骑兵从军,作为王翦副将,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大上造。如今全家都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而非羌人。

    这么一想,黑夫发现,秦朝筑长城,除了防止境外戎狄内侵扰民外,还有羊圈篱笆的作用啊,必将境内戎狄畜而养之,使之与秦人长期为伍,从生戎变成熟戎,最终彻底同化。

    “毕竟有父母双方只要有一个秦人,子女便是秦人的‘夏子’制度,随着移民通婚,秦人只会越来越多,境内的羌戎翟人则越来越少啊……”他看着那些赶着牛羊,远远畏惧地看着秦军的戎人,暗暗想道。

    这个制度,早在多年前,黑夫就听巴忠提及过了。目前看来,秦的同化政策是成功的,关西三郡驻军里,有大量秦化的戎人,他记得前世参观兵马俑时,也有好多有异族容貌特征的秦卒在展览。

    不过,在这长城之外的地方,羊圈篱笆没圈过来,臣邦君长若想逃离秦的统治,应不算难吧?

    “走?他们可不想走。”

    黑夫发问后,羌璜指着芳草萋萋的洮河河谷道:“氐羌以射猎为事,但也畜养牛羊马匹,种点谷子,塞外多山,不宜五谷,唯独洮水沿岸,有些平坦的谷地,不但能种植五谷,还方便放牧牲畜,彼辈可不想离开这片丰饶之地,去河湟、羌中与更蛮横的氐羌诸部争食。”

    黑夫了然,从这里开始,越往西,地势越高,自然条件就越发恶劣,能养活的部众就越少,而富饶的河西走廊,又被强大的月氏占据,四分五裂的羌戎小部落,根本不是对手。

    与其去穷山恶水,还不如继续留在这,给大秦当狗……

    更何况,陇西郡还以贸易为饵,让臣邦君长们更不舍得离开。

    黑夫听羌璜说,早在开春时,李信已派人在大河与离水交汇,一个叫”罕“的地方设置了哨所,并同意周边未归附的氐羌戎部可以在春夏时赶着牛羊,来罕贸易。

    “所以后面才驮了不少布帛、盐糖、粮食……”

    黑夫明白了,也难怪李信极为赞同黑夫提出的“西拓”之策了,这本就是他一年多来在做的事,而且类似的事,秦人已经玩的很娴熟。

    不多时,在一通顶礼膜拜后,知道李信不是带着大军出塞来“打柴”的,那个臣邦君长才松了口气,指着他们称之为“碌曲”的洮河发誓绝不叛秦后,还送了秦军五头牦牛劳军……

    ……

    是夜,在洮水西岸扎营休憩时,秦军士卒架起篝火,宰杀后大块大块的牦牛肉串在木棍上,烤得七成熟,撒上带来的青盐,亦是一道美味。

    一边大快朵颐,黑夫也与李信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主要是关于高鞍与马镫。

    “我虽是南人,只打过步战,但也听说,秦军选拔骑士的标准是,选取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必身强力壮,行动敏捷迅速超过常人;能骑马疾驰并在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应战自如,进退娴熟;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大水。如此,方能在战场上追逐强敌,以寡敌众,这种人称为武骑士!”

    在没有高鞍和马镫的年代,骑士只有更强化的训练才能弥补,所以才有如此苛刻的标准。

    “敢问将军,此行数百骑中,能当得起‘武骑士’之名者,有多少?”

    李信当然知道自己的手下人都是什么水平,不假思索道:“不超过五十人,均为骑吏以上。”

    秦军制,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而在冠绝天下的陇西骑兵里,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是精锐的“武骑士”,其他人的骑术也不算差,至少要比黑夫好……

    车兵也有类似的选拔标准,称之为“武车士”,黑夫知道,赵高就是武车士出身,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家伙。

    按这两个标准算,黑夫再练五年也不够格,成年后才学骑马的南人,是永远无法同少年时就在马背上滚爬的北人相提并论的。与三岁骑羊,八岁骑马,人人皆能挽强弓的胡儿,更没法比了。

    黑夫又问:“但若装备高鞍马镫,将军以为,麾下有多少人能成武骑士?”

    李信今天已感受过高鞍马镫的便利了,高鞍让他骑乘时更为舒适、稳固。马镫则让他双脚像踩在地面上一般,不必再像过去一般,双腿在马腹的两边空荡荡地悬垂着,没有任何支撑,要双腿用力夹住猛烈颠跛的马,才能保持自身的稳定。

    双手得以完全解放,过去做起来很困难的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也容易了不少。

    可以想象,若此物由他手下的骑从们使用,亦有相似的功效。

    略为沉吟后道,李信道:“那样的话,五百骑中,至少有一半可称得上武骑士!”

    “正是如此!”黑夫拊掌,果然,让李信试乘过一次,比他空口白话描述强多了。

    除了让强者更强外,在训练时,高鞍马镫亦能让秦骑训练周期大大缩短,三年后,数万骑兵入河西,取河套并非梦想。

    西拓不比南征,肯定是要车步骑协同作战的,尤其是对河西、河套的战争,需要动辄千余里的长途行军,没有高鞍马镫,几乎无法做到。

    这也是黑夫向李信展示这两物的目的。

    “我想请将军与我一同上疏,提议于陇西、北地、上郡、内史,各建一支骑兵,募关西娴熟弓马的良家子入伍,使之装备高鞍马镫,在内县秘密训练,必使人人皆为武骑士!三五年后,必有大用!”

    黑夫这个南方人举着高鞍马镫去提议的话,恐怕会被人说成是“南人言马,北人挥楫”呢!就算被皇帝认可了,那些傲娇的三郡骑从,说不定还会想羌璜一样,因为对自己骑术的骄傲,排斥使用,平白闹出些麻烦来。

    但与李信联合上疏就不一样了。

    天下最擅长玩骑兵的将军都说好,谁还能有异议?

    这种如虎添翼的好东西,李信当然乐见其成的,不过,他却注意到了黑夫说的”秘密训练“四字。

    “右庶长是觉得,此物不可轻泄?”

    “然!此乃国之利器,不可以轻示于外人!必藏而后用,三五年后,再打胡戎一个措手不及!待高鞍马镫大放异彩后,秦的羊圈藩篱,便能延伸到千里之外,将河西、河南、河套统统圈进来,丰饶牧场皆为秦所占,开荒屯田,移民驻军,建立城郭!”

    黑夫道:“到那时,便只有两个选择摆在胡戎面前。”

    李信了然,将军眼中溢满光彩,将一块牦牛肉递给黑夫,笑道:“是在圈内当待宰的羊,还是去戈壁滩涂做饿肚子的狼?”

第374章 血泪之路

    罕并不是一座城,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哨塔,屹立在离水与大河交汇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好歹不是黄土夯成,而是用更为坚固的黑色石头砌起,抬头望去,黑夫能瞥见几张满是杂乱胡须的脸孔从雉堞间向外窥探。

    那是李信一年前控制洮西地区后留下的守卒,人不多,一屯五十人,不过,等屯长来拜见李信时,却说只剩下四十八人了。

    “五日前,二人一同外出狩猎,便再未返回,下吏一什人去搜寻,却一无所获,或是碰到了猛兽,或是遭遇湟中生羌,被擒杀了……”

    李信却不说话,对羌璜点了点头。

    羌璜气不打一处来,制止了屯长的讲述:“不必猜了,其中一人确实是坠崖而死,至于另一人,他做了逃兵!”

    说着一挥手,士卒便将一个双手被反缚,浑身脏兮兮的秦卒带了上来。

    原来,此人见同伴不慎坠崖而死,心生怯意,加上已在这苦寒边地戍守近一年,有些受不了,遂心生逃亡的念头,但也算他倒霉,沿着洮河行走时,竟遇上了李信的队伍,斥候见他形迹可疑,遂将其捕捉,很快就从他的衣裳、验传判断出,这是逃亡的秦卒。

    按照军法,逃亡者死,且按照连坐之法,一人逃走,则加刑于其同伍四人,其同伍还剩下的三个人,也遭到了鞭笞,之后还会去逃兵家中,追责其父母家人……

    正是靠了这种严苛的军法,这些戍边的秦卒才不至于逃亡大半。

    李信也知道戍边士卒的苦,所以在打了一巴掌后,立刻给了他们一颗甜枣吃。

    “本将此番来,除了赐汝等衣食犒劳飨士外,便是来更换戍卒的。”

    听说很快就要结束戍边的苦日子,罕塞全屯四十八人都欢呼雀跃。

    让大军在哨塔外围安营扎寨后,李信对黑夫说起了在边外之地设哨戍守之难。

    “罕距狄道一百八十里,沿途无路,只能顺着洮水缓缓而行。兵卒们戍守于此,衣食都要仰仗狄道每月供应,我虽每月派人过来,但总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尤其是入冬之后……”

    或是觉得,南方人无法体会羌地冬天的可怕之处,李信让屯长过来,向黑夫展示寒冬留下的战果一只被冻烂的耳朵。

    “还有一根脚趾,下吏这算是轻伤了,那逃兵,直接冻掉了两根手指,一只耳朵只剩肉团!”

    虽已入夏,但屯长想起上个冬天就瑟瑟发抖,那时候罕塞才刚建好,御寒能力较差,因为大雪封堵了路,狄道三个月无法过来,他们只能省吃俭用,靠射猎充饥,将动物皮毛披在身上,在火堆边挤在一起取暖。

    黑夫颔首,他能够理解,越往西,海拔就越高,冬天也越难熬,盛夏时节,在这里只能算凉爽,入秋后,便要披上冬衣了。罕已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偶尔能见到牦牛之类的高原物种,牛尚且需要厚厚的皮毛御寒,何况人呢。

    这么苦的条件,方圆百里内,都是言语不通的羌戎部落,日子也乏味至极,呆久了,的确会出现精神崩溃的情况。

    黑夫也问出了自己的不解:“狄道长城以北,洮水以东地区,膏腴之地不少,洮西虽也有些牧场,但多为山壑苦寒之地,难种五谷,驻军也不易,将军为何非要在罕建塞?”

    以黑夫这个后世人的眼光看,洮水以西地区,直到两千多年后,也是藏羌聚集的各种民族自治县,也不是进入河西的必经之路,弃之亦不甚惜。

    “这罕塞,是非建不可!”

    但李信接下来,却给黑夫好好上了一课。

    “右庶长或听说过,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乃姜姓之别也。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羌人的地域,从陇山以西,至于河首,绵地千里,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月氏,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

    黑夫在心里画了画地图,发现这一地域,就是后世的半个甘肃了。

    羌人在殷周时期的历史,与姜姓四岳深厚的渊源,同周王室的相爱相杀且不追究,羌人与秦的纠葛,一切都得从两百年前的秦厉公时代讲起。

    那时候,秦国已霸西戎,因缺少劳动人口,便对陇山以西的羌人诸部大肆打击,抓了不少人去关中做奴隶。

    其中一个叫“无弋爰剑”的羌人,便是秦人的隶臣,“无弋”,在羌语里就是奴隶的意思。他的妻子,则是一个受过劓刑,被割了鼻子的羌女。

    后来爰剑发动了一批同族之人,从关中逃回,遭秦人追拿,还放火烧山想要烧死他们,众人躲在洞窟里才得以活下来。

    逃到陇西后,羌人们听说爰剑在烈火中活了下来,感到惊奇,以为爰剑有神庇佑,便推举他为酋豪。因为在关中生活过,无弋爰剑学会了秦人先进的农耕技术,将其教予羌人,得到羌人敬重和信任,投奔他的曰益增多,遂成最大的部落。

    但好景不长,到了爰剑曾孙忍季父做豪酋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于是兵临渭首,扫灭残余的群戎,也对族群日益昌盛的羌人大肆打击,使之四分五裂。

    “从那时起,羌人便分成了三部。”

    李信让屯长摊开刻画在一张羊皮卷上的地图,指着地图东北角,黄河以东地区道:“部分羌人与群戎混居于此,此为其一,这也是右庶长提议夺取的地方。”

    这便是后世的兰州一带了。

    李信又指着地图西北角的水道和大湖道:“这是湟中、西海,羌人豪酋忍季父带着部落迁徙至此,河湟羌人最众。”

    他的手指随即又指向南方:“又有羌人数部,没有去湟中,而是选择南迁,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进入蜀郡以西,在高山深壑间散居,或为牦牛种,秦称之为越羌;或为白马种,秦称之为广汉羌;或为参狼种,秦称之为武都羌……此为其三。”

    听完之后,黑夫只觉得,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惨!

    羌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卷被秦奴役,被秦追打的血泪史,而他们被逼得逃离家园,或西或南四散迁徙,简直是一出“血泪之路”。

    说完羌人聚居的三大区域后,李信又点着地图最中央的黑框道:“罕在此,扼守离水、洮水之间的走廊。”

    “走廊?”

    “然,离水西面为高山,洮水东面为秦塞,有长城阻隔,唯两水之间地势较低,是羌人迁徙的南北冲要。”

    黑夫这下听明白了:“将军在罕立塞,除了就近监视湟中诸羌,还想要阻止三地羌人往来联络!?”

    “然也!”

    李信道:“本尉对湟中并无兴趣,但我以为,羌人四分五裂不足为惧,可若像两百年前一般,在无弋爰剑手下合一,与秦作对,则西羌之患,不亚于当年的义渠!”

    他的判断是没问题的,据黑夫所知,虽然眼下羌人看似无害,但再过两百年,至两汉之际,羌人果成大患,整个陇西,甚至连关中都饱受其苦。

    而若能增筑罕塞,使之变成城池,甚至将长城延伸至此,便相当于隔绝了三地羌人。

    黑夫拱手:“将军不以羌人四裂弱小便轻视,真有沉稳大将之风了。”

    李信摇了摇头:“信覆军辱国之人,岂敢再狂妄傲慢?”

    不过,眼下李信也有发愁的地方,罕塞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但如何维持其存在,并改善戍卒生活,勿要再使逃亡的情况出现,却又是一个难处。

    再者,这一屯戍卒好不容易才熟悉了本地环境,一岁而更,又换上新人,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或能解决这难题。”

    在细细了解本地状况后,黑夫也不失时机,提出了一个算不上新颖的想法。

    见识过高鞍马镫之利,李信挺期待黑夫源源不断的主意,抱拳道:“信愿闻之!”

    “很简单。”

    黑夫指着罕塞之外,离水边的开阔谷地道:“屯田!”

第375章 乌氏倮

    蜿蜒起伏的山脉,奔流不绝的河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的河谷,两侧则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塬,过去半个月,秦始皇的御驾一直沿着长城,在这样的地形中行驶,只有设身处地地巡视一番后,他才明白:“哦,原来朕的西北疆域,是这般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空旷而野蛮,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站在长城上远眺,皇帝才发现,西方还有如此广袤的土地,等待他去征服……

    从临洮绵延东北行的秦长城,在抵达高耸的鸡头山(六盘山)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远远绕道,从山南麓穿行,抵达西段长城的重点:乌氏塞。

    来到这里后,地形才算豁然开朗起来,盛夏时节,草场莺飞的牧场中,还坐落着一座新行宫:回中宫。

    这是座融合了秦、戎风格的独特行宫,完全仿照甘泉山林光宫而建,里面摆放的器物均精巧贵重,除了中原礼器外,亦有充满异域风格的金杯银盏,除了主建筑外,其余屋舍则是胡戎的毡帐,足够皇帝两千随员入驻。

    “乌氏倮真是用心了。”

    皇帝口头赞赏了这座行宫的出资人,乌氏倮忙道不敢,他已脱下平日戎服,换上一身衣冠朝服,手持玉圭,俨然一位朝臣封君。

    “陛下能莅临北地,来乌氏偏僻小县,实乃吾等之幸也!”

    乌氏县是北地郡最靠西的县,当东西交通要冲,东南经泾河谷,过“回中道”直通关中,西由薄落谷越鸡头山,直趋西北胡戎之地,是秦朝对外贸易的最大关口。

    乌氏倮虽为戎人,却抓住了乌氏县独特的地利,畜养牛马,以牛马贸关中丝帛,转鬻于戎。时值秦扫灭六国,需要大量牛马牲畜,便让典客与少府,将乌氏倮招揽进官府控制下,成了朝廷保护的官商,专门负责秦与胡戎的中转贸易,至今已有十年。乌氏倮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同时,也为秦换回了数不清的牛马。

    乌氏倮也会做人,知道秦始皇虽优容大商贾,但秦律本质仍是重农抑商的。手中的财富,或也会反过来害死自己,自六国覆灭后,他开始不断主动出钱,拓宽回中道,并为秦始皇修筑回中宫,只为表示自己的忠诚。

    一边恭维着皇帝,乌氏倮一面让人将开春时与月氏、戎王、羌人豪酋,甚至是匈奴单于贸易所得的奇珍异物,进献给秦始皇过目。

    于阗的美玉,河西的名马,羌戎的白狼白鹿,匈奴的(juéti),秦始皇却只是草草看过后,便询问起他最关心的事。

    “卿尝率商队出塞,行走羌戎诸邦,北至河套,西至河西,若论最熟悉匈奴、月氏地形的人,非你莫属,于西拓之策,有何建言?”

    乌氏倮既然有“比封君”的待遇,可以和朝臣一块朝觐皇帝,自然也有议政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他最熟悉的塞外情形。

    他消息灵通,亦听说了上个月,右庶长黑夫在蕲年宫的提议。

    同往常相比,今年春天,乌氏倮商队的货物中,多出了名为“红糖”的新商品,不同于难以携带保存的蜜、饴,红糖呈马蹄状,干燥而方便保存。两千斤红糖,跋山涉水运到喜好甜食的河西月氏后,大受月氏王和五部歙侯喜爱,高价购买,为乌氏倮多换得了许多牛马。

    因为红糖的缘故,乌氏倮对黑夫此人印象不错。

    但对黑夫进言的“西拓”之议,乌氏倮仔细思量后,觉得这项建言若推行,简直是在挖自家的根!

    他之所以能富至万金,礼伉千乘,就是因为在秦与胡戎之间长袖善舞,做转手贸易,赚取利润,少府和典客对他的管制也不严。

    可如今,一旦西拓之策推行,首先将有许多内地移民涌入北地、乌氏,与乌氏戎族争利。其次,秦若发兵击胡、戎,消灭了塞外的羌人、匈奴、月氏,将河西河套等丰饶草场占为己有,由官府直接在当年畜养牛马。

    那样的话,他这中转商人,还有什么用处?恐怕不出一代人,家族就要衰落了。

    故在皇帝令群臣商议此策时,乌氏倮才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

    但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本着“两害相较,则取其轻”的念头,不愿子弟去南方水泽之地发霉的关中老秦世族,几乎全部支持西拓。

    更要命的是,皇帝竟在陇山做个一个怪梦,被陈宝巫稚一解梦,认为这是西拓的征兆,更坚定了决心,已将其定为国策,要在未来数年内大力推行。

    所以皇帝此时发问,问的已不是乌氏倮的意见,而是想看看他,在这西拓国策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乌氏倮不敢再直言反对,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起了征服胡貉之地的诸多困难来。

    首先是军事征服的不易。

    乌氏倮斟酌一番后,用流利的夏言道:“敢言于陛下,塞外羌人、戎人弱小,不足为虑,然匈奴、月氏,均是草原的大行国,人口数十万,控弦者十万……”

    “匈奴、月氏之人,儿童即能骑羊,引弓射鸟鼠,稍长大则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力能开强弓,全都披挂皮甲,骑着战马。其风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生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彼辈的天性。他们的长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来去如风。”

    这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二十年多前,赵将李牧不也以车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gou)者十万人,大破匈奴犯边者十数万么?”

    一回头,却是特地从泾阳县赶来,觐见秦始皇的大上造羌(lěi)……

    虽然年近六旬,但羌是个好战分子,灭六国后休憩了一年,他浑身都不自在。对西拓之议,亦是举双手赞成:想封侯的不止黑夫一人,老爷子也想再进一步,挣个关内侯当当呢!

    他朝秦始皇作揖后,目视乌氏倮道:“是役,李牧不仅大败匈奴,还灭褴,破东胡,降林胡,匈奴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不敢近赵边城。”

    李牧虽曾是王翦、羌的对手,但羌却仍然尊敬他。

    “李牧以赵一国之兵,便能力挫匈奴,如今陛下合天下之力,又有横扫六国的将士用命,何愁不能夺取河西、河套?”

    虽然同为北地羌戎豪长,但乌氏和羌氏却并不和睦,在秦未统治此地时,他们的部族便是仇敌,如今虽同朝为臣,但意见也常常向左。

    乌氏倮知道,秦始皇是故意在北地维持两家豪长的均势,绝不会坐视任何一家压倒对方,所以他有自己的底气,“比封君”的地位,亦不亚于大上造,便道:

    “不然,李牧是背靠边隘,引诱匈奴来犯,才加以反击的。但如今陛下却欲主动出击,与当时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匈奴、月氏,均为草原广野之地,此利于骑兵作战之地,步兵遇之,十不当一……”

    羌却有些不屑:“匈奴月氏有骑,秦无骑乎?陇西、北地、上郡、云中、雁门、上谷之骑,加到一起,亦不下数万!本将军,还有李信,皆是擅长骑战的!”

    乌氏倮仍摇头道:“中国之骑,恐不如胡貉之骑。河套、河西之马能上下山阪,出入溪涧,疾驰飞奔,此中国之马弗如也。匈奴、月氏之骑兵,险道倾侧,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如也;匈奴、月氏之民,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也。此匈奴、月氏之长技,若入胡境,无异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大上造敢说一定就能获胜么?”

    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羌暴脾气上来,当场就抛下话,请秦始皇让他领兵,定能擒得匈奴单于、月氏王来。

    秦始皇却道:“北地军务,自然少不了老将军,不过,在匈奴、月氏之前,还是先替朕将鸡头山以北的朐衍(quyǎn)戎扫灭罢。”

    朐衍,便是北地之外,后世宁夏一带的部落。秦始皇虽然喜好急利,但归根结底,依然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知道西拓要一步一步来。三年之内,先将国境与匈奴、月氏接壤再说。而对匈奴、月氏控弦十万的实力,他亦早已知晓,所以之前才有先南后北的想法。

    皇帝又看向乌氏倮,让他继续说下去。

    仗着自己是对匈奴、月氏最了解的人,乌氏倮再接再厉,继续道:

    “臣也曾说过,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徒,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也。”

    “而中国之人不然,必立城郭,务田亩为业,到了河套、河西,以何为业?”

    “再者,臣曾去过河套、河西,最大的感触便是……冷!”

    他抬起头道:“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必须食肉而饮酪,并披上鸟兽的厚皮毛,方能御寒。中国之人在春夏去还行,若在当地越冬,不能适应其水土,恐怕会十死三四……”

    “故臣以为,巩固三郡,夺羌戎之地,开疆辟土无妨,但对匈奴、月氏用兵,则有待商洽。要击灭两国并不容易,夺取河西、河套后也难以驻守,届时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反而不美。”

    说了一大通对匈奴、月氏用兵的困难后,乌氏倮亦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臣以为,可以用匈奴所缺的粮秣,月氏所缺的丝帛红糖诱之,让臣派商队深入河西,远涉流沙,寻找那难觅其宗的昆仑山。待找到西王母之邦后,商队也掌握了河西交通险要,届时再用兵不迟!”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让自己在这场西拓中有用武之地,这便是乌氏倮想到的唯一办法……

    所以他偏向用商队来解决问题,羌则直接捋起袖子就想动武!

    但秦始皇却未立刻做出决断,乌氏倮和羌争论时,他一直在翻阅刚刚由谒者递来的奏疏。

    奏疏来自陇西边外,厚厚的一摞,并由黑夫、李信共同署名……

    待乌氏倮和羌争得口燥舌干之际,秦始皇才道:”二卿所言各有道理,也无须争论了,因为……”

    他举起了三份奏疏,笑道:“朕的黑犬、白马,为朕祷河之余,也不忘担忧国事啊。这三封奏疏,已将乌氏倮所担忧的骑兵、戍守、御寒三事,全部解决了!”

    乌氏倮和羌面面相觑,在秦始皇允许下,他们得以分别阅读三封奏疏。

    其中,二人得以一起看的是《屯田疏》,事关军事机密,只让羌看的是《高鞍马镫疏》。

    而与外贸商业有关,只给乌氏倮阅读的奏疏,叫做《铰羊毛为衣疏》!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323/ 第一时间欣赏秦吏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秦吏》为转载作品,秦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秦吏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秦吏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秦吏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