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起土骊山隈
与巴忠来到他位于渭桥旁的居所时,瞧着这处宅邸重楼高宇,雕梁画栋,黑夫不由赞叹:“好大的宅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不是他没见识,章台宫都进了,天下哪里还有比那更大的房子?更何况,黑夫在江陵、安陆的府邸,也不比巴宅小。
但这里是首都啊,后人有言,长安居,大不易。京城的房价可不是江陵、安陆这种三四线城市能比的。
传说周公制礼而有九数,战国之世,算数之学流传甚广,六国多有算书,如今这些算书集中到了御史府石室。黑夫去找张苍时,他正在收录旧文之遗残,进行删补。
所以黑夫正巧瞧见了上面的一道数学题。
“今有取保,一岁价钱二千五百,今先取一千二百,问当作日几何?”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张某给人家打工,年薪2500钱,现在他要买房了,没钱交首付,想预支1200钱的工资,试问张某需要工作多少天,才能把这1200钱还上?
斗食吏年俸96石米,以目前米石30是价钱来算,加上一些出差补贴,年薪三千钱上下,这就是咸阳普通公务员的收入。
靠这样的收入,想在咸阳买一套房子,可不容易。据说一间能让五口之家容身的百多平米小宅,都要一万钱起步。和后世相比,也不算太贵,辛苦几年,亲戚们帮忙凑一凑,起码能把首付交了……
至于公卿大夫住的大院,根据面积大小不同,价格从五十万到百万不等!
巴忠目前的爵位是公乘,按照名田宅制,可有房20宅,近八十亩的宅基地,他便置办了这座大豪宅,又处于渭桥这种黄金地段,少了两百万钱,绝对拿不下来!
但两百万钱对巴氏而言,毛毛雨啦!
秦朝的小康标准是家财十万,那些被迁来咸阳的富户标准则是百万钱,若能达到千万,便是“豪贵”。
但巴氏的家财,恐怕要用“亿”这个单位来形容。每年光是采炼丹砂,卖给官府,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更别说僮、井盐、马帮的生意。据说巴氏在巴郡养着僮仆千人,私人武装两千,依附者上万,足见其财力雄厚。
“这里原本是门客的离院,倒台后,便被母亲买下来翻修,让我入都城时方便居住。”
巴忠笑眯眯地暗示道:“像这样的宅邸,咸阳其实有很多,若是中郎户令需要,可任君挑选……”
不愧是有钱人,两百万的大宅,说送人就送人!
黑夫如今也成了皇帝近臣,巴氏此举不无讨好之意,但秦律在这方面管的很严,专门负责监督百官,靠打大老虎凑政绩的御史大夫可随时盯着呢,黑夫不敢犯险。
于是他婉拒道:“秦律,收受一钱亦要被判刑,何况宅邸?巴兄切勿复言!”
“这是自然,我也只是一时玩笑,玩笑。”巴忠哈哈大笑,请黑夫入宅饮宴。
黑夫倒是没有艳羡,就社会地位而言,他身为左庶长,是比巴忠高很多的。只要黑夫有钱,他也可以在咸阳置办七十宅屋舍。
但问题是没钱……
他如今年俸千石,折合半两钱三万,但要置办大宅,光靠死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过去数年征战,依靠赏赐和掠夺,黑夫身家逾百万,可闲钱都拿来投资红糖生意了,所以到了咸阳,只能在供官员居住的小院里凑合。
“也不知堂弟在渭北咸阳市肆卖红糖卖得如何了?”
黑夫这些天忙于宿卫,没有关注此事,于是在入巴忠宅邸吃饭前,便让御者桑木去渭桥对岸走一趟,看看情况,自己的买房计划,就指望红糖在咸阳大卖了。
……
进宅邸后,黑夫随着巴忠到了一个小亭内,虽未入夜,亭周边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美婢垂首侍奉于侧,这里的石案上已设樽俎,漆盘里放置着些许蔬果,石案上还煮着酒。
秦之法,黔首三人以上不得聚饮,百官倒是没有禁酒令,但也不能太过嚣张。唯一的例外是,朝廷有庆典之事,特许臣民聚会欢饮,此谓“赐”。
今日皇帝宣布诏书后,为了庆祝帝国建立,也宣布天下大,禁酒令一开,渭桥两岸,处处酒香四溢。
二人就坐把酒,相互祝寿,巴忠祝贺黑夫荣登左庶长,并成了中郎户令,能常伴天子左右。
黑夫则先祝巴忠之母得到始皇帝公开褒奖,被封为贞妇。
“能被皇帝亲自表彰,三代以来,从未有此例!”
说起来,这年头的人在两性问题上是比较开放的,男女上巳节可以自由恋爱。阳武县陈平挑选结婚对象,也不嫌弃张氏女再嫁多次。
即便如此,天下间寡妇也不算少,但能被皇帝立贞洁牌坊的,独此一例,这对于一个边郡女子,一位商贾而言,当真荣耀至极……
倒不是像一些狗血电视剧情节,皇帝对寡妇清有何想法,听巴忠所言,他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皇帝今年才三十八,口味不可能这么重。
就黑夫的了解,皇帝尊崇寡妇清,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便是秦始皇真的对女子“贞洁”看得很重。
这也情有可原,皇帝的母亲赵姬早年在邯郸,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主,先勾搭了吕不韦,又嫁了公子异人。当上太后后,她更是藏于宫中,**宫闱。
母亲的放荡行为,恐怕给皇帝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所以秦始皇平定之乱后,囊扑太后所生两子,囚太后于偏宫。虽然后来碍于舆论,复迎赵太后于甘泉宫,但母子已成仇雠,到死也没和解。
秦始皇至今仍未原谅赵太后,在议帝号时,他尊秦庄襄王为太上皇,祖母华阳太后、夏太后的陵寝亦有加封,唯独漏了赵太后。
童年阴影让皇帝对男女不正当关系十分敏感,他曾让御史府和廷尉更改了通奸的相关法律,鼓励捉奸,已经到了抓住通奸者后,直接浸猪笼打杀的地步了……
如今又刻意抬出贞妇牌坊来表彰巴寡妇清,未尝没有希望天下女子效仿之意。
其次,巴氏也投桃报李,屡次献钱帛、粮食为军资助秦灭六国,巴忠更是常年在巴郡、南郡奔走,缓和巴人部族和秦国官府的关系。
而巴忠此次来咸阳,除了代母亲拜谢皇帝之赐外,还有另一个任务。
“数千石丹砂,从巴郡运入关中,或走栈道,或绕道走武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酒酣之余,巴忠低声和黑夫说起了他们家最大的买卖。
“陛下喜欢丹砂,听他们说,方士可以用丹砂来炼制仙药。此外,丹砂烧之则成水银,而陛下在骊山令廷尉修筑的陵寝,亦需要巨量的水银!”
秦国早年的陵墓都修在故都雍,到了秦孝公起,才开始在灞水以东的芷阳县划定新的王陵区,惠文王、昭襄王、宣太后等人都葬在那。
唯独秦始皇的陵墓,却定在了芷阳以东的骊山北麓,虽然皇帝正值盛年,但这陵寝从他13岁即位伊始,已修了整整二十六年,初具规模……
但如今,随着秦始皇从秦王升级为皇帝,陵寝的规格也要上一个档次,遂决定重新开工。按照秦始皇但凡做一件事,就要旷古绝今的性子,便能想见,骊山陵将是何等的宏大了。
黑夫暗暗思索:“既然骊山的大工程已上马,那么兵马俑,也要开始烧制了吧?”
他前世就去过兵马俑,除了惊叹于门票之贵外,也对秦有了个全新的印象,还在秦陵公园里打转了一个下午,发了个朋友圈,那时候可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秦始皇的警卫员。
“据说兵马俑是以郎中令军和卫尉军为模板烧制的,说不定,会有少府的人找上门来,按我的模样身高,做一个将军俑呢!”
想到这,黑夫就觉得特别有趣,历史和现实,仿佛交织到了一起。
就在黑夫脑补自己变成了大型陶手办,站在玻璃框里供后人观看研究时,巴忠的手下,那个曾在船上分盐给黑夫吃的巴人武士丹虎却走进来,用巴人言语说了句话。
“中郎户令。”
巴忠颔首让丹虎下去后,对黑夫道:“我家在咸阳市肆的人来报,说君之堂弟,似乎在那边遇到点麻烦……”
“什么?”黑夫先是一愣,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找自己的麻烦!
巴忠话音刚落,外面也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却是桑木回来了。他来到亭边,下拜道:“主!出事了!”
第332章 同行冤家
按照西周以来的传统,匠人营国,前朝后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都城的宫城居中偏北,市场则统一设置在南面,也就是咸阳塬下的渭河北岸。
所以黑夫与巴忠乘车过了长长的渭桥后,拐了个弯,进入长阳街,便来到了咸阳南市市门,一道矮矮的墙垣将市肆封闭起来,据说“一字千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十多年前,《吕氏春秋》曾挂满市垣,让天下人来纠错。
黑夫出示传符后,马车进入市肆,从车上放眼望去,却见这里其实是一条狭长的街道,东西长约三里余,一眼看不到头。道路两侧,尽是密集的市肆。
“市朝则满,夕则虚”,市场白天开放,黄昏休闭,时近傍晚,离市场交易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南市却依然热闹非凡。来买卖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咸阳本地人,还有从关东来的商贾。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想来最热闹的早晨和中午,当和江陵“朝衣鲜而暮衣蔽”不相上下吧。
巴忠是这里的常客了,他对黑夫道:“过去六国之市和秦人之市是分开的,如今都合到一起了。”
看似有些混乱,实则规划有序。
据巴忠说,这里的门店按照门类排列,分别位于不同区域,一路走过,黑夫见到了打烊的食肆、收摊的狗屠,还有贩缯、粮食、农具、皮毛、陶器、漆器的店铺,百物俱备。有的店铺后面,还直接连着小工坊,沿渭水排行成列,也方便车船货运。
黑夫又发现,不管店面多大,每天在做几万钱的贸易,市中商贾衣着都极其简朴,基本是粗布麻衣,鲜少见到穿帛和衣服上有文绣的人。
秦国的商人地位低,且被法律限制得死死的,战争徭役都优先征发他们,不去官府登记,就擅自与市籍者结婚,甚至会被判刑。所以商贾们极其低调,哪怕是巴忠,家产上亿,母亲还得了皇帝褒奖,出门在外也不敢炫富。
身在市中,他们也要受制于人。
巴忠指着两侧道:“市肆排行成列,故称之为列肆,在市场中贸易的商贾称之为市人,编入市籍,五户一组,设有列长,每隔一里,又设一个市亭,树立市旗,由市掾吏监督贸易。”
“故而,只要令堂弟并未违法,当不会有事。”
巴氏在南市也有店铺,随时将这里的情况报告巴忠,所以他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的。
“但愿如此罢。”黑夫道,这时候,桑木将马车停下,他们到了!
这里专门卖糖蜜的区域,有蜂蜜,有饴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息。
这里的商贾也不做生意了,都挤在黑夫堂弟彦卖红糖的店肆外,面上尽是幸灾乐祸。
黑夫下车挤进去一看,却见一队兵卒,正查封这家店铺,几个看店的安陆子弟苦着脸站在一旁,彦则跟在黑衣小冠的市掾吏身旁,不断求情……
“上吏,我租借这店肆时,契约齐全,又有官府印章,岂能说收就收?”
“市肆本就是官府土地,商贾可以租借、转让,但有人举报,说你这市肆乃是强租,且所卖之物有异,本吏特来检视。”
“是哪个竖子举报的!?”
彦有些明白了,回头去瞧那些看热闹的蜂蜜、饴饧商贩,却也看到了人群中微服而来的黑夫!
彦先是面色一喜,只觉得救星来了,但旋即,黑夫却冲他摇了摇头。
黑夫的堂弟最终还是被市掾吏带走了,一同被查封的,还有剩下的五百斤红糖。
整个过程里,黑夫没有贸然上去护短,彦也得了他的眼色,从始至终,闭口不谈黑夫之名。
这是黑夫一开始就嘱咐过他的,一旦出了事,千万不要将他抬出来!
等市掾吏走后,那些卖蜂蜜、饴饧心满意足地收摊时,黑夫才招招手,将那几个从安陆一起来的子弟喊过来,带着他们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个子弟愤愤不平地说道:“左庶长,吾等本来一切顺利,租下了原本卖蜜的店肆,也有契券和官府作证……”
经他们一说,黑夫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一案件的大致情形是:彦所租借的店肆,原本是卖蜂蜜的,因蜂蜜供应不上,生意做不下去,便平价将店肆转让给了他。
彦带着众人在这卖了十来天,一开始无人问津,后面生意渐渐起色,已卖出了千余斤红糖,挣了数万钱。
谁知道,今日那租出店肆的卖蜜人却突然反悔了,竟告诉市掾吏,说店肆是彦威逼他强租的!
这显然是诬告,但麻烦的是,一旁卖蜜,卖饴饧的竞争者们竟纷纷作证,并举报说,彦的红糖价格有异,与一般的饴糖大为不同,此外,一次性售卖那么多糖,定浪费了不少粮食……
数罪并举,于是市掾吏便来查封了店肆,带走了彦和几名原告,打算对此事立案审理。
巴忠与母亲经商多年,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笑道:“中郎户令,你的堂弟,是遭同行嫉恨了啊。”
“这的确是没想到。”黑夫摇了摇头,不怒反笑。
官员经商,是秦律不允许的,所以黑夫只能钻律令的空子,将红糖的产业挂在母亲名下,并尽量不直接出面,给人以口实。
挣钱固然重要,但为此搭上仕途就划不来了。
黑夫本打算让彦将红糖作为贡品献给皇帝,然后靠着“南郡贡糖”打响名声,谁料非但没献成,还被管事的少府小吏上了一堂课。
“贡物是谁都能献的?”
然后彦就被轰了出来。
黑夫当时只是个议郎,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总不能专门上一份奏疏说此事吧,只好暂时作罢。他给了彦十万钱作周转,让他来南市卖卖看。之后十天,彦就处于放养状态了,黑夫在宫里宿卫,忙着揣测上意,哪还顾得上他。
所以,除非是巴忠这种手眼通天,并听闻过南郡甘蔗、红糖的人,彦的同行乃至于市掾吏,都不知道彦的背景。
黑夫本来对秦国律令有信心,彦规规矩矩,也有钱赚,不曾想,还真被人阴了一手!
他也不气恼,而是淡定地嘱咐安陆子弟,明日审案时要说的供词,若法吏一切按规矩办事,这场官司彦定能脱罪。
巴忠却在一旁暗暗想道:“那些商贾,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这次却是捋到虎须了……”
他与黑夫一起平定过夷道巴人之乱,对他的行事有些了解,平日低调,该狠辣时,却丝毫不手软!
巴忠又对自己道,这正好是一个向黑夫示好的机会!
黑夫年纪轻轻已是天子近臣,未来前途无量,和他加强关系,对巴氏有益无害。
于是,等黑夫让桑木带安陆子弟们去找客舍安顿后,巴忠便主动道:“中郎户令,此事看似是同行嫉妒,但背后亦有人暗中授意!据我所知,其官爵还不小,若是任凭法吏审案,恐怕彦会输!”
“官员经商,勾结市掾法吏,排挤同行,垄断市场?”黑夫摇了摇头,真是熟悉的一幕啊,不曾想,在秦朝竟也有类似的事。
不过啊,那些人,这次还真是一头撞到铁板上了!
他略加思索,很快便有了一个主意……
第333章 司马欣
咸阳南市狱官司马欣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回到渭桥北岸附近的家中,伸开双手,微闭眼睛,任由婢女将自己的獬豸冠和黑色官服脱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待他换上常服步入内室时,却见自家妻子曹氏正哄儿子。
“不哭,不哭,尝尝这是何物?”
原本又哭又闹的孩童,被曹氏将小漆碗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后,睁大了眼睛,随即破涕为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还要喝。
平日里,这孩子非得吃到蜜汁和饴饧,才会如此高兴。
司马欣露出了笑,过去将儿子一把抱到怀里,先是高高举起,接着长满扎人的胡须的嘴不由分说亲了他嫩脸蛋一口,将儿子又惹哭了。
等曹氏将儿子接过去后,他又看着那漆碗里红褐色的汤汁,嗅了嗅后,皱眉道:“这是何物?”
“是今早隶妾出去买来的新鲜之物,叫红糖。”
曹氏把孩子交给女婢,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日在南市风靡的新颖之物。
“蜂蜜价贵,好的终南山蜂蜜,一斤七八百钱!饴饧虽然便宜些,却不够甜……”
这些甜品之所以如此贵,是因为秦自商鞅变法后,便宣布:“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提高了奢侈品的价格,既能抑制商贾,也能节约粮食。
蜂蜜、饴饧也被算作奢侈品,尤其饴饧以麦芽和糯米制成,被认为和酒一样浪费粮食。
但反过来想,若能得到售卖的许可,糖蜜也能成为暴利!
咸阳富户对糖蜜价贵的抱怨,可不止一天两天了,如今忽然多了一种便宜的替代品,岂能不喜?
曹氏仿佛占了大便宜,对丈夫道:“红糖却不然,一斤只需四百钱,且卖的还多。”
四百钱,这已是一个斗食小吏一个半月的工资,普通人家对红糖也只能望而却步。
但对于司马欣家这种世代军功贵族,身家百万的“富户”而言,红糖却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十天来,上千斤红糖卖到了许多个类似的富户家中,也由此导致了近来饴饧无人问津。
“真不知这红糖是如何制出来的,此前从未见过。”曹氏终于唠叨完了,意犹未尽。
司马欣静静地听完后,让妻子将儿子哄睡下,又对她道:“今日,有人向市掾吏举报,说红糖价格有异,制作法成疑,食之或有害。”
“吓!”
曹氏大惊,连忙跑去摇醒儿子,还想扣他喉头,将喝下去的糖水吐出来,一边折腾还一边哭骂道:“你为何不早说?”
司马欣阻止了她,笑道:“此案归南市狱官管,我已让手下令史彻查,发现举报之人,皆为蜂蜜、饴饧商贩,或为嫉妒所至,所报多为不实。有的令史也吃过红糖,并无异处,至于为何甜味远超饴饧,能与蜂蜜相比,那个来自南郡的市人彦交待,是因为制法与饴饧大异,用的不是粮食……”
曹氏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又好奇地说道:“这么说来,那些举纠之人,岂不是要被诬告反坐?”
“事情没这么简单。”
司马欣让妻子将门合上,对她轻声说道:“南市蜂蜜,多出自终南山,乃五大夫石氏暗中经营。至于饴饧,亦是左庶长麦氏所种之麦熬制成的,这两家做这行已十余年,已是市肆默认的惯例。”
“上个月,那些南郡商贾却突然杀了进来,靠红糖挤进市肆,让蜂蜜、饴饧难销,石氏、麦氏岂能不恼?那些市人,不过是受了两家唆使!”
“原来如此。”
曹氏有些吃惊,不曾想简单的糖蜜背后,还有这么深的纠葛。
“那良人打算怎么办?”
曹氏嫁给司马欣不少年了,知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国法和人情中间。
司马欣道:“先搁下看看,石氏、麦氏家中子弟虽无掌实权的高官,但爵位也不低,可不是我一介小小官大夫能得罪得起的。”
曹氏担心地说道:“你是要徇私枉法?可不要被御史捉住……”
“我担心的就是这点。”
司马欣面露犹豫:“若是普通商贾,冤枉就冤枉了,纵然他们向咸阳丞乞鞠,我也能压下来,万一事败,亦能推给审案的令史。”
“但此事怪就怪在,那些南郡安陆的商贾来路成迷。敢到咸阳做生意,肯定有他们的底气,可不管令史如何询问,他们都不肯说出背后的人。越是如此,我越是害怕,万一得罪了某位大人物,那可就糟了……”
所以司马欣没少骂石氏、麦氏和他们手下的商贾见利忘智,大概是这十多年来欺压小商贩习惯了吧,结果把难题都扔到他们头上了,真以为平日里没少暗中赠官吏糖、蜜,就能事事护着他们?
司马欣不想再惯着他们,决定将案子拖一拖,等他将那些南郡商贾背后的势力查清楚再说,最保险的,还是写爰书发到南郡问清楚。
不过,等到他和妻子快要睡着时,仆役却来敲门,说是董君派其弟给司马欣送来了一封信。
司马欣没好气地起床穿衣道:“这董翳,大半夜的,送什么信?”
曹氏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嘟囔道:“或是结束了宿卫,总算轮到休沐,又约你聚饮了。”
“也对,章少荣走后,我与他许久未聚了。”
司马欣和章邯、董翳同为内史夏阳人,年龄相仿,三人几乎参军。章邯、董翳因为家世更好,所以入伍数年后,得以选入宫中为郎。只有司马欣在外走小吏升迁路线,好歹混到了官大夫、咸阳南市狱官的位置。
三人关系却一直很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可惜章邯外放后,相聚便少了。
不过,等司马欣骂骂咧咧地打开信牍后,却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董翳的信,而是代人投递的!
司马欣让自己冷静,走到灯烛下定睛再看,却见简牍开头,赫然写着一行字:
“中郎户令黑夫再拜言!”
……
司马欣看到此名,愣了半响。
他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知道前些天皇帝令群臣”议尊号“一事,自然知道出了风头的两人各自是谁。
“这黑夫,最近可是颇得皇帝信爱啊……”
再往下看,却发现尽是些不紧要的内容。
这位中郎户令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他对司马欣的“久仰大名”,说自己常听好友章邯和下属董翳提及司马欣的精通律令,办案严明,心向往之。他来到咸阳后,却得到皇帝提拔,必须宿卫宫中,未能与司马欣交游。
“办案严明?执法公正?”司马欣感觉不对劲,扪心自问,刚从学室毕业,戴上獬豸冠时,自己的确是这样的。
但慢慢地,他发现,即便是天子脚下的咸阳,也有许多律令照不到的阴影。
这里的权贵太多,社会关系错综复杂,虽然哪怕是公子王孙,也不敢公然欺男霸女,但小的越矩违法,亦时有发生……
秦律的公平是相对的,当双方地位悬殊时,律令常常无法发挥作用。
在咸阳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司马欣也变得世故圆滑起来,对一些案子,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
黑夫终于说到了主题,说他如今总算得到休沐,希望司马欣忙完公务后,二人能在董翳介绍下,聚会一场,认识认识。
信的最后道:“些许鄙乡礼物,不成敬意……”
这封信态度谦虚,是指名道姓要跟他交朋友的,司马欣受宠若惊之余,连忙让下人将一同捎来的小匣递给自己。
挥手让仆役下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漆匣,他却差点咬了舌头!
这里面放着的,不是他物,正是一块红褐色的红糖!和他妻子买回来喂儿子的糖块一模一样!
“没错的!”
看看信,又看看那块红糖,司马欣恍然大悟。
“中郎户令黑夫是南郡安陆人!”
“那些卖红糖的商贾,也是安陆县人!”
……
半个时辰后,在院子里吹着凉风,思考了整整半宿人生的司马欣,终于钻回了温暖的被窝。
沉默半响后,他揽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妻子曹氏,在耳边说了一句将她彻底吓醒的话。
“明日,我要秉公办案!为安陆商贾彦洗雪冤屈!”
第334章 堇荼如饴
仆役进来禀报案件结果时,麦辉正在品尝自家工坊新做出来的(ju nu)。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一种甜点,以饴糖和麦面相和,搓成细条,组之成束,扭作环形,在釜中用油煎之,香脆甘甜,同蜜饵一样,是关中贵族们很喜欢的小吃。
年过四旬的左庶长麦辉咬了一口后,擦去嘴边细屑,满意地说道:
“调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咸味,人人皆需,而齐地、东海、河东之人尤好重盐。酸、苦、辛三味,世人或有不喜,江南卑热,饭稻羹鱼,喜酸;巴蜀多有姜、椒、茱萸,喜辛。苦味则爱者寥寥。”
“但下至婴孩,上至老朽,无人不喜甘甜之味!关中尤甚!”
甜味,总是能唤起人愉悦的感觉,而关中人嗜甜的传统,又由来已久。一千年前,周人迁徙到周原时,便发出了这样的赞美:“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意思就是说,周原这块土地多肥美啊,象堇荼这样的苦菜也长得像糖那样甜……
究其原因,小麦来自西方,关中是天下种植小麦最早也是最多的地方,所以早早就学会了用麦芽制饴糖。
而眼下左庶长麦氏家,又是全关中最大的饴糖供应商,他有74顷土地分布在郑国渠沿线,几乎都种植小麦。比粟、黍需水更多的小麦在沟渠灌溉下郁郁葱葱,每年入夏都能丰收无数金黄色的麦子。
蒸熟的麦饭难嚼,吃到肚子里还不好消化,贵族们主要出于“尝新麦”的传统,勉强食用一点。普通百姓也一般是作为青黄不接时的救急粮食来吃,在关中话里,“麦饭蔬食”,“麦饭豆羹”,都是用来形容生活的艰苦。
然而左庶长麦氏却不以麦为食,而是眼光独到,将自家种出来的大量小麦,都用来制饴糖!
饴糖的制作是比较复杂的,首先需要让泡水的麦粒发芽,在以捣烂的麦芽和蒸熟的糯米混合、发酵、过滤,经过许多道工序,才能制出糖液,再反复搅拌、熬煮、碾压,就形成了饴糖。
带着一丝淡淡甘甜的饴糖,成了世人除珍贵的蜂蜜外,能吃到的唯一甜品……
“富人食蜜,中人食饴。”这是千百年来固定的传统了,所以麦氏和专司终南山采蜜的石氏一起,垄断了咸阳南市的甜品市场,那十余商贩,没有他们的供应,一天都混不下去。
蜜、糖只是小宗贸易,获利不如官府专营的酒、肉、盐、铁,也不如布匹、漆陶,但每年也有数十万钱入账。
然而这种平衡,却被那群从南郡来的商贾打破了……
从红糖出现在咸阳市面上开始,麦辉就感受到了它的异样,一块块如马蹄状的红糖,坚硬无比,不同于饴糖的柔软,入口则甜如蜂蜜,已经被市人取了“石蜜”的称号。
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些南郡商人一口气拿出了两千斤红糖来售卖,且价格低于饴糖,物美价廉的东西谁都喜欢,咸阳富户遂趋之如骛。
麦辉惊愕之余,也派手下商贾去打听过,这红糖的制法,但南郡商贾却讳莫如深,哪怕是麦辉让人出面,用上万钱收买,他们都严守着这个秘密。
眼看自家控制的店肆里,购买饴糖者寥寥,麦辉失去了耐心,他决定给这些冒失的南郡商贾一个教训,与石氏一合计,便让商贾们举报了红糖店肆。
咸阳人口繁多,案子也多,为了方便管理,咸阳令在章台、北宫、南市三个区域分别设置了一位狱官,手下数名令史,专门负责审理鸡毛蒜皮的小案。
南市狱官司马欣虽然一直小心,不肯直接收受贿赂,但却是个变通之人,没少给麦氏等贵人开方便之门。他手下的令史们,更是人人都拿过蜜、糖、作为礼物。
所以在麦辉想来,在租店肆上找漏洞,并让一名医者作证,说红糖食之有害身体,就算无法让那个南郡商贾入狱,起码也能让他做不成生意!
既然得不到,那便毁了它!麦氏打算将竞争者轰出南市,并坏了红糖的名声,维持自家的垄断。
“也让彼辈知晓,蜜糖之业,是谁说了算!”
司马欣倒是干脆,这起案件今天便开始审理,麦辉也有官职,虽然只是个闲散差事,但碍于身份,不好出现在公堂上,那些南郡商贾,交给手下市人对付即可。
然而,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官司,却以己方的惨败的告终!
就在麦辉准备用飨时,仆役哭丧着脸,报告道:“主,那司马欣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里见了吾等笑容和蔼,今日却板着脸,先拒绝了暗暗递过去的好处,又当众大谈为吏之道,律令之严,然后就亲自督促令史罗列证据,一一驳倒了证词。”
“最后,那南郡商贾无罪释放,可继续在南市贩糖,而举报、作证的十余商贾,皆判诬告不直之罪,反坐拘为刑徒!”
听仆役说完后,麦辉瞪大了眼睛,对方毫发无损,己方全军覆没?这是怎么回事!
他愤怒之极,一拍案几,骂道:“司马欣是何意?欺我这左庶长只是父祖传下的爵位,没有要职实权?”
麦辉气愤不过,立刻起身,打算去找自己的亲家石氏,两家人虽然没有高官要职,但人脉却不少,狠下心来,运作运作,让司马欣丢官并非不可能。
但就在麦氏、石氏两家打算将事情进一步闹大时,他们却被一位不速之客阻止了……
当来客用含蓄的语气,告诉二人,那些卖红糖的南郡商贾背后是何人时,麦辉和亲家石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采蜜不成,却捅马蜂窝上了!”
……
庆祝帝国建立的三日大尚未结束,咸阳城各处依然沉浸在欢宴里,黑夫所居的小院处也觥筹交错,这是黑夫特地设了宴飨,为脱罪的堂弟彦压惊。
彦喝的面色红晕,朝黑夫敬酒道:“我虽被官府带走,店肆被收,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弟知道,左庶长定能保住我!”
黑夫笑而不答,说自家兄弟不必客套,他则转过来敬了巴忠一盏: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多亏了巴兄的消息,否则我都不知道,那些商贾背后,还有麦氏、石氏撑腰,此事也不能解决得如此之快。”
巴忠嘴里客气,心里却十分遗憾。
他本以为,这是让黑夫欠自家一个人情的机会,所以向他提议说:“麦氏、石氏罔顾国法,搅乱市肆,实在可恨。但以君之身份,并不方便介入此事,咸阳也不是南郡,中郎户令初来乍到,许多地方,并不熟悉,不如让我来代办此事,定能还彦清白。”
黑夫却婉拒了他的好意,随手写了一封信,找下属董翳代自己投递给南市狱官司马欣,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解决了……
“想要向黑夫示好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啊。”
巴忠很无奈,毕竟黑夫现在已是皇帝近臣,今后前途无量,谁不想讨好?
只可惜,黑夫宁可找董翳、司马欣帮忙,也不想欠下巴忠人情。
黑夫心中自有计较:“三年前的夷道之乱,是公务,但今日,却是私事。我如今是皇帝郎卫,站得高,也容易摔得惨。虽然秦始皇优宠巴寡妇清,但我与这些大富豪往来时,也必须注意距离啊……”
私交可有,但涉及利益,却得谨慎。
再说了,一封信就能搞定的事,杀鸡何必宰牛刀?
彦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黑夫让仆役将他拉到客房安顿,席上只剩下他与巴忠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正当巴忠犹豫着,要不要将心里的那个提议说出时,桑木却手持一封拜帖来报,说是外面有三人来访。
“三人?”
黑夫还以为是董翳、司马欣、李良,但一看拜帖,才发现上面赫然写着麦辉、石共之名,以及一个不起眼的“市人延”。
“好啊。”
他笑道:“这两人总算打听到,彦背后的人是谁了。”
桑木说三人言辞谦卑,还带着礼物,大概是来认错告罪的。
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黑夫如今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卒了,他凭借实打实的军功走到这一步,作为皇帝身边的中郎户令,又是李斯暗中扶持的党羽,甚至连管着咸阳、关中的内史腾,都是他的老上司。
区区两个无实权的左庶长、五大夫,他可不放在心上!
所以他不打算就这么与那两家和解,便道:“就说我醉了,不能见客!”
一旁的巴忠瞥了一眼拜帖上第三个名,面色微变,出于朋友的好意,他劝阻黑夫道:“中郎户令,麦氏、石氏虽不足道,但外面的第三人,却不好不卖他一个面子!”
“哦?”黑夫这才重新审视拜帖,第三个人自称是“市人延”。
“这是何人?”
“市人延是他的谦称。”
巴忠笑道:“其全名叫乌氏延,乃乌氏倮之弟!”
“乌氏倮!?”
大名鼎鼎的人啊,黑夫哑然失笑,暗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矿老板的儿子还在席上,却又来个了畜牧大佬的弟弟!”
第335章 巨利甘若醴
对有过节的人,要么直接不见,但既然迎进来,黑夫也没有拿大,他接受了麦辉、石共二人的道歉,只是婉拒了他们的礼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误会已解开,二君勿须多言,只望今后蜜、糖之市,能分我那堂弟彦一杯羹即可。”
黑夫爵位与麦辉相当,但职权却犹如天壤之别,麦辉、石共也不傻,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认怂认得飞快,随即唯唯道罪,告辞而出……
二人离开后,黑夫回到屋内,乌氏延却没有走,而是继续留在席上。
却见此人三十余岁年纪,衣着与普通秦人并无两样,只是体貌略异:他长着高鼻子、高颧骨、深眼窝、长脸浓须,一看就不似夏子,而像一个戎人。
乌氏延的确是戎人,百年前,泾水源头还是境外戎狄之地,有一个叫“乌氏”的戎人部落,臣服于义渠。后来秦惠文王击败义渠,收服诸戎,秦昭襄王三十六年,灭义渠置北地郡,又在鸡头山设置了乌氏县,乌氏一族从此归附于秦。
到秦始皇亲政前后,乌氏县出了一个叫乌氏倮的戎商,他依靠世代畜养的骡马,驮运货物,做转手贸易。先南走咸阳购买丝缯,又西至诸羌,用丝绸换取羌人戎王的牛马,再带回关中,卖给秦国官府。一来一回,获利甚众。
时值秦始皇欲统**之际,不论是统一战争还是国内耕种,都需要大量牛马牲畜。于是皇帝便让少府与乌氏倮接洽,让他做秦国官商,专司对外贸易,十余年来,为秦国换来了大量的马牛,既保证了战争顺利进行,同时也满足了骊山陵等工程的需要。鉴于其贡献完全可以和军功相比,秦始皇便以“比”的形式给予他封君待遇,每年四时可与列臣一同上朝觐见。
这道旨意是与封寡妇清为贞妇一同宣布的,从财富上来说,乌氏倮和寡妇清不相上下,都有过亿钱的身价,但若论地位,乌氏倮还要更胜一筹!
黑夫之所以同麦氏、石氏和解,主要是卖乌氏一个面子,乌氏倮相当于大秦的外贸部长,他可得罪不起。
此时此刻,秦朝两位首富的弟、子相对而坐,都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黑夫进门时,正好听巴忠道:“乌君消息真是灵通,竟找到这来了。”
乌氏延则用有些生硬的关中话说道:“岂敢,只是没想到,巴君与中郎户令是旧识,为何不替我引荐?若如此,这场误会根本不会发生。”
“我哪里知道麦氏、石氏对乌君听之任之呢?”巴忠看了黑夫一眼,话里有话。
乌氏延见黑夫进来,起身朝他解释道:“中郎户令,我之所以与麦、石二人相识,是因为北地郡野蜂蜜运至咸阳,要交给石氏的商贾代售。而边外之地,除了盐、布之外,饴糖也能卖不菲的价钱!故而与两家有联络。”
“我近日听闻,南市多了一种叫红糖的新颖之物,刚打算来看看,又得知闹出了官司。差人一打听,才知售卖红糖的乃是中郎户令堂弟。中原有句话,商贾之事,和则两利,争则两弊,于是便自作主张,出来化解这一误会,还望中郎户令勿怪。”
原来,乌氏倮除了做丝绸、牛马的转手贸易外,也会运些境外所需的中原物品,如盐、布、糖等过去。
黑夫倒是来了兴趣:“羌人也吃饴糖?”
“喜欢饴糖的是月氏人。”
乌氏延有自己的目的,也不隐瞒,说道:“由乌氏县往西六百里,至大河之源,渡河后,便是河西月氏之地。月氏人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只是不同于羌人烧地而耕,月氏无城郭常处耕田之业,逐水草迁徙,随畜牧而转移,肉酪浆,以充饥渴。”
“酪浆或加盐卤,或加饴糖,方算可口,故而月氏戎王每年都要以数百头牛马,易取关中饴糖数千斤。”
黑夫已听得入神了,月氏他是有所耳闻的,不曾想,现下的月氏还盘踞在河西地区,与秦国如此之近,双方也没太多摩擦。
而乌氏兄弟开辟的这条贸易路线,可以视为最早的丝绸之路吧?
说到这,乌氏直爽地道明了自己的目的。
“我今日前来,除了希望麦、石二人能向中郎户令赔罪,解除误会外,还希望中郎户令,今后能将红糖转售于乌氏!再由乌氏卖到诸羌、月氏去!”
乌氏延为兄长坐镇咸阳,购买氐羌之地需要的货物,眼光也算毒辣。
他得到红糖后,便惊异地发现,相比于半干难以保存太久的饴饧,那些马蹄形的红糖经过脱水处理,十分干燥,不但易携带、易储存,而且甜味远超饴饧。
更妙的是,从南郡商贾一口气拿出两千斤来售卖看,此物还不像蜂蜜一样,难以量产!
“此物若能售至羌、氐之地,定能讨戎王们喜欢!兄长又能多换些牛马!”
乌氏延在心里计较获利,黑夫也在打自己的算盘。
“这真送上门的生意啊!”
而且还是秦国第一大官商乌氏送来的外贸订单。
秦朝打压中小商贩,严禁其出境,只由乌氏代官府控制着秦与诸羌、月氏的商贸,相当于丝绸之路的开端。
能让自家产品也加入这条利益巨大的贸易线,由乌氏直接批发代销,比起让人生地不熟的堂弟到处卖散装红糖,效率高多了。
这是近的利益,从长远看,万一红糖在驼背上越走越远,卖到西域,甚至卖到希腊诸国和罗马去,说不定这条线,以后就不叫丝绸之路,改称糖路啦!
若假以时日,糖成了中国外贸的龙头产品,说不准,两千年后,英国人(假设还有英国的话)叫中国就不叫“china”,而叫“sweets!”
虽然心里迫不及待,但黑夫面上却十分镇定。
“这件事,乌君应当问我堂弟去。”
黑夫一摊手,仍然在装:“我乃朝廷官吏,岂敢违背国法,贸然经商?不过,我倒是听彦说过,南郡今年的红糖产的不多,运到关中来的,更只有两千斤,已经卖了大半……”
“恨少,恨少啊!”
乌氏延略显失望,不料黑夫又道:“但到了明年,运到咸阳来的红糖或能翻倍,乌君若是喜欢,大可买下一半。”
一半也不错了,足够换取数百头牛马,乌氏延露出了笑:“一言为定!”
“我只是代堂弟提议,待彦清醒后,我会让他登门拜访,与乌君详谈此事……”
黑夫道:“汝等或可先将契券定下来。”
乌氏延开心地与黑夫击掌为誓,一旁的巴忠听闻此言,不由大悔。
“可恨,都怪我太过犹豫,竟让这竖子抢了先!”
……
巴氏也是搞贸易的,除了以丹砂为主业外,还在经营井盐、僮生意,在巴蜀及洞庭五溪之地有一定影响。
作为一个商贾,巴忠也早就注意到了红糖干燥、易带的贸易价值,虽然巴蜀在味觉上偏好姜、花椒等辛辣之物,可谁家的孩子不喜欢吃糖呢?
于是等乌氏延告辞后,他不再迟疑,也不妄想先让黑夫欠自己人情了,立刻向黑夫作揖道:“中郎户令,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巴兄与我,还客气什么?”
黑夫笑道:“莫非也要像乌氏延一样,向我堂弟购买红糖,在巴蜀售卖?”
“巴忠更贪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不瞒中郎户令,早在一月份,有人将红糖卖到巴郡时,家母便派人去南郡打听过。虽不明具体制法,却已知红糖是用甘柘做出的,远见工坊浓烟滚滚,有人不断运木柴入内,当为榨汁蒸煮所得。”
黑夫收敛笑容,虽然知道红糖制法太简单,不可能彻底瞒住,但没想到,巴氏消息这么灵通。
巴忠道:“我并无他意,家母虽利红糖之益,却不愿私下窃取,便让我亲自来咸阳,求问中郎户令。”
“问我什么?”
黑夫复又拿了一壶酒,给自己和巴忠满上,自己也就吓唬吓唬麦辉、石共,但若巴寡妇清要抢他生意,他却无可奈何。
巴忠再作揖道:“可否派工匠去蜀中开设工坊?蜀郡内江卑热,亦有不少野柘,我家可派僮烧荒种植,每年产量,当远胜安陆。再使马队将红糖卖到巴蜀及五溪之地,获利何止百万!所得钱帛巨利,巴氏愿与中郎户令共分,何如?”
又是来送钱的?黑夫闻言一愣,这不亚于乌氏批发红糖西售的利润,如同甘甜的醴酒,吸引着贪婪的蚊蝇……
第336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从黑夫宅邸告辞而出后,巴忠不禁长叹了一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曾想,以百万巨利诱之,还是未能成。”
就在刚刚,巴忠提议黑夫将红糖的制法同巴氏分享,在蜀中大种甘蔗,榨糖销售四方,所得之利对半分之。
这是一般人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人们对金钱的渴望从没有够的时候。
但黑夫却思索片刻后,亲自倒了两杯水,一杯是寡淡的白开水,一杯是甜腻的蜜糖水,都送到了巴忠案前。
“不知巴兄可曾发现了,蜜糖入水,的确甘甜可口,但喝多了,也容易厌倦。”
“白水却不然,虽然寡淡,却能天天饮用,喝到死都不觉得乏味。”
“故古人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li);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朋友之间若是单纯以利益相合,遇上穷祸患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游的,遇上穷祸患害亦能相互包容。”
“三年前,我与巴兄同船而渡,吃过同一份土罐里的盐,共困于夷道孤城,冒险去过武落钟离山,是一起患难过的。故黑夫希望,你我之间,能多些真情实意,少些利益纠葛!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
黑夫态度决绝,巴忠有些失望,还以为黑夫吝啬,不舍得分享,顿时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耻辱感,却不料黑夫又道: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之大,生灵之多,一人岂能尽揽其利?”
“制红糖之法,既然君母欲得,我岂会藏私?我现在就写信回去,让安陆榨糖工坊派一名工匠入巴郡,将此法传与巴氏。”
“巴氏可在蜀中合适的地方种植甘蔗,熬糖售卖,所获之利,也不必分我,全当是我赠君母的寿礼了!”
转折来的太快,巴忠怎么也没有料到,不由愣在了原地。
他经商十年来,但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为了各自利益而奔波。
但像黑夫这样,将到嘴边的肥肉推开,还扬言要毫不藏私地将商业机密分享的,却绝无仅有!
真如他所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只看重情谊么?
他只提了一个唯一的要求。
“巴蜀之糖,不得出巴蜀,洞庭三郡!”
回想方才的事,巴忠嗟叹不已,摇头叹息。
“黑夫啊黑夫,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大方,又如此小心翼翼!”
虽然看上去,他们家未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其中甘苦,只有巴忠自己明白。
他饮下的是甜蜜的糖水,口中却苦涩无比,因为真正想要的,并没有得到。
巴氏虽然看似尊荣,可实际上,在皇帝重农抑商的大背景下,仍然是被鄙夷的商贾,被关中人歧视的蛮夷。在巴郡称雄是一回事,到了咸阳,却必须缩着脑袋做人。
再加上那件火烧眉毛的事,巴氏急需和天子近臣成为朋友,能在危难之际为自家说句话。
可黑夫却推了巨利,反让巴氏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也罢也罢。”
巴忠只能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反正不论如何挣扎,那件事,都无从更改,既然无法达成小人之交,那我就只能竭力维持这份‘淡如水’的情谊了!”
……
“左庶长,为何要白白将制糖之法教予巴人啊!”
彦早就醒了,但黑夫令他不要露面,只在室内待着,也听了个大概。巴忠刚走,彦就出来了,想到黑夫推掉的利润,这个骤然暴富的安陆小商贩就心疼得直跺脚。
“按照他的说法,每年所得之利,不下百万,这可比左庶长令人去南昌种甘蔗,开工坊划算多了!”
黑夫却摸着下巴在思考问题,反问他道:“堂弟,我且问你,巴氏一年能从丹砂、井盐、僮里挣多少钱?”
彦一愣,想了想后道:“世人常有猜测,都以为每年得利不下数千万。”
“然也,既然如此,红糖的利润,只是九牛一毛,巴寡妇清又怎会看得上眼?”
彦不解:“左庶长不是说,红糖将来或能与盐、铁、粮食等相提并论,成为大宗贸易么?”
“那是许久以后的事,纵使是巴寡妇清母子目光长远,想要提前占住红糖市场一角,慢慢与我接洽即可,何必如此急躁?巴忠的提议,根本就不是想卖红糖,而是是变着法子给我送钱行贿!”
巴忠似乎在隐瞒着什么,且举止焦躁,从彦惹上官司开始,一直想出手帮忙,让黑夫欠他家人情,似乎另有所图。
黑夫宁可不要这份专利钱,也不愿卷入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里。
彦还是想不通:“那左庶长不是还与乌氏延谈妥,明年要卖他两千斤红糖么?乌氏与巴氏,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了,乌氏处于关中,一举一动都在官府控制下,是秦始皇特许的官商,黑夫批发红糖给他们,卖到境外换取牲畜,相当于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巴氏则不然,依然是给自家挣钱,不归朝廷管辖,且势力越来越大。按照黑夫对皇帝的了解,他是不会容忍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工商业主长期处于边郡的,巴氏的好日子,也许很快就要到头了。
“再说了,一个人,能将天下之利都占完么?千万不要太贪心,做生意要考虑长远。”
黑夫一点不觉得自己吃亏:“看起来得利的事,说不准明天就要我付出代价。而我看似吃亏,但几年、十年之后,却稳赚不赔!”
种甘蔗一载,制红糖一载,等巴氏完成这些,真正开始盈利时,说不定黑夫连白糖冰糖都做出来。到那时,蜀郡生产的甘蔗和红糖,非但构不成竞争,反而成了黑夫优化产品源源不断的材料,并且能培养巴蜀人吃糖的习惯,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黑夫不由打了个哈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让彦速速回到南市,又让桑木将户门合上……
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下午乌氏延带着麦、石二氏登门拜访,到巴忠满脸遗憾地离开此地,再到彦赶赴南市,整个过程,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黑夫的门户!
……
次日清晨,章台宫内,早起办公的皇帝静静地听完典客下属“行人”所汇报巴寡妇清之子巴忠近况举止后,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朕知之。”
接下来,皇帝让恭候在外,也在侧耳细听皇帝态度的中车府令赵高入内,让他代为草拟诏书。
“孝公时,商君有《徕民》之法,昭王时,范雎有‘攻人’之术。此皆移民入秦,强固关中也。”
“今天下已定于一,然关中、巴蜀地众人乏,上林之苑,广袤百里,然田亩不足十二,田数不满十万。巴蜀之地,薮泽、名山、大川之材物货宝,又不能尽为所用。”
“而山东诸郡,土狭而民众,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商贾恃奸务末业,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
“今寡人欲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使山东豪富十二万户,徙於咸阳、关中、巴蜀!如此,则山东黔首得耕作之田,亦能充填关中巴蜀,强本干而弱枝叶,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
这是皇帝心中筹划已久的大迁徙,诚如诏书所言,将六国故地的富户迁到都城,与秦人杂处监视,不仅能减少六国的反抗力量,还能开发地广人稀的巴蜀,是强干弱枝的妙招!
十二万户被选定富裕人家,60万六国遗民,即将在皇帝诏书下达后,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土地,失去过去十代几十代人的财富和社会关系,一切重新开始……
但被强迁的,并不止六国之人。
赵高注意到了,在长长名单上,赫然出现了巴郡巴氏的名号。
“巴郡寡妇清母子,迁至咸阳居住!”
尽管皇帝对寡妇清大加褒扬,封她为贞妇,寡妇清也投桃报李,贡献了许多钱帛,助皇帝完成统一之业,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一家子动手。
此一时彼一时,皇帝已不再需要依靠巴氏稳定巴中。在他看来,没有寡妇清的巴郡,比有寡妇清的巴郡,更方便朝廷统治!
“真是可惜!”
奉命草拟完诏书,走出皇帝寝宫后,赵高背着手,看着对此事尚一无所知,在殿外站得笔直的中郎户令黑夫,暗暗道:
“只差一步,你就要忤逆帝心了!”
第337章 枭子
采光极好的静谧厅堂内,上好杏木制成的棋盘上,有十二棋道,12枚棋子分黑白两组,分列左右,一枚枭子大,而五枚散子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便是天下盛行的六博之戏,六白六黑十二棋,双方相争博一局。只缘获筹心欢悦,废寝忘食仍嗜迷。
咸阳县佐吏阎乐拿起功能与筛子类似的博筹,轻轻掷出,根据博筹的正反不同,便出现不同数目的筹码,又根据这数字,开始行棋。
黑方枭子在散子的簇拥下,向前移动,进逼至白方棋道的“鱼”附近,只要吃掉“鱼”,白方便能得到一根博筹,当积满六根,便算获胜,这就是“更胜一筹”的由来。
然而,看着阎乐的行棋,坐在他对面的中车府令赵高却笑了起来。
他反手抛出了博筹,也拿起了白色枭子,却不去救“鱼”,而是杀向黑枭周围的散子,不多时将将其吃了个精光……
胜负已分,赵高一边收拾着博筹,一边说道:“吾婿,为人做事,看到有利可图时,切记要思虑一番,你方才的行棋,就像是看到了香饵的死鱼!”
将吃掉的黑枭捏在手中,赵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一点,你还真得跟那黑夫好好学学,他可是鱼饵递到嘴边,都不肯吞下的狡猾泥鳅!”
阎乐连忙低下头:“小婿谨记!”
赵高的是阎乐的“外舅”,也就是岳父,一年前,赵高的女儿及笄,他放着蜂拥来提亲的庶长、王孙不理,却将女儿嫁给了咸阳斗食佐吏阎乐,着实让人震惊。
阎乐也被惊得目瞪口呆,这场婚事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一年来,不但官职升了两级,咸阳县寺里,也无人敢不敬于他。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家外舅荫护,不由感恩戴德,赵高称自己年近四旬都还无子,只将阎乐当做半子,阎乐也待之如亲父,铁了心为赵高效劳。
赵高最近交给他的一个任务,就是通过一个同僚,去怂恿同在咸阳县寺为官的左庶长麦辉,对南市新出现的红糖店肆下手!
一系列的事端,由此而始。
赵高本来只打算让黑夫卷入这场官司,与麦辉争利,等到事情闹大,定会让皇帝失望。
官员暗地里让家眷经商没什么,皇帝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有时候,贪财的臣子,比起没有任何癖好的臣子更好把握,所以王翦才在征楚时拼命为自家请求房宅池沼,好让皇帝安心。
但公然争利,就是罔顾律令的短视之人了,必将遭到摒弃。
不曾想,当时黑夫正好在巴忠府上饮宴,这倒是意外之喜。
赵高善于揣测帝心,又因为写一手好字,熟悉法令,常起草诏书,对帝国即将推行的政策十分了解。他知道巴寡妇清或将盛极而衰,遭到强迁,而巴忠亦如惊弓之鸟,想在咸阳广树朋友,纵然不能让自家留在巴郡,至少也能在本地立足。
黑夫这位近来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便成了巴氏重点投资的对象。
赵高在暗处默默看着这一切,若是黑夫依靠巴氏力量解决此事,双方有了利益纠葛,甚至糊里糊涂地为巴氏向皇帝求情,那真是妙不可言……
可惜,黑夫很善于使用自己的“势”,只靠一封写给司马欣的信,便完美解决了此事,且没留下什么把柄。
赵高只能寄希望于黑夫因出身卑贱,禁不住巨利诱惑,收受巴氏或明或暗的贿赂了。
九卿之一的典客负责管理蛮夷邦交和边陲部族事务,巴氏也在其管辖之内。皇帝对巴寡妇清一家优宠却又提防,典客手下的行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监视巴忠的一举一动,随时向皇帝汇报。
所以赵高知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入皇帝耳中,到时候且看黑夫如何辩白。
皇帝最讨厌近臣结交豪贵!试想,自己身边的郎卫,被人用金钱轻易腐蚀,为其所用,代其献言说项,那和赵国郭开、齐国后胜这种内间有何区别?
但让赵高诧异的是,次日一早,在典客行人向皇帝汇报此事时,皇帝却只淡淡地答了三个字。
“朕知之!”
……
赵高为皇帝驾了二十年车,对他的口头习惯了如指掌,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一切如常,暂不处理。
这下赵高明白皇帝的打算了,黑夫没有为巴氏说情,顺利过关。
这才有了赵高当着女婿的面,对黑夫的赞不绝口。
“黑夫虽出身黔首,却聪明稳重,知道如何用势,又明白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的道理,换了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强!”
赵高赞叹不已,阎乐却听得脊背发凉,赵高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他越是夸一个人,就说明忌惮恨意越深。
而眼下,黑夫受赵高推崇夸赞的程度,仅次于曾判赵高死罪的蒙毅了!
为何会如此呢?赵高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对黑夫的警惕,源于陈县王帐外,那莫名其妙的杀意……
他能够确定,那一刻,黑夫眼中闪过的光,忽然急促的呼吸,轻握的拳掌,是动了杀心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却被敏感的赵高察觉了。
当时赵高还以为这是一场巧合,这黑夫与他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缘何会有杀意?
直到上个月,皇帝令群臣议尊号,本以为自己能独占鳌头,却不料,半路却杀出来个黑夫!与他的进言几乎一模一样!
接到皇帝升爵诏书的时候,赵高感到的不是荣幸与得意,而是没来由的愤怒。
以及深深的危机感!
“那奏疏,若是廷尉李斯所进也就罢了,一介南蛮竖子,竟也能揣测到陛下的心思!?”
于是,赵高便开始给黑夫使绊子,倒不指望一次就让其失去帝心,至少要试探出此人深浅……
博局上的十二曲道中就有不利行棋的“恶道”,可黑夫却或出于直觉,或出于本能,不偏不倚走了”善道“。
赵高的试探,落空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紧攒的黑白二枭子,陷入了沉思。
六博盘上,还有关于生门、死门、相生、相克的说法,对博局也产生了影响。
赵高自认为,自己是一枚从散子慢慢蜕变而成的白枭,受刑受苦的母亲,低贱卑微的隐官出身,他咬紧牙关,立军功恢复自由,又经过自强不息的文武修习,从目不识丁的匹夫,成为天下前三的书法大家,进入陛下的视野。
二十年仕途,八千个日夜的勤勉兢业,他没有一天松懈,甚至在结亲选婿的细节上,也刻意选了阎乐这个有能力但身份低的小吏,给皇帝一种:赵高从不结党自固的印象。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若说李斯是皇帝最重用的大臣,那么,赵高就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可如今,面对黑夫,赵高心里却只剩四个字。
“后生可畏!”
阎乐见赵高默然不言,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外舅,那黑夫只剩侥幸免除受咎,一次不行,那就第二次,不如让我……”
“不必了!”
赵高却断然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此子智谋双全,若贸然动作,让他生出警惕,反倒不美。”
轻轻一招,没有奏效?无妨无妨,赵高并不着急,高明的猎杀者,总是在等待最佳的机会。
“我虽对此子心生忌惮,但却也不担心他能超过我!近臣的亲疏远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胜负的?”
一边无所谓地说着这番话,赵高一边走到静静燃烧的炭盆边,将手中被捏得破皮的黑色枭子,投入了火中!
当火苗蚕食黑子,光芒在眼中闪烁时,赵高露出了一丝狞笑。
“你在明!我在暗!”
第338章 叛徒!
叶子衿卧于帷幕内,面色有些苍白,阳春三月却还盖着厚厚的被褥,女带下医则在榻侧为她把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谓“带下”,指带脉以下的部位,妇女多带下病,所以称专门治疗妇产科疾病的医生为带下医。
世间医者虽然以男子偏多,很多派别还讲究传男不传女,尤其是战场上活跃的疡医,几乎百分百都是男人,但也有例外,为了方便给贵妇看病,带下医以女医为主……
一番望闻问切后,带下医松开了手,对叶子衿道:“淑女现下感觉如何?”
少女有些羞涩地说道:“小腹刺痛,周身体寒。”
带下医露出了和蔼的笑,这种事情,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淑女几岁来月事?”
“及笄之前便有了月事。”
叶子衿轻声道:“当时并无太多不适,今年一月来到咸阳时,或因舟车劳顿,停经一月,到了三月,便忽而痛楚起来……”
“淑女之疾,乃妇人腹中血气刺痛,带下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乃常见病症,并无大碍……”
虽然女医说这是女子常见的疾患,但子衿依然不太好受,此刻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颦眉卧榻休息。
带下医说,这一疾患,有内外二因。外因是外邪风寒入体,由下部而入于脉中,使之作痛。
子衿顿时想起来,自家虽然是中原韩地人,但过去七八年间,都生活在南郡江陵,习惯了那边炎热的气候,饮食与当地人同,骤然来到北方咸阳,路上没少受风霜之苦,大概对身体有一定影响吧。
“至于内因,则是气血虚。”
一边说,带下医还给少女介绍起治疗之法来。
“此疾并无速愈之药,只能慢慢调理。”
除了寻常的药物外,带下医还给子衿推荐了一种近来在咸阳热销的商品。
“红糖?”
带下医道:“然也,南郡红糖行销于市,太医令夏公以之入药为引,那些苦涩的药汤便没那么难喝。此外,红糖据说还有和脾缓肝、补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恶露的良效。”
而在经历一场官司后,来自安陆的红糖被洗刷了污名,甚至被少府选进了明年的贡品里,太医令夏无且也证明红糖有入药的潜力。越发名声大噪,最后几百斤红糖也开始涨价,销售一空,如今市面上已买不到了。
叶子衿听后有些好笑,这东西她家却是不缺,上个月,那人才送了五十斤当做礼物,父亲却固执地按照市价买了下来,不肯落了“收受故吏贿赂”的恶名。
既然是带下医开的药方,那便听着吧,她便让侍女去吩咐庖厨,切点红糖,与老姜一起熬汤,盛在漆耳杯里端来。
这是从南郡带来的楚式漆耳杯,质地为夹胎,椭圆形,曲腹平底。其质量轻盈,子衿拈之如薄翼,杯身内外皆朱绘凤鸟纹与云气纹,红糖水盛在里面,跟寻常药汤并无两样。
不过味道却好闻多了,双手捧起耳杯,女孩檀口微张,饮下一点,顿时觉得舌尖甜丝丝的。
“比苦药可口多了。”
少女露出了笑,鼓着腮帮子轻轻吹了吹后,扬起细长的脖子,将剩下的糖水一饮而尽。
两杯红糖水下肚,不知是真有奇效呢,还是心理作用,身体暖和了起来,小腹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看着漆盘上切成块状,可以让她随时加进盏中的红糖,或是因为长途运输久了,颜色不似一开始的亮红,反而呈现出一些黑褐色,少女看了一眼,掩口暗道:“我看也别叫红糖了。”
她戏谑地想:“色黑而甘,面黑嘴甜,叫黑糖更贴切些吧?”
说黑糖,黑糖就到,过了几日,恰逢叶子衿经期已过,身体大好的时候,黑夫也终于抽出休沐时间,来叶府登门拜访了……
……
左右各三名侍者侍候于后,内史腾和黑夫,主宾双方于堂上相对而坐,内史腾面无表情地一比手让黑夫先请,黑夫则朝内史腾行了一礼后,拿起了手边的箭矢,对准二人中央的铜壶,抛了出去。
箭矢不偏不倚,正落入铜壶中,黑夫露出了笑:“内史,请!”
今日休沐,也不谈公务,主宾二人总不至于干巴巴地坐着,便按照这年头的习惯,玩起了投壶,投中多的为胜,负者照规定的杯数喝酒,掷箭喝酒正好能填充无话可说的尴尬间隙,挺好的。
但在叶腾口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的府邸庭院不够宽阔,不足以张侯置鹄,备弓比耦。再者,你不善射,乃是出了名的,也不难为你了,还是学学咸阳贵戚,玩投壶消遣罢。”
黑夫近身搏杀倒是不差,能和东门豹等勇士战个平手,但在射术上,几年过去了,仍然没什么进步。
他只好尴尬地说道:“下吏每逢空闲,也会时常修习弓弩。”
“身为皇帝身边郎卫,可不能有一丝差池啊。”
叶腾感慨道:“我听说中车府令赵高,虽然年近四旬,却每天日出便起,修习剑术射艺,驾车在外驰骋数里,只为不让身体松懈稀疏。除了武艺,他在文法上也冠绝一时,尤其那一手好字,唯独廷尉、胡毋敬能与之相比。陛下之所以信爱他二十年而隆恩不减,很大原因,是身边无人能比他更尽忠职。”
黑夫凛然,中车府令赵高,管着皇帝车驾,出行时才有任务,所以平日里,只遇到皇帝要他起草诏书时才进宫,与黑夫见面的次数不多。
每次远远见了,赵高都露出笑脸,上前跟黑夫打招呼,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但黑夫总觉得,那如沐春风的笑脸背后,恐怕是一颗毒蝎般的心,所以也只同他虚与委蛇,暗地里却十分提防。
从投壶聊到射箭,黑夫听得出来,老领导是在指点自己啊。
“郎卫近臣需要如上满弦的弩机一般,蓄满力量,随时搭箭待发,而唯一能扣动悬刀的人,便是陛下!”
“宫中郎官数百,虽然近来陛下看上去十分信重你,但切勿恃宠而骄,你务必知道,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没了陛下的优宠,你什么都不是!那些逢迎你,拉拢你的人,一夕之内便会弃你而去!”
叶腾在向黑夫灌输为人臣之道,但这句话黑夫倒是不敢苟同。
他是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到达这个位置的,又不是幸进之臣……
但嘴上,还是得唯唯应诺。
乘着叶腾拿起箭矢投壶,黑夫酝酿了下语言,同老领导聊起了另一件事。
“我从渭桥上过来时,看到了一些从山东迁来的移民,或驾车,或推辇,从渭南往西而去。”
“是啊,第一批迁虏已至。”
叶腾轻蔑地将山东六国故地移民称作“迁虏”,意思就是被强迁的战败国移民。
这位大秦的“直隶总督”都是如此态度,就不要指望那些移民能得到多好的待遇了。虽然遭到迁徙的,至少都是家财十万钱以上的中人之家,或是商贾手工业者,但他们在故乡的不动产显然是不可能带过来的,迁徙又仓促,行诣迁处,少有馀财,不少人家走到咸阳时,已经跟要饭的没什么区别了。
按照计划,一共要迁徙十二万户西来,当然不可能全放在咸阳。据黑夫所知,咸阳只是一个中转站。那些”迁虏“中,一万户将迁北地郡,一万户迁陇西,一万户迁北地,一万户迁巴郡,一万户迁汉中,两万户迁蜀郡。剩下的五万户,才会被分配到内史各县,平均下来,内史四十县,一县要接收一千户人家,这就意味着,起码要新开辟十万亩土地才够用。
而被分配了一万户迁虏的咸阳,渭北已人烟稠密,无从安插,只能将这些陆续到达的移民放到渭南去。
但即便如此,也需要至少百万亩新田地,才能装下这庞大的移民人口!
”陛下欲开放上林等五苑,供迁虏之民耕作!”
所谓五苑,是指分布在渭水南部的多个王室园林,范围极广。东起蓝田、宜春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濒渭水而东折,其地广达三百余里。
这是关中人口较少的地方,苑中冈峦起伏,深林巨木参差,河流流淌,池沼密布,孕育了无数各类禽兽鱼鳖,乃过去百年间,秦国王室理想的狩猎场所。
但开放五苑,却是破天荒头一次。
早在秦昭王时,秦大饥,丞相范雎便请求秦昭王说:“五苑之草木、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
然而秦昭襄王思索一番后,却拒绝了这个要求,理由却是让山东人瞠目,而秦人则信服的:“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
于是纵然饥荒横行,心如铁石的秦昭王却宁可守着律令,也不愿意开放让百姓就食。五苑麋鹿欢快奔跑之际,外头饿死的百姓不知凡几。
这是秦昭王一生中,最被人诟病的一件事。
可秦始皇则与自己的曾祖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决意开放五苑,让数万移民在此定居生活,开辟土地。
内史腾对此策赞不绝口:“陛下仁德,上利国家之用,下增农桑之业,百利而无一害也。”
但他又摇头道:“可即便现在开耕,也已错过春种。恐怕直到明岁秋天,迁虏们才能种出第一批粮食来,在此之前,都得由官府养着。虽说关中也已广建公厕,收集粪肥,开始做堆肥沤肥之事。关中本就是天下粮食亩产最高的地方,又有美粪之利,明岁定能丰收,但骤然多出五万户,三十万张嘴来,恐怕粮价也要飞涨。”
内史的职责之一,就是维持关中粮价,若是粮价飚到米石两三百,那他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
黑夫问移民迁虏的事本就是别有用心,立刻提议道:“可为内史排忧解难,让官府可以提前数月,解决明年的粮食之危!”
“什么主意?”
内史腾面上带笑,他知道黑夫主意多,今日放他进门,何尝没有咨询的意思呢?
为了看上眼的姑娘,为了早日摆脱单身,娶得佳妇,黑夫这个后世忠臣的米饭党,竟在此时此刻,毅然背叛了组织!
米党叛徒黑夫,恬不知耻地给内史腾提了一个点子。
“种麦!”
第339章 宿麦
“种麦?”
内史腾一听黑夫此言,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打算让内史各县在入秋前后增种宿麦……”
内史腾所说的“宿麦”,是这年头对冬小麦的称呼,小麦乃是外来品种,殷周时期才传入中原。最初时,小麦的栽培季节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样的,即春种而秋收。
但渐渐地,擅长种庄稼的周人农夫却发现,小麦的抗寒能力强于粟而耐旱却不如,最适合小麦播种生长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当某位不知名的周人农夫试着将一捧麦种留到秋初才播种时,冬小麦,也就是“宿麦“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粮食作物多是春种、秋收,每年夏季常会出现青黄不接,引发粮食危机,而冬麦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继绝续乏,缓解粮食紧张,于是便受到了重视,顺利跻身五谷之一。
黑夫拱手:“正是如此!如此便能在明岁夏初收获大量麦子,让那数十万迁虏以麦为食!”
内史腾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问黑夫:“你可食过麦饭?”
“南方少麦,只是在小时候闹饥荒时,吃过一两次。”
“可口否?”
黑夫老实回答:“麦饭再怎么煮,也难嚼难咽,口感比起粟米稻饭差远了。”
“然也。”
内史腾道:“韩地一些险恶多山的地方,百姓所种的粮食,不是菽豆就是宿麦,故而我常能见到。”
“麦乃野人农夫之食也,若是寻常黔首也就罢了,能吃上麦饭,便要感恩戴德。但那些迁虏,多是山东富户,其中不少人家食必梁肉,衣必文绣,让他们食麦,恐怕会让被强迁后本就不满的舆情,越发激愤。”
黑夫心中嘿然,麦子虽然成了五谷之一,但这不代表世人喜欢吃麦。蒸熟的麦饭难嚼,吃到肚子里还不好消化,所以麦饭被世人人认为是“野人农夫之食”,相比粟、稻来说,种植面积并不大,只算”杂粮“。
在秦国,麦饭一般是拿来让刑徒吃的,官吏食麦饭被视为清贫廉吏,在平民中亦然,黑夫记得,在阳武县时,当地发生过一桩案子,有一家的儿媳自己吃粟米,让婆婆吃麦饭,于是被邻居们骂为“不孝”……
拿这些刑徒都嫌弃的麦子去喂关东迁来的富户,本就心存不满的他们的确可能炸窝。
但黑夫却另有一个主意。
他请身后的侍从,将自己带来的一点”礼物“打开,却见里面装着的,是类似炸麻花的“”(ju nu)。
这种甜品小吃,正是麦氏工坊里制作的。打了一场官司,让那些倒霉的蜜、糖商贩进局子后,双方在乌氏延斡旋下和解。
红糖虽然对南市的蜜、糖产业造成了一定冲击,却不至于彻底夺了麦、石两家的饭碗,而且只产于南方,一年也运不来多少,所以三家心照不宣,达成了三分蜜、糖市场的不成文约定。
不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麦氏、石氏讨好地送了些、蜜饵来,却让黑夫来了兴趣。
一打听,他才知道,麦氏祖上本是齐人,而在齐鲁之地,由鲁班发明的石磨已经是富户常见的家什,传入秦国也起码有几十年了……
只可惜,秦人只把磨出来的麦粉拿来做些小吃,从未试着把它们作为主粮,所以,什么“秦军一统六国,靠锅盔当军粮”,纯属讹传。
于是黑夫指着这些小吃道:“内史可知,这是何物所制?”
内史腾当然知道,他哑然失笑:“难道你想要将今年所收之麦制成,让迁虏当粮食吃不成?不行不行,代价太大。”
黑夫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偶然发现,麦子用石磨磨成粉后,不止可以做甜品,稍加烹饪,还可以用来当粮食吃,比起麦饭,味道好了何止十倍!”
这年头人对麦子的食用方式,要么直接煮粥,要么用来制麦芽糖,以及昂贵的小吃。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连黑夫这个本不太偏好面食的南方人都看不下去了!
既然麦子、石磨两者都齐全,面食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是磨成粉,竟能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用处?”
内史腾对黑夫这个想法是有些不信的,这时候,正好叶氏淑女带着女婢上来奉酒,听到父亲的质疑,便笑着问道:“父亲与客在争议何事?”
黑夫一回头,发现今天子衿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红枣红糖,气色红润,头发黝黑盘在身后,越发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黑夫起身与她见礼后,又看了一眼叶腾,见他没有让女子回避的意思,便将方才的事简略地与她说了。
闻言,子衿却不怎么惊讶。
“父亲常言,君总有奇思妙想,比如那水碓,还有……”
她促狭一笑,跳过让黑夫脸绿的那个发明,直提起了红糖,随后劝内史腾道:
“世人常言,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既然客言之凿凿,不如便去取些麦粉来,在家中试一试?”
黑夫亦道:“我今日正好带了庖厨过来,可以让他们试制一些。”
这件事,黑夫前几天就在做了,他直接从麦氏那购买了一石磨得精细的麦粉,带回家中,扔给庖厨鼓捣了几天,好歹有点成果。
当然了,让一个从来没揉过面,连包饺子都露馅的南方人来发明面食,遇到的挫折自然很多,甚至连如何做到黑夫描述的“发面”,都快难为死庖厨了。先得想办法找到称得上是“限购品”的酿酒用酒曲,用来给麦黄色的面团发酵,可蒸出来的东西却不够蓬松,且有一股难以除去的酸味。
黑夫算准今天要来叶腾府上献宝,等不及庖厨钻研,索性让厨娘不必管发酵了,先试着做些死面的面食出来,好歹有两样拿得出手的了。
“你倒是准备充足。”
内史腾瞥了一眼黑夫,却也允了此事……
……
黑夫家的庖厨有两人,是一对夫妻,正是他从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少女“鸢”,她嫁给了一个哑巴的庖厨。三年前,夫妻二人又随鸢的父亲驹到了黑夫的新宅,驹为黑夫畜养牛马,鸢和丈夫则负责厨房。
如今黑夫来到咸阳,他母亲放心不下,又觉得儿子肯定吃不惯北方食物,便打发这对小夫妻来照料他饮食。
来到咸阳后,一直呆在章台街的小宅附近,虽然一出门就能看到巍峨高大的皇帝宫殿,但呆久了,却也没什么感觉。直到今日,夫妻二人被黑夫带来内史府,才进入他们家庖厨,鸢和丈夫都惊呆了。
内史家的庖厨位于府邸东面,称之为“东厨”,占地极广,都赶上黑夫居住的那个二进小院了。
在庖厨帮忙的人有十来个,数人在井边淘洗食物,一抬头,又见房梁上挂满了熏好的鱼肉和肘。
进了房间,又分为外厨和灶房,外厨满是盛装用的缶、盆、缸等;切制食物用的刀、俎;烹调用的釜、鼎、甑等,都是青铜、漆器。灶房里面有五六个灶台,每个灶台都在忙碌,一人跪于灶前,手执火棍凑火烧煮食物,灶上置釜,烹煮着食物……
再看正在做的主食,有稻、粟、黄梁,都已经淘洗干净准备蒸煮。副食则有炖得酥烂的熊掌,厨师正在调和味道,清炖的鳖羹,火烤的羊羔,天鹅肉,野鸭块,另有被拔了毛的大雁小鸽正要上架烤。
参观了大户人家的庖厨后,只背着一包麦粉来这的夫妻二人目瞪口呆,感觉自惭形秽。
“只是招待左庶长一个客人,就要如此多的人手?要做这么多食物?”鸢咋舌不已,有些惊到了。
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夫妻二人才缓过神来。
“宴飨只差麦粉做的食物了,为何还不开始?莫非是少了什么器具?”
一回头,却是叶氏淑女亲自来了庖厨,庖厨内众人纷纷向她行礼,她却十分和蔼,让诸庖厨免礼,开始询问鸢都需要什么器具,让雍人一一给她备齐。
“要木盆和水,还有一个烧烫的铁釜。对了,可否现熬一些羊肉羹出来?最好煮烂些!”
而后,鸢和丈夫将黄色的麦粉在大木盆里和了清水,就开始和面揉面,而叶氏淑女跪坐在席子上,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问道:“用麦粉制食物,是谁想出来的?”
鸢的丈夫立刻朝着正堂方向比划起来,鸢连忙止住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淑女,这都是左庶长所教。”
“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而且,他还经常进庖厨不成?”
子衿十分好奇,男子们,一般都借口一句“君子远庖厨”,不愿意看到杀生,离厨房远远的。
“左庶长的确喜欢出入庖厨。”
叶子衿没有摆出官宦淑女的架子,鸢也对她很有好感,便笑道:“他好滋味,喜欢指点吾等做些新颖的食物,在南郡时就做过年糕、米粉、粽子,然后便以这些食物与家人分食,吾等也能分到一些,每当那时,家中满堂欢笑。”
“到了北方,左庶长又让吾等用麦粉制面食,虽然还是吃不惯,但比起麦饭强多了……”
子衿微微点头,就这样,在内史府的庖厨内,通过一个小厨娘的叙述,她开始了解黑夫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问完了黑夫好滋味,喜欢指点下人做食物外,甚至还扒出了黑夫做小亭长时的那些破案事迹来……
而到了即将入夜时分,当内史腾招待黑夫的宴飨开始时,名为“烙饼”和“羊肉泡馍”的食物,也第一次出现在秦人的饭桌上……
第340章 背井离乡
秦始皇二十六年,立夏已过,关中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而新一批的移民数千人,也从燕赵之地跋涉千里距离,来到了他们眼中的“异国他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总算是快到了!”
在秦吏高呼停下时,卓铁擦了一把汗,跪倒在灞水边,也不管干不干净,捧起水就喝了下去。
似乎比邯郸的水厚重,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敌国的滋味?异乡的滋味?
他将它们咽入腹中,回过头去,五岁的儿子站在身旁,微微张大了嘴,好奇地打量渭水对岸的咸阳城。妻子则坐在辇上,眼泪汪汪,她是个恋家的人,但入了函谷关,到了这里,她大概也意识到,他们是永远都回不到赵国了!
卓铁是赵国人,家住邯郸,世代冶铁,到了他父亲那一代,终于摆脱了铁官奴的身份,开始独立在城内经营一家小铁铺。每日都把炉火烧得极旺,为游侠儿打制剑戟,为农夫修补农具,偶尔也为找上门来的商贾、贵族制作铁范,帮他们偷铸钱币,在城中小有名气。
这好日子在七年前戛然而止,赵国的顶梁柱,李牧将军被昏庸的赵王迁杀死。这种自毁长城的行为,很快招致了恶果,没了李牧阻拦,秦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邯郸,俘虏赵王。
赵国亡了,赵人头顶的天,赫然变了颜色。
秦国的军队接管了邯郸四门,开始约束进出,秦国的官吏入驻官署,颁布新的律令。秦王甚至亲自去了趟邯郸,亲自下令坑杀了小时候苛待过他的众人及家眷数百。
卓铁当时也在道旁观看秦王威风凛凛的车驾,脑中闪过的念头却是:这么大的马车,要用上多少金铁才能牢固?
尽管每个赵人都对秦人暗含恨意,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虽然不时听到什么“公子嘉重建赵国”,或者“名士陈馀号召抗秦义士去恒山入伙”之类的事,但卓铁一直老老实实地干着打铁生意。
虽然没从前好混了,但他好歹凑够了聘礼,与妻子成婚后,很快就生了个儿子。几年下来,家财不多,但已超过十万,算中人之家,每隔几天还能吃上一顿肉。
但今年一开春,噩梦降临,先是一道“收天下之兵”的命令,邯郸城内的大小金铁铺子全部遭到了搜查,大半当场就遭到关闭。官府要收走市面上流通的武器,并宣布各金铁铺子从今以后,将被收归国家所有,不得再私铸兵刃……
卓铁的店铺的手艺成了国有,地位犹如铁官奴,每个月只能吃限定的口粮,这也就是罢了,总比沦为刑徒强。
但三月时,更可怕的事情来了!
皇帝又扔来了一张诏书来邯郸,要求邯郸城内的百工、商贾,泰半迁往关中!
有的人性格刚烈,抵死不从,抱着家里的树木就像拉着亲人的手,死死不放。那些秦吏兵卒凶神恶煞,用鞭子棍棒驱赶不开,便拔出戈剑,砍断人们拽着的树枝,驱赶他们启程。
无情的刀剑把富户、工匠、商贾和院中的树木分隔开来,渐渐地,故乡里闾的大树渐渐望不见了,邯郸的城墙也慢慢模糊,他们抹着眼泪,开始了背井离乡的远行,成了名符其实的“迁虏”。
“天疾威,天笃降丧。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一位赵氏公族的大夫悲愤地唱起了歌谣,但还没引发赵人响应,他的声音就猛地停了,这位大夫的尸体永远倒在了邯郸城外。
“至少他可以死在故土。”赵国富户、工商们静静地看着那位大夫的尸体,陆续从他身边经过。
对于工商而言,他们的生活本就是不稳定的迁徙状态,所以反抗也没有农夫那么大。
从邯郸到关中千里迢迢,要走月余时间,富户可以驾驶牛马车,中人之家则推着人力的辇。隶属于他们的奴隶、仆役得以保留,被集中到一起,反绑着手走路。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路途中也不乏有人试图逃离,结果都被抓了回来,或被当场杀死,或直接判刑为隶臣,戴上了沉重的木钳。
“判不判有何区别?反正吾等都是秦王的被反缚双手的隶臣妾!”
另一个同是来自赵国的年轻铁匠程郑愤愤不平,一路上总在说抱怨的话。
卓铁则只是低声让程郑慎言,自己默默地吃着干粮,他何尝没有不满,但他如今有了妻、子,凡事都要以她们安全为先。
“只要能让我一家人在一起,不管迁往何处都无所谓。”
他们跨过山河险阻,路过了人烟稠密的三川之地,过了昔日六国费劲气力都无法攻陷的函谷关,一路来到了关中腹地,灞桥亭处,过了桥,就到咸阳渭南了。
秦吏说,这是抵达终点“上林苑”前的最后一站,他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夜,由当地官府送来粮食。
尽管被迁徙的人家境都不错,也做好了充足的远行准备,但在入关后,食物还是飞速耗尽了,从前日开始,他们这数千人,就必须接受秦国官府的周济,吃的也差,有时候只有粟粥,清寡如水。
可在迁虏们的口口相传中,听说今日送来的食物更加恶劣了,竟是野人农夫都不喜欢吃的麦……
“秦人是真将吾等当刑徒了!”
程郑又爆发了,他一拳重重锤在地面上,与此同时,旁边一位来自邯郸的王氏富豪从马车上站立,大声问秦吏道:“上吏,我可否自行购买米粮食用?”
王富户不缺钱,每次都可以通过给亭舍一点好处,要来更好的食物,今日便想故技重施。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缺钱,黄金不会贬值,富户迁到哪里,都是富户。
“不行。”
但今日,秦吏似乎有特别的任务,一定要让迁虏们吃分发的食物,板着脸拒绝了这一请求。
他同时一挥手,让皂隶们扛着一箩筐食物来分发,移民们更绝望了,看那样子,竟然不是勉强能下咽的麦粥,而是要嚼很久的麦饭?
程郑已经涨红了脸,忍耐到了极限,若非卓铁死死拉住他,保不准要做什么冲动的事。
而另一边,那个王氏富户也不忿于自己居然要和刑徒狗彘吃一样的食物,觉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便指着灞桥说道:
“我就算是死了,饿死,从这跳下去,也不吃麦饭!”
说话间,王富户大腹便便的肚子已咕咕直叫了。亭舍虽然可以收钱开小灶,但每次只给做一人份的饭食,若是多做了,便是违律。
这时候,食物也分发到众人这了,卓铁拉着程郑拿着木碗上前去,才发现不是麦饭,而是一块块麦黄色的饼状物,像是金饼!有的上面还有烤焦的痕迹,入手生硬,轻轻捏了捏,外面的皮便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略软的瓤……
“此物能吃?”
拿着三块烧饼回到自家辇边,卓铁的妻子有些怀疑地看着它们,赵人和秦人血海深仇,总是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秦人的打算。
当年长平之战,可是有四十多万赵人被欺骗杀死啊。
“或是秦地的吃食罢,吾等当然没见过。”
卓铁倒是心大,苦笑道:“都到这了,秦人还能毒死吾等不成?”
妻子依然摇头:“秦人粗鄙,能有什么好吃食。”
“为了活命,难吃也得吃啊。”
卓铁对妻、子笑了笑,示范性地重重地咬了一口!
本来已做好难吃的准备,谁料一口下去,却是出人意料的松脆喷香!
他顿时愣住了,但嘴里却没停,一直嚼着麦饼,咽下腹中,顿时有一种浓烈的满足感比起这些日子吃的稀粥、藿羹,这是半个月来,吃到过最饱人的东西了!
和周围的许多人一样,卓铁也大吃一惊,正要惊喜地告诉妻、子这是好东西,却听到不远处,那个方才还自矜高贵,不愿意吃麦食的王富户,在旁人劝诱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麦饼后,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
“真香!”
第34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铁扶着锄头,站在浑浊的渭水河边,打量着自己的新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东,芷阳以西的“丰镐之间”,这里本是周朝的旧都,骊山之难后废弃了,早没了昔日的城阙宫殿,也没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尽情生长,狐狸所居,豺狼所嗷,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长鸣。
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缘,一直没有开发,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选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陵寝。
夏太后并非正室,故不能与秦孝文王合葬于杜亭以西的寿陵,便在寿陵和儿子庄襄王芷阳陵墓间选了一片荒地,还留下遗言说:“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秦始皇显然将老太后的遗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随着移民的到达,这里已经建立起了一片简陋的居室,供移民们居住。严格划分了里闾什伍,选出了里典、伍老、乡三老。又派了一位乡啬夫来管辖,让所有人登记户籍、姓名,并自书年岁。
居民点外,栅栏墙垣也在慢慢夯垒,以防止苑中野兽来袭击人畜,树林草地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大概是等他们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去开辟田亩。
虽然结束了长途跋涉,但卓铁等燕赵移民仍在担忧,因为此时春耕已过,种粟已经来不及了,又不允许去外地买粮,秦吏官府会白养他们到明岁秋天么?
光是被安置在杜东的,就有千余户人家,整个渭南上林苑周边地区,像这样的移民点,起码有十个。数万人得吃百多万石粮食,这可不是小数目,更别说分散在内史四十个县的数十万移民了,一年下来,起码要五百万石粮食。
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仓佐吏召集了每户的人,打消了他们的焦虑。
“依秦律,男子每月发粮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发粮一石,孩童则有粮半石。”
按照之前登记的户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领这个月的口粮,卓铁家共有粮三石,好歹能吃饱。
可当移民们领到粮食时,打开麻袋一看,却都傻眼了。
原来,分发下来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麦!
“上吏,只有麦?”
卓铁自己倒是不要紧,可妻子身体不好,儿子年幼,若顿顿麦饭,肯定会吃出毛病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人体内缺少小麦淀粉消化酶,食麦饭会出现消化不良等不适症状。
“从现在起,直到明岁四月,汝等的口粮只有麦!”
秦吏扫视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东迁虏,露出了笑:“若不愿吃麦饭,可去渭水边的水磨坊,以三十钱一石的价钱,可将麦子磨成麦粉,内史还会派庖厨来各邑,教授制麦饼之法!”
麦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钱不到,却要花相同的价钱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寻常农夫肯定舍不得,宁可嚼着难咽的麦饭,也不愿出这笔冤枉钱。
但山东移民们本就是当地富户,被迁移前,全部家当都换成了金银钱帛,钱他们不缺,缺的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生活。
从灞桥到杜县,他们有幸吃了几顿名为“馕饼”的食物,据说就是麦粉制成的。虽然众人吃不习惯,但还算可口,而那位叫嚣着打死不食麦的王富户,已经吃上了瘾,说麦饼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强。
如今秦吏只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纠结后,咬了咬牙,还是扛着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个民谣,也在山东移民里传播开来:
“宁食馕饼一口,不吃麦饭一筐!”
……
章台街黑夫家中,看着面前摆在盘中,麦黄色、热气腾腾,还裹了点肉馅的馕饼,秦墨程商闻着香味,咽了下口水,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看着对面案几上,慢慢吃饼的黑夫,叹气道:“早先时,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虽不止于此,但也讲究简朴,若相里革见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说秦墨数典忘祖了罢?”
黑夫听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是灭楚之战时,孤身跑到秦营劝李由退兵的那个楚墨。
后来汝阴城破,他的三名师长悉数战死,相里革用麻绳拉着车辇,将他们的尸体运走……
自那天以后,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冲击,总是在怀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确,都快得忧郁症了。
黑夫来到咸阳再见他时,程商已经瘦了一大圈,面色越发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边擦手一边道:
“如今楚国已灭,天下一统于秦,强者通吃,专门帮弱国抵御侵略的楚墨,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时,程兄却终日忧虑,这是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继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们认为,只要天下存在多国,战争便无法消失。想实现天下大同,首先得实现政治上的统一,要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
秦墨选择了辅佐秦国统一天下,经过百年奋战,饱受派系内外诸多质疑,终于实现了初衷。
秦墨也积极参与了帝国的建设,在那场封建、郡县之争里,墨者就坚定地站在郡县一边,秦始皇说:“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此言秦墨十分赞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离秦墨理想中的国度还很远,尤其是近来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让程商忧心忡忡,不由想起数年前,楚墨相里革的预言来。
“秦王强兼六国,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侮贫,贵必做贱,诈必欺愚!”
天下虽然统一了,但六国遗民对秦的恨意并未消失,为了稳定统治,秦始皇下令十二万户迁徙入关,此举在墨者看来,略显粗暴。
“六十多万人衣食,若是处理不善,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这么认为,秦连六十万远征军的口粮都能供应上,何况是在富饶的关中就食呢?难题无非是如何节省成本罢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虑了?眼下山东移民皆已住进新家,有城邑保护,口粮也有官府提供。虽然只有宿麦,但我听闻,山东之民已经喜欢上了面食,男子争先恐后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则跟着官府的庖厨学揉面发面烤饼之法。还有民谣曰,‘宁食馕饼一口,不吃麦饭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鲜事物,是黑夫向内史腾提出的主意。关中的麦氏已经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连机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术,两者结合,把舂米的碓换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来。
于是从上个月起,内史从南郡请来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丰水、灞水各个移民点处,陆续建立数十个水磨房。
关中人第一次见到这种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运转的器械,惊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热闹后,却无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习惯的顽固性是极深的,就拿黑夫自己为例,偶尔吃一顿麦饼可以,让他顿顿吃就受不了了,他还是更喜欢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数十年的稻米饭,南方人更有“吃煞馒头不当饭”的说法。
所以关中本地人也宁可吃自家产的粟黍,也不肯碰闻上去香喷喷的麦饼,唯独山东移民别无选择,只能被迫食饼……
“小麦和面食在北方的推广,就从数十万山东移民开始吧,先让他们吃惯麦饼,到了七八月,再让所有人都在地里种麦,如此便能成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慢慢扩大宿麦在关中的播种面积。”
麦比粟要高产,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但在历史上,这个过程从汉代开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时间里,麦子在北方都是杂粮。
黑夫还宽慰程商道:“以沣水、渭水作碾、磨,并转五轮,每个磨坊日碾麦三百斛,能做到这点,程君和秦墨们功劳不小!”
但墨者的圣母病又犯了,程商迟疑地说,他以为水磨收的磨面钱也太贵了,乃是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让百姓免费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义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钱帛劳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禄,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没有动力修筑,恐怕不多时便会废弃。”
程商不知道,这个主意,还是黑夫给内史腾出的。
磨面每石收取三十钱,相当于把数百万麦卖给山东富户了。等到明年上计时,内史腾不但稳定了关中粟价,还通过磨坊赚回了麦子钱,如此醒目的政绩,定能得到皇帝赞赏……
也算黑夫送内史腾的红利了。
“这便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山东富户不差钱。”他暗想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朝官府连小吏出差口粮都算得精细无比,不让你多吃一顿,怎么可能白养数十万人一年?据黑夫所知,这数十万移民,在入秋种麦前,还有一个大工程等着他们。
这也是程商来找黑夫的目的,他苦着脸道:“秦墨曾向陛下建言,说周武王灭纣后,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今天下虽定,然天下兵戈无数,当收天下之兵入关中,铸剑为犁……”
这是秦墨的初衷,但秦始皇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前日宣诏时,墨者们便发现,自己的建言走偏了。
皇帝收天下之兵,汇集咸阳,却并不愿将其铸作农具,而是下令,用这堆积如山的六国兵刃,做一件堪比禹铸九鼎的大事……
“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
第342章 陛下,奇观误国啊!
卓铁瞪圆了眼睛,他是个老铁匠了,打铁二十余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兵器集中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旁的同行程郑也张大了嘴,半响才发声道:“这得有多少兵刃啊!”
卓铁没法回答他,仅就目测来看,比赵国时期的邯郸武库所藏兵刃还多。
他们看见,一辆又一辆沉重的牛马车沿着渭水向西行驶,到达地点后,押送的秦卒将车上的戈、矛、剑、戟、殳、铍统统搬下来,堆放成许多座数千上万兵刃堆积的小山!
惊叹之后,问题来了,秦吏让迁入关中的山东铜铁工匠、商贾们来此服役,又是作何打算?
谜题很快揭晓,一个叫“司马昌”的秦国铁官要求数千名工匠、商贾将兵刃上的锋镝与木柄分离开来。
卓铁和程郑面面相觑,但在秦吏的鞭子下,也不敢多问,各自上前忙活了起来。
他们都是邯郸铁匠,和兵刃打了半辈子交道,已经到了看一眼形制或金铁成色就能判断产地的程度。
“这绝对是韩剑!”
卓铁捏着一柄二尺剑,眼睛里绽放出光彩,自从韩国灭亡后,快十年没摸到韩剑了。
韩虽国小民寡,乃七雄最弱之国,但有一样东西却值得一吹,世间最精良的兵器都是出自韩国的,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天下宝剑,韩为众!”尤其是韩国的棠溪剑,经过工匠们的千锤百炼,已经到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的程度!
只可惜,上好的剑,一锤子下去也被砸得弯折,脱离了剑柄,无力地落在地上。
他又拎起一根长矛来,矛尖是铁制的,仔细一看,上面还有铭文,鸟虫文……
虽然看不懂刻了什么,但起码可以确定是楚国的矛,楚矛也不错啊,世人常言,宛钜铁矛,惨如蜂虿,卓铁暗道一声可惜,用力卸下了矛尖,将长柄扔在一旁。
这之后,他们还陆续发现了燕国、齐国、魏国的兵甲。
魏国亦有精兵,尤其是武卒用的戈最出名。
齐国的兵刃就比较少了,虽然齐早在春秋时,就开始搞盐铁专营,煮海成盐,开山成铁,铁器最是流行。但经过长达四十年的和平,连兵刃都很少铸造了,唯以针、刀、耒、耜、铫、斤、锯、锥、凿等实用工具为多,卓铁和程郑手持的铁锤铁锯,就是来自齐国。
还有燕国,入目的是上百个生锈的兜鍪,他们工匠界有一句俗话叫“燕无函”,意思并非是燕国没有制作兜胄的“函人”,而是在燕国,几乎人人都会制作兜胄,函人没有存在的必要。由此可知,燕人打仗最注重防护,这些铁兜鍪(mou),大概是燕军覆灭后被秦人夺走的,里面还有干涸的深褐色血迹……
削了一上午的锋镝后,一座兵器小山已空,卓铁和程郑走到下一座,发现这里全部都是赵国兵刃!
“这是恒山的铁杖,我曾为人打制过!”
程郑的手有些颤抖,铁杖是赵国恒山最著名的兵器,它的内心用铁铸成,顶端安有铜帽,外面包着涂黑漆的藤皮。武安君李牧麾下,就有一支上百人的恒山武士,他们常衣铁甲、操铁杖以战,而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
想想那场面,赵人就热泪盈眶。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六国破,名城隳,王侯降,豪杰死,连失去了主人的兵刃们也无法幸免,作为战利品被带到这里,身首分别,支离破碎!
“秦人收六国之兵于此,削其锋镝,究竟想做什么?”
卓铁也满是疑问,三日之后,当他们奉命推着沉重的锋镝,走到渭水以北时,二人才恍然大悟。
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最外围是数千间简陋的窝棚,上万徭夫生活在此,大多是肤色黝黑的关中农夫。
再往内,则是卓铁、程郑都不陌生的冶炼场。地上竖立了三十四个椭圆形的炼炉,围成一圈,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个个都高达丈余。
和无数车锋镝一起运来的,还有木柴和木炭,刑徒不断往炼炉下放置燃料,新送至的铜铁不加分别地放入炉内,日夜不休地冶炼。
滚烫的铜铁金液沿着铜渠,奔腾着流向众炼炉包围的地坑。
卓铁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其深达数丈,里面是一个已经制作好的巨大范模!瞧那模样,似乎是一个正在铸造的巨人,高鼻深目,身穿狄服,站立拱手,作恭顺状……
卓铁、程郑,山东工匠都惊呆了,程郑甚至失神坐倒在地,仰起头时,他发现周围炼炉的浓烟升上天际,汇成一股,直冲天际!
……
站在章台宫顶端,黑夫的视野比山东工匠们宽阔多了,所以他能看到,整个渭水北岸,一共有十二个冶炼场,十二股黑烟聚集,形成了一片乌云,仿佛要遮蔽咸阳的天空!
“真是壮观……”黑夫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甚至有些期待金人摆在咸阳宫中时,会是何等情景?
这十二金人并非无缘无故铸造,而是来源于一次“祥瑞”,秦始皇正式称皇帝的那个月,有长五丈的巨人,身穿狄服,凡十二人见於秦国的西境边关临洮,但很快消失,只留下了长达六尺的足迹……
临洮都尉将此事禀报皇帝后,引起了皇帝和那些齐燕阴阳家的重视,以为这就是秦一统天下,称皇帝位的吉兆!于是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便下令,将收缴的六国兵刃运入关中,铸高达五丈,重千石的金人十二个!
此外,黑夫猜测,秦始皇还想将这当做一个仪式,一来,效仿周武王马放南山,收缴天下兵刃,相当于宣布九州之内,再也没有战事。同时,六国用来反抗秦的兵刃被集中在一起,熔铸成臣服于秦,为秦看守宫廷的金人,象征天下的熔合。
其三,在皇帝看来,只要没了兵刃,六国遗民就像被剥夺了爪牙的野兽,再也没有反抗秦的力量。
前两个目的无可厚非,但对于第三点,黑夫只能摇摇头了。
“锄棘矜( chu youjin ),非于钩戟长铩也……”
“秦墨说的不无道理,若不铸金人,改铸农具,不知将替换多少陈旧的木石工具。若让服这次徭役的十二万农夫,数万工匠商贾改而去垦荒,或将开辟百万亩良田出来……”
前些天,秦墨程商来拜访,其言下之意是,想请黑夫这个能时常见到皇帝的中郎户令向秦始皇进言:铸金人既无利于国,又无利于民,铸之无用,不如罢之……
黑夫无法立刻答应,只能告诉他,容自己思虑思虑。
“我能怎么说?”
在殿中轮值时,黑夫暗暗琢磨。
“陛下,奇观误国!?”
“这不是找死么……”黑夫摇了摇头,秦始皇还是一个容许臣子觐见的人,死不至于,但失去信任,甚至被远远赶走是肯定的。
他看出来了,皇帝征服天下的无穷**,正转移到收集癖上:收集六国嫔妃,收集六国宫殿,甚至收集六国兵刃铸大型手办,以后还有兵马俑。秦始皇正在兴头上,决定的事又极少半途而废,劝是劝不住的,还是别触霉头吧。
而且失去了这些奇观,秦朝的色彩,似乎也会失去不少……
于是乎,黑夫没有规劝皇帝停铸金人,而是上奏疏提了一个小小建议。
“陛下可使工匠以烈火熔铸六国之剑千柄,使之为铁榻,剑刃后张,如孔雀之屏。置于宫中,使后世子孙坐之,便可知得天下难,守天下更难之意……”
奏疏递上去后,黑夫开始脑补,若秦始皇准了此事,秦宫中,便要多出一张钢铁铸成,满是狰狞尖刺利角和诡异扭曲金属的坐榻了。
叫铁王座不妥,铁皇榻如何?
七个王国,一个皇帝,似乎也没毛病……
可惜的是,他这个促狭的建议最终还是被驳回了。
到了六月份时,随着十二金人铸造完毕,开始缓缓朝咸阳宫运送,皇帝也携带文武百官,从渭南的章台宫移驾咸阳城,见证这一盛况!
就在咸阳宫内,黑夫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子嗣们……
第343章 滑稽
“中郎户令,我听说咸阳宫中的金人,有我十个高哟,不知是不是真的?”
黑夫测侧过头,看向与自己同车的优旃(zhān),他身高不过五尺余,是个先天的侏儒,短脚短手,唇上却又留着夸张的八字胡,更显得滑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没有正面回答侏儒的问题,而是看向咸阳城中道旁的百姓们,他们对于皇帝巡行已经习以为常,除了下拜作揖外,没有太多的惊奇,反倒是对黑夫车上蹦蹦跳跳的小侏儒更好奇。
“我看百姓们对你的兴趣,也不比宫廷中的金人少。”
优旃一边站到车栏上,朝道旁百姓挥手,对那些孩子做鬼脸,一边笑道:“咸阳百姓自然会奇怪,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能在秦国活下来,便是不亚于金人的奇迹。”
黑夫熟悉律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秦律严禁百姓擅自杀子女,一旦有犯便要黥为城旦舂。但又规定,如小儿生下时身上长有异物,以及肢体不全,杀之不予治罪……
荀子说过,秦人其生民也(狭隘),其使民也酷烈,艰难的生存环境,使普通人家不容许一个吃白饭的人存在。
所以走在咸阳大街上,很少见到那些先天残疾者,侏儒更是几乎没有,并非秦国人种优越,而是这些人,在出生时几乎便被杀死了!
但优旃却是个例外,他的父母是和善的人,家里条件也还行,没有把他溺到马桶里,而是让他好生活着。
长大后,优旃身高才五尺,士农工商他都做不了,只能另辟蹊径,跑到咸阳,师从齐楚入秦讨生活的倡优,学起了滑稽逗乐之事。
倡优在各国普遍存在,其主要职守是作为家臣,在宴飨时,以恢谐、滑稽的话语娱乐君主王侯,生活不易,身为侏儒,只能使自己多才多艺。
优旃口才很好,在咸阳混迹多年后,成了秦始皇最喜欢的倡优,遇上有宴飨,常让他出席,说些滑稽的话,炒热气氛,聊以娱乐。
今日金人十二落位咸阳宫,皇帝要在宫中召开筵席庆祝此事,便也带上了优旃……
优旃今天却没有坐皇帝赐他的马车,而是迈着一双短腿跑到宫门处等待,等皇帝车驾路过时,小个子才跑出来告罪,说自己车夫的母亲病逝了,便打发他回家了。
当时,他捋起袖子,指着中车府令赵高的位置,认真地说道:“臣进来勤加练习御术,陛下莫不如让臣驾驭六骏,何如?”
这话让皇帝笑了,一挥手,让前方的中郎户令黑夫将小个子提溜到车上,带他一程。
黑夫并不觉得这是羞辱,因为他对优旃印象不错。小个子的本业虽然是搞笑,但不同于庸俗的普通倡优,他也读过些书,知善恶,识忠奸,说的话往往暗含道理。
上个月,皇帝在章台宫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阶下,黑夫和手下一众陛郎都淋着雨,却一动不能动。优旃入宫时见此情形,便问众人:“君欲避雨乎?”
众人被淋得有些惨,纷纷点头,黑夫也不可能入殿请求休息,知道优旃主意多,便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得到肯定答复后,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优旃上殿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而后优旃靠近栏干,对殿外大声喊道:“陛郎!”
郎卫们应诺,优旃便笑道:“汝等虽然长得高大,有何用?如今还要站在露天淋雨。我虽然长得矮小,却有幸在殿内避雨,哈哈哈。”
这句话提醒了秦始皇,于是准许卫士们减半值班,轮流宿卫。
从那以后,黑夫便不以寻常幸臣倡优看待优旃了。
皇帝御驾过了渭桥不多时,咸阳宫便到了。
“中郎户令第一次来咸阳宫?”优旃可是这里的常客了,与他相比,黑夫是个新人。
黑夫道:“然也,四个月了,自我入宫为郎后,这是陛下第一次移驾咸阳宫,故未曾有幸来此。”
“没什么有幸的。”
优旃笑道:“咸阳宫是一百年前修的宫殿了,那些冀阙都老旧不已,故陛下才更喜欢章台宫,嫌弃咸阳宫狭窄。”
黑夫颔首:“不过,我听说过去几个月间,咸阳宫可是扩修了不少。”
齐燕方士卢生等人向秦始皇建言,说天地对称,天帝的天上居所,与关中各宫室城邑也相对应。渭水好比银河,陛下居住的章台宫,则是天极,经过渭桥,横渡天河而抵达的咸阳宫,便与紫微宫对应,乃帝居也……
秦始皇相信了他们的话,开始重新重视咸阳宫,对其进行翻修,
而今日,伴随着十二金人铸成,置于咸阳宫廷,也宣告咸阳宫修缮第一期工程顺利完工。
“但陛下之欲,不止于此啊……”
优旃摇头,他也是近臣,所以也知道皇帝接下来的打算。
秦始皇令人仿画六国宫殿而修筑的“六王宫”,随着六国陆续灭亡,已在咸阳宫后拔地而起,那些从六国抢夺来的女子玉帛礼器充斥其中,这可是视作第二期工程,如今已进行了一半。
这也就罢了,但秦始皇最终的目标,是想要在关中打造一个“人间天国”,在各地增修宫室,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罗列,使之与天上星宿一一对应!
说话间,镇守咸阳宫的外郎令打开了厚重的大门,在蒙毅令下,黑夫等郎卫数车当先,先行驰入,宿卫左右。
车入城门,黑夫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基石铺砌的地面十分平坦,一条中轴大道从司马门直通咸阳宫主殿。
而道路两侧,正屹立着十二个顶天立地的巨大金人!
他们每个都高五丈,大概合后世的11米,四层楼高,且是呈跪拜的坐姿。
前六个金人穿着异族的衣裳,容貌也不似夏人,黑夫点了点后,发现除了那个出现在临洮,高鼻深目的五丈巨人外,其余分别对应西戎、东夷、南蛮、北狄匈奴,以及越人。
而后六个,则分别是齐楚燕韩赵魏六王,面容栩栩如生,个个都神情恭顺,衣着神态不一,好似放大了七八倍的兵马俑……
不同的是,兵马俑是用来守卫皇帝陵寝的,而这十二金人,则象征六国四夷纷纷臣服。
单个看还没什么感觉,但十二人列于道旁时,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金属光泽,想到这是公元前221年,就感觉它们的确是一个奇迹……
罗德岛巨像、金字塔、亚历山大港灯塔,同一时间段的西方,也是奇迹林立啊,这也是古典帝国的通病吧。
“真高,真大。”
优旃在黑夫的车上夸张地仰起头,看着比他高十倍的十二金人,又感慨道:“可惜啊,大而无用!不过是伤国劳民之物!”
黑夫诧异地瞧了一眼小个子,优旃也咧嘴笑道:“中郎户令是不是在奇怪,我一介倡优,滑稽逗乐以为业,为何会说这种话?”
优旃不搞笑了,变得严肃起来:“中郎户令先前上书陛下的事,已经传开了,看上去虽只是建议熔铸千柄利剑为君榻,但实际上,却是在提醒陛下,得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难!”
“君言下之意,我听出来了。是劝说陛下,与其大发徭役,集十万人之力铸十二金人,不如铸一个难坐的君榻,来提醒皇帝和后世子孙勿忘在莒,真是用心良苦啊!”
黑夫有些惊讶,这优旃,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君也是举朝上下,第一个敢直言劝谏此事的朝臣!当为吾辈楷模!”
优旃朝黑夫重重一拜,眼中满是敬佩之色。
黑夫顿时无语,他只是穿越者的恶趣味而已,但没想到,事后秦墨程商专门找他道谢,说没想到黑夫真的进谏了,可惜陛下未听,搞得他一头雾水。
此刻再听优旃一说,黑夫一回想,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看上去还真像是一次机智进谏呢!
“莫非祖龙也这么以为,才驳回了我的建言?”
黑夫不知道自己这是弄巧成拙,还是弄拙成巧,本想解释说:“我没有……不是我……”但优旃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激励,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优旃虽然是倡优,不敢与齐国的晏婴、淳于髡相提并论,却也能学学楚庄王时的优孟!”
这三人,都是能用机智言语进谏的人物,也是他的偶像。
言罢,侏儒便又摆出一副滑稽样,蹦蹦跳跳地从十二金人脚下经过,朝秦始皇的车驾跑去,巨大的金人下,矮小的侏儒跌跌撞撞地跑着,看上去十分搞笑。
等皇帝下车,满意地背着手看着自己树立的第一座奇迹,便问优旃十二金人可壮观时,优旃笑道:“善,这十二金人又高又大,有它们守卫陛下,若寇从宫外来,光是看到这些金人,便直接吓跑了,也不必郎卫宿卫于宫门了!”
“臣又闻陛下欲大作宫室,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如此更妙。这样一来,将士们便不用守在函谷、武关,若寇从东方来,可使宫人嫔妃持弓矢,骑麋鹿,驾羊车,于各宫室阻之!”
黑夫正好走到旁边,一听此言,再看皇帝的脸色颇为不快,顿时心里一紧,连忙笑着上前打圆场道:“陛下,优旃自己吓得腿软,故有此言。”
秦始皇被扫了兴,心中十分不悦,却也不想跟一个口不择言的侏儒计较。
小小倡优,岂能知他树立金人,象征六国四夷臣服,九州之内永无战事的良苦用意?
于是便斥道:“妄言!天下已定,六王咸服,关内关外一片太平,黔首大,寇从何来?”
正要一挥袖,让黑夫将此人架下去,轰出宫,却不料,那些从咸阳宫主殿台阶迎过来的众人中,领头的一位通身穿素白深衣,腰悬佩玉,在一片黑袍中鹤立鸡群的玉面公子,也听到了优旃的建言。
他咬了咬牙,不顾一旁某位侍从的阻止,也几步上前,下拜道:
“陛下,倡优之言虽粗鄙,却也有理。儿臣近来读书,见子墨子之言,’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陛下当与天下同利,不可擅天下之利,骤兴土木!”
言罢,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如玉的精致面容,十七八岁年纪,眼中却已有悲天悯人的神采。
“扶苏昧死敢言,不求陛下撤去金人,但望陛下能停修关中宫室!与民休息!”
第344章 麟之趾
“亲儿子和近臣轮番进谏都未能动摇皇帝的心意,幸好我没有卷入太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咸阳前往甘泉山林光宫的路上,回想起前日发生在咸阳宫的事,黑夫不由暗暗摇头。
秦始皇在关中广建宫苑,打造一个”地上天国“的决定是坚固的。不仅优旃遭到了冷落,连公子扶苏也受到了波及,扶苏进谏的唯一结果,便是六月中旬,秦始皇去林光宫避暑时,带了诸子同行,却偏偏没有带自己的长子。
秦始皇是位高产的父亲,林林总总,竟有二十余子,年纪从最大的公子扶苏18岁,到最小的公子胡亥9岁。按照“二十而冠”的标准来算,秦始皇诸子均为成年,加上皇帝是一个对亲情较为淡薄的人,纵然相隔不远,却很少接见诸子。
所以黑夫也没有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机会,只是通过种种渠道,有些皮毛的了解。
这其中他最关心的,莫过于扶苏、胡亥二人。
一个人千古遗憾的贤公子,一个人将秦朝带入深渊的秦二世,任谁都会感到好奇。
那日扶苏的直言进谏,让黑夫想起了听张苍念过的一首诗。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如诗一般,扶苏给黑夫的印象,也是一位“不践生草、不履生虫”的仁兽麒麟,它悠闲地行走在绿野翠林,却又恍然流动,化作了一位优雅公子。公子如麟,高贵而仁厚,公子如玉,似一尘不染。这便是扶苏在咸阳民间的风评。
但与之相反,朝堂之上众臣,对扶苏却不太看好。
原因之一,便是扶苏之母乃楚国公子,舅父是反秦的昌平君,自那以后,皇帝召见扶苏的次数迅速减少。而扶苏颇有忧国忧民之心,每次觐见都会说些秦始皇不爱听的话,故越来越不受宠。
前日咸阳宫扶苏谏罢宫室后,秦始皇甚至当场训斥扶苏:“少读些儒墨,多学学律令。”
秦始皇此言意味深长,如此一来,扶苏是越来越不讨喜了。
黑夫暗想:“按照宗法,秦是嫡长子继承制,但秦始皇先前没有立王后,称帝后也没有皇后,嫡子不存在,便要在二十多个庶子里选定太子,依然是长子扶苏有优先权……”
可如今,皇帝自认为春秋鼎盛,一点立嗣的意思都没,朝野之中,也没胆量进言“早立太子”,众人都在猜测,陛下或是想要等诸子成年后,择贤者立之。
“也可能是觉得有机会长生不老,觉得没立太子的必要呢?”黑夫近来发现,来自齐燕的术士方士,经常能得到皇帝召见,所谈之事,多半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国无太子,这是秦朝一大隐患,却不是黑夫一介郎令能干预的。
他在戎车上回过头,能远远看见秦始皇六马驾辕的大路车驾,前后又有副车数乘,几乎一模一样。若想分辨皇帝在哪辆车的办法,一是看中车府令赵高的位置,其二,便是仔细辨认车中传来的孩童欢笑了……
这次去甘泉山避暑,将从六月持续到**月,待九月秋收完毕后,会有“秋治兵以”的活动,不仅可以阅兵显威,亦能让诸公子通过狩猎学习戎事。除了忤逆秦始皇的公子扶苏被刻意留在咸阳“学律”外,其余二十余公子悉数同行。
但这里面,唯一被秦始皇带到车驾上同车的,只有公子胡亥。
在途径郑国渠时,天色将黑,按照计划,将在渠边的行宫休息一晚,黑夫去御驾请示时,赵高笑着与他见礼,又掀开了帷幕,却见到了惊奇的一幕:
无时无刻都放不下工作的秦始皇,此刻却如同一位普通的父亲般,与儿子玩六博游戏……
胡亥才9岁,他生得粉雕玉琢,头上束着总发,本来在认真地看着棋盘,发现车马停止,一瞧外面还跪了中郎户令黑夫,便促狭一笑,突然大声道:
“中车府令,天怎么黑了?”
赵高应道:“公子,外面太阳还未落,何出此言?”
“若不是天黑了,为何我看不清棋盘?”
他做出在黑暗中摸索的样子,一转头,装作才看到黑夫,拍着手笑道:“父皇父皇,原来是黑夫来了,难怪我眼前一黑!”
此言一出,赵高笑着摇头,连一向严肃的秦始皇也被逗得笑了起来。而胡亥见自己成功逗乐了父皇,更加洋洋得意,车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唯独黑夫心中暗骂道:“自作聪明的死熊孩子……”
他对胡亥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虽然在秦始皇面前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可在黑夫眼中,不过是个只知道玩乐闹腾的熊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仗着被皇帝宠爱,便喜欢作弄近臣,笑话过优旃腿短,暗讽过隗状年迈,前日见了黑夫后,竟胆敢拿他面黑来开玩笑。
痛爱少子乃父母通病,据说秦始皇最喜欢的女人,乃胡亥之母,随着其母早逝,这份感情也转移到了胡亥身上。行则同车,食则同案,对扶苏有多冷落,对胡亥就有多疼爱。
“真是……天壤之别啊。”
虽然被胡亥取笑,但黑夫却面不改色,竟笑道:“陛下、公子,别看下臣的脸是黑的,但心,却是红的!”
胡亥更乐了,捧腹大笑起来,中车府令赵高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中郎户令的嘴啊,真是同红糖一样甜。”
胡亥瞥了一眼赵高:“比你还甜?”
赵高拱手:“老臣弗如,弗如。”
黑夫忙道:“下吏岂敢与中车府令相提并论。”
胡亥这时候也不玩六博了,而是拽着秦始皇的手道:“父皇,我听说中郎户令是最早玩兵球的人,何时让他带着郎卫们,踢一场给我看看!”
兵球便是黑夫在灭楚之战,守在壁垒后那几个月里,将橄榄球魔改一番后,发明的游戏,两年过去了,已经传入了关中。秦人不喜齐楚杂耍式的个人蹴鞠,却对这种壮汉速度与激情的碰撞很痴迷,兵球遂成关中秦卒常玩的游戏。
胡亥也痴迷于此,他最喜欢看那些穿着沉重甲胄的兵卒为了争夺那小小皮球,撞在一起,摔得满脸泥浆的狼狈模样,若是比赛中能有人断交断腿,就更妙了!
黑夫拱手:“陛下和公子若想看,黑夫必亲负甲胄上场。”
对付这种领导家的熊孩子,打不得也骂不得,他不是喜欢玩么?黑夫倒是有很多小游戏,可以投其所好……
秦始皇却拍着儿子的头道:“胡闹,朕的郎官,入则宿卫,出牧百里,岂是用来游戏的?行宫已至,下去用飨罢。”
胡亥撅起了嘴,直到赵高说今日有新鲜的豹胎吃,他才重新露出了笑。
秦始皇让赵高将公子胡亥带出去,又道:
“朕许久未来此渠,明日当沿着沟渠巡视,看看今岁内史用了堆肥沤肥之法后,效果如何?”
秦始皇出了马车,看着行宫旁,这条从泾水分出后,缓缓东流,最终注入洛水的清澈沟渠。
它的出现,可以灌溉泾水洛水之间三百里的泽卤之地,溉田四万余顷,关中遂为沃野。渠成十年以来,再也没有遇到过凶年,秦由此而富强,秦始皇能一统诸侯,源源不断提供大军粮食,郑国渠居功不小。
但随即,皇帝的目光转向北面,似乎因眼前的郑国渠,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问黑夫:“明日该谁随驾宿卫?”
黑夫道:“轮到中车骑令王离。”
“如此一来,你便清闲了,那你便去云阳县走一趟罢。”
云阳县,是郑国渠以北一天行程外的地方,距离甘泉山林光宫不远,黑夫立刻竖起了耳朵,不知皇帝有何要他去做的事。
秦始皇摸着胡须,缓缓道:“去云阳狱替朕看看,程貌,还活着么?”
第345章 隶书
程邈还活着么?当次日中午,黑夫带着下属董翳和数名郎卫,轻车抵达云阳县时,便得到了狱掾曹咎肯定的答复: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曹咎乃是咸阳南市狱吏司马欣的妻兄,与董翳认识,一听说黑夫是奉皇帝之命来视察的,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请入县狱中。
“隶臣程邈在外劳役,容下吏派人去将他带回来……”
黑夫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县狱,格局和安陆的有几分相似,给他一种熟悉感,回过头道:“要多久?”
“来回半个时辰,还望上吏稍待……”
让人奉汤给黑夫解渴,由县丞陪着黑夫尬聊,曹咎则退到堂外,低声问熟人董翳:“陛下要见程邈?”
董翳摇了摇头。
曹咎面色一变:“陛下要杀程邈?”
董翳还是摇摇头:“中郎户令说陛下令他来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么,至于是见是杀,中郎户令没说,我也不敢妄然揣测帝心。”
曹咎刚松了口气,黑夫却又唤他上堂,问起关于程邈的事迹来。
“程邈是哪年入狱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禀上吏,程邈已入狱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举荐为狱吏,又入宫为郎。樊於期叛逃时,程邈非但没有自陈其罪,反而为樊於期辩解,陛下震怒,将其判为隶臣,派遣来云阳服刑……”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许官员举荐他人为吏,可一旦举荐成功,举主和被举荐者就绑在一起了。被举者犯罪,举主因为举荐不当要连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吕不韦、倒台,他们在朝为官的门客几乎被一扫而空。
秦始皇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担任过中郎将,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却在被李牧打败后,选择了叛逃,皇帝当然是极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万家的重赏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没有及时划清界限,反而为其辩解,没被处死就算不错了。
不过,能让秦始皇过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绝不会这么简单。
黑夫又问:“他这十年来,在云阳做何劳役?”
秦不养闲人,对判处徒刑的罪犯们,凡有劳动能力的,都要强迫他们干活。哪怕是判处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劳作换取吃食。
所以在秦国,刑徒和隶臣可以视为同义词。
曹咎看了县丞一眼,老实答道:“程邈虽是隶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勿以为人仆、养、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写一手好字,故官府没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协助缉捕罪人。除了没有俸禄,每晚归来后要住进监牢外,其余与普通头小吏无别,扣除衣食,每次公事,还能得到四钱……”
黑夫失笑:“这么说,你所言程邈在外劳作,其实是跟着令史办案去了?”
县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应道:“唯,正是如此。”
让程邈服轻刑是他给县丞出的主意,虽然在法律上说得通,但若陛下迁怒下来,他们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长就是好。”
黑夫则暗道这程貌运气不错,现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浒传里,被发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只要他不写反诗作死的话,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不成问题。
但此人究竟是凭什么被秦始皇记住的呢?黑夫来之前,问过一些秦始皇身边的旧近臣,他们说程邈做议郎时,曾奉皇帝命修订秦文字,可惜后来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次皇帝派黑夫来探监,或与此事有关。
就在这时,曹咎也说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许钱帛,都用来买笔墨和简牍上了,每逢闲暇,总是在牢狱中笔耕不缀……
黑夫来了兴趣,不想干等程邈回来了,让曹咎带自己去狱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进了云阳牢狱,黑夫才发现,这里的监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没有被褥,没有窗户,只是地面上有些发霉的稻草,十个人挤在狭小的区域内,里面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间,虽伙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间有个挺有趣的事是,舂米过去是与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来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没那么累了,于是就变成了中等刑罚。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监牢的第二层,除了门从外反锁,窗户安了栏杆外,与普通民居区别不大,曹咎引领着黑夫开门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阳光从窗扉撒入,照得满屋都是……
“上吏,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张开了嘴,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个书法展览室!却见三面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简牍,有数百块之多。
“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过去十年书写的,他是用每次公务办案的赐钱购买笔墨书简,所书并无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简牍后,黑夫走近墙壁,定睛一瞧,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反诗,而是每个秦吏都要背诵的《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发现这些简牍上的文字形制,与日常所见颇为不同!
不是最常见的秦篆,秦篆虽然已是从周代复杂的大篆里改进而来的,但还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习惯,比划圆转,横平竖直,粗细基本一致,必须慢慢写。
更不是黑夫曾见过的魏、楚等形制各异的六国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员在记录案情时的速记体……”
后世挖出来的秦简上,基本都是这种速记字体,官吏们为了速度,经常下意识地简化篆体,减少笔划,字形也转为方扁。
不,眼前的字体,比那种小篆的速记体改变得更加彻底,几乎每个字,都化繁为简,化圆为方,化弧为直。
没错的。
黑夫有些小激动,因为他竟在这看到了一种流传至后世的字体,而非不管怎么学都觉得陌生的古篆字。
“这是……”
“隶书!”
“多谢上吏赠名!”
就在黑夫将这两字脱口而出时,一位穿着刑徒赭衣,头发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满屋的十年心血,嗟叹道:
“隶书,隶书,隶人所书也;隶书,隶书,亦佐篆书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罢,他对着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书,均在于此,陛下纵要赐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终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过去将程邈扶住,同时看着其他两面墙壁上,是一些篆字与隶书的对照表,四千篆字,几乎都有一一对应的隶体,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为何秦始皇对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这或许跟皇帝近来打算实施的一项国策有关!
“车同轨,书同文!”
这次皇帝移驾林光宫,可是将李斯、赵高、胡毋敬三大书法家都带着的,又派他来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显。
“我何不乘此东风,将那件事做了呢?”
一个藏在黑夫心里许久的想法,在满屋隶书的引诱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