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仓颉造字
甘泉山位于云阳县以北三十里,因山有清泉而得名,此地即便是盛夏六月也依然十分凉爽,故秦在此建立了一处离宫,称之为“林光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林光宫不仅能避暑狩猎,因距离北地、上郡都不远,又可练兵威慑戎狄,宴飨藩夷,每年秦始皇五六月至林光宫,**月乃还于咸阳、章台。
按照皇帝走到哪都不落下政务的习惯,每年皆有不少决策在此议定。
今年也不例外,秦始皇的车驾才刚刚驶入林光宫,让胡亥等诸公子自行娱乐,他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了随行的廷尉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三人。
打赢了封建、郡县之议后,李斯已经超越左右二相,成了帝国真正的宰辅。皇帝议定国策,很多时候都是直接找他来问对,君臣达成共识后,通知一下丞相和御史大夫而已……
而今日皇帝让他同至林光宫,并在抵达后立刻召见,所为何事,李斯心中也有几分谱。
看看左右的赵高、胡毋敬,秦国三大书法家,便凑齐了。
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他在前,李斯也不客气,微微一笑后,率先入殿。
秦始皇穿着一身黝黑的“玄”,负手立于殿中,他的脚下,是白色的帛,帛上写满了许多文字,皇帝此刻正盯着这些文字,默然不语。
“臣等拜见陛下!”
三人齐齐下拜,秦始皇回过身,也不废话,直言道:“自从周平王东迁后,诸侯力政不统于往,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于是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如今天下各国,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宗周雅言不再,已积重难返。这也就罢了,然文字上也一样,大篆已改,齐、楚、燕、三晋各成体系。”
他看向李斯:“廷尉,你乃是天下闻名的书法大家,曾在楚国为吏,知晓楚字,又拜入荀卿门下,跟他学过三晋文字,还去过稷下数年,对齐字也不陌生。没记错的话,朕与燕国伐交时,亦是廷尉为朕将燕国书信译为秦篆,今日便来看看说说这些文字罢!”
李斯应诺,而后便挪步到了大殿偏北的位置,踩着脚下的燕字道:“陛下,燕人乃召公之后,姬姓大国,最好复古,学过尧舜禅让,连文字上,也常常仿古。可效仿的却不是大篆,而是更古的甲刻之文。”
“食古不化。”秦始皇对燕人最为轻蔑。
言罢,李斯又挪步至殿中,看着赵魏韩三国文字道:“三晋之地,民俗急躁,仰机利而食,连文字也透着一股急不可耐,他们将大篆简化太过,马不似马,虎不似虎,他国之人根本看不懂。”
接着是楚字,李斯对故国文字一点都不留情,冷酷地说道:“楚字与中原素来不同,似鸟如虫,故称之为鸟虫篆,近百年来,其写法越发飘逸潦草,难以捉摸。”
最后,他指着那些齐字道:“齐国好儒,受邹鲁之风熏陶,齐鲁文字都比较方方正正,倒是与秦篆在形制上有几分相似,但具体到比划……”
李斯笑着摇摇头,又朝秦始皇一作揖:“总之,六国文字,形制极其紊乱,少的如马字,有二十多种写法,多者竟有百余种写法,均难以辨别。”
“诚如廷尉所言,如今六王均已伏罪,六国化为郡县,一政令律法。然近来各地守、丞禀报,说六国文字各异,咸阳的政令发到地方,还必须译成本地文字,那些就地选拔的官员才能看懂……”
”真是岂有此理,这是六国统于秦,还是秦统于六国?“
秦始皇对此颇为不悦,一挥袖道:“不管是墨者、儒家,亦或是法家,皆言天下定于一,但说起来,何谓真正的一统?”
“只是如周室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后便其俗而治之?”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摇摇头道:“朕不仅要灭六国社稷,一疆土。”
“朕当一天下法度衡,让胶东的丈、尺、寸,与咸阳一致,让会稽的钟、石、斗与巴蜀相同。”
“朕将一天下车轨,宽皆六尺,使各地官吏商贾往来无阻。”
“而今,朕还要一文字,使三十六郡书信往来皆用秦字,不必再转译重抄,让一个渔阳郡斗食吏,也能看懂朕的诏书。如此,方为真正的一统!”
赵高率先阿谀道:“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此乃天地初分以来未有的壮举,陛下高瞻远瞩,臣佩服。”
秦始皇也宣布了召见三人的目的:“朕欲罢其不与秦文合者,从明岁正月始,官吏再有使用六国文字者,初犯罚俸,再犯罢官!”
又道:“三子书法精湛,天下闻名,今日下去,便效仿周时《史籀篇》,将秦篆三千余字去繁就简,以朗朗上口之章句,书于简牍之上。再作为范本,发三十六郡,使官吏、学室抄录修习,必使秦字在诸郡推行,绝灭六国异字!”
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应诺,《史籀篇》他们不陌生,乃是周宣王时太史所撰的识字课本,秦始皇的意思是,让他们各自用秦篆编写一本老少皆宜的识字教材,推行天下……
“陛下,臣黑夫前来复命!”
就在三人奉命告退后,殿外又响起了一个大嗓门,却是前日奉命去云阳县的中郎户令黑夫回来了!
……
得到准许后,黑夫匆匆入殿,秦始皇看着他道:“隶臣程邈还没死?”
“赖陛下仁德,程邈幸而未死。”
一边说着,黑夫还将怀中一份帛布、一份简牍双手奉上。
“陛下,此乃程邈的自陈!”
“现在才自陈?”秦始皇冷笑:“十年前樊於期反叛时,他又在做什么。”
秦始皇不欲接,但黑夫却一直举着,他也看到了满殿铺满的六国文字,暗道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便垂首道:
“陛下,程邈自知有罪,故他花了十年时间,做出了一件有利于国的大事!”
接着,黑夫便将程邈在云阳狱中覃思十年,损益大小篆方圆笔法,结合秦吏记录案件爰书的速记体,成隶书三千字的事,一点不漏地禀明皇帝。
秦始皇态度稍缓,此事是程邈入狱前就在做的,正因如此,他才留了程邈一条命,想看看他能做出怎样的成果来。
但始皇帝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这次派黑夫去巡视,若有成效还好,若无成效,程邈恐怕要过上真正的牢狱生活了。
他接过黑夫带来的帛书、竹简,却见上面分别用篆书和隶书写了奏言。
黑夫亦代为转述道:“程邈以为,陛下一天下后,不论是中央还是郡县,政事越发繁多,圆转的篆写太慢,已经不适应繁忙政务。而程邈所造隶书,以秦篆为基准,杂采各地秦吏的速记写法,以方折笔代替圆转篆书,云阳狱吏试之,发现以篆书抄录五百字的政令,要一刻半才能写完,但以隶书却只用一刻……”
他在基层政府供职过,所以知道,因为秦国独特的律令制度,就算是一个小小县寺,每天都要处理大量诉讼,接到许多政令,发出好些爰书。
所有不论中央还是郡县,都有大量刀笔吏存在,在没有印刷的年头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抄录,而抄录速度,就直接决定了工作效率。
秦始皇也是个极度注重效率的人,铸个金人,修个宫殿都要求急速完工,有时候他发出的诏书御史府未能及时抄完,皇帝便会雷霆大怒,让刀笔吏们下岗,重新换一批。
如今听说,隶书能让工作效率提高三分之一,岂能不喜?
在看完程邈的自陈后,秦始皇发问道:“程邈一共作出了多少隶字?”
黑夫道:“共三千三百余,每个篆字,均有对应的隶书……”
秦始皇沉吟道:“朕欲使得天下书同文,使三十六郡废弃六国文字,使用秦篆,去六国旧字,又立新字,是否会有不妥?这些隶书若发到地方,官吏能认出来?”
黑夫极力想促成此事:“程邈有言,隶书者,篆之捷也。他并非重新造字,只是略有修改,字形比划变动不大。再者,臣听说过一句话,叫礼以简为上。秦自从商君变法以来,一直在精简礼仪,去除繁琐,文字何尝不能精简?”
“臣在南郡时,便发现郡县的刀笔吏们,早就在用类似的手法,简化字形,使之方便书写,提高速率。但因各自习惯不同,常出现文字异形,长此以往,反倒不是好事。堵不如疏,不如以小篆为正体字,诏书、文书用之,隶书为佐,寻常记录用之,如此一来,不管是九卿还是郡县,处理政务时,以趋约易,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打消了秦始皇最后一丝犹豫,他颔首道:“便如卿所言,令程邈出狱,来林光宫谒见,并将隶书传授予刀笔吏。待廷尉、中车府令、太史令三人将各自的篆书篇章作出后,让众人以隶书抄录,一同发行天下!”
言罢,秦始皇感慨道:“昔仓颉造字,以教后嗣,天下方有文字。而今又有隶臣作隶书,以趋约易,程邈当年的罪过,也可以抵消了……”
“陛下圣明!”
黑夫不失时机地再拜道:“臣受程邈启发,亦有一个主意,或能成为陛下书同文字的助力!”
秦始皇闻言失笑:“莫非你也要来学着造字?先有隶人作隶书,如今,你也想作出一种黑字不成?”
“黑……黑体字?”
黑夫差点没吐血,这种字体后世还真有,不过他打的却不是字体的主意,而是往书写的载体动心思……
为了引起秦始皇的重视,黑夫索性开始吹牛了。
他一手指着堆满殿内的简牍,一手拿起一张地上书写六国文字的白绢,说道:“简牍笨重,陛下一天阅奏疏一百二十斤,谒者来回搬运都累得乏力。帛布昂贵,非公卿不敢用之,二者各有优劣之处。”
“而今,臣想要结合二者优劣,为陛下制作一种既能如帛布一般轻便,又比简牍便宜的材料。上书篆字隶书,使陛下书同文字的理念,传遍天下!”
“臣以为,这当时不亚于仓颉造字的大事!望陛下允臣越职献言!”
第347章 法术势
长二尺四寸的竹简整齐摆放在案几上,清晨的阳光从窗扉射进来,杀青烘烤后光滑的竹片反射着微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中车府令赵高跪坐于案前,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蘸满墨,稳住心神,开始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起小篆……
秦国三位书法大家,其笔迹各不相同,李斯乃是楚人,又长期游学诸侯,他的书法博采众长,并糅合了楚字的特点,书法苍劲,奇逸豪放。
胡毋敬是典型的秦国学室弟子出身,其书法平和自然,极其稳健。
赵高又有不同,他少时不识字,十余岁才刻苦自学,故有些剑走偏锋,书法细腻却又有力,风格清瘦秀丽,这就是赵高书法的特点。
很快,随着他手腕移动,第一根竹简上,已多出了三个漂亮的篆字。
“《爰历篇》!”
这便是赵高奉皇帝命书写的识字教材,他写的很慢,一来是因为事关重大,每个字都力求做到完美,二来是竹简加毛笔,本就难以做到速写:左手按简,右手写字,一根简一行字,写完之后,再一根一根地向右边推去排好。
若想速记,便不用竹册,而用木牍。
秦国一直以来,都对公文书写的载体有规定:郡县、都官用柳木或其他质柔可以书写的木材为简牍,公文削成二尺四寸,民间书信则长一尺,故又称之为尺牍。这些木牍,均用菅草、蒲草、兰草及麻封扎。
竹册就要比尺牍高一个档次了,因为制作更为复杂,通过裁、切、杀青才能成简,在上面书写,写完一章后排列钻孔,用“韦”,也就是切成条状的熟牛皮来编缀,相应的,价格也比木牍贵了数倍!
所以读书,真是一件昂贵的事,非家财十万的富户吏子,无法备齐笔墨书简。在学室里,也通常是一卷书大伙传着看,翻到字迹模糊,牢固的牛皮韦带破裂为止。
这年头,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数卷藏书,便是“文士”的标志,轻易不舍得借人观看,非得先拜入门下,口称弟子才行。若搬家时能将藏书拉上几辆车,那便要被人称赞为“学富五车”,与博学的魏相惠施相提并论了。
竹册得之不易,消耗却很快,赵高只写了五六百字,第一章便写完,他让仆役过来将竹简上的字轻轻吹干,再拿下去编缀成册,没一刻钟是做不完的。
他也正好接过弟弟赵成递来的汤水,饮用休息。
赵成一身戎装,他是一个五百主,隶属于外郎将,奉命宿卫于林光宫,此刻过来给赵高奉汤,一边低声道:
“兄长可听说昨日中郎户令黑夫给陛下的进言了?”
赵高自然知道,黑夫替程邈献隶书,以为可与小篆一同通行天下皇帝允之。
其又言简牍笨重,绢帛昂贵,自告奋勇,想为皇帝制作一种结合二者优点的书写材料……
赵成很了解自己的兄长,虽然赵高平日里对黑夫礼数有加,但暗地里将其视之为竞争者,便凑近道:
“兄长曾告诫过我,秦律有言,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
“如今黑夫身为中郎户令,职责是宿卫禁中,却言匠作考工之事,这算是越官了罢,是否要我指使熟识的御史们上疏批驳他?”
“吾弟,你真是白白在官场中厮混这么多年。”
赵高放下杯盏,细长的眼睛瞥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按你的说法,我身为中车府令,管的是执掌乘舆,却时常书写诏书,编订文字,是否也越官了?”
“这……”赵成抬起头:“这不一样,兄长是得了陛下允许……”
“总算说对了。”
赵高起身,负手道:“如韩昭侯的典帽官一般,没有知会君主,自顾自地做了,那叫越权。”
“但做之前禀报陛下,或者得了陛下指派,那就不是越权,而是唯上命是从。”
赵高不仅娴熟文字,还精通律令,越是琢磨得透彻,他越是发现,在帝国的基层,律令是严酷而不近人情的。
在县上,一个人不好好务农,想要做商贾工匠,那他就是不务正业,要遭到秦吏训斥。
在郡上,一个小吏不做好本职公务,却终日做些无关的东西,亦是越官违法,要遭到监御史举咎。
然而,当一个人的官职做到了朝堂之上,身处君侧,职权就会变得模糊起来,太尉空缺已久,右丞相是个摆设,廷尉李斯时常在做丞相的活,中车府令赵高兼着谒者的工作。
这些事情严格来说不合律令,之所以堂而皇之,只因为皇帝一句话。
赵高问:“你知道,程邈在云阳狱住的那间牢房,之前住过谁么?”
赵成摇头不知。
“韩非,韩非当年也被下狱云阳,可他的下场却不如程邈。”
赵高淡淡地说道:“韩非之罪不至于死,但陛下发现此人一心存韩,无法为己所用,依然决定赐死他。程邈之罪按律当斩,但陛下念着他修订文字或有一天派得上用场,便留了他一条命。”
还有他自己的例子,赵高当年犯罪当死,依旧是皇帝一句话,就驳回了蒙毅的判决,赵高官复原职。
合法么?显然不合法,但却是君主权势的体现,没人敢说半句不是。
在大秦,皇帝想杀谁就杀谁!
在大秦,皇帝想用谁就用谁!
帝在法上!所以官员是否越权,陛下说了算,律令也得站一边去。
“你不懂陛下心意,竟想以越官之罪去举咎黑夫,除了打草惊蛇,有何用处?再者,这等小事,只要陛下将黑夫平调至少府或司空任职,不就解决了。”
赵高教训完不成器的弟弟后,让他将新的竹简在案几上铺好,还要继续写下一章。
落笔之前,他点着赵成道:
“你记好了,使奉法遵令者无或缺赏,犯法违令者无所逃罚,叫做法。辨别忠奸,赏罚莫测,叫做术。权重位尊,手握杀生之柄,胜众之资,这叫做势!”
“陛下乃是以商鞅之法为基,又杂用申韩之术,并执柄以处势的明主!明主决定的事,万万不可质疑,小心旁观即可。”
他心中却又暗喜:“那黑夫立功心切,却不知道,失了中郎户令之职,他便远离了陛下。纵然侥幸成功,升官得爵,又能如何?真是得不偿失。”
韩非说的好啊,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虫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
而朝臣们的权力,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只是君权的残羹冷炙罢了,皇帝高高在上,都不用大呼“嗟来食!”天下人便如饥似渴地匍匐在脚下。
赵高已经看透了大秦权力的结构,管他律令多缜密,管他爵位多森严,管他什么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最终决定一个人权力高低的,唯有皇帝的信重,这才是他们这些飞龙腾蛇,所凭借的云雾势位!
白起、王翦,看似显的人屠灭国功业,实则是空中楼阁,如浮影游墙,一旦飞鸟尽,狡兔死,便将失去一切。
而一旦攀附了皇权,即便是矮小如优旃,权力在手,也能投射出十二金人般巨大的影子!
“走罢,走罢,李信、蒙恬、李由、黑夫,这些热衷于功名的郎官,都如同流水般流走,唯我赵高,牢牢占着近臣的位置。”
作为近臣,身无大功,偶立小功,肩负苦劳,十年二十年无升迁,紧紧跟在陛下身旁,才是最稳当的!
他露出了笑,延续着上一章,挥笔在竹简上写下了,“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但赵高心中想的却是:
“尧位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功勋之不足慕也!”
……
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末,赵高在林光宫中一边写着书法,一边琢磨臣子权势来源时,黑夫则轻车回到了咸阳。
他甫一下车,便去了内史官署,找到了上个月被调回咸阳,在内史任左司空的章邯。
扶苏劝谏失败后,关中已开始大兴土木,章邯身为内史左司空,负责督建宫室,才刚刚从工地回到官署,大热天累得够呛,正在室内休息。
黑夫来的急,推门而入时,却见章邯由两个隶妾伺候着泡脚,他的手已经伸入了其中一人的衣襟里……
黑夫轻咳一声,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便让隶妾离开,对章邯说了来此的缘由。
听完后,章少荣差点没跳起来,他一边擦脚一边骂道:“什么?三个月!三个月就要做出你所说的那物什来!不然便要受责?还拉上了我?黑夫……中郎户令,我好容易累功回到咸阳为吏,光是督建宫室便忙得焦头烂额,你为何要害我?”
黑夫摇头:“好个章少荣,我送你功劳,你却反怪我害你?”
言罢,他严肃起来,负手道:“我已被陛下平调为少府丞,秩比千石,今后三个月里,你将作为本丞的副手,统领隶臣工匠,助我完成造纸!此乃陛下之诏,不得推脱!”
摆完黑脸后,黑夫又笑着忽悠章邯道:“少荣,你我将要做的事,可是不亚于仓颉造字的千秋功业啊!”
第348章 项目组
“你连少府之下的属员都不甚清楚,便稀里糊涂做了少府丞?我如今真是担忧,吾等究竟能否做成此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人已坐于少府官署一间小院内,章邯听黑夫问他关于少府的事情,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心。
黑夫十分无奈:“少府在九卿中属员最多,竟有数十个下辖官署。其职能又广,从山海盐铁,到口赋市税,再到考工饮膳,何其多也。我如今只认识少府与少府监,至于其他人,怎可能一一记清楚?”
章邯仔细一想,黑夫说的倒也没错,除非是像他这种,从入仕起就在少府做小吏的人,否则想要厘清繁杂庞大的少府职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说白了,少府,就是专管皇帝财政的机构。
秦朝的财政收入,基本一分为二。大头的田租归治粟内史,这部分是国家财政收入,每年官吏俸禄、修路建城等公家预算从此处拨款。
而口赋,也就是人头税,连同山海池泽之税、市租等统称为禁钱,属于皇帝个人收入,划归内府。秦始皇铸十二金人,大修宫室的钱,都从这里支出的。
“所以皇帝觉得,他在关中大修宫室,其实是在花自己的钱,别人管不着……”黑夫有些明白,优旃和扶苏的进谏为何会撞铁板上了。
不过,少府的收入实在是太多了些,竟占了国家财政的三分之一!每年以三分之一的财政供奉一人,皇帝权势之高可想而知。
当然,据说在灭楚之战那几年,治粟内史入不敷出,皇帝也没少让少府拨款救急。
少府的职权还不止是皇帝内库这么简单,另外,凡皇帝衣食起居,医药供奉,园林游兴,器物制作,皆由少府所领。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太医令夏无且,就归少府管。
因少府职司范围较广,还得专门设置“六丞”来分管。
章邯掰着指头,给黑夫科普了少府的诸丞具体都是干什么的。
“少府铜丞,掌管口赋及铸钱之事。”
黑夫默默记下,心里给其贴的标签是:中国银行。
“少府内丞,掌宫中衣服宝货珍膳之属,下有太官主膳食,导官主择米,乐府主乐舞,还有黄门令管着宫中宦者。”
这算不算大内总管?黑夫暗道。
“少府苑丞,掌管皇室所有的山林池沼,下有都水、均官、上林、池监诸官。”
国家林业局啊,黑夫颔首。
“少府将作丞,掌管宫廷匠作,如尚方主作宫禁器物,御府主天子衣服,东园匠主作皇陵内器物,此外还有考工室管着宫内外的工坊。”
黑夫了然,这么说来,兵马俑也是东园匠烧制的?
而后章邯还提及了少府狱丞,主管诏狱。原来,这少府还管着永巷狱、织室狱、司空狱等十多个诏狱,关押着成千上万刑徒。眼下这些人正是关中大建宫室的主要劳动力。活是干不完的,再过些年,骊山秦始皇陵还等着他们。
“历史上,章邯莫非就是带着这批刑徒,与陈胜吴广对抗的?”黑夫看了章邯一眼,他已经说完了五丞,却独剩一丞未言。
“第六丞则不常设,一般是假丞。”
章邯对黑夫说,第六丞通常只在一些巨大的攻坚项目,比如郑国渠,杜东陵,芷阳陵,六王宫,十二金人,要在预定时间内完工,才临时任命一人负责,有点像后世的项目组……
上一个项目组,正是十二金人的铸造,而今,轮到黑夫来管造纸了,谁让他的点子使秦始皇产生了浓厚兴趣呢。
毕竟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疏,实在是一个沉重的体力活,若真能像黑夫说的,能做出轻薄如帛,便宜胜过简牍的”纸“来,不但皇帝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不少,对推行书同文字,也大有裨益。
但始皇帝并非一个有耐心的人,他要求黑夫在今年之内(十月前),必须拿出成效来!
黑夫自己也急,更让人抓毛的是,皇帝任命他做的,竟是个“假少府丞”,手下无人,俨然一光杆司令。
好在皇帝又给了他从各官署挑人的权力,并令少府诸丞尽力协助黑夫。
黑夫第一个就点了章邯的名,有了这位熟悉少府,主持过多个工程的老兄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
黑夫与章邯闲谈之时,他找来另两位手下,也终于到了。
一前一后进来的,分别是一个穿着黑衣,满脸忧愁的瘦子,以及一位丝帛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大胖子。
正是秦墨程商和柱下史张苍二人……
……
随着十二金人铸造,关中大作宫室,咸阳附近尽是被迫去服徭役的移民、刑徒,秦墨程商是越来越忧虑了。
在崇尚节俭的墨者看来,盛行礼乐,修建宫室,建筑山陵,都是荒废了百姓农事,又浪费钱财的行为,皆不可取,都是应该去除的无用之务。
但即便是公子扶苏进谏也无济于事,何况是日渐受冷落的墨者呢?
鸟尽弓藏,如今墨者在朝堂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那些儒生博士,起码他们人多,在山东还有延续的土壤,可秦墨呢?几乎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楚墨已绝,齐墨式微,秦墨顿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糟的还在后面,随着战争结束,天下一统,秦墨本来一心期盼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始皇帝**太强,丝毫没有与民休息的意思,虽收天下之兵,但世人的劳役,并不比战国时减轻半分。
秦墨有些失望,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拒绝为修筑宫室出力,转而将精力投入到了连机水碓、水磨的建设上。恰逢内史腾在移民中推广面食,墨者便频繁出入于杜东、上林等多个山东移民聚邑,建立磨坊,助他们建立城邑,修补房屋。
墨者和富户们当然没什么共同话题,却与来自关东的工匠相谈甚欢。通过在移民城邑的行走,一度迷茫的秦墨,似乎又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程商很感激黑夫,若非当年黑夫那一句劝,他可能还沉浸在惨烈的战争,和对帝国施政的失望中。
所以当黑夫相邀时,程商便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
他朝黑夫作揖道:“既然是有利于天下人读书、识字、开智的好东西,墨者当竭力相助!”
黑夫十分高兴,他也只是在纪录片里看过造纸的过程,记得点大概原理。若想让纸张横空出世,恐怕会遇上不少难点,这时候,就要求助于墨者了。
他大笑道:“有了墨者和少府将作丞手下的工匠协力,在技艺上,我便没什么值得发愁的事了。”
看黑夫如此高兴,另一边那气喘吁吁的胖子便一面用蒲扇扇风,一边道:“若非黑夫用算盘诱我,我才不会来。”
黑夫目测这厮重量已经超过两百斤,胖子最讨厌的就是盛夏,往年这个季节,就躲在阴凉的守藏室内看看书,任谁说什么,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去,彻底成了肥宅……
直到黑夫拿出了跟张苍提到过的“算盘”,他才勉为其难答应出门。这可是黑夫请程商帮忙制作的,杏木框中嵌有光滑的细杆,杆上串有扁圆的木珠,可沿细杆上下拨动……
张苍本就迷恋数术,正在编订《九章算术》,他拿到这东西,又由黑夫传授了最基本的珠算加法口诀,顿时爱不释手。
当然,也不忘问一句,黑夫是如何做出此物来的?
幸亏,早在西周,就有算盘的雏形“陶丸”了,黑夫便编造道:
“吾弟在学室做弟子,不仅要学律令,还要学算数,一天我见他用木棍串着陶丸,代替算筹来计数,便灵机一动,何不将木棍陶丸合到一起呢?便有了做算盘的主意……”
至于造纸的灵感,黑夫推给了在南郡巡视织室时,看到的“东门沤麻”场景。
张苍也没有深究,因为才一天时间,他算盘已经比黑夫玩的溜了,且在不断开发黑夫已经还给数学老师的乘法、除法珠算口诀。
这不由让黑夫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将这东西交给张苍,真是找对人了。
此刻,张苍缓过气后,又从怀中掏出算盘,噼里啪啦地玩了起来,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有何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此事少了子瓠还真不行,造纸非一朝一夕可成,从选址到伐木,再到制作,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故需请子瓠兄量入为出,算出商功、时日和所费钱帛来。”
黑夫要向皇帝证明,他做的东西,不仅比竹简轻便好用,且比丝帛便宜许多,所以需要有精细的账单,请张苍来做这件事,再恰当不过。
他们这个项目组,张苍就是策划兼会计,足不出户,处理计吏送来的各种数据。
章邯就是具体的实施者,统领刑徒隶臣干活,顺便与少府其他部门沟通。
程商就是技术人员,负责将黑夫的想法变成现实,解决遇到的难题。
人力充足,预算管够,还有三人相助,黑夫对三个月内试验出能书写的纸张,又多了几分信心。
“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将我姊丈召到咸阳来了。”
黑夫不打算让家人再升了,南郡就是未来十年内最安全的地方,若非要大哥、姊丈紧跟自己脚步,反倒是害了他们。
反正兵球、公厕等事已经给秦始皇留下了“常出惊人之策”的印象,也不怕一惊再惊。
“吾等分管诸事,那你做什么?”这时,张苍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看向黑夫。
“我?”
黑夫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做劳心者了!”
第349章 劳动人民的智慧
“假少府丞黑夫,近来在做何事?”
甘泉山林光宫中,李斯抬起头,看着刚从咸阳过来的中子李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不问他过去半个月家中可好,也不问长子李由从长沙郡寄来的书信说了什么,却对过去极少提及的黑夫莫名关心。
李同虽觉奇怪,但还是拱手道:“禀父亲,那黑夫当上少府丞后,先与章少荣游走于咸阳周边近水的区域,在镐池附近设了工坊。而后又向少府苑丞索要五苑之木。”
李斯颔首:“如此说来,他在陛下面前扬言欲造之物,与简牍一样,是树木制成的?”
李同道:“我还听人说,那些树木统统被泡在镐池里,但而后,黑夫竟将上千名工匠、隶臣都打发回家,说是种完麦后再来,手边只剩下百余人。”
他忍不住道:“陛下只给了黑夫三月时间,此子竟是一点不急?我看他是过去数月在宫中太顺,有些飘然了!不然为何三番五次去内史腾府邸,却一次都未来我家拜访?这黔首怕是早就忘了,他能有今日,靠的是谁提携?”
“糊涂。”
李斯训斥中子,在他看到,虽然李同是来到咸阳后,自己手把手教导的,但其政治智慧却比长子李由差了许多,黑夫刻意不到李斯家拜访,分明是得了李由嘱咐。
不仅是黑夫,章邯、张苍等被李斯庇护提携的人,私底下也不怎么往李家跑。
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
李斯需要保持自己“不党”的形象,而不是宾朋满座,广布党羽的“誉臣”。
与糊涂的中子不同,他看到,黑夫虽然没有给他送一份礼物,但却在有意拉着张苍、章邯等深深打着李斯印记的人做事。
这正合李斯之意,张苍淡薄名利也就罢了,对于章邯,李斯虽然欣赏,却没有越权提拔他的理由,若章邯能蹭上黑夫的功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黑夫如此优哉游哉,当真能做成事?”李同有些不信。
“汝伯兄曾说过,此人虽出身卑贱,却极有见识,做事十分可靠,从不无的放矢。”
李斯隐隐感觉到,黑夫和他是一类人,不甘于卑贱之位,不愿整日活得像只厕所里担惊受怕的老鼠!急切地想要脱离原本的阶层,向权力的高山攀爬。
如今,厕鼠已置身仓中,能不能出彩,全看他能否抓住机会了。
“若真如他所言,顺利制出轻薄似帛,便宜如木牍的‘纸’来,对秦而言,当真是大功一件!”
作为廷尉,李斯很清楚,秦制与六国的一大不同,那便是坚持“文书行政”。
李斯亲自增补的《内史杂律》中指出:“有事请也,必以书,勿口请,勿羁请。”不论是多小的事,下级都需以书面公文的形式向上级汇报工作,不得口头禀报了事。
此外,《金布律》中有规定,“官相输者,以书告其出计之年,受者以入计之。”官府输送物品,应以文书通知其出账的年份,接受者按收到的时间记账,如此不仅能精确上计,还能追查责任。
这种“文书行政”在各郡县广泛推行,所以每年都需要海量的竹木简牍。然而简牍笨重,休说搬运的人了,就连李斯每天审阅郡县送来的法律爰书、乞鞠,都累得乏力。储存运输起来也不便,一卷卷的竹册太占空间了,所谓的学富五车,不过是数十万言而已。
随着天下一统,中央和郡县处理的政务与日俱增,简牍的不便之处更加明显,秦朝上到皇帝,下到斗食吏,迫切需要一种新的书写载体,来提高行政效率……
“这也是陛下如此重视此事的缘由,黑夫,算是赌对了!”
李斯很欣赏聪明人,并不担心黑夫立功得宠后会脱离自己掌控。
不同于为秦所用则必为宰辅的韩非,黑夫出身太低,年纪太轻,未来十年顶多做到郡守,不足以对李斯造成威胁,反而能成为他子嗣的盟友……
“你回咸阳之后,要注意黑夫的一举一动,时常向我禀报。”
李斯如此嘱咐李同,随即才拆开了李由从数千里外送来的信件……
他的眉立刻皱起来了,因为这封信是在行军途中写的,还透露了部分洞庭郡公文里没有描述的细节。
“洞庭郡越人受西越及楚遗民鼓动,以城邑反秦!”
读完后,李斯冷笑道:“洞庭、长沙二郡备警的大事,洞庭郡守竟只说是小的部落骚乱?看来南方,并不安生啊!”
……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狐狸,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
黑夫将造纸的大本营也设在这里,因为此处不但有流水之利,可以建立几座水碓房,还有池沼可以将运来的树木浸泡。
时值七月,附近的妇女则收了地里种的葛麻,在池中沤麻沤(zhu),为织冬衣做准备,她们一边劳作,一边指着池中的木头议论不已。
“建房造船,都要将木料晒干,这些官吏倒是稀奇,竟将其泡到水里!”
将树木泡起后,黑夫便不管他们了,甚至还放千余从附近征召来的工匠、迁虏回家,让他们种完麦子再来,只留下百余隶臣待命。
对此,章邯急得都快上火了,但黑夫却不慌不忙,而是让章邯派人去少府下辖的东西织室走一趟,这两座织室负责收集蚕茧,织作文绣郊庙之服,在那儿,果然找到了黑夫想要的东西……
展现在章邯、程商面前的,是一张轻轻薄片,手感像是丝帛,却不是一块完整的布。
章邯不认识,倒是程商道:“此物在关中称赫(hè ti)。”
“然也,在南郡则叫方絮。”
黑夫笑了起来:“看来程兄家中,每到夏天,也是机杼户织声不绝于耳啊!”
程商叹气道:“家母以蚕桑织布之业将我养大,岂能不识?”
黑夫颔首:“我亦然,家父早丧,家母与伯嫂起早贪黑养蚕织绢,但那些轻柔的丝帛,却都卖到县里去了,她们从未穿到身上过……”
而黑夫从织室讨来的“方絮”,正是蚕桑的产物,上等的蚕茧可直接抽丝,那些恶茧、病茧也不舍得扔,放入滚烫的水中,用漂絮法取丝。
漂絮完毕,篾席上往往会遗留一些残絮,几次下来,便积成一层纤维薄片,在太阳下晾干剥离,就是眼前的赫、方絮了。
章邯出身豪贵富户,从小衣食无忧,有现成的丝帛文绣穿,当然没机会认识此物,他也不明白这跟造纸有什么关系。
为了解答他的疑问,黑夫便取来笔墨,在方絮上一板一眼地写起字来。
程商解释道:“在织女之家,赫是用来祭祀嫘祖的祭品,祭祀前,常会请识字的人,在上面写些颂文。其实是不舍得烧布帛,便以此物来代替。”
他也有些恍然大悟:“黑夫说要做比简牍轻便,比布帛便宜的‘纸’,莫非就是赫?”
随即程商又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恐怕不行,赫太少,漂絮数十次,方能得到一张。”
“只是原理相近罢了,我正是从中得来的灵感。”
黑夫拿起写了字的赫,手中用力,慢慢将它撕扯开来。
赫从中央开裂,丝絮纤维被扯得松散,黑夫将其放在桌上,请程商细观。
“细看就知道了,所谓丝帛,还有这赫,其实不过是无数细絮交织而成的,亦可称之为丝纤维。”
他又指着门外池沼中,那些沤麻的女子:“农妇们将葛麻茎秆收上来后,将剥下的麻皮浸泡在水中,沤上半月,最后麻皮松散,就可以抽出一根根的细絮来,这些细絮便是麻纤维。”
“说白了,不论丝帛葛麻,还是常见的桑皮、楮皮,都是由无数纤维构成的。”
“是故,既然丝帛的细絮压扁晒干可成赫,能用于书写,同样是细絮构成的树皮、麻头及敝布、鱼网切碎捣烂,以篾席承之,再压平晒干,或许也能书写!这便是我的打算!”
章邯恍然:“原来你让吾等伐木沤之,要的是树皮,不是木料啊!”
虽然木材造纸才是后世主流,但黑夫觉得,以秦国目前的铁器水平,打浆还有些困难。再者,三个月时间,怕也不够将木头沤烂,更别说后面还有许多道工序,不如先从更简单的树皮纸、麻纸开始做起……
程商也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子墨子在墨经里就说过,体,分于兼。万物皆可分之,但也有不可分的时候,这便叫做‘端’,看来这细絮纤维,就是丝帛桑麻树肤等物的端吧?”
黑夫听得一愣一愣的,暗道墨子这么厉害,两百年前就提出物质是由微小颗粒构成的?
不过,在程商诧异黑夫竟也知道子墨子领悟的高深学问时,黑夫却摇头道:“这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也非黑夫之功。”
他指着屋外镐池边,边劳作边说笑的农妇们,笑道:“只是从织女漂母处得来的简单想法,织室黔首之子都懂的浅显事情。”
不论古今后世,诸多发明被归咎到圣人、大贤头上,好像没有燧人,世间就没有火,世人将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没有后稷,天下人就不知道如何种庄稼,得永远茹毛饮血;没有蒙恬,中国人就用不上毛笔;没有蔡伦,纸张就不会出现。
但黑夫以为并非如此,他们不过是恰逢其时,站在巨人肩膀上而已,用一句俗套的话来说……
“这一切,都是来自劳动人民的智慧!”
第350章 收破布头喽!
秦始皇二十六年七月初,少府五丞相聚于官署中时,便谈起了近来发生的咄咄怪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新上任的假丞黑夫……”
少府将作丞故意拉长了话,等几位同僚凑过来,才继续说道:“他派人来要走了东西织室的所有麻头、破布、边角料!”
众丞面面相觑,少府内丞首先哑然失笑:“他要这些废物作甚?”
少府内丞分管宫室衣服宝货珍膳之属,终日与从六国掠夺来的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打交道,普通的丝帛麻布都不放在眼里,何况麻头、破布、边角料,在他看来,都属于无用之物。
“难道是要用来做百衲衣?”
一旁的少府狱丞管着囚犯,见过清苦的隶臣妾无衣服可穿,便将零零碎碎收集到的破布缝在一起做衣穿,称之为“百衲衣”。在他的家乡雍地甚至有个习俗:常生病遭灾的小孩,须吃千家饭,穿百衲衣,方能祛病化灾、顺利成年。
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黑夫收一堆破布头去做什么?
对临时来到少府,专管造纸事宜的黑夫,众人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将作丞。宫廷所用的竹简、丝帛都由他督造,纵然陛下要做新物,也应让他主导才是,可陛下却让外行人黑夫另起炉灶,这算什么事?
将作丞不敢质疑秦始皇的决意,便把怨气放到了黑夫头上,虽然对黑夫要的东西,他都予索予求,但心里却暗怀了想看黑夫笑话的心思……
他冷笑道:“十余天来,那黑夫除了跟苑丞索要树木泡到水中,又四处搜集破布外,便毫无作为。我倒要看看,九月底时,他要拿出何物向少府监和陛下交差!”
……
七月初七,虽已入秋,但太阳仍火辣辣的,按照秦地风俗,今天是各家晒衣布、晒竹简的日子。
内史腾家也不例外,继母多病,家中诸事便由叶子衿管着,她才让人将布帛衣物,还有父亲书房的沉重竹简搬到院子里暴晒,却听到府邸外面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吆喝声……
“收破布头喽!”
一听这声音,子衿便知道,是黑夫手下的小吏来了。
此事已经在咸阳城成了一个笑谈,当了假少府丞的黑夫正事不干,却派人在咸阳城内大索破布,真是滑稽。
“此君做事,从不无的放矢,数年前在南郡进言广建公厕,大兴沤肥,也没少遭人笑话,可到了年终上计时,亩产倍增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有人以为这是运气,但数年间或凭军功,或借时势,一步步从南郡小吏变成皇帝近臣,位列下卿,岂是一个庸人能办到的?
所以此事看似没头没脑,叶子衿却不由心生好奇,想知道黑夫又有何奇思妙想了,便对身边人道:“傅姆,家中可有破布,麻头?”
内史的府邸极大,里面生活着门客、隶臣、女婢、庖厨、工匠百余人,还有一个专门的织室,从外面买上等布料来制作衣裳,普通婢女也衣纨履丝,只有马夫、圉人才穿麻布。
但再好的裁缝,裁布也会有误差的时候,所以府中破布边角料还真不少,内史夫人奢贵,见不得家里下人打补丁,觉得这是丢面子的事,所以破布边料都无人问津,裁缝又不舍得扔,遂堆在仓库里,竟有几箩筐。
子衿让两名傅姆、女婢跟着自己,叫隶臣抬着破布边角料出了府邸,正好看到收布的皂衣小吏将牛车停在里闾处,跟闻询而来的贩妇贩夫解释破布的价钱……
小吏道:“破布、边角、麻头,每斤一钱。”
“一钱!?”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发出了夸张的声音,满是笑意的脸上顿时挂满了不高兴:
“吾家不比豪贵富户,只是普通公士、上造,里闾间有句俗话,叫新伯子、旧仲子、破叔季。其意是,一件衣裳,伯仲叔季兄弟四人轮着穿,冬衣改夏裳,宽袖改无袖,大修小、打补丁,从新衣穿成旧衣,再穿成破衣,一直到不能再穿为止。直到这时,还要剪下来衬履底,做褙……”
“是故,这破布也是有用的,你竟想一钱一斤购走,我还不如留着当抹布!”
说完扭着腰便要走。
少府小吏哭笑不得,当场拨弄着张苍教他们的算盘,给这泼辣的咸阳妇人算了笔帐:“大褐衣一件,用麻十八斤,值六十钱;中褐衣一件,用麻十四斤,值四十六钱;小褐衣一件,用麻十一斤,值三十六钱。”
“如此算来,一斤好的麻布也不过三钱多,如今以一钱收一斤破麻烂布边料,便如同以三件穿不了的破衣换一件新裳,难道还亏了不成?”
泼辣妇人仔细想了想,小吏的话似乎有些道理,麻布粗糙,裁剪了做小衣也蹭得胸口疼,与其凑合着用,还不如把破布换成钱购新布。于是便将家里找出来的数斤破布给小吏称量,捧着几文半两钱喜滋滋地回家了。
再看小吏车上,已装了不少破布边料。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少府丞收这些作甚,但上命如此,内史和咸阳令也准许了,那便只能硬着头皮做呗。
硕大咸阳城内,类似的小吏牛车还有不少,伴随着牛铃叮当,牵牛的隶臣扯开嗓子,高呼的“收破布角料麻头!”也在里闾中回荡……
待到暮色将至时,收破布的牛车大多满载而归,在渭桥附近汇合从少府开来的马车,一齐向镐池驶去。
……
到了七月下旬,看着镐池边堆积成几座小山的破布、边角料,程商、章邯等人啧啧称奇,黑夫却并不感到惊讶。
作为帝国的首都,咸阳户数已有十五万,近来更迁徙了十二万户入关,其中一半安置在咸阳郊区,二十多万户是什么概念?每家收半斤破布头,也足有十万斤!
更别说少府还送了大量边角料出来,既然原材料齐全,黑夫打算八月份先将麻纸造出来,等工匠熟悉工序后,九月份再开始造树皮纸。
计划步入正轨,黑夫心情不错,直到呆在咸阳城算账的张苍也赶到工坊,欣喜地告诉黑夫,他又有新绰号了。
张苍胖脸上满是促狭的笑,肥嘟嘟的手朝黑夫作揖:“恭喜恭喜,黑夫之前不是还抱怨过么,你只是各假少府丞,没有明确职权,如今则不然,你已被全咸阳人称之为‘少府破布丞’了!”
章邯忍俊不禁,别过脸去笑,程商则为黑夫抱不平。
“以破布制纸,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又能兴新利,此乃节用而利国利民之举,却被百姓误解,我真是替少府丞不平!”
他们墨家最讲究“节用”,就拿衣服来说,倒不要求每个人都如墨者般穿褐衣,只要冬天穿的绀衣暖和,夏天穿的细葛衣轻便而又凉爽,这就可以了。
过去的秦国的确是这样的,就连秦孝公、秦惠王,也穿着麻衣登朝,极其亲民节俭,这也是一代代墨者被秦深深吸引,选择在此扎根的原因。
但如今却不然,六国灭亡后,其财富丝帛尽入于秦。皇帝的宫室里,满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弃之不甚惜。有皇帝带头,骄傲奢靡之风已在咸阳滋生,官吏家的婢女,也统统穿丝履,配美饰……
墨者感到痛心,只觉得这已不再是自己认识的,淳朴节俭的秦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黑夫能反其道而行,变废为宝,将宫室弃如草芥的破布边料重新利用,是程商极其欣赏的,他决定将这里发生的事告知唐夫子、唐铎等秦墨,让所有墨者都来协助黑夫,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黑夫谢过程商的好意,他一点都不沮丧,相比于之前的种种绰号,这算得了什么?
“破布丞就破布丞吧。”
他淡淡一笑,抄起切麻布用的长刀,带头走向在池中浸泡许久的麻头、破布。
“笑骂从汝,但这泽被后世的功业,须我为之!”
……
八月初时,随着原材料备足,造纸工坊正式开工,镐池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也吸引了咸阳城内不少人的目光。
刚刚从齐国归来的少上造蒙恬,更亲自来到镐池,想看看“少府破布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第351章 蒙恬
守门的屯长拿着蒙恬的符节左看右看,没发现问题,便放他进了里面,还喊来一个小吏引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带这位上吏去见少府丞!”
蒙恬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既未戴冠,也未佩印绶,只带两个随从便出了门,所以旁人看不出他身份。
从抵达镐池起,蒙恬已过了三道岗哨,看着围着工坊巡视的持矛兵卒,他摸着胡须,露出了会意的笑。
“黑夫不愧是军伍出身,这工坊倒是戒备森严。”
想想也是,若黑夫真能做出他扬言的东西来,便是国之大利,可不能轻易泄露。
不过,从这扎营列哨的风格来看,有几分王翦将军的风格,看来黑夫在他那儿,学到了不少。
“还是王翦将军有慧眼啊。”蒙恬叹息。
反观蒙恬,当年也在李由身边见到过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南郡小伙,却未辨识出来,这竟是一块藏在石头里的黑玉……
相比于四年前第一次伐楚,蒙恬沧桑了不少,与始皇帝年纪相仿的他,鬓角已生出一丝华发。
但比起羞愧悲愤,三十出头就发髻尽白,时常呕血的李信来说,算得了什么?
那场大败几乎击垮了二人,损兵十万,死七校尉啊,这是自邯郸之围后,秦军从未有过的大败,换了任何一位君主,他们都必死无疑!
但陛下仁厚,给了二人赎罪的机会,苦守上郡、雁门数年后,蒙恬助王贲灭代,又随其击齐,两次灭国之功,让他和李信都回到了少上造的位置。
比调到北地郡守边的李信更幸运,蒙恬竟被秦始皇召回了咸阳!这是重新起用他标志,蒙恬从齐地回来时,激动得日夜兼行,直接跑到林光宫觐见……
秦始皇给蒙恬的职位,是秩比二千石的少府少监,这是个重要的职位,今年和明年要在全天下推行的”一钱币、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都要由少府主持!若能做好了,蒙恬距离九卿,便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差事,居然是替皇帝来镐池巡视。
“去替朕看看,那少府破布丞所说的纸,造得如何了?
”林光宫中,皇帝一边阅读李斯、赵高、胡毋敬和程邈献上的四篇篆、隶文章,心里还挂念着此事。
虽然说好给黑夫三个月时间,但近来弹劾黑夫举止乖张的御史可不少,少府将作丞、内丞等人也大倒苦水,说黑夫将少府给他的数十万钱,大半用来购买破布麻头,实在不知所谓。
于是便有了蒙恬的镐池之行。
……
工坊是沿镐池而建的,蒙恬进去后,首先看到的,边是池边人工修筑起来的小堤坝,将岸边湖水分成一个个清且浅的小池,这些池沼一半泡着木头、树皮,另一半则浸着麻头、破布、麻杆等。
数百人集中于岸边,用斧斤将其润胀的麻头破布切碎,又在水中涤荡,又将洗净的碎麻碎布送上牛车,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送往工坊深处。
蒙恬发现了,整个工坊呈狭长,是沿着镐水而建,中间每隔数百步,就是一道工序,各工序明确分开,不同工匠隶臣负责不同区域。
“这是少府丞令汝等建的?”蒙恬称奇,他只知道黑夫有校尉之才,却不知他还真的懂匠作。
小吏笑道:“少府丞只管摇着蒲扇,到处出主意,具体规划,还是靠墨者和工匠,又由章君令人修筑。”
“原来是位劳心者。”蒙恬了然。
当他们来到一处散发着淡淡怪异味道的地方时,小吏指着石塘中重又浸泡的碎麻道:“这是在浸灰水。”
民妇常用或草木灰水为葛麻脱胶,所以蒙恬一点不奇怪。
小吏又指着前方百余步外,冒起蒸汽炊烟的工坊道:“那是蒸煮的地方,碎麻都得先煮烂才能用。”
蒙恬一路上都在默默细看,经过热气腾腾的土灶蒸桶,来到满是舂捣声的水碓房,蒸煮后的碎麻在此被水力带动的连击水碓舂捣,经过数百上千次锤捣,成了粘稠的糊状……
小吏介绍说,这个程度叫做打浆,粘稠的纸浆,被运到后方数十个大石槽中,与清水掺和,一些穿着短褐的人手持表明平滑的方形竹筛,将水中的纸浆轻轻捞起。
蒙恬停下看了一会,看得出来,他们的手法还不太娴熟,经常要尝试很多次,才能捞得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纸膜。
而其中又快又准的,竟是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长者亦来服徭?”蒙恬皱起了眉,看向皂隶。
“上吏误会了。”
小吏连忙解释道:“这道工序叫捞浆,最为重要,但做得好的工匠也不多,还是少府丞想了个主意,雇了几位在镐池、渭水持竹筐捞鱼为生的老渔父,竟捞得又稳又好!每日十文工钱真是值!”
蒙恬晒然,一路看过来,原本被咸阳人认为是黑夫发癔症才收上来的破布麻头,竟一板一眼地投入到工序里,他也越发期待起最终的成品来。
“少府丞等人在何处?”
工坊很长,蒙恬走了一刻,已经快到尽头,都未见黑夫,也不见章邯。
“就在前方。”
小吏指着正前方道:“卜者按照《日书》算过了,今日正好是第一批纸晒好的日子,各位上吏都等在那!”
蒙恬看到了,走过一个个浸泡纸浆的石塘后,他看到了一片浅黄色的海洋……
……
捞好的纸膜连同竹筛一起集中暴晒,今日是个好天气,蓝天开阔,秋日之阳毫不保留地洒在这片池畔高地上,数百上千面竹筛吸收艳阳的热量,上面的水分慢慢蒸发升腾,只剩下一张薄薄干燥的纸张……
工匠小心翼翼将暴晒好的麻纸揭下,用方石压一压后,堆叠到一起,送到案几上。
而章邯、程墨,乃至于张苍等人,此刻都挤在案几旁,黑夫站在最中间,他手持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给皱涩的纸面砑光,砑光完毕,用手在纸上轻轻一拭,虽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麻头、布丝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余辛劳,终于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兴,他搓着手,正要在这张麻纸上试写,一个小吏却将一位颔下留着浓须,虎目燕额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们面前。
“少府丞,这是少府来的吏员,说奉少府监之命来巡视。”
黑夫一瞧,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章邯已经几步上前,作揖道:“蒙将军!”
“蒙将军?”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吓得拜倒了。
这世上有几个蒙将军?黑夫立刻反应过来,正是第一次伐楚时,远远见过几眼的蒙恬!
“诸君免礼。”
蒙恬朝众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监,奉陛下之命,来镐池巡视。”
一边说,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轻薄的浅黄色麻纸,捏了捏后,果然同帛布般轻滑,而以破布、麻头制作,想来成本也不高,便称赞道:“善!少府丞,这就是纸么?”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里却计算开了。
从政治渊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携起来的,因为第一次伐楚蒙恬让李由殿后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说,他不该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军中;来到咸阳做中郎户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将;如今调到少府,蒙恬竟又当了少府少监……
“我跟蒙家人当真有缘啊!”
黑夫暗暗腹诽,觉得自己表现太过冷淡也不合适,当一个正常下属比较妥当。
于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说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纸,如今纸已初成,当以笔墨试之。”
他抬起双手,献上了一支毛笔。
“新简必以新笔配之,纸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门所制之笔书字,既然将军亲自莅临,下吏敢请少上造题字试之!”
第352章 推陈出新
今日,秦始皇难得地放下了繁忙的工作,殿中堆积成小山的两三百斤竹简也撤下案几,挪到一边,裁剪整齐的浅黄色的麻纸取代了它们,整齐摆放在秦始皇御案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拿起一张幅宽二尺二寸,长一尺的麻纸,果然如黑夫所言,轻盈如帛,但又比帛细密坚韧,因为是精挑细选的,所以看上去纸质匀净,触感平滑,边缘也裁得十分规整。
再看另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篆字的纸,始皇帝看着字迹眼熟,便问道:
“是蒙恬的字?”
少府少监蒙恬作揖道:“纸张初制,不知可否书写,诸君不敢贸然献上,便由臣来试笔……”
毛笔肯定不是蒙恬发明的,数年前,黑夫在安陆县公堂上,看到小吏们人手一支笔时就知道了,此物出现的年代很早,孔夫子已经在“笔则笔,削则削”,到战国更加流行。各地称谓不同,秦地谓之笔,楚地谓之聿,江东谓之不律,燕赵谓之弗……
不过,这些“毛笔”和后世区别还是很大的,毛笔头的毛被包在笔杆的外边,然后用漆牢固,与后来的毛笔刚好相反。
前世今生,黑夫都拙于书法,字迹勉强能看而已,加上常年征战,也没想起来改造。
等他来到咸阳时,才惊奇地发现,一种和后世颇似的新式毛笔,已经在宫廷官署里流行起来,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是谓“苍毫”!
一问才知道,这笔又被称之为“蒙恬笔”,是蒙恬因伐楚战败被贬到上郡、雁门守边那几年制成的……
所以蒙恬也只是改造了毛笔,后世以讹传讹,就变成了发明。
由此可见,蒙恬虽以武功闻名,但私底下,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他也不推辞,当场就墨写了一份奏疏。”
如此一来,便能证明,纸张的确能够着墨书写了。
皇帝心中称善,就是这样一张轻若鸿毛,称量之后重不过十铢的薄纸,上面的书写内容,已经赶上一卷两斤重的竹简了……
秦素来讲究“文书行政”,以纸张替换竹简能让秦吏的效率提高不少,就连秦始皇本人,每天捻着轻巧的纸质文书靠在榻上阅读,也比举着笨重的竹简轻松多了。随着天下一统,他每天要处理的政务也迅速增加,纵然皇帝勤政,但每天看着堆积如山的简书,案牍劳形,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作为一种书写载体,麻纸毫无疑问是合格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成本了。
“造麻纸所费钱帛几何?”皇帝发问,黑夫便将张苍记录在纸上的账本献了上去。
“禀陛下,吾等从少府及咸阳市肆里闾收破布、麻头,一石值120钱,算上车载之费、柴火、工序、人力,成本不过500钱。”
“一石蔽布麻头可制幅宽二尺二寸,长一尺的麻纸千张!这亦是工坊每日的产量。”
也就是说,一张麻纸的成本仅为半钱!
“将作丞。”皇帝又呼了殿尾面色阴晴不定的少府将作丞。
“一册能书三四百字的竹简,价几何?”
将作丞本想看黑夫笑话,不料他真的化腐朽为神奇,用破布头烂边角做出能书写的纸来。
若非蒙恬亲自巡视过每个工序,可以为黑夫作证,将作丞甚至怀疑,黑夫只是献上些较为细密的布……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只能老实地回答皇帝的问题:“因所用材质不同,竹册值两钱到三钱不等,柳木简牍则为一钱。”
竹子本身不贵,但工序却很费时间,再加上牛皮韦带的价格,并没有想象中便宜。
若是换成丝帛,幅宽二尺二寸,长四丈的一匹帛,价值500钱,裁至一尺长短,也价值10钱左右。
一切都明朗了,同样的宽幅,书写同样多的字,一张麻纸的价格,竟是木简的二分之一,竹册的五分之一,素帛的二十分之一……纸张能取代竹简、帛书,不是没道理的。
黑夫总算能松一口气,造纸的设想是他提出的不假,但在造纸过程中,他们每天都会遇到些麻烦。好在这项工艺并没有超出时代,所有工序都能用现成的办法解决,再说了,有程商等秦墨相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这时候,蒙恬却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今少府收咸阳蔽布、麻头数百石,日产麻纸千余张,可制一年,但一年之后,蔽布、麻头已尽,又为之奈何?”
“少府少监之忧有理。”黑夫也不回避,接过了这个问题。
这并非是杞人忧天,黑夫前世曾听过一桩趣闻,说是造纸术经中东传入欧洲以后,欧洲人最初学到的只是用旧麻布造纸。
单靠旧麻布做原料,便有些供不应求了,欧洲人几乎把所有能收集的旧布、碎片和破麻头儿都送进纸坊,以至于布料紧缺,发展到最后,英国政府竟颁布法令禁止用裹尸布包裹尸体埋葬,以节约布料。
欧洲大陆各国之间也是开高价互抢破布,甚至出现破布走私,当时许多国家禁止个人收集“旧衣服、旧旗帜、破布和布料、皮毛和羊皮纸的碎料,及其他用于造纸的类似材料”,并严禁运出国外,违者处以重罚……
黑夫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单靠破布头来造纸肯定是不行的,咸阳城人口再多,真到了“朝衣鲜而暮衣弊”的程度,破布也有限。而且那些穷苦人家,破布循环利用,家里儿女轮着穿,纵然碎裂了,也能垫垫鞋底什么的。而穿衣大户豪奢之家,根本不在乎破布换的那点钱,随手就扔了。
解决方法有二,其一是像后世那样,让里典强制征收破布,二是他早就在打算的,扩大原料来源……
于是黑夫便道:“陛下,造纸除了用蔽布、麻头外,也可用藤、桑、楮皮等,与麻纸工艺相同,九月底便能制出,成本或比麻纸更低……”
将作丞恍然大悟,也明白黑夫上个月啥都没干,先跟少府苑丞要了许多楮木藤皮泡在镐池的原因了!
此言也解了少府少监蒙恬的疑惑,他暗道黑夫此子能走一步看三步,着实厉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再无疑问。
“黑夫请求制纸时,曾向朕允诺,说做出的东西定将物美而价廉。”
秦始皇点着麻纸,欣慰地说道:“诚哉斯言!”
他走到黑夫面前,勉励道:“从上月开始,朝野之中,多有人称卿为‘破布丞’,此乃偏僻小巷走出来的人少见多怪,学识浅陋的人中伤贤者,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乐,贤者丧焉!卿勿要管那些拘泥于世俗偏见的议论言词!”
“谢陛下信重。”黑夫作哽咽状下拜,一旁的少府将作丞等人则露出了羞愧之色,这绰号正是他们给黑夫取的,现在大气都不敢出。
秦始皇随即让蒙恬上前帮着磨墨,又让已经提拔为御史的程邈持蒙恬所造“苍毫”,在一张摊开的麻纸上,撰书写诏令。
皇帝还特别嘱咐程邈:“用隶字,勿用篆书!”
虽然这不符合前些日子定下的“诏令用篆”之法,但皇帝比法大,程邈只能颔首听命。
秦始皇的确有他的用意。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秦亦然!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敢于进取,不断推陈出新,这便是秦日益强盛,并兼并天下,一海内的原因。
秦始皇仿佛能看到,一封封用苍毫麻纸写就的隶字文书,不断在各郡县间传递,山东黔首们也要向秦吏学习篆书隶字,扔掉他们写满诗、书的竹笨重简,用崭新的纸张抄写秦律……
这就是他带给天下的新政新气象!
“黑夫纸、蒙恬笔、程邈隶,新笔新纸新字,共为新政效力,倒是一桩佳话。有了这三物,书同天下文字,又能加快几分!”
黑夫闻言,虽然暗道这纸名不太好听,以后或会被以讹传讹叫成“黑纸”,搞出“黑纸黑字”的奇怪成语出来,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只能大呼:“谢陛下命名!”
秦始皇复又踱步上殿,口述诏令道:“古人云,百工之事,或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贤者之所作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素缣者谓之为帛书。帛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今有假少府丞黑夫,承朕之意,虽初监百工之事,然有良匠之心,购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物美价廉,可代简、帛,广播天下。朕善其能,嘉其功,今赐黑夫宅邸一座,升爵为右庶长!”
第353章 项籍
“别人问你姓名,你便说自己是项籍,可记住了?”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向叔父保证道:“侄儿省得!”
“你叫什么?”仆从套车辕时,项梁突然回过头问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项庄……”少年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在叔父严厉的眼神下改了口,抿嘴报出了远在故乡下相的堂兄之名。
“我叫项籍!”
“切记不能答错,不然,项氏族矣!”
项梁又仔细嘱咐了一遍,这才拍了拍项庄,让他坐在车舆里。
车是普通的劣马陋车,项庄从小坐惯了高车驷马后,总觉得狭窄难以容身。但没办法,叔父告诉他,楚已亡,楚人成了亡国奴,项氏也不再是四世执圭的名门望族,而成了“山东迁虏”,必须谨小慎微才能生存。
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没忘记他们,在迁徙令中,便有项梁的名字。
再强的地头蛇也怕离窝,项氏若被连根拔起,离开了熟悉的江淮,恐怕会元气大伤。
好在项梁耍了一个小心思,他买通了下相的户吏,与弟弟项缠(项伯)分家,因为泗水郡文书上说的是“项梁迁之”,于是项氏便一分为二,项梁携家眷入关中,项缠和项声则带着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说,他兄长之子项籍也要一起迁徙,但项梁知道项籍的性情,年纪虽才十三,却天生神力,脾气暴躁,是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的主,加上他极度仇视秦人,带来关中,容易闹出事非。于是便在户吏登门统计籍贯,书写验传时,让另一个侄儿项庄冒充项籍,带来关中。
项庄比项籍略小,却沉默寡言,腰间挂着一柄未开锋的剑,看着车侧的栎阳街景出神。
入关的十二万户迁虏,一部分继续迁往陇西、上郡、北地、巴蜀实边,剩下的一半去咸阳以南的五苑开荒种地,其余则被分散安置在内史各县。
项氏和不少楚国豪贵,便落户于栎阳,他们九月底才到,刚安顿下来,今天是项梁第一次带项庄出门。
马车上,一阵风吹来,纵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个哆嗦,也不叫冷,只是皱着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这样,再过两月还了得?
他怀念温暖的东楚,怀念泗水边的下相,夏天温润的河水中,整个家族的男孩在水里嬉笑打闹,女孩则举着莲叶当伞,坐在舟上看着他们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满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错,从淮南运来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撑不下为止……
项庄不喜欢北方,不喜欢关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为何如此高兴,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出入于市肆,满脸堆笑地相互道贺,行礼的方式奇丑无比,里闾中还有人站在木墩上,给家门更换桃符,就像是过年一样。
“秦地十月初一过年。”
亲自驾车的项梁解释道:“今日便是正旦。”
项庄睁大了眼睛,感觉不可理喻。
年怎么能十月就过?
这也是项梁挑今天出门的缘故,和秦地许多地方一样,整个栎阳都沉浸在节庆的气氛里,官府休沐,平日里死死盯着山东移民一举一动的小吏也松懈,回家吃黍去了。
这种气氛下,项梁正好去拜访故人,以拜年为名,打听一些消息……
栎阳虽只是一个县,城池却不小,因为这曾是秦国故都,秦献公为了与魏国争雄,特地将都城从雍城迁至此处,秦孝公时才迁往咸阳。栎阳遂冷清下来,但随着十多年前,郑国渠开工,途径栎阳北部,栎阳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粮仓,近年来越发繁荣。
项梁也是走了不少关系,才让自家的迁徙之处既不是巴蜀那种偏僻边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咸阳。
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天下安定,则客居栎阳,教训子侄,使勿忘国仇家恨;天下有变,则可遁身东返……”
胸怀异心,项梁便需要一个灵通的消息渠道。
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马车停下,项梁下了车,让身后跟着的仆役将贽礼交给自己。
贽礼是山东贵族相见的礼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访地位高者,进见之时,必有贽礼,眼下项梁拿在手里的,便是一只风干的绿头野鸭,楚地称之为青首,中原则叫作“骛”。
项庄在楚国灭亡前,也没少跟家中人去参加宴饮,也记得一些饮宴规矩,便轻声道:“叔父,吾家过去拜访别人,不都是持羔么?”
项梁苦笑:“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骛,工商执鸡。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国,也不是上执圭了,只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项庄垂下头,在下相时,他堂兄项籍每每念到这个词,都会大发雷霆,说这是奴隶的意思。
当时他还感触不深,入关中后,才明白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们背过《离骚》,项氏也是芈姓子孙,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血脉,在楚国时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后,却只是区区黔首……
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无冠带,在地里刨食的普通秦人农夫!
项梁只没告诉项庄,这风干的青首腹中,还藏了整整一斤黄金!
拜访的尊者家在一个里闾中,里监门看到他们楚服装束,立刻警惕起来,吆喝着叔侄二人出示验传,说明来这的缘由,并在木牍上登记,才放他们入内。
据说在秦国,每个里闾都如此严格,但项梁却以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统天下的胜利中,享受着从六国掠夺的财物,已经日益松懈了,过去无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却能插进一根针……
到了一户高门大院的后门处,项梁整肃衣冠,亲自上前敲门,很快门打开,一个皂衣仆役探出头来见是项梁,露出了笑,待门大开后,又看到后面跟着的项庄,不由骂道:“自己来就是了,还带个孺子作甚!”
项梁倒是能屈能伸,笑道:“带他来长长见识。”同时手里将一小袋钱塞到仆役手心。
仆役掂量后复又笑道:“快些进来,勿要作声。”
项庄虽未做声,却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户人家也太无礼了,在楚国,主人是要亲自到正门迎客的……
他不知道,项梁初次来访时,竟被冷落了一个时辰,这次钱花的足,仆役直接将他们引到了书房。
一位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浓妆艳抹,穿着贵族的朱红之服,坐在案几后,与面容姣好的家宰谈笑,举止亲昵……
“隗夫人!”项梁满脸堆笑,请仆役将沉甸甸的青首野鸭代为转交,他则拉着项庄拜倒在门边。
“是项君来啦。”
中年妇人将手从家宰手中缩了回来,整了整衣襟,见是项梁,眼睛则又扫向家宰。
家宰略一掂量青首野鸭,知道里面有够分量的黄金,朝女主人点了点头。
妇人这才露出了笑,让仆役看座,欠身行礼道:“项君于亡夫有恩,何必如此客套?”
这妇人被称之为“隗夫人”,乃是秦右丞相隗状庶子隗咎之妻。
隗状是楚人,早年孤身入秦,子、媳留在楚国,混得十分凄惨。项梁是个喜好轻侠,广交朋友的人,没少接济隗咎,让他做自己的门客,隗夫人才能顿顿有鱼有肉。
数年前隗状发迹,代替昌平君任右丞相,隗咎便带着妻子入秦享受富贵,结果发病死在咸阳,隗状丧子后,倒是没亏待寡居的儿媳,给她在栎阳置办也大宅,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隗夫人是个会经营的女人,很快就成了栎阳没人敢惹的贵妇人,还常有人来向她打听朝廷新闻,人事任免……
二人多年没有联络,再相见时,主客之势已经反过来了。
项梁没有不平,他家能落户栎阳,也多亏了隗夫人帮忙。
隗夫人则看着项庄道:“这是汝子?”
“是吾侄。”项梁看了一眼默然不言的项庄:“他叫项籍,是我伯兄的长子,夫人当年见过的。”
“都长这么大了。”隗夫人感慨,却没认出这是个冒牌货。
项梁心中大定,隗夫人是关中唯一见过项籍的人,她也未识破,此事便安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隗夫人对给自己送钱的人十分客气,让仆役上热汤,还端上来一盘红褐色的糖块。
她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可是今年市面上最后一批红糖,从五百钱一钧,涨到千钱一钧,虽然医者说此物有补血的功效,但也太贵了,怎么不去抢?听说新的红糖最早也要开春后才运到关中来……”
看似抱怨,实则是炫耀,炫耀自家有特殊渠道,能获得早在数月前就在咸阳南市卖脱销的红糖,还让项庄不要客气,尝尝味道。
“妾来关中多年了,尤记得与亡夫在淮南时,喝过项君派人送来的柘浆,那味道,真是难忘……据说红糖是从南郡运来的,制糖不以麦芽,而用云梦泽边的野柘制成。南郡也是西楚之地,吃着红糖,还真有野柘的味道,也算是家乡滋味了,来,小君子快尝尝!”
项庄看向项梁,见叔父点头同意了,这才拎了一块放进口中,甜得腻人,远超柑橘,且果然有一股熟悉的柘味……
这是来自荆楚的味道,属于南方阳光的味道,楚国没灭亡时,与项籍等兄弟数人痛饮柘浆,欢声笑语的记忆浮现眼前,让他莫名低落,入口的蜜糖,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隗夫人依然在炫耀自己消息灵通,他告诉项梁,此物已经被乌氏倮看中,订购了数千斤,明年开春要作为货物,带去临洮以西的氐羌月氏之地贩卖……
项梁不住颔首,开始试探性地询问红糖的产地、市价,心中甚至生出一个主意来。
“红糖在关中价比金铁,富户尤其喜爱,淮南、江东也有不少甘柘,寿春楚王宫苑里的尤其甘甜可口,若能让家中商贾钻研出制法,在东楚南楚种植,未尝不可成为我家新的财源!”
隗夫人却看出了项梁的心思,笑道:“项君还是死了这条心罢,我听说,半年前红糖刚卖到咸阳时,南市的左庶长麦氏、五大夫石氏不忿其挤占市肆,曾一齐授意手下商贾发难,状告红糖贩夫,却落得个灰头土脸!”
“哦?红糖商贩背后,莫非还有靠山?”项梁混迹江湖多年,也熟悉官场,明白这意味着,红糖真正的主人来头不小。
“红糖是以南郡安陆县一位不知姓氏的老妇之名售卖的,就像寡妇清被称为朱砂寡妇一样,商贾背地里,皆称之为糖妪。”
“但项君可知,这位糖妪之子是谁人?”
项梁姿态摆得很足,拱手道:“还望隗夫人解惑。”
隗夫人拿起案上另一物,却是一张浅黄色的薄片,似帛非帛,似布非布,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上个月出现在关中的新事物,秦始皇令内史各县试用,如今已飞出咸阳,传遍了畿内诸县,这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项梁自然也有所耳闻
他面色微变:“黑夫纸,是右庶长黑夫?”
第354章 五年计划
听到“黑夫”之名时,项庄停下吃糖,竖起了耳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年前的蕲南之战,楚人或言项燕战死,或言其匿身逃走,但项家人却很清楚:项燕在战败后自杀,还让族人项声带着他的头颅逃出战场,带回下相……
项燕首级虽被项家秘密安葬,但他的尸身,却留在战场上,遭到秦人羞辱,戮为无数碎片。而堪比斩将的夺旗之功,却是被一个叫黑夫的无名小卒获得。
不曾想,他竟借此发迹,如今已做到了右庶长的高位!
严格算起来,此人也是项氏仇雠之一,得知这糖竟是那贼子所制,项庄顿觉臭不可闻,仿佛吃到什么脏东西般,偏头偷偷将其吐掉。
然而,项梁却只是面色微变,立刻恢复了正常,与隗夫人谈笑如故。
蕲南之战后,安葬好父亲首级,他对家中嚷嚷着要与秦人决一死战的族人说:“勾践困于会稽时,若是争一时之勇,悉起五千人与吴交战,恐怕越国当时便亡了。如今秦正强,楚将亡,大势已去,不可强求,当效仿范蠡文种之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以待他日报仇!”
举家被迫迁往关中时,他也如此安慰众兄弟:“汤系夏台,文王囚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勾践入姑苏,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ju)不为福乎?”
他们项氏,可不是楚怀王!
已决定卧薪尝胆的项梁,哪怕真正的仇人秦始皇、王翦站在面前,也能装成顺民,岂会因黑夫动怒?
隗夫人亦想试探项氏可有异心,方才故意提及夺项燕之旗的黑夫,观项梁脸色,见他一切如常,便放下心来。
既然收了项梁金子,她也说起了项氏最关心的事情。
“我已请人询问清楚,御史府的凋令出来了,云阳县狱吏曹咎,将调往泗水郡下相县做狱掾。”
狱掾掌管诉讼刑狱,是职权仅次于主吏掾的县曹长吏,若是一个铁面无情的人,留在下相的族人日子可不好过。
隗夫人道:“曹咎是个容易说话的人,他在朝中也有背景,新提拔的御史程邈在云阳狱时受过其恩惠,好生结交,今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项梁松了口气,笑道:“今岁去山东赴任的官吏,可真不少。”
隗夫人饮了一口热汤:“朝中频频向山东各郡县派遣新吏,无非还是要去履行陛下的国策。”
这是继去岁收天下之兵,隳河防关隘后,朝廷的又一个大动作。
身着黑衣的秦吏,出函谷关时,车上都拉着标准度量衡器具。一旦上任,便立刻开始推行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币同形、度同尺、权同衡、行同伦、一法度的工作,废除六国旧制,一切向咸阳看齐。
这些举措,对项氏等地方豪长打击不小,不同于松散的六国律法,秦律严苛,项氏少不得要收敛许多,私兵是不能养了,土地、隶臣、徒附数量也会被限制。
而铸币本就是项氏重要财源,一旦钱同币、币同形,不允许私人铸造,每年就少了一大笔收入。度同尺、权同衡,也意味着他们再没法用私家器量玩“大釜借出,小釜收回”的恩惠把戏了。
他们是骄傲的贵族,每家都有数百年历史,藏中有典籍传家,一旦书同秦篆,六国文字便只能偷偷教子弟。
这些制度将给项氏及山东豪贵带来诸多不便,项梁也只能感慨,若是秦在燕、齐、楚封邦建国就好了。
他听说秦始皇诸子皆年幼,年轻的诸侯王肯定会依赖地方势力,因其俗而治之。而不像咸阳任命的秦吏一般,只对皇帝负责,冲地方豪长喊打喊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并视秦法为铁律,强行矫正六国百姓风俗习惯……
但这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事,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过去两年里,项梁已经学会阅读秦篆字,他知道,在绝对的权势下,卿族若不做出改变,就只有灭亡一条路!
隗夫人宽慰他道:“这些国策,乃丞相府、御史府、少府共同监制,但实施期限不同,律令已在郡县推行,度量衡、轨距要在今年内(秦始皇二十七年)全部替换,书同文则可以稍缓。”
她说起了这件趣事:“上月黑夫制出树皮纸后,陛下大喜,在关中广建造纸工坊,造纸发往山东,要诸郡县在书同文的同时,也要试用麻纸、皮纸,与简牍并行。但帛书却不得再用,违者罚帛一匹!”
项梁可以想见,楚人将会抱怨不止,因为楚贵族最爱用帛来书写绘画,或作为装饰,或带入墓中,已经成了一个传统,他家就有不少帛书所写的《纵横家书》《老子》《唐虞之道》,骤然废止,恐怕楚人不会乐意。
好在,在这件事上,考虑到六国士人没办法一朝一夕学会秦字,黑夫向皇帝提出了一个建议。
“六国文字异形久矣,骤然废之,恐有不便。不如以五年为期,使六国文字及帛书渐次沙汰!以秦篆隶书及纸代之!”
他还说:“秦自有制度,郡县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借资考绩,称为上计。而陛下高瞻远瞩,兴麻纸,书同文,为天下划长久利。这五年沙汰之政,不妨称之为五年计划!”
可惜,秦始皇为政急促,嫌五年太长,遂改为三年,于是就出台了“三年计划”,三年内要制作三百万张纸,彻底取代帛书,并逐渐淘汰竹简!
能说动皇帝稍改国策,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右庶长黑夫俨然成了皇帝近来较为信重的新贵,关心朝局的人,纷纷拿当年最受宠的李信与他相提并论……
说到这,隗夫人已把一斤黄金能买到的消息统统告诉项梁了。
项梁便拉着项庄告辞前,隗夫人似又想起了一事,炫耀似地对项梁道:
“却是忘了一事,右庶长黑夫,腊月将要成婚,做了这些请帖广邀宾客,舅翁(隗状)亦在受邀之列,但他年迈,便让我与伯兄伯嫂前往……”
她很乐意去捧这位新贵的臭脚,但又舍不得多花钱,一对凤眼不断暗示项梁。
项梁了然,知趣地拱手道:“世人常以为,右庶长曾夺亡父之旗,项氏恨之,可实际上,吾等区区荆楚黔首,亡国之余,岂敢有怨?今右庶将婚,梁身份卑微,不敢涉足筵席,还望夫人能代项氏贺之,以表恭顺之意,礼物明日备齐,送至夫人府邸!”
……
秦始皇二十七年,正月初一(十月初一),砀郡阳武县户牖乡,在乡寺当临时工,做斗食小吏的陈平,亦在同僚艳羡的目光中,从邮人手中接过一封来自咸阳,色彩红艳的纸质请帖……
第355章 宰之
库上里位于户牖乡邑之内,因靠近乡中仓库而得名,里中有四五十户人家,既有家财百万的富户,也有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的穷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个甲日,不论贵庶,库上里两百余人都会齐聚于大槐树下的里社处。”社“是土地神,按时祭祀,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使农事有个好收成。
社祭一岁举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独称“大割”。每到这时,库上里百姓尽数出动,带来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献上上好粢食。还要由全里各户人家共同出资,大杀群牲割而献功,或杀鸡屠狗,或烹羊宰猪,击鼓撞钟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马虎,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担当。
但库上里今年推选的社宰,却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士人……
陈平身高八尺有余,而形貌丽,不同于数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着崭新的帛服,发髻梳得整齐,用白色的帻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着既定的礼仪,说着祭祀颂词。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自称学“黄老“的陈平念起诗句来也有模有样,围观的里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当年不事农商,终日游闲,被人污蔑盗嫂,为县中笑柄的陈平,如今竟成阳武县年轻一辈中,最具名望者……”
这一切的改变,当追溯到五年前,秦国占领本县,陈平洗刷盗嫂诬告,去秦营做转译。
从那以后,陈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还替陈平向乡豪张负求亲,为他娶得张氏女孙。因为陈平穷,张家还借钱给他置办酒宴,简直是倒贴。
当时有多事者幸灾乐祸地猜测,陈平多久会被嫁过五次人的张氏女克死?但陈平非但未死,事业反而如日方升。秦灭楚那年,张氏出钱,纳粮千石为他换得“上造”爵位,如今在乡中做吏,社会地位与从前大不相同。
背地里,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诽:陈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后来则娶克夫寡妇张氏,是靠出卖色相才有今天,本身并无才干。
但今日社祭,陈平却用行动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不仅祭祀程度没出差错,颂词抑扬顿挫,连祭后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让每家每户满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么简单,还要考虑到里中各户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况:谁该多得,谁可以少点,哪些人要分给独特部位?既婆婆妈妈,又零细琐碎,如何能够公平合理,乐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费神,非精明之人,无法处理周到。
但陈平做到了,他请里中年纪较长的数人列上席,里典、田典、里监门等人依次排列,又亲自持刃,割下最适合他们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摆到案前,而后才将其余三四十户的肉一一分完!
这下,就连里中过去最看不起陈平的老儒,也横竖挑不出毛病,捧着案上的冷猪肉叹道:“善,陈孺子之为宰!”
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是发自内心的,少数是讨好的,陈平一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眼睛则看向人群中的兄嫂,还有妻子。
兄长陈伯听人夸自家弟弟,骄傲得挺起了胸膛。
陈平那个一度遭休弃,后又与陈伯复合的伯嫂,则嘴碎地夸耀小叔子博学多闻,连咸阳的大官“右庶长”都发喜帖来邀请。
陈平的妻子张氏女,则摸着圆圆的小腹,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
这时候天色将黑,社祭却才进入**,它不仅是庄严的祭日,也是盛大的节庆,整个夜晚,一里之人,宴会饮酒,神人同乐。
不止是库上里,整个户牖乡,穷里之社,扣瓮拊瓶,相和而歌,自以为乐,至于豪富大贾们赞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优百戏,盛况空前。
等狂欢结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腻后,陈平安顿妻子躺下,自己却掌了灯,又在膏油灯下端详起那封来自咸阳的请帖……
……
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楮皮纸为封皮,里面是上好的麻纸,言辞谦虚,题头便是“黑夫再拜言”,并提前两个月发来,邀陈平入关。
“良人何日启程?”张氏女郎轻声问道。
陈平有些愧疚,偏头看着灯烛道:“右庶长婚期在腊月初一,此去咸阳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怀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产,这时候西去咸阳,他肯定会错过产期,但陈平在接到喜帖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要去!也必须去!
陈平轻抚着妻子的手,解释道:“其一,这位右庶长黑夫,当年在本乡为吏时,亲自替我向汝家说媒,他离开时,又赠金不菲,我无以为报。如今他贵为右庶长,据说还是皇帝近臣,却还记得我,竟提前两月发来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现在还记着他,这是陈平没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虽为乡吏,衣食无忧,但我不愿一生拘于穷乡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阳,或许是一个机遇!”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陈平娶张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还垂涎于张氏在阳武县的地位。五年来,抱着这根大腿,他不仅声望日增,资财日益宽裕,交游也越来越广,在乡中为吏,无人敢不敬他。
但陈平并不满足于此!
“今日,我作为社宰,人人称善。”
“但,我的才干器量,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虽小,但承载的是礼制规范。礼正则天下定,礼偏则天下乱。所以孔子才讲究割不正不食,当鲁侯在社祭后没有给他送祭肉时,孔子也心灰意冷,辞去职务,离开鲁国。
春秋时,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称之为“家宰”,孔子就做过齐国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过中都宰,据说一年时间,便使得中都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陈平的志向和野心,却远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终极目标,是一国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样称职!”
今日分肉受赞之时,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叹。
但这志向是不能说出来的,人穷志大,别人听了,也只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然而,却唯有一日,五年前就道出了陈平心里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这是黑夫的临别之言,让陈平惊骇莫名,很久之后才缓过来。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为从此与黑夫或将后会无期了,不曾想,五年过去了,陈平还在户牖乡打滚,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跻身朝堂,成了右庶长,皇帝近臣!
陈平妻家张氏的靠山是张苍,可如今,听说张苍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陈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动起来,黑夫还记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说明中意陈平的才干,而身为下卿的黑夫,已有资格招揽幕僚门客。
在咸阳当门客,可比在乡里做小吏强多了,陈平这几年也看清楚了,虽然秦律理论上一视同仁,但实际上,身为六国遗民,他们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难越过不更、乡长吏的级别。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过这道天堑!
“故于情于理,我都应去赴宴。”
陈平解释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们成婚三年多,张氏终于有了身孕,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远门,故心中有愧。
张氏是大家闺秀,虽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对陈平,她才有真情实意。
出嫁前,张负告诫她说:“不要因为陈平家穷,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陈平如今虽不富贵,但日后必将干出一番事业!”
她牢牢记着祖父之言,侍奉兄长陈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对陈平,也举案齐眉,十分体贴。
她善解人意地说道:“良人应该去咸阳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隶妾、傅姆照顾。”
但她随即又皱眉:“只是……”
得到妻子体谅,陈平十分高兴,追问道:“只是什么?”
张氏脸色有些绯红,不知该不该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轻声道:“我听乡中有传言,说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为……因为……”
她偷眼看陈平英俊又带着一丝儒雅之美的面庞,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陈平已经明白妻子意图了,脾气很好的他勃然色变,骂道:
“此乃乡中鄙人嫉妒妄言!当年便诬我盗嫂,如今又出言诽谤中伤,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说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干,就说他即将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妇的欣喜,岂是喜好龙阳之人?”
……
陈平十月中旬离开了家,乘着张负赠送的马车,一路向西,途径已成一片废墟,夜间似有无数鬼魅飞舞的大梁。过颍川郡新郑,在三川郡洛阳停顿,观周人旧俗,又同无数商贾、士庶一起,在函谷关接受检疫。
因陈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赠的符节,所以人可以顺利入关,但拉车的马却出了问题,被检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陈平只能用随身带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辆牛车,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时,堪堪赶到咸阳……
陈平又冻又累,本以为自己要孤身入咸阳寻找黑夫府邸,却没料到,黑夫算着他回信后出发的日期,专门派了一个仆役等在灞桥,雪天里高高举着”陈平“的木牌,在顺利接到他后,让人速去通报主人,便带着陈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赐予的大宅位于咸阳主城区,所以接应陈平的马车先沿着渭水南岸西行。
雪纷纷落下,陈平看到远处章台宫若隐若现的楼阙银装素裹,渭河对岸的雄都也瑰丽无比。
想到自己从遥远的鄙县小乡,来到帝国的中枢,这里的每一个抉择,过去一年间的废封建,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都牵动着数千万人的命运,年轻人难免有些激动,当车马行至正中,又觉得自己走在银河天桥上……
“陈生!”
车行到桥头,恍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陈平定睛看去,却见一位冠卿士披着一身宽厚的熊皮裘,带着几个仆役站在桥头,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后认出来了,是黑夫!
“右庶长!”
陈平几乎是从行驶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差点滑倒,还是黑夫扶住了他。
“陈平卑贱,何德何能,敢让右庶长来此相迎……”
“我与陈生是旧识,当年一起共事,还为你做媒,古人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岂能不出来相迎?”
一抬头,陈平发现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黑夫脱离军伍已久,面色似乎没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点都不生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膀道:
“当年在户牖乡,我对陈生说,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够发生许多事了,我已约了张苍,为你备下了筵席,且先喝点酒浆,吃些咸阳汤饼,让身子暖和,今夜你我当同榻而眠,好好畅谈一番!”
“同……同榻而眠?”
这是士人间表示交情极好的礼俗,但听闻此言,本来十分感动的陈平身子微微一颤,面色有些许怪异,笑容也在风雪中逐渐僵硬……
第356章 黄老
陈平想多了,什么“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说说而已,他们的交情远未好到那份上,不过是在府邸内专门为他办了一个小宴,除了陈平之妻的堂兄张苍外,没有其他外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天色已黑,陈平也来不及细细观察黑夫这座皇帝所赐宅邸,只知道宅子富丽堂皇,高墙大院,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一看就是新装修的。
青铜灯架上的烛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后,张苍在席上调笑说,按照右庶长的规格,此邸占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为三十立方步)!户牖乡东张西张加起来,也比不上,更别说,这可是地价奇高的咸阳城啊!
“我那宅邸狭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闹,比不上这宽敞清净,陈平,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罢。”
这句话,黑夫怎么听都是张苍在炫耀,便扯开话题,与陈平说起了过去五年间,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来后,陈平只觉得,黑夫这数年间的经历,当真跌宕起伏,打过败仗,差点被俘,绝境突围,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后,仕途便扶摇而上。
黑夫嗟叹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来,真像是在做梦。“
陈平奉承道:“右庶长立功无数,全靠功勋升爵,当有今日地位。”
反观陈平自己的生活,则要平淡许多,陈平喜欢寡淡的日子,却不想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所以他选择来咸阳。
这时候张苍接了腔,问道:”我听说,陈平学的是黄老?“
他虽然早就从族父张负那听说过陈平之名,最初只以为是个以美色诱惑了堂妹的小白脸,不曾想,黑夫竟对陈平念念不忘,成婚时除了文武百官、咸阳同僚、南郡旧部外,只邀了陈平一个山东士人。
张苍奇之,想乘此机会,试试陈平,看他是否当真有乡人未识的才干。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人聊的是黄老之学,陈平游学时,没有选择在魏地更加流行,也方便混口饭吃的儒学,而是追随一位学者学起了黄帝、老子之术。
巧了,张苍的老师荀子,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儒家,他兼容并包,杂糅了九流十家的学说,化为己用。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在稷下学宫十分流行的黄老学说,张苍受其熏陶,也有较深的黄老基础。
于是二人一会聊老子、庄子,一会聊田骈、慎到,你一句“法出乎权,权出乎道”,我一句“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
他们倒是说得高兴,黑夫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筵席画风突变,从叙旧变成了哲学课堂……
这时候,三人已喝了不少酒,黑夫遂用筷箸敲了敲杯盏,打断道:”秦人不喜高谈虚论,二位若要聊黄老,不妨说点我能听懂的,比如……黄老于当今天下,有何实际用处?再好的学说,若于现世无补益,也是空谈!“
张苍当然能说出来,却偏不答,看向了陈平。
婢女们已经告退,反正在场的也没有外人,喝得有些高的陈平便大着胆子道:”我以为,今上纯用秦之律法治六国故地,过矣!“
陈平出身卑微,知识面没张苍广,但他在底层呆过,又做了好几年的基层小吏,亲眼目睹了秦政在魏地推行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里还真有一番想法。
”魏亡后,魏地设砀郡,使郡守县令治之,最初两年还因俗而治,但自去年开始,便广布律令于县、乡,大肆宣扬,让百姓们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律令繁琐,百姓又不懂秦篆,常因犯下小错而被剃发、黥面,沦为刑徒。光是阳武县,几年下来,刑徒便将监牢塞满,如此一来,工地倒是有人干活了,但民间抱怨之声可不小。“
”此外,三年免税结束后,官府开始向阳武县征田租、口赋、徭役,比魏国时更重了几分。百姓向乡吏抱怨,乡吏则推给县吏,县吏又说是郡上的意思,于是百姓之怨,集于秦吏。“
”火上浇油的是,近半年来,朝廷政令一个接一个地来。先是说,过去的度量衡和钱币不能用了,都要用秦衡、半两钱,官吏沿街搜检,发现市肆上有人私藏旧衡、旧钱,当场缉捕入狱。这也就罢了,两地权衡钱币不一,的确颇为不便。可要郡县三年内废止固有文字,全部改写秦篆、秦隶,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一口气说完后,陈平拱手道:”今上政令繁杂,经常一月内连下数道,郡县为了在时限内履行,便苛责小吏,百姓。孰不知,事愈烦,百姓愈疲;法愈滋,而山东愈怨。”
在陈平看来,这半年来,秦政过于急促了,山东百姓还没从灭国里缓过神来,就被一连串的政令要求砸得晕头转向,几百年的习惯,朝夕根除谈何容易,秦吏催促又急,逼得当地人焦头烂额。
黑夫明白陈平的感受,后世也经常今天扶贫攻坚奔小康,后天创文创卫,为了完成中央的任务,省逼市,市逼县,县逼乡,乡上就只能逼村长和村民了。
秦国的情况更严峻,天下才刚刚一统,旧有矛盾还没消弭,便大兴土木,几个大工程同时上马,并且还急行律令,加速各地实现真正的一统。
皇帝的初衷是好的,秦人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散漫惯了的两千万山东人受不了啊……
黑夫看着陈平,暗暗赞叹他虽然年轻,却已经看到了秦朝的一大隐患,便问:”陈生以为纯用律令不妥,那又当如何治世?”
陈平将这些情况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解决的办法就在眼前!
他欠身道:“如今天下人最需要的,不是没完没了的政令,不是苛律重徭,而是休养生息。若能以商君之法与黄老之学并举,因天循道,刑德并用,行清静无为之政,则万民自化。“
”只要十年、十五年时间,百姓便能从数百年连绵不绝的鏖战里休憩过来,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一统后,享受天下晏然的孩童也将长大成人,定能习惯秦政,届时再推行种种举措,亦不为晚……“
虽然陈平偏向的是黄老中的太公阴谋术,讲究的是“阴谋修德“,但讲起黄老的精髓”清静无为“依旧头头是道,说完之后,颇为期待地看着黑夫和张苍。
这是他准备了许久的想法,年轻的士人心里,未尝没有效仿当年商鞅、范雎借景监、王稽,献策于秦王的故事呢……
但黑夫和张苍却只是面面相觑,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有才干,目光也够锐利,能提出一道不错的良方,可惜,他到底是没在咸阳官场里混过啊,太想当然了。
张苍道:“陈平可知,当年商鞅曾觐见秦孝公三次?”
陈平道:“略有耳闻。“
张苍颔首:”商鞅第一次说之以尧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说之以商汤周武之王道,皆语事良久,孝公却听了几句就开始打瞌睡,没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第三次,商鞅开始讲述让秦骤然富强的强国霸道,秦孝公听着听着,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谈数日不厌!“
陈平略有所悟,沉吟后低声道:”内兄的意思是,今上听人说黄老之术,就像是秦孝公听商鞅讲帝道、王道治国一样,听不进去?“
“然也。”
黑夫无奈地说道:“陈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虽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满天下的黄老之徒。”
“比如号称东园公的唐秉、号称夏黄公的崔广、号称绮里季的吴实、号称(lu)里先生的周术。你的想法,他们已向陛下进言过,就在去年,这四位长者曾用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的黄老之术游说陛下,但陛下认为这是迂腐法古之言,与秦律原则相悖,遂不听……”
于是,黄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与儒生一样,成了朝廷上的摆设。
张苍笑道:“休说四老,右庶长曾劝陛下,骤然废六国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时学会秦字,有所不便,请改为五年,称之为五年计划。但陛下却嫌五年太长,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长进谏,恐怕各郡县一年内便要完成此事!”
陈平恍然,黑夫则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但这半年多来,除了第一次议尊号外,其余大多被秦始皇否决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在黑夫看来,他有点像一个正在兴头上的经营游戏玩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远看着前方,看到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却忽略了脚下的庶民黔首。
那些反对的意见,在皇帝眼中,也只是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不值一听……
再用同一首诗描绘皇帝的心态,那就是……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伟人啊,总有相似之处!
第357章 家门阀阅
秦始皇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天下从文化、制度上达成一统,但这可是比武统更困难的事,恐要如老子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慢火细烹才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路漫漫,战车疾驰,掌舵者没有丝毫减速之意,车上的人却很想缓缓。
除黑夫之外,群臣,公子扶苏、倡优、墨者、黄老,甚至是儒家,都用不同方式进谏过,但都没大用。想让皇帝刹车减速是不可能的,好在黑夫知道,这一路上虽然颠簸,但好歹没有车毁人亡的危险,那道令生灵再度陷入涂炭的万丈深渊,尚在十年后。
一切矛盾在今日埋下,祖龙死后再来一场大爆发。
“还有时间……”让下人带陈平去客房休憩后,黑夫负手立于廊下,看着外面的风雪如是想道。
乘时代大潮而起的他,已在体制内走的太远,早非道旁看热闹的行人,更无法坐视此车所系的三千万生灵蹈火而无动于衷。所以,在那之前,试试看能否用后世的东西加固马车,让它适应这速度,或者赶在万丈深渊前,强行勒马……
“十年啊,在那之前,我能否摸到牢牢把持在陛下手中,不容他人插手的六辔缰绳呢?”
尽力而为吧,如若不能逆天改命……
再另做打算!
那是未来的事,现在的黑夫,只是一介“新贵”,距离权力中枢看似不远,实则遥不可及。
他还得先筹划自己的婚礼,招待宾客,准备亲迎的队伍。
……
黑夫邀请的客人里,陈平是来得最早的,而家人和南郡旧部,次日才到达咸阳……
黑夫的家人,只来了卖红糖的堂弟彦,弟弟惊和侄儿阳三人,母亲年事已高,入秋后染小恙,再加上婚期选在腊月,风雪漫天,路途遥远,恐难成行。
纵使黑夫请墨者和工匠帮忙设计了四轮马车,送了一辆去安陆,但车再平稳,路不好也没辙。这时候,黑夫反倒期盼皇帝下令明年修筑的“驰道”早点完工。如今的武关、南郡道狭窄泥泞,老人家到咸阳的话,半条命都没了,只能遗憾地留在家中,由衷和伯嫂照料。
“母亲十分难过。”
惊首先上来拜见兄长,嗟叹道:“我离家前,她送我到门边,一直拉着我的手,唠叨说对不住仲兄,但又有些小庆幸……”
“庆幸什么?”黑夫很奇怪。
惊靠近黑夫,低声道:“母亲觉得,我家祖辈八代,都是庶民黔首,小家小户,既没有家世渊源,也不懂礼仪,甚至连氏都没有。如今却与堂堂内史,南阳大氏结亲。她生怕来了咸阳,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让仲兄失了颜面……”
“母亲怎能这么想。”
黑夫哑然,不单是母亲,来到帝都后,惊看上去也有些局促,举手投足间,难掩自卑之色。
的确,在惊看来,自家顶多与郡上的豪贵平起平坐,但要同两千石大员,南阳大族叶氏联姻,还真有点发虚。黑夫升的太快,爬的太高,家人跟不上他的节奏,总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种心态不行啊。
黑夫便板起脸,教训弟弟道:“我这右庶长的爵位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刀一剑拼杀,建言献策,为国立功所得。陛下都认为我受得起,谁敢说半点不是?而这场婚事,是王翦老将军替我出面做媒,内史也欣然应允,愿以独女委身于我!”
其实内史腾的族人、后妻大多是反对的,但内史腾思虑良久后,说道:“为女择婿,择家世乎?择钱财乎?择才干乎?”
一般人更多考虑前面两项,但内史腾却以为,家世乃出生前就已决定的,跟个人努力无关。而钱财乃外物,或得或失,亦不足道。
唯独才干,才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特质,也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黑夫是老夫在南郡任郡守七八年来,见过最具才干的年轻人,我当时便料定,他绝非庸人。果然,如今跻身朝堂,屡献妙策,陛下也称赞有加,年纪轻轻便能为右庶长,阀阅显赫,假以时日,何愁家世不立,何愁钱财乏用?”
于是,在征求女儿意见,见其未反对后,内史腾便答应了这桩婚事。不过这老狐狸也是鸡贼,故意将他说的话传出,搞得黑夫都有些感谢他了。
“吾弟,你可知道,何谓阀阅?”
惊当然知道,阀阅,就是秦吏的功劳薄,它是“书其斩首之功于一尺之板”“以尺籍书下县移郡”,然后按功劳进行赏赐,每个秦朝公务员,包括惊,都有这么一份阀阅。
爵位升到左庶长以上的人,更可将阀阅篆刻在颇似华表的木柱上,树立在家门两侧,从而表明家庭地位。左边的柱子是“阀”,右边是“阅”,这就是“家门阀阅”,后世简称“门阀”。
在秦朝,“门阀”是关西军功贵族的代称,关东的世卿贵族们,于秦无尺寸之功,管你传承了几十代数百年,管你是帝高阳苗裔还是哪个上古贤王的后代,统统不能以门阀自居。
这也是黑夫最喜欢秦制的一点。
黑夫让惊跟他来到宅邸正门前,这里亦有一左一右两根柱子,因为才刚刚造好,所以上面蒙着布。
他亲手扯下了布,却见上面刻满了篆字,又用笔墨描画,格外醒目!
黑夫宅邸前树立的阀阅,虽只有短短六七年履历,却十分显赫。不提那些做所长抓贼的小事,从秦始皇二十四年冬阳突围,到第二次伐楚夺项燕军旗,再到为帝国在江南拓土千里,建南昌城,最后是近来的造“黑夫纸”,一份份功劳都写得明明白白!
任何质疑,面对这些阀阅,都会哑口无言。
老子是暴发户不假,但每一步都行得正坐得直,经得起推敲!可不是魏丑夫、那种幸进之臣能比的。
当然,黑夫特地嘱咐工匠,对修公厕得嘉奖的事舍去不刻,按他本人的说法,小小功劳,不值一提……
此刻,黑夫便指着门前华丽丽的阀阅,让惊从头看到尾。
“弟,现在你觉得,我家可配得上这桩婚事了?”
惊愧然作揖道:“配得上,是弟糊涂。”
“明白就好。”黑夫拍着他的肩膀道:“所以,我迎娶叶氏女,自问并非高攀,而是门当户对!”
“你是我胞弟,迎亲待客,当常在我身侧,到时候,必须抬头挺胸,不卑不亢,若露怯色,反会遭人笑话,你可能做到?”
“弟能!”
惊早就不是夕阳里的毛头小伙了,在学室学习三年,又随黑夫南征,管理金矿,长了不少见识。被黑夫教训后,便振作了起来,他为兄长的功绩感到骄傲,只要想到它们,就能把自卑从心里赶走。
惊还说了句笑话调解气氛:
“仲兄成婚还是太晚了,吾妻阎氏已有孕,以后你我子女的辈分,当如何来算?”
“你这孺子。”
黑夫乐得抬腿就朝他屁股上来了一脚,同时道:“既然母亲不能来,待婚后,我便向陛下告假,带着新妇回安陆拜见她……”
这时候,后面的南郡旧部卸下车上的礼物,也纷纷上前,拜见黑夫。
有跟黑夫饮鸡血结拜的九江县假尉赵佗,还有南昌县邮官季婴。
黑夫的旧部们大多担任江西各县的尉、丞,不可擅离职守,只有季婴作为邮官,能时常走动,借送公文入咸阳之名跑来。而赵佗将调往他处上任,入咸阳待命,正好赶上了把兄弟的婚事。
至于利咸、小陶、东门豹诸人,便只能让二人代为送来贺礼了。
还不等黑夫扶起二人,与他们叙旧,却看到车队里,走出一个年轻武士来,背着柄剑,扭扭捏捏,似乎有些不敢来见黑夫……
黑夫大为吃惊,因为那便是本该在南昌做县尉,不可能出现在这的共敖!
“阿敖!”
黑夫顾不上寒暄了,走过去,低声质问道:“你为何在此!?”
共敖也豁出去了,理所当然地说道:“右庶长成婚,我身为旧部,岂能不来?”
黑夫注意到,共敖身上穿着一身常服,没有佩戴印绶。
他顿时不寒而栗,这厮,不会是擅离职守吧!
黑夫的旧部各不相同,利咸已向他效忠,时常有书信往来,报告江南发生的事,小陶稳重,东门豹虽然莽撞,却很看重挣来的官爵。
唯独共敖,性格太过感性冲动,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见黑夫面色不愠,季婴连忙过来打圆场,替共敖解释道:“右庶长息怒,事情是这样,共敖他已不再任南昌县假尉了!”
“没错!”
共敖昂着头大声道:“右庶长,我辞官了!”
第358章 护短
“区区一个假尉,哪有来参加右庶长婚礼重要?不就是每年四百石俸禄么,我不要了!”
宴飨上,共敖如此解释自己辞官的缘由,让黑夫哭笑不得,不知是该感念于共敖重情重义呢,还是该骂他将自己苦心安排的南昌县尉一职拱手送给外人?
不等黑夫说话,坐在共敖对面的季婴先坐不住了,将吸溜进嘴里的润滑汤饼咽下,用筷子指着共敖骂道:“阿敖,你说这话之前,可否想想我?我倒是想做县尉,可惜当时爵位不够,只能继续管邮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随即向黑夫抱怨道:“亭长……不,是右庶长,当初这厮要辞官时,我和徐舒、乐可没少苦劝他,他却一意孤行,借口阳之战时受的旧伤复发,不能任吏,遂写了致仕文书,我不愿代其投递,他便派族人亲自递到九江郡去。”
阳之战时,黑夫出城诈降,共敖舍身刺杀欲裹挟逃走的百将,小腿上挨了一矛,深可见骨,冬秋仍会隐隐作痛。
黑夫点了点头,他想知道的是,负责替自己协调旧部的利咸没阻止此事?
“利咸得知时已经晚了,他特地从番阳跑到南昌,将我臭骂一顿。”
共敖摸着自己的脸,仿佛上面还有利咸痛骂他不顾大局时,喷上的唾沫星子。
“利咸说,南昌不可缺了我,但我以为,徐舒已做到了主吏掾的位置,乐也已是狱掾,官吏进退,律令诉讼都井井有条。如今南昌已无战事,纵然我来咸阳,也不会出事,倒是右庶长成婚,旧部只有季婴一人前来,岂不显得寒碜?反正江南几个假尉、丞中,我最无用,便由我代众人前来!为右庶长驾副车!”
和后世无车不婚一样,功勋贵族结婚,迎亲都必须有一辆华丽的驷马安车作为婚车,前后各有几辆副车,组成一个车队,然后将新娘从母家接到夫家来,不同的是,新郎是要亲自驾车的。
副车由新郎的亲友驾驶,的确多多益善,但南昌县尉,可是黑夫安排在南昌庇护自家甘蔗、红糖产业,守护南郡子弟利益的最后一道保障啊!虽说徐舒、乐、季婴仍在南昌为吏,但少了共敖这个手握兵权的县尉撑腰,他们说话肯定没原来硬气,这个冲动的家伙,做事前怎么就不想一想呢。
实际上,共敖还真想了,还想的不少。
“除了来为右庶长助阵外,我之所以辞官,是因为与新来县令不和,话也不投机,施政上也一直相悖……”
季婴吐槽道:“与你相善的人也不多。”
赵佗也笑道:“我那些去南昌办事的下吏,也常说共君面恶,不好相与。”
惊也欲言又止,他年纪小,兄事共敖,不好意思他揭短。
共敖没理他们,继续道:“我的脾气,右庶长是知道的,生怕哪天再起争执,一怒之下绑了县令鞭笞一顿,若真如此,我自己被缉捕下狱不要紧,就怕连累了右庶长。”
也坐于席上,被黑夫介绍给众人陈平恍然,恐怕这才是共敖辞官的主因吧。
按照秦律,被举荐人犯罪,若他还在原职没有升迁,举主也要被连坐,秦昭王时的丞相范雎,就是被他举荐的两位恩人坑死的。万一共敖在任上闹出个大新闻来,除非陛下开恩,否则这一年的努力,还真有可能一朝白费。
这一批南下干部中,小陶、东门豹的爵位足够,被九江郡直接任命,除了共敖,黑夫只举荐过利咸,但利咸已从最初的番阳假尉,升任番阳县丞,他纵然犯事,也不会牵连黑夫。
所以仔细想想,黑夫仕途最薄弱的一环,竟是共敖!
陈平对这些事较为敏感,便问共敖:“那南昌令叫什么?哪里人,之前在何处任官?”
问清南昌令的姓名、籍贯后,陈平目视黑夫,意思很明显:事后最好查查这南昌令是什么来头,希望只是巧合,不是阴谋暗算。
黑夫也反应过来了,这么一想,共敖自己把隐患消除,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但他还是黑着脸训了共敖一通。
“你说南昌令常与你意见相悖,处处刁难,且待南征士卒甚苛。你在时尚且如此,如今你愤而辞官,他定会变本加厉。徐舒、乐、季婴皆为县令下属,没了你这县尉,谁还能为士卒们向南昌令争利?”
严重一点,黑夫在南昌的利益很可能会遭到打压,他还指望南昌成为继安陆后,第二个制糖中心呢……
“共敖莽撞,辜负了右庶长的举荐!”
共敖面露愧色:“利咸也如此劝我,但那时我已递交致仕文书,追之不及。”
他重感情,是最将南征士卒利益放在心上的,当初秦始皇要将士们就地屯守,共敖就代他们表达了不满。
他抬头道:“但右庶长放心,我虽辞官,但不会离开南昌,并会弥补此事!”
“你如何弥补?”季婴啃着手里的肉,不住摇头,共敖的辞官,让黑夫的南下干部们在南昌话语权弱了许多。
共敖决然地说道:“我会带着共氏一族,迁去南昌,在那经营田宅庄园!”
“什么?”赵佗微惊,位于筵席末尾,没怎么插上话的陈平也愕然了。
这个共敖,也太耿直了吧!
虽然南昌移民、驻军已有数千人,但依然是边鄙蛮荒之地,更别说还有令人谈之色变的“水蛊”,也就是血吸虫病,这便是江南之地丈夫早夭的原因。别人都想着如何搬走,共敖却要将家族从富饶的鄢县迁到南昌,疯了吧!
别看共敖年纪不大,在其叔父死后,却凭“大夫”的爵位,成为家中族长,而秦朝官府也欢迎这种填蛮荒之地的移民活动。
“你想清楚了?”黑夫问共敖。
“想清楚了!”
共敖咬牙切齿道:“俗话说,铁打的豪长,流水的县令!我共敖就做南昌县豪,扎根在那!我就不信,熬不走这狗县令!”
这是卯上了,众人对共敖逞一时意气,决定自己仕途和家族前程的举动哭笑不得,但这就是共敖会做的事。
陈平本来想说,何必出此下策,自己其实有好多办法,可以让共敖反将南昌令,将他赶走的,但看了一眼黑夫后,又将口中的话咽回去了。
聪明人决不会无时无刻表现自己的聪明,尤其在主人要说话的时候。
黑夫叹了口气,也没有阻拦,起身敬了共敖一盏酒,随后又淡淡地笑道:“共敖之志虽足勉,但这种先愤而辞官,再举族搬过去的笨法子,不值得二三子学!”
“季婴,回去以后,告诉还在江南的众人,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先来信告知我,黑夫地位虽不高,也没什么实权,但想让区区一县令挪位,却也能做到!”
这话说得底气很足,众人士气大涨!陈平也暗暗颔首,果然,黑夫不但将手下人都安排到了郡县要职,且表现得十分护短,看来自己来投他,没有选错。
聊完共敖的事后,黑夫又说起把兄弟赵佗的调任来。
“二三子应也知晓,去年(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洞庭郡迁陵县越人受遁入西瓯的楚遗民怂恿,聚众反叛。被镇压后,虽然洞庭郡以怀柔之法,只诛主恶,但洞庭、长沙两郡越人仍不安分,且与五岭之外西瓯、南越君长往来甚密。”
“上赣和厉门塞有小陶镇守,地方安宁,洞庭、长沙却需要增兵。江南水网纵横,陛下决意让左更屠将军移镇长沙,任长沙郡尉,屠将军念着你的才干,便请求将你调去长沙苍梧地。”
赵佗虽然跟过黑夫一段时间,但隶属上,仍是尉屠睢楼船之师的部下,他的调任黑夫没法干涉。
长江边的浔阳,肯定比苍梧富庶,赵佗倒是看得开,笑道:“我虽是北人,却总要泡在南方湖泊水网之地啊!”
黑夫暗想:“老弟,你以后可能还要泡几十年,最后成了一个穿越服嗑槟榔的真南方人呢……”
此外,赵佗还代他们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吴芮表达歉意,吴芮之父吴申刚去世,他来不了咸阳。
“赣地常年炎热,无冬雪,越人的话里,甚至没有雪这个字,若他来看到漫天大雪,恐怕会吓坏。”
赵佗笑了起来,并不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后半生六七十年的时间,都感受不到雪花触及手背的冰凉……
黑夫一直有个隐隐的担心,虽然皇帝现在还没有立刻对南越、西瓯用兵的意思,但尉屠睢和赵佗南调,可能是一个伏笔啊。
“黔首初集,山东未稳,江西、湖南还没开发,这时候强行去征服一片热带雨林的广东广西,虽有利于后世,却不利于当下,缓几年,起码先把长沙、豫章的路修起来。”
黑夫打算在婚后找机会劝诫始皇帝,虽然许多建言都被皇帝否了,但在南征上,作为曾站在厉门塞上眺望五岭粤省的人,他是很有发言权的!
那都是后话,黑夫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胸怀天下,关注时局,而是腾出时间为自己做一件事。
结婚!**!
“像我我这么自律的穿越者,很少见吧?一般来说,六七年时间,身边的女人都够开个后宫了,还会有无数暧昧的红颜知己。”
如此自嘲着,黑夫也对后日的迎亲,充满了期待……
第359章 你喜欢熄灯还是亮着?
周秦时代的贵族婚礼自有一整套规矩,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这些程序,过去几个月里黑夫已做完了:他请动了王翦老将军替自己纳采说媒,王氏与黑夫关系还不错,王翦欣然同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接下来的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叶氏答应婚事后,王翦还要替黑夫问女方的八字和出生年月日,黑夫则要携女子的名字、八字,去祖庙中占卜……
对此,八代贫农的黑夫只能翻翻白眼。
“祖庙,那是个啥?”
他只能在新宅抢修一个祖庙,将素未蒙面的便宜老爹及历代祖先补上去。
他那便宜老爹的名是知道的,可往上几代人却不知何名,母亲也没法回答他,黑夫只能闭着眼睛瞎编了。
于是他大笔一挥,在牌位上写道:
“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
这样一来,起码凑了四个牌位,能应付纳吉之礼了,倒是这些诡异的名将张苍看得一愣一愣的,他想起黑夫让工匠做的”算盘“,还以为这是家学渊源,好奇地问道:
“汝祖、父皆好数术?”
黑夫摇摇头:“家贫无姓氏,名也随便取,或伯仲叔季,或直接按出生日期来。”
章邯、张苍等面面相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越发觉得黑夫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
同时又觉得,比起重八、五四、初一,“黑夫”听上去也像个正式名字了。
“春秋时,周桓公还叫黑肩,晋成公还叫黑臀呢……”博学的张苍考据起来,胖脸上满是认真。
按照礼制,婚礼当夜,男家要“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而乡党僚友则要带着礼物前来祝贺,同时还要凑马车去帮黑夫迎亲,章邯、张苍、共敖等朋友旧部悉数抵达,为黑夫助阵。
黑夫今日穿着一身爵弁、缁衣、缫裳、缁带,这便是新郎的装束了,他自己乘黑色漆车,车上坐着娴熟礼仪,充当“摈者”的张苍。后有副车二乘,分别由地位较高的章邯、程商驾驶。此外还有装饰车帏的妇车,由惊驾驶。
一行人驾驶高车,浩浩荡荡往内史腾的府邸开去,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前有火炬引导,后有鼓吹奏乐,路旁逛完集市的百姓便知道是有贵人要成婚,纷纷停下作揖恭贺。
黑夫没有严格按照这时代的礼仪,他让共敖、季婴等人从后面的车上向道旁百姓发放纸张包裹的红糖,感谢他们捧场,权当是喜糖。此举引发了一阵欢呼,小孩子们嘴里喊着糖,开心地跟着婚车,一直到了内史府邸外……
摈者张苍下车入告,不一会,内史腾身穿玄端礼服,来到了大门之外。
或许是因为独女要出嫁,答应这桩婚事的内史腾看上去心情很糟糕,板着一张脸,但还是按照礼仪,西面再拜,黑夫连忙下车,东面答拜。
就这么一步一揖,终于进了叶氏的祖庙门口,黑夫献上自己抱了许久,作为礼物的大雁,再拜稽首,这意味着向叶氏祖先报告,说自己要将他们的女孙娶走了。
叶腾缓缓说道:“叶氏源自楚国芈姓,颛顼为远祖,尊春秋时的叶公诸梁为始祖。”
“人皆言叶公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我欣赏你的才干,可想到你要娶走吾女,心中还是怪怪的……只望你能善待她。”
叹了口气后,叶腾这才让开了道,露出了站在庙门外等候的新娘。
并非后世喜好的大红装束,而是与黑夫玄衣对应的素服,缁衣缥边,宽袖长坠,身后有侍女帮忙提着,今日叶子衿盘了妇人的发式,头上满是金玉玲珑的饰品,面上却只是淡淡妆容隔着数步,黑夫只能看到她鼻梁以上的面庞,因为新娘手持一柄羽色华丽的“鹊扇”,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鹊扇就相当于后世的红盖头了,好在黑夫能看到她的眼睛,睿智而不失灵动,四目相对时还有一丝羞涩。
又是一通父、母告诫后,新娘才朝父母及祖宗行礼,跟在黑夫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叶腾没有送出来,站在庙中,有些怅然若失。
女儿出了家门,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叶氏列祖列宗在上,只望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
“长夜未央,庭燎之光。言念君子,玄衣裳。彼美孟姜,鸾声将将。颜如舜华,宛如清扬。执子之手,与子偕臧……”
新郎已将新娘迎回府邸,悠扬的婚庆乐曲响彻府邸内外。
作为咸阳新贵,右庶长黑夫的婚事十分热闹,虽然也有些不怀好意的宾客想看这个穷小子在仪式上出丑,但有娴熟礼乐的学霸张苍作为“宾者”帮忙打理,倒也将这场贵族婚宴办得庄重大气,有模有样,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结婚礼仪繁杂,但每一步都不可或缺,因为与后世差距不小,黑夫也感觉十分新颖。
就比方说,从黑夫家门的阀阅中间,进入婚宴正堂这一段路,新娘依然一言不发,手持鹊扇,跟在黑夫背后亦步亦趋,到达正堂后,黑夫便要转身,朝她行一重礼,新娘再还礼。
这是张苍安排的,“妇至,婿揖妇以入”,每一家结婚,都是新夫先向新妇行礼,再入房完成仪式。
婚宴厅堂的色调,竟是以黑、白为主,来一个不知秦人喜好的现代人,恐怕会以为,这是在办丧事呢!新郎黑衣,新娘素服,淡雅而庄重,倒有点西服婚纱的感觉,又同坐于席上。
最先开始的是“却扇”,黑夫请新娘坐,顺便接过她手中持了许久的鹊扇,相当于后世的掀盖头了。
色彩斑斓的羽毛之后,是一张漂亮少女的脸,有十七岁少女的纯洁,妇人发饰又衬得她妩媚。
见此情形,宾客们也纷纷赞“郎才女貌”,当然有没有人暗骂“黑彘拱白菘”就不得而知了,黑夫也不在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侍者持盛满清水的铜(yi)过来,给二人沃盥(guàn),也就是洗手。
两双手一同伸进去,黑夫手黑,叶子衿手白,铜不大,难免相互触碰,肌肤相触时,黑夫发现,在灯烛映照下,新娘面色有些绯红……
净手之后,先吃煮熟后有粘性的黍饭,而后再共牢而食,切下薄薄的烤小猪肉,蘸酱而咂,随后用米酒漱口,就来到了最后一道程序:合卺而饮。
匏瓜被一分为二,分别盛酒,二人接过,而后第一次正面对着对方,四目相对,没有像后世一样交杯,只是交换了手中匏酒,一饮而尽!
味蕾品尝到了苦味,咽下去后却是回味的甘甜,匏瓜是苦涩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匏既分为二,象征夫妇由婚礼将两人合为一,同甘共苦。
黑夫发现,新娘饮酒后,朱唇已湿润,嘴角还有一点酒珠,她不动声色地轻轻舔了舔,发现黑夫在盯着她看,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恬静庄重的模样。
饮酒完毕,在宾客们的哄闹中,新郎新娘起身,前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就只剩下“(jun)余设(rèn)”,就是通常所说的合床礼,正式成为夫妻了。
……
侍人持烛而出,门扉被轻轻合上,窃笑声渐渐远去后,屋内只剩下二人。
寝室内,陈设鼎、尊等饮食之馔具,几十根根儿臂粗细的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
黑夫回头看着坐在婚榻上,绞着双手,默然不语的新妇,她的“婚纱”,也就是披在外面的景衣已被侍女脱去,只剩下素白的缁衣,在烛光映照下,让人心动。
他也脱了厚重的外裳,走过去笑道:“从我亲迎到现在,你一言不发,莫非是不愿嫁过来?”
“并非如此。“
叶子衿连忙解释道:“只是婚仪时不敢多言,怕被宾客笑话。”
接着,或许是为了调解这暧昧而尴尬的气氛,她说起了一个在中原广为流传的笑话。
卫国有个人迎娶新媳妇。新娘子上车就问道:“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车夫说:“借的。”新娘子就对车夫说:“打两边的马,别打中间驾辕的马。”
车子到了夫家门口,新娘子刚被扶下车,就嘱咐伴娘说:“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小心火灾。”
她走进屋里,看见地上有块石臼,就说:“快把它搬到窗外去,放在这里妨碍人来回走路。”
夫家的人听了,都禁不住笑她。这三句话本来没什么问题,然而却不免被人耻笑,那是因为新娘还未嫁到夫家,就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说了些不该她说的话啊。
“我倒不觉得那卫国新妇可笑。”
黑夫不动声色地坐到新娘身边,说道:“或是她深爱未婚夫,还未完成婚仪,就将自己当做女主人了。”
“良人……”新娘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她低头道:“良人看上去就极有主见,不像是喜欢多言之妇的人,妾可不想惹君烦厌。”
“那要看是说什么,闺房之内,我倒是想多听你说话。”
像红糖一样外黑内甜的黑夫开始发挥特长,他不断夸新娘声音悦耳,第一次在上巳节听过就念念不忘,又夸起她越长大越漂亮的容颜姿态来。
新娘脸色越来越红,黑夫则越夸手就越不安分,或牵牵小手,或撩撩她头发,而且越贴越近,呼吸也渐渐急促,接下来当然是顺理成章完成最后一道程序了。
害怕,担忧,羞涩,种种情绪使得新娘鬼使神差地捉住了黑夫拦腰抱过来的手,阻止他下一步行动。
“怎么?”黑夫已经拥美人在怀,在她耳边低声道:“可要我吹灭灯烛?”
“别……”新娘本来很紧张,听到这句话却不由笑场了,竟忍不住扑在黑夫怀里笑了好久。
“你在笑什么?”黑夫感到莫名其妙。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古铜色的面庞,黑夫虽黑却不丑,反而有些秦人比较欣赏的阳刚之美。
她移开了目光:“太过无礼了,妾不敢说。”
“快说。”黑夫不饶她,又抱住了她的腰,他越来越兴奋了。
“妾若说了,还望良人勿怪。”
“不怪不怪,闺帷之内,夫妻之间,有何事是不能说的?”黑夫挺喜欢现在的气氛。
得到黑夫保证后,叶子衿凑到他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怕熄了灯烛,室内瞑暮,便看不见良人了……”
黑夫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好啊!”
他勃然起身,盯着一脸无辜的少女,看着她满是促狭的眼睛,姣好的面容,修长的脖颈,还有缁衣下纤细的腰肢……
黑夫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吹灯了,将床榻帷幕一拉,一推她柔弱的肩膀,按在榻上。
他手下虽然温柔,口中的话语却十分凶狠:
“竟敢笑话为夫色黑,我今天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黑!”
……
新婚夜,寝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第360章 有妻如此
“我恐怕不能陪你去游湘山,观湘君、湘夫人之庙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始皇二十七年一月下旬,安陆家宅内,黑夫抚着妻子的手,面露愧色。
黑夫刚刚新婚燕尔,等到风雪停息,请了婚假带新妇回安陆拜见母亲、长兄,他的归来照例轰动了整个安陆县,如今俨然成为大人物的黑夫,受到了上至县令,下到徒役的崇敬,想要做他宾客的人,在门外排起了长队,但都被黑夫一一拒绝了。
他在安陆表现得很低调,即便要招手宾客,也都让他们去南昌、番阳等地为自己经营田宅,看护甘蔗、红糖产业。
除此之外,从邻县还来了不少内史腾的故吏门人,争相拜见黑夫,内史腾做过七八年的南郡守,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黑夫先前只在各地新晋的军功贵族里有些旧部,而现在,与郡县长吏、佐吏也攀扯上了关系,政治基础十分雄厚。
他不想让难得的假期被应酬充斥,在打发了一些来客,婉拒了太过贵重的礼物后,便计划着与妻子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出夏口,南下云梦、洞庭,去著名景点湘山看看,祭拜一下叶子衿很喜欢的湘君、湘夫人之庙。若时间足够,再浮江而下,去一览九江庐山的美景,那边黑夫熟,可以当导游。
但就在他们启程前夕,秦始皇的一纸诏书,让夫妻二人的蜜月旅行化作泡影。
初为人妇的叶子衿也有些郁闷,黑夫虽出身低微却不粗鄙,加上夫妻生活和谐,二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但她还是正色道:“古人云,君命召,不俟(si)驾行矣。意思是,国君有事召见,传命一来,不等车驾准备好,就急着出门。急赴君命,这是礼,良人还是速速返回咸阳罢!”
她将素白的手抚上黑夫的黑爪,笑道:“再说了,在何处不一样呢?”
“但陛下此番诏我回去,恐怕是要我随驾远行的。”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摊上一个喜欢旅游的皇帝呢……
黑夫离开咸阳时,陇西郡守刚好将一个大好消息送抵宫中:从咸阳通往临洮的驰道,竣工了!
驰道是秦始皇继六王宫、金人十二之后的又一个大工程,优先程度在正在同期的骊山陵、关中宫苑之前。
这个工程,黑夫是举双手支持的,国家的统治疆域是受军事交通能力限制的,秦一海内后,虽然推平了不少关梁,但许多地方的派官、调兵都要花费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十分不便。
所以从去年起,秦始皇便要求郡县修缮道路,将原先泥泞的羊肠小道修成能容数辆马车并驾而驰的“高速公路”!
当时,黑夫正好提出五年内推广秦篆、隶书和纸张的“五年计划”,后被秦始皇改为三年。
皇帝便将驰道也列入了三年计划内,要求三年内,必须修好出咸阳、雍城通陇西、北地郡的“西方道”,函谷关,经过洛阳、荥阳、陈留,直达齐地海滨的“东方道”,出武关至南郡的“武关道”。
三道之中,西方道路途最短,路途最少,所以最先修完,所以秦始皇就张罗着,要开始一统天下后第一次长途旅行,三月份向西巡游。
“陛下灭六国,一天下,统**,这么大的功绩,当然要在故都雍城的祖庙中,告于历代先君,之后可能会继续往西,去秦国起源的西垂、犬丘看看,或还会至临洮,登长城,远眺域外之地……”
说到这里,黑夫陷入了沉思中。
夫妻回南郡时,与新任的长沙郡尉屠睢也带着数千戍卒南行,赵佗也在军伍中,去年六月洞庭郡越人叛乱,长沙郡越人也不太安分,种种证据指向岭南的西瓯、南越,还有逃到那的楚国遗民,这无疑给了皇帝用兵岭南的理由。修武关南郡道,又遣屠睢为长沙郡守,很可能是一场大规模战争的先兆。
但黑夫不希望秦仓促对岭南用兵,一旦开战,与他体戚相关的南郡旧部、子弟兵肯定首当其冲,在江西已经够难熬了,远涉岭南,与越人在丛林作战,热带地区疫病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
所以黑夫一直在筹划,如何打消皇帝征百越的念头,至少能多缓几年,让旧部好好种几年田。
但当了一年近卫之臣后,黑夫也逐渐摸透了皇帝的性格,直言进谏成功率极低,必须另想办法才行。
这次秦始皇西巡陇西,召黑夫同行,却让他生出了一个主意。
“临洮以西的世界,可比五岭以南广阔多了,而且距离关中不算远,又有驰道,调兵遣将很方便。”
最重要的是,陇西、北地有事,也不可能调遣黑夫的嫡系部队北上。
“我莫不如试一试李代桃僵之计?”
所以黑夫很希望能参与到这次西巡,看有无机会转移皇帝的注意力。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新婚不久,陪他回家的妻子了。
对叶子衿,黑夫是十分满意的,她不仅肤白貌美,还是大家闺秀,有不错的文化底蕴,更重要的是,她也是黑夫来到这时代后,遇上的第一个不歧视他出身的贵族女子……
其他女子,听闻黑夫无氏,或暗讽,或嫌弃,或窃笑,唯独叶子衿当众对他说“当以建功立业为荣,勿以无姓氏为耻”。
这句话说到了黑夫心里,也让他深深记住了这个小女子。
相互尊重,是黑夫找对象的第一前提。
婚后回到安陆,黑夫也暗暗观察过,叶子衿在拜见黑夫那手足无措的老母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敬。虽没有亲自倒水洗脚这么夸张,但也做到了一个儿媳该做的,举案齐眉,还会以浅显的话与母亲闲聊。
对黑夫满手老茧,身上夫农妇色彩的兄嫂,她也彬彬有礼,还亲自教黑夫的侄女小月织布女红,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满眼星星,只觉得这位仲母就是自己以后想成为的人。
这让黑夫松了口气,他虽是穿越而来,但也继承了黑夫的身体和羁绊,对家人十分重视,新妇能尊敬母亲兄嫂,爱护侄女,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也就对小妻子多了些疼爱,便有些踌躇地说道:“我随驾西行,短则两月,长则半载……”
叶子衿知道丈夫是怕才刚成婚就分离这么久,冷落了她,便笑道:“那妾便不回咸阳,就呆在安陆了。”
见黑夫有些诧异,她开始掰着手指,数起了呆在安陆的好处。
“妾故乡虽在韩地,但随父亲在南郡呆了七八年,早已成一个南人了,喜食稻饭,喜欢有水的地方,呆在安陆正好。”
“再者,咸阳嘈杂,人心难测,与那些贵妇人往来,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与其在都城中小心翼翼,倒不如留在安陆,做一无人打扰的富妇自在。”
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一丝落寞,很快就被憧憬覆盖了。
“仲春二月,妾可以带着小月去采摘桃花,制桃花糕。季春三月,雷雨后去云梦泽边看彩虹,采香草,制成香囊寄给良人。孟夏四月,又能随母亲和伯嫂养蚕织丝帛,为良人制衣……”
黑夫听完,舒了一口气:“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初为人妇的叶氏女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了一声带着微笑的叹息。
“谁让妾的良人,有封侯之志呢?妾若处处掣肘,那便太不懂事了。”
……
虽然叶子衿想象中,在安陆的生活应该十分平静才对,但黑夫走后第五日,她正在带着小月识字,却听到宅外传来阵阵呼喊……
“出了何事?”叶子衿皱起眉,让女婢出去看看。
从咸阳叶宅带来的老傅姆便阴着脸走进来,凑到耳边,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夫人,外面来了一个女子,不住哭嚎……”
“她为何哭号,可问清楚了?”叶子衿还以为是黑夫旧部的家眷来喊冤。
傅姆欲言又止,叶子衿了然,便让侍女将小月带出去,面容严肃起来,双手放在膝上,让傅姆说清楚。
傅姆咬着牙道:“夫人,那妇人还牵着一个黑小子,说是右庶长与她所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